少司君做事很随心所欲, 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想,那便做了。
不为目的, 没有缘由。
正如他之前有过对阿蛮的怀疑,可为何要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何偏偏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
哈,为何需要理由呢?
锵——
极其刺耳的一声。
两柄曾经并肩作战的兵刃碰撞在一处,任何一方持刀的人都不肯退缩。
雨水打湿阿蛮的睫毛, 不断冲刷带走残留的血气,连呼吸都只剩下冰凉的寒气。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与他不过半臂距离的少司君,漆黑的眼眸里半点情绪都没有。
一瞬间,所有曾经流淌的柔软情绪都封闭不见,此时此刻的阿蛮又仿若回到最初,变成那颗一言不发的石头。
可少司君如何愿意,如何能忍受?
同样漆黑的眼眸紧盯着阿蛮, 暴戾的火焰在瞳孔里炽烈燃烧, 它会毫无怜悯之心地毁灭所有。
叮叮当当的声响在雨幕中响起,这又是一场厮杀。这阵仗比起之前虽然不算大,可两个人也根本没有留守, 像是拼尽全力在厮杀。
只是不同于先前的残暴, 这新生的战役更像是两头兽正在确认领地,或者, 某种另类的求偶方式?
阿蛮横刀挡住少司君的刀锋,那巨大的力气逼得他闷哼了声。
他的呼吸异常急促,就连喉咙都火辣辣地刺痛,他勉强咽下一口腥甜,手腕一转抽开刀锋就地一滚。
他肋骨生疼, 让翻身的动作变得僵硬,险之又险避开了少司君的攻击。
可比起这点刺痛,阿蛮的手已经要握不住刀。
背着少司君走了一宿的山路,迄今不曾休息,再加上一场精疲力尽的搏杀……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哪怕阿蛮如何用力紧攥着刀柄,那种麻胀已经蔓延到他的小臂。他知道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会抓不住这沉重的刀柄。
趁着这时间来临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意味着他的死亡将至。
毕竟谁也不知道少司君在戳破他的身份之后会做出什么。
阿蛮咬住腮帮子,血味刺激着他清醒,一个跨步绕过树干,拉开两人的距离,左手扒住树皮猛地一个旋滑踹向少司君的膝盖骨。
少司君的瞳孔紧紧收缩,凶狠的表情下尽是狂热,他比之以往任何一场都要沉浸于战斗中,那种兴奋感让他全然没收住力道。
锵锵锵——
接连不断的劈砍砸在刀背上,硬生生将阿蛮压得跪倒在地,趁着他失神的瞬间,少司君刀尖一勾挑飞了他的兵刃。
悬飞出去的兵刃摔落在泥泞里,发出激荡的喧哗声,可比之更激烈的,却是少司君也一同抛开兵器后的撕打。
阿蛮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直到被榨干以后的力量前都不曾罢休。
“唔——”
他被少司君抓着衣领狠狠掼在粗糙树干上,终于被逼出了第一个气声。他的右手被拧到后背,强硬的力量压在他的脊背上,任着阿蛮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
……凭什么这人没怎么吃东西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阿蛮气得用左手捶了两记树干。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两人剧烈动作后粗重的呼吸声。
阿蛮能感觉到后背沉重的压迫,他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迫使得他磨|蹭|到那粗糙的树皮。
无端的,阿蛮打了个寒颤,下一瞬,一声哀鸣无法自控地自喉咙溢出。
少司君的牙齿狠狠咬穿他的脖颈,剧烈的撕裂痛苦中,鲜热的血液流淌而出,被男人所吸食。
血液如甜蜜浓浆滑入少司君的喉咙,让他无法自控地发出一声咆哮,这种甜美的芬芳以摧枯拉朽的力量碾碎了他所有的克制。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少司君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进食。大量的血液吞吃入腹,饥肠辘辘的怪物发出餍|足的叹息。
他在猎食本能的刺激下撕咬出更大的口子,吞吃着愈发多的血液。
“……嘶……唔呜……”
如果不是阿蛮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声勉强拽住他最后一丝克制,或许少司君会一口一口地将新鲜的皮肉吞下,以填平那从未真正得到满足的食欲。
“……大王……”
粗厚的舌头反复、执着地舔过血脉跳动最激烈的所在,那也同样是味道最浓郁的地方之一。
“少司君!”
阿蛮的声音就像是穿刺迷雾的微光,尽管有些虚弱,可在拼尽全力之下,还是勉强吸引了少司君的注意力。
他感到男人的动作稍稍停下,而后更为冰凉的鼻尖蹭上他的耳根,那种怪异的触感让阿蛮的身体一阵阵打着颤。猎食者与猎物的关系,总会让处于下方的猎物瑟瑟发抖。
只是阿蛮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源于失血过多。
“……你还是把我杀了吧。”阿蛮没再挣扎,用额头抵着粗糙的树干,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刚杀的猎物,起码足够新鲜。”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感。
技不如人,是他应得的。
只是哪怕要吃,也别是这种活生生的吃法吧?
阿蛮晕乎乎地想,难道真的要让他亲眼感受着少司君到底是怎么把他一点点撕咬干净吗?
那他的下场,未免比那些杀手还要惨烈倒霉些……不过,再一想他曾经袭杀楚王的经历,好像这也是他该有的报应……
阿蛮疲惫到极致的身体再撑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彻底地软倒下去。
…
下雨了。
阿蛮趴在窗前,仰头看着雨。
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而后一道温热的身体也跟着挤过来,清朗悦耳的声音带着几分埋汰:“就这点雨,有什么值当你看了这么久?”
“是春雨呀。”阿蛮淡淡地说,“这个月盼了好久,总算下了第一场雨。”
他一转头,就看到司君那张漂亮的脸庞正蹭在他的胳膊上。
阿蛮一怔,下意识要后退,却被书生牢牢抓住了胳膊,那双清润的眼眸扫了过来,带着几分迷茫。
“阿蛮,你躲什么呢?”
阿蛮越是往后躲,司君就会跟着挤过来,偏生要挨蹭在他身边。
真是奇怪,司君分明年长,可阿蛮为什么总觉得他在撒娇?
大概是因为司君的距离感很奇怪。
最开始将司君捡回来的时候,阿蛮就觉得他像是一头暴躁的小兽,时不时就冷着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漠。
可很快,这种薄凉就莫名其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过分亲近的黏糊感。
阿蛮少与人亲近,往往会接触到其他人的时刻,也正是厮杀与搏斗的瞬间,故而每次司君出其不意接近他时,他总会下意识出手。
好几次,都差点伤了司君。
要么背摔,要么过肩摔,再不济也是一个肘击,想想也是可怜。
司君又是个爱撒娇的脾气,要是被阿蛮抓了、压了哪,接下来好几天都会哀哀地瞅他。
这硬是让阿蛮那本就冷淡的心里滋生出了一点点难得的愧疚感。
于是乎,阿蛮开始尽量克制自己的本能。
先是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不要去戒备司君……司君不会伤害他,司君就是个书生,只是长得过分漂亮……他只是个普通人……
忍耐,压抑,与克制。
经过几番痛苦的挣扎,阿蛮终于将那生死间磨砺出来的本能压制下来。
司君再靠近阿蛮的时候,他不会再下意识出手伤人。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天,司君的眼睛盛满了笑意。
……那多漂亮呀。
望着那一幕的阿蛮在心里赞叹,他喜欢司君笑起来的模样。
所以,他也纵容了司君没有距离感的坏毛病。
偶尔外出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养伤的司君坐在小院里。在听到脚步声后,他就会循着声响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阿蛮。
冷漠会淡去,无情融化成多情,司君眉眼弯弯,朝着他笑了起来。
那种等待,那种欢喜,在那一瞬间化作利刃彻底贯穿了阿蛮,让他怔愣地停在原地。
某种酸涩的,膨胀的感觉挤满了他的胸腔,竟是让他动也不动,只能呆呆看着司君。
他不懂这些慌乱的情绪意味着什么,只得无措地将其藏起来。
藏得深些,再深些才好。
他本能地知道,这决不能被暗楼知晓。
毕竟,这是阿蛮偷来的宝贝。
司君站起身,一步步朝着阿蛮走过来,可不知为何,本该觉得欢喜的他却是下意识往后倒退。
司君越是靠近,阿蛮就越压不住那种逃跑的冲动。
他听到司君叫他。
“阿蛮——”
在话出口的那瞬间,阿蛮的耳边仿若听到了二重奏,犹如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
啪嗒——
还是雨声……不是……是柴火燃烧的声音……下雨天的柴火……
断断续续的念头闪过,阿蛮的睫毛颤抖了几下。他略一动,刺痛自脖颈蔓延而来,彻底将他惊醒。
阿蛮猛地睁开眼,就见顶上是黑漆漆的石壁。
这是哪?
……他没死?
这接连两个想法窜过脑子的瞬间,阿蛮一下子坐起来,却牵动腰腹的闷痛,又歪倒在一边。
他的呼吸仍是急促,且喘不过气。
束缚衣正牢牢地压制着他的腰腹肋骨,以至于连大口呼吸都是痛苦。
阿蛮勉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声,迅速打量了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个有些阴暗的洞穴,地面出乎意料是干燥的,只是呼吸间的空气透着潮|湿的气息。外面还下着雨,可洞穴内却有跳动的火光。
阿蛮的视线不自觉被靠近洞口的那丛篝火吸引,现在的天气,上哪有这般干燥的柴火?
他摸上脖颈处的伤口,奇异发现那地方竟被好生包扎起来。手指顺着粗糙的边缘摩擦过去,这是少司君做的?
只这洞穴内却没有他的踪影。
阿蛮看向山洞深处,那幽深不可见底的甬道内,隐隐传来了窸窣的动静。
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只这轻微的动作,就已经能感受到四肢的酸痛无力。
阿蛮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以现在这样的体力,他是无法和少司君抗衡的。
可少司君为什么不杀他?
换句话说,他为什么不吃了他?
阿蛮可还记得,男人利齿咬下的那瞬间,那人几乎连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那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漫长饥饿后终于得到满足的狂喜。
当人如同动物那般也成为食物时,哪怕再如何镇定的人,都未必能克制住惶恐。
而眼下,阿蛮能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注视着男人自山洞甬道步出,已经是非比寻常的毅力了。
男人一手拎着捆好的干柴,一手提着刀,如此寻常的动作被他做来却平添了几分煞气。
可更为人瞩目的却是他正赤|裸着上半身,下|身也只着亵裤。那富有爆发力的漂亮皮肉与紧致腰身散发着强烈的雄性气息,在意识到阿蛮醒来的瞬间,少司君抬起眼,是阴郁而压迫的一眼。
阿蛮的眼神只在那赤|裸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就跟被火烫了似地落在少司君手里提着的干柴上。
如果不是这怪异的僵硬气氛,他定要拿这点来转移话题。
这山洞中怎会有干柴?
“山洞的另一个出口,是一线天。有突出山石遮挡,依附洞口生长的小树还算干燥。”
阿蛮分明没有说出口,可少司君似乎循着他的视线猜出了他的问题,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只从这一句的平静里,似乎能判断出少司君已经恢复了正常。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阿蛮的神经却依然紧绷,始终无法放松下来。
他就这么靠着墙站着,注视着男人自他面前经过,将收拾出来的一部分柴火丢到火堆里燃烧。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有些暗淡的火苗又跳动起来,将昏暗的山洞照得明亮许多。
已经入了夜,雨势仍是大,这火堆是唯一的光源。
其实这很危险。
尤其是在野外追逐的过程中,生火就意味着给对方留下鲜明的痕迹。如果那些人入了夜都要冒雨追踪的话,未必不能找到……
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阿蛮强迫自己中断了念头。
就算少司君被抓了,和阿蛮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么认真思考做什么?
“你只睡了一会。”少司君背对着他,平静地说,“你可以再睡一会。”
阿蛮惊讶地意识到,少司君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他谨慎地回答:“不必。”
阿蛮还能感觉到那种虚弱在四肢游荡,可自梦中惊醒的感觉并不舒服,现在的环境也不足够安全。这两种原因叠加之下,他一旦清醒就很难再入睡。
曾经在暗楼内的锻炼也确保了阿蛮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也能保持着一定的理智。
少司君起身看向他,背对着火光,阿蛮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只一瞬,阿蛮就意识到危险从何而来。
少司君一步步朝着他走来,越是靠近,那强烈的窥视感就越发紧逼,仿佛空气都变得炽热起来。
阿蛮伸手拦住他,男人并不在意,也就顺着他的力道停下来。
两人的距离只有半臂之远,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你……”
“我本想让你多休息。”
几乎同时开口,不过因为阿蛮的踌躇,他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少司君打断。
听到男人的话,阿蛮没忍住扬起眉头。
就看到他不紧不慢露出一个略有恶意的微笑:“毕竟我怕接下来的事情,阿蛮再承受不住,晕过去了……那可怎么办?”
阿蛮后背发凉,近乎本能地动起手来。
不过几招,乏力的他被掐着腰抵在了墙面上,粗糙的石壁摩擦得皮肉生疼,可这都无法引起阿蛮的在意。
他反射性要按住少司君另一只手。
一只抓在阿蛮绦带上的手。
“我饿了。”
就在两人相持间,少司君出其不意地说。
“……饿了就去打猎。”
这山中也不至于连一点吃都没有。
可即便阿蛮这么说,可他和男人都心知肚明,男人说的饿,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饿。”可是阿蛮呀……“少司君的声音变得柔|软而甜蜜,仿佛是浸泡在蜜罐子里才能有的嗓音莫名的熟悉,“那些东西,可从来都没让我吃饱过呢。”
真是奇怪,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却让阿蛮汗毛耸立。
滋啦——
就在那样称得上悦耳的低笑声里,少司君的手指突破了阿蛮的阻拦,撕开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绦带,布料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露出里面的亵|衣。
阿蛮是那种哪怕被逼到了绝境,也还会试图寻找出路的人,哪怕是现在已经近乎没有力气,却还是会试图挣出一线生机。
如果是平常,少司君会很乐意看到阿蛮垂死挣扎的模样。
毕竟,那是一种极难得的生命力。
可现在,少司君只想剥开他的礼物。
继撕开阿蛮的外衫,他又以同样强硬的态度撕开了内里的亵|衣,把微凉的手指伸了进去。
哈,少司君低低笑出声来。
入手紧绷的感觉,让他流露出某种奇异的愉悦感。
他低头去看阿蛮的表情。
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底下,到底有着一闪而过的惊慌。
而后,阿蛮到底忍不住少司君这种死亡逼视,一手盖在他的脸上拼命将他往外退。
这几乎是本能的动作。
……呃,在少司君还是司君的时候,在他太过无视距离腻歪的时候,阿蛮的确是会这么做。
只是,当他这么对待少司君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掌心湿|漉|漉的触感,这惊得他立刻抽回了手。
阿蛮气急:“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说到底,那也是另外一个人的皮肉。
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阿蛮都建议我吃了你,而今又怎么会觉得,我会嫌弃你呢?”
阿蛮扯了扯嘴角:“……我是让大王杀了我后再吃。”
“阿蛮还是活着的时候比较有趣。”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就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小秘密,“毕竟,要是换做其他人,怎有这样的胆量?”
阿蛮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男人一边说着说,一边撕开了其余的布料。
纵然到了这个地步,阿蛮心知少司君已经知道得差不多,可这样的动作仍是带来无法磨灭的羞耻感。
所有的隐秘,都在少司君的强制下被迫袒露。
男人的视线在束缚衣上逡巡,似是困惑似是赞叹,手指也不由得抚上束缚衣的边缘,指腹细细摩擦着那一层被勒住的皮肉。
一点又一点,蹭得令人发痒。
阿蛮的呼吸紧绷,胸腔的起伏几乎凝滞住,少司君的手掌却是压在了他的小|腹上,强悍的压力迫使得他急促呼吸了两下,带动着手腕也上下起伏,那动作硬是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暧|昧。
“好阿蛮,告诉我,该怎么解开这玩意?”少司君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是在咀嚼着肥美的猎物,“我可不想弄坏你。”
阿蛮沉默了许久,仿佛是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直到火堆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仿若才惊动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两个字几乎是自喉咙里挤出来:“后背。”
就在这句话音刚落下,阿蛮就被重新放到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彻底除去,只余下那牢固的束缚衣还停留在身上。
后背是习武之人最为防备的要害之一,每每被迫保持着这种姿势,阿蛮都无法放松下来。
男人的指腹抚上赤|裸的后背时,阿蛮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强硬的力道压制下去。
那束缚衣是用某种特制的布料制造而成,不可能单靠力气将其撕毁。其开口就在后背处,凭借着系带将左右牢牢锁住,一般凭借着自己很难穿脱,不过阿蛮早已习以为常。
可习惯不代表没有伤害。
当少司君挑开第一个结口时,阿蛮的呼吸一窒。
第二个,第三个……
当所有的结口都被彻底解开的时候,那口气才长长地吐了出来。
男人的动作变得粗鲁了些,一把将左右扯得更开,将其彻底剥离,随手抛在了火堆边上。听着那声脆响,阿蛮无意识颤抖了下。
他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可少司君不允许他这样做。
男人的手掌压在阿蛮赤|裸的背脊上,不住摩|挲着那在松开束缚后飞快红|肿起来的地方。
随着少司君的动作,阿蛮的颤抖越发明显,他微微挣扎了下,喉咙发出些许声响,“……你在做什么?”
“阿蛮不觉得疼吗?”少司君居高临下压制着他,微微躬身靠在阿蛮的耳边,“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阿蛮抿紧了唇,那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逼红了他的眼角,叫他说不出话来。
少司君也不在意,似乎对他亲手剥光的阿蛮异常满意,略有粗糙的掌心磨蹭着整个后背,那竟像是某种怪异的安抚。那细细密密的颤抖也在这样的接触下平息,好似阿蛮已经被迫接受了现下的局面。
直到某个瞬间,阿蛮的腰腹猛地一卷,人已经侧过身来,拳头狠狠地砸向少司君。
啪——
清脆的一声响,少司君牢牢抓住了阿蛮的拳头,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硬生生将那条胳膊强行压倒在阿蛮的头顶。而另一只手,已经被跨坐在阿蛮胸口的少司君以膝盖压住。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阿蛮,似是好奇,又觉得有趣:“怎到了这个时候,阿蛮还学不会放弃?”
放弃是什么东西?
是稍一松懈就必定死亡的结局。
要是随随便便就认命,他这命可活不到现在。
少司君许是为了一劳永逸,用方才撕碎的布料将阿蛮的两条胳膊都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饶有趣味地说:“阿蛮要是不回答,那待会,我可要靠我自己的手段,将你的答案榨出来了。”
阿蛮没来由哆嗦了下,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确信自己一点都不想知道少司君的手段。
“……你方才说,你饿了。”阿蛮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逃走……”
“阿蛮怕死?”
阿蛮沉默片刻,咬牙说:“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蛮挣扎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少司君既不愿意撕裂猎物的喉咙,就只能换另一种方式渴求液|体。
少司君笑了起来,如蛇语般嘶嘶的声音响起,每一句都让人胆颤心惊,“哎呀,被阿蛮猜到了呢。”
阿蛮抿紧了唇,再度蹂|躏起自己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腮帮子。
只那细微的动作眨眼就被男人发现,他捏住阿蛮的脸,强迫他张开了嘴。
那血水也被少司君吞吃入腹中。
阿蛮被迫扬起头。
那唇舌间的刺痛与滋滋作响的水声让他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知道少司君只是在进食,可偏生是这样的方式……
直到少司君略有满足,他方才压着阿蛮的胸口抬起头来,朝着身下的青年微微扬唇。
——我的。
哪怕只是无声,阿蛮都能听到少司君这么说。
阿蛮的喉咙像是被无数棉花堵住,却还是拼命让那声音自牙龈里挤出来:“……我不属于你。”
而这话,终于让少司君如同戏耍的动作停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阿蛮,那目光如同利刃深深扎穿青年的皮肉骨血,仿佛剥开一层还不够,他非得要彻底撕开阿蛮所有的伪装才行。
“阿蛮不喜欢这样吗?”手指顺着阿蛮留有掐痕的脸颊滑落到胸口,继而在他的小|腹打着转,少司君似笑非笑,“可我怎么觉得,你更喜欢这样?”
他歪着头,漂亮的嘴巴吐出残酷的话语。
“……完全地属于谁,或者,拥有谁。”
阿蛮的身体猛地僵住。
那些藏于深处的连他自己都尚且弄不清楚的情感被少司君干脆又直接地扯出来,以至于在直面的那一瞬间,就连阿蛮也分辨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是遗憾呢,在我之前,有人也曾试图驯养你……”少司君漫不经心地扯下阿蛮裤子的系带,“是那苏喆?”
少司君敏锐地意识到,在他之前,也当有人与阿蛮亲密接触过,有些时候,阿蛮望着他的眼神,当真是有趣极了。
阿蛮在透过他,看着谁?
阿蛮一边警惕少司君越来越荒唐的动作,一边又被他的话噎住。
……为什么又提苏喆!
“仔细想想,也许不是呢。”少司君勾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毕竟阿蛮的身份是假的,谁又能肯定,那苏喆便是真的呢?”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的手指探入布料深处。
哎呀哎呀,阿蛮果真不是女儿身呢。
怪物兴奋地露出了獠牙。
那条小蛇,到底被唤醒。
阿蛮的反应远比少司君预料到的还要激烈。
他的身体猛地弓起,被束缚住的双臂无法动弹,那就用脚,用尽一切还能动的肢体去反抗。
他的的眼角是一片烧起的红。
羞耻,不堪。
与迷茫的青涩。
少司君喜欢阿蛮身上任何倾泻出来的情绪,不论是好的,坏的,欢愉的,痛苦的,只要这一切是他给予,是他施加的,他便无比兴奋。
他笑出声来。
那是一种极其恶劣,扭曲的反应。
“原来阿蛮和那个人,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吗?”少司君的声线低沉下来,流露出紧绷的亢奋,“那这样如何?”
那手指灵巧得要命,自上而下滑落,带来毛骨悚然的酥|麻。
那对阿蛮来说,的确称得上毛骨悚然。
他自己不是没碰过,年少时总会有醒来后不得已的情况,只是次数并不多。毕竟大量的体力都消耗在训练和任务里,哪有什么精力来思考这样?
在进入暗楼后那么久以来,唯一称得上悠闲的时间,竟是在宁兰郡的那段时日。
故而,也有那么几次晨起发作。
阿蛮要么就是躺在床上,等着那热意自己慢慢平复,极其偶尔的时候,会自行解决,也就那么一两次吧。
可倒霉的是,就在那么一两次中,阿蛮也不幸地遇到了变故。
他的呼吸急促,视线落在身上的少司君,没错,他那倒霉的,可怜的,少有的经历里,也有这个混蛋的出现。
那一天,当他试探时,窗外却响起了敲击声。
司君漫不经心的嗓音透过窗户传了进来,“阿蛮,你今日怎么还不起?”
阿蛮僵住。
连带着那小蛇也跟着僵住。
原本昂起的小蛇在短暂的停滞后,又变得更加茁壮成长,简直让阿蛮无地自容。
窗外司君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蛮?”
阿蛮深知这书生的坏毛病,要是他不应,这人真的会掀开窗户欢快地扑棱进来。
到时候这床上的狼藉,足以让阿蛮这辈子都羞耻到抬不起头来。
迫不得已,他只能压着声音说话,“我醒了,你且等等,我收拾收拾就起来。”
“阿蛮既醒了,那我进去……”
“不行!”
阿蛮几乎是抖着嗓子挤出这句话,“你不许进来,我这就出去。”
窗外的人停顿半晌,声音玩味。
“阿蛮,你莫不是背着我在偷吃什么好东西吧?”
“……没有。”
阿蛮用力掐住小蛇的尖端,令它在剧痛中软倒在草丛里,可怜巴巴得要命。而它的主人也痛得无声攥紧拳头,却又快速地整理好了一切。
所以说,有过这样惨痛的经历,阿蛮又怎可能会再有多余的冲动,自然是从此封心锁欲,不曾宣泄。
可沉睡了这么久的小蛇却是不管不顾主人的心思,一经他人的触碰唤醒,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少司君轻佻的拔蛇助长,让那具身体哆嗦得更厉害。
在挣扎不了后,阿蛮开始忍耐。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他压抑着呼吸,克制着呻|吟。
可他偶尔颤抖的睫毛,时而急促的吐息,与彻底红透的脖颈却是赤|裸裸地袒露着一切。
这条小蛇到底稚嫩,也还很青涩。
轻易就倒戈在敌人的手里。
“……你放开,这不行,你……”阿蛮哆嗦起来,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快点撒手……”
那骤然僵住的身体,与紧随而来的气味,足以说明了一切。
少司君饶有趣味地看着小蛇吐出来的东西,尝了一口,“……倒是与其他味道不大一样。”而后,他竟是一口一口将其吞吃入腹。
骤然看到这一幕的阿蛮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在哆嗦,而且哆嗦得远比之前还要厉害。
少司君扬眉:“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阿蛮气若游丝:“……猜到与亲眼看到,是两码事。”
这能一样吗?
当面让他看到如此羞耻的事情,他真的恨不得晕过去。
少司君笑了起来,他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笑得次数实在是太多,就像是怒放而艳丽的罂粟,正肆无忌惮地蛊惑着独一无二的猎物。
“阿蛮呀,这可差得远呢。”
他在阿蛮的目瞪口呆下,慢条斯理地扶住那条软倒的小蛇,散落下来的头发跟随着少司君的动作扫落腿间。
阿蛮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可男人在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时,那黑沉沉的眼珠子却是始终注视着阿蛮。
偏执。贪婪。
疲软的小蛇在温热的唇舌里,被强迫着再度醒来。
不知休的怪物,怎可能只吃一次,就能喂饱的?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洞穴入口时,燃烧了大半夜的篝火早就熄灭,只剩下残留的余温。
本该有鸟叫,雀鸣,或者任何生灵活动的声音。
可此时此刻这座山头却只留下肃静。
那奇异的肃杀之气,本就不同寻常。
自山道鱼贯而入的王府铁骑朝四面八方而去,恶狠狠地扑向要道。
只是这些阴谋与算计,此时都与阿蛮无关。
他又倦又困,再没有多余的精力。
只隐隐感觉睡了一会,而后就有人抱起他,略一惊动后,又在听不清的安抚声中昏睡过去。
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那头怪物过分贪吃。
小蛇分明是新手,却是根本不顾它啜泣的可怜模样,一次又一次强迫着它哭得更大声。
当小蛇的主人也啜泣得厉害的时候,怪物又变作一副温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眼角的泪痕。
可那手底下生榨的动作,却是半点都没停下呢。
阿蛮疲累不堪,以至于其后发生的种种都模糊不清,也不清楚自己换过衣服,被搬上了马车。
而这些,都是少司君亲力亲为。
亲自带队找到楚王殿下的潘山海琢磨了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不远处的文士身上。
郎宣正蹲在树下,饶有趣味地观察着蚂蚁。
这些顽固的小生命经过风雨摧残,走蛟折磨后,仍然有不少族群存活,在风停雨歇后又钻了出来,紧张地忙活了起来。
“郎正卿,大王都受伤了,你还这么悠闲自在。”潘山海磨牙,“要不是你压着不让我趁夜进山,怎会有这样的事?”
郎宣漫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这是大王拿定的主意,怎能肆意提前?”
潘山海咬牙:“这也是你拟定的主意。”
郎宣:“错了。大王的幕僚又非只我一个,应当说,这是大家伙一同商讨出来,最后呈现在大王案前。”
巧舌如簧!
潘山海深知自己口才是辩不过郎宣的,压根没打算和他继续瞎扯,“可这位夫人,又怎么能追上大王的步伐?”
若真的一切如计划所行,根本不可能会有阿蛮的出现。
郎宣意味深远:“原来少伯是拿不定,这才来找我探口风的。”他的目光自那堆修补巢穴的蚂蚁身上移开,落到那辆马车上。
而后,郎宣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
那是找到楚王的山洞。
只不过掩藏在漫长的山道后,已是看不清了。
他想起他们这群人寻到山洞时,楚王不许他们入内,却叫死士先行送进去衣物与水,而后又将那位夫人亲自抱出来,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漏……
“或许,大王也在筑巢呢?”郎宣意义不明地笑了起来,“妙哉。”
潘山海无能狂怒,他最讨厌和这些谋士说话了,尤其是郎宣。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仿佛说明白清楚些,活似要了他们的命!
“潘山海。”
轻飘飘的一声传唤自马车而来,潘山海肃然,几步赶过去。
“还请大王吩咐。”
“事情办得怎么样?”
“府内叛徒十三人皆已活捉。庆丰山贼巢一百七十五人,死九十六,活七十九。太子殿下已安全回府。受灾百姓已经指引下山,不曾滞留。”
潘山海毕恭毕敬地说。
不得不说,这些杀手里,有一小半都是在进山前死的。
那一看,就和楚王脱不开干系。
这也是他们提心吊胆的缘故,大王一但杀疯了,可是会不管不顾的!
少司君只在听到太子消息时略有停顿,而后平静地吩咐下去,“那便下山罢,那些叛徒且留着命,别死了。”
“唯。”
山路虽难走,到底被清理出能容马车经过的地方。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少司君垂眸打量着正常蜷缩在他腿边睡着的青年。
是呀,青年。
阿蛮可是个男人呢。
少司君的指腹摩挲着阿蛮红肿的眼睛,那是哭了太多次的后遗症。
而肿胀的地方,又哪里只有这一处?
阿蛮的小蛇,却也是红肿非常呢。
少司君坏得很,眼下还拨弄着阿蛮的耳垂,看沉睡的青年困顿地动了动,最后将整个脑袋都拱在他的手掌下,仿若这样就能让那头怪物满足。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
还主动送上门。
真是个呆子。
少司君轻轻叹息,只那纯粹是虚伪作态,他是半点都没心软,也绝不可能动摇。
毕竟……
嘻,怪物怎可能会轻易满足?
哪怕吃饱了也不餍足。
毕竟他还想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看着阿蛮在欲|望里沉沦,看着阿蛮羞耻到痛哭。
不管阿蛮惦记的人是谁,可往后余生,他只能记住少司君。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我只想吃阿蛮呢。”……
秋风秋雨, 王府内一片肃杀。
自庆丰山归来的队伍,带着血腥的气息,整座城都寂静下来, 不敢再有他念。
而在这片诡异的平静里,唯一的变动,或许是那位苏夫人搬家了。
在那人被楚王亲自抱回王府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已经安然存放在了昭阳殿。
包括秋禾,两位小太监, 并着更多新来的宫人。
在昭阳殿的新主人还没抵达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宫殿打扫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这位新主人还没缘得见,自回府以来都在昏睡。
“记住,这边不比碧华楼,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秋禾带着“三紫”穿行在几座肃静的宫宇中,一边与她说话,“要是出事, 可谁都保不住你。”
秋禾一边这么说, 却不自觉想到了昭阳殿的新主人……如果是那位的话,或许也未必不能。
“三紫”低眉顺眼,“姐姐, 我晓得的。”
秋禾见她这般模样, 到底是放了心。
从比之前闹腾的时候要强得多。
带着“三紫”认了一通道路,秋禾这才将人带了回去, 顺带去厨房提了膳食过来。
刚回到昭阳殿外,就见李德匆匆出来,与她俩正面撞上。
李德和张顺是一开始被派来的小太监。
秋禾不免埋怨了句:“怎这般莽莽撞撞?”
