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梅尔无视了女巫的求救。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黑猫。这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在被他点出身份后,黑猫开始拒不承认地挣扎。
它就像是抹了油一样狡猾,不仅挠了魔王两爪子,在漆黑的大氅上留下了几络猫毛, 魔王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松手, 黑猫就会立刻溜掉。
但是不能用镰刀。
因为黑猫看起来很容易死掉。
亲自用手指扼住敌人的咽喉, 对魔王陛下来说, 上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还是手无寸铁的他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扼杀血亲的性命,最终脱颖而出之时。
深渊魔族的血是冰冷的。指尖陷在毛茸茸中,蔓延开的却是只属于活物的温热。
黑猫停止了挣扎。
“你不考虑我们之间还存在误会的可能性了吗?”
它叹气道, “比如我真的只是一只猫。现在相信还来得及。你应该知道,要是我真的是大法师, 我早该用我招牌的法术了。”
“不。”
克里斯梅尔永远言简意赅。
“好吧,”黑猫喃喃着说,“我早该知道。不过在给你一个你能够满意的解释前, 我得先解决一下我的学徒遭遇的问题,就当这是职业道德吧。”
“我不允许。”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说。
情感过剩的人类,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为别人着想。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虞。
但下一秒钟魔王就感到手腕处传来触电般的触感,使他差一点松开指尖, 魔王恼怒地望向忽然开始动作的黑猫,随后面对攻击的警惕变成了困惑。
它居然——
把晃晃悠悠的尾巴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深渊魔族冰冷的皮肤上传来了麻麻酥酥的触感,克里斯梅尔克制住抽回手的冲动, 拧着眉毛盯着黑猫,神情中是遮不住的戾气。
他慢慢地开口,仿佛要说一句关于保持距离的威胁,尽管对发起攻击的这方来说, 这个威胁更适用于他自己。
随后,魔王停住了。
他望向黑猫的眼神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因为就在黑猫黑漆漆长尾巴的末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法杖。这支法杖上镶嵌着一枚璀璨的宝石,仿佛夜空的眼睛,熠熠发光。光芒凝聚成了一枚纯粹光明的刀刃。
就着黑猫的动作,这枚刀刃此时恰好逆着他手臂的方向,仿佛稍微动一动就会刺进他的心脏。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东西会让克里斯梅尔感到威胁。
但面前的光芒不同,不是实力悬殊的问题,而是这仿佛是一种恰好克制他的力量,魔王下意识抵触与力量的所有者为敌。即使他确信,假如真的发动一场战争,自己会是胜利的一方。
真的到这种程度了吗?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从齿间低低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黑猫叹了口气,仿佛很通情达理地说:“不这样我们没法好好讨论。”
*
稍过一会,树林里多了三个同行的影子。
说是同行,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快要凝结成实体化的墙壁了。
魔王松开了黑猫,且完全没有继续抱着它的打算,只是阴沉地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希尔达有点同情老师的情感问题,但她更担心的是其他的事,不放过一点儿线索地听着树林深处传来的声音。
于是,黑猫便只能沾着露水,独自一只在前方的树林中静默地前行着。
雾气越来越浓了。
这是人造的雾,并不是真正的水汽。
黑猫皱了皱鼻子,辨认出雾气中有致幻药草的成分,对于身体素质强大的人或魔物没什么效果,但对孩子来说却不一定。
对于动物来说也不一定。
隔着屏幕,罗兰一边解释,一边看向状态栏边上浮现出的“致幻”的小图标。
周围树木的树皮上不知何时长出了无数只眼睛,那些眼睛纷纷滴溜溜地旋转着,贪婪地窥探着经过的一行人。树根则在土地里蠕动着,仿佛即将破土而出的蠕虫。林间的白雾不时蔓延出苍白的触角,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抓住旅人的手臂。
“导师?”
希尔达发现了黑猫停滞的脚步。
克里斯梅尔则丝毫不留情面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行人在三岔路口停下了。
树林中黑黝黝的,希尔达每隔一会儿吹响蛇笛,试图确认她的蟒蛇在哪里。但本该早早被找到的蟒蛇却始终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哒哒声,仿佛伴随着她的追赶,对方也不断往反方向游走着。
这很奇怪,蟒蛇的方向感很强,不会故意背道而驰。
“雾的源头是阵法,”
罗兰将手放在键盘上,“阵法的目的则是引诱人看到幻觉,这样一来,他们想要找的人会在幻境的驱使下不断朝着雾气最浓的地方走去,直到来到他们预先设下的终点。”
身后越来越狰狞的树林就说明了一切。
背后刮来一阵阵寒风,寒风中仿佛有什么在尖叫,罗兰已经能看到扭曲的人脸。
三岔路中只有一条道路还没有被幻术扭曲。
——这就是对方想要诱饵走向的方向。
为此他们特意用了药效不强的致幻剂。黛比是孩子,蟒蛇是动物,唯有他们看到的和黑猫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
这树林对那些清醒的追寻者来说四通八达,但对孤立无援的小公主来说,为了不被幻想中狰狞的怪物碾碎,就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
“但是——”
希尔达不安地攥着手中的蛇笛,从另外一条道路上传出清晰可辨的“哒哒”声。
“我们分头行动。”
黑猫踩在一片枯叶上,但没有踩碎它,“希尔达,如果你能在她们到达终点前就截住她们,那当然会更好。我走这条路能快速抵达阴谋的中心,假如要发生什么,我也能够应付。”
克里斯梅尔看了猫一眼。
“魔王陛下和我待在一块,”
黑猫眨了一下眼睛,“当然。”
这不是一句会令人感到放心的话,“和魔王待在一块”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被公认为诅咒。
但克里斯梅尔困惑地看到女巫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神情,似乎很放心把自己的导师托付给他,尽管在不久以前他们还刚刚兵戎相向。
克里斯梅尔又一次将暗金色的眼眸转向黑猫。
他还没有放下对这位身世成谜的大法师的忌惮,而对方忽如其来的威胁又让他感到极度不悦。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捉摸不透的人类,使他的内心久违地燃烧起了敌意。
但就算如此——那也仅仅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类,或者一只黑猫,要是真刀真枪地动手,他有把握将对方斩落于镰刀之下。
“克里斯,你又在看我。”
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路,彼此都缄默无声,直到黑猫冷不丁地说。
“……别叫我克里斯。”
魔王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盯着黑猫看了一路。没有女巫走在他们中间,这一点更为明显。这完全应该责怪黑猫。
它的尾巴晃来晃去,简直就像是希望人摸一样——魔王陛下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在合理化自己的想法。
黑猫似乎决意要找点话说,此时又带着笑意接道,
“那么我应该叫你什么——克里斯梅尔,魔王陛下,邪恶的深渊魔族,还是和那些魔族一样管你叫主君?”
克里斯梅尔碾碎了脚下的叶片,枯枝吱吱呀呀地在他的靴子底下哀嚎。
对于罗兰来说,这幕画面要更限制级一些,毕竟此时他眼中的森林已经是一整片由活着的血肉和亡灵组成的了。这一幕让他感到一点怀旧的心情。
“我不是来和你寒暄的。”
克里斯梅尔冷森森地说。
“我知道,”黑猫说,“但现在我们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既然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随便聊聊也没有什么损失。比如说,我很好奇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印象。”
罗兰的确知道怎么让他开口。
“很糟糕。”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下,还是接上了话。
黑猫平静地在他身边走着,矫健地在黑暗中穿行。魔王看不到罗兰所说的那些幻境,他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树林,背后是一轮银白色的月亮。
他的力量足以将月亮扭曲成赤红,但看到法师的法杖后,不知为何,克里斯梅尔意识到月亮还是保持着皎洁明亮比较美丽。
黑猫看起来对他的贬低并不在意。
“我就知道会这样,”
它轻松地说,“所以说,在交易结束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大法师罗兰和魔王克里斯梅尔做了一个交易。当然,这就是他们此时此刻在这里相安无事的原因。
他们都明白,战斗到你死我活百害而无一利。
只要魔王从大法师身上得到他想要知道的,魔族和黑猫就不必要再产生瓜葛。而罗兰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个。
至于怎么得到魔王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克里斯梅尔在松开黑猫之前说,“人类,你对我说谎。”
“我说了,”
黑猫耷拉着耳朵,看起来有点沮丧,“我从万人敬仰的大法师变成一只隐姓埋名的黑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在那场对决中惨败于你,因此我失去了所有的冠冕,只想作为一只黑猫隐姓埋名地活着,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
这些话比刚才的胡言乱语要真实多了。
至少魔王无法辨别出此时声音充满遗憾的大法师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从来不是克里斯梅尔的长处。
但他也不会轻信一个人类。他盯着黑猫慢慢地说:
“你的学徒说她的实力达不到通过一根骨头,看到来自过去的幻影的地步,但你——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定可以。我要你让我看到这根骨头的主人和它被交付于我的那段记忆,我会用我的眼睛来分辨真假。”
失忆的克里斯梅尔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罗兰想,琥珀色的眼眸黯淡了一刹那。他难道不是很清楚吗?魔王对他的深信不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候克里斯梅尔深深地爱着他。
而现在不是。
魔王忘记了自己,此时用陌生的目光望向他。
“……成交。”
未来的事情未来再应付。
罗兰这样说,随后率先甩了甩尾巴,法杖消失在了空气中。克里斯梅尔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黑猫落在地上时滚了一圈,随后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回忆就到这里,此时他们在林地间穿行。
这里的气温越来越冷了,周围的雾气也浓的吓人。黑猫似乎游刃有余地在地上画了什么,雾气在他身边非常知趣地退缩着,为他和魔王留下了一小片前行的净土。
但也仅仅是狭小的一隅。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冰冷地刺穿着前方,不知道是对雾气有意见,还是对黑猫。
他忽然停住了,周围的空气静的吓人,当他垂下眼眸时,黑猫漆黑的尾巴一闪而过,随后他被乳白色的雾气所笼罩。
“我不得不说,”他慢慢地说,必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刚刚那个如何评价大法师的问题。
随后,魔王高傲而庄严地宣布,
“在我所见过的人类中,你是最有勇气的那个,并且非常出色。”
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表达出对他人的欣赏,对克里斯梅尔而言显然很不容易。
漆黑的魔王从面前的雾气中移开视线。他并不是非要这么说不可,但方才那道星辰般皎洁的光芒仍旧残留在魔王的视线中,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明亮的东西。
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吗?
克里斯梅尔想,但他的记忆愈发地混沌不已。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然后又全无印象,这是有可能的吗?
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他镰刀上的那枚崭新的骨头又是怎么来到他的手中的。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抽出镰刀,镰刀漆黑的刀刃和白骨的手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暗金色的眼眸倒映在镰刀的锋芒之上。他将镰刀抽到身前,刀尖朝外,假如迷雾中真的蛰伏着什么怪物,也会被这片大陆上最可怖的魔王捅穿。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假如黑猫听到了他的话,不会到这一刻还没有应答。
不只是黑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原先还能听见黑猫的肉垫轻轻踩上落叶时发出的声响,但现在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仅仅只是错过了一秒钟,在雾气中,所有的存在似乎都彻底消失无踪。
克里斯梅尔轻蔑地朝着面前的虚空笑了。
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把戏,想要拦住深渊的魔王,所面临的只会有一个结果而已。
克里斯梅尔踩到了些什么,他脚下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的枯枝败叶,而是一道血红色的弧线,似乎是更大图形的一部分,由某种亮晶晶的粉末制成,闻起来有一种古怪的腥味。
魔王漠然地望向它们。
随后,他巨大的羽翼忽然伸展开来,锋利的领域就像刀刃,一层层将故弄玄虚的雾气割裂开来。残留在他面前的空地很快就显露出来,包括地上无法辨明目的的,仍旧残留着滚烫的余波的巨大法阵。
就在他稍前方一点的位置,血红色的粉末被踩出了一道梅花形状的猫爪印。
爪印一直延伸到阵法的中心,随后戛然而止。
魔王向前走了两步,直到站到阵法的中心。他感受到这个巨大的阵法在他的压迫下不断地颤抖着,匍匐在他的脚下,方才被驱动残留下的余波还弥漫在此地的空气中。
对于这阵法而言,他太强大了,因此不能够成为它的目标。
克里斯梅尔缄默了片刻。
随后他横过镰刀,冰冷的刀尖弥漫着毁灭的气息,比起分辨人类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他的指尖亲昵地滑过那枚肋骨,从那里开始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那是仿佛能将一切融化的极度的炽烈。
他挥动镰刀,地面随之撼动,漆黑而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阵法上,直截了当地毁掉了它。
与此同时,
距离这里还有几百米,黛比发出了一声小声的尖叫,她恐惧地抱住了大蟒蛇,强撑着不哭出声,脸紧紧地贴着蟒蛇粗糙的鳞片,滚烫的泪水淌到了胸口。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前走了。
前方传来地震般的巨响,仿佛同时有数千棵树木倒下。
但是身后又是穷追不舍的恶鬼和怪物,它们无处不在,从身后的浓雾中伸出手追赶着她们。
她恐惧到近乎无法呼吸。跪下来抱住蟒蛇时,她感到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追上,然后死去,它们就在后面,只差一点点的位置。
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祈祷,不知过去了多久,还什么也没有发生。
树林间湿润而寒冷的风轻轻地拂过她的皮肤。
她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蟒蛇温驯而稳重地环绕着她,仿佛是忠实的护卫。
而周围的一切无论怎么看都是正常的树林。雾气已经消散了,裸露出来的是光秃秃的树干和闪闪发光的黑色叶子,叶片一丛丛地簇拥着,她身下的树根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树林间一片静谧,只有蟒蛇的尾巴规律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黛比这才按捺不住发出了第一声啜泣。
她哭啊哭啊,直到隐约听见遥远处传来“黛比、黛比”的呼唤声,很快就靠近了她。
声音似乎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的,一边伴随着悠扬而迷人的笛声,一边则是年长的女骑士急切的呼唤声。
黛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急切地朝着她们奔去。
*
那东西从空中忽然掉下来时,幽暗的岩洞中传来了欣喜若狂的祈祷声。
它直接落在了祭坛里。
罗兰调整了一下视野,意识到黑猫此时身处一个古怪的器皿之中,器皿里是黏糊糊的某种液体,十有八九是血,应该是动物的血。
外面一片漆黑,火把的光摇曳着在岩洞的顶部闪烁。那些诡异的喃喃声全部都落尽了罗兰的耳朵。
……最后一个?