李德脸上满是喜悦,拱着手说:“秋禾姐姐,夫人醒了。”
一时间, 秋禾也露出喜色。
苏夫人与楚王一道回来后,迄今昏睡已有一日,着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失血过多,加之身体疲劳过度,这才一直低烧。
而今醒来,这些伺候的人自然高兴。
待到殿中,果然苏夫人已经醒来,正靠坐在床头出神,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这才朝着外头看来。
苏夫人的脸色比从前要苍白许多,黑亮的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淡淡自他们几个身上扫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秋禾低声说:“夫人刚醒来,可要吃点什么?”
“不要叫我夫人。”苏夫人开口了,竟是一把微凉的男声,“也不必这般待我。”
也是,毕竟这位苏夫人送回来的时候,便已是换了合适的男装,不再有任何伪装的那种,而今听到苏夫人真实的声音,这几个人也不觉得惊讶。
褪去伪装后的苏夫人与先前有几分相似,那些修饰也不过是将他身上过于男性化的部分稍加遮掩罢了,并未彻底改变他的模样。
他原本的模样,就很讨人喜欢。
是那种清清淡淡,却又很平和的感觉。
秋禾欠身:“夫人说笑了,奴婢怎敢不敬?”
苏夫人又倦怠地捏了捏眉心,袖口滑落下来的手腕露出了细细密密的痕迹。他像是发觉了,眼底一闪而过复杂的情绪,立刻放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他方才说:“罢了,我不饿。你们都下去吧。”
话罢,他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等等,三紫先留下吧。”
秋禾与李德都恭敬欠身,朝外走的时候,秋禾与“三紫”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要好好安抚好苏夫人。
“三紫”低垂着眉眼,待到屋内没有了其他人,这才缓步走到床边。
阿蛮看了眼十三,下巴扬了扬,让他在床边坐下说话。
“我睡了多久?”阿蛮的声音沙哑,“一天?”
“嗯。”十三点了点头。
他们这样的人,对于身体总归有些掌控力,哪怕受伤昏迷也不会有太长的时间,像阿蛮这种一昏一天的,确实少有。
“太医说你失血过多。”十三叹了口气,“这得是多重的伤势,你真的为了救楚王而不计代价吗?”
阿蛮哽住,他如何能说,其实大部分失去的血都是被少司君给吞吃了?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到底没有回答十三的话。
“……这里是哪里?”
“这是昭阳殿。”十三说,“楚王带着你回府后,就直接将你安置在这。”
阿蛮蹙眉,居然是昭阳殿?
昭阳殿自也属于王府后院的一部分,它的面积不是最大的,却是最靠近前院。
他暂时压下心中疑窦,问起十三关于庆丰山的事情。
十三娓娓道来。
那一夜,阿蛮追着楚王去后不久,整座寺庙就乱了。有数十人自百姓里冲杀出来,挟持了整座古庙。而楚王留下来的侍卫都中了迷|药,自然无法挣扎。
好在火势后来还是渐渐熄灭,可他们也不能乱跑,被歹人悉数关在房间内。
他几次出去查探,约莫摸清楚了这些人的来路。
他们说的都是契语,有些是关内人,有些却是关外的。端看那面孔,就能认出来是异族。
可是分不清口音,也无从辨别他们的来路。
这些人的目的是奔着楚王来的,太子不过是意外之喜。
可是当夜,太子在寺中离奇消失,楚王更是负伤逃走,不论哪个目的都是一场空。
这些人以古寺为据点,不停地派遣人手出去追查,后来不知是外出的人手出了什么意外,导致留守寺中的人起了内讧,他们大吵了一架后纷纷离开。
阿蛮忽而出声打断了十三的话:“你说他们还有人留守在寺庙中?”
“嗯。”十三点头,“是王府士兵入山的前一夜,他们才摒弃了古寺这个据点。”
阿蛮摇头:“我观那些追兵的言行,他们的目的只在楚王身上。可如果一心一意奔着追杀楚王,为何要留多余的人手在山上?”
留给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封锁山道,意外走蛟,这其中约莫两三天的时间,还要搜山……不该将所有的人手都投入其中吗?
为什么还要以古寺为据点,分出一部分人扎根在那?
听到这话,十三不免皱眉:“他们留守寺中,也没看他们做了什么,也不见骚扰那些百姓……”
阿蛮的脸色微变,喃喃着说:“或许,他们本就是两派勉强糅杂在一起的,也或许,他们之中有卧底。”
卧底?十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阿蛮。
“你是说楚王……”
“这件事,自一开始,楚王就是心中有数。”阿蛮头疼地说,他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门突突跳动,“他进山,就是引蛇出洞,一箭三雕。”
“……他早就知道自己身边有问题?”十三立刻反应过来阿蛮的意思,“所以,从一开始,他拉着太子殿下去庆丰山……”
就是在赌!
真是一个疯狂的赌徒。
“可你说一箭三雕,”十三不免问,除了以身试险引出卧底,“这第二只被射的雕,说的是你吗?”
阿蛮:“……”
十三说话,有时真不中听。
阿蛮抹了把脸,视线不免在昭阳殿内滑过,最后落在床榻上。这床,这枕,这被褥,加之他身上的细软衣物,无一不精。
不论少司君有什么目的,在戳穿了阿蛮男扮女装的身份后,他都暂时不打算杀他。
“……这第二件事,的确是我。”阿蛮往后靠,有些疲倦地说,“楚王敏锐,不知何时窥破了我的伪装。”
“可他为何不杀你?”十三问,“而今这殿中,甚至没有其他人。”
阿蛮听得出来十三的暗示。
他们都是死士,如果附近有人在盯梢,他们定能觉察。可阿蛮自醒来到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感觉。
楚王将一个男扮女装,身负武力,不知目的,也有古怪的男子安置在内院,连一个盯梢的人都不派……
这种行径称得上胆大妄为。
“……我不知道。”阿蛮嘀咕,“我原本以为,他会杀了我。”
就在伪装被戳破的那瞬间,少司君自下而上望着他的视线充斥着阴鸷暴戾的渴望,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生吞活剥了。
……谁能想到,居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吞活剥!
一想到这个,阿蛮就有点憋气。
“好吧,这个暂且不论。”十三看得出来,阿蛮是真的不知原因,索性将这件事跳过,“这双雕我都能理解,可这第三雕何意?”
阿蛮看了眼十三,略有沉默。
其实十三很聪明,他看不穿这第三件事,纯粹只是因为他算是个局外人,没有局内人该有的视线。而阿蛮因为某种缘故,算是被少司君带进了局内,故而隐隐窥探到了某个隐秘的雏形。
“我怀疑,这第三只雕,与太子殿下有关。”阿蛮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着一个不可外传的隐秘,“这两位的关系,或许不如表面那般亲密。”
听了这话,十三虽有吃惊,但还算镇定。
古往今来的皇子皇孙,就算幼年时关系再好,可长大成人后总会有各自的利益。寻常兄弟都会争执家产,更何况是这皇家?
两人又低低交流了许多,十三见阿蛮脸色依旧苍白,不免停下话头。
“你还是先好好歇息,不要多想。”他说完这话,稍作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显得有几分吞吞|吐吐,“只是十八,你应当知道,楚王只是你的任务对象吧?”
阿蛮反射性看向十三,却只在他的眼底看到难以掩饰的担忧。
他略略扯动嘴角:“自然,你不必担心。”
十三还想说什么,许是觉得气氛凝滞,到底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是想起了从前一桩旧事。
只是有些话,想到归想到,却是不能提。
十三便不再多想,将方才提来的膳食取了来,强迫着没有胃口的阿蛮吃了些,又将本就温好的药盯着他吃下去。
阿蛮没忍住笑起来:“你怎么像是在哄孩子?”
十三漫不经心地说:“你刚才不肯吃东西的那样,不就像是个孩子吗?”
他伸手摸了摸阿蛮的头顶,叹了口气。
“说起来,你是我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小的呢。没想到,最有出息的是你。”
阿蛮:“最有出息的,不该是你吗?”
一个十三,一个十八。
谁都能看得出来,十三是排在前面的吧。
十三笑了起来:“可是最得主人欢心的人,却是你呀。”
阿蛮无意识抿了抿唇,很快松开,“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主人当时过于愤怒,这才……”十三想要说什么,却被阿蛮摇头打断。
阿蛮平静地说:“十三,你不必说这些。若非楼内带我回去,我不会活到今日。为之生死,本就是应当的事。”
可阿蛮越是平静,就越是像一颗石头。
所有的情绪都内敛其中,无法窥探到他真实的情感。
十三想起那年的事,也有几分悲凉。
上位者的喜怒恩宠不过镜花水月,那些过往的情分转瞬就成空。
他要人死,就不可能活。
“我前些时候回去复命,去看过他们。”十三低声说,“给他们扫了扫墓,上了几炷香。”
阿蛮:“……多谢。”
十三叹了口气:“谢什么呢?他们本也是我的身边人。”当初十八被抛去宁兰郡做任务,那些人的尸骨还是十三去收殓的。
其实十八在暗楼内,也算是独特。
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可以快准狠,可脱离了任务外的他是个有些心软的人。
不多,却足以被人利用。
有人会利用这份心软,试图让自己在暗楼存活下来。
十八很少关注,却不会去打破这层狐假虎威。他不怎么与人往来,可偶尔回去复命的时候,总会发现自己的房间干净得很,有准备好的热水,也有适合入口的糕点。
就是这样一层浅薄的关系。
仿佛一挥手就能拂去的丝丝缕缕,也勉强成为了十八与外界的联系之一。
可同样的,当十八任务失败,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这份浅薄的关系也同样能成为攻击的利刃。
当十八得知他们被派遣去完成一桩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已经实在太迟了。
十三还记得那时候十八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他身受重伤,刚从昏迷中醒来,整个屋子都是难闻的血腥味。
就连坐起来的这个动作,都是勉强为之。
过了许久,他才看到十八动了动惨白的唇。
“幸好……”他喃喃地说,“你对主人来说,还有利用的价值……”
是啊,有利用的余地,总能侥幸而生。
而没有利用价值的狗,驯养再多年,顷刻也会成为抛弃的杂物。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十三不知道要怎么劝慰十八,而他也清楚,十八其实不需要其他人的劝解,因为这样的道理,他早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品尝过一回。
“你不必忧心忡忡。”阿蛮一抬头,看着十三顶着三紫的脸甚是忧愁,不免笑了起来,“难道是觉得,我会背弃主人吗?”
“当然不会。”十三飞快地说,“可你要小心。”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叹息。
“待这里的事情传回去后,主人定会有新的命令。”
而那必定与楚王有关!
…
阿蛮下午的时候又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他抬手摸了摸额间,已经不再低烧。
屋内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慢腾腾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的睡姿摊平,动作间,脖颈的刺痛让他略微皱眉。
他想起楚王咬破他脖子时的亢奋,与那几乎无法停歇的吮吸……很显然,之前阿蛮的种种猜想是对的。
少司君所言那无药可医的顽疾,当真与吃人有关。
他无法从普通的进食中获取饱腹感?
必须得依赖吃人才能存活?
是所有人都可以,还是非得特定的人?
……不对,如果少司君真的习以为常吃人,在庆丰山酣战之时,他早该不加收敛,而他面对阿蛮时的言行……
他看得出来,少司君一直在隐忍。
而且,他应当克制得很好。
若是早有这样的言行,主人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命阿蛮来试探。
……可为何偏偏选这个时间来试探?
是少司君掠夺阿蛮的行径过于出奇,是另有阿蛮也不知道的原因?
……还是从一开始主人就知道?
他知道这顽疾。
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也清楚地知道少司君有可能患有这个顽疾。
难道,这是一种会在血脉里流传的可怕顽疾?
阿蛮抽丝剥茧到了最后,不免有些心惊。
如果不是少司君那口无遮拦的嘴,阿蛮也不可能推断到这个地步。如果主人知道阿蛮会猜到这么多,也定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这些猜想,只能烂在心里。
决不能叫其他人知道,甚至连十三也不能告知。
不然主人或许会连十三也一并灭口。
阿蛮苦笑起来,这本该是不可外传的隐秘,可怎么在少司君那么肆意妄为,竟是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让他都有些后悔那时为何要听?
知道得太多,从不是好事。
阿蛮坐起身来,胸|前衣襟在睡着时弄乱了,露出了大片的胸口。他原本眼角的余光只是瞥过,忽而停顿,没忍住将更多的前襟扯开。
咬痕。
密密麻麻的咬痕,自胸|前遍布往下,几乎放眼所见皆是。
阿蛮心惊,猛地撸下袖口,就见除了手腕外,其他地方也处处都留有痕迹。
有的仅有牙痕,有的却是刺破皮肤的咬痕。
它们密密麻麻,它们重重叠叠,就像是另类的绳索遍布身体的任何一处,滋生出怪诞诡谲的束缚感。
这个疯子!
阿蛮忍着羞耻,扒开裤头往底下也看了一眼,就发现那周围也都是……可恶,他发疯的时候怎么不分场合啊!
满眼都是这些淫|乱的印记,让阿蛮又气又恼。
他该庆幸,少司君发疯的时候还留有理智,至少没将那小蛇也咬出痕迹来吗?
一想到这,阿蛮就羞愤地捂住自己的脸,发出痛苦的呻|吟。
如果没去看,如果没去想,阿蛮是可以克制自己将那件事压在记忆深处再也不要想起来的,可偏偏少司君留下来的痕迹是如此之多,让他连回避都没法回避。
就算少司君真的要靠着那什么进食,可为什么连这个也吃啊啊啊!
一想到少司君用那沙哑魅惑的嗓音在他耳边低语,却是为了哄骗那条小蛇吐出更多的液|体来尝尝,那羞愤的红就爬满阿蛮的脸与脖子,感觉整个人都要炸了。
“阿蛮是想了什么,怎脸这么红?”一道声音石破天惊地响起,“若是在从前还需男扮女装的时候,也不用什么胭脂水粉了。”
少司君如背后灵般出现。
阿蛮就像是炸了毛的狸奴猛地一个蛄蛹,头也不回地用被褥将自己滚成条条。
少司君扬眉,似乎没想到一贯冷静的阿蛮会有这样的动作,这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原来阿蛮不仅很青涩,在这种事上,竟也是如此纯粹而懵懂的态度吗?只会下意识地躲避,寄望于猎食者能放过他?
这也未免太乖。
乖到让人想要碾碎他。
少司君的眼底是鲜明的恶劣,可说出来的话又带了几分怪异的温柔诱哄:“我可是听说阿蛮醒了,这才特意赶回来的,结果就只让我看了一面,那我可就白淋雨了。”他那声音放软,放柔的时候,听起来可真是动人。
于是,少司君看到那条被子动了动。
他脸上的笑容无意识地扩大。
哎呀,抓住阿蛮吃软不吃硬的坏毛病了。
有时候阿蛮应该改改这个坏毛病,不然总会被某些恶劣的人利用。
挣扎片刻,阿蛮顶着一头毛绒绒的头发出现。
他面无表情,整张脸却是红的。
哎呀,不只是脸,连带脖子也是红彤彤的。
那盯着他的视线越来越诡异,阿蛮不得不出声打断这奇怪的氛围:“……大王走路怎么没声的?”
同时,眼睛也不免往少司君身上瞥了几眼,那头发,肩膀,的确是有几分湿|润的凉气。
“是阿蛮太专注没发现。”少司君为自己正名,“我可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这王府都是你的,有哪里需要不光明正大吗?
阿蛮在心里嘀嘀咕咕。
真是奇怪呀。
阿蛮捂着自己的后脖颈。
他不该对少司君这么没戒备心的。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罪于从前那段经历麻痹了阿蛮的本能。
错误地将一头虎豹认作温顺的羊。
少司君漫不经心地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阿蛮的身体,不论言行举止,亦或是神情做派,都非常的正常。
可这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这位在庆丰山发的疯就暂且不说,可在戳穿了阿蛮男扮女装的身份后,他为何还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妇人的身份是假的,那入谙分寺的经历,那些经受调查的身份也便有可能是假的。
少司君不可能猜不到这点。
那他迄今什么都不提,便是故意的。
故意看着阿蛮心焦,故意看着阿蛮担忧,再从旁细细观察发现其中的破绽……
真是恶劣呀。
阿蛮在心里叹息,可真坏。
思及此处,阿蛮那焦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他镇定自若地与少司君交谈,当那大片的羞红也跟着褪去时,阿蛮看起来就和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毫无差别了。
冷静,内敛,不怎么爱说话。
像是一块封闭的顽石。
而少司君最爱做的事,就是将顽石生生敲开,再撬出内里最柔软胆怯的存在。
他不经意地抚上阿蛮的右手,那动作随意而轻慢,明显能感觉到掌心下的皮肤猛地紧绷起来。
少司君知道自己这张脸的优势。
只是从前没在意过。
人都是这样,长着一张脸,两个眼珠,一个鼻子,两个耳朵外加一个嘴巴,能看能用就行,差别何在?
可现在,他倒是觉得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不错。
阿蛮吃软不吃硬。
当少司君笑起来的时候,当他放柔了说话的时候,当他无所顾忌地靠近、触碰、抚摸,就像是一个肆意的少年郎时,阿蛮总会无意识地退让。
就像在过去,曾有人这么待他过。
少司君如是想。
这个念头很叫人憎恶。
令人越发想要撕裂,吞噬,将他彻底毁掉。
少司君轻快肆意地抓住阿蛮的手指,声音却是与阴暗内心截然不同的兴味:“我曾记得,阿蛮说过自己是左撇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摩挲着右手上的茧子。有些太过明显的地方的茧子早已经被磨掉,余下的地方并不危险。
即便阿蛮清楚这点,却还是在少司君这缓慢的触碰下打起精神,“……大王说起这个做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少司君的话。
毕竟,这的确是个谎言。
阿蛮只是左右手都能用,但最惯用的手,当然还是右手。
啊……是在庆丰山的时候。
阿蛮想起来了。
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他本能用的是右手。
以少司君的敏锐,自然是发现了。
少司君牵起阿蛮的右手,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可阿蛮习武的时候更惯用的,却是右手?”
“……教导我的人,习惯用右手。”
这无疑是一句真话。
少司君捏了捏阿蛮的指尖,淡淡地说:“滑头。”
但阿蛮所言,也的确是一句避而不答的话。
谁说教导他的人是惯用右手,阿蛮就非得用右手不可?
少司君的手指顺着阿蛮的掌心往上攀爬,先是触碰到了手腕,继而伸进袖口向上撩起,露出底下那些暧|昧绯红的痕迹。
阿蛮的身体紧绷,几乎全神贯注。
明明少司君触碰到的地方,是平日里根本不会在意的皮肤。可当指尖不经意擦过那些淫|靡的印记时,却像是掀起了一场怪异的焰火,所到之处都滚烫到发疼。
那种感觉,让阿蛮有些难捱。
他的左手下意识按住少司君那只作怪的手,这本意是为了阻止那人乱来,却是让两者紧密而不可分。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叹息了一声:“原来阿蛮这么想与我亲近?”
阿蛮像是被火烫到那般飞快地甩开少司君的手,他粗鲁地将袖口往下一扯,硬邦邦地说:“大王,我身体无事。您要是看够了,还请回去吧。”
胆大包天呀阿蛮,他在心里想。
你居然想要把楚王往外赶,难道没忘记自己小命就捏在那人的手里吗?
可阿蛮再也受不了这种古怪又黏糊的气氛,他宁愿被少司君砍几刀,也不想再浸泡在这种奇异的氛围里。
那就像是把他丢到沼泽里,有一种不论怎么挣扎都会被逐渐吞噬的窒息感。
他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劲。
并试图打破它。
少司君并不在意阿蛮出格的行为,应当说,就是阿蛮这种怕死又不太怕死的行为,才总能勾起他的兴趣。
……或许,又比单纯的兴趣多上几分。
毕竟如果只是出于简单的有趣,少司君是不可能留下阿蛮的性命。
“阿蛮,我为何没有杀你呢?”
正在一心抵抗那黏糊糊的氛围的阿蛮愣住,也是没想到这话题是怎么一下子快进到这里的,他望向少司君,正正对上一双阴郁的眼。
“……您不觉得奇怪吗?”阿蛮轻声,“这是大王自己的疑窦,却反来问我这个外人?”
“阿蛮怎能算是外人?”少司君笑起来,尽管他的眼底一点笑意都没有,“庆丰山上我们同生共死,这样紧密的关系,如何能分出来你我呢?”
……阿蛮有点反胃。
少司君是怎么将这么无耻的话说出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地开口:“……可能,就是因为我在庆丰山上试图救下大王,所以……”
“不是呀阿蛮,”少司君柔柔地呼唤他的名字,而后摇了摇头,“我为何不在见到你的时候,就杀了你呢?”
再一次的,少司君道出他的问题。
只是更加明确,更加清晰。
初次相见的时候,于阿蛮而言能立刻想起来的,自然是在宁兰郡的时候,可很快他反应过来,此时少司君说的是谙分寺。
……为何少司君在谙分寺见到阿蛮的时候,没杀了他?
阿蛮的呼吸急促了些,那不明显,却是身体戒备的反应。
他猜到少司君的言外之意。
少司君的确嗜杀残酷,可也不是那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乱杀人的脾性,可他却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只能说明事出有因。
有什么样的缘由,会促使他做出这样的事?先前的猜想慢慢浮现上阿蛮的心头……是因为他的顽疾吗?
这世上应当不只有阿蛮会这般引起少司君的食欲,定还有其他……
而这就是少司君对待那些人残酷的做法。
一但碰到,便摧毁他们。
这何其冷酷无情,又是多么倒霉。
少司君掐住阿蛮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男人的手指往下抚上脖颈,在那白净的绷带上来回摩擦,漫不经意地说道:“你自己都险些死过一回,却还有多余的心力去记挂其他人?”
“……我没有。”阿蛮勉强说,“只是大王说的事情太可怕了。”
奇了怪了,少司君这人是有读心的本事吗?还是他最近伪装的功夫不到位,不能吧,这面无表情的功底他可是十成十的。
“很可怕?”少司君扬眉,“让你感到紧张。”
“……对。”阿蛮硬着头皮说下去,“要命的事,怎么不让人紧张?”
“天真呀阿蛮,我可是楚王。”
“……对?”
这有什么需要强调的吗?少司君当然是楚王,他都有一个王府了还能不是吗……
阿蛮如脱缰野马的思绪猛地刹住,是啊,少司君是楚王,对于天底下的人来说可是皇亲国戚,这样的人物,他们身边的人无不是精挑细选。
只要他想,不经他允许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那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少司君的周围?
是试探。
还是恶劣的玩弄?
而少司君对此做出的反应是什么?
哈哈,自此,他便开始嗜杀。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当杀性成为他的一部分,当杀人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时候,会有人关注少司君杀的那么多人里,有哪几个是特殊的另类的吗?
不会呀。
因为连他们自己,在被袭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存在。
他们懵懂地充当了棋子。
正如阿蛮。
在这一瞬,阿蛮的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他慢慢地意识到,他或许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可是主人呢?暗楼呢?
……主人是明知道阿蛮是特殊体质的存在下,给他下达的命令。
让一块肥美的肉主动去一头怪物面前试探。
阿蛮面无表情,得亏十三不知道。
不然他要是知道由他亲自下达的命令,居然是一道催命符的时候,想必会非常痛苦。
“……像我这样的人,多吗?”
“不多。”
“那您遇到这样的人的次数,多吗?”
“比本应该的多。”
多么稀罕,此时此刻少司君又变作有问必答的好人了。
他惯会有这样的手段。
灵活地在两个极端里跳跃,疯狂而至于正常,不过一体双生。
只是这样的手段不常用,毕竟少有人值得他这么做。就如同他利用自己的脸,少司君也会自然地将其用在阿蛮身上。
而阿蛮呢,在听了少司君的话陷入沉默。
他想起宁兰郡的司君,那人是那么正常,每次朝着阿蛮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那么明媚鲜活,顶多就比较爱粘着他;他又想起少司君屠了谙分寺回来的那一夜,男人在屋顶上险些失控又压抑下来的克制;他还想起庆丰山上的雨水,与夹杂在雨幕里近乎兽类的咆哮……
这于少司君而言,的确是诅咒。
“……你从来都没有吃过,”阿蛮的声音有些轻飘飘,像是那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是吗?”
“是呀。”少司君稳稳地承住了阿蛮的那句话,“从未有过。”
平静到极致的嗓音底下,却是潜藏着难以克制的阴鸷与暴戾,黑暗的焰火无时无刻都不期盼着挣脱束缚,成为燃尽一切的大火。
可少司君又怎么会让它们如愿?
少司君并非排斥怪物。
他自己,便是那头最疯狂强大的怪物。
可这身体是他的,那这欲|望也得臣服在他脚下,哪怕暴虐狂躁的怪物,也必需朝着他摇尾乞怜,哪有它们放肆的权力?
于是他掐住欲|望的喉咙,践踏饥|渴的躯体,粗暴地将它们逼迫到无能为力的地步……
是的,阿蛮恍惚地意识到,少司君的确会问出那句话。
他为什么没杀了阿蛮?
为什么呢?
阿蛮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也曾扼杀过无数人的手,身为一个死士从来无辜不到哪里去,说到底他也是恶人一个。
而现在,就连阿蛮自己也好奇,他到底是哪里让少司君感兴趣?
“想不通吗?”打破寂静的人,是少司君自己,“没关系,我也想不通。”
他站起身来,在这黄昏交接之时笼罩下来的影子,叫这方寸之地无形间变得逼仄,变得更像是一个囚牢。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阿蛮很想为少司君给出来的宽裕时间感到高兴,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男人敢为人先的膝盖上——意思是,为什么少司君要上床?
少司君混不在意阿蛮那一瞬间戒备的模样,他向来自我。
他不仅上了床,还伸手按住阿蛮的肩膀。
“……大王能下去吗?”
“不能。”少司君奇怪地反问,“那岂不是白上来了?”
“……所以您上来到底是干嘛呀!”
阿蛮试图冷静,可他总觉得少司君是故意在他的忍耐边界蹦跶。
少司君镇定自若地说:“吃饭。”
阿蛮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或者现在立刻聋了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既然什么都做不到,他就只能盯着少司君,希望他把刚说的话吞回去。
少司君迎着阿蛮的眼神笑了起来。
完了。
阿蛮一瞬间想。
完了完了完了……
他无比清楚少司君这个笑容代表着什么,因为每当司君露出这般神情时,往往意味着他必定溃败的结局。
不对啊阿蛮,不能这样……
他俩不是一个人,你要意识到,你必须意识到……
阿蛮挣扎起来,试图在少司君滥用之前逃出去,可男人已经跨坐在他的腰腹上,双手捧着他的头颅,阿蛮被迫望着少司君,望着他那张漂亮地如同恶魔的脸庞,“可是我饿了,阿蛮……”那声音如他预料那般响起,带着几分难得的委屈。
阿蛮想后退,可男人的双手就像是铁臂,根本不容许他有任何退缩的动作。
他低下头颅,抵住阿蛮的额间。
赤|裸的、膨胀的欲|望便如此清晰地展露在阿蛮眼前,伴随着那些黏腻的,撒娇般的话语。
“我饿了很久很久,从没吃饱过,”那怪物露出可怜的模样,鲜红的唇却吻过阿蛮的眼角,“在那山洞里,是我第一次吃饱呢……”
阿蛮想当做听不见,可少司君的声音却是无孔不入,无论如何都要在他的耳朵里生根发芽。
阿蛮咬牙,几乎是自喉咙里挤出来颤抖的话:“……你不是从未……你不是不想要吗?”
“是呀,我不想要。”少司君的唇是软的,吐出来的话却是薄凉得可怕,“他们肮脏,丑陋,散发着欲|望的味道……连看到都叫人作呕。”
那些味道越是诱|惑着他,就越发增添了暴戾的柴火,使得暴怒的本质生生不息。少司君会扯断他们的四肢,掐碎他们的喉咙,将所有的血液都放干,直到连血肉都腐烂方休。
所以哦……
从来都不曾真正饱腹过的他,难道不值得阿蛮的退让吗?
少司君捧着阿蛮的头颅,舌头灵活地滑入对方的嘴里,如饥似渴地吞噬着他的津液。
阿蛮抬起的胳膊原本是要推开他,此时此刻却僵硬在半空,那微微颤抖的模样仿佛正是主人的犹豫。
“……只想碰你,好香……”少司君喃喃地,在唇舌交融间烙下印记,“我好饿呀阿蛮……”
一直、一直、一直都好饿呀。
阿蛮的手指紧握成拳,那力道痉挛到发白,而到最后,到底是缓缓松开,虚虚地扶着少司君的肩膀。
哎呀呀,少司君的眼眸幽深如炼狱,拇指缓缓擦过阿蛮的下唇。
阿蛮不该这么容易动摇哦。
巨蟒嘶嘶吐信,宛如一个恶意的微笑。
它昂起了上半身,凶猛地扑向被蛊惑的猎物。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阿蛮也该毫无保留地接纳他……
……纵容少司君就是在自食恶果。
阿蛮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用他几乎被吮到发肿的唇舌,与榨了两次的小蛇。
这世上怎么会有少司君这么不要脸皮的人?
阿蛮想不通,也不愿想。
他现在只想扎少司君小人。
呵呵, 少司君胆敢继续将他留在王府内不杀他,那阿蛮扎根做蛀虫完成任务,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不过在这之前,阿蛮还是旁敲侧击了关于庆丰山的事。有了之前“同生共死”的话头,想要再挑起这件事倒也是不难。
少司君当真是个漏勺。
当阿蛮试探着问起的时候, 他很干脆地承认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您就为了引出王府内的蛀虫,就牺牲至此?”阿蛮幽幽地说,“那您要是真的死了呢?”
这话听起来有点大逆不道。
不过以他俩现在的姿势——阿蛮正被少司君捏着后脖颈强行压制着趴在他的身上——光这个接触方式应当更为大逆不道。
阿蛮不是没想过要下来,躺在少司君的身上算是个什么事呢?
硬得很,还有点不舒服。
可少司君不给,非但不给,还要捏着阿蛮的后脖颈不让他动。
……跟叼着猎物的要害似的。
“我若是死了, 对于阿蛮而言, 或许是一桩好事。”少司君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如此一来,就没人能够拦着你逃走。”
阿蛮现在又有点庆幸, 这个姿势少司君没法看到他的神情。
“……我怎么可能希望大王出事?”
“难道阿蛮不想离开王府?”
“……”
阿蛮没有回答, 少司君却是低低笑起来。
他的笑声借由两人接触的地方,一阵一阵传递到了阿蛮的心口。
“阿蛮有时候, 也挺奇怪的。”分明是在说着很重要的事情,可少司君转瞬又将话题转移到阿蛮的身上,“你怕我,也想离开王府。按理说,我对你做的事情, 你应当恨不得我死……”
他的声音悠悠,仿佛觉得有趣。
“可是呀阿蛮,你又怎么不舍得我死呢?”冰冰凉的手指触碰阿蛮的脸颊,而后捏了捏他的耳朵,“这种实话,可不好说出来。”
轻易将自己真实的情绪泄露出来,可是会招惹无法抵抗的麻烦。
阿蛮:“可大王喜欢的,不便是实话吗?”
他平静地说,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您要是更喜欢欺瞒,谎言,那样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有大把的人抢着拍马屁,您又何必在我这听?”
少司君扬眉:“你这话,倒是将许多人都骂了一通。”
阿蛮:“何为骂?”
他轻笑了一声。
“将他们所做之事重复一遍,那便是骂了?”
少司君掐了掐阿蛮的脸。
这人有时沉默得很,有时却又伶牙俐齿。
他忽而意识到一件事。
阿蛮的确是怕他的。
可在极其偶尔的时候,阿蛮却也是不怕他。
他会漫不经心地回答少司君的话,会平静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会有些犀利地反驳某些观点……这种自然流露出来的情绪,令少司君有些新奇。
他搂着阿蛮的胳膊又紧了紧,近乎密不可分。少司君将头颅埋在阿蛮的肩膀处深深吸了口气,就连肺腑浸满了阿蛮的气味。
他还是觉得饿。
只是这种饥饿不再铺天盖地,就像是一种懒洋洋的提醒。
少司君侧过头去,无意识叼住阿蛮的头发,鼻尖蹭了蹭他冰凉的耳朵。
这种太过亲密,太过暧|昧的动作,阿蛮到底有些不适应。他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刚挪动了两下,搂在他腰上的那条胳膊就给人拽回来。
“……错过时辰了。”
阿蛮喃喃。
“什么时辰?”
“吃饭。”阿蛮淡淡地说,“您是吃饱了,可我还没吃呢。”
话音刚落,紧密相拥的两人就都听到叽里咕噜的声音。更因为阿蛮趴在少司君身上的姿势,他都有种男人能感觉到他肚子饥饿蠕动的错觉。
要命,阿蛮一瞬间有些尴尬。
少司君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抱着阿蛮坐起来,到底是撒开手,不再是那种禁锢的姿态。
只是在起身前,他的掌心在阿蛮的小|腹揉了揉,漫不经心地说道:“饿了也不说,小心饿坏了。”
阿蛮有些无奈,就下午那种场合,他能说些什么?他都怕自己张开嘴,能吐出来的只有呻|吟。
少司君一动,这满屋总算燃起了灯,命令刚吩咐下去,不多时厨房就送来了膳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
直叫刚收拾起来的阿蛮震惊。
“你男扮女装的时候,应当一直吃不饱吧。”少司君扬眉,“难道我猜错了?”
阿蛮:“……没有。”
他的确是一直很饿。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少司君就坐在他的对面。
经过之前种种,阿蛮不免比以前更加在意少司君的吃食问题。
他发现,相比较那些清淡鲜美的食物,少司君的确更为喜欢辛辣重口味的吃食,而今日吃的东西,也比以往要多一些。
是因为辣味从根本上并非味觉,而是痛觉吗?
此时屋内并无他人伺候,只得他们两个。
阿蛮没忍住开口:“寻常吃食上,大王是什么感觉?”
少司君扫了眼阿蛮,没顾忌食不言寝不语的仪态,顺着他的话回答:“比狗|屎还难吃。”
阿蛮瞪大了眼,没料到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少司君能说出这样的话。
少司君蹙眉,露出几分戾气。
“不论再美味的东西都味同嚼蜡,光是看到就人生无望。”
阿蛮回想了一下自己,就算他对食物不怎么挑剔,只要能饱腹就好。可要是一辈子都需要靠啃蜡烛过活,那的确想想都不太想活了。
少司君许是被阿蛮的问话勾起了许多不美好的回忆,撇下筷子看向阿蛮。
阿蛮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愣。
“你这道菜,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阿蛮顺着少司君的眼神,看到了一盘放在中间的鱼,刚才阿蛮吃着觉得鲜美,多夹了几筷子鱼肉。
“很鲜美,应当是现杀现做,那点咸味刚好能增添其美味。”
阿蛮夸不出什么,只是顺着第一感觉说出来,一点华丽词藻都没有。
“这道呢?”
“有点苦,不过也能吃。苦后回甘。”
少司君问,阿蛮就回答。
一问一答间,这顿饭就吃完了。
少司君吃的不算多,可也比之前的多。
吃完后,阿蛮原以为事情总算要结束,却没想到少司君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说道:“娇娥的颜色淡了。”
阿蛮下意识往后退,没忍住说:“大王既已知道我是男子,这娇娥自是不该用在我身上。”
“为何不行?”少司君挑眉,“何错之有?”
阿蛮微愣:“……因为我是男子?”这句比起之前,声音就又轻了许多。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朝着阿蛮的下半身扫了一眼,“现在才来想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太迟了。”
若是少司君介意,阿蛮早在身份暴露的当下就已经死了。
话到此处,阿蛮到底没忍住问:“关于此事,大王就没什么想要问的吗?”
“问什么?”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谙分寺?问你的身世是真是假,还是问你是否别有目的?”
阿蛮抿唇,男人所提种种,皆是要害。
少司君:“为何要问?”
……啊?
这是阿蛮不曾料到的答案。
少司君站在几步开外,平静地望着阿蛮的脸,“抢你入府的人是我,强行留下你的人也是我,难道我承担不起这代价?“
何其傲慢,何其恣意的话。
可阿蛮却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浅笑。
这般模样的少司君,与从前的司君倒是有几分相似。
少司君几步走到阿蛮的跟前来,伸手摸了摸阿蛮的脸庞。粗糙的指腹抚过唇角弯起的弧度,少司君执拗地摩|挲着,一次又一次,直到阿蛮浑身不自在地往后倒退。
“……您……”
“我想看到阿蛮笑。”少司君浑然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要求,“以后,阿蛮能多笑笑吗?”
阿蛮:“……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少司君的视线在阿蛮身上逡巡,先是从眼睛,到鼻子,再到那还有点红肿的唇角,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的偏执,越是看,就越让人想躲。
只是阿蛮不想做出这种举动,便强迫着自己顶着莫名其妙的压力站在原地。
“只要让阿蛮高兴起来,便会笑了罢。”
少司君自言自语。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这句话多奇怪,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在抛下这句话后,少司君朝着阿蛮淡淡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阿蛮看着少司君的背影哑口无言,有一种稀奇古怪的茫然感。
他不明白少司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奇怪的是,他的心口有一种酥酥麻麻的酸胀感,就像是有无数小小的毛绒球在心间跳跃。
阿蛮无意识地捂住心口,就像是要将这种复杂的情感镇压下去。
却是久久地没有动弹。
…
庆丰山的事情到底被压下来,除了亲身参与其中的人之外,不曾有任何风波泄露在外。
祁东外十里,一列车队戒备森严,威严赫赫,那正是东宫的仪仗车马。
在太子久久不归时,他们连夜赶来,刚好撞上太子要离开祁东的车队,二者并做一处,也显得更为安全。
十里亭内,太子正在与楚王说话。
“七弟,你当真打算将这件事瞒下来?”太子的语气听来忧心忡忡,“这可是要命的事,何不上达天听,叫父亲知道……”
“大兄,这话骗骗自己得了,何必拿来骗我?”楚王长手长脚坐在十里亭的座椅上,那放荡不羁的姿势看得太子的眼皮子直抽抽,“天子怎会在意这件事?啊,的确,我要是真死了,他或许会高兴些。”
“七弟!”
太子高声喝止他的话头,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到底是你父亲。”
“你愿意留在那座皇城,那是你的事情。”少司君冷淡地说,“可这与我没有干系。”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太子有些气急,“还是快快将这种念头收回去。”
“你在意的事,我并不在意。”少司君忽而起身,他比太子要高一些,故而这居高临下的气势,竟是让太子有些心惊,“你想维护的东西,我也并无所谓。”
他的声音越发冷漠,到了最后,竟是连一点温度都无。
太子只觉得有火在心口燃烧,他揉了揉眉心,压抑着声音说:“难道你一直以来,都以为我很乐意做这些事情吗?可是七弟,如果不顾全大局,你我又怎可能活到现在?”
“呵。”
少司君冷冷地笑了起来。
他越过太子往十里亭外走去。
“少司君!”太子猛地转身,叫住了他的名字,“就算你不认他,难道也不愿认我这个做兄长的吗?”
少司君并没有停下,只是抬起手随意晃了晃。
“这句话,也当回赠大兄。”
太子和楚王在十里亭大吵一架,败兴而归。他上了马车,便铁青着脸色,谁都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去惹太子。
这不爱发脾气的人一旦发了火,比惯常发脾气的人还要厉害呢。
唯独马赫凑了过去,又是给太子端茶倒水,又是在边上柔柔劝慰,那嘴皮子一句接着一句,到底是给太子哄得高兴些。
马赫这么说:“大王到底年轻气盛,不懂太子殿下的用心良苦,您且消消气,往后大王定能理解的。”
太子:“他要是能理解,就不会一直这么荒唐。”他没忍住又骂了几句,看起来当真气恼。
因着太子这坏脾气,一路回去,谁都知道太子和楚王闹了矛盾。
远离祁东的队伍甚是安静,而朝着祁东去的队伍,也是如此。
楚王坐于马车内闭目养神,陪伴左右的是郎宣与屠劲松。
滴答——
下雨了。
郎宣不经意望了眼窗外,在心中感慨着今年秋日的雨水过多,就在这时,他发觉楚王也跟着睁开了眼。
男人慵懒地注视着窗外的雨水,神情是难得的轻松愉悦,半点都不受方才那争吵的影响。
郎宣笑眯眯地说:“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一路回去,这气得多久才能消?”
少司君心情许是真不错,竟搭理了他一句:“怕是得气到回京。”
“哈哈,若非这般,又怎能叫那些人以为太子殿下与大王当真起了间隙呢?”郎宣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这不到一年,连着两次刺杀,哪怕往上追溯百年,也少有这样的事。”
屠劲松:“可见老天保佑,让大王逢凶化吉。”
郎宣摇了摇头:“寄望于天,到底是心存侥幸。还是主动出击,方才能止住祸患。”
屠劲松:“可您的计谋,却总是剑走偏锋,过于危险。”
郎宣朗声大笑,朝着楚王的方向拱了拱手:“足见大王胆量。”
楚王淡淡开口:“不必给我戴高帽。有一就有二,不除根,总会有第三次。”
郎宣正色:“大王为何不愿将真相告知太子殿下,有他在朝中周旋,总会有些不同。”
“若是叫他知道此事有剌氐插手,他定不会离开。”少司君漫不经意地说道,声音有几分淡漠,“他便是知道了,焉能改变什么?”
以太子和楚王的兄弟关系,这番话到底有些刻薄。
只是郎宣清楚,这是大实话。
太子仁厚,善于纳谏,不论是为人处世,亦或是文学政见皆是不错。
可既然仁,便也慈,更能忍。
他不是一个果断的性格,时常会优柔寡断,陷入两难的局面。
更倒霉的是,在太子之上,他们的皇父正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有些事情即便太子知道也无法动摇什么,因为他做不到。
毕竟天子和楚王的父子关系一直都非常紧张,尤其在皇后去世后更是如此。
“剌氐将大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以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彻底完成整件事情。”郎宣皱眉,“只是庆丰山抓捕的那些人看起来应当真不知情。”
那些人经受了严刑拷打,能说的全都说了。只他们说出来的话也多是些无用的琐碎,顶多让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联系上的,可关于幕后黑手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
剩下的突破点,只有王府里揪出来的那些叛徒。这些人被抓住后全都丢在了水牢里,迄今都还没审问过。
“不急。”少司君重新闭上眼,淡淡开口,“再熬他们几日。”
郎宣正欲开口,忽而停下,也露出了有些神秘的微笑。
是呀,且看是否有鱼上钩。
…
是夜,雨势终于停歇。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时而还有清脆的滴答声,那是雨水自屋檐落下。
阿蛮坐在窗前,手里头正捏着一本书。
这是少司君许他的事。
只要他陪着少司君去一趟庆丰山,就让他自由出入石渠阁。
少司君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在阿蛮醒来后的第二天,江立华就亲自送来了腰牌。只要有这个牌子在,阿蛮可以随意出入前后院。
得了这牌子后,阿蛮就去过一回石渠阁。
比起流芳斋那小小的布局,石渠阁是真的宽广,足有四层之多,交错的书架足以将每一层楼都填满。而这里每日也有专门的太监看守,不叫这些珍贵的书籍落灰。
上到天文地理儒学经典,下到游记杂学戏文话本,几乎什么都有。
阿蛮浏览了一圈,借了几本感兴趣的回来。
那看守石渠阁的老太监就笑眯眯地给阿蛮包起来。
这次借回来的书比流芳斋的要对胃口,阿蛮一连看了几日,竟是一口气读完了。
伴着秋风的凉爽,他有些满足地将书阖上。而后手边,就多了一杯倒好的温水。
阿蛮抬起头,就看到“三紫”朝着他笑了笑。
待喝了水,阿蛮起身要去恭房。
便有两个小太监跟了上来。
不多时,他再回来,将原本只吃了一口的温水全都吞下。
“三紫”看到阿蛮这个动作,便移开了目光,与这屋内的其他宫人一般低眉顺眼。
重新坐回窗前,阿蛮翻开已经读完的书重新看起来,只是那些字就再不能读进去。
搬来昭阳殿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这里位置优越,不管要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不必再像之前碧华楼那样冒更多的风险;可坏处也十分明显,这地方盯着的人太多了。
现在殿内伺候的人算上“三紫”一共有九个,阿蛮出入起码都有两个人跟着,晚上更是有人守夜——得亏在阿蛮的反对下撤走了——如此一来,阿蛮的行动就很不方便。
许多事情,便都压在了“三紫”身上。
只是阿蛮也担心“三紫”的安全,毕竟他的身份是假的,少司君说不定也会怀疑“三紫”的身份。
不过几经确定之下,“三紫”很确定并无人来试探。
意识到这点时,阿蛮只觉得荒谬至极。
他看不透少司君到底在想什么?
会有人这般荒唐?
不过这样的情绪,阿蛮只压在了心底。
正如十三所料,暗楼很快传来了新的命令。就在刚才的一进一出中,阿蛮已经得知了这个命令是什么。
他们有个暗探在这一次王府内的搜查中被卷进去,楼内要他们尽可能想办法将这个人灭口。
阿蛮翻过下一页,盯着上面的字迹,心里却想着楚王府的布局。
这些被抓住的暗探如果没被送出王府,那必定会被关在府中。
先前他和三紫探查出来的情况,已经随着三紫的离开上交。而在多次的探查中,阿蛮也基本能断定,楚王府的布局与其他王府大差不差。
既然大体相似,那布局也多是沿用。
那依着这些王府的布局,最有可能是牢狱的位置,应当是在……
阿蛮在心里无声无息地推演着,得到了最有可能的三个地方。
两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
后院的可能性自是最小,阿蛮将其放在最后,而他的心思就在前面两个可能摇摆。
这任务虽无期限,可内容足以说明其紧要。
翌日,阿蛮又去了石渠阁。
这一次,他带上了“三紫”和秋溪。
“秋溪,通往石渠阁的路,只有一条吗?”阿蛮不经意般问起,“可还有别的路?”
秋溪比起秋禾来说,性格更为活泼,那话也很是密集,闻言笑眯眯地说:“夫人,自是有的。”
她在前方的岔道一转,带着阿蛮前往另一个方向。
先前的那条路瞧着是大道,而眼下这条,那便是比较少人走的小道了。那景致在这秋日显得有几分萧条寂寥。
秋溪许是担心阿蛮无聊,便又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阿蛮偶尔回应,打量起周围的建筑。
此处僻静,偶尔有风声起,便是沙沙的声响,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并没有其他的动静。
“……这边少有人来,只有几位先生住在此处。”秋溪说到这,飞快地朝左边点了点,“便是这。”
秋溪说得含糊,阿蛮却是知道她说的是王府中的幕僚。
天下有能者都希望能一展宏图,可除却世家贵族外,寻常出身却少有这样的本事。
阿蛮平静地扫过那处院落,看起来不感兴趣,“还有多久到石渠阁?”
秋溪:“往后绕过一个院子,便到了。”
就在他们将将看到石渠阁的时候,道路的另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秋溪微愣,还是阿蛮先开口:“往后避一避罢。”
毕竟,他已经听出来这脚步声是谁。
他们避让到一侧,低垂着头。
不多时,脚步声渐近,已到了跟前。
只是到了,却是停下。
阿蛮心里叹气,抬头对上了一张熟悉到过分的脸庞,少司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穿着一袭绛紫的衣裳,端得是雍容华贵,那张脸上面无表情,仿佛被冰霜冻结。只是,在对上阿蛮的视线后,这座冰山骤然融化,仿若刹那春暖花开。
少司君扬眉,笑吟吟地说道:“阿蛮这是要去哪?”他的视线自阿蛮腰间的腰牌扫过,又道,“石渠阁?”
阿蛮欠身:“是。”
少司君叹了气,像是有些受伤:“阿蛮这么疏远做什么?”他伸手去抓阿蛮的手腕,将人给带了过来,丝毫不在意其余人等的诧异。
阿蛮艰难地与他角力。
……可恶啊,输了。
没能成功的下场,就是面无表情的人变作了阿蛮。
“石渠阁那地方,什么时候都能去,阿蛮,不若与我去个地方转转,如何?”少司君此时的模样,阿蛮觉得他像是在拿着胡萝卜诱|惑兔子的怪人,“那地方太冷,两个人一起,总会暖和些。”
阿蛮:“……”
你是当背后那么多人都不存在吗?
他现在真的意识到少司君真是个恣意妄为的脾性,在高兴与愤怒间无需任何的停歇,奇思妙想抛出来的瞬间,下一刻定要去做。
正如此刻,少司君一开始并没打算将他带去某处,可正巧遇上了,他便想了。
阿蛮的眼睛对上少司君身后的屠劲松。
刚才少司君说话的时候,这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哪怕很短暂,却也被阿蛮捕捉到。
说明那地方必定重要,最起码在屠劲松这种楚王近侍看来,是阿蛮不该踏足的地方。
屠劲松对上阿蛮的视线,却是微微一笑,朝着他略一躬身。那态度是毕恭毕敬的,就是半点没劝谏的意思。
阿蛮放弃了,恹恹地说:“大王想去哪?”
少司君扶着阿蛮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水牢。”
……嗯?
…
腐臭难闻的气息,在踏进此处时扑面而来,与那潮湿的水汽一起弥漫上来的,也有怪异的惨叫声。
这处水牢,就在阿蛮猜测的两个前院地点之一。可这并不能让他高兴起来,相反,在踏足这里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不断筛查过往的一切……
少司君发现了?
不可能。
那少司君为何要带阿蛮来这?
阿蛮敛眉,平静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他就那么平静地跟着少司君走到了尽头。
尽头的房间,弥漫着潮气。
过分幽暗的环境让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构造,只隐约听到哗啦的水声。
不必楚王吩咐,就有人点了灯。
亮起的灯火,终于叫人看清楚这牢房内的情况。哪怕阿蛮心中有数,可在直面时却还是有些心惊。
这房间应当是下沉构造,有大半的空间是沉于地底,而这部分地方都充满了水。人被吊着胳膊关在这里,便只能忍受水没过胸口的压重。
这里头一共十数人,有两个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余下几个在听到灯火亮起后,因长时间处在黑暗中会不自觉地闪避开刺眼的光。
阿蛮迅速地锁定了最右边那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
他的脸上,有一颗拇指大的黑痣。
只是看了一眼,阿蛮就立刻收回了视线,将全部的心神都停留在了少司君的身上。
“……大王……”水牢中,有人哆嗦着说话,“我是被冤枉的……”
那是一个粗壮大汉。
饶是这样强壮的体魄,在这种阴森潮|湿的环境里待上几天,也是要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
少司君站在阿蛮前头,他看不清楚那人是什么神情,只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几分愉悦。
“鲁石,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人废话。”少司君的笑意还未散去,声音已有几分冰凉的叹息,“割了他的舌头。”
原本就守在水牢内的狱卒里有人立刻出列,不知扳动了什么,吊着鲁石的那条绳索就猛地将人拖曳了过来。
哪怕鲁石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了任何力气,待看到那锋锐的匕首时,还是拼命挣扎起来,他嘶吼着:“大王,我为您牵过马,为您杀过人,我是真的冤枉啊大王!”
人被拖到水牢边,胸口狠狠撞上了间隔的墙壁。鲁石能看到楚王的靴子,再仰起头,也能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孤还记得你曾经的英勇……”少司君走到水池边,狠狠踩住鲁石的脑袋,用力将人踩进水里,激烈的挣扎伴随着铁锁的哗啦声,将男人冰凉彻骨的声音衬托得宛如地狱来音,“那你也应当记得,孤最不喜的是什么吧?”
鲁石的脑袋被按进水底,被迫呛进好几口脏水,根本没听清楚少司君说的是什么。
没听到鲁石的回答,少司君勾起个阴鸷的笑容,脚底用力将鲁石挣扎起来的脑袋又踩了下去。
激烈的水声响彻,除此外整座水牢皆是寂静。
鲁石逐渐失去了力气,人也埋在水底,再也抬不起头。
少司君叹了声:“真是可惜。”
那漠然的口味叫人不寒而栗,他在可惜什么?可惜人被弄死了,没能割了他的舌头?
少司君收回动作,扫向水牢里的其他人。
“孤不是来审问你们的。”他的声音是如此平淡,只那吐露出来的话却刻薄到入骨,“只是想替你们寻一些有趣的死法。”
鲁石,只是第一个。
惨叫,嘶吼,求饶。
这样的声音间或在牢狱内响起。
少司君是一个残忍的暴徒,又像是一个乖戾的顽童,直将那些残暴又别出心裁的方式用在了这些人的身上,除却第一个鲁石外,其余的人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阿蛮离开那个水牢,秋风吹来,刮得他遍体发寒时,他才猛地一惊,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旁观了一场残酷的暴行。
倘若水牢里发生的一切泄露出去,根本无需添砖加瓦,所有人都会认定楚王是个残暴无道的疯子。因为正常人不应当在杀戮与虐待中获得快乐,更不该有那样残忍的疯狂。
他是一头没有善恶之分的恶兽,只凭借着纯粹的好恶与本能释放自己的杀性。
阿蛮隐隐觉察到,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少司君。
属于他残暴、野蛮的一部分。
而至于阿蛮的任务……
哈哈,根本没有完成的必要。
因为那位黑痣大哥已经在水牢里,几乎被少司君片成肉沫了。
正如少司君所言,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嘴里流淌出来的每一个字。
他仅仅只想要他们死。
因为背叛。
这个词,让阿蛮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会叫他联想起自身的处境。
更糟糕的是,他本应当想起的是主人与他,可偏偏阿蛮第一反应想到的,却是自己与少司君。
荒唐。
他们两人的关系,谈何背叛?
可莫名的寒意却渗透进阿蛮的骨髓,让他在这秋风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大多数时候,少司君的居所并不会有什么香味,因为他并不爱熏香。除了偶尔清理血气的时候,殿内的宫人会用香料掩盖外,其余时刻宫人并不敢擅专。
此刻,便有淡淡的冷香浮动,将那腐朽的血气盖住。
少司君刚刚自昭阳殿回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就养成了这样子的习惯,每日里总会有一二次去阿蛮那,未必会做什么,就是盯着他吃饭。
屠劲松和江立华巴不得楚王天天如此。
实在是这位夫人太好使了。
自打他出现后,楚王的吃食问题再也不是老大难,不管吃的再少,都比从前要多得多了。
就像是今日。
刚从昭阳殿回来的楚王心情很是愉悦。
不。
屠劲松在心里修改了自己的词措。
应当说,自阿蛮被大王抢进府中,楚王的心情一直都出乎预料的好。
这位夫人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了楚王的青眼,一次次拒绝,大王却还是一次次往他那里跑。
难道这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奇哉怪哉。
可更为出奇的是楚王对他的态度。
楚王是一头浑然天成的兽。
他的世界与旁人不同,所看的事物更是如此。
能在他身边得用的人,早就习惯了大王随心所欲的做派。哪怕他们这些整日随从左右的太监,对于大王而言,也不过是顺手好用的工具。
因为好用,所以懒得换。
这样的道理或许有几分冷漠刻薄,却也是一桩好事。只要勤勤恳恳,完成自己份内的事,就能在楚王身边站稳脚跟,不必担心会被谁摇尾乞怜的讨好给挤压下去。
这不,屠劲松经营多年,已经牢牢把持住自己的地位。
可正因为他在楚王身边这么多年,这才更加清楚阿蛮的奇特。而今在这世上,能让楚王态度略有不同的人,从前只有太子。
可太子是楚王的亲大兄,阿蛮呢?
方才将人送回昭阳殿的路上,楚王亲自为他披上了衣裳,就因为觉得他冷。
楚王,觉得,他,冷!
当时跟在楚王身后的一干人等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太子殿下冷的时候,楚王也只会叫他滚回去多穿件衣裳呢。
许是屠劲松想得太入神,楚王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
屠劲松一个激灵,忙欠身说道:“奴婢只是想起方才的事,有些入神。”他背后发凉,却不敢有丝毫隐瞒。
是与不是,自有楚王评判。
而他从来都不喜欢虚伪。
“想了什么?”
“奴婢只是在想,大王分明是在意夫人的,为何要到他到水牢去?”屠劲松汗津津地说,“是……是想要警告夫人,莫要逃跑吗?”
“孤警告阿蛮做什么?”听了这话,原本在看密函的少司君抬起头,古怪地笑了起来,“他本就不可能离开。”
那平静的话语底下,是难以掩饰的占有欲。
“大王说得极是。”屠劲松忙说道,“只是这水牢到底不是个好去处……”
更别说那血淋淋的一团糟,不论是谁来看,都会以为楚王是在给个下马威。
“孤的确很中意阿蛮……”少司君慢吞吞地说,丝丝戾气浮现在眼底,漂亮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天真的残忍,“所以才要让他同往。”
……啊?
哪怕屠劲松在楚王身边这么久,这一瞬间还是没明白大王是怎么想的。正常人要是被这么一出闹得,早就吓破胆了。
少司君却已经不再理会屠劲松,低头在密函上圈了几个名字。
不管阿蛮是女还是男,不管他过去如何,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阿蛮就是阿蛮。
只要是阿蛮,是怎样的阿蛮都可以。
这种疯狂滋生的独占欲正在无来由地攻|城|掠|地,有时还会添砖加瓦,让那暴戾疯狂的大火燃烧得更旺些。
至于为什么,何须在意?
少司君从来都是任意妄为的主儿。
只是少司君也从来不是什么慷慨大方的脾气。
他给出了什么,必会掠夺回更多。
当他将暴戾,残忍,恶劣的一面袒露无遗时,阿蛮自然也该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不是吗?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因为阿蛮是一颗石头。”……
京都落下第一场雪的那天, 太子回京。飘扬的大雪将官道都盖得雪白,纷纷扬扬如同鹅毛柳絮,覆盖着前路。
天启帝让百官迎接, 上朝时有多加赞誉,足以见得天子对这位储君仍是满意的。
天子是这般作态,底下的人自当顺从。
盛大的宫宴上,太子又得知一个喜讯。
他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太子妃身体不适, 请了太医一看,已是怀胎三月。
尚在京城的兄弟姐妹们纷纷祝贺太子,将刚刚回京的大兄灌了个半醉。
天启帝高坐其上,脸上一直挂着笑意,正似个慈父。
宴到半中,天启帝便率先离开,将这热闹的场子交给他们玩闹。皇贵妃最会体贴天子心意, 自是陪着皇帝一同离开。
雪夜寂静, 靴底踩在雪面上,那细微的沙沙声是仅存的声响。天启帝一身便服,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长辈也无差别, 甚至还有几分玩雪的兴味。
皇贵妃长得珠圆玉润, 是那种很有福气的容貌,她笑起来的时候, 谁都只会觉得可亲温柔。
二人一同前行,就如同寻常夫妻。
“陛下都这般岁数了,还爱玩雪,也不知叫那几个孩子看到了,该笑话了。”她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也没个做长辈的样子。”
天启帝笑眯眯着说:“便是到了七老八十,难不成就能丢了喜欢的东西?”他手里攥着个雪球,扬起来抛甩了几下。
皇贵妃笑着说:“陛下说得也是,妾身看今日太子那般高兴,等麟儿出生,想必也会是个好父亲。”
天启帝:“他是个好儿子,也会是个好父亲。”
“说起来,太子都要有孩子了,楚王却还未娶妻,陛下……”
“哼,不要提那个逆子。”天启帝一听皇贵妃提起楚王就变了脸色,“你这般为他着想,他又何时惦记过你?”
皇贵妃笑了起来:“陛下这话说得,怎能真和孩子计较。”她还要再提起娶妻的事情,只是天启帝根本不愿再听,直接甩袖离开。
皇贵妃身旁的女官不由得说道:“娘娘,陛下一直不喜欢楚王,您又何必提起这桩事?”
原本气氛好得很,眼下又把天子给气走了。
皇贵妃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柔柔的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越是不喜欢楚王,本宫才越得多多惦记着他,好叫陛下能时常想起他。”
天子对太子与楚王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有多喜欢太子,就有多厌恶楚王。太子已经足够受宠,皇贵妃着实不愿意他再多出一个强有力的助手。
只要天启帝仍是不喜楚王,他就永远触及不到兵权,也不可能成为太子真正的臂膀。
皇贵妃想起远在菏泽的福王,笑意不由得更浓。
只是这样的算计,便不必多言。
而那头,看似怒气冲冲回到崇德殿的天启帝倒是没有方才的怒意。娇媚的宫女们上前来伺候着天子沐浴更衣,待舒舒服服折腾过一回后,殿外跪着的人早就淋了满头的雪。
身边得宠的近侍王章轻声细语地说:“陛下,贺邱平在外候了一刻钟。”
天启帝仿佛才想起来这事,睁开半眯着的眼,“让他进来罢。”
得了命令,在外跪着的贺邱平忙站起来,只是跪得有些久了,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还是王章顺手扶了一把,提醒着他脚下小心。
贺邱平拱手谢过王章,而后小心翼翼地入了殿。
再跪下,口称陛下。
“这些日子,可长了什么见闻?”天启帝的眼睛又眯上,身后跪着的宫女正在给他揉着肩膀。
贺邱平低着头,将最近这段时日太子所做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脱离队伍前往祁东,又在庆丰山出事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这件事在回朝前,太子就已经在折子中说过一遍,只是一笔带过,并未说得详细。而现在贺邱平倒是仔仔细细将其中的内容都掰开揉碎,说得清楚。
“……庆丰山一事……这才多耽搁了几日。”
“走蛟?”天启帝掀开眼皮,像是有些疑窦,边上站着的王章立刻往前走了几步,轻声说,“陛下,先前尤又锋送来的折子里,正提过此事。”
天启帝恍然大悟,呵呵笑了起来:“年纪大了,倒是连这点事都记不住。”
这般言论,其他人都不敢接。唯独王章顺着天子的话说了几句,反倒将人说得开怀。
底下跪着的贺邱平着实羡慕王章的口才,怪不得他能这般受宠。
“那么,这一路都很是顺利?”