罗兰当然看见了前方的阵法,不过对他来说不试着踩一下才算奇怪。
那是一个算得上粗糙的传送法阵,阵法本身非常简单,但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夸饰,使得效果显露出来过分浮夸。
这个风格对他来说非常熟悉。
黑猫勉强在器皿中站稳,与此同时,周围能听到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小了下去。似乎有一个领头的人开口解释“祭品的情绪失去控制不肯出声也很正常”,以此来佐证黑猫的缄默非常正常。
但这还是说不通公主掉下来的时候为什么好像是黑漆漆的一团。
随后,外面的火光出现了一点漂移。
围绕着器皿的不知道什么人似乎也犹疑不定,此时脚步声在岩洞中响起。
之所以确认这是一个岩洞,是因为空气中带着咸味的潮湿和空洞的足音过于清晰,而且罗兰对于这些人蛰伏的地点也多少有些熟悉。
前来确认的人逐渐靠近,他咏叹般地说道:
“我们终于等到了你,仪式就要开始,王国新生的明珠,一个合格的祭品,纯洁无暇的百……”
他举起火把的那只手僵住了。
“百合花”这个词汇同时古怪地扭曲了。
因为在器皿中望向他的,不是什么金发血统纯正的公主,更不是瑟缩着忍住眼泪的小女孩,而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纯洁无暇的百合花”的东西,一只皮毛如绸缎一般光滑,而颜色同夜色一样漆黑的猫咪。
黑猫的瞳孔被火光照亮,就像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冲他“喵”了一声。
第202章 论故弄玄虚的幻境
在火把明明暗暗的灯光下, 来者的脸色非常难看。
黑猫立于器皿中,身上沾了脏兮兮的血,全然一副无辜的模样。但不应该如此,百合花般的小公主此时应该惊悸无比地在此处尖叫, 雾气理应把她引导到这里。
这次的仪式必须比数十年前还要成功。
此时, 身边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器皿的遮蔽使他们看不清容器里的情况, 但他们自然能够意识到不对。
前来查看的人仿佛还有祭司的身份,他迅速地镇静下来,绷紧嘴角,对着其他的人说道:“没有什么大碍, 公主只不过是昏过去了。仪式照常举行。”
黑猫圆圆的瞳孔仿佛在幽暗中瞪着他。
它尖锐地“喵”了一声,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
但祭司决意要隐瞒下去, 他镇定自若,反倒让人们怀疑自己才是听错的一方。或许七岁小女孩的呻吟就和猫咪的叫声差不多。他朝左右示以眼神,尽管人们充满疑虑, 但对领导者的信任还是使得他们递上了沉重的石盖。
外界的光芒随着石盖一点点推动而消失。
黑猫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那双眼睛不知为何让他毛骨悚然。
这只是一只动物, 他对自己说,它还能怎么破坏此时发生的一切?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 黑猫开口说话了。
“麦伦长老,”
黑猫说,声音清晰可辨, “好久不见。我认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还在干你的老本行。鉴于我所看到的,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想过提高你的法术水平?”
被称为麦伦的人忽然手指僵硬。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拉过石盖, 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荒诞而危险的黑猫赶紧永远封存在面前的祭司器皿中,决不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就在下一秒钟,他手中的石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明亮的光辉顺着这些裂痕把器皿击得粉碎。
人群一片哗然。
他们都看见了,所谓的公主根本就不存在,器皿里只有一只脏兮兮的黑猫。
——并且它还开口说话。
黑猫沐浴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却闲庭信步般从碎片中跳了出来。这里完全是一副即将要举行邪恶祭祀的样子,血红色的线条繁复而华丽地铺陈在漆黑的岩石上,装饰着人类的骨头和头颅,以及其他各种亵渎神灵的物品。以被击碎的器皿为中心,人们跪立在一旁,手中拿着匕首,匕首上画着狰狞的骷髅,仿佛渴饮着鲜血。
被他们称为麦伦长老的人,假如这个人和几十年前是同一个,那么他一定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必须要在仪式的最后,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
“仪式是不可能成功的。”
麦伦长老伸手去抓黑猫,但黑猫轻盈地跳跃几下,跳到了岩洞的高处。它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看起来神秘又残酷的祭祀,随后断言道。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就是最后的时机”
“但长老说过……”
前来参与祭司的人们面面相觑。但这只黑猫的来临,确凿无疑地改变了祭典原本肃穆而庄严的气氛,使得人心都逐渐浮动起来。
“你们宁可相信这只黑猫吗?”长老厉声质问,
“看看我们为了今天到来做的准备吧,仪式已经一触即发,你们所期望的一切就要到来了,啊,那阴森可怖、压倒一切的力量——”
“根本不存在。”然而黑猫的声音盖过了它。
或许是因为在高处,它的声音听起来甚至还带着空落落的回声。
“你是在质疑我们的神?”听见黑猫这么说,长老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在这里的人们信仰都经受过考验,像你这种无知的造物,绝不可能动摇我们的坚定。”
“我是说你们的准备。”
罗兰却微微弯起唇角,黑猫俯瞰着人群,仿佛在咧嘴微笑一般。它用尾巴挨个指过去,“这些骷髅和白骨都是假的,遍地的鲜血是从屠宰场运来的,腥臭难闻,就连血族也不屑于品尝;至于最关键的召唤法阵,水平几乎是孩子的玩笑,指望它召唤出一只青蛙都不太容易。”
麦伦长老看起来完全惊呆了。
他望向脸色苍白,已经在随着黑猫的指示四处张望的人群。
没错。洞穴的环境格外幽暗,以至于大部分瑕疵都难以发现。但只要有了前去确认的意识,察觉到不对劲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忽然重重地用手杖敲响地面。从人群周围的黑暗中应声跃起的,是数只漆黑狰狞的怪兽。地狱猫垂着长长的口涎,锋利的牙齿闪闪发光,逼近了骚动的人群。
“都不许动。”他压低了声音说,“质疑的观念正是亵渎之举,这是为你们好。仪式仍旧会照常举行,直到邪神降临毁灭这个已经黑暗不堪的世界——”
“你打算用它来召唤什么?”
黑猫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一只青蛙吗?”
就算说地面上的法阵是年轻学徒的水平,也算得上抬举。这些纹路显然是拼凑自无数本乱七八糟的有关“恶魔召唤”的书籍,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也就是说,这只是栩栩如生但毫无意义的缝合物,绝对不可能起到真正的效果。
麦伦长老愤怒地举起手杖,示以其中的一只地狱猫先行前去攻击黑猫。
但那只地狱猫咆哮着扑上高处,在看到黑猫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温顺地趴在了原地,巨大的犄角垂下来,藏起了嘴里的三排牙齿,灯泡般的黄眼睛臣服般地暗下去。
非常欺软怕硬。
地狱猫是一种聪明的生物,在发现信件如约送到后,它大概就把剧组后台的挫败隐瞒了下来,仍旧毛茸茸的一大只前去邀功。它肯定没想到还会遇到这只比深渊魔族还要可怕的黑猫。
其余的地狱猫也停住了,谨慎地不敢靠近。
情势的巨变让麦伦长老感到不可思议,他面色青了又白,最终还是隐忍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和我有过什么仇恨?我并不记得有招惹过你,当年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等等,你难道是‘金穗花’?”
“我不是很想承认这个绰号,”黑猫抱怨道,“你的起名审美太糟糕了,你应该知道大家都叫我什么。”
“大法师罗兰,”
麦伦长老后退一步,惊愕地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直到他们确认你死了。”
“……真遗憾。”
黑猫的尾巴卷起了那只法杖,密拉尔大陆上最珍贵的宝石,月之精魄点缀在其上闪闪发光,“我还活着,而你的骗术还是和以前一样糟糕。就法术而言,我想我是权威,所以,在场的各位都应该相信了,你的召唤阵一塌糊涂。”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哗然,随即寂静无声。
他们都听过大法师罗兰的故事,有些甚至伴随着这样的故事长大。
现在再一次看向那些骷髅,忽然觉得材质就好像石膏,地上的血腥臭非常,阵法则非常华丽,甚至有些华丽过头了。召唤邪神的阵法真的会这样浮夸吗?
“不。”
麦伦长老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罗兰看出,岁月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曾经更为强健,但现在一双浑浊的瞳孔旋转着,四处张望,仿佛要找到什么可供攀附的所在。
“你会后悔的,”
他嘶嘶地警告着罗兰,大法师正讶异于他还残留着这样的精神,下一句听到的话差点让黑猫原地踉跄了一下,“你破坏了我的计划,你知道我身后站着什么人吗?魔王城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这里布满真正的禁制,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魔王城的主人。
这不是只对应着一个名字吗?
罗兰正色。他当然清楚此时这场祭典真正需要应付的问题是什么。充满伪饰的各种符号和标记毫无效用,但几只地狱猫,牵扯进来的,毫无疑问是来自遥远深渊的势力。
但麦伦长老仿佛愈发笃定。
“即使你是大法师本人,也敌不过魔王大人的力量。你假死后变成黑猫,恐怕也是因为灰溜溜地战败了吧。揭发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人本来就要死去,你只是让他们心怀痛苦与恐惧地迎接来自己的死亡——”
“但是,”
身边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说了一句,“那只猫说这个法阵连只青蛙都召唤不出来。”
被拆台的滋味显然很不好受。
“这当然是个召唤阵,”麦伦长老不甘地辩驳道,“我是按照那些书上写的东西画的,其中还包括大法……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没有那么一无是处。”
“但这就是真相。”
罗兰一边思考着这件事能和远在魔王城的克里斯梅尔扯上什么关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最多能召唤出一只青蛙腿,你弄错了最关键的部分。”
长老愤怒地囔囔道:“魔王陛下会撕碎你的。”
就在这时,时钟恰好走到午夜十二点。
洞穴中忽然传来了奇异的破碎声。
周围人群的目光在一人一猫之间徘徊不止时,有人忽然惊讶地叫出了声,颤颤地抬起手指指向召唤阵的中央。在法阵的中央,似乎正是听见了他们的议论,空间被硬生生被撕裂开了一条裂缝,奇异的光芒孕育于召唤阵之上。
漆黑的飓风在其中涌动着。
麦伦长老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洋洋得意的光彩。他自己都惊叹不已地望着生效的法阵,那力量让他心生恐惧,恨不得立刻朝下拜去。他立刻看向黑猫。
黑猫……黑猫一动不动。
直到浑身漆黑的魔王完整地站在了洞穴的正中央,神情冷淡地环视一圈,终于在黑猫的身上停住。他慢慢地看了黑猫几秒钟,暗金色的竖瞳令人毛骨悚然。
“魔王陛下,”麦伦长老从未想过能够真正见到克里斯梅尔,不禁感到头晕目眩。
和他交接的那位魔界领主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事情。
他脑子乱糟糟的,下意识指向了黑猫,
“请您处理掉这只黑猫。您或许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是曾败在您手下的大法师罗兰。他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说,您莅临的召唤阵只能召唤出青蛙。”
“青蛙。”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低沉,他充满压迫感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我不是指你,”黑猫说,“以防误解,我还是特别强调一下。”
克里斯梅尔径直走向黑猫。黑猫抬起脑袋,冲魔王轻快地摇了摇尾巴——奇怪,它又把法杖收到哪里去了?无论怎么想,赤手空拳面对魔王都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魔王陛下,”
黑猫友好而审慎地主动开口,“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魔王在它跟前站定,傲慢地睥睨了一圈,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他手中的白骨镰刀却显然昭示着答案。
“告诉我这是哪里?”克里斯梅尔俯下身,望向黑猫,对方才麦伦长老的话置若罔闻。他也只能看见罗兰:“我刚刚看到的幻境又是什么?”
“什么幻境?”
“关于你的那一个。”
罗兰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这个地方有点邪门,和粗制滥造的祭典不同,地狱猫和林中的幻术是真实存在的,想必方才长老口中的禁制也确凿无疑。就罗兰的了解,正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只能通过传送法阵来到这里。但克里斯梅尔显然不能通过那个法阵进来。他肯定硬生生破坏了点什么。
“关于我的……什么?”
黑猫若无其事地说,顺便抬起脑袋蹭了蹭克里斯梅尔的手背。反正魔王贴的太近了。它的毛发湿漉漉的,还带着难闻的血迹,克里斯梅尔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不把手移开。
但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毛皮传达到魔王冰冷的指节上,却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我看到了这里所发生的另一次祭祀,”
魔王言简意赅地说,“你就在其中。罗兰·泽维尔,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吗?”
罗兰还没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麦伦长老就猛地摇头:
“魔王大人,”他说,“这当然是您的授意,和他有什么关系。您在说什么呢……”
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他,将他重重砸向岩壁,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只是随意地动了动念头。就在他在岩壁上粉身碎骨的前一秒,温和的星辉笼罩了他,没让他丧命当场。
他激烈地喘息着,震惊地看向黑猫和魔王。
似乎现在一个可怕的念头才涌现到他的心中:“他们彼此认识”。
“你不希望他死?”
克里斯梅尔这下动了,他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罗兰。
时隔许久,罗兰再一次有了接触到一只大型野生食肉动物的危险预感。
“不,”罗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杀人之前不应该太仓促,克里斯,虽然他确实该死,但我们应该先把事情问清楚。因为这件事和你也有关。”
黑猫偏了偏脑袋,望向周围散布的四只地狱猫。它们见到罗兰还只是温顺地匍匐下去,此时深渊君主到场,却一个个恨不得夹着尾巴狼狈逃窜。
克里斯梅尔的态度缓和下来。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魔王城的特色动物,还是罗兰方才的几句话莫名其妙讨得了魔王的欢心。总之,他甚至没有纠正大法师习惯性的“克里斯”的称谓。
“你不应该离开我的视线。”克里斯梅尔说。
“你看到的应该是小时候的我,”
罗兰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想麦伦确实保留了当年的记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和过去不同。他不知怎么决定再来一遍,但是这次他的背后还有其他势力。”
“小时候的你?”
克里斯梅尔听完一段话,重复的却还是最开始的那一句。
“很不一样吗?”