贺邱平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在离开祁东前,太子和楚王似乎大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哈哈,这两人也有闹矛盾的时刻?”天启帝像是得了什么笑话,摇着头,“寡人可不信。”
贺邱平于是将那争吵娓娓道来,只是背上发凉,根本不敢抬起头。
天启帝听完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笑了声,就随手让贺邱平下去了。
崇德殿一时间寂静下来,天启帝半合着眼,仿若在想着什么。
倏地,他拽过身后宫女的手腕,将其狠狠往地上一退,厉声骂了起来:“当真是个狐媚子,伺候人都不懂得伺候,谁选进来的?”
那宫女吓得浑身直哆嗦,王章连忙上前轻声说:“陛下,这后进的宫女不得用,还是叫奴婢来伺候您吧?”
天启帝冷声道:“拖下去剁了她的手。”
王章心中不忍,却是不敢再拦。那宫女只哭叫了两声,就被人拖了下去。
天子不过是心中不顺,借着由头发火罢了。果然,在惩处了那宫女后,天启帝并没有平复,眉间的怒气上涌,声音带着几分阴狠:“好呀,寡人这两个好儿子,倒是会折过来算计!”
王章低头,不敢再言。
这几年皇宫里都知道,太子跟前有两件事是决不能提起的。
一件关乎皇后。
而另一件,自然就是楚王。
天启帝和楚王的关系说是父子,更像是仇人。谁都知道,这么多个孩子里,天子最不喜的就是排行老七的少司君。
不仅是逢年过节的赏赐是最次一等,在将他分封出去后,这几年也唯有太后生辰时曾回来一趟。偏偏就是这么一回,楚王还差点出事。
当时天启帝对这件事的草草了事,谁都看在眼底。
王章有时都会觉得,天启帝是恨不得楚王死。
“王章,你说太子特地去祁东,当真只是为了看他的好七弟吗?”
“陛下,太子待手足一贯宽厚,特特去祁东,应当也只是顺路而为。”
“哈哈哈哈……”
听了王章的话,天启帝大笑出声,听起来仿佛是被逗笑了。
“王章呀,这话你说得出来,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王章到底是跟在天启帝身边多年的老人,听得天启帝这般大笑,深知皇帝已是盛怒,忙躬身说道:“奴婢只是不愿陛下为了这等琐事烦心,到底是陛下仁厚,才会为了楚王这般顽劣而伤心。”
“是啊,你说寡人在他出生那时,怎就没能掐死他呢?”天启帝喃喃,声音里是森森的杀意。
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少司君活下来,又或者,当初就不该让他回到封地……给了他肆意滋长的机会。
天启帝已经不知第几次盘旋着这个念头。
他老了。
若是太子继位,以他的性子,肯定会任由少司君妄为,别说削藩,反倒有可能将少司君滋养成一头怪物。
可不让太子继位?
往下细数,天启帝却再找不出这样一个得他心意的皇子。
怎么偏偏他俩是兄弟?
天启帝发作一番后,为了安抚天子的情绪,王章连忙让人端来善肉。
这是皇帝的习惯。
每到睡前,都必定要吃一口善肉。
这善肉是御膳房专人制作,香甜美味。
宫里头,也只有皇帝能用。
吃罢善肉,天启帝到底歇下。
许是睡前勃然大怒,让天启帝久违地梦到了许久前的事。
那时,皇后尚未去世。
天启帝和皇后的感情一贯不错,就算宫中还有其他的妃嫔,可天子一直都命其他人吃避子汤,直到皇后顺利生下皇长子后方才撤了这汤药。
皇长子是天启帝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最为受宠的儿子。
不到五岁,天启帝就下令封其为太子,而同年,皇七子出生。
这一年对皇后而言,可谓双喜临门。
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小儿子,天启帝一直喜欢不起来。只是在面上,他都当做一视同仁,并未表露出来。
渐渐的,皇宫中有了许多好颜色,哪怕皇后再大度,有时也不免有些难过。
就在这时的某个夜晚,天启帝在睡梦中感到窒息,挣扎着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就站在床头。
天启帝嗬嗬出声,惊动了床上一同歇下的庶妃与外头伺候的王章等人。
等到灯火亮起,众人惊骇地发现天启帝的脖子上勒着一段白布。布条的一段缠绕在床柱上,竟是一个巧妙的机关。
而这一切,却是年幼的少司君一手策划的。
当皇后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挣脱开来的天启帝朝着少司君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迅速肿起的巴掌印与吐出来的血,足以见得天子多么暴怒。
可小小的幼童似乎感觉不到痛,如白玉的小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纯粹的空白。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天启帝。
而那一瞬,感到彻骨恐惧的人,却是成了天启帝自己。
在那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冲击下,天启帝抽出了侍卫的佩剑,当即就要杀了少司君。
皇后被吓到了,却还是拦在天启帝与少司君中间。她抱住小小的少司君,声音里尽是不解与悲痛:“我儿,你怎会犯下如此大罪?那可是你的父亲呀!”
少司君听到皇后的声音,总算有了几分鲜活的情绪。他的小脑袋动了动,先是看着皇后带着泪痕的眼睛,而后看向天启帝。
“他让母后伤心,杀了他,母后就不会伤心了。”
多么荒谬。
何其疯狂的念头!
皇后听了少司君的话,险些没晕过去。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抓着幼童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可他是你的父亲……”
“辛苦将我生下者,是母后,父亲付出了什么?”小孩困惑地蹙眉,这或许是他第一个表情,“他也不喜欢我。”
天启帝一惊,持剑的动作微僵,就听到皇后慌忙地说:“不许胡言,陛下怎会不喜欢你,你……”
“因为我与父亲,是同类呀。”
脆生生的,冰冷的,近乎彻骨的童声响起,是那么天真,也是无比的冷酷。
浑似一头天真又残忍的幼兽。
而那句话竟似有回声,不断在天启帝的耳边回荡,仿佛此生最恐惧的根源都被彻底戳穿!
天启帝惊醒,捂着狂跳的心口浑身大汗,满脸虚汗的他露出狰狞的表情,终于是拿定了主意。
同样的天幕下,同样的深夜里。
有人醒了又睡,也有人直到子时三更,都不曾歇下。
菏泽,富饶之土。
这是属于福王的封地。
福王的声名威望比起楚王可是要好上许多,他不仅贤名远扬,待封地内的百姓更是仁厚。
在菏泽,百姓眼中多有福王,却无遥远之外的君王。
福王府的书房,正是灯火通明。
上座者,正是一位圆脸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左右两侧,正有数位幕僚作陪,左手边为首第一个人正在说话。
“……传回的消息,当是顺利……楚王府……”
他如是如是说着,书房内众人也听得仔细。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只是楚王谨慎,哪怕善后了当,以其老奸巨猾,应当也还是会怀疑到大王身上。”
“楚王的怀疑,又有何用?”对面那人摇头晃脑,“他手中无兵也无权,只剩下那千余守军,诸王中,也就只有他最为不堪。”
先前那人皱了皱眉,沉声道:“以你这般,难道想说大王之戒备,是无用之举?”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福王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笑吟吟地说,“孤知道诸位都是一心一意辅佐,不必为这等小事争执。”
说完,他又看向第一人。
“康野,以你之见,这祁东传回的消息,有几分可信?”
康野恭敬地说:“约有八成。”
如此,福王便叹了口气。
“祁东如此戒备,那原先的计划便暂且停下。”
方才说话的第二人不免开口:“大王,何不乘胜追击?”
便有人驳斥他的话:“先前打草惊蛇又不能成,此刻正是楚王戒备之时,如何能再妄动?”
这些谋士又你来我往说了半晌,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期间福王只是笑眯眯听着,而后待他们又有火气时,便出声打断他们,除了康野外的人等,全都叫退下。
待书房内只剩下福王与康野时,康野无端叹了口气。
“我虽知大王留下包耀另有缘由,可这人着实粗笨不堪,不当大用。”
福王:“包耀是个草包,可他父亲手中却有兵权。留着罢,以后总用得上。”
康野低头应是。
福王又道:“十八可还传回来什么消息?”
康野:“自庆丰山事件后,祁东戒备森严,消息传递甚是艰难。最后一道消息,还是半月前收到的楚王府布防图。”
福王笑了起来:“十八总是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康野微微皱眉,低声说:“大王,如果单单十八也便罢了,可还有十三……”
十三与十八交好,这不是一件秘密。
福王笑着说:“康野,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十八会背叛我?”
康野低头:“不敢。”
福王:“你可知道,为何当初孤非要除掉那些人?”
康野面露困惑,试探着说:“难道大王是故意趁着这个时候……”
“康野,孤豢养这些死士,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滋生出无用的情感。”福王轻慢地挥了挥手,就像是在弹走不知趣的小虫,“十八应当清楚自己的本分。”
这不过是一个趁机而为的警告。
死士的心中应当只有主上,只有任务才是,哪能容得了多余的情绪?
康野无奈:”您也不怕将刀摧折了。”
康野身为暗楼提刑,里面的人多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是轻易折断,他到底也是会心疼的。
福王笑吟吟着说:“你我的眼光,从来是不出错的。”
话罢,他们转而说起楚王,说起大计,方才那些不过是随口的杂谈,本也不是多么重要。
康野轻声:“前几月,自京中就陆陆续续传回消息,天子似乎有意削藩。”
福王的神情稍冷了些:“父亲为了太子大兄,可真是苦心孤诣。”
自上往下数,此朝不过三代,分封的王爷数量尚且不多。只是时间到底有些久,便叫封土上的百姓只知王而不知皇。
天启帝是个性格强硬的皇帝,能真正和他别苗头的人不多,除却逝去的皇后外,也就只有几个寥寥老臣。
而今皇帝打算让性格宽和的太子继位,那在他登基前,就必定要为他谋划些什么。
倘若天启帝真打算削藩……
福王垂眸,那他们计划的方向,就该变一变了。毕竟从前,福王可真的没想过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东宫做些什么。
当——
隐隐约约,是更夫在敲击的声响。
福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康野,康野心下了然,躬身行礼。
…
初雪过后,祁东的雪一日比一日大,晨起要是不早些将雪扫净,有些地方甚至连门都推不开。
阿蛮醒来的时候,正隐约听到外头清扫的声响。其实动作很细微,只是他耳力敏锐,这才听得清楚。
屋内很是昏暗,只有浅浅的一层薄光。他下意识卷了卷被褥,岂料这轻微的动作,换来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拥抱。
阿蛮一惊,这才想起来,昨夜少司君是在他这里歇下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司君总是来昭阳殿与他一起吃饭,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在这留宿。
当然,那吃饭是真的吃饭。
不是吃阿蛮的那种吃。
少司君的克制力强悍到非人的地步,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根本没泄露出分毫怪异的举动,除却与阿蛮过分靠近时,尤其是三步内的距离,他才能觉察到少司君的偏执专注。
有时候,少司君的视线会停留在阿蛮的喉结,而后是唇,再然后是……
阿蛮拍了自己一巴掌,免得再胡思乱想。他这一动,被窝里的热气就泄露了出去。
阿蛮的肩膀处有毛绒绒的触感蹭了蹭,少司君将脑袋往下一滑,紧接着压在了阿蛮的胸口上,“……再睡一会。”
那声音听起来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
阿蛮没有劝少司君早起。
这楚王府是少司君说了算,他不想早起,还能有谁逼着他起来吗?
……更何况,阿蛮也不想起。
冬天到底是冷,能多贪图些温暖,自然是想多眯一会。
只是事不遂人愿,正当阿蛮半睡半醒时,胃莫名抽痛了一瞬。他猛地睁开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
不祥的预感翻涌上来。
很快,这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安分了好些天的胃痛卷土重来,一阵阵的抽痛让阿蛮额头布满薄汗。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再长长吐了出来,期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他擅长忍耐。
忍痛,也不在话下。
等到少司君终于起身的时候,阿蛮甚至还跟着坐起来,伸手去抓放在床边的衣物。
他刚伸手,少司君就自他背后覆盖下来,顺着阿蛮的胳膊去取衣裳,将两人的一并拿到床上。
这近乎一个拥抱。
阿蛮的呼吸急促了会,不多时又平复下,“大王,你……”
“阿蛮很热?”少司君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头,黑透的眼眸抬起时,根本没有半点刚醒时的朦胧,“你的额头,都冒汗了。”
北房的屋舍,自然是通有火地。
少司君朝着他伸手,阿蛮下意识后退,避开了那动作。
这是本能的避让。
少司君的眼眸微凉,欺身靠近,额头顺势抵在了阿蛮的额前。这动作快得惊人,阿蛮也没料到少司君会这么做。
那都是疼出来的虚汗,自是冰凉凉的。
少司君的脸庞骤然一沉,他阴森地瞪了眼阿蛮,将人用被褥一卷,整个都包裹在了里面。
阿蛮被卷得头晕,急急说道:“大王,你在做什么?”
少司君却是不理他,自顾自下了床,将外头守着的屠劲松等人叫了进来,很快,王府内的太医就被请了过来。
这时候,阿蛮已经被少司君逼问出了哪里不舒服。
太医刚一进门,就瞥见楚王冷硬的表情,与一条被卷起来的病人。
病人呆呆地被卷着,想挣扎都不得行。
“……大王总得让我伸条胳膊出来,才好让太医诊脉。”阿蛮没料到少司君会那么生气,嗫嗫地说,“也没有那么痛的。”
少司君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阿蛮缩得更小,选择闭嘴。
男人捏了捏眉心,到底是将阿蛮的胳膊抽出来,太医也不敢多问,就着这奇怪的姿势给阿蛮诊脉。
其实都不必太医来,阿蛮也大致清楚是老毛病犯了。
等太医诊断结束后,拽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医理,最终断定阿蛮不仅要吃药,还得食补。
说是那胃病是陈年旧疾,若不好生医治,时常会发作。
阿蛮听得进去,却不怎么在意。
胃痛是难捱,但也死不了人。
太医提出来的一连串细则过于琐碎,令人听了都有些退怯。
少司君扫了眼阿蛮,让人传了“三紫”来答话。
“阿蛮为何会有胃痛的毛病?”
阿蛮:“大王想知道,直接问我便是,何须问她?”
少司君冷嗤一声,声音冰凉:“因为我不想听你说话。”
阿蛮微愣,少司君这是……生气了?
“三紫”低头:“回大王,夫人这胃病是从前落下的。年纪小的时候风餐露宿,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饭,能吃的时候,便又多吃了些……”
“三紫”对阿蛮可算是知根知底,少司君问出来,为了不叫他看出来虚假,便也据实回话。
阿蛮有些坐立不安。
人会有胃病,左不过是不能按时进食,或是吃多了,吃少了。以前他们训练的时候,只有少数的胜者才能获得食物,其他都需要忍饥挨饿。
好不容易能吃上一顿,自然会狼吞虎咽。
久之,便容易折腾出毛病。
阿蛮不过是在这些人中,症状更更为显些。
少司君听了“三紫”的话,冰凉的视线落在阿蛮的身上。只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很难看得出来他的情绪。
冷不丁的,阿蛮听到少司君开口。
“往后昭阳殿的份例都与孤一道,待阿蛮什么时候养好了胃,再单独吃食。”
……完了。
之前一日两餐,少司君都少说一餐要在一处,现在份例都在一起,岂不是天天都要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这对阿蛮来说,很不方便。
“大王,我觉得……”
“阿蛮再言,便直接与孤一块住罢。”
阿蛮选择闭嘴。
听听这“孤”的自称,想来少司君已经很不高兴。
等太医开完了药方,带人下去煎药时,少司君开口让厨房重新做过膳食,将那些胃痛的人不该吃的都剔除出去。
阿蛮安静地听着少司君吩咐完,深深吸了口气。
“大王,”虽然他已经不想听到自己说话,可是阿蛮还是开口,他迎着少司君看来的眼神,飞快地说下去,“……多谢关心,我会,我会认真吃药的。”
阿蛮是觉得有些麻烦,可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关心?”少司君扬眉,将这个词又咀嚼了一遍,“阿蛮觉得,我是在关心你?”
“……对?大王要我吃药,食补,强迫我与你一起方便盯着……”阿蛮慢吞吞地说,“我不知大王的想法,可从这些举止而言,这就是关心。”
少司君若有所思,忽而那种冷冰冰的表情散去,他迈步走到阿蛮的跟前,手指拂过他的额发,掌心盖住了额头。
阿蛮有点想笑。
他觉得少司君这动作有点像是方才被他拒绝过,所以现在一定要讨回来般,执拗地要个摸摸。
摸完了,少司君看起来消气了。
于是,他将阿蛮又抱了起来。
“大王!”
少司君不听阿蛮叨叨,将人抱到软榻那头放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蛮的小腹上方。
“痛,为何不说?”少司君不疾不徐地说,“王府还能缺了你几帖药?”
阿蛮蹙眉,过了一会才慢慢说:“以前没有生病的余地,都是靠自己忍过去。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入府后,疼过几次?”
“一次。”
“嗯?”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鼻腔透出几分轻柔的笑意,却直叫阿蛮打了个寒颤。
“……算上今天,两次。”
少司君抬手拍了拍阿蛮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往后再瞒我,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阿蛮了。”
阿蛮心微沉,却看到少司君坐了下来,朝着他伸手。
他下意识要后退,却被少司君的眼神钉在原地,颇有种他敢退就要他好看的邪气。阿蛮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司君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
“是这里疼?”
“……要再上面点。”
少司君颔首,将阿蛮抱着放在自己□□,随手扯开他的腰带往里面探手。
那自然得过分的动作叫阿蛮沉默,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少司君认认真真的揉肚下,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是方才太医说过的缓解办法之一,只是阿蛮没想过少司君会主动这么做。
他的肚子还在一抽一抽地疼,少司君的掌心很暖,几经调整后按揉的动作适中,不多时,阿蛮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好些了。
少司君长手长脚,将阿蛮整个包笼在自己怀中,皮肤相贴处不断用暖意传递而来,叫阿蛮的眼皮子直往下耷拉。
揉着揉着,阿蛮竟是睡着了。
当少司君感觉到怀里的脑袋往右一歪,沉沉压在他的胳膊上时,他有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阿蛮的呼吸很轻,也很悠长。
脸上没几两肉,身上也是,摸着只能感觉到骨头。
他有些偏瘦。
端看他平日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背负着长手长脚的少司君走了整整一夜。
阿蛮仿佛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
对痛苦,对麻烦。
少司君抬手,再度抚上阿蛮的额头。
那处不再是布满湿凉,终于多出了少许温度。
阿蛮说,少司君方才的言行是关心。
那关心便是一种,不希望阿蛮死掉的情绪。
他的手指顺着往下,抚过阿蛮的脸。
阿蛮看起来很好养。
却也很难养。
是个呆子。是颗石头。
痛了也不知道叫唤,难受也学不会求救。
少司君蹙眉,如果不希望阿蛮死,是关心;那现在这种奇怪的酸涩感,又是什么意思?
可惜母后已经不在了。
她总会告诉少司君这代表的意义。
少司君收紧胳膊,介乎是拥抱与禁锢,像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囚牢。他低下头,在阿蛮的肩膀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阿蛮生病的时候,就连味道都在发苦。
他舔了舔阿蛮的脸像是在确认,而后露出凶恶不满的眼神,少司君不喜欢这种苦味。
那是与眼泪不一样的苦。
苦得令舌头都厌恶。
阿蛮一觉醒来,也不知道少司君到底犯了什么毛病,还真的把他打包带回了正殿。
阿蛮说不想去,少司君也不说话,就用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直勾勾地看着他,时不时眨了眨眼,那睫毛微微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主儿吃了多少委屈。
……不对,阿蛮,你有问题。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少司君分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怎么会觉得那是委屈?
……那明明是陷阱!
阿蛮的理智在疯狂地提醒着他,可是那拒绝的话到了喉咙,多少有些挤不出来。
少司君轻快地笑了起来,“阿蛮什么都不说,那自然是答应了。”
这是不合理的!
阿蛮在心里呐喊。
正殿大得很,东西阁占地面积甚广,阿蛮住在西阁,那处偏殿很是静谧,很适合休息发呆。
被打包带去正殿的生活,和在昭阳殿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只是到了吃饭的时辰,少司君都会来陪他。
阿蛮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几天后才开始逐渐习惯。
可再是习以为常,当他看着少司君穿着一身明显是窄袖衣袍自外头归来时,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少司君顺手揉了把阿蛮的头发,便先去更换衣裳。
阿蛮望着殿门口,而后看向今日跟在少司君身旁的屠劲松。
“大王今日是外出去跑马吗?”
屠劲松欠身说道:“回夫人,今日大王带人去了武场,也跑了几圈马。”
阿蛮沉默了会:“大王不必特地赶回来的。”
屠劲松笑了起来:“夫人可不能这么说,大王平时胃口都不大好,只有与夫人在一起时,方才能多吃几口呀。”
阿蛮:“……”
这是拿他当下饭的配菜呢。
等少司君换完衣裳回来后,他提也不提自己特地赶回来的事,反倒拿那双锐利的眼上下打量着他,颇有一种要把阿蛮剖得彻底的错觉。
阿蛮:“大王每次回来,都要这么检查吗?”
“因为阿蛮是一颗石头。”少司君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还是得亲自检查为妙。”
阿蛮觉得有趣,缓缓笑了起来。
“那大王在石头里,看出了什么?”
少司君抬手抚摸着阿蛮的侧脸,忽而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看出来,阿蛮也喜欢我笑。”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夫人, 该吃药了。”
午觉醒来,阿蛮就听到“三紫”这么说,他幽幽地望了眼“三紫”, 坐起来醒了会神,就开始灌药。
待吃完后,阿蛮还有些困顿,就留了“三紫”说话,其余人等都退了出去。
阿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将“三紫”给拽了下来,一同坐在身边,慢吞吞地说:“有话要说?”
他俩熟悉得很,十三光是一个眼神,阿蛮就知道他心里有事。
被拽下来的十三无奈地拉了拉自己的衣物,对阿蛮说道:“收到楼内的消息,说是除了先前的任务, 其他的一概按兵不动。”
阿蛮:“便是想动, 也动不得。”
现在就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要是真的想乱来,除非自寻死路。
听到这话, 十三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阿蛮的模样, 他伸手戳了戳阿蛮的脸:“你最近脸上都有了血气。”
阿蛮:“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每日还有那么多的苦药要吃,没有也能憋出有。”
听到这话,十三笑了起来,淡淡地说:“楚王很喜欢你。”
听到这话,阿蛮没忍住起了鸡皮疙瘩, 嘀咕着说:“你这话和二十七说得一模一样。”
“二十七的性格是不好,但她那个人很敏锐。”十三说道,“她也没说错。”
阿蛮沉默地掐了掐眉心,半晌后才说道:“楚王待我的确有几分喜欢。”
不论是那些有意无意的放纵,还是轻描淡写带过的偏执,都足以证明少司君对阿蛮是很在意的。
这份在意,在他被带到正殿后,攀升到了巅峰。
少司君每日都会来见他。
如果单纯只为了进食,那他却没碰过阿蛮。若不是,哪还有什么可以解释?
许多时候,少司君所表露出来的更近乎兽类的亲昵,那种模糊界限的距离感撩拨着暧|昧的气氛,只是少司君是真的喜欢他吗?
“我有些担心。”十三直言不讳,“你不可能在楚王府呆一辈子,若是……”
“你怎能知道不会呢?”阿蛮忽而打断了十三的话,“潜伏卧底的事,本也没有时间期限。”
听了阿蛮这话,十三微愣。
他微微蹙眉,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跟着沉下来。
阿蛮伸手去揉他的眉心,平静地说:“十三,我们只是刀,刀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可是……”刚说了两个字,十三就住了口。
他清楚阿蛮说得没错。
“你这般担心我,怎么没想想你自己。”阿蛮没好气地说,“你现在可是入了局,要是一直被困在这里,对你来说才是真的麻烦。”
阿蛮的身份已经算是走了明路,可“三紫”还是个女的呢。
“要不是你学不会,怎可能会被发现。”十三掐住阿蛮的脸,“我可用不上那些束缚。”
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阿蛮瘪嘴:“我又没有那样的天赋。”
这对于阿蛮和十三来说,算是极其难得的安稳日子。
不需要思考任务,只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按兵不动,每天生活也是富足,再是紧绷的神经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这日,冬雪连绵。
楚王冒雪归来,已是入了夜。
阍室的人牵走了坐骑,少司君大步朝着王府内走,那一身肃杀之气到了内府,倒是缓和了下来。
正殿内江立华迎了上来,恭敬地欠身:“大王,夫人正在等您。”
少司君微微蹙眉,转而看向西边:“不是传话回来,让他先吃的吗?”
江立华苦笑:“夫人说了要等您回来后再说。”
于是,阿蛮就收获了一头不高兴的兽。
正在看书的阿蛮听到脚步声,方才抬起头,就被少司君给抄起来。猝不及防越过肩膀,正对上江立华的视线。
那位大监朝着阿蛮一笑,迅速低头带着人离开。
阿蛮:“……”
少司君身边这些人,别的不说,也太会看眼色了。
阿蛮趴在少司君的肩膀上,无奈抱住了他的头,“大王不先去换一身衣裳?”
这肩上还有些雪。
阿蛮顺手将少司君头顶落下的碎雪也拍了拍。
“怎么不按时吃饭?”少司君将人按在桌边,拽了拽他的头发,“说了不要等。”
阿蛮摸了摸鼻子:“下午吃了些糕点,不太饿。”
少司君蹙眉,低头在阿蛮的脸上舔了舔,像是满意了那个味道,方才轻哼了声。
阿蛮:“怎么每次都这样?”
他擦了擦脸上的痕迹,不知少司君这个坏习惯是什么养成的,只是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尝尝味道。”
阿蛮挑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少司君塞了一口饭,不得已只能先解决眼前的膳食。
待吃饱喝足,比往常要晚了许多。
阿蛮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下意识看向正靠坐在软榻上看着文书的少司君,他那慵懒随意得就像这是自己的地盘。
阿蛮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逗笑了,也是,这地盘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大王不回去休息吗?”
“赶我走?”
“平时这个时候,您已经回去了。”阿蛮缓步走到窗前,稍微推开了窗,外头的寒风刮进来,“只是担心误了时辰。”
“时辰?”
少司君像是被阿蛮说的话勾起了兴趣,顺手将文书丢到一旁,迈步走到阿蛮的身后。
“谁与你说了些什么?”
阿蛮狐疑地看向少司君,歪着头问:“有人与你说了?”
“我一回来便到你这,倒是没来得及听。”少司君笑了起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确会让人盯着这边的想法,“所以,是谁?”
阿蛮简单地总结了下午一场小小的会晤。
午后醒来与十三说了会话,阿蛮心中有些烦闷,便带着人去外走走。
这一走,就不免走出事情来。
上次在花园中遇到那位柳侍君给阿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看到乌泱泱的一堆人时,便主动选择了避让。
只是这一回的两位,倒是比柳侍君还要坚持,硬是将阿蛮给拦了下来。
平心而论,阿蛮觉得她们都很有意思,能被指派给皇室中人的姑娘们总是有独特之处。就连说话,她们也是温温柔柔,不带有任何的威压。
她们来找阿蛮,倒也没有别的事情。
只是在暗示雨露均沾。
“阿蛮觉得她们很好?”问出了起因经过的少司君如是说,“所以,你更喜欢谁?”
阿蛮挑眉:“那是大王的夫人。”
他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少司君这是哪来的胡话?
“既是不喜欢的人,她们说的话,你又何必在意?”少司君漫不经心地拽着阿蛮的头发,力道却是不大,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地扯着,“与阿蛮又有何干系?”
阿蛮无奈地说:“这的确是与我没有干系,只是……”
“只是刚好让你撞见了,她们看着楚楚可怜,所以你便顺手帮了。”少司君阴郁地说,话到此处,还用力拽了一下,“你这人真是奇怪。”
阿蛮嘶了声,试图抢回自己的头发。
“我哪里奇怪?要说奇怪的人,不该是大王吗?”
“阿蛮很多事都不想掺和,可要是事情闹到你面前来,你却没办法真的袖手旁观。”少司君不肯松开手里的那一小搓头发,于是他们开始角力,“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阿蛮角力失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发落入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吃多苦头,自然就知道审时度势。”
“那想必阿蛮被我养得很好。”少司君的手指绕着阿蛮的头发,缠了一圈又一圈,“方才会这么大度,想把我往外推。”
别说是审时度势,都会和他闹了。
可少司君也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这样的阿蛮很好。
阿蛮深吸了一口气,他让楚王早些回去,顶多只是想多些空余的时间,免得这人大多数时间泡在他这里,惹来许多麻烦。
哪有少司君说的那么复杂?
阿蛮的头发被少司君弄得毛毛躁躁的,这里冒出来一缕,那里突出来一段。要是将一面镜子放在阿蛮跟前,好一个爆炸狮子头。
少司君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杰作,忽而起了兴,抓着阿蛮的手腕往殿内走,至于妆台前,将人一把按坐在了前头。
少司君:“我为阿蛮梳头。”
阿蛮迟疑:“……您会吗?”
“只是梳个头发,有什么会不会的?”少司君扬眉,拿起了一把梳子,“不就是……”
啊!
阿蛮这下是真没忍住,哎呀了声。
他就感觉少司君的身体貌似僵硬了一瞬,而后两只手都郑重地落在了他的头上摸了摸。
“……打结的头发,不能就这么梳的。”阿蛮幽幽补上后半句。
方才两人争夺头发,早就将底下散乱的发丝弄得毛毛躁躁打成团,本来要梳开就很麻烦,更何况是少司君这种豪放派。
“我自己来便是。”话罢,阿蛮就要接过少司君手里的梳子,岂料少司君往后避开,一手按在了他的肩膀,“我来。”
阿蛮无奈,只得叹了口气。
他是知道少司君的执拗,这时候和他争也没用,便任由着他去。
于是少司君抓着阿蛮那把头发,开始了第二次的尝试。
在头发间或嘎吱的奇怪声响里,阿蛮半眯着眼,倒是有些困顿。这次少司君的动作很小心,虽然偶尔有些刺痛,可那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阿蛮今日看到她们,是什么感觉?”