罗兰笑了,“但那确实是我。”
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屏幕前的罗兰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时,面前的画面忽然闪烁了一下,方才山洞里的种种都淡去了,只看见黑猫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随后便剩下面前的一片漆黑。
他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眸,指尖湿润而柔软。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游戏忽然切入了一段动画。
*
罗兰首先在屏幕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他是孩子中闪耀如太阳的那一个。
……曾经是。
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泽维尔公爵,母亲虽是王室中的旁系公主,但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尽管公爵夫人膝下已经有八九个孩子,罗兰的出生仍旧成为了王国上下的谈资。
就在同一年,王国的预言家宣传,会有漆黑的羽翼降临于密拉尔大陆。
而一个勇者,一个金色头发的孩子,将会成为命中注定的救星。
虽然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法师对他原本的发色深恶痛绝,但明亮如晨星的颜色一度象征着希望,琥珀色的眼眸那时候已经闪烁着沉思的光芒,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为沉稳。那时候,人们已经明着讨论罗兰注定的伟业了。
尽管那时根本就没有魔王。
或者正好,那时候根本就没有魔王。
每年的生日宴会极尽奢华,泽维尔公爵和王国所有权贵相谈甚欢,孩子本身反而隐没在喧哗之中。罗兰站在黑暗的楼梯上,头戴生日的王冠,手中被塞了一把玩具佩剑。
众人交口称赞,而他在想他那把被掰断的法杖是不是已经被丢掉了花园的垃圾里。
没有来客注意到他,宴会早就忘记了他。
他踮起脚尖悄悄走出了大门,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只在垃圾里翻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写着些令人费解的话:
“珍珠碾碎为齑粉,沙砾灼烧为玻璃。高尚灵魂为祭品,削皮挫骨为毁灭。光芒四射的金穗花,你往何处去?”
神话中的金穗花中,安睡着众英雄的灵魂。
花园里芬芳的香味让人头晕目眩,罗兰记不起来更多的故事。
他丢掉卡片,走进了花园深处。
随后,他在花园的长椅上读了一会他最喜欢的《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百个法师》,随后便不由自主地因为困意而缓缓闭上了眼睛。
年幼的罗兰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邪恶的怪物,样貌狰狞,长着十四只眼睛和六张嘴巴,还有仿佛被烈焰笼罩的熔岩般的翅膀。他的眼睫毛不安地在梦境中颤动着。
他望着对方,尝试着举起剑,心中却充满了逃走的念头。
他根本不是传说中的勇者,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他想象不到自己用配剑捅进怪物的心脏,手中浸满粘腻的鲜血。他下意识地为那种触感感到战栗不已,沉甸甸的银剑掉在地上,而他最后只能绝望地被怪物吞噬。
罗兰被梦境惊醒,他感到冷汗浸湿了自己的后背。
下一秒钟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他被绑架的始末。
但绑架后的生活却并不很糟糕。从绑架那天算起,时间流逝的既快又迟缓。罗兰和其他孩子们被驯养在暗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和那些人朝夕相处。
那些绝望的信徒对他们这群被绑架来的祭品虽然态度各异,但并不特别糟糕,甚至有些人尤其友善。他们与其说这是个信仰邪神的团体,不如说这些人都深深地感受到被命运捉弄,被人群欺辱,认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已经无药可救。
在首领的带领下,每个人都为毁灭来临奉献着能够奉献的一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厌其烦地讲述着他们眼中的世界。
他们也虔诚地、理性地期待着他们想象中的未来。一切都将会被摧毁,鲜血最终会汇聚成河流,污浊的世界最终会被烈火烧尽。
为此,需要心甘情愿的牺牲。
牺牲是必要的。这句话在罗兰的耳朵里结起了厚厚的茧子,一度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不时有人消失,但牺牲在这里是被赞美的,有许多生命在这场光辉灿烂的旅途中奉献了自己,甚至包括他们的成员。
“你们的牺牲将洗清你们的父辈犯下的罪过,”
他们中不乏有出彩的演说家。
而他们面对的听众只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子,
“我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这个目标甘愿燃烧殆尽。我们的牺牲将换来地狱的烈火,每一个罪人的灵魂都会在烈火中燃烧。你们应该为你们的使命感到高兴。”
“你为此感到自豪吗?”
激昂演说的黑袍人指向其中的一个孩子,而他受宠若惊,磕磕巴巴地说:“是、是的。”
在那个时候,唯有这样想才是正确的。罗兰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们甚至慷慨地任由罗兰学习术法,课本是那些记录着可怖内容的禁书。
但日子不可能永远这么过下去。
在某一天,罗兰从来找他的黑袍人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兴奋,他告诉孩子们最终的典礼很快就会举行。很快,组织的成员从各处赶来,洞穴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倒映着扭曲的影子。
“世界是应当毁灭的,”
他们说,“我们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就快了,就快了。”
在奇异氛围的影响下,就连罗兰身边的孩子们也一起兴奋起来。
“我很高兴自己能发挥作用。”
“那些大人都付出了这么多,我也想要更努力。”
“但我还不知道祭祀的具体内容呢。”
孩子们看向罗兰,因为他似乎是这里最聪明,最受尊敬的小孩。罗兰摇摇头,他的腋下夹着一本书,上面写满了晦涩难懂的古文字。罗兰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法杖,虽然它非常简陋,但至少为他所有。
“我不认为……”
孩子们不赞同地看着他。罗兰顿了顿,说下去:“我不认为能成功。”
最先发出嘘声的是一个最大的孩子,然后他们都愤慨地望向罗兰,因为他说的话所有人都不愿意听到。现在这些孩子们的心中摇曳着的,是和黑袍人一样的信念。他们就是最理想的献祭品,心甘情愿走向祭台的羔羊。
“你是个胆小鬼,”
他们这样说,“你根本无法成为传说中的勇者,甚至不配成为祭品。”
但大人们对孩子的说法一笑置之。
他们不仅不会放弃罗兰,而且要把这个最接近预言中勇者形象的孩子作为最中心的祭品。当祭坛被搭建好,在幽暗的洞穴中,孩子们鱼贯而入,眼神在即将进行一件大事的气氛中紧张地闪烁着,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从未见过牺牲。
就连罗兰也没有。
但他走到阵法的中央时,看到了什么是这些人口中的牺牲。他们用着不知从什么书里拼凑出的咒文,那些故作姿态的祭祀词藻简直冗长到令人发笑。地上的咒文就像孩子们的涂鸦。
罗兰感到浑身的鲜血就像是冰一样凝固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从祭坛上跳下来,竭尽一切力量靠近麦伦长老,冲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这样的阵法绝对不会成立。但麦伦长老却置若罔闻,他甚至善意地嘲笑着罗兰作为孩子的天真,他怎么可能掌握了判断法阵的能力?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你畏缩了。”罗兰被这样指责。
他绝望地看着周围人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自己理想即将实现的憧憬和光荣,他们都认为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只有罗兰知道。
仪式不可能成功,所有人都被欺骗了。
肮脏的泉水顺着钟乳石柱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洞穴里黯淡无光,在一块天然形成的巨石上,用鲜血勾勒出狰狞可怖的图案,仿佛一只流泪的眼睛。
这就是那些人召唤邪神的图案。
简直是一团糟。屏幕前的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屏幕中年幼的自己,心中浮现出一模一样的想法。
在屏幕中,金发男孩从昏睡中醒来,他摇摇晃晃从器皿中钻出来,那些人大概以为他早就窒息而死,但他提前在容器边缘敲出了一个豁口,没有任何人发现。
四周只剩下满地的尸体。
“错了,”
罗兰听见屏幕中的自己喃喃道,“我说过不应该这么画。”
他的呼叫此前没有得到回应,当然现在也不会。
人们的脸上大多是兴奋的微笑,唯有最上面的一具尸体,他黑袍的兜帽已经松开,露出苍老的一张脸。
那张脸上凝聚着痛苦、震惊与不安的神情。
或许他活到了最后,然后发现阵法只是在……发光。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邪神忽然出现,毁掉他们深深憎恶的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亲手创造出的地狱。于是他也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罗兰手脚的束缚松开了。
他站在祭坛上,俯瞰着脚下的标记,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随后他跪下来祈祷,膝盖硌着硬邦邦的石头,身上都是沾染上的血迹。他一刻也不停地,全心全意地祈祷。他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的他在祷告着什么呢?
屏幕前的罗兰想,大概在祈求着邪神真的降临于世,摧毁所有的一切。
眼前的情景太惨烈,但更为惨烈的人们为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未来相继死去。
年轻的男孩在尸体之间跪坐着,祈祷着,假如这个世界不被摧毁,那么人们的死亡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一直待到被圣骑士团找到。
……在罗兰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盯着屏幕回顾着那一段震惊整个王国的惨案,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对他来说是回忆了一遍当年发生的事情,但影片实际上也就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不知道这段时间山洞里的黑猫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他将手放在键盘上,准备重新接管游戏角色。
但这时候他忽然停住了。
影片中所发生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
年幼的罗兰不断地祈祷着邪神的降临,尽管他从未见过邪神的模样,而预言中的他本该是杀死邪神的英雄。他一遍一遍地闭着眼睛祷告,但周围的一切都静寂而冰冷。
本该如此。
如果那对漆黑的羽翼没有冰冷地划开此处的空气,暗金色眼眸的魔王忽然降临在幻境之中,略显茫然地转了转瞳孔,最终定格在男孩的身上。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盯了他半响,居然认出了他。
罗兰都觉得有点惊讶了。
那时候的他留着金色的头发,而且长到肩膀,整个人看起来的气质也完全不同。屏幕中的自己眼睫颤了颤,那双尚显稚嫩的瞳孔倒映出银发金眸的魔王,高高在上,仿佛冰冷的神祗。
这大概是幻境吧?
还是刚才魔王介入的幻境,又重现给了自己?
克里斯梅尔皱着眉盯着年幼的罗兰。
“我们刚刚在山洞里,”他低声说,看起来因为搞不清状况而格外不愉快,“但不是这个山洞。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您是在叫我吗?”小罗兰茫然地问,但那双眼眸是空洞的,“不,您就是我们要找的邪神吗?一定是,假如我的祈祷被听见了。拜托了,请实现大家的愿望吧。”
……完蛋。
靠谱的成年大法师想,看来这居然是实时的。
这下就连他也没能搞清楚情况。
他脑海中闪回了一个片段,黑猫在舞台后面抽了抽鼻子,因为闻到了特殊的气味。刚才的最后一幕中,他再一次看见黑猫抽了一下鼻子。不仅是他,魔王也再次被投入了幻境中吗?
就在他回忆时,屏幕中的罗兰充满祈求地望着克里斯梅尔。
魔王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此时金发的男孩拽住了他衣服的下摆,闭上了眼睛。他说出了自己残酷的愿望:
“……请您为我们毁掉这个世界。”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停留在男孩握住他衣服下摆的手,神情冰冷,他并不希望听到类似的祈求,因为祈求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迅速地将自己看不上的人清理出视野之外,而是缓慢地在手中凝聚出了那柄镰刀。
杀戮,还是其他选项?
魔王正在为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犹豫,他面前的男孩忽然后退了一步,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闪烁着琥珀般明亮的光芒。
与此同时。
屏幕前的罗兰松了口气。就在上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游戏的操控权。
虽然……不是黑猫,而是幻境中年幼的自己。
第203章 论三句不离的吻
克里斯梅尔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
这是一个幻境, 他很快意识到这点。魔王略略弯曲手指,却并不急于唤出“魔瞳”。他直起身子,站在干涸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中,银灰色的长发仿佛照亮此处惨状的黯淡的月光。魔王非人的金瞳审视着拉住他衣摆的小罗兰。
对方大概是被吓住了, 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愣愣地望着他。
这孩子头发的颜色就像太阳。
预言中足以同自己匹敌的对手就是……他?
魔王心脏的某一处又感到永不满足的空洞, 就像他每一次在梦中捕捉到那个不知姓名的“他”一样。那人的形象从踏入幻境的这一刻起不断地被填充以血肉, 以至于克里斯梅尔每一刻都觉得只要自己再想起一点点,就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冷硬地命令道:“再说一遍。”
小罗兰稍长的金发遮住了那双漂亮眼眸的情绪。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开口解释,但又不想太直面魔王的锋芒,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魔王的靴子吱吱呀呀地踏过了碎石和血迹, 不容躲避地逼近他,无法被驱逐出他的视线。
“你刚才说‘为我毁掉这个世界’?”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镰刀白骨森森, 在数秒之内就能将触及之物化为齑粉。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罗兰咬住嘴唇慢慢说,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再往后就是岩壁,“稍微冷静一下, 我跟你解释,别靠的这么近, 克里……”
他的声音仍旧稚嫩,却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说话。克里斯梅尔想起以黑猫身份示人的大法师, 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或许是从小就培养出的习惯。
但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幻境从某个时间点又发生了改变。
魔王抬起的指尖停顿住了。
这给了小罗兰一个可乘之机。他的脚跟已经抵到又湿又咸的墙壁,但他可以趁机巧妙地从魔王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另一边黑洞洞的洞穴中去,给自己留下一些喘息的时间。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俯瞰着他。
仍旧想要挣扎是猎物的本能, 而魔王只想要得到他的答案。
他对待这个男孩已经匪夷所思地温和,否则这孩子早就该被自己的镰刀钉在墙上。无论对方有什么反应,都不会改变他的意志。
男孩深深地喘了口气。
洞穴内的温度很低,人类的面前氤氲起薄薄的雾气。他弯下腰,腿背绷紧,完全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下一秒,他重心下移,仿佛用足了力气,朝前一步——
抱住了克里斯梅尔的腰。
人类的体温即使隔着厚实的衣物也能传达到魔王的身上,小罗兰闭上了眼睛,那头毛茸茸的金发贴着魔王漆黑的大氅,两臂张开,身上的血也就这样蹭在了魔王的衣物上。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片茫然。
但好在克里斯梅尔比他更为茫然。
“你——”克里斯梅尔僵硬住了,深渊魔族原本就被判断为大型冷血动物,魔王的血是冰冷的,几乎只有人类靠近他的那一部分才有知觉,他伸出手想要推开男孩,却发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滚烫地流淌下来。好吧,把他的大氅弄得更乱七八糟了: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你最好祈祷我不会最终发现只是你在戏耍我。”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说,指尖却停在小罗兰柔软的发丝中不再动。魔王只是站在原地,甚至显得有点局促,身后的翅膀拍打着地面,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到底是为什么?
他就是拿这个人类没什么办法。
克里斯梅尔逼迫自己快一点想起来,在幻境中,他感到封锁自己记忆的那一把大锁愈发摇摇欲坠,几乎下一秒就要粉碎。从这个角度看,面前的人类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他的手指从对方的发丝中慢慢下移。
直到触及对方脆弱的脖颈,面前的男孩忽然松开了他,露出一双惶恐又不知所措的眼眸,仿佛意识到做错了什么。但这次他不跑了,聪明的男孩,他明白跑也没有用:
“我该怎么称呼您?”