“……有点倒霉。”阿蛮实话实说,“总感觉有些尴尬。”
“为何?”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阿蛮吐气,“若是不喜欢她们,大王当初何必留在府中?”
“她们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少司君平静地说,“能多安稳几年。”
阿蛮睁开眼刚想说话,就见眼前放了好大一个铜镜,他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也看到了镜子里的少司君。
那毛绒绒的头发已经被打理得差不多,少司君正持梳往下顺。阿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才找回自己原来的话头。
“……大王是不喜欢女人?”
“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在哪里?”少司君抬眼,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对上,“阿蛮应当知道,于我并无差别。”
是呀,在少司君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或许就是可以当做食物,与不能当做食物的偏差。
“那往后要找到一个大王感兴趣的人,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
“何必再找。”少司君将梳子放下,信手抚摸着阿蛮那被理顺的长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阿蛮歪了歪头,有些无奈地说:“这应当算是找到了合口的食物?”
“阿蛮是这么觉得自己的?”少司君像是觉得有趣,缓缓自身后抱住阿蛮,手指触到他的喉咙,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或许再多一些?”
少司君将头颅压在阿蛮的肩膀上,哎呀呀地叹息了声,“我还以为,阿蛮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呢。”
阿蛮心口微跳,勉强笑着:“大王整日将喜欢挂在嘴上……”
“可不喜欢的东西,也从来不可能出现在我嘴边。”少司君停在喉咙的手指微微用力,让阿蛮感觉到少许窒息,“难道这么多日来,阿蛮都觉得我只是在喜欢一只食物?”
阿蛮沉默,有些时候事实并非他所想,却也是他故意这么以为。
因为一旦真的意识到,那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是觉得……”阿蛮深吸一口气,“有些太荒唐。”
“何为荒唐?”那话就像是游走的毒蛇,摇曳着爬上阿蛮的身躯,“是不知阿蛮目的,不知阿蛮来处,不知阿蛮身份的荒唐?”
少司君每说一句,阿蛮的呼吸就越发轻,那是近乎本能的戒备。
湿腻的触感擦过阿蛮的耳后,少司君兴味盎然地笑了起来,“那有什么关系呢?”
少司君感兴趣的是阿蛮。
只要是阿蛮这个人,不论他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来历。
只要阿蛮是阿蛮就够了。
阿蛮的嘴唇微颤:“大王真是个疯子。”
少司君朗声大笑,一口咬上阿蛮的脖子,利齿微微用力,那细腻的皮肉就在齿间颤栗。
“阿蛮再骂几句,真好听。”
那含糊不清的声响伴随着低笑,将人卷入了迷茫的前路。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这场谈话的影响,这一夜少司君说什么都不走,倒说是要给阿蛮暖床。
殿内暖和得很,哪里需要有人暖床?而且楚王来给他暖床,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觉得好笑吗?
阿蛮扒拉着床柱不肯上床,愣是被少司君叼着后脖颈给拖上去了。
两人在床上混战一团,就跟两头龇牙咧嘴的兽般,最后少司君凭借着长手长脚将阿蛮压在身下,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始啃他。
阿蛮仰头被他亲得乱躲,少司君便撑在他的上方用双臂固定着他的脑袋,让他连钻都没地方钻。
炙热的呼吸纠缠着,阿蛮差点没喘过气来,到底没忍住踹了一脚少司君,却还是没能把人掀开。
少司君黏糊糊地含着阿蛮的舌头,那黏腻的声响叫阿蛮头皮发麻,两手胡乱推搡着男人的肩膀,却是没意识到自己发出多奇怪的声音。
少司君眨了眨眼,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阿蛮的模样。
好看呢。
尤其是他羞耻得满脸通红的时候。
阿蛮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眼,阿蛮在恢复理智的那瞬间试图曲起膝盖将人顶开,大概是巧劲用错了方向,忽而蹭到别的地方去。
少司君自鼻腔哼出来一声软音,让阿蛮瞬间僵住。
……好像蹭到不该蹭的地方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就见少司君拧着眉,眉梢有着难得的焦躁。
难道刚才不小心弄疼了?
阿蛮心下惴惴,他是清楚那地方要是真的……会是多么的疼,毕竟他也曾经痛下狠手。
“……大王让我看看?”阿蛮犹豫着,还是开口问,“我不是故意……”
“阿蛮……”少司君低头,侧过脑袋蹭了蹭他,带着热气的唇舌含|住了阿蛮的耳朵,“你再多蹭几下试试?”
耳朵被含着说话,酥|麻的感觉自脊椎蹿升到天灵感,阿蛮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脊椎骨一颤一颤的。
“……无耻,”他喃喃,“我还以为……”
“以为弄疼我了?”
少司君在阿蛮耳边笑,那种带着气声的笑意让他实在是忍不了,两人又开始在被窝里混战成一团。
阿蛮再次落败。
“……长得高大真好用。”他被压在底下嘀嘀咕咕,听起来有些不大高兴,“好重……”
少司君怡然自得地压在阿蛮身上,笑吟吟地说:“是呀,谁让我长得比阿蛮高大些呢,刚好能够将你抱得满怀。”
阿蛮打了个哆嗦,将少司君这话定义为恶心。他挣了挣手腕,发现还是没办法挣开后,所以埋头趴在了床上,声音透过被褥含含糊糊地传出来:“你那什么……想弄的话自己来。”
少司君咬住阿蛮的后脖颈,委屈地说:“先前我可是帮了阿蛮许多,怎么轮到我,阿蛮就不懂得礼尚往来了?”
方才还像只鸵鸟扎根在被褥里的阿蛮听到这话,到底是拔出脑袋,幽幽地说:“您觉得那是帮吗?”
有人那么拔蛇助长吗?
少司君大言不惭:“自是帮忙,为了叫它起来,我可是用尽了办法……”
阿蛮咬牙:“它起不来是有原因的!”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可能连着泄吧!
少司君自成一个世界,自有一套逻辑,当他这般认定的时候,那就是有一万头牛都没办法将人拉回来。
阿蛮到底是给他帮了一回。
帮得他那叫一个痛苦,那叫一个绝望。
首先,阿蛮自己也是个寡欲的人。
他的技巧也没好到哪里去。
其次,少司君他有病。
阿蛮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
那玩意怎么就是不愿意吐出来呢!
少司君低喘着气,在阿蛮的耳边嘲笑他活烂,听到这话,一股无名火朝着阿蛮的脑门直冒。
少司君就以为他的活很好吗!
那也是烂得要死,最开始差点没把小蛇拽软了!
或许是憋着气,也许是被嘲笑了,原本自暴自弃的阿蛮竟是打起了十分之精神,专心致志地开始盯着那条小……大蛇。
好端端的一件暧|昧事,竟仿佛成为奇怪的决斗场。双方都异常认真,甚是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的结果。
“我觉得大王很有问题。”累死累活最终成功让大蛇吐水的阿蛮要死不活地说,“得找太医看看。”
少司君抱着阿蛮,当真像是一条蛇那样盘着他,将他压在身下舔舔,声音也是慢吞吞,带着种另类的餍|足:“哪里有问题?”
阿蛮被舔得痒痒的,没忍住往边上蹭,一不小心撞上刚才拿来擦手的亵|衣,惊得又是一个转头。
“……哪里都有问题!”
阿蛮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将弄脏的亵|衣给丢了下去。
少司君拨弄了两把阿蛮的头发,那毛绒绒的触感叫他甚是喜欢,最为兴奋的却是他的气味已经将阿蛮笼罩起来,近乎某种奇异的标记。
他低头闻了闻,随意叼着块肉磨牙,而后送开来趴在阿蛮的胳膊上低头看他,“那我给阿蛮赔礼。”
……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蛮断然拒绝:“谢过大王,赔礼就不必了,我们还是早些唔呜!”他最后的几个字根本没出来,就被惊得窜了声。
少司君漂亮的脸蛋绽放出怪异的微笑,连吐出来的话都有着带着蛊惑的气息:“阿蛮帮了我,那我也合该帮阿蛮才是……”
阿蛮毛骨悚然,这是哪门子的互帮互助?
这是强买强卖!
…
屠劲松没忍住扫了眼楚王,然后又是一眼。江立华默默和他对视了一眼,一碰又转开,彼此都着挠心挠肺的好奇。
只是谁都不敢憋出个屁来。
谁敢问大王为何耳朵上有个明晃晃的牙印?给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呢。
当郎宣前来时,人是刚进殿的,眼睛是立刻黏上楚王的耳朵的,这眼珠子转悠了两圈,他笑吟吟地行了个礼。
“大王有喜呀。”
楚王抽空看了他一眼,便是一个反应,郎宣笑着说了下去。
“喜从东方来。”
“太子妃怀孕了?”楚王皱眉丢开手里的记录,总算愿意再看郎宣一眼,“大兄真是废物。”结了这么久的婚,方才有了消息。
楚王喷洒毒液的时候,从来是不会饶过他的好大兄。
郎宣权当没听到:“京城传来消息,太子妃怀胎数月,等下次再收到消息,就当是麟儿喜讯了。”
楚王听完后没说什么,只屈指敲了敲桌面:“那几条鱼如何?”
江立华上前,轻声说道:“都盯着,没有异动。”
郎宣跟着说:“方才来前,卜雍刚收到消息,人都抓住了。”
楚王:“带上来。”
不多时,侍卫拖上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被捆绑成肉粽,他长得非常普通瘦小,脸上满是惶惶。
“口腔和身上都掏空了,牙齿也敲了几颗。”卜雍是个冷面汉子,正一字一顿地回话,“不必担心他会自尽。”
楚王稍一示意,卜雍就松开了他。
那人被捆久了本来也没什么力气,被松开后就跟着软倒在地,努力了一会才坐起来。
郎宣慢悠悠地说:“像是这种阴沟老鼠,多了还是挺招人烦的。”
卜雍在边上不说话,其实心里是赞同的。
楚王的兄长是太子,这位大王或许有为皇的能力,却是没有怎么有为皇的心。来到祁东,也不过是烦太子叨叨,也烦太子叨叨父子关系,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楚王懒得惹事,可他光是存在,就很碍某些人的眼睛。这阴沟里的老鼠一只顺着一只,关内的关外的都有,真是捉也捉不完。
楚王细细打量着那人,而后捏起桌上的一份文书,慢吞吞地念。
每念出一句,底下的人脸色就跟着微变,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如丧考妣。
“看来,你还记得自己写的东西。”楚王松开手,任由着那东西飘落下去,用手帕擦了擦手,有些嫌弃地摇头,“所以呢,你家主子有没有告诉过你,最近要安分些?”
这人一愣,猛抬起头望着楚王。
卜雍在边上就是一脚,将人给踹了下去:“有你抬头的份吗?”
郎宣笑嘻嘻地说:“诶,莫要这般凶,大王也不过是问问呢。”他踱步走到这人跟前,半蹲在他眼前打量着他。
“大概是不中用的棋子,不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都藏不好尾巴,叫人给揪了出来。”文士不疾不徐地说,“可惜了,要是再晚些,还能和水牢那些人做个伴。”
卜雍:“大王,除却他之外,据点已经清扫完毕,除却二十七没抓到,其余都在这。”
二十七这个称号一出,断牙男人身后就有几个人瞪大了眼,显然是难以置信。
这本该是机密,可为何这些人会知道?有人泄密,还是从一开始他们的行动就在楚王的眼皮子底下?
楚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漫不经心地吩咐下去:“先审问,一个个分开问,对不上的……唔,就先从小拇指开始剁吧,孤也想知道,福王训狗的本事究竟有多强。”
那声音算不上冷,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却是叫人毛骨悚然,浑身发抖。为首那人挣扎着,仿佛要说话,却被卜雍一把堵住,又全拖了下去。
郎宣在心里摇头,大王可真是恶劣。
分明没有亲自审问他们的心思,却是乐见这些人惊恐畏惧的表情。
以卜雍的手段,不到半个时辰,一份带着血气的口供就已经送到殿内,而这个时候,楚王正召了潘山海等几个在看沙盘。
“……今年雪太大了,就算是咱这也是一日接着一日下,要是再继续下去,边境今年可未必能安稳。”
“这关我们什么事?”郎宣乐呵呵地说,“该操心的那些人,可还没死呢。”
潘山海瞪圆了眼,正要说什么,却被边上全少横安抚下来,“郎正卿这话虽有些刻薄,却也是实话。莫要忘了,天子不喜。”
纵然有再多的话,潘山海听完这句,也只能憋屈地坐下来。
郎宣捋着胡子:“全少横,你这话可真是损。”他笑了,竟是连表字都不称,拿手边的纸团丢全少横。
潘山海冷哼了声,这人可真是一点文人气度都没有!
这时候,楚王看向卜雍。
卜雍会意,低头回话:“为首的人是个硬茬,碎了骨也不说。其余的人倒是都招了,只是知道得不多。福王有几个死士潜入祁东多时,以顺序来看,应当是十三,十八,二十七,与三十一。
“这个据点没接触过前两个,二十七在他们处停留过三日,只知道她的任务与王府有关。而三十一应当负责与剌氐的接洽。”
潘山海嘟囔:“这就来了四个?”
“福王身边的死士,前十都不会外出,只负责保护他的安全。你以为培养一个死士很容易?”郎宣摸着下巴笑了起来,“十三与十八,哈哈,他倒是恨不得大王死呢。”
“供出与府内接洽的人了吗?”
“供出来了,与这个据点直线联系的,是一个叫丁苦的外管事。”
郎宣挑眉,看向楚王。
哟,还真是钓上来一条新鱼儿。
…
阿蛮收到消息时,是在下午。
他正在石渠阁内看书。
这后院他是再不想乱逛,待在正殿吧,又总是要想起少司君笑吟吟与他说喜欢的画面,哪里待着都奇奇怪怪,他便躲来石渠阁这清净的地方。
一想到少司君,阿蛮翻书的动作都慢了些。
他没想过少司君会认真地说出喜欢,虽然是在那种场景下,显得有几分轻佻的儿戏,可那时候,阿蛮曾认真看过少司君的眉眼。
……那人是认真的。
或许不是真正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可他正是这么做。
至此,阿蛮终于理解少司君之前的种种话语。
为何不问他的出身,为何不问他的来历,为何不在乎他来王府前到底是做什么,为什么也从不提起谙分寺……
相比较“怎么想”这种细腻的情绪,少司君更在乎人是不是稳稳捏在手心。
人先扣在身边,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不问,并不代表不在乎。
……比如那总是不曾离去的苏喆,哪怕到了现在,少司君时不时还会提起。
想到这,阿蛮将书给阖上,有些看不下去。
他喜不喜欢少司君?
阿蛮说不出来。
少司君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可他喜不喜欢司君?
……是喜欢的。
或者应当说,是很喜欢。
少司君不是司君,可司君也是少司君的一部分,被强行抢来王府的时日久了,阿蛮也能日渐感觉到他们的相似。
越是相似,也越有不同。
为了演好司君,想必废了少司君不少功夫吧?不然那个时候,阿蛮怎会半点都没察觉到,这头温顺的羊早就沾满了血气?
想到这,他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沿着书架往前走,正走到窗前,就一眼看到了外头飘着的浓烟。
阿蛮微愣,忽而心头一沉。
这个方向,这个方式……
他像是任何一个发现了走水的人都会做的那样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转身下了楼。石渠阁下等候的“三紫”等人也发觉了不妥,纷纷抬头看着那个方向。
阿蛮和“三紫”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彼此确认了信息后都有些紧绷。
王府这一场意外走水闹得并不严重,只是浓烟阵阵,大得惊人。死伤倒是不重,也仅有一人死亡。
一个叫丁苦的外管事死了。
阿蛮回去的时候,说是困了要小睡一会,“三紫”留在殿内伺候。
寂静片刻,阿蛮主动打破沉默。
“二十七先前与丁苦联络的时候,都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你也一直是易容前去的,不必担心。”
“丁苦起了火,是为了报信。他既来得及报信,该处理的应当也处理了。”十三接着说,“只是不论如何,楚王必定知道府内有蛀虫。”
阿蛮并不将蛀虫二字当回事,而是轻轻捏着十三的胳膊安抚他:“楚王应当早有所觉。”
听得这话,十三猛地看向阿蛮。
阿蛮喃喃着说:“先前你说庆丰山的事你不知情。可是十三,我还是觉得其中有主人的手笔。若我的猜测是真,那从一开始,楚王就有所觉察。”
“那丁苦……”
“丁苦与楚王而言,应当是意外之喜。”阿蛮镇定地说,“直到今日,方才被发觉。”
只是暗线被拔,对他们来说可就危险。往后再想和暗楼内联系可不容易,最要紧的还有那麻烦的春风愁。
阿蛮凝眉细思,似乎是在想法子。
十三犹豫片刻,在阿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阿蛮微愣,侧头看着他,“这不是极要紧的事吗?怎就与我说了?”
关系再好,都不过是死士。
最为要紧的还是任务。
阿蛮清楚十三顶替二十七入府,肯定不只是为了帮助他,定还有着别的要事。只是今日直接与他说了,要是被楼内知道……
“丁苦出事,我若是拿出解药来,你总也会猜到。”
阿蛮笑起来:“我顶多猜到你还有别的暗线,怎可能会猜到任务的内容?”
“你就装吧,你要真是个小傻子,才不能活到现在呢。”十三不紧不慢地说,“只是丁苦如此,我等也未必能安全。”
阿蛮平静地说:“且看今晚了。”
只是等到吃完晚膳,等到少司君试图再发起一次互帮互助,等到少司君压在阿蛮肩膀上睡着了,都无事发生。
阿蛮:“……”
那这半夜的纠葛算什么?
他叹了气,慢慢也闭上了眼。
…
原本以为此夜无事度过,恍惚惊醒时,阿蛮都有些茫然,只隐隐听到耳边有粗重的呼吸声。
阿蛮猛地转头,就见原本睡在边上的少司君正痛苦地捂着额头,呼吸异常急促。看他这样,阿蛮猛地想起最开始在马车内少司君的模样,心中一紧。
阿蛮试探着去碰少司君,男人猛地抬起头来,反倒如虎豹般扑向他,他只觉得眼一黑,就被少司君居高临下地掐着胳膊。只听那仍是粗重的呼吸,便知他还未从那种梦魇的状态抽离。
“大王,您……”
“你到底是谁?”少司君嘶哑着说,像在梦中,又如刻薄地诘问,“……又叫什么名字?”那声音阴鸷发凉,透着难以言喻的暴戾。
起初阿蛮有些茫然,而后,他的脸色一点点僵硬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少司君梦到了什么。
……或者说,他知道了引起少司君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他在做梦。
关于那段,只有阿蛮记得的岁月。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你可以继续问,直到满足你……
殿内灯火通明, 寂静无声里,被夜半薅来的御医正在给楚王诊脉。
楚王靠坐在床头,一条腿曲起来, 胳膊搭在上面,那随意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将自己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蛮。
阿蛮走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
御医收回动作,正要说法, 发现大王根本就没顾得上看他一眼。
御医:“……”
他无奈叹了口气。
“御医,大王的身体如何?”在这片怪异的寂静里,是阿蛮主动出声打破了沉默,“他的头还在疼。”
御医下意识看了眼楚王,就见楚王也冷漠地扫了回来,那模样仿佛是在说他问,你怎么不答?
御医打了个寒颤, 忙说:“大王只是犯了旧疾, 许是有什么事触动想起了些许片段,所以这丢失的记忆才……”
“我梦到了,花。”楚王忽而出声, 慢吞吞地说, “染血的花。”
“是了,或许在那几个月里, 也有过相似的事情,”御医说着,“大王要是梦到,便会引发头疼。”
阿蛮:“大王丢失过记忆?”
这一次,御医不用再看楚王的眼色, 就赶忙说了下去:“大王去年遇袭,回来的时候丢失了几个月的记忆。臣等也曾多番施为,只是这脑袋的事情到底精细,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在疼。”阿蛮缓缓地说,“就不能让他不痛?”
御医苦笑起来:“臣可以开个方子缓解,只是能不能恢复记忆,就得看老天爷是怎么想的了。”
楚王这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可要是尽心尽力做事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砍人的脑袋。
所以这御医方才敢这么说话,要是在皇宫里,那可是不得了了。
待楚王吃了药,天光已破晓,楚王挥了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
阿蛮仍然站在几步开外。
少司君冲着他伸手:“阿蛮怎不过来?”
阿蛮沉默半晌,这才朝着少司君走去。男人仰头检查他的脖子,倒是笑了起来。
阿蛮挑眉,少司君到底是怎么能在这么痛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的?
少司君:“我以为阿蛮在生气。”
阿蛮:“我生什么气?”
“也许是我在梦中掐了阿蛮的脖子?”少司君不紧不慢地说,“也或许是因为,我叫了别人的名字?”
……别人。
阿蛮缓缓眨了眨眼,无视了突然加速的心跳,平静地说:“大王在梦中,并没有提到其他人。”
“是嘛……”少司君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既然都不是,那阿蛮又为什么要这般疏远?”
阿蛮盯着少司君的胳膊,半晌终于跟着伸手抓住,被男人拽了过去,两人一起在床边坐下。
“只是怕影响到大王的病情。”阿蛮慢吞吞地说,“毕竟方才您看起来很疼。”
“的确很疼。”少司君眨了眨眼,浓密睫毛打下的暗影微颤,竟有几分可怜的模样,“阿蛮要是能给我揉揉,那就更好了。”
阿蛮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后坐了坐,示意少司君躺下来。
于是那兽便高高兴兴地趴俯下来,露出细长的脖颈,那致命的要害就那么明显地袒露在阿蛮的眼前。
只要他愿意,就能出其不备地袭击少司君的致命弱点。
阿蛮的手指先是缓慢地停留在少司君的脖颈上,而后才慢慢地转移到太阳穴。
他的动作有点生疏,却是很轻易就找到要紧的穴道,一个个按捏过去,那力道很快就调整到适中。
少司君闭着眼,偶尔有着长长的吐息。
阿蛮仔细观察着他的模样。
少司君眉眼高挺,棱角分明,在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严苛的冰冷。那凌厉的威压,仿佛要穿刺万物。
可他要是放松下来,那凌厉的眉眼就会变作另外一种令人亲近的气质。
阿蛮最喜欢他的侧脸。
尤爱他肆无忌惮的时刻,那种飞扬洒脱的少年气,是他看了多少遍都不会腻歪的。
“阿蛮要是再看下去,那眼神都能把我当柴火烧了。”
少司君仍是闭着眼,轻轻哼了声。
既然这人没有睁开眼,阿蛮就少去了被盯着看的后怕。
他无意识地笑了笑,轻声说:“可人长着眼睛,不就是为了看别的物什吗?”
他的手指逐渐偏离了穴位,缓缓地摸上少司君的鼻骨。
鼻梁高挺,摸起来有点冰凉凉的。
“可人长着鼻子,总不是为了被摸的吧。”少司君轻笑了起来,那柔软的气息自鼻腔溢出,仿佛连笑也是温柔的。
温柔这个词,听起来和少司君可真是没什么关系。
“可我现在不正摸着吗?”阿蛮的笑意更深,轻声说,“大王也没不让。”
“歪理。”少司君硬邦邦丢出这两个字,“不过我喜欢阿蛮的歪理。”
“这是和大王学的。”阿蛮甩锅,又戳了戳少司君的鼻尖,“……不要总是随随便便将喜欢挂在嘴上。”
“对阿蛮这样的人,总得多说几句,才会让你真正记在心里。”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着吓人的话,“不然总会故意当做不知情,听不懂,可真是气人呢。”那黏糊糊的,有几分撒娇意味的语气,在这个时刻与司君惊人的相似。
“……我没有不懂装懂。”阿蛮平静地说,“是大王太随便了些。”
于是少司君睁开眼,正正对上阿蛮的眼睛。
“何为随便?”
“……我觉得随便,就是随便。”
“这是比歪理还要过分的撒泼哦。”少司君拖长着声音慢吞吞地说,翻个身将脑袋更深地埋在了阿蛮的小腹,“过分的人是谁呢?”
阿蛮真的有些受不住少司君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那太像是司君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少司君的头疼,还是因为御医刚才提起那段失忆的事情,阿蛮总会不经意间在少司君的言行举止里发现属于司君的痕迹。
这种熟悉到过分的刺痛感,让阿蛮不太习惯。
可是少司君正用双臂抱着他的腰,就算阿蛮想要躲开也是没有地方可以隐藏的,过了好一会,阿蛮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王想找回那段记忆吗?”有些冰凉的手指又挪了回来,轻轻摸着少司君的头发,“听御医说,那似乎是很难预料的一件事。”
“尽人事,知天命。不正是他们的做派?”少司君说话的时候,那热气就会一阵一阵地扑到小腹,让阿蛮不自觉瑟缩起来,“想不想起来,倒也是随便。”
“大王若是不在意,那自是好事。”阿蛮平静地说,“毕竟也不过是简短的岁月。”
是呀,忘记吧。
忘记,也的确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少司君想起来,那才是灭顶之灾。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来,少司君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盯着阿蛮。
然后,眼睛微弯,像是一个笑。
“阿蛮错了。”
少司君意义不明地笑起来。
只是错在哪了,这人又不说了,还缠着阿蛮说自己头疼,所以要他继续揉揉。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不难受吗?
揉揉!
哪个大男人会这么说?
阿蛮就不会这样。
身为大男人的阿蛮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又开始给少司君揉揉,就算后来少司君埋在他膝盖上睡着了,他也一动不动,让他安生睡了半个时辰。
陪着少司君睡的时候,阿蛮靠坐在床头无意识地望着远方,许是心里惦记着方才的对话……染血的花……
少司君是梦到了那一次吗?
阿蛮被派去宁兰郡,是为了一个任务。
主人要一个人的命。
也要他府内的一件东西。
只是这个人很怕死,出入的时候身边总是围拢着不少护卫,而府邸更是日夜都有奴仆巡逻,几乎是无孔不入。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破绽。
阿蛮到底是完成了任务,只是付出的代价也不少。
他的身体本就没有将养好,强行提刀与人厮杀后,再踩着月光回去时,每一步都觉得虚浮。
……东西要收好,等日子到了再呈交……他身上的血气太重了,得清理一下,不然会被司君发觉……
想到司君,阿蛮挣扎出一口力气,到底是将血衣与其他的东西都处理干净。
等回到住处,天已是蒙蒙亮。
啊,连呼吸都在疼。
阿蛮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他不想吵醒司君。
可是司君就在小院中。
阿蛮一眼就看到了那人蹲在院子里的背影,他仿佛是在看花,是那么专注,专注到了根本没有发现阿蛮的到来。
只看司君身上的痕迹,便知道他一宿都没睡。
阿蛮一惊,急急走过去,就连气血浮动也不管:“你一夜都没睡吗?”
蹲在花丛里的司君仰起头,那张漂亮的脸上面无表情:“这就是你想说的第一句话?”
阿蛮先是一愣,继而迟到的心虚开始翻涌。
“我只是……”
“味道。”司君含糊而快速地带过,“血。”
“什么?”
“是一朵红色的花。”
司君越过阿蛮,摘下了他身后的一朵花。
司君有时候说话就是这么没头没脑,阿蛮早就已经习惯。可在看到司君手里的花时,他还是不免汗津津。
司君手里的,是一朵染血的花。
花上,有阿蛮的血。
有阿蛮的味道。
司君将那朵花凑到唇边,似是在亲吻,却在下一瞬露出森白的牙齿,将那朵娇嫩的花嚼碎吞下。
他这么做的时候,那眼睛还在无比专注地看着阿蛮。
冰凉的,又似乎有着漆黑的火焰。
咕咚——
阿蛮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总觉得司君在吃的不是花,而是他的血肉。
后来发生的事情,阿蛮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他被面无表情的司君拖进屋子。原是他的后背有他没有发觉的伤口,所以根本没有处理。
那件新换的衣裳已经兜满了血,在进了小院后,就开始淅淅沥沥地滴落。
司君说,整个屋子都是阿蛮的味道。
那时候的阿蛮以为司君在说的是血气,如今想来,他说的从来都是实话。
对于少司君而言,那时候破裂的伤口,当真是赤|裸的诱|惑。
…
少司君的头疾时而发作,一旦发作起来,这人心情就不好。
据说往常少司君不高兴就会外出,遇到不长眼的刚好能顺手给宰了。可现在的少司君却是一直窝在王府不出去,整日就知道折磨阿蛮。
阿蛮被他缠得实在是没辙,想起他有段时间总会外出跑马,就建议少司君出门去。
少司君欣然同意。
顺便带上了阿蛮。
阿蛮:“……”
他面无表情地跪坐在马车内,“三紫”秋溪和两个小太监守在马车内,也都不敢说话。
那两个小太监一个叫宗明,一个叫陈欢,也是最近这段时间一直跟在殿前伺候的。
阿蛮见他们战战兢兢,捏了捏眉心:“不必这么拘谨。”
“三紫”开口:“夫人心情不虞,自然是我们之过。”
阿蛮偷偷瞪了一眼“三紫”,让他不要火上浇油。
宗明跟着说:“夫人这话说得,我们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这不过是本分。您要是觉得心头不爽利,骂骂我们也是好使的。”
阿蛮:“……我没事骂你们做什么?”
秋溪便笑着说:“夫人别管他,这都是什么破主意。今日出来的时候,奴婢多带了些书,夫人可要看看?”
阿蛮点了点头,于是秋溪快|手快脚将几本包括在箱子底下的书取了出来,递给阿蛮看。
马车上摇摇晃晃,其实也看不进去几个字,阿蛮答应,不过是不想看他们几个那么谨慎微小。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仅仅是没什么表情,这底下的人就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从前,他们有这么怕他的吗?
那边的秋溪偷偷看了一眼,发觉夫人仿佛是在认真看书,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阿蛮的脾气很好,凡事都不爱计较,不管是吃的穿的,从来都没见他表现出特别的偏好。
能吃,能穿,能用,阿蛮从不抱怨。
只是阿蛮不会抱怨,却会有人替他计较。
不知道阿蛮有没有留意过,其实他跟前伺候的人,是有换过的。宗明和陈欢都是最近一二月才来的。
这府中后院一直都无人能承宠,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出挑的人竟然是来自府外,还恰恰是个男人。
最开始被派去碧华楼的秋溪怎么都没想到,这位被抢来的夫人居然会一路直上,到了与楚王同进同出的地步。
只是人就是这样奇怪,分明阿蛮才是那个被抢来的倒霉人,可到了他们嘴里,便会将阿蛮当做魅惑楚王的狐媚子。
楚王府管得严,闲言碎语从来少有。只是再罕见,总归也会有忍不住背后议论的时候。
找个隐蔽的,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就好了。
不幸的是,偏偏那一日,楚王经过了。
经过的原因很简单,楚王这一日归来迟了,不愿意让阿蛮多等,就抄了近道。
“……你说那蛮,是蛮子的意思吗?”
“发癫了你,说什么呢?”
“这又没别的人,我说,你别胆儿小,真胆大的,可在前头呢。”
“怎么,你还想学一学那男夫人,去大王跟前献丑呢?”
“我当然不行,可总有人行呗。怨不得这府内一个承宠的人都没有,原是大王喜欢男的……”
“你说个没完没了,大王纵是喜欢个男的,也不管咱们什么事。”
“哪里没关系?大王要是喜欢男的,岂不是一直没有子嗣,那个狐媚子……啊!”
那人滔滔不绝的话突然被掐断,身体也跟着簌簌发抖起来。
“你怎么说一半……大王!”
另一人没听到他的后半截,转过身来想接着问,结果也跟他一样哆嗦,齐齐扑通跪倒在地。
“大王,大王饶命,我们绝没有……”
楚王蹲下来掐着其中一人的脸,啧啧称奇:“这眼睛也好端端的,怎么就瞎了呢?”大拇指压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在纳闷。
“啊啊啊啊啊——”
楚王笑嘻嘻地戳穿了他的眼。
一个,两个血窟窿。
身旁的那人早就被惨叫声吓尿了,不住在地上磕头。
这位置可真是刚好,楚王顺手在他背上擦手,擦完了,又揪着他的脑袋帮忙朝着地上狠狠磕了几下。
把人撞得那叫一个头晕转向,而后才慢腾腾地问:“他是瞎了,而你呢,是聋了吗?”
那张脸,幽幽地靠近。
“怎能顺着他的说狐媚呢?阿蛮分明是颗圆不溜秋的石头呢……”
“啊啊啊啊耳朵——”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这两人都没得什么好下场,紧随而来的,就是大清查。
就连阿蛮身边伺候的人也是换过一次,能留下的全都是谨言慎行的。
起码长了眼睛,也长了耳朵。
嗯,而且他们也足够珍惜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事并没有外传,秋溪能知道,也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最后是她负责清理的。
有两个,便会有四个。
学不会闭嘴,那就用铁血镇压。
大王都不在意阿蛮是男的还是女的,这底下的人还学不会乖,那只是自寻末路。在楚王强有力的威慑下,除了那几个不长眼的蠢货外,没有任何人敢有别样的言论。
如同阿蛮一开始就是男人那般,他们“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更加恭敬地对待阿蛮。
仔细一想,秋溪也觉得那两个人说错了。
如果真要说狐媚子,那这个狐媚子……应当是大王呢。
……是大王在黏着阿蛮。
字面意义上的黏。
如蛛丝,如蛇缠。
秋溪总觉得楚王盯着阿蛮的模样,有些可怕。
即便那个时候的大王是在笑。
笑得,很像是个人。
一想到这,秋溪就颇有种世界崩塌的飘忽感。
这也不怪秋溪。
她年幼时入宫,后来到了七皇子的宫内伺候,再后来跟着分封到祁东,仔细算来跟在这位主子身边,少说也有七八年。
在她看来,楚王是个冷情冷性的性子。
是呢,如今看着大王黏糊在夫人身边的模样,仿佛这是一句荒唐言论,可这本就是大王最真实的底色。
在这之前,秋溪还从没见过楚王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呀,如果往上追溯,那还是有的。
皇后。
皇后还在的时候,楚王最亲近的便是皇后。
次之才是一母同胞的太子,而天启帝……一想到那势如水火的父子关系,便不敢细想。
那时候,唯一能让小小的七皇子略有表情,还会痴缠黏糊的人,就是皇后。
可是皇后去得太早了些。
而这位皇后在去世前,为当时的七皇子争到了祁东的封地,并迫得天启帝在文武大臣前应下“七皇子十五岁便分封”的承诺。
再到后来,就是十五岁时那场兵荒马乱的分封。
秋溪记得当年曾闹出过乱子,可是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起来,再没有人知晓。
她只清楚,七皇子和太子大吵了一架。
是从未有过的凶狠。
后来,七皇子就到了祁东,成为了楚王。
他们这些本就属于七皇子的宫人当然也会跟随着一路,成为楚王府的宫人。
一如既往的生活,却是在最近有了变化。
细细数来,似乎是在去岁开始。
去岁意外变故,王府众人惴惴不安,要是楚王真的出事了,哪怕皇帝根本不喜欢他,可是整个王府的人也必定会跟着陪葬。
后来大王平平安安回来,所有人都是欣喜若狂。
……只是回来的大王,似乎有了些变化。
皇后去世之后,大王的脾气变得阴沉古怪,喜怒不定。尤其是刚来祁东的前几年,更是杀性不断。
大王与他们是在两个世界,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死物。
可是这一次回来虽然说是失忆了,可是整个人却变得……鲜活。
以前秋溪是怕大王的。
可现在虽然也是怕,却不再是那么怕。那种非人的,怪异的惊悚,更是在阿蛮的出现后,就彻底消失了。
现在的大王,像个人。
是活生生的人。
……嗯,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残暴,可是面对阿蛮时的模样,又怎能不算呢?
秋溪等人自然是敬重阿蛮的,非但是敬重,更是庆幸他被大王抢进来了,当真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阿蛮自是不知道秋溪心里兜了一大圈,最后竟然是在感激少司君当初将他抢进来的举动。
他手里头的书籍虽是捏着看了一会,但始终看不进去,最终还是随手放到了边上。
他往边上挪了挪,顺手挑开了车帘。
外面的寒风刮了进来,一瞬间车厢内温暖的气息也随之倾泄了出去。
风卷起雪碎,令人一个激灵。
遍地雪白,竟是看不到其余的颜色。
阿蛮余光留意到秋溪他们都打了个哆嗦,立刻就将帘子给放了下来,但是还没有真正挂下来的时候,就被车厢外另一只手抓住了。
少司君挑开了车帘子,锐利的眼睛往车厢内一扫,继而落在阿蛮的身上:“要不要出来跑一圈?”
阿蛮原本是没这个想法,可少司君这么一提,不由得有些心痒痒的。
只是他想起之前在庆丰山共骑的经历,谨慎地说道:“共骑?”
少司君扬手指了指身后,阿蛮略探出头去,就看到紧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匹马。
少司君扬眉:“早就备好了。”
阿蛮想笑。
这到底是他想跑,还是少司君也想蛊惑他出来?
此时已经出城,阿蛮翻身上马的时候倒也是没什么顾忌,先是适应了下这匹马的脾气,就顺利上手了。
除却先前那次共骑之外,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骑马,这一碰,竟然还有些想念。
他还挺喜欢策马飞腾的感觉。
少司君攥着缰绳,溜溜达达地跟在他的身旁,信手指了指前路:“比一场?”
阿蛮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有些蠢蠢欲动。
“若输了如何?
“输了,阿蛮陪我吃饭吧。”
会被少司君专门提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正常的进食。
阿蛮笑了起来:“大王觉得自己必定会赢?”
他虽然有段时间没动弹过,但是这一身技巧可还没落下呢。
“若我输了,阿蛮自可提一个条件。”少司君夹了夹马腹,笑得恣意,“什么都可以。”
“一言为定。”
咻——
如同离弦的箭,他们两人飞驰了出去。
阿蛮已经许久不曾这么跑过,上身微微往前压,抓着缰绳随着骏马的跳动身体上下起伏,仿佛整个人都与马融为一体。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官道,他们的身位紧紧咬着,几乎难分前后。风在耳边呼啸,冷意袭来,却更感快活。
只是到底没分出个胜负。
就在一个急拐弯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道上也正有人疾驰赶来。
打个照面的功夫,这一人一骑猛然摔了下去,那马疲乏地挣扎着,却是怎么都爬不起来,而马背上的那人更是直接滚到了边上去,人都栽到枯草丛里了。
“吁——”
阿蛮眼疾手快勒住了缰绳,那马儿上扬着身体,几乎腾空,过了好一会才落地踩了几步,浑身大汗淋漓。
人会出汗,马也是如此。
阿蛮喘着气,蹙眉看着眼前这突发的意外。
那厢,一同停下来的少司君盯着那匹栽倒在地的马,神情有几分阴郁。
阿蛮操控着马走到他身旁,也跟着往地上看,却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军马。”少司君冷冷地说道,“剌氐有变。”
听得那话,阿蛮脸色微变。
剌氐!
少司君怎会一口咬定出事了?
嗬嗬——
那个被马摔到了地里的倒霉蛋总算拽着枯萎的草根爬了上来,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居高临下的楚王。
“大王!”
男人的眼睛爆发了明亮的光芒,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整个人跪倒在地:“大王,剌氐劫掠了边镇,消息传回后,黎将军原是要出兵追击,可是监军李泽明却说寒冬腊月不宜追击,不肯签发调令,致使战机延误,剌氐连屠十三边镇!”
字字泣血,句句不甘。
“李泽明收到消息后,竟说战事不利,乃将军全责。而今那奏折已递往朝中,不日就要抵达。”
军事急报向来是八百里加急,可早不可晚。
这汉子嘴巴干裂,眼底发青,已是精疲力尽,声音却带着凄凉悲怆。
“孤早就警告过黎崇德,他不听,不过自找苦吃。”少司君阴冷地说,“不过一个监军,杀了剐了埋了,有一千个理由推脱,可他到底不敢,反祸边镇,黎崇德也非无辜。”
汉子嗫嚅不敢言,这毕竟是在指着他上官的鼻子骂。
“大王,还是先让他起来吧。”阿蛮看着那人一边冷得直哆嗦,一边又红着眼的模样,到底是叹了口气,“能把马跑到几乎累死,他估计也撑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候,王府护卫也赶了上来,少司君随意摆手,就让人把这汉子带下去好生安置了。
“这结果倒是不分胜负。”少司君慢吞吞地说,“不若算双输。”
……啊?
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说法,一般不是算双赢吗?
阿蛮对上少司君的眼,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说清楚了如果是输了会怎么样,却没说过如果赢了会如何。
阿蛮幽幽:“大王这想法真别致。”
“既是双输,也是双赢,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少司君的情绪似乎没被方才的事情影响,“阿蛮真的不考虑考虑……”
阿蛮残忍说不。
“大王不如想想方才那人,”阿蛮慢吞吞地说,“毕竟看起来十万火急。”
“他心知肚明,”少司君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骏马的鬓发,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薄凉,“有个法子,远比来找我更管用。”
而今少司君若是动,想必整个朝野都会以为这位要造反呢。
黎崇德这一招,真是臭棋,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阿蛮沉默半晌:“主动出击。”
少司君笑了起来:“阿蛮真是懂我。”
“可监军毕竟是朝中派来的,要是朝廷震怒扣着军粮……”
“轻重缓急,总有代价。”少司君刻薄地说道,“在其位,谋其事。早晚都会遇到,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想要救民,又要保全自己,还要游走在各党中,他黎崇德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阿蛮叹息,少司君说的全都没错。
只是……为何黎崇德会千里迢迢,派人来寻少司君求救?这不合常理,就算真的要找人来求救,也不该是楚王。
按理说,那个位置距离祁东也远,是另有前缘,还是少司君已然与这些把持重兵的将士,拥有了令人可怕的默契?
直到跑马场,阿蛮都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些不安。
这些年,阿蛮奔波在外做任务,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些据点落脚,时不时会收到来自各个地方的情报。
对于朝中的文武与皇家兄弟的纷争,大抵心中有数。
太子看似根基稳固,可实际上不论是母族还是自身的凭借,都是依仗着文官。而主人的母族却是不同,还是能与武将搭上关系的。
主人是在楚王与剌氐一战后,方才死死地盯上他的。
因为楚王的存在,会成为一大阻碍。
而今,阿蛮正是亲眼目睹了主人担忧的根源。
尽管不知道楚王和这些武将的关系究竟从何而来,但的确或多或少,是有联系的。一但到了必要的时候……
哒——
阿蛮脑袋被拍了一记。
“想什么呢?”少司君捏着阿蛮的脑袋,将人强行转了过来与自己对视,“剌氐?边镇?还是黎崇德?”
阿蛮不知道为什么少司君总是很喜欢和他眼神对视,有时候要是他稍稍一走神没认真看他,就会被他强迫着又重新掰回去。
这种四目相对的时刻,有着某种赤|裸的怪异。
人总是更难掩饰眼底的情绪。
“我在想……大王会选择哪一个回答?”
“真是越养,就越变成个坏石头了……”少司君捏住阿蛮的嘴巴,还左右晃悠了两下,“那就选最容易回答的那个。我救过黎崇德的命。”
“……什么,石头?”阿蛮呜呜着说,嘴巴被捏着,说话也不清不楚的,“我没有……”
好不容易又把自己的脸抢回来……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又?
都怪少司君总是莫名其妙地抢阿蛮的脸,头发,手指,乃至于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位,只要他想,都能突然发起一场争夺赛。
这“抢”仿佛都成为他的本性!
阿蛮捏着自己的脸,试图自己和少司君的距离,可惜的是少司君如影随形,就跟追逐猎物般。他选择放弃,索性当着少司君的面大声嘀咕:“大王未免太坦诚了些,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吗?”
少司君对他还真是有问必答,坦荡得有些过头。
现在居然连这种机密的事情都随便就袒露出来,他就不担心阿蛮泄密吗?
少司君笑了起来。
是那种有些古怪的,冰凉凉的笑意。
需知那坦荡的,赤诚的柔软,正是引诱人踏入迷途的陷阱。
知道得越多,便越不能逃脱。
无力挣扎的猎物,只能继续沉沦下去。
“只要你想,你就会知道所有的一切。”少司君在阿蛮的耳边这么说,气声吹入耳朵,直叫人打了个颤,“你可以继续问,直到满足你所有的困惑。”
笼罩在少司君的影子里,阿蛮恍惚感觉到了某种怪异的,危险的征兆。
仿佛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步入了一片沼泽。
沼泽是绿色的,鲜活的,充斥着植物的芬芳;可沼泽也是阴冷的,嗜血的,堆积着无数的尸骸。
而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时候,这柔软的,阴湿的沼泽,已经爬上了他的膝盖骨。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若我现在要杀了你呢?
“我有一个问题。”
“我也有一个问题。”
阿蛮和十三对坐。
阿蛮对十三说:“那你先说。”
十三单刀直入:“我觉得你也喜欢楚王。”
阿蛮面无表情:“……忘了你是这种口无遮拦的脾气。”
十三平静:“我只是实话实说。”
阿蛮挠了挠脸。
“真是糟糕, 你没有反驳我,我更愿意猜错了……”十三低头捏了捏眉心,“可是以你的脾气, 你是不可能会喜欢上任务对象……等等,不会是宁兰郡的那个人?”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阿蛮。
他不清楚阿蛮在宁兰郡的遭遇,可是他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阿蛮吃了口温水,更加不自在。
“掩饰的小动作太多了。”十三的叹气声更大, “别喝你的破水了,有茶不爱喝,不知什么臭毛病。”
阿蛮怀疑十三在指桑骂槐。
他有证据,却不敢说,只能默默地继续喝水。
十三更加容易地折磨他的眉心,只觉得十八是在自寻死路:“要是被主人知道,你这次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十八参与了袭杀楚王一事, 这次袭击的失败导致十八负伤受罚、楚王失踪在外, 谁成想他们又在宁兰郡相遇?
这天下哪来这么巧的事!
“他在谙分寺前强行掳走你,当真只是意外?”十三不信,他总觉得这内里有古怪, “他认出来你了?”
“他不记得。”阿蛮抿唇, ““我送他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失忆了。”
十三捂着脸, 连声叹息。
“所以你想说,你和楚王那是缘分天注定,这才有这接连的巧合?”
阿蛮隔着桌子狠狠踹了十三的膝盖,幽幽地说:“你的问题说完了,现在轮到我的问题。”
“十八,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十三坐正了身子,无奈地说,“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你的任务我来完成。”阿蛮开口,“与之对应的是,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十三的任务也不是那么容易。
某种程度上,或许也是一桩要命的事。
十三沉声:“如果是寻常的事情,你就算不必替我完成任务,我也会帮你。”
阿蛮要十三帮忙的事,必定非同寻常。
“是有些麻烦,”阿蛮平静地说,“但也没有很危险。”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十三到底是没忍住,在阿蛮的脑袋上狠狠捶了一记,厉声说:“你是疯了!”
十八说出来的话,到底石破天惊。
要是说出这话的人是其他任何一个,十三定不会饶了他,可偏偏说出这话的人是十八,十三这满心的怒火不知从何发泄。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神情紧绷。
好半晌,猛地看向阿蛮:“你告诉我,你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楚王?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蛮平静地说:“我很喜欢司君。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少司君。”
十三皱眉:“这有什么差别?”
不管是司君还是少司君,他俩不都是一个人吗?
阿蛮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的确是同样的人,可司君不会是楚王。”
直到此刻,十三方才意识到十八所言为何。
正如他的猜想,如果阿蛮一开始就知道司君是楚王,他是绝对不可能和任务对象有什么的情感。
可世上就是这么巧,司君偏偏就是楚王。
“我不会将这件事告知楼内。”十三重新坐了下来,撑着自己的脑袋,“但是,你该知道主人对楚王的态度……你要是自己暴露,那谁都救不了你。”
“不管是哪一方暴露,于我而言都是灾祸。”阿蛮喃喃,“万幸的是,楚王的记忆不曾恢复。”
十三没忍住说:“司君知道你的身份?”
阿蛮沉默。
十三也没再问。
“你不该告诉我。”十三后来和他说,“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就是最好只能自己知道。”
阿蛮:“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十三一套降龙十八掌就拍在阿蛮的后背上,差点没给他拍吐血。
他俩是一批出来的。
也是一同活下来的。
尽管是在暗楼这样的绝境里,所有的同伴或许是下一瞬你死我活的对象,可他俩的关系一直出奇的不错。
大概是投缘。
在忠于暗楼,又不伤害暗楼利益的前提下,阿蛮保留着十三的一些秘密,十三也知道他的。
阿蛮知道十三其实很担心他。
只是十三不会表达,要么说话噎死人不偿命,要么就只会安静陪在他身边守着。
只是这种事不像是饿了就吃饭,受伤了就去看大夫那么容易,要谈到感情,他们一个两个都没有经验。
何来感情呢?
十三先前还能像模像样地警告阿蛮绝对不可以陷进去,可要真的让他拿个主意,他也是拿不出来的。
这时候,十三又觉得阿蛮想做的事情不那么荒唐。
起码要是能成功,那阿蛮就能彻底跳出这个泥潭,再不用在这里面绝望地挣扎。
……只要那个时候的阿蛮,还能活着。
阿蛮似是看出十三在担心什么,与他勾肩搭背,仿佛之前纠结的人不是他那般平静地说:“别再惦记着那些,不若先来思考黎崇德的事。”
这一次出府撞见边境来人本就是意外,能得知楚王和黎崇德的关系更是始料不及。
这消息定要及时传回暗楼。
只是除此之外,阿蛮更为惦记的却是边境的情况。
绥夷处于边境,一旦剌氐或者其他异族有异动,绥夷往往会遭受劫掠。当地民风彪悍,性格强硬,也多与此有关。
正因为如此,阿蛮对剌氐并无好感。
在猜到庆丰山的事情和主人有关,而他自己又亲耳听到那些人口吐契语的时候,阿蛮的心里掀起过惊涛骇浪。
以一个死士的身份,他只能对主人言听计从。
可只要阿蛮还曾记得绥夷的少许温暖,他就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事情。
他只能沉默。
“黎崇德来找楚王,当真没有道理。”十三皱眉,“且不说距离遥远,他该知道,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会给楚王惹来多大的风波。”
楚王原本就因为动兵一事被斥责过,如今再有这样的接触,岂非是赤|裸的麻烦?
阿蛮慢吞吞地说:“如果这件事,自一开始就是一桩阴谋呢?”
十三挑眉:“给楚王下套?”
而且还是只要做了,就说不清的阳谋。
…
风雪声里,寒意更甚,几多狂风呼啸刮过屋檐,散落碎雪无数。
有人冒雪而来,这雪将他粗黑的眉毛也跟着染白。
“师阆来了,吃些茶暖暖身罢。”全少横最先看到他,“赶来辛苦了。”
师阆走到屋中央,挨着全少横坐下。屋内很是暖和,又有热茶暖身,师阆那在寒风里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恢复,人也放松下来。
他接到楚王消息后,就径直赶了回来。
好在近日他正好在祁东附近,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师阆:“大王呢?”
全少横:“去见夫人了。”
师阆:“夫人?”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困惑。
全少横一拍脑袋,倒是想起来师阆这半年一直在外面,都未必知道祁东发生的事情。
“大王抢了一位苏夫人,后来苏夫人变作男夫人,可大王还是很喜欢,最近一直把人带在身边。”
全少横简单粗暴地解释了整件事情。
师阆有些艰难地试图理解:“你刚才说,大王很喜欢?”
他试图将这两个字放在楚王的身上,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那个像是阴湿水鬼的大王吗?
全少横是不知道师阆在想什么,不然保准一个头槌就砸在他的脑门上。
坐在另一头的郎宣听到他们说话,饶有趣味地凑了过来:“云贤可没有骗你,大王当真有了心爱之人。”
一瞬间,原本还有窃窃私语的房间整个都安静下来。
不论是原本在房间内的全少横与潘山海等人,还是后至的师阆全都震惊地看着郎宣。
郎宣作势捋着胡子,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脑袋:“尔等这般看我作甚?难道寻常人等会被大王带去水牢,亦或被带来这里?”
就算是兴之所至,可这也都是要紧的地方。
师阆试图反驳:“大王应当不会是……等下,你说大王将人带来了这里?”
郎宣自鼻腔发出一个“昂”的声音,而其他人也没有反驳这句话。
师阆沉默,开始自我怀疑。
全少横紧接着说:“即便大王很是喜爱那位,可也没到正卿说的这般……”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是没办法和郎宣那样直接说出来。
总觉得像是在说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郎宣:“且看日后便是。”
他看起来并不想和其他人争执,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门外有着轻微的动静,屋内的几个人朝外看了过去,立刻就站起来,齐声道:“大王。”
楚王来了。
带着一身寒凉的肃杀之气。
“人死了。”
楚王简短地说。
郎宣捋着胡子的动作停下,他的目光下意识望向天花板,像是在出神。
师阆很直接地开口:“大王,此人应当自西北来,曾在驿站停歇过。据底下人截至的消息,应当有不少人知道他的来历。”他清楚自己会被召回来的原因。
潘山海嗤笑了声:“黎崇德这真是想来求救?莫不是想坑害大王吧?”
楚王在上首坐下,示意其他人也一起落座。
“他没有这个胆。”全少横冷着脸色,“若是有,那李泽明早就死了。”
监军使是一贯有之的位置,可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若是将领掌权势大,根本就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
近些年来,因着天启帝戒备武将,这才提高了监军使的地位。可再怎么提高,多数时候也顶多是个辅助,少有像黎崇德这般,宛如被掐住要害。
“李泽明是兵部尚书的女婿,他自然是不敢。”郎宣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魄,终于坐正了身,“黎崇德有能力,可骨头却是真的软。”
分明自己是武将,能力有,战功有,却是喜欢给上官行贿。
有些时候倒也不算错。
为了打仗的时候不被卡着脖子,为了粮草能顺利运转。
郎宣:“只是我觉得,黎崇德虽有问题,却不是那等能坐视百姓受苦的人。”
全少横蹙眉:“何意?”
楚王漫不经心地开口:“他贿赂,他软骨头,本就是为了能顺利打仗。”
想打仗,是为了保护百姓。
如果因为软过头反害了百姓,这不是与黎崇德的初衷相悖了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卜雍低低说道:“即便真是如此,也鞭长莫及。”
这么一剖析,便是黎崇德自己被人算计,幕后之人意图借他将楚王也一并坑害而已。
这算不上什么阴谋,甚至算是一场阳谋。
这报信的探子现在死在祁东,而在抵达祁东前,也曾在驿站歇息,自有人证。只要这个消息上达天听,不论楚王如何辩解,都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卜雍:“大王,人是怎么死的?”
楚王撑着下颚,淡淡地说:“突发心疾。”
“呵,好一个突发。”潘山海冷声说,“好一个没完没了。”
郎宣笑吟吟地说:“这看起来,像是报复呢。”
场面骤然一冷。
这话便是在暗示此事与福王有关。
毕竟先前刚拔了他一个据点。
潘山海没好气地瞪了眼郎宣,这人说话总是会有这样的本事,时不时给人噎死,或者是把人吓死。
卜雍挠着头:“我不明白……我是说,我理解大王多么英明神武,可也不至于这么穷追不舍。”
如果楚王现在手握三十万精兵,那不管其他人再如何觊觎,那都合情合理。
可现在他们大王啥也没有呢这!
“这世上最怕的,便是别人以为你有。”郎宣摇头晃脑地叹息,“咱大王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大王有威胁。”
师阆嘀咕:“能有什么威胁?做皇帝吗?”
好呢,这氛围又更加哇凉哇凉。
师阆的身上一瞬间扎满了眼刀,自是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郎宣笑着说道,“这世上又非所有人都对那个位置有念想。”
郎宣很清楚,只要太子不死,楚王是绝不会升起那样的念头。
天启帝曾指着楚王的鼻子叫骂他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之人,可在郎宣看来,楚王可比天子要有情有义得多。
“有的人没有做皇帝的命,却先有了做皇帝的心。”全少横缓缓皱眉,下意识看向楚王,“大王,若是真与福王有关,某担心,他们有些着急了。”
郎宣微微蹙眉,并没有随其他人赞同全少横的猜想。
可要说福王着急,倒也并非没有根据。
毕竟天子,动了削藩的心。
身为楚王从属的这些人却是很镇定。
毕竟也不是刚知道。
削吧削吧。
反正祁东已经被削了一轮,眼下就算再削,也轮不到他们杀鸡儆猴。
楚王漫不经心地挑眉:“菏泽实在是太|安静了。”
闻弦而知雅意。
正在沉思的郎宣笑了起来,神情有些兴奋:“某省得。”
…
除夕前,随着抨击楚王的奏章变多,自祁东送给东宫的密信也跟着抵达。
太子在陪着太子妃睡下后,才有空拆开这密信。
太子近来忙得很。
天启帝似乎刻意在磨砺他,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来做,忙得他每天就只有睡前有空隙去探望太子妃的情况,然后就睡得人事不省。
今天还是凑巧得了空隙,这才特地回来陪太子妃午后小睡。
祁东的信很短,也很有少司君一贯的风格。
“福王欲为太子,莫为人所夺。”
太子狐疑,继续往下看。
“弹劾随他去,不必管。”
这句就不太正常了。
少司君何尝管过他这个好大兄有没有在朝中为他辩护?
噢……原来这臭小子起码还是记得呢,呵。
“谨慎,别死。
“太子妃最好也别死。”
看到后面两句话,太子差点没厥过去。
这什么和什么啊!
一点都不得体!
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太子晃着这信封,不信少司君弄了这么一出,就只是为了这么几句话。
奈何,他那好七弟真就这么干脆利落。
他有些无奈,想了想,招来了东宫属官。
这些人与东宫休戚与共,自然是站在太子一方说事。
“太子殿下,楚王所言甚是。此事涉及到边境,武将,与藩王,着实复杂得很。观陛下的态度,怕是要治罪诸下……”
“楚王是太子殿下的手足,陛下看在太子的颜面上……”
“……万万不可,这其中定是……”
太子听着那些属官争执不休,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清楚这些人的想法。
他们与外头那些人一般,都在警惕着楚王。
太子屈指敲了敲桌面。
一瞬间,那些争执就全都消失了。
“七弟是什么样的人,孤比谁都清楚。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可能造反。”太子冷脸说,“孤召尔等来,是为了菏泽的事。”
菏泽呀……
前些日子,菏泽闹出一件乱事,就连他们远在朝廷都知道得清楚。
有个商队的货物半夜在码头搬运的时候烧了起来,连着将整个码头都烧了个半毁,偏偏那是一个水路来往很重要的码头,当地官员彻查之下,发觉出了大事。
那批货,是还未组装起来的弓弩。
他不敢自专,忙将这件事层层上报。
那可福王的封地菏泽!
要不是黎崇德这件事吸引了更多的注意,那菏泽的这件乱子必定也会惹得百官抨击。
可这也不代表福王能逃开了去。
毕竟是在菏泽闹出来的事情,就算福王说这件事和他没关系,可有多少人能信?若真是福王所为,这等狼子野心,当真令人发指。
一时间,朝上削藩的言论越发盛行。
东宫属官自是希望天启帝能削藩。
“东西是在菏泽出现的,必定是与福王有关。他若想狡辩,那更有治下不严之罪。”
“若是福王真有狼子野心,殿下可万不可能心慈手软。”
“……陛下本就有意压制勋贵……”
顺利地将话题引到福王身上后,太子想起那封不伦不类的密信,不由得皱了皱眉。
少司君不鸣则已,一叫必有其事。
他心里盘算着这件事要不要与父亲提一嘴,但想起近来天启帝在朝上对祁东的态度,太子不免头疼得要命。
太子深知少司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他没有这种意识。
很多时候少司君做事更出于某种本能。
他现在能这样如常地生活,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母后的努力……当然,或许还有天启帝的刺激。
太子知道天启帝不喜欢七弟,可同样的,七弟也很不喜欢天启帝。
那就像是两头领地冲突的凶兽,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咬死。
他们互相厌恶,却也深刻地影响到彼此。
太子在心里说了几句罪过,得亏这两人都不知道他将他们比作怪物。
可许多时候也真是这般。
比起他自己,太子其实觉得七弟更像父亲。
太子撑着下颚,漫不经意地听着那些属官的叨叨,心里却是在想……可什么时候父亲才能意识到,他是不可能绕开太子处决少司君的。
…
京城里的兵荒马乱,似乎与祁东半点关系都没有。除夕将至,在这漫天遍野的雪色里便滋生出无数的艳红。
有许多户人家开始挂上灯笼,也有人忙碌着要去求一副对联,更有人张罗着新年前后的节礼……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不论大富大贵,还是贫困之家,都不过盼着能过个好年。
民间如此,王府自也是如此。
漂亮的红色开始点缀这座王府,就连日常的吃食都变得更加有年味。
就比如每日下午会送来给阿蛮解馋的糕点。
今日这种炸得酥酥脆脆的,比以往口味要油腻些,秋溪就在边上盯着,只能让阿蛮吃两个,免得吃多了胃痛。
阿蛮用筷子先夹出来两个,剩下的都给其他人分了。
“夫人,徐夫人送来单子,说是要请夫人过目。”
阿蛮一听这话,有些头疼地呻|吟了声。
虽然都是夫人,可是此夫人非彼夫人,这种来往情面上的事情,总不能真让他也来处理吧?