小罗兰一无所知。克里斯梅尔把手从他的脖颈处松开。
“魔王。”
他倨傲地说,“我不是你们的神。”
*
罗兰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体验了一遍情绪的过山车。
这不怪他,至少不能完全怪他。
首先,他不该忘记《深渊大陆》有一套复杂的操作系统,不同种族对应着不同的指令;其次,他不应该搞混人类和纯种动物的巨大差异,并且想当然地用他原本擅长的键位进行对应;最后,他最不应该的就是按下了键盘上的那个键。
对黑猫来说,这个指令意味着轻盈地一甩尾巴,找个空隙钻出去。
对人类来说……在看到屏幕上的小罗兰不管不顾地抱住克里斯梅尔时,罗兰觉得万事休矣。
黑猫在待机的时候会晃晃尾巴,眨眨眼睛。但年幼的自己稍有不慎就开始哭,身上脏兮兮的,还把魔王陛下的大氅当作擦眼泪的手帕。
罗兰已经在思考最近的复活点在哪里了。
然后他就看见克里斯梅尔僵硬地将手指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
罗兰将原本已经逼近舌尖的“克里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随后又听见了克里斯梅尔那句咬牙切齿的威胁。用不着一霎那,他就决定自己必须对屏幕中角色的芯子已经是思维成熟的大法师的事实三缄其口。
否则魔王大概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好吧,这只是个玩笑。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克里斯梅尔想起来。大法师亲自锻造的枷锁在某些地方会变得很不稳定,尤其是像这样的幻境。
罗兰望向魔王暗金色的眼眸,野兽般的竖瞳忽然再度泛起了贪婪和偏执的占有欲,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搭在小罗兰的脖颈上,某些熟悉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在这种时候,还是以小罗兰的身份和他相处更为安全。
这一次,罗兰的操作非常谨慎。年幼的孩子背过手去,在他身后的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划动着,仿佛只是在空中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但空气中的元素却被悄无声息地调动起来,它们应主人的命令,前去寻找打碎幻境的关键。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年幼的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陛下。您说的大法师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看起来吓坏了,脸色发白,但他的瞳孔深处却没有畏缩的情绪,仿佛就在这里被魔王杀死也无所谓。
克里斯梅尔按捺不住地下重了手,拨开头发的动作在男孩额头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那双瞳孔……有什么样的线索。
他真的杀死过对方吗?他越来越觉得,大法师才是那时候胜利的一方。
克里斯梅尔猛地凑近,他的眼睛几乎贴着男孩的眼睛,暗金色的瞳孔仿佛要吞噬一切。
但他真的在和手底下这个瑟瑟发抖的躯体对话吗,他似乎认为他能透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另一个截然不同但又一模一样的存在。
罗兰隔着屏幕碰了碰克里斯梅尔的眼睛。
不行。他想,还得说谎。
但是他真的没法当着这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说下去。
“你还要骗我吗?”克里斯梅尔说。
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止住了,因为就连魔王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还”指的是什么涵义。而罗兰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一时间没能松开。
“他想起来了吗?”罗兰想,“即使只是短短一瞬。”
他们古怪地僵持着,幻境中的时间凝固在过去的一隅。
半响,克里斯梅尔才放弃般地移开视线。
他换了一个话题。
“——预言中说,你会是杀死我的那个人类。”
面前的孩子看起来很不安,他金色的头发就像太阳一样,光辉璀璨,直到这样的光芒吞没那一枚不详的月亮,这是命运为他写好的诡计。
“我不会杀死您的,”
小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先生,我连剑都举不起来。”
真该让那些大法师忠诚的学徒和拥簇知道。
克里斯梅尔想,这是在幻境之中,否则他一定会回到王国的广场上毁掉那座雕像。
这个人会说谎,且擅长此道。怨恨仿佛剧毒般在他的心脏中流淌,即使魔王无法回忆出任何具体的情景,但他毫无疑问恨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的法杖呢?”
“……什么?”
克里斯梅尔干脆掠过他——就差一点就像是黑色飓风一样从他身边碾过去了,但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幽暗的山洞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还有些冷冰冰的其他东西,总之不适合牵着手漫步。
克里斯梅尔拉着男孩踉踉跄跄地走着。
他们走到第七圈的时候,小罗兰喊了停。
“就在这里,”
他顿住了脚步,“如果您在找的是我的‘法杖’。”
罗兰实际上怀疑克里斯梅尔是不是真的在找,他确实很不擅长做这类事情。他身边的魔王停下了,偏过头时,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拂过了他的手背,就算隔着屏幕,罗兰也能想象出那种触感,就像粗糙的绳索。
他们的视线一并落在地上。
克里斯梅尔用镰刀挑开法杖上的半截手臂,使它暴露在空气中。如果这真的算得上是法杖的话。它看起来像是那种哄小孩玩的玩具,上面用亮片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星星。
最重要的是,它折断了。
罗兰慢慢地走上前去,他捡起了地上的‘法杖’,试图将它复原。但是中间的那一道折痕太深了,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使它恢复原状。
法杖是那些人为了稳定罗兰的情绪带来的。
对症下药,指的就是这个。
同时来的还有给一个贵族小女孩的信纸,这样她就可以给她的亲人写信,虽然信件从未有回音;还有给其他孩子的糖果、玩具剑、各种各样的零食。所有人当时都很满意。
现在这支法杖被人踩断,陷在尘埃之中。
“已经坏了,”
屏幕中的小罗兰闷闷地说,“就算没坏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否则,当时的他就能阻止所发生的一切了。
一个法师的法杖是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然而,克里斯梅尔将法杖从罗兰手中抢走的时候,未来赫赫有名的大法师并没有反抗。魔王像是端详一件半成品般端详着法杖,亮晶晶的亮片沾染在了他修长冰冷的手指上,他用指腹缓慢地旋转了一圈。
随后,罗兰隔着屏幕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法杖就被塞回了他的手上。
“用这个。”克里斯梅尔说。
魔王真的是那种会冲着小孩的手上塞上一把武器,然后就开始理所应当地指导他发挥武器作用的存在。
罗兰一边想着一边端详着法杖,发现原本断裂的部分被一枚漆黑的羽毛深深地嵌了进去,将法杖完整地连接了起来。非常完美,唯有在美学层面显得有点突兀。
魔王说使用它……使用它做什么?
罗兰轻轻地说:“我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比他在孩提时期所幻想的全部怪物都要可怕,他是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又傲慢:“火炽咒、冰封魔法、毒裂魔法,高效杀戮术,群星降临,随便哪一个,用它对我攻击。”
都是高阶的杀伤力极强的法术,绝不是年幼的罗兰应该会的。
屏幕前的大法师感到有点难以言喻,因为克里斯梅尔甚至报出了他未来自创的魔法。
不过他所操纵的角色还是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不会——”他下意识地说,随后又反应过来,“等一下,为什么要攻击您?”
“你注定要杀死我。”
克里斯梅尔凝视着罗兰。
“您说那个预言,”
小罗兰喃喃道,“但预言不会真的实现。现在的我不会你所说的任何一个法术,甚至不应该独自一人活下来。而且预言中,我也不应该是个法师。”
克里斯梅尔对此不予置词。
“那就用你会的。”他简单地命令道。
魔王听起来简直是在耍赖。
男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他,屏幕那头的罗兰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没开玩笑。他一副“武器都在你手里了怎么还不动手”的模样,径直冲小罗兰走去。
他抓住了罗兰的手,让法杖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心脏。
“动手。”
这句话说的简直是威胁。
隔着屏幕,罗兰看见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眼眸中漆黑涌动的阴霾,他就这样望着自己。
银灰色的长发又一次垂落在了男孩的手腕上,身后的羽翼蔓延开来,漆黑的翎羽锋利地朝着两端刺去,但为了让男孩指尖的方向恰到好处,他甚至半跪了下来。
这一幕画面极度荒谬。在幽暗的祭坛上弥漫着可怖的氛围,召唤出的邪神却没有满足孩子最后的期待,而是半跪在那孩子面前,漆黑的羽翼在身后延申为锋利的刀锋,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傲慢地将那法杖的尖端拽到了心脏前一寸。
引颈就戮的姿态,神情却活生生要将面前的人类吞吃。
“为什么是我?”
小罗兰问,他慌乱地朝四周望去,只是为了不看面前的魔物,“我是个不该活下来的人。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才对,我也没有任何才能,勇者所需要的我都没有……”
屏幕的那一头,魔王的姿态强大又美丽,大法师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心跳愈发清晰,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任何道理,克里斯梅尔不应该对自己如此执着。难道魔王已经在幻境中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但倘若如此,这样的举动又显得过于平和。
“你活下来了,”
克里斯梅尔说,魔王暗金色的瞳孔中带着某种更为狂热的情绪,“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类,足以彰显你的才能,这就是你的出众之处,也是你活下来的意义。”
这都是什么深渊魔族离谱的优胜劣汰理论。
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罗兰也有点想要腹诽。
但……假如是那时候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确实会感到宽慰。
正如当年的罗兰无论怎样祈祷都没有等来魔王的降临,现在的魔王也无法从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无论他的记忆是否真的出现松动。
“我并没有那样的才能。”
小罗兰垂着眼眸说,“魔王陛下,或许你和其他人一样搞错了,他们很快就不会再这么想。”
但他很快惶恐地瞪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克里斯梅尔凑近过来,直到近到能够看清他虹膜上一闪而过的色泽,那些银灰色的发丝也像是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膀上。
“只有你能杀死我。”
魔王居高临下地说,那只断角粗糙的断面似乎有干涸的血迹,“你就是我命运中注定的宿敌。与此同时,你的命也是我的,我只给你这一次杀掉我的机会。”
法杖又被威胁般朝前拽了拽。
小罗兰的瞳孔中倒映着魔王傲慢又不可一世的目光,那目光燃烧如火。
克里斯梅尔说:“不要等到我动手。”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
罗兰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不能确定应该怎样按下。
法术天赋一旦学成,即使你是一只猫,也能使用精妙的魔法,它不怎么因为个体的客观条件有所区别。而这支玩具法杖也成功地通过魔王的羽毛——别轻视它,这可是经过认证的高阶魔法材料——拥有了切实有效的魔力源头。
大法师不想露出破绽,虽然现在情况已经让他捉摸不透了。
屏幕中的男孩还是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开始念诵着些什么。随着他的声音,手中的玩具法杖开始隐约闪烁出细碎的光芒。
野兽在饥饿时眼睛会倒映出幽暗的绿光,正如克里斯梅尔现在这样。
那光芒愈发地明亮。
罗兰想要不动声色地放出一个咒语。不是面对魔王,而是针对这个困住他们两个人的幻境。刚才的小动作已经为他找到破局的关键,现在是时候打碎整个幻境。等到离开这里,不管是什么样的记忆都会被淡化,这就是他为魔王赋予的枷锁。
然而,光芒开始不受他控制地暴涨。
他企图停下,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这绝对不属于屏幕中小罗兰所能掌控的力量。力量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朝着克里斯梅尔涌去,距离魔王毫不设防的心脏太近了。
在男孩琥珀色的眼眸被光芒吞噬的前一秒,他松开手,法杖落在地上。
而克里斯梅尔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比你更了解梦境,”
魔王说,“多亏了你这么多年来的‘馈赠’。你在我的梦中自投罗网了。罗兰·泽维尔。”
*
那些疯狂的、阴暗的记忆是从哪一刻开始冲破枷锁的?
从他抓住小罗兰的手往他心脏处刺去时,又或者是他不容置疑地宣布罗兰是他一生的宿敌时,不,比那还要早。梦是大法师遗漏的关键,他方才并非位于由法术营造出的幻境中,而是在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梦里。
在这里,克里斯梅尔的记忆犹如冰释般消融,正如他在梦中参加的那一场婚礼。
“捕梦网”。
这是一种奇异的香料,就连罗兰也只是有所耳闻。魔王城无奇不有,他入住之后还没能彻底地研究一番,但现在他已经猜到了让黑猫打喷嚏的味道究竟为何物。
它恐怕被捕到了魔王的“梦”中。
而他刚才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早早地尽收于梦境的主人眼皮底下。
“我一直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响起时,周围洞窟的情景犹如被火烤化一般浮动着。鲜红色的花朵摇曳着,从阴森的骷髅和冰冷的岩石中生长出来,
“凭什么区区一个人类胆敢猜中我的口味,明白我的喜好,凭什么这个人类能够了解我到这种地步,而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越是这样思考,就越令我愤怒。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了,一直以来欺骗我的都只有你。”
年轻而惶恐的孩子从屏幕上消失了。
但大法师并未在屏幕上看到下一个辄待他操纵的角色,没有黑猫,也没有人类形态的罗兰。游戏系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但他们不在密拉尔大陆上,而在魔王的梦里。
克里斯梅尔伸出手,白骨镰刀在他的手中凝聚成型,他暗金色的瞳孔朝向屏幕的那一头。
“我在看着你吗?”
魔王问,眼中的火焰仿佛要将屏幕烧穿,“告诉我,你在看着我吗?”
“我在。”罗兰只能这么说。
在犯下亲手欺骗爱人的罪行后,他就已经想象过下一次和克里斯梅尔该在何时何地见面。但他们见面的比他想象要早得多。而现在,面对一个记起一切的魔王,也比他想象得要早得多。
“很好,”
魔王慢慢地说,他手中的镰刀重重地擦过地面。
“罗兰·泽维尔。”
“你是我的仇敌,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是受人追捧的已逝的圣人。”
罗兰在屏幕的那一头接受着对他的审判,他伸出手触碰爱人的模样,感到心脏沉重,但却又罕有地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在这一瞬间,大法师只是心甘情愿地迎接他所有应该受到的指责。
他哑着嗓子说:“还有呢?”
“还有?”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望向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景象就开始翻腾扭曲,阴冷而血腥的画面上,一幕幕都生长出了血红色的花朵。这些花朵在幻境中随风摇曳,霎那间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你是唯一足以与我相配的爱人,”
魔王抬起暗金色的眼眸。
罗兰竟觉得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呢?其中的占有欲浓到完全无法稀释,仿佛整只金灿灿的眼眸就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类。克里斯梅尔伸出手,仿佛要穿破时间与空间,直接触碰到另一头的罗兰。
“小心别落到我的手上。”魔王说。
罗兰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心跳如擂鼓般震动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其他的话。
“你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吗?”