秋禾:“这是徐夫人在投诚呢。”
阿蛮:“投诚于我?能顶什么用?”
秋禾:“自然是为了……唔。”
秋溪微笑着收回脚,朝着阿蛮欠了欠身:“夫人不必理会这些事,奴婢这便去回绝。”
她退出去的时候,顺带将秋禾也一并带了出来。
秋禾不解:“秋溪,你为何不让夫人接手了这些事?”
秋溪:“你觉得夫人喜欢?”
秋禾摇头:“喜不喜欢并不重要,这可是象征着后院的权势。”
这话倒也是没错。
不管喜不喜欢,权力总归是个好东西。
楚王府没有正妃,管家权就落在两个皇家册封的夫人手里。虽然她们管不到前院,更管不到许多人员的调动,可这毕竟也是权势。
如果阿蛮要在王府内长久地生活下去,拥有自己的权势本就是最方便之道。
秋溪:“夫人是不会要的。”
秋溪纳了闷:“因为……夫人觉得自己是男人?”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到这个答案。
可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
只要大王喜欢,那就是他们的主子。
秋溪敛眉,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隐隐有种感觉,夫人并不会安心待在王府里。
有些人,难以困于一方。
…
阿蛮已经渐渐习惯每日都与少司君一起吃食的日子,当一件事被重复了无数遍后,就算再不习惯,它也成为了日常。
若是少司君没及时回来,阿蛮也会下意识等他。
这日,少司君冒雪回来。
手中还提着一口刀。
他不着急去更衣,却是将那口刀递给了阿蛮。
阿蛮接过来,只觉得手腕一沉。
他提起劲,将这口刀反过来看,不论材质或是模样,皆是上上品。
这是一把好刀。
“喜欢?”少司君扬眉,“底下刚送来的,觉得很适合你。”
阿蛮提着挥舞了两下,“这可是开刃的。”
“刀不开锋,哪来何用?”少司君淡淡地说,“挂在屋内刚好。”
阿蛮无奈,有谁会在自己生活的屋子里挂一把凶煞的刀?
难道是为了辟邪?
只是这刀的确是好。
阿蛮更清楚少司君送来的东西,是没有回绝的余地的。
……在他还是司君的时候,他已经体会过几次了。
甭管好的坏的,要是司君送来了阿蛮不肯收,那往后几日阿蛮可就惨了。
会被司君给折腾死。
于是阿蛮坦然收下这把刀,而后催着他去更衣。
都快过饭点了。
有了少司君在旁盯着,阿蛮的身体的确被养得不错,那胃许久都不曾疼过。倒是少司君的头疾,时不时还会再发作一回。
也是到这时候,阿蛮才清楚少司君的宿疾发作起来,是当真能要命的事。
每次惊醒,阿蛮都会收获一头暴躁的兽。
愤怒,暴戾,充斥着极端的破坏欲。
不清醒的时候贸然靠近,甚至有性命之忧。
半昏半醒时,他会咬阿蛮的脖子。要是咬出血来,那就是另外一种走向。
怪异甜美的气息,总会最快地将少司君唤醒。而后,那些愤怒的撕咬就会变成安抚的舔舐。
阿蛮安抚着那头兽,看他乖顺地倚靠在肩膀上,却是忍不住会想起片刻前凶恶狂暴的模样。
少司君在阿蛮面前,多数时候是平静的,坦诚的,乖顺的。
可是阴鸷与暴戾,仍是他的底色。
正如方才,阿蛮就在少司君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气。
少司君对阿蛮说身上出现的血气很敏|感,对于阿蛮,自然也是这般。
他能闻到杀戮的气息。
最近祁东,当真不太平。
待夜间躺下歇息的时候,少司君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上|床。
阿蛮从抗拒,到抗拒无果,再到彻底放弃,也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
还是躺平来得快乐些。
不过少司君奇怪得很。
他要和阿蛮睡在一块,但也很少做些什么,顶多有些时候忍不住就抓着阿蛮舔舔,像那种不管不顾强上的行为却是少了许多。
若非有人刻意教导,或许不会有今日的楚王。有时候,阿蛮总觉得少司君的身上带着驯养的痕迹。
阿蛮半睁着眼,有些睡不着。
于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就跟着浮现。
祁东最近风声鹤唳……十三那条暗线安分了许多……主人的夺储之心,疑似和异族的合作……
想得越多,人就越清醒。
“安静些。”
寂静的黑夜里突兀地冒出这句话,让阿蛮吓了一跳。他慢慢转过身去,凭借着稀薄的光亮,隐约看到一双也正在看他的眼睛。
“我没有说话。”
阿蛮为自己辩解。
“可阿蛮想得很吵。”窸窸窣窣的,是少司君的胳膊越过来的声音,“睡不着?”
阿蛮:“有一点。”
“在想什么?”
黑夜里,少司君的声音有点冷,也有些淡。只是现下不如白日那般看得清楚,反倒叫阿蛮更为放松。
“在想,有些时候大王的举止……有点奇怪……”阿蛮慢吞吞地说,他似乎是在思考,所以说话的速度也不快,“您说要坦诚,要暴露真实的自我……有时候不觉得做得,有些过吗?”
是了,阿蛮终于注意到那片沼泽。
当他过分凝视沼泽的时候,自然也会开始成为沼泽的一部分。
沼泽是凶恶的,嗜杀的。
可沼泽也是安静的,无声的。
它们无处不在,就在他的脚边翻涌,无时无刻在期待着将他彻底拖下去,或者在漫长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将他溺死其中。
阿蛮在黑暗里,循着感觉摸上少司君的胸口,紧接着是他的喉咙。
哪怕是被触碰到了要害,那人仍是一动不动。
“若我现在要杀了你呢?”阿蛮低声自语,“以我的能力,或许不能够真的夺走大王的性命,可要将您重伤,还是足够的。”
“为何不能?”少司君覆上阿蛮的手,带动着他的掌心朝着自己喉咙施加力道,“扼杀是一种缓慢的方式,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挣扎与痛苦,就像是温热的水流……”
阿蛮倏地要抽回手,可是少司君的力气大得很,将其牢牢囚在掌心。
阿蛮生怕真的伤到他,只能泄去力气。
“嘘,阿蛮从没有杀我之心。”少司君幽幽地说,“这样是不行的。”
阿蛮琢磨了下这语气,居然还有点不高兴。
“我不想杀你,这不应该是件好事吗?”阿蛮说这话的时候悄悄的,就像这是一个不能流露的秘密,连声音也无意识压低,“难道你希望我是一个……一个想要致你于死地的杀手?”
……不该再说下去了。
阿蛮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可如果理智有用,他现在就不该和少司君躺在一张床上。
于是那话就不由自主的,更加过分的倾泻。
“……大王不是最厌恶背叛吗?”
少司君松开手,在一片黑暗里灵活运用了力量的技巧,最终成功捕获一只阿蛮,将他拖到了自己的那床被子里。
少司君这边比阿蛮那边还要热乎些,被褥一卷,热气就都沉沉地压了下来,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若阿蛮背弃,我也会将你捉回来……你更喜欢笼子,还是铁锁?”少司君含着阿蛮的耳朵,将那肉块细细碾压,丝毫不在乎这突兀的袭击让怀中人开始簌簌发抖,“或者,是一件没有缝隙的屋子,折断你的四肢,让你再也逃不出去……”
少司君说过,他不会隐瞒阿蛮。
所以此时此刻,他用那近乎撒娇的口吻道出来的血腥话语,也是那般真实。
“挖开你的心,剖开你的骨,将阿蛮吃下去……”他竟是在阿蛮的耳边低低笑起来,“真好,都能融在一起……”
吃掉阿蛮的四肢,他就不能再离开。
吃掉他的耳朵,就不能再听其他人的言论。
或者再加上一对眼睛呢,嘻,就也不能有其他人的影子。
毕竟到那个时候,他应当会不太高兴。
他也很久很久没有纵|情发疯,所以也想不起来会闹出怎样的场面。
不过只吃一点点的话……应当不过分吧?
那怪物这么想,便也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顺着动作滑入阿蛮的耳道,潮|湿的热气扑打在内壁,那过分的灵活让他的脊椎骨都不由得一抽一抽,越是躲,却越只能钻进少司君的怀里。
这样子却仿佛像是主动让人触碰的,明明是想要反抗的……
少司君很喜欢舔他。
仿佛这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部分。
所以有些时候他会更加执着。
不论是身体的哪一部分都可以,只要是属于阿蛮的,都是他喜于触碰的地方。
……不行,那只是耳朵……
阿蛮咬得越发紧。
一只手摸过来,强迫着他松开紧咬的力道不说,两根手指还捅进了阿蛮的嘴里,不允许他在咬自己的下唇。
能啃咬他的,只能是少司君。
就连阿蛮自己,也是不许的。
“不要……在我耳朵里说话……”阿蛮含含糊糊地说,那试图将手指给挤出去,“我不……”
他讨厌这样,少司君的声音仿佛在他脑袋里扎根……羞耻,怪异。
就连意识都紧密结合般……
“要咬,就咬我的手指。”那声音仍是在那过分紧密的情况下如蛇滑钻入阿蛮的耳朵里,“这时间可还漫长得很,总得做些事情来叫阿蛮犯困呢。”
阿蛮欲哭无泪。
是少司君自己玩得就很愉快吧?
这还不如被啃。
起码只是痛,而不是这种难以挣扎的羞耻。
他错了。
他现在就想睡了。
饶了他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少司君靠近,亲吻了那倒影……
翌日, 阿蛮顶着一头毛绒绒起来。少司君自告奋勇要给他梳头发,被他断然拒绝。
上次说是要梳头,最终演变成一场闹剧的前科历历在目, 阿蛮可不敢再来一回。
被拒绝的少司君不以为意,仍是在阿蛮身边踱步,可他既然不被允许触碰阿蛮的头发,那其他人也不可能在他面前碰。
阿蛮呵了声,开始自力更生。
他本来就什么都能自己做, 如果不是秋溪暗示了他们要是没用的话会被责罚,阿蛮也不可能让其他人来伺候这些。
干脆利落地弄完头发后,阿蛮转身看向那个还没离开的男人:“大王今日无事?”
平日里这个时候早就走了。
“阿蛮嫌我碍眼?”
“有一点。”
阿蛮很老实。
至少昨晚那件事后,阿蛮看着少司君可真是哪里都不顺眼。
少司君伸手拨弄着阿蛮红肿的右耳,“阿蛮可真是坏脾气。”
阿蛮憋屈,他的脾气哪里坏?都不足少司君的百分之一。
“我能出去吗?”阿蛮问,“我想出去走走。”
“为何不能?”少司君挑眉, 那惊叹的声调仿佛他不是那罪魁祸首, “有谁捆着阿蛮的手脚,不让你进出吗?”
阿蛮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决定不和这个突然戏瘾大爆发的男人说话。
“秋溪。”阿蛮扬声, “能麻烦你准备一下吗?我想出去走走。”
寂静的殿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而后秋溪神奇地出现在门口,“唯, 奴婢这便去准备。”
少司君的掌心压在阿蛮的肩膀上,淡淡地笑起来:“看,这不是很顺利吗?”
阿蛮在心里嘀咕,别以为他刚才没看到秋溪下意识看向楚王的眼神。要不是看出来楚王没有阻拦的意思,秋溪这话都不可能答应得那么痛快。
少司君:“阿蛮想出去做什么?”
阿蛮:“买礼物。”
少司君微讶, 倒不是为阿蛮这话,而是因为他的态度。
阿蛮似乎没那么别扭。
变得更加……
少司君敏锐地觉察到那细微的态度软化。
“你昨日送我的刀,我也想送你点什么。”阿蛮慢吞吞地说,“如果只在府内想办法,府内的东西都是你的,再转送给根本没有意义。”
你……
少司君思量着阿蛮不自觉的称呼,伸手掐了掐红肿的耳垂,换来阿蛮一个大步后退。
“阿蛮言外之意,是想让我别跟着?”少司君不疾不徐地说着,“这暗示可有点晦涩呢。”
“再晦涩,不也是被大王听出来了?”阿蛮揉着自己发烫的耳朵,“别再折腾我的耳朵了,您可真是烦人。”
好吧,现在又是您了。
看来阿蛮对少司君的态度正灵活地倚靠不同的情况而变呢。
阿蛮自是不想少司君再碰他,他有时候更愿意被咬。
纯粹的痛感,不会让他那么动摇。
少司君昨晚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叼走,那湿热的潮气一阵一阵朝着他的耳道扑,仿佛那是另外一种紧致的甬道,有时候他都分不清楚那进进出出的小蛇当真只是舌头吗?
少司君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阿蛮的耳朵变成了敏|感点。
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光是靠着耳朵,他能发出那样暧|昧、不得体的呻|吟。
阿蛮越是想,就越想捂住自己的脸。
少司君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像是没得到满足的小孩,“那好吧,我便不跟着阿蛮去。”
阿蛮松了口气,颇有种重担卸下的错觉。
“不过……”少司君缓步走在阿蛮的身侧,那笼罩下来的阴影如是一条凶煞的巨蟒缓缓缠绕住猎物,“阿蛮会乖乖回来的,对吗?”
那张美丽的脸庞是那么摄人心魄,眼眸里跳跃着幽深怪异的焰火。
他在笑呢。
笑着要一个必然的回答。
…
阿蛮出门的时候,没想到还真是轻车简便,除了“三紫”和宗明外,另有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再加上车夫,便是这一行人最终的人数。
就连“三紫”也没有扣留在王府内,这还真不像少司君的作风。
不过阿蛮转念一想,以少司君这根本不在乎阿蛮过去的模样,他对这种事情的放纵也可见一斑。
或许之前是因为楚王在外界的印象太差,所以阿蛮才会一直心有恐惧,其实少司君也没有那么……
叩。
叩叩。
叩。
近乎无声无息的,在外的“三紫”敲了暗号。
阿蛮的思绪一卡顿。
唔,这个含义再清楚不过。
有人在盯梢。
阿蛮在马车内,看得自然不如“三紫”清楚,等到他上下了几次马车后,在这几次尝试里他也觉察到了那些追踪的人。
平心而论这些人的伪装功夫很到位,也是跟踪的老手。之所以会被阿蛮和十三发现,是因为这本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技巧。
……他收回刚才对少司君的评价。
十三,十四,十五个……阿蛮面无表情地数着那数量,好家伙,只是出个门,都有这么多人在旁观,那多不好意思呢?
耳边是掌柜舌灿莲花在夸耀自己货物的言论,阿蛮却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只是摇了摇头就回到马车内。
这几次下马车,本就是阿蛮为了试探人数的。
“郎君不喜欢这些,可要去西门走走?”宗明在外头介绍,“那头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一些。”
阿蛮头疼地捂着额头,只低声说了句好。
于是马车就调转方向,往西边去。
随着马车越是靠近西边,那热闹的声音就越发清晰,比起其他地方更为生动的人气。那些叫卖,吆喝,讨价还价的声音,让阿蛮不由得想起少时的事。
阿蛮的老家绥夷也是北边,其实和祁东感觉有些相似。这里流行的风格更加粗犷大气,买东西都是大块肉大碗酒,少有精细的处理。
而本地流行的花样,也都会比南边与京城要晚上好几个月。就算西边更为热闹,也更有些新奇的物什,可这些放到京城去,都是不够看的。
阿蛮一路走来,都没看到什么满意的东西可以作为礼物。
宗明心细,看着阿蛮挑选的风格,多少能猜得出来他是打算送给楚王的。
楚王是什么尊贵人物,若是他想要什么东西,不必他主动提起,底下的人都会争先恐后地为他送上。
“郎君,”宗明低声说,“不若就选一些,府邸里少有的,或者极难得到的?”
阿蛮抿唇,他自也清楚。
这一次出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
在礼物一事上,想要多华美金贵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楚王想要,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若是有心,自然更好。
可是怎么能算是有心,这可就取决于到时候收礼的人怎么想。
阿蛮的目光在店铺内陈列的货物上扫过,忽而定定看着一个瓷瓶。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外地的新鲜物什?”阿蛮叹了气,就像是任何一个没能发现自己中意的客人,“京城的?或是江南那边的新鲜货也好。”
“京城的没有。江南倒是有三件。”那掌柜的听了阿蛮的话,陪笑着说,“只是那东西贵得很,都摆在里头。”
“三紫”挑眉:“能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比金子还昂贵不成?”
“不不不,自然是没有的。”掌柜的许是看出他们的身份,犹豫了下,方才压低声音说:“若是客人真的想看,我带您去后头瞅瞅,不过只能看,不能碰的。”
宗明没好气地说:“多稀罕的东西呢,连碰都不能碰。”
掌柜迟疑了起来,像是有点不敢卖弄:“是,是,只是咱店是小本生意,那玉雕送来的时候就很麻烦,废了不少本钱……”
阿蛮想了想,对“三紫”与宗明说:“去看看也是无妨,你俩在外头等等罢。”
宗明有些担心,不过看着“三紫”和他一起守在后院门边上,这心也就跟着放下来。
掌柜的带着阿蛮往后院走了几步,挑开一处的帘子,朝着里面示意:“就是这三座雕像,您瞅瞅。”
阿蛮迈步进去,屋内的视线有些昏暗,起初看不清楚里面的摆设,只隐隐看得出来的确是有几座玉雕。
掌柜的跟着进来,正要给阿蛮介绍,却是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
阿蛮捏晕了他。
以一种不易被觉察的方式。
嘎达——
非常轻微的声响,有人自玉雕后走出来,她的动作快又急,脚边带起一阵风。
“十八!”
她将这个名字含在嘴里,仿佛带着可怕的怒火。
“是你。”
阿蛮蹙眉,看着这张骤然出现在这,充斥着各种狰狞伤疤的脸,“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他在外面看到暗号的时候,心里就有猜测,却没想到二十七的脸会变作这个模样。
哪怕再仔细辨认,都不可能认出和先前的“三紫”有任何的关系。
“祁东的据点被毁了。”二十七没有回答阿蛮的话,反而是快速地吐出现在的情况,“除了我之外的人,全都被楚王抓了。”
阿蛮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你知道?”二十七的声音诡异地扬起,“你在府内,你怎会知道……是丁苦出事了?”
阿蛮颔首。
丁苦点燃的那把火烧掉了不少东西,包括他自己的性命,这也保全了阿蛮等人的身份。
二十七低声咒骂着什么,而后抬头看着阿蛮:“我需要尽快出城,他们一直在搜捕我的踪迹。”
阿蛮的视线自二十七身上扫过,的确是感觉到她气息的虚弱。
二十七应当是受了伤。
“还有别的原因。”阿蛮突兀说道,“以你原本的能力,想要离开祁东还是有可能的。”
哪怕全城搜捕,还是有尝试的机会。
会有危险,但总比藏在这里要好上许多。
二十七不这么做,大概是和她想要尽早离开王府的原因是相同的。
二十七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在剧烈的挣扎后,她咬牙说:“我有身孕了。”
阿蛮瞪大了眼,下意识看向她的腹部。
二十七用袖子盖住自己的下|腹,恼怒地说:“你看什么呢?”
阿蛮:“你疯了。”
二十七别开头:“这与你无关。”
“所以你不想冒险,你生怕这个孩子出事?还是这孩子拖累了你的体力,让你无法顺利离开?”阿蛮蹙眉,“可你一直躲在这里,也是无用的。”
如果楚王真的想要抓到她,这个落脚点也随时都可能出事。
二十七咬住下唇:“你不问我关于这个孩子的问题?”其实她更想问,难道阿蛮不会和暗楼内提及这件事吗?
阿蛮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听起来有几分冷漠:“这是你的事情,本就与我没有关系。”
他进来的时间已经足够长,长到再待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引起外面那群盯梢的人的怀疑。
阿蛮的语速飞快:“你最好换个地方,我出现在这,保不准王府会顺手搜查这里的情况。”而后他往前走了几步,自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将里面一半的钱财给了她。
做完这些后,阿蛮转身就走。
二十七叫住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十八,如果有机会的话,早些逃走罢。”她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十八居然还会伸手帮她一把。
她很清楚,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十八是该记恨她的。
“……你要是继续留在王府里,总会有出事的那天。”二十七的声音有些空洞,“他……会榨干你所有的价值。”
阿蛮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朝着二十七挥了挥手,就提起掌柜的往外走,同时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一记。
掌柜猛地睁开眼,一脸茫然。
他完全没发现自己是晕了一会,还以为只是眼前一黑的短暂眩晕。
“你进门的时候就晕了一下。”阿蛮带着几分担心,“是不是身体不适?”
掌柜的浑身上下摸了一把,没觉出来哪里的问题,再回头看身后房间的三座玉雕,也还呆在原地。
“唉,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掌柜的没放在心上,笑着说:“多谢多谢,不然就摔在地上了。”
“三紫”那两人看着阿蛮出来,这才有些放心:“郎君可看得喜欢?”
阿蛮摇了摇头:“那三座玉雕看起来是好看,可是太大,太张扬。”
宗明想了想:“郎君,那再走几家看看?”
阿蛮颔首。他上了马车,也将那些盯梢的人一并带走了。
在这家店铺安静下来没多久,间隔三个院子的那栋房子的后院里走出来一个动作缓慢的妇人,一看她肚子高|耸的模样就知道她是孕妇。
许是担心风雪侵扰,她将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她沿着巷道慢慢地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区域。
阿蛮在外面兜兜转转了半天,还真是一无所获。
任何能配得上少司君的东西,阿蛮都未必能买下来,而其余的东西,他又觉得和少司君不太相配。
阿蛮苦恼地皱眉,若是不想和少司君相不相配,而是他喜欢的……
少司君喜欢什么呢?
阿蛮认真想着过往的相处,却发现这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少得可怜。
吃食上,向来是有什么吃什么,以他那扭曲的味觉也根本尝不出味道;平时不论是读书,亦或是练武,都像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正殿内的摆设全都是让手底下的人安排的,少司君并没有特殊的口味……
在细细思索完过往的记忆,阿蛮陷入茫然。
……这可真是令人诧异。
硬要说喜欢的……喜欢阿蛮的味道算吗?可这应当只是猎人和猎物的吸引,根本算不上是喜欢……
阿蛮想到少司君每次强调他喜欢阿蛮时的眼神,又苦笑起来……好吧,若真的要找一个少司君喜欢的存在,那大概在现在,便是阿蛮了。
可阿蛮也没办法当做礼物呀。
难道还能再捏出一个小小的阿蛮吗?
从少司君这边是真的找不到突破口了,阿蛮不免继续追溯回忆着……那司君呢?
司君会喜欢什么?
在宁兰郡养伤的那段日子,司君总是会霍霍那一院子的花。要么被他揪下来,要么就会成为牛嚼牡丹的一部分……是呢,吃花只不过是司君诸多怪癖之一。
司君也喜欢晚上不睡觉四处游荡,有时候夜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敲击声,那真能称得上恐吓。
如果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不是司君,那肯定会被阿蛮胖揍一顿。
可哪怕阿蛮生气,司君都会乐此不疲。每到那个时候,司君就会非常认真地看着阿蛮,就仿佛他脸上任何的表情都值得记录……
等下,这个坏习惯是不是蔓延到了现在?
阿蛮有时候真是被少司君盯得受不了了。
他在心里埋怨,又想到司君还有一桩喜欢的事情。
他偶尔会画画。
画山水,画小院里的花,也画他。
画的最多的,都是阿蛮。
其实司君的画技称不上绝妙,阿蛮也曾见过那些传世大家的作品,那是真正的鬼斧神工。
可画工和情感是不同的。
司君或许没有高超的技巧,可每一幅画都透着怪异的氛围。
高大宏伟的山崖在他的笔下会变成鬼气森森的罗酆山,小院的花草会变成张牙舞爪的食人花,而他笔下的阿蛮……
好呢,也是有些不同的。
是脆弱的,是安静的,也是怪异妖艳的姿态,有着如同鬼魅的蛊惑……司君惯爱用大红来涂抹,仿佛那是血淋淋的艳鬼。
阿蛮时常会觉得司君笔下的他很奇怪,他何尝是这个模样?
他可从未做过引诱,蛊惑的事情。
一想到过往的这些,阿蛮没忍住捂住了脸,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思来想去,还真是没什么用。
许久,阿蛮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到底有了一个主意。
既然想不出别的能送的礼物,那他觉得这个突兀跳出来在自己脑子里的灵感也算是不错。
阿蛮探出头来,示意车夫转个方向,去一趟书店。
阿蛮在书店待的时间并不长,他像是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非常快速地进行了采买后就离开了书店。
而后的时间,才算是真的用来逛街。
阿蛮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一家店顺着一家店逛下去,倒是看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等到宗明提醒时间的时候,阿蛮下意识看了眼日光,这才惊觉已经快到傍晚了。
阿蛮:“那便回去罢。”
等回到府邸后,阿蛮提着自己买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没等到正殿的时候,便先遇到了一行人急匆匆自后面赶上来。
阿蛮听到动静,本是要往边上退开给他们让路,却见那黑脸汉子连声说道:“夫人折煞卑职了,卑职且等等便是。”
那行人靠近的时候,阿蛮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熟悉的血气。
这味道太新鲜了,新鲜得仿佛有人就在他们眼前被剖开。
阿蛮下意识看向黑脸汉子的后方,他带着的应该是以十个人为一个单位的队伍,站在黑脸汉子身后的那个人手里正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
这个匣子的大小,堪堪能放得下一颗头颅。
阿蛮的心跟着往下沉。
一点,又一点。
阿蛮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我不过闲人一个,本就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你先请罢。”
“岂敢岂敢,还是夫人先行。”
啪嗒——
就在这个瞬间,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
血红的一小片,迅速地晕染开。
那湿透了的痕迹,让阿蛮状似无意地皱起眉。黑脸汉子几乎下一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先是侧身看向脚下的土地,在看到那一抹艳红后,立刻又抬起头。
“这是今日抓捕到的奸细,她拒不受捕,在捉拿的过程中出了意外,所以卑职只得割了她的头颅来交差。”
这人解释的那叫一个周到。
要抓住这人也是不容易,她非常狡猾,总是会藏身在各处的民居里,最终居然是在药铺找到了线索。
仁善堂的大夫确定曾经曾有一个面容损毁的人来店内买过安胎药。
最后他们另辟蹊径,动用了猎犬来追踪其中一味药材的气味,最终是在城门附近发现了她的行踪。
阿蛮:“……你可以不用与我说这些。”这一听就是机密,本不该泄露。
黑脸汉子憨笑道:“大王不会计较的。”
……少司君又凭什么能不计较?
因为这是他暗示的吗?
阿蛮保持着那个有些茫然的神情,到底是在黑脸汉子的相让里先行一步。
在与他们分开后,那些血气也随之淡去。
回到正殿,秋溪他们迎了上来,阿蛮不想要这么多人跟着,便托口说自己要更衣沐浴,秋溪他们忙不迭去准备。
很快,居临池就被收拾妥当,只有“三紫”跟着进来了。
在这偌大宽敞的居临池内,在热气蒸腾的白雾遮掩下,十三轻声说道:“十八,怎么了?”
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十三是隐约能感觉到阿蛮情绪的奇怪。
“二十七,可能死了。”阿蛮闭上眼,眉心有着突突的跳动,“我今天遇到她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尾的。
十三面色微变,“方才那些人?”而后,他反应过来,“是下午的那间铺子……”
对于那间铺子,当时他没阿蛮仔细,却是没发现二十七留下来的印记。
阿蛮应了一声,心中的烦闷并没有消失:“她怀孕了。”
“什么?”这个消息显然也让十三很吃惊,“她什么时候……该死,她如果没有流掉那个孩子……”
那就说明,怀孕这件事是出于她自愿的。
“我想不到二十七会喜欢谁?”阿蛮闭着眼,“我不是想指责她,但是,她一直在意就只……”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死士承宠的规矩,我记得是要吃避子汤的吧?”
十三气虚:“……你的意思,那是主人的孩子?”仔细一想,十三又觉得这个猜想不错。
只有主人的孩子,二十七才会这么费尽心思想要留下来。
阿蛮:“我不知道……可是除了主人之外,你觉得二十七会喜欢上其他人吗?”
十三的喉咙微动,到底沉默下来。
阿蛮捏了捏眉心,如此一来,她当初为什么会着急想要离开王府,为何十三想要顶替她的时候二十七没有太多的意见……想必那个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件事。
如果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她当然会着急出府。
阿蛮不由得想着下午的事情,如果下午他没有路过那家店,没有让二十七离开的话,她有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不。没有。
阿蛮闭上眼。
他很清楚那个时候二十七的状态,仿徨,颤抖,与难以掩饰的不安。如果她还保持着理智的话,早早舍弃那个孩子的话,或许还有可能。
“你没法做到更多。”十三出声打破了这异样的寂静,“十八,你应当明白,二十七的死与你无关。”
阿蛮吐了口气:“我并不是……我只是在想,二十七这么做值得吗?”
十三又一次沉默。
某种意义上,二十七是因为对主人的痴迷而死的。
“你其实比我更加清楚这个答案。”
最终,十三轻声地说着。
阿蛮沉默了会,轻声说:“十三,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如果你出来后还是这么低落,我绝对会暴打你一顿的。”十三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在十三离开后,阿蛮脱掉衣服,步入了池子里。
他沉默地站在水池中央,视线不经意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已经快淡去,只是往往在它们彻底消失前,少司君又总会执着地将其覆盖。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像是永远都不会腻烦。
那种疯狂的偏执,与此刻阿蛮复杂的情绪纠葛在一处,让他有些奇怪的怅然。
十三担心他会对二十七的事情感到愧疚。
愧疚吗?
对于二十七?
说实话,并没有几分。
谨言慎行,保全己身。
二十七不是十三,阿蛮对她没什么情感,大抵会让他这么在意的原因,只是因为下午碰面时二十七的神情。
……她在提到腹中孩子的表情,让阿蛮想起了一件过去的事情。
关于以前的十八。
上次十三想劝阿蛮不要与任务对象动情,两人一同想起的,便是这桩旧事。
在阿蛮之前,十八的这个排序上,是另一个人。
死士是刀,是器具,也是魅惑的利器,是什么都可以,端看主人想要他们成为什么。
阿蛮记得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上一任十八,也是因为他是近年楼内唯一一个背叛的死士。
上任十八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暗杀一个人,那本该是一件对他来说容易的事,可他偏偏失败了。
……不是失手,而是背叛。
听说他的身份被任务对象窥破,从而被其诱之以情。
他爱上了那个女人。
然不到两月,上任十八是死了,据说死在了情人的手里。
最后那女人也没逃脱,被新派去的人击杀,连带着他俩的脑袋都被带了回来。
情是什么?
重得过仇怨,利益?