克里斯梅尔望着面前的虚空,语气冷酷。他伸手触及镰刀上的那一段肋骨,心中涌动着毁掉它的冲动,指甲轻轻划过光洁如初的骨头。
“我想知道在你的记忆中,我是什么时候做下的这件事。”
“就在刚刚,”
克里斯梅尔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罗兰,
“你把我的爱恨封印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是上一秒钟你刚刚犯下罪行。是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没有真正想起来过一秒钟。”
“那就好。”
罗兰平平淡淡地说。
克里斯梅尔看不见人类的表情,也就无从探知人类的情绪。但这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话却让他心中翻涌的漆黑的愤怒更为深沉了,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恨意反噬,这就是深渊魔族的劣根性,他们的确不应该接触到“爱”这个字眼。
“就这样?”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几乎要扭曲到带着鲜血的味道,
“你就想和我说这个。要不是我现在杀不了你,你绝对已经被我挫骨扬灰了。我说想要你的肋骨,你就把肋骨给我,那么你的生命呢?你自私地活着,背负着这一切。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话吗,卑劣的骗子。”
怎么可能没有。
罗兰想。他希望让克里斯梅尔放心,至少他在积极地准备回去,而且马上就要回去;一切都进行得很好,魔王不用等待就会重新得到他,就像是从未失去。他想要说他仍旧爱着克里斯梅尔,只要心跳仍在恐怕还是会爱下去。
他有许多话想说。
他闭了闭眼睛,说,“我好想你,克里斯。”
魔王那双眼眸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足足提高了一个量级。
他的指甲建立地划过上面那枚崭新的骨头,这枚骨头曾经安放在某个人温热的胸腔中,他咬牙切齿地想,是谁允许它擅自成为“魔瞳”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要毁掉它,”
克里斯梅尔威胁道,指甲划出粗糙尖利的声音。
“那本来就是一个礼物,”
罗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下去的,但他确实一刻不停地说着,“随你处置。克里斯,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我的计划中,但只有你能打碎我的计划。你就是那么好。因为我觉得很痛苦,我每时每刻都必须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见到你以后,我觉得承认也没关系,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想你。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触碰你。”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虚空。
“不许装可怜。”
魔王陛下的声音冰冷,但他眼眸中的火焰却闪烁了一刹那。
罗兰没有自己在说什么的自觉。
但他确实愈发变本加厉。
“克里斯,”
他突兀地说,“你可以杀掉我,现在要我自己结束生命也没有问题,但我想要先吻你。我想你了。在这段时间,我有时候也会感到恨,因此我越来越能够理解你的愿望。但我想要先吻你。”
这个人类怎么三句话不离亲吻。
克里斯梅尔想,却觉得手中的镰刀都开始滚烫。魔族有冰冷的血,和冰冷的武器,一定是这个人类对他做了些什么。
“不许说了。”不可一世的魔王狼狈地喝止。
他的视线从面前的虚空移到长到脚踝的鲜红色的花朵。
魔王还是对大法师说谎了,实际上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因此也不知道这些造物是怎么蓬蓬勃勃地从他潜意识的深处生长出来的。
就像是他想到恨,就会想到这片美丽的花海,以及伴随着抵上心脏的匕首而来的芬芳又潮湿的一连串亲吻。
第204章 论戛然而止的梦境
魔王克里斯梅尔和黑猫下落不明。
但他们并不需要希尔达来操心。黛比面色苍白, 她身上的裙裾破破烂烂,一看就是受到了惊吓。骑士长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毯子,又灌下了热水,蟒蛇忠实地陪在公主身边, 紫发的女巫则神情冷淡, 面色不虞地拦在马车外面。
“这里不欢迎你。”她对勇者说。
勇者“白冥宸”此时的模样, 怎么都称得上情真意切, 他本就英俊不凡,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关切,语气中也充斥着对公主的担忧: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但我只是想要让黛比开心……”
他刻意放大了音量,好让马车里也能听见。果然, 马车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对话声,骑士长挑开帘出来,显得有点无奈, 希尔达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停,”
女巫铁石心肠地打断, “别争着抢着承担错误。黛比,你是个好孩子, 假如勇者没有刻意引诱,保证自己能够保护好你,你是不会和他离开半步的。但事实就是, 他明知道你现在很危险,还不带任何守卫把你偷偷带出了皇宫。他要是真的关心你就好了,但他只顾着和女路人搭讪,你失踪时也没有第一刻发现。但凡他有一点点悔改的心思, 他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半响,马车内不再传来新的声音,白冥宸神情阴沉下来,语气也渐渐带上了一点威胁,“公主殿下,我原本以为你喜欢我,但就连你也听她们的,偏偏和我作对。”
和余惊未定的受害者用这种口吻说话,骑士长投来冰冷的眼神。
“我会如实禀报发生的一切,”
她说,“以神圣的律令起誓,陛下与皇后将会决定怎么对待伤害黛比的人。”
她如今的气质愈发沉稳起来,和一向率性妄为的希尔达不同,透露出一种寡言而杀伐果断的气质,这眼神透过屏幕硬生生扼止了白时继续说话的勇气。
眼下的情况又糟糕起来。
屏幕前的白时焦躁不安地绞着指甲,半响,他才伸出手扶了扶耳边的蓝牙耳机。
悠扬的游戏BGM通过昂贵的耳机流淌到他的耳中,偶尔的一点杂音应该只是他的错觉。
“你是不是说过,”
他问系统,“距离世界融合的那一天已经没多久了。”
系统比他还要焦躁一百倍。
就是因为前几个世界太容易被黑书入侵,计划屡遭阻碍,它才想出《深渊大陆》的主意。
把攻略分成两个世界进行,无论哪一边世界意识都无从下手;借助游戏系统扩大万人迷光环的影响力,让所有可攻略对象一开始都对气运之子有着极高的好感度。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甚至不需要气运之子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但是它的能力是有限的。
维持对密拉尔大陆的入侵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因此它预先设置了程序。
一旦到了期限,《深渊》作为两个世界的通道就会自我毁灭,世界间也就随之走向融合。
“没错,”系统心急如焚,忽然生出几分怀疑,“宿主的进度却停滞不前,甚至出现了倒退,按道理来说不应该。难道是……宿主有没有觉得什么人态度异常?我怀疑,天道已经偷偷联系上了你的某一个攻略对象。”
就像前几个世界一样。
白时一激灵:“要真是这样,那可怎么办?”
他的脑袋愈发嗡嗡作响。白时开启了自动跟随,随后松开握住鼠标的手,摘下了耳机,觉得自己这个主角当的实在憋屈。系统的猜想非常合理,他也听过它提起前几个世界一直追杀他的那个所谓的“天道”。
“宿主别着急,”
无论系统怎样担忧,它都得先稳住气运之子的情绪:“就算现在迎来世界融合,你也有优势在身。只要说服国王夫妇黛比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就仍然是王国的座上贵宾,密拉尔大陆上的传奇勇者。不过,你有没有一个怀疑的对象?”
系统不断地考虑之前所发生的蛛丝马迹。
态度转变非常突然的某个人,或者油盐不进的魔王克里斯梅尔,又或者……一只看起来非常无害的黑猫,它出现的频率是不是稍微有点频繁?
“希尔达!”
然而白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它的思路,叫了起来:“我发誓,天道联系的肯定是她!”
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紫发女巫吗?
系统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白时滔滔不绝的抱怨也很有道理。
很显然,这几桩本可以成就的姻缘统统都是女巫希尔达在坏事,从最开始的村妇安娜,到后来的精灵公主伊芙,再到现在的黛比,背后都有希尔达横插一脚的身影。
“我快要恨死这老巫婆了,”白时摇晃着指尖,半响才平复住心情,恶狠狠地说,“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她消失,或者操纵她重新爱上我?”
气运之子并不知道,系统对于世界意识一向是能躲就躲,而且有着不止一次丢下宿主自己跑路的劣迹。这一次,系统当然也开始构想自己的退路。但是,它的心态确实因为气运之子的话而产生了一点转变。
以往,总是黑书到了眼前,系统才悔之晚矣。
这一次,既然确定了怀疑的对象——
在逃跑之前,系统想,或许它可以试试主动出击。
就和它当时解决掉那个享誉整个大陆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样。
*
克里斯梅尔兀自挣扎了一会。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些划破天幕的血红色星辰。它们不经过他允许就冲刷走了他的记忆,那时的罗兰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跪下来吻他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眸就算在想象中也那样崭新而闪闪发亮。
他对他做的事情,使魔王无数次在深夜睁开眼睛,徒劳地捕捉着梦境碎得不成样子的残片。
人类所做的事情绝不能原谅的。
但是,魔王想,他为什么就是没办法——
他猛地抬起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周围的寂静让克里斯梅尔忽然觉得心慌,魔王在没过脚踝的花海中向前走了几步,踩碎了一地绯红的花瓣,然而他的身边空空如也,耳畔也悄无声息。他伸出指尖,就像是要够到什么东西一样,心中涌动着再一次被抛弃的恐惧。
“罗兰·泽维尔?”他厉声说,“你还在吗?”
好在他的话语刚刚落下,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罗兰含糊地“嗯”了一声,又仿佛笑了笑,“克里斯,我看着你呢。”
“你既然在,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许我再说了,”罗兰乖乖地说,“我担心惹你生气。”
他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不至于现在闹成这样。
克里斯梅尔不太相信罗兰真的能改邪归正,也不认为自己的禁令能够真的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至少他说对了一点,克里斯梅尔肺腑间燃烧的怒意一刻也没有止息,并不希望罗兰火上浇油。大法师这次格外认真,老老实实地沉默了很久。
“除了那些花言巧语,”
魔王让自己听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你没有更好的话说了吗?”
“也不能算是没有,”
罗兰沉默了一会,他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但却身处遥远到克里斯梅尔无法企及的地方,“不过,现在说出口显得有点虚伪。有些话还是等你把镰刀搁在我的脑袋底下再说比较有诚意。”
克里斯梅尔盯着面前的虚空,想说一句讥诮的话,但没能说出口。
正如人类所言,现在的他会质疑对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徒劳地重复那些承诺和誓言,身处不可彼此触碰的鸿沟两头也使它们都失去了意义。其实,魔王独自站在他的梦境中,这一刻短暂且注定要被忘记的对话也没有意义。
他们一时半会都没有说话。
罗兰借此机会好好地从头到脚看了克里斯梅尔一遍,觉得他的头发又长了,已经长到腰际。他几乎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就连银灰色的发丝也一动不动。梦境中是没有风的。
魔王冷不丁地开口:
“别让我猜测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微微移开目光,刻意没有暴露自己的不安全感,但人类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好的,”罗兰纵容地说,“那我从现在开始发出声音,你想要我说什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那我就自己发挥了。”
人类把头靠在手臂上,侧着脑袋盯着屏幕上的魔王,不小心用手肘推了一下鼠标。他的视角晃了晃,但克里斯梅尔却丝毫不觉,仍旧面对着他原本的方向。
“克里斯,”
罗兰开始重复着念他的名字,他觉得整个胸膛都是满溢的酸涩和疲惫,几乎一触碰就要叹出一口气。但开口却还是轻轻快快,黏黏糊糊,连着念上几次后又开始得寸进尺,轻轻地说:“”亲爱的……”
魔王微不可见地僵硬住了。
三分钟是他的忍耐极限。
人类非常忠实地履行了“发出声音以彰显存在感”的任务,但存在感有点过于强烈,低声喃喃时,他的名字好像被谱上了旋律,变成了一首过于轻快的小调,徘徊在罗兰的唇齿之间,而且主题一定是爱情。
克里斯梅尔打断他:“不许重复我的名字。”
魔王面色冷淡,银灰色的发丝肃穆而冰冷地垂落。他的语气既像是命令,也像是训斥。
但是,梦境中的花海却显然不像是他表现的那样无情,而是随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一起轻轻摇曳起来。绯红的花朵在方才的几分钟间愈发繁茂起来,从脚踝处再次簌簌地向上长,花瓣舒展,下一秒钟仿佛就会有蜜蜂和蝴蝶在花海中飞舞。
罗兰假装没有看到。
“没问题,”至少这次他决定非常听魔王的话,“我不说了。”
他的声音刚一停下,摇曳着花朵茎秆的风也忽然停下了,最后的余波在花海中掀起一道绯红的潮汐,隔着屏幕仿佛要涌到罗兰的瞳孔里,随后一切渐渐止息。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
但这次没有维系多久,因为克里斯梅尔听见了轻轻的“哒哒”声,就好像用指节叩击着什么。
这声音每隔几秒钟就响起一次,翻译过来当然是“我就在这里”的意思。
不得不说,非常让人感到安心。
克里斯梅尔站在他的梦境中,他震颤的那颗心一点点应和着人类不急不徐的节拍。魔王的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握起来,就好像想要捉住些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松开手心,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深处,始终徘徊的阴霾和恨意能够暂时被忽略,即使只有一秒钟。
“罗兰。”他说,
“假如我现在请求你——解开你施加于我的封印。”
这是克里斯梅尔最近乎恳求的一句话。
罗兰本以为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远离了这个话题。
他的手一时间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方才稍稍有些轻快的心绪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刚刚咽下了一块铁。
他垂下眼眸:“我很抱歉。”
“我并没有给自己的决定留后路。何况,你应该明白的,眼下是在你的梦里,你才能够记起关于我的一切。”
“那么,”克里斯梅尔开口,“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吗?”
罗兰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胃。
魔王的语调带着冷冰冰的高傲,“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会在醒来后忘掉。你是对的,人类,稍纵即逝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在我们之间的博弈中,我不得不提防你的每一句话。我承认你才是赢家,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罗兰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咬住嘴唇,踟蹰不前。
不可原谅。
克里斯梅尔想,他从未允许过有人玩弄他的命运,也绝不可能放过擅自这么做的人类。他这么想时,脚底被踩碎的花瓣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馥郁,却并未展露出一点衰败。
“那就来吻我。”
这句话显得太过于突兀,以至于罗兰差一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是克里斯梅尔是个比罗兰还要彻底的实干派。他当着罗兰的面用可怖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与此同时解开了大氅金属的扣子。锁扣“咔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在人类的耳边却无比清晰。
“我说,”魔王目光挑衅,“‘我想先吻你’,你一说就没完没了,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需要为这句话负责,不,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负责。假如你能做到的话,现在就来吻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暗金色的眼眸在鲜红花海的映照下多了一层血腥的意味。克里斯梅尔的大氅落在地上,他又随手扯落了里衣的两枚银纽扣。深渊魔族的皮肤苍白,几乎不见太阳,魔王蓦然抬起眼睛,目光中的占有欲锋利又美丽。
“你渴望得到我,”他说,“正如我渴望得到你。为什么我还无法看见你?”
“吻我……还是你做不到?”
他已经逼得足够近,即便隔着屏幕,罗兰仍旧能看清他薄薄虹膜上一闪而过的野兽饥肠辘辘般的绿莹莹的光芒。当魔王最终站定时,他想象面前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伸出指尖,恰恰好和罗兰触碰在屏幕上的手指相互重叠。
他们的心跳声皆如擂鼓。
好吧,善始善终从来就难以实现,罗兰想,而他们上一次的收场如此惨烈。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垂下眼眸。
倒映在魔王视线中的是脚下的花朵,倒不如说是遍地的鲜血。在他的梦境中,它们是不受他操纵的情绪的外化,但就算是这一刻,这些花朵也依旧光洁而簇新,即使被魔王踩碎,流出的汁液也鲜红而芬芳。他希望人类看不到它们。
至少别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出他那颗仍旧跳动的爱慕之心。
“罗兰·泽维尔,”他说,“面对你我还没有认输,不要当一个让我轻蔑的敌人。我不会让你发血誓,那些关乎灵魂的把戏困不住你,但你必须仔细思考,你是否能够对我发誓。”
“我敢。”
罗兰轻声说,他握住了那枚漆黑的羽毛。
“梦境破碎后我会重新忘记,”
克里斯梅尔说,“我不会让你走捷径。”
罗兰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魔王身后的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随后开始一片片地碎裂。他猛地伸出手,却只碰到冰冷的屏幕。他急切地开口,忽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巧合,他无比珍惜这一次的“重逢”,但他却只来得及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等一下,至少要告别……”
那双眼睛——陌生地望着他的眼睛。
克里斯梅尔笑了起来。
魔王举起镰刀,那漆黑的刀刃所向之处,所有的一切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溃。
“该让你尝尝我的滋味了,”他报复般地说,“眼睁睁看着猝不及防的结局忽然来到,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不会给你告别的时间,而且下一秒钟就会忘记你。这就是你应付的代价,亲爱的。”
面前的场景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克里斯梅尔决绝地抽身而去,连同梦境中的他也仿佛大理石塑像一般黯淡了所有的颜色。
在最后一刻,罗兰没有把时间用在话语上。
现在一切的话语都如魔王所说那样苍白,直到他真正回到密拉尔大陆那一刻,他的行动才能够让魔王陛下放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回去。
还有……或许一个亲吻。
“很快了,”
罗兰想,他还有许多没说的话。
现实世界已经不需要他再多做停留,现在唯一搁置他的是一种新的可能。两个世界的穿梭必定伴随着关联的中断,因此也就意味着时间的错乱。但是,假如他能够利用那些世界意识窃听到的情报——
假如他能够想到办法利用系统,或许……他们不用等那么久。
人类隔着那枚漆黑的羽毛,轻轻地、虔诚地在还没有完全褪去的画面上落下一个吻。
吻落在魔王的额头上。
*
克里斯梅尔面色不善地望向地上的黑猫,用手指轻轻点上额头。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陷入了昏睡,又不知做了个怎样的梦。
醒来时,就连不可一世的魔王陛下也感到头疼欲裂,但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最后的结局有几分畅快。他用质询的眼神望向了在场的另一个可疑分子。
黑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也睡着了。
但当克里斯梅尔用冰冷的手指触碰上它毛绒绒的毛皮,并且危险地在它的脖颈处开始比划时,那双琥珀色的圆形瞳孔却慢慢地睁开了。
魔王收回手,端详着黑猫的神情,“一个噩梦?”
“不,”
罗兰说,“是一个好梦,只是结束的太仓促了。”
他们共同环视四周,发现周围参与祭祀的人群也纷纷陷入了酣梦中,三三两两地倒在地上,目前还没有第三个人醒来。罗兰花了几秒钟找到那位祭司,他正安然地倚靠着岩壁,神情宁静,仿佛在梦中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已经死了。”罗兰判断道。
随后他们检查了在场的其他人——意思是黑猫挨个嗅过去,而克里斯梅尔冷眼旁观——总之,不幸中的万幸,死的只有不幸的祭司。
“我必须先到王国去。”黑猫说,随后无声地看向克里斯梅尔。
魔王看起来对自己也中了招的事实非常不满。
“我回一趟深渊。”他言简意赅地说,“总有魔物要为此负责。”
“那么,”
黑猫微笑着,很友好的样子,“假如你没有异议,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分道扬镳吧。”
第205章 论穿越的后来者居上
很多年后, 希尔达仍会想起那个午憩醒来的下午。
彼时的法师塔已经成为了密拉尔大陆上第二不可思议的地方,而且越来越难以捉摸。
危险的阵法随处可见,闪闪发光的玻璃屏幕镶嵌在塔壁上,精致的茶具仍旧自顾自地斟着热红茶, 旁边的冰箱里同时塞满了蟒蛇爱喝的冰牛奶。
“不该走的走了, 该回来的却还没回来。”
女巫深沉地说, 回想起那时身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手边却毫无可以自保之物的惊悚之感。
那时天色忽然变成深夜,暗巷中连野猫都嗷嗷地提示着危险,她独自一人适应着朦胧的月光,完全迷失了方向,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她的学徒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却只是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任务都完成了吗?”
“没、没有……”
“今晚之前把实验报告整理成邮件发给我。”
希尔达说, 她话音刚落,小弟子就忙不迭地站起来冲下楼梯,差点踩着了地上的大蟒蛇。蟒蛇嘶嘶地摆了摆尾巴。
女巫揉了揉蟒蛇的鳞片。
她活的年岁长了, 许多事情也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 她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点怀念。
当时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仍旧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而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法师塔。
——乃至于整片密拉尔大陆。
*
不如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克利斯梅尔面色冷淡, 显然正因为又一次被忘却的梦而恼怒非凡。
他的靴子停在黑猫面前,伸手揪着黑猫的后脖颈把它提了起来,面对面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
“让你看到那截白骨生前的记忆吗?”
屏幕前的罗兰摸了摸鼻尖, “尊敬的魔王陛下,您也应该知道这种程度的法术需要很多准备,就算你现在把我拎去魔宫也没用,反而妨碍你处理事务。不如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以你的实力, 找到我并不困难。”
黑猫说的有道理。
克利斯梅尔清楚这点,但他的指节却不禁用上了愈发可怖的力道,以至于甚至能听到黑猫的颈椎骨在压力下差一点就要裂开的声音。
这行动和发泄情绪没什么差别。
有几率被活生生掐死的黑猫毫无反应,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一片安宁地倒映着他,直到魔王缓缓松开指尖。
“滚。”
克利斯梅尔不看它,厌恶地说,“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然而黑猫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却显得有点踟蹰:
“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这句话显得格外突兀,克利斯梅尔轻微地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地丢下黑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沉稳有力,罗兰静静地听着,没察觉什么异样。
大法师不禁嘲笑自己心血来潮,关心则乱。
刚才的“捕梦网”甚至没对它留下什么后遗症,何况强大的克利斯梅尔?
罗兰目送着魔王消失在视野之中,又用法术把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传讯给王国,顺便附上了此处的地址,这才操控鼠标点出菜单,点击最下面的那个“退出游戏”。
黑猫在冰冷的石壁上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注定不能看到离开他的视线后,魔王孤伶伶的背影停住。
那头及腰的银发随着克利斯梅尔俯身的动作垂落,遮挡了他望向其他位置的视线。
魔王俯下身,在他冷淡的暗金色眼眸中,倒映着一瓣绯红如血的残花。那花瓣不知什么时候粘在了他的靴子上,就好像杀人后溅上的血迹。
克利斯梅尔伸出手拈起它,打算端详一下这来路不明的痕迹,然而花瓣在他的指尖瞬间碎成了无数粉末,融化在了空气中。
只是幻觉吗?
魔王面色不变,直起身来。
他身后的羽翼扬起一阵漆黑的飓风,转瞬间他就消失其中。
此时的罗兰望着屏幕上的窗口消失,稍微有点恍惚。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要求自己不能这么不争气。每当一次性在《深渊大陆》中花费太多时间,他就会感到强烈的格格不入。
游戏关闭,他和世界的联系也就切断了。
甚至于这几天他对现实世界的知识都表现得兴致恹恹。
大法师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在电脑桌面一闪而过,随后决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刚要摘下耳机,就听见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一板一眼的电子音,仿佛是直接对他说话。
“你好,罗兰。”
一瞬间,罗兰琥珀色眼眸充斥着警惕。
他伸手慢慢地摸到了手机,随后翻开黑书APP,虽然感到有点熟悉,但直到看到黑书忙不迭地发了个“黑猫探头.jpg”的表情包,匆匆忙忙地表露自己的身份,他才松了一口气。
凝固到一半的法杖“新星”重新消散,他抱怨道:
“你从哪里下载的语音包,听着怪让人不舒服的……”
往常黑书会誓死捍卫自己的品味,但这次却意外和他一拍即合,又用那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他脑海中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个没品位的家伙。”
大法师用指背扣了扣桌面,基本上猜到世界意识口中的这个品味低下的家伙是谁了。
他轻轻一哂,还是选择摘下耳机,毕竟他并不乐意让任何东西在他脑袋里说话。
见到罗兰这么做,世界意识也飞快地从耳机转移阵地,出现在大法师眼前黑底白字的手机屏幕中。
随后出现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黑书如实记录下了它所窃听到的对话,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物,它没必要班门弄斧擅自总结。罗兰也不客气,缄默下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把所有信息敲碎了思忖,这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黑书赶忙询问道:
“所以,你怎么看?”
罗兰转过眸子看他,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大法师看起来有点罕有的疲惫。
他低声说:“我只想要早一点回家,如果这是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不怕等,也不会错过。”
“所以说,你觉得这是可行的。”
“就算不可行,我们不也要阻止融合发生吗?”
罗兰稍稍打起精神,“两个世界的通道同时打开,在联系如此紧密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时间紊乱。夺取系统的控制权,阻止气运之子继续妄为下去,我想不到还有更合适的时机。”
“但还是有点仓促。”
“仓促已经是唯一的问题了,”罗兰说,“我们必须考虑怎么行动。”
他明白黑书的顾虑。在短时间内要制定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并不容易,而在此之中若是出现半点差错,结果就有可能事与愿违。
这并不仅仅是大法师一个人的事情,更关乎两个世界的命运,罗兰并没有自大到让自己回家的渴望挤占自己的理智。
正相反,在某些情况下他理智得可怕。
有许多人都认为,大法师是密拉尔大陆上难得一见的圣人。
罗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望向窗外的夕阳,站起了身。他没有摁灭手机屏幕,而是直接抓起手机噔噔噔地走下楼梯。
途经网吧的大堂时,老板单胜正踩在椅子上换海报,见到罗兰腾出手打了个招呼。
罗兰愣了愣,也挥了挥手,随后问:
“这是要把旧的海报换掉吗?”
一直挂在墙壁上的那张克利斯梅尔的画像已经有点陈旧,染上了灰尘和污渍。
于是罗兰收获了理所当然的回应。
他稍微驻足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说:“能把旧的海报留给我吗?”
“当然,”单胜说,随后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罗兰一眼。青年似乎好久没有下楼了,他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这就让他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玩游戏要注意克制……”
为了男朋友的画像,罗兰表现得懂事又耐心。
一会后,单胜把旧海报递给他,同时接过了新海报,开始张贴。
罗兰端详了一下。
新海报是为了《深渊大陆》三天后开启的周年庆暨主题版本更新预热。
在海报的边缘,是象征着电脑屏幕的黑框,就仿佛玩家此时正坐在电脑屏幕前,望向《深渊》的画面。海报背景则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了在高处俯瞰的视角。位于视觉中心的勇者持剑沐浴在光明中,而他的脚下浓缩了密拉尔大陆各个种族的聚落景象,给人一种睥睨的爽感。
活动名称是“自新世界”。
这几个花体字加粗加大地镶嵌在海报上。
罗兰盯着它看了几秒,随后平静又冷淡地转过了眼眸。
他先是把克利斯梅尔的旧海报收好,随后才重新走出门去。
单斌恰好进门,与他擦肩而过,发色鲜明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奇怪地问:
“小罗,这个点你出门要去做什么?”