二十七的事情,与上任十八的事情虽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
说到底,都是毁在了所谓的情爱上。
阿蛮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咕噜噜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冒,他能感觉到胸腔那种逐渐蔓延的逼仄感,可他还是飘在水底,一动也不动。
每一个能活下来的死士都付出了无数的代价,本应该是无坚不摧的刀。可哪怕是这样的刀,都会在这种情感中变质摧毁。
……当真是令人绝望的力量呀。
咕噜水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只是水下的世界将一切的声响变得暧|昧不清,阿蛮直到那异样的水流到了身旁的时候才惊觉不对睁开了眼。
……糟糕!
他的眼睛酸涩不已,却下意识朝来者踢了一脚,只是水下的压力带动着水流,让那本该迅猛的力道变得轻飘飘的。
哗啦——
阿蛮被一股巨力拽出水面,湿哒哒的水珠不断往下滴,他的头发混乱地黏在后背肩膀,端得是可怜。
可阿蛮丝毫没发觉,还在拼命眨眼,试图将那种酸涩感带走以看清楚东西。
“别睁眼。”
少司君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蛮一惊,就像是突兀被捏住后脖颈的狸奴,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在这一瞬被按住。
“担心做什么?”少司君仿佛知道阿蛮在担心什么,声音淡淡地说,“谁敢不经允许便进来?”
“……大王不就进来了?”阿蛮喘了口气,伸手撸了把头发,试图将那雾蒙蒙的水汽带走,“能把我放下来吗?”
男人的力气大得很,掐着阿蛮的腰就给提上来了,而今还举着他不肯放。
“阿蛮与我,还需要分你我?”
阿蛮没有睁眼,取而代之的是更敏锐的听力,他似乎还能听到少司君隐隐的笑意……毕竟被掐着腰举起来的画面是真的很好笑吧……一想都能想得到那种尴尬的绝望场景。
……等等我还没有穿衣服啊啊啊!
意识到自己正浑身赤|裸的瞬间,阿蛮又开始拼命挣扎。
少司君拖着扑腾不休的阿蛮离开了水池,取了干净的手帕擦走他眼前的水珠,这才许他睁开眼。
虽然很不想做出这种姿态,可是在浑身光溜溜的情形下,阿蛮还是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夹腿的羞耻动作。
当他能够睁眼,也看清楚少司君正一身端庄得体,就连一个衣扣都没乱的时候,那种强烈的耻感更蔓延到了四肢,让他羞耻到浑身发红。
少司君似乎没意识到阿蛮正处在一种极端羞耻的处境下,掌心按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很担心的模样:“阿蛮很冷?”
掌心下的皮肤,正在微微颤抖。
阿蛮耻到声音都在哆嗦:“我只是……需要一件衣服……”
如果不是强烈的自尊压制着他的动作,在少司君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的那一瞬间他都要忍不住伸手去捂了。
他却不敢动。
生怕过度的反应反而会引发少司君的恶趣味。
少司君好像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阿蛮的需求:“那是自然。”
在一来一回取了衣裳后,阿蛮躲到了屏风后面去换。
他强迫自己忘记起身到屏风这段距离里来自身后赤|裸的视线,更在快速穿衣的时候非常认真地思考如果暴揍少司君一顿能不能引发他的二次失忆?
如果可行的话,他现在就能动手。
很急!
阿蛮的动作很快,当他开始低头整理腰带的时候,他感觉到少司君似乎朝着屏风走了几步。
他的动作一瞬间停下来,阿蛮轻声:“大王,你在做什么?”
阿蛮隐隐约约能看到少司君的手在屏风上动作,轻轻地,仿佛是在描绘着什么。
片刻后,阿蛮的耳朵不争气变得更红。他突然意识到,少司君在描绘的是他。
一瞬间,有无数奇怪的情感涌上心头,让阿蛮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眉间微微蹙起,是已经习惯忍耐的模样。又沉默地站在那,像是一块磐石般经受那狂暴情感的冲刷。
多么奇怪……
阿蛮忍受了那么久,压抑了那么久,总觉得还能继续沉没在心底的情感,为何会在这一个瞬间变得惊涛骇浪,在这个不经意间的动作彻底崩堤?
“阿蛮……”
少司君叫他。
阿蛮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让男人闭嘴,可那呼唤却像是诅咒般,一声又紧随着一声。
他想移开眼睛,却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屏风之外的身影。
他看到……
少司君靠近,亲吻了那倒影。
咔嚓——
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贯彻耳边,似惊雷,如山崩。
是无声无息里,只有阿蛮能听到的声响。
那磐石,到底破了。
轰然成为那些疯狂情愫的墓。
第30章 第三十章 阿蛮仰头吻住男人。
阿蛮有些奇怪。
少司君抬头, 不经意地朝着走道的尽头望去。
尽管那里空无一人,可少司君清楚很在他动作前,有人在那里停留过。
是阿蛮呀。
阿蛮在跟踪他。
这句话用在阿蛮的身上有些奇怪, 按理说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应当是少司君才对。
可最近这些天,少司君却能感觉到阿蛮的紧迫盯人。
在任何一个少司君没有盯着阿蛮的时候,他都会感觉到那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影随形,无法断绝。
阿蛮这是想报复他之前的作为?
少司君愉悦地想。
他没有阻拦, 甚至没有提醒阿蛮自己已经发现了这种行为。
又或者说,其实阿蛮应当知道少司君已经发现了。
可他当真要做一只鸵鸟,只要没人提起来,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阿蛮就是这样,有时候惯爱用回避的态度来躲避问题。
不过最近的阿蛮与之前不尽相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做出改变。
那坚硬的石头,似乎软化了些。
少司君捏起一块糕点, 慢悠悠地吃起来。
哗啦——
郎宣在这大冬天摇着扇子, 颇有一种没事找事的感觉:“大王,您最近是不是该去看一看大夫?”
边上的全少横哽住,他怎么觉得郎宣这话是在阴阳怪气?
卜雍更是直接:“正卿, 你是想被大王倒吊着挂在楼上吗?”
郎宣:“你们不觉得大王最近很……”
他停顿了一瞬, 字正腔圆地吐出四个字。
“搔首弄姿。”
啪!
卜雍夺走郎宣手里的扇子,抓着扇骨就给了他一记。
郎宣捂着脑袋逃出袭击范围, 振振有词:“平时大王什么时候爱吃东西了?可现在连吃个糕点都要慢条斯理地啃上十口八口,那叫一个端庄优雅。”
这颇有根据的话惹得其他人不由得朝楚王瞥过去一眼,很快收回来,然后又是一眼,唔……
不得行, 怎么有种被郎宣说服了的感觉?
少司君将那块蜡一般的糕点丢进嘴里,手指轻轻舒展了下,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郎宣,你皮痒了?”
郎宣认真地说:“不敢,肯定是大王和夫人感情美满。”
……呕。
全少横对郎宣这种超绝变脸又迅速拍马屁的功夫感到绝望。
“……大王,最近朝中连下多道旨意,想来等过完年,天子就会拿定主意……”卜雍咳嗽了声,加大了自己的声量,试图把话题给掰回来,“不知大王有何打算?”
眼下福王应当是焦头烂额。
原本黎崇德的事情应当会引来全部的关注,叫朝中文武百官深以为削藩的重要性,这拿捏在前的刺头名单上,肯定是会有楚王。
然而福王横空出世,在爆|炸案后迅速成为头一列的人选。随着案子的深入,甚至已经发现了违禁开采的矿洞,而今这件事反倒是盖住了剌氐和黎崇德这件事的风波。
无他,只因为菏泽是个好地方。
就因为真的太好了,要是福王真的起了祸心,那肯定会将朝廷打个措手不及。
想来现在的福王肯定急得跳脚。
他是想当皇帝,可也没有立刻起兵造反的胆子。毕竟他这头顶上的老爹还在呢,余威犹在,他要的顶多是东宫的位置。
可这件不经意的爆|炸案所带来的影响却是如此深远,就算是福王都没法预料到,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到了他不得不去京城负荆请罪的地步。
就连皇贵妃也想要与皇帝求情,奈何天启帝似乎真在气头上,已经好些时日不曾到皇贵妃处过夜。
而这只是因为,菏泽一案正正切中了天启帝的担忧。
太子是天启帝认定的下一任继承人,也是他特地选出来的性格中正平和,能带领国家稳步发展的储君。
只是天启帝的脾气冷硬要强,他的朝廷班底和太子的性格不太相符,等到皇帝去后,不论是朝野还是从前遗留下来的这些藩王,肯定也是一大阻力。
天启帝想削藩。
他定然如此。
只是动作不会太快,太急切。
他毕竟老了,就算再有心,有些事情也不如年轻那么容易拼搏。
原本天启帝所选定的杀鸡儆猴者,自然是少司君。可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杀出了福王。
……福王啊,哈哈。
除却太子外,福王也是天启帝很宠爱的儿子。可是再宠爱,也必定是在皇位与朝廷之外。
杀一只是杀,杀两只,也是杀呢。
楚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是杀。天子想要的,怕是双杀。”他是那么随便从容,就好像在说的不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太子在朝,说不定……”全少横蹙眉,还没说完,就被郎宣给打断。
“正因为太子,所以天子才想削藩不是吗?”郎宣笑吟吟地说下去,“太子越是说话,才越是不好呢。”
一时间,这庭院都寂静下来。
今日太阳高照,将那些厚厚的积雪一层又一层晒化,温度越发冷了,就连地面都是白与黑混杂,显得异常丑恶。
楚王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半合,“福王连日赶路入京,诸位觉得,他要做什么?”
“去求情?”
“当面陈诉自己的无辜?”
“……太后?”
在众多猜想中,全少横迟疑地说。
“等下,太后……”卜雍微微瞪大了眼,“对呀,怎能忘记太后?”
前两年,太后整日子过寿,楚王还曾经上京去贺寿呢。
谁都知道,太后最宠爱这些子孙辈。
也谁都清楚,天启帝是个大孝子,从来都是最听太后的话。
“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全少横喃喃,“只是,天子会让他看到太后吗?”
这个问题,也正在福王的心头浮现。
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距离,他冒着风雪望向西面,那是他最终的目的地。
车厢外,康野悄无声息地出现。
福王知道是他,却没有转头去看。不多时,底下的人弄好了吃食,这才来请福王下车。
福王微胖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笑,漫步行走在风雪里,待到营地中央简略吃了几口,却也是没再动过。
康野:“大王是在担心进京一事?”
福王:“是,也不是。”
他看着自己白净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带着几分难得的困惑。
“康野,你说父亲为何这般喜欢太子?”
“因为太子是陛下第一个儿子?”
福王低低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怪异的冰凉:“我倒是觉得,父亲只是觉得,太子是他最正常的儿子。”
正常?
康野细细咀嚼着这个词,不知为何遍体冰凉。
福王揉了把脸,仿佛将那怪异的凉意也一并揉走,恢复平静地说道:“等进京后,天子未必允许孤觐见太后,不过到时候,太子会帮我们。”
康野不免说道:“可太子不应该会……”
“是呀,太子本应该记恨我们。”福王幽幽地说,“毕竟他或许猜到了某些事情与孤有关,可这件事,他一定会帮孤。”
因为天启帝要动的,不仅是福王,还有楚王。
太子会不管福王的生死,却不可能不在意楚王的安危。而这一次福王进京,只要能让他见到太后,他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能平安度过这个危机。
为了楚王,太子会帮他的。
康野又是更多的沉默,他皱眉的模样,像是有些不解。对于这个外祖父给他的人,福王从来都是厚待的。
“你在担心什么?”福王漫不经心地说,“是在记挂孤方才说的话?”
康野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卑职只是觉得,以陛下对楚王的不喜……以那位的强硬脾气,为何会隐忍到现在呢?”
是了,天启帝不喜欢,甚至厌恶楚王。不管楚王有什么才能,他不过是皇帝的儿子,以天启帝的手段,为什么不早早在楚王羽翼未丰的时候除了他?
听了康野这话,福王哼笑了声:“你难道不知,皇后曾与陛下有过一诺吗?”
康野:“卑职自是省得,可就算皇后生前能与陛下较劲,可她毕竟去了……”
康野这话说得很隐晦,却也是实话。
在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她是仅有几个能和天启帝较劲的人,可不管人生前有再多的威严,死后一切成空,就算皇帝答应了又如何,若是能叫人暴毙……那也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随着康野的话,福王的神情有几分严肃,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跟着皱眉。
“若要孤来说,父亲有些时候……是有些怕他的。”
“什么?”
康野显然对这句话甚是不解,几乎是脱口而出。
此时此刻,篝火边上只有他们两人,那些是从都远远地停留在外。火光的跳跃晃动着影子,仿佛是怪异的触手于他们身上爬行,也吞吐着诡异的氛围。
福王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也有几分混乱,他伸手掐着鼻根,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说清楚这种感觉。
“自孤小时候,便知道父亲不喜欢七弟。”福王陷入回忆,声音有些飘忽,“他总是会忽略他,当做看不到他……可非要说的话,那种厌恶与疏远中,也隐隐带着某种恐惧。”
那种感觉很微妙,很难用语言形容,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其中,是绝对觉察不到那种复杂的情绪。
康野听着福王的话,不由得想到刚才大王提到的“正常”,他说天子宠爱太子,或许是因为太子最正常,那相对于的,皇帝厌恶楚王,是因为楚王……不正常?
而此时,福王的声音却有些高昂:“你说得对,就算当初有诺,可父亲要是真的不想留下他,身为帝王自有种种手段。他为何不这么做呢……”说着说着,那声调又缓缓低沉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
“大王?”康野试探着问,却看到福王猛地抬头,那张白胖的脸在火光的明明灭灭下显得有几分可怕。
“……父亲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
又或者说,他没法杀。
…
一道细细黑线在白纸上涂抹开,仔细,轻柔,连力道都很匀称,就在最后将要勾连到一处时,持笔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顿时就毁了这一张画。
阿蛮叹息了一声,伸手揉皱了这张纸丢到一旁去。
他这手能提重刀,能拉弓射箭,能杀人,怎么就拿不了一支画笔呢?
这写字也是拿笔,画画也是拿笔,怎么同样是拿笔,这字就写得,这画画就画不得?
阿蛮心里嘀嘀咕咕着这些事,将沾满了墨的毛笔丢到笔洗里,抓着自己的脑袋趴在桌上。
为了能好好画出他想要的感觉,这些天阿蛮都很认真地追踪了少司君,试图加强男人在他心里的印象,好让他能够凭空画出来一幅画。
可想而知一个从来都没有绘画基础的人怎么可能一瞬间变成个厉害的大家?
可阿蛮也没想成为大家呢,他只想稍稍画一画,可就连这么一点东西也很难入手,这让他开始狐疑自己的想法能不能完成。
在又一次失败后,阿蛮将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外出走走散散心。
秋溪看到他站起身来,忙说道:“夫人是打算去看望大王吗?”
阿蛮微微蹙眉:“这次不……我什么时候有去看望大王了?”
他那几次仅仅只是……偶遇。对,只是偶遇。
偶然经过,偶然看上一眼。
根本不是什么专门去看望少司君的。
秋溪从善如流改变了自己的说法:“那夫人想出去走走吗?听说后花园那里比较热闹。”
阿蛮想了想,又放弃了。
他就在正殿后的小花园自己玩自己的。
天气很冷,就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团,阿蛮站在廊下,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总觉得自己在王府似乎待了很久。
风声刮过树梢,有细碎的雪花落下。
阿蛮慢慢地走到干枯的树下,伸手碰了碰粗糙的树干。冰冰凉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沙沙——
来者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加上那细微的脚步声,与一连串的动静。
“阿蛮怎不多穿些衣裳?”随着少司君的话音落下,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就盖在阿蛮的肩膀。
少司君长得比阿蛮高大,量身定做的大氅对于阿蛮来说到底还是有点长,这一盖,就显得他有些娇小。
阿蛮低头看着这到脚背的大氅,没忍住动了下,大氅下摆就跟着他的动作飞舞了几下,如同翩跹而动的黑蝴蝶。
这点简单的快乐,让阿蛮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少司君原本还要说什么,却是看着阿蛮的表情不动了。
阿蛮自娱自乐了一会,突觉这动作的幼稚,忙停下来,让那大氅安安分分地贴着他提供温暖。而后他小心地看向少司君,生怕男人看到后会调笑几句。
只是猝不及防对上少司君的眉眼,却也是在笑的。
那是一个很浅,很自然的笑容。
阿蛮的心口微微发热,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却是慢慢走向少司君,伸手去碰他的嘴角。
被冬雪染得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少司君的脸上。
“……你笑起来,很好看。”阿蛮的声音埋在大氅里,闷闷的,有点轻,“……很漂亮。”
漂亮这样的词,似乎不能用来形容男人。
可在阿蛮的眼里,这人总是好看的。不管是司君,还是少司君。仿佛他的容貌天生就长在阿蛮的偏好上,就连他有些过分痴缠的性格也同样如此。
你疯了。
阿蛮仿佛听到十三在骂他的声音。
可是少司君就是漂亮的呀。
阿蛮在心里轻轻反驳,尤其是刚才那样的笑。
阿蛮见过少司君许多的笑,不论是哪一种,自然都是好看的,可不管是哪一种,也没有刚才那个瞬间触动他。
就好像……
阿蛮试图去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一刻,就好像褪下了虚假的皮囊,以一种赤|裸纯粹的姿态流淌而出的真实。
……他在想什么呢?
阿蛮惊醒,下意识后退几步。
同样是笑容,这样的笑和那样的笑,到底有什么差别?
阿蛮在心里嘲笑着自己,难道是真的喜欢少司君到了昏头的地步,总会将他的种种言行都美化?
少司君却是伸手握住了阿蛮的肩膀,将人拖入怀中。
这拥抱的力气有些紧,也有些窒息。
少司君冰凉的鼻尖磨蹭着阿蛮的耳朵,带来湿凉的触感,对比冰凉的皮肤太过炽热的吐息拍打在耳朵,男人又自顾自笑起来。
阿蛮没忍住咕哝了起来:“你笑什么?”
是在笑话他?
那他也的确觉得自己挺可乐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少司君答非所问,轻轻蹭着阿蛮的脸颊,“阿蛮呀,你告诉我,这种情绪是快乐吗?”
阿蛮微愣,任由男人抱着,自己却垂下来的胳膊到底动了动,试探着,慢慢地抚摸上少司君的心口。
扑通——
强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相比较而言太快的跳动。
少司君的心跳很快。
阿蛮不自觉抓紧了那块地方的布料,仿佛也借由这个动作触碰到那颗正在不顾一切律动的心。
“我……”
阿蛮微微张开嘴,被太多的情感堵住了喉咙,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于是,他又听到少司君在笑。
还是那种愉悦的、应当是高兴的笑容。
“嘘——”
冰冰凉凉的嗓音这般说。
那么阿蛮也跟着安静下来,在寂静的冰雪里倾听一颗心的跳动。
…
也不知道那一日在树下依偎的画面到底给了阿蛮什么灵感,他开始埋首案牍,比之前还要刻苦地作画。
“三紫”曾看过他那些凌乱的,不成形状的纸张,比起画,那更像是某种弯弯曲曲的色块。
后来就开始变得有条理,变得更加细致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来的冲动,叫他这个从前没接触过的绘画的人那么认真上头。
一想到阿蛮上头的对象是谁,十三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虑。
他守在边上,看着阿蛮头也不抬的模样,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开始蔓延上心头。
十三还记得阿蛮与他谈论到任务时的表情,那种严肃刻板的模样,与现在可是完全不同。
十三的任务与楚王府有关,甚至于,是谙分寺这个任务的后续。
十三要拿到楚王府一件东西。
在楚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十三通过他那无人能出其右的易容技巧套取了不少信息。他要的东西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王府的库房。
只是这库房也不只是有一个,到底是在外院还是内院,这又是不同的难度。
自从阿蛮说要帮他后,十三的任务进度倒是突飞猛进,排除了不少可能性。
毕竟相比较“三紫”,有些话由阿蛮来问反倒是更不经意,更容易叫人回答。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探查的事情,十三还是得自己来做。
阿蛮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三紫”许多动作也受限制,哪怕身手再好,在无数双眼睛的盯梢下,到底还是要更加谨慎才是。
……幸好,楚王还没丧心病狂到让暗卫来盯梢。
十三一边这么想,一边朝阿蛮看去,只见原本几乎要趴到桌上去的青年却是站起身来,正怔怔地看着桌面。
十三也顺着阿蛮的视线看去。
……啊,是少司君。
当然会是少司君。
可是这幅画和任何流传于世上的画作都截然不同,它看起来就像是……
阿蛮将少司君似模似样地照搬了下来。
十三的嘴巴张张合合,突然说道:“你这种画法……如果去给通缉犯画图像,说不定能让那些官府尽早将犯人抓捕归案。”
他们偶尔出去完成任务,也会留下少许痕迹,说不得哪个官府就将他们当做通缉犯追捕了。
只这些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
一来多数任务都在不同地方,这种通缉令的作用顶多在一地,离开了当地就没有太大的影响;二来,十三也曾欣赏过自己的通缉令,只能说上面的人和他自己两模两样。
这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过易容的前提下呢!
阿蛮的呼吸急促,在几次胸腹的剧烈起伏后,他将紧攥在手里的毛笔抛开,胡乱地扯了又一张纸盖在上面。
十三飞扑过去,抄手将那白纸挪开,“你这底下的都还没干,就这么盖上去,你不就白画了?”
阿蛮的嘴唇嗫嚅了两下,低声说:“那就不送了。”
十三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阿蛮特地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只留着他一个人在屋内的原因,不就是担心那些宫人会和楚王告密,以至于礼物失去惊喜吗——虽然十三真的怀疑楚王这坏胚子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好不容易画出一副以十三的眼光都觉得还不错的画,为什么要放弃?
“你是觉得画风奇怪还是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呀?”十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送了?”
阿蛮揉了揉自己的脸,没留神指腹上的墨痕将自己的脸也涂抹出奇怪的纹路。十三是看到了,不过他急着等阿蛮的解释,就没开口提醒他。
阿蛮:“我只是觉得……”他的视线在那幅画上徘徊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下去,“太暴露了。”
暴露?
十三没懂。
这哪里暴露了?
这幅画不过是描绘了楚王在月下亲吻一朵花的模样,以阿蛮的技巧来说,能勉强画出来意境已是不错,更别说这饱满的情感……
情感?
十三的思绪一顿,重新看着那幅画。
……暴露,暴露,他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明白过来阿蛮说的是何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幅画的确是将作画者的情感暴露无遗。
平心而论,阿蛮的笔触是稚嫩的。他不是什么天才,接触绘画的时间也太短,这张画只是凭借着他的记忆力与自我对手指的操控方才能画出来的。
舍弃山水画作的飘逸,舍弃那些他根本就不懂的东西,仅仅只是画出他记忆里的少司君。
艺术是需要天赋的,可是情感并不需要。
但凡是看到这张画的人都会清楚地感觉到作画者对画中人的钟爱,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知,就仿佛那种情感已经满溢到无法承载的地步。
阿蛮捡起毛笔,重新丢到笔洗里,而后去铜盆那洗手,最后踱步回来。
就这整个过程完成后,阿蛮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他顶着还没发现的墨痕,对十三认真地说:“我决定换个礼物。”
他的确认清了自己。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不仅是司君,连带着少司君的那一部分也是喜欢着的。
那种热烈的情感已经浓郁到阿蛮自己都无法再压抑的地步,指不定在哪个时候就会倾泻而出。
……就比如现在这幅画。
可不能是用这幅画的方式。
那让阿蛮觉得自己太赤|裸,也太……暴露。
仿佛连心都剖开,让人看到。
原来作画是这么一种疯狂的感觉吗?情感竟会不受控制地倾倒其中。
十三觉得有点可惜。虽然他也不知道哪里可惜,可能是他的脑子坏掉了,他竟然觉得要是十八把这幅画送出去挺好的。
可十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想送,那也就算了。
“明天就是除夕。”十三转移话题,“当是这府内最混乱的时候,我要去探探内库。”
阿蛮颔首:“我会尽可能牵制住楚王的注意。”
十三笑了起来,揶揄地说:“还需要你特地牵制吗?我怎么觉得你只要在他面前出现,楚王的全副心神就会被你牵引?”
阿蛮抿紧了唇,“十三!”
十三摊开手,俨然一副已经无所畏惧的模样:“左不过是在这府内,就算暗楼也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阿蛮微愣,蹙眉看着十三:“你怎么……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之前的十三在知道阿蛮和楚王那堆破事后,可是狠狠扒拉了他的脑袋,一副他在作死的模样。
十三平静地说:“大概是因为二十七。”
阿蛮就也沉默了。
十三继续说:“你瞧,你刚和二十七见了面,下午她就死了。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死亡对他们而言并不遥远,更像是如影随形的暗影。
“你这是在建议我和楚王……和他……”阿蛮“和”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十八就已经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心上。
“是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他咬牙切齿,“你没忘记他对背叛者是什么处置吧?”
“噢……”阿蛮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还记得少司君说的那些话。
如果少司君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想起了当初在宁兰郡的记忆,那阿蛮索要承受的报复,想必要比那些人都要凄惨。
毕竟少司君可不舍得他死,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活。
阿蛮轻叹了口气,可谁都不想做人彘。
随着他们的谈话,那副画到底是被阿蛮收了起来,他预备着等过完年再思考这个送礼问题,指不定当做开春礼物也成,反正少司君看起来也并不着急。
阿蛮这么想。
到了除夕当天,就算是楚王府也都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王府当天给所有宫人都多发了三个月的俸禄,晚上也允许他们热闹一场,隔着墙壁,还能隐隐听到王府外的烟花爆竹声。
今夜祁东,没有宵禁。
王府请了戏班子来,那咿咿呀呀的弹唱声将阿蛮催得差点没睡着,他撑着下巴半眯着眼听着那些根本没懂的唱腔,一边还留神着少司君的动静。
有不少人正与楚王敬酒,不过更多的是在男人的冷眼下默默地自己干了。
哈哈,谁说他们是来敬酒的,他们只不过是来大王面前喝酒的。
不过少司君也不是一视同仁的不喝,在偶尔几个人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会碰一碰杯。
绝不贪多。
阿蛮慢吞吞地想,他好像还没见过少司君喝酒,他会喝酒吗?
司君也不曾吃过呢。
好不容易等到“三紫”回来,暗示他一切顺利但一无所获后,阿蛮终于得以站起身来。
这热闹的场合不适合他,阿蛮想早些回去休息。只是在离开前他无意识地朝着原本少司君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人不见了。
阿蛮心口一突,迅速看向四周,发觉仍是一派祥和没有任何异动。
……是他想多了?
阿蛮还以为是少司君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一边这么想,他一边带着人离开了这欢腾的场所。
一出殿外就很冷,阿蛮在月下踱步,零星几点碎雪飘来,飘飘摇摇地落在阿蛮的肩膀上。
等他慢腾腾走回正殿的时候,就见屠劲松和江立华守在外面。
这是有些隆重,但算不上太过。
少司君的身旁时常会跟着他们之中一个,或者两个,只是他们现在在这,就意味着少司君已经回来了。
……这么早?
阿蛮想进去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屠劲松拦住了他。
这位中年太监似乎是有些担忧,眉心皱着,谨慎地开口:“夫人,今夜大王吃了些酒。”
阿蛮颔首,他的确看到少司君吃了酒。
虽然那个分量并不多。
“大王并不怎么喜欢酒。”屠劲松道,“只是一点,都会让他微醺。”
微醺?
阿蛮琢磨着屠劲松这个微妙的用词,出声道:“回来的时候,他醉了吗?”
屠劲松:“大王不会喝醉,只会在酒水的影响下变得有些……直接,烦请夫人多担待。”
阿蛮:“那醒酒汤?”
边上的江立华苦笑起来:“奴婢正是被大王赶出来的。”
阿蛮又问了些情况,确定这不会影响到少司君的身体,这才做足了准备进去。
待到殿内,他才发觉里面暗得很,本该点绕四处的烛光此刻只剩下浅淡的余晖,勉强能够让人看清楚方向。
这对阿蛮来说不成问题,这点光亮已是足够,只是少司君在何处?
阿蛮扬声:“大王?”
没有回应。
奇怪,怎么会没有?
阿蛮这么想,快步在殿内翻找起来,外间没有,床榻没有,还能有哪……啊,人在书桌前。
这里是最亮堂的地方。
而少司君的身影就站在书桌前。
“大王,你……”
阿蛮快步走过来,正要问他感觉如何,可所有的话都终结于他的视线落在少司君手上的那一刻。
那幅画。
少司君是从哪翻出来的?
少司君仿佛这个时候才听到他的动静,缓缓抬起头看向阿蛮。
一瞬间,阿蛮感觉自己就像是粘在蛛网上的蝴蝶,翅膀被蛛丝缠绕着,一圈又一圈地包裹着。
阿蛮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仅仅是半步,却足以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眼神能有实在感,想必现在已经是千钧重地压在阿蛮的身上。
阿蛮感觉到那种诡异的窒息感正缓慢勒住他的喉咙,“……大王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阿蛮。”少司君盯着他叫了一声,“阿蛮。”然后,是第二声。
这时候,阿蛮才意识到,少司君的眼神比起从前好似朦胧了些。
是真的吃醉了?
少司君的酒量真这么差?
阿蛮一边想,一边安心了些:“大王,你手里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少司君拧眉,拎起那幅画,“阿蛮画的,难道不是我?”
阿蛮忍住某种奇怪的羞耻感:“……对,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
“既是阿蛮的礼物,为何要还?”
……怎么快进到这里了,我已经不打算送给你了!
阿蛮在心里大声叽咕。
“我想送给大王的不是这幅画,而是……”
“撒谎。”
少司君干脆利落打断了阿蛮的话。
他与画中的少司君一起看了过来,近乎双重的压力迫得阿蛮噤声。真实的少司君目光幽冷,带着怪异的偏执;而画中的少司君在亲吻那朵花的同时,却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了,阿蛮画的其实是曾经发生过的某一个瞬间。
当两个少司君齐齐望向阿蛮时,便有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
少司君露出一个略有恶意的笑容,手指抚摸上画作中的自己,不疾不徐地开口:“阿蛮要送的,究竟是这幅画,还是这幅画中满腔到浓郁出来的情感?”
那些蛛丝,仿佛随着他的话更深地勒紧阿蛮的喉咙,要将他拽进阴森的炼狱。
阿蛮抿紧了唇,就算是微醺的少司君,那也是可恶的少司君!
那一瞬间,那些压抑,那些挣扎,那些犹豫都在这一刻成为薄怒的燃料,驱使着阿蛮大步走到少司君的面前,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往下一拽。
阿蛮仰头吻住男人的唇。
许是动作太猛,也许是准头不好,这个亲吻充满了血气。
而后,阿蛮将人狠狠一推,黑眸倔强地看着少司君:“这才是我要送的礼物。”
那唇染着一抹血红。
与眼角飞起的羞恼艳红一齐落在少司君眼里,正似燃烧的火焰,真真漂亮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