罗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
“接人。”
*
“希尔达女士或许只是有急事。”
国王说,缓缓地看了一眼勇者白冥宸,以及在身旁啜泣的皇后。
原本决定在休整一日后的这个傍晚商议王国事务未来的走向,但此时却少了一个关键人物……也就少了许多证据。
“既然如此,”
白冥宸理直气壮地说,“连证人都不在,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定下我的罪名。”
屏幕前的白时略微有些兴奋地望向屏幕的那一头。
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那个总是对他态度差劲的女巫,就好像一个错误的游戏BUG那样,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里被删除了。他此时感到无比的畅快。
为了确认,他还匆匆忙忙地访问了希尔达暂住的宫殿。如果不是自己,连那群侍卫都来不及现在发现女巫的不知所踪。
“那么,”
国王审慎地盯着勇者看了一遍。白冥宸在游戏里的确有个好皮囊,金灿灿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睛,腰间的佩剑,无一不彰显着他的气宇轩昂,也使他收获了一批拥簇。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版本,可和骑士长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如果再多一个证人,或许可以证明他有所失误。
国王缓缓地叹气道,“这次事故的具体事宜还是之后再说吧。我想,希尔达女士也不会离开太久,等到她回来——”
她已经死了。白时充满快意地想。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解决整起事件并没有花费他的太多精力,而且,他甚至通过揭露骑士长多年前和自己的一段关系让她遭遇了质疑:“或许是因为旧恩怨针对勇者大人”。
虽然这位年长的女士面对这些质疑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那么,”
勇者胜利般地发表宣言,“我能够认定那些针对我名声的玷污都是不实的污蔑。”
没有人能够提出反驳。
白时操纵着勇者鞠躬告退,差点压不下弯起的嘴角。但他荣耀般的神情却被忽然出现的小小身影败了兴致。公主黛比不知什么时候从寝殿中溜了出来——这两天她受了惊,一直躺在床上发高烧,也根本没有能够还原事情真相的能力。
她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影子。
“黛比,到我这里来。”
勇者冲她伸出手去,但公主只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后转身就跑。
皇后又重重地啜泣了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国王连忙命令侍卫去追回公主。白时也要上前,却被拦住。方才攀升至顶峰的情绪又戛然而止。
他不禁愤愤地拍了一下桌面:“要是能早一点把那个巫婆消灭掉就好了。”
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曾告诉过白时,这两天它要花费时间精力去准备即将发生的世界融合,因此会出现难以联络的情况,白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为了抹杀女巫希尔达这件事,系统已经消耗了不少能量。
它的能量只够支撑在游戏世界中最后消除一个人的存在。
因此在选定希尔达前,系统还表现的很犹豫。
要白时说,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考虑,从各个迹象、综合各种事实看,唯一的人选只有女巫希尔达。现在她消失了,留下给他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他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去接近漂亮的女角色。
白时耸耸肩,与此同时,他操纵的角色走出了皇宫。
希尔达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只是一闭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再次意识清晰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仿佛街头的地方。
但这里的路人们都穿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服装,她那身黑漆漆的女巫袍似乎显得有点太招摇了,尤其是那顶尖尖的帽子。
随后她恍然发现,她的蟒蛇并不在身边。
更糟糕的是,她也找不到自己的法杖了。
希尔达感到困惑,她审视着四周,随意走了两步,没想到一个飞速移动的金属盒子就这样在她面前呼啸而过,只差一点就撞倒了她。
女巫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但多年的学习经验让她明白必须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所以她又退了回来。
大约十分钟后,她不得不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她并不在做梦。
第二、金属盒子只会在面前的灯光为红色时移动。
虽然这两个事实没有一个有助于她搞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但至少她能够探索周围的位置。
希尔达钻进街道对面的小巷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她谨慎地在又高又窄的墙壁间行走着,影子在路灯下变得幽暗又狭长。
人群越来越稀薄。
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在潮湿的巷子中行走。希尔达抬起头时能够看到头顶上亮起的灯光,但不是蜡烛也不是油灯,更不是由法术驱使。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大法师曾经提起的一个词汇:电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女巫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茫然。坦白说,她清楚孤身一人在深夜待在陌生的所在有多么危险,不过现在要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巷子也要花费一些探路的时间。
希尔达兀自犹豫不决,却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瞬间警惕起来。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她前方的巷口和后方的巷口遥远处,都传来了模糊的足音。苍白的月亮挂在天上,希尔达希望借此说服自己这里仍旧是密拉尔大陆,但却打不定主意。这里的灯光太过于明亮,以至于无法望见星辉。
希尔达悄无声息地扭转脚尖,靠在了墙角。
女巫一身黑色,就像是某种隐蔽性极强的夜行生物,屏住了呼吸。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影率先一步踏进小巷,和希尔达对比起来,生怕不被看到一样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随后还是注意到了墙角的女巫。
希尔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方显然把她当成了目标,高高兴兴地朝她走过来。但就在逼近女巫的那一刻,希尔达飞快地抽出手臂,把他拉过来的同时扼住了对方的脖子。她的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
“你是什么人?”希尔达质问道。
“哎哎哎好痛!”似乎被扯到了头发,面前的年轻人直叫唤。他那头狂放不羁且颜色鲜艳的头发简直要被这个暗巷中的陌生人给压坏了。明明是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身手这么彪悍。单斌喊了两声痛才发现对方不为所动,于是强撑着好好商量:
“你……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希尔达?”
“谁让你这么问的。”希尔达反客为主。
“不是我要找你,”
单斌嘟囔道,“是我朋友请我帮忙,说是两个人一起找会快一点。我真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大半夜跑到暗巷里来找人,喏,他就在我背后,马上就过来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就在他话音落下时,希尔达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女巫瞪大了眼睛,立刻把挟持的单斌丢到了一边,随后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她眨了眨眼睛,才看清路灯下的人影。
罗兰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就像是猫一样明亮。他走上前来,头顶橙黄色的灯光让这个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著名法师的轮廓显得有几分柔和,漆黑的头发服帖地垂落下来。
“我没有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若有所思,同时略带歉意地看了希尔达一眼,“不过我会和你解释清楚。接下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好的,”希尔达迅速地进入公务处理模式。
但她下一秒钟就有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呃,但是我的法杖……”
“没事。”
罗兰淡定地看着正在经历和他一模一样事件的女巫,“希尔达,时间很仓促,如果我们想要回去的话,得在几天之内搞定这件事。”
大法师这个人站在这里简直就意味着非常靠谱。
希尔达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单斌在他们两个身边好奇地探出头来,却显然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而且感觉氛围莫名地忽然肃穆起来。
他忙着整理好自己花花绿绿的头发,随后嘟嘟囔囔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受宠若惊地同时听到了罗兰的“谢谢”和希尔达的“不好意思”。
身为新时代好青年,他赶紧摆了摆手。
不过,女巫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大法师身上——准确地说是胸前——那里的风衣没有扣紧,露出了藏在衣襟里的一条链子。
之前怎么没发现导师有佩戴项链的习惯。
希尔达开始胡思乱想。肯定是某种珍贵的法器,或者昂贵的稀世奇珍。
罗兰仿佛注意到了希尔达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
女巫赶紧收回目光,不说别人,她一向对大法师充满敬佩,甚至还有几分畏惧,不会随意去窥探对方的隐私。
不过罗兰却微笑起来,显然并不在意,伸出指尖摸索着拽出了链子。
链子的尽头别着一枚羽毛,羽锋凌厉,如夜色一般黑。
它的主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第206章 论烧成灰烬的幸运符
女巫到达郦城的后半夜, 现实世界开始下雨。
雨势渐大,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夜空,忽然堆满了暗紫色的雨云。雨下了整整三天,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气象台发布新闻称此次“未被预测到的降雨”仍将要持续一段时期, 罗兰关掉天气预报, 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那里已经完全看不见月亮和星辰运行的轨迹。
好在这种程度的雨还构不成险情。
霓虹灯下, 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晚依旧喧嚣不止。
就是因为地上太亮了。大法师想,人们才疏忽了天空漆黑一片。将那些雨云刮来的风仿佛是从世界的豁口吹进来,使得整个世界嘎吱作响,在古怪的雨中不堪重负。
他闭上眼睛, 从头到尾把所有的计划和准备工作都重新咀嚼了一遍。大法师站在“零距离”网吧的门口,收起了伴随着他在雨中走完了整片区域的“伞”。灰色的雨水滚落, 伞面融化在冰冷的空气中,伞柄处一枚宝石已经彻底黯淡无光。
罗兰用“新星”敲了敲湿漉漉的地板。
法杖所触及的地方,全都泛起了银白色的光芒, 那些肉眼之下隐而不现的纹路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混杂着雨水的痕迹, 甚至看不到何处休止,竟仿佛覆盖了郦城的大半个主城区。
这也只是勉强可行, 但他不允许失败的可能性存在。
单胜走出门时看到罗兰站在门口发呆,网吧老板已经很习惯面前这个青年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但不知为何, 此时看到他,心跳忽然错乱了两拍。
黑发的青年——不,染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头发褪了色, 发根也显露出原本的发色。应该提醒他重新做一下头发。
中年男人这样想着,
但他尚未开口,却又莫名其妙地停下,就连原本要走出门的脚步也骤然顿住。
罗兰听到了脚步声,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对着他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单叔,”
他说,“晚上好。店里现在客人多吗?”
实际上,单胜就是因为生意不怎么样才找了个闲着的时间慢慢踱出门的。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就算雨势不算很大,积水也已经蔓延了许多路段。在这样的条件下,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出门。
单胜叹了口气:“没几个人,而且一会估计全走了。”
“这样啊。”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猫一样盯着他,单胜忽然觉得浑身有点紧绷。但对方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既然今晚不会有更多人来了,早点休息也好。”
这句话听起来无可挑剔。
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单胜看了看外面的雨,仍旧阴沉沉地下着,简直连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可是,要断言说不会有客人来,或许太早了点。
这附近既有学校又有居民区,即使天气糟糕,也不该这么冷冷清清。而且,就算是他也知道,时下最火的游戏《深渊》就要更新版本了,要说这种时候网吧没人,简直不可思议。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屋内最后几个客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刷了卡结算出门。
单胜怔怔地看着他们撑着伞离开,融入了静悄悄的黑色街道中。
“说不定一会还会有人来。”
“不会了。”
罗兰平静地说,就像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你看,街上的店都关门了。”
他说的没错。大概是生意不好,周围的一片店铺也都关上了门。这一幕场景并不让人不安,因为伴随着一楼灯光熄灭,纷纷亮起的是二层的灯光,在落雨的天气显得格外温暖,反而让人也想要加入他们,早点休憩。
实际上,周围整个区域仍旧漂泊在外的人内心中都忽然出现了一个“回家”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小罗,”
单胜犹豫了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那你呢?”
“我?”琥珀色的眼眸转向他,很惊奇的样子。
网吧老板单胜人到中年,就连自家小子的打扮都快见怪不怪了,这时候忽然发现寄宿在网吧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一条毛衣链,银色的链条一只垂在胸口,尽头是一片漆黑的羽毛。羽毛看起来并不出自任何他认识的鸟类。
“我嘛,”罗兰闲聊般地慢慢说,“我想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如果找不着我,没必要担心。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难免有点想念我的故乡。就是要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单胜说,“太和叔见外了啊。我还没赔你医药费,要不然你去体检一下再走。”
原本的气氛肃穆又有一点伤感,但听到这句话罗兰忍不住弯了唇角。
现在去体检,X光片拍出他少了一根肋骨,也不知道面前好心的中年男人会是什么表情。他笑起来时神色都明亮起来,那双眼眸不知不觉就让单胜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哎,你没事就好。”
单胜有点拘谨地挠了挠头,也笑了,“那……今晚就走?”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已经买好车票了——噢,也可能是飞机票,都准备好了吧?以后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像是一语双关。
“都准备好了。”罗兰耐心地回应,“要是有机会一定回来。”
“那就好,”单胜喃喃道。
他就站在店门口,和罗兰隔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不知为何却好像很遥远,就好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眼尖地瞧见对方拿着一把伞,却似乎没有伞面——或许伞面是透明的,他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单胜向后退了一步,走进了网吧,又忽然停住。
“你千万要保护好你自己。”
他像个絮絮叨叨的长辈那样说。
随后立马开始懊悔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但罗兰却愣了一下,这次是真情实感地笑起来。他一手拿着那把残缺的伞,单胜决定问问单斌这是不是年轻人的潮流;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胸前的羽毛:
“没问题的,”
罗兰说,“我带着我的幸运符呢。”
这场对话终于结束了。网吧老板找不到再逗留的理由,最终走了回去。又过了一会,“零距离网吧”提前打烊,一楼的灯光统统熄灭,只有门廊那里特意给罗兰留了灯。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灯光中,罗兰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三个小时。
*
希尔达站在城市的另一头。
虽说如此,但银白色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像是石灰或者白磷,在漆黑的雨幕中闪闪发光。她从岔路口往前后左右望,发现纹路犹如蛛网般星罗密布,处处得以显现。
这简直是个令人心潮澎湃的魔法阵案例。她心痛到几乎要落泪,为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美的法阵,为这么美的法阵居然只有她得以欣赏。
唯有“那位法师”才有这样的手笔。
只有他才会把两个世界只有一颗的“月之精魄”碾碎成粉末,这枚神圣的宝石就这样破碎,它原本是月亮的一部分,此时却和地面上的泥水混杂在一起。
法师往往都对陪自己最久的法杖有特殊的感情,况且是几乎标志着罗兰身份的“新星”。
女巫第不知道多少次极力克制住自己俯下身挖一点粉末回法师塔供起来的冲动。虽说如此……想这些事其实会让她感到轻松一些,至少她不需要像是大法师那样亲身面对必须要把自己的法器毁灭才能够应对的灾厄。
她想起当年她曾听到的故事。
当罗兰只身一人杀死那只翅膀就足以覆盖住整个城池的冰霜巨龙时,他所画下的法阵早就被收入进了法师协会最珍贵的图册之中。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够复刻他那样的奇迹。
除非情愿将自己最珍贵的天赋为诱饵,又有耗尽自己大半条命又不死的自信。
这一次,罗兰也没有给自己留太多的余地。
他法杖上镶嵌的宝石已经融化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没有魔法,没有属于它本身的魔法材料。这就意味着以法术为最重要的力量源泉的大法师极有可能会被剥夺这一力量。
希尔达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仅是法阵发动后……就连法阵能不能成功发动,都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她抬起眼睛,看向头顶黑沉沉的天空。
糟透了,这样的天气既看不见月亮,也不能通过星辰的轨迹来推算一切。大法师的力量源泉是光明,他最擅长利用的星辰之力在这样的情景下毫无疑问处于劣势。
就算使用了“月之精魄”,无法召唤出光明的情况下,法阵的力量恐怕不如预期。
远处翻滚的云层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惨白的裂缝。
他们的敌人几乎能扭曲整个世界。
而她此时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希尔达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虽然罗兰并不觉得。
大法师认为在后方留下一个懂得怎样随机应变的同伴非常重要,而且女巫极大地分担了他一部分绘制法阵的压力,甚至在最后,她或许还需要留在现实世界一段时间进行善后。
但希尔达将指甲盖大小的魔力源泉抵在胸口时,还是觉得羞耻。
她甚至需要浪费力量来被保护。
女巫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导师留下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再然后——那个勇者其实是生活在这边的世界,而且恰好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之一。
希尔达已经知道了这点。
女巫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袖口,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只是唇角不详地向上弯了弯,眉眼间却一片冰冷。
此时,她的目光跳过雨幕,隔着朦胧的路灯望向了对面商场的电子显示屏,上面的数字会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她已经学会了看电子钟。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两个小时。
*
白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向了宿舍的阳台。
雨丝飞溅进来,他早些时候悄悄出去看了一眼,畏惧和兴奋同时存在于他的心中,令他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在他的想象中,深紫色的天空直直地砸向地面。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异象难道真的是为他创造出来的吗?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新世界的降临是毁灭性的,它的出场必定足够令人惊叹。
现在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屏幕。
在系统的督促下,这几天他彻底地利用时间。金发勇者以最能捕获少女芳心的方式在《深渊大陆》中参加王室的舞会和巡游,很快,大街小巷之间就都流传着他的名字。
多亏了他新结识的那几个雇佣兵玩家。
当然……还有消失的女巫。
现在王国流传的故事版本已经变成:公主被邪恶教派抓走,而勇者大人英勇无畏地孤身前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拯救了出来。
勇者的形象足够光辉耀眼,一时间,他控制器中好感界面的名字不住地往上涨。
只要见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受到万人迷系统的作用,在那些故事的加成下对他芳心暗许,情根深种。被无数人倾慕的感觉令人飘飘欲仙。
歌姬小姐隔着屏幕红了脸,对着他悄然眨了眨眼睛。
白时恨不得现在就能冲进屏幕。不过他现在时间紧迫,为了在世界融合之前为自己积累更多的势,他不得不牺牲和其中的每一个人暗通款曲的时间,暂时性走大众情人路线。
他吸引的也大多是普通姑娘,只靠量取胜。实际上,对他而言,他还得好好挑挑人。
马上就能真正成为“勇者”了。
美好的人生栩栩在他面前铺陈开来。他控制着角色收下了贵族少女递过来的鲜花,觉得自己嗅到了花朵的甜香,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你小声点!”
已经快要入睡的舍友被他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地冲着他喊道。
白时迟疑了片刻,随后重重地一敲键盘,反而弄出了更大的声响。
没错,都到这个时候了,未来的幸福似乎已经近在眼前,谁还有资格管他的闲事。等到世界融合,他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到时候这些人的性命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念之间。
他的舍友骂骂咧咧了两句,也没再管他。
白时又陷入了幻想中,他已经连续在线了很久,以至于有些头晕目眩,但他的身体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此时的青年蓬头垢面。因为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游戏中,所以头发即使油腻腻的也没来得及洗,手边放着的是一天一夜还没有扔掉的泡面,内容物早就已经凝固发酸。
但他的目光已经映照不出现实的世界了。
他就是那个气宇轩昂的勇者。
白时耳边悠扬的音乐似乎又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杂音,他皱了皱眉,终于感到有点在意。这副耳机昂贵,它的音质也确实比自己原本用的有线耳机要好上不少。
难道它其实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故障?想到这里,白时将手伸向了耳机。
“宿主你好。”
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冷冰冰的声音,差点吓了他一跳。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系统再一次联系了他:“世界融合即将开始,请宿主保证进度,不要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免错过提示。”
现在是系统最忙碌的时候,因此,它仅仅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来查看气运之子的状态,随后又消失在他的脑海之中。
白时抽回了手,悻悻地表示自己只是觉得蓝牙耳机出了点问题。
“……宿主请做好准备,不要分心。”
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冰冷地说,不过随后又安抚般地再次和之前一样对他讲述起世界融合后会发生在他身上的金钱、权力、名誉的重大转变。
这套说辞系统已经无数次对他说起过,不过这对于应付气运之子的确非常有效。
“我明白了。”
白时撇了撇嘴,“我会听你的话的。”
他再度将注意力转向电脑屏幕。眼前的画面无比真实,在他的眼眸中倒映着,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已经融合,而他已经活在了游戏之中。
他脑海中的声音也随之停歇。
白时并不知道,机械音所说的美好前景还有后半段。
假如两个世界强行融合,它们之间彼此相悖的体系就必定会发生碰撞,魔族和其他邪恶生物将会迅速占据领地,但现实世界毁灭性的武器也会被启用,威力足以毁灭他们自己。
巨大的混乱将会席卷整个大陆,这才是预言中的灾难。
而作为汇聚了所有希望的勇者,同时还是两个世界的连接者,白时当然还能够舒舒服服地过上一段日子,像米虫一样什么都不做就能享受着被追捧的感觉,被推上高峰。
系统就等着在这一刻,将他的气运值尽数收割。
随后,他就会变成一枚弃子。
当系统抽身离去,他将和这个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世界一起烂在万千小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些话系统不对气运之子说,他自己绝对想不到。毕竟,没有一个坐拥无数后宫,拥有超强外挂的异世界龙傲天主角落到过这样凄惨的下场。
白时自认为是主角,而且已经癫狂到危险的状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这次的电子音也戛然而止。
白时将视线重新一刻不离地投向屏幕。他点开了菜单栏,看了一眼时间。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一个小时。
*
克里斯梅尔蓦然睁开眼睛。
星辰在逆转,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血色的痕迹,西方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魔王望向魔宫的穹顶,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却仿佛越过屏障般,倒映出了所发生的一切。
他手中的白骨镰刀颤动不止。
克里斯梅尔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紧紧地攥住了那枚仍旧不知所属何人的肋骨。深渊魔族不知道什么是情感,也不知道什么情感能使他的心脏跳动起来,但从未有过畏惧的魔王大人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心悸。
这感觉痛彻骨髓,让他不自觉手指并拢成爪,竟想要活生生把困扰他的心脏挖出来。
但就在他行动之前,余光中再一次瞥到了殿中的影子。
从那一次在梦中醒来,就困扰着他的梦魇。
最开始只是花朵那样的死物,后来却越演越烈,到最后,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个琥珀色眼眸的人类冲着他微笑。
梦魇不会说话,表情不会变化,只要被触碰到它们就会化为微不可见的粉末。
克里斯梅尔不记得他的梦。
但无论他理不理解,他都不得不看着这些梦境的遗留物。
魔王神情冷淡,他横过镰刀,殿内所有的幻影霎那间消失不见。
他一步一步走下魔宫的台阶,门扉在他靠近时为他开启,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仿佛黯淡的月光,而真正的月亮却掩盖在云层之后。他走到天穹之下,抬起了暗金色的神祗般的眼睛。
血红色的星辰为他的眼眸染上了猩红。
一场绚丽的毁灭。
克里斯梅尔的心脏违背他的意愿,擅自跳动得仿佛下一秒钟就要跃出胸膛,莫非它已经认了其他什么东西作为它的新主人?魔王的神色阴郁下来,他再一次将手指覆盖在心脏之上,然而指尖也背叛了他,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颤抖得一塌糊涂。
到底是为什么——
克里斯梅尔绝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弱点。
他连残损的犄角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怎么会有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软肋?
天穹之上,那道裂缝越来越大,撕裂的豁口的那一头仿佛有湿漉漉的水汽涌上来。但有什么在阻止这股不可逆转的撕裂世界的力量。
纯粹的光芒覆盖在上面,覆盖着天空的伤疤。那光芒璀璨夺目,几乎夺去了克里斯梅尔全部的视线。
那是……什么?
明亮的、温和的、皎洁的光芒。
并非星光,并非月光,这是连魔王也无法识别的力量。他看着那光芒竭尽全部力量弥补上了缝隙,却仿佛将自己耗尽了,在他的眼眸中突兀地一闪,随后熄灭。
克里斯梅尔伸出指尖,他讶异地看着他的指尖因为痛苦而绷紧,暗金色的眼眸中只残留下一片晦暗与空洞。
那光芒将要死去。
他不认识它。
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也要永远死去了。
克里斯梅尔感到灼烧般的痛楚,他的指尖仿佛燃起火焰,他的羽翼浸没在烧不完的大火之中。魔王无法忍受,他必须做些什么,却无法做到任何事,裂隙已经消失。
灼热蔓延在魔王的思绪中,他马上就会沦为一个丧失理智的疯子。
他要举起镰刀,劈开天空。
就在即将抵达极限的那一刻,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在下一秒钟忽然一缩。他愕然地意识到这感受竟是真实的。
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而那是他的一部分,即使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依旧与他有微弱到简直无法察觉的联系。
它在烧,这个念头把魔王从癫狂的边缘拉了回来。
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无论抓到什么都觉得是解药,是稻草也好。
——是一枚轻飘飘的黑色的羽毛也好。
魔王的羽翼任凭他的心意而动,譬如他战斗时作为箭矢的羽毛会在坠地不久后消散。若非如此,深渊魔族的羽翼也不会成为珍贵的魔法材料。
假如说一枚羽毛始终维持着形态,就必定是出乎他的意愿,也蕴含着他的力量。
他又一次忘记了。
……他给过什么人一枚他的翎羽。
克里斯梅尔站在天穹之下,正如幽冥恶鬼,他的眼眸一片混沌,又如纯粹的野兽般望向天空,似乎那里有最终落在他身上的审判。
魔王不知道天穹的那一头发生了什么,他仅仅只是用尽全力感知着那枚羽毛是如何被烧尽,直到它化为灰烬,变成了没有一点能量的死物。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在波谲云诡的天穹之下,魔王茫然地触碰到了自己的眼泪。
就在这一刻,
夜幕中遮挡视线的云纷纷散开,
星辰的光辉重新亮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
一秒不差,在另一个世界,
《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预定发布的倒计时走到了尽头。
第207章 论选美大赛的黑幕
黑沉沉的雨天让人模糊了昼夜。
冥冥之中仿佛有力量在驱动, 就连一向逗留在外的游子也有了回家的冲动。
一扇扇窗户亮起灯火,人们抖落身上的风尘,在通明的室内享受温暖与安逸。
城市的夜晚,红绿灯兀自亮着, 路灯凝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 安静地照亮一片街区。即使周围空空荡荡, 它们依旧履行着它们的职责。
雷声和闪电撕裂了远方的天空。
否则天空怎么会出现一个狭长而幽暗的豁口?
罗兰向前走了一步, 走进了雨中。他的靴子踩上地上的积水,隐约激起一点水花。
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人类的身上,很快就溅湿了他的肩膀,洇湿了他漆黑的发尾, 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抬起眼睛看着那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觉得毁灭就像雨点一般居高临下地从缝隙中洒向这个世界。
这是和天道同一维度的力量。
人类的任务是竭尽全力拖延时间。
罗兰望向天空,漆黑的雨云挡住了星星和月亮,皎洁的光辉隐没不见。他在雨中行走着, 以他本人为中心,地面上法阵的纹路随着长靴溅起的水花渐次亮起。最开始缓慢, 随后以闪电般的速度蔓延过去,半个城市的地面上, 银色的徽记忽然浮现而出,仿佛蛰伏的巨兽,自上而下看, 以不可忽视的力量缓缓闪动着。
系统把两个世界间的通道被摧毁到一半,忽然有光落在漆黑一片的缝隙中,以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将分开的通道硬生生拉回来,渐渐地试图填平沟壑。
它惊愕地窥探着身下的世界, 庞大的银色法阵就好像一枚眼睛。
这法阵的力量甚至已经能对它造成一点干扰。
它的中心站着却是一个人类。
就像是撞翻了云彩背后的瓶子,雨水以更为激烈的势头倾倒下来,像白色的小石子砸在罗兰身上。天边忽然响起暴烈的惊雷。
……被发现了。
人类微微弯起嘴角,笑意温和又含蓄。
此时,他如预期般走到了城市广场,门前的保安室亮着一盏灯火,淫雨霏霏的夜晚,保安也昏昏欲睡,料想不到有人踩着银色的水花在深夜造访空无一人的广场。
罗兰在广场中心站定的那一刻,脚尖点在地面上。这是整个法阵的中心。
随后,纯粹光明而坚定的力量蔓延开来,就像是银色的水波,潮汐一般涨上去,一直笼罩了整片城市广场,乃至于整个郦城。就算是没有来得及画上纹路的地方也隐约被明亮的星光充盈着。
罗兰伸出手,群星微杳隐没的力量从云层之后与他遥遥相应。
但他很快就听见冰冷的机械音在他的耳边轰响:
“我可以为了目的抹杀你一次,就能抹杀你第二次。”
“说不准呢,”
罗兰垂下眼皮,琥珀色的眼眸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和天道串通在一起的不是希尔达,而是你?”
“我想你们确实不会想起一个死人。”
大法师默认了他的话,地面上破碎的月之精魄从未如此强烈地呼唤着云层背后的光芒,这力量从他的脚底嗡嗡震动起来,一直灼烫到他的心脏。他全身的血肉都在和法阵共鸣,伸手悄然抚上胸口,微笑起来:“得益于此,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系统在至高的天穹俯瞰着。
它畏惧世界意识,但几句对话下来,它敏锐地意识到黑书并不在人类身边。
这是最关键的时机了,无论逃跑还是最后的挣扎,世界意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妄图用一个区区的人类来阻止它,用这些已经衰弱的力量——
雨水不知何时竟变得如墨水一样黑。
雨瓢泼地洒下来,猛烈地敲击着罗兰脚下的法阵,银色的光辉在纵横的黑水中黯淡下来,开始像萤火一般微弱地闪烁。罗兰不得不迫使自己顶着极大的压力,才能在严密地遮住头顶的天空中隐约捕捉到一点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但它们随即隐没不见。
地面上的法阵仿佛命数已尽。
在系统的猛烈回击下,大法师手中的星辉也一寸寸暗下去。失去了力量源头,白银般烁烁的粉末变成了脚下的灰烬,法阵大部分纹路断断续续地熄灭。
系统如迅雷之势地完成了这一项项打击。
覆盖着天穹上裂隙的光芒无可奈何地慢慢淡去,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挡的严严实实,必须借助光明为力量的大法师终将无计可施。它终于轻蔑地睥睨而下,想要看一看人类脸上绝望的表情。
它看错了吗?
人类居然还在笑。他面色苍白,脸孔中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却更为明亮。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罗兰不紧不慢地说,即使他脚下已经是一片被雨水浇灭的火星,“在密拉尔大陆,人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因为太黑了。但在这里却不一样……”
在那一瞬间,系统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异样。他瞳孔中的倒影是什么,如此幽暗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什么照亮了他的眼睛?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是灯光。
即使在雨水中,城市广场上的路灯依旧刺出几道白晃晃的光柱。这些光芒这一瞬间摇曳着,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火种,落在了银白色的阵法中央。
“你不会是想——”
系统话音未落,它所俯瞰的整座城市,乃至于地面上的全部灯火都在那一瞬间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光芒。无论是保安亭哨岗那盏微弱的光,还是千家万户窗帘背后的灯火,亦或者郦城地标性建筑顶端始终不灭的广告标语,都在那一刻被囊括进了法阵的范围中。
还有更遥远的地方。总归不会比地球到月亮更远。
现实世界的光与电,科技与能源的奇迹。
加上魔法的力量又如何呢?
大法师向所有的这些亮光中都借走一缕。光芒如萤火般群聚而来。
他的手很稳,脚下以光明为力量的法阵由黯转亮,再一次不息地旋转起来。
无数皎洁的光的丝带交辉在一起,流淌成一条耀眼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涌动到他的脚边,又顺着他掩在袖口下的指尖流向天空。
“你知道吗?”
大法师闲聊般地说,“月之精魄仅仅是能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但这里的人亲自登上过月亮。”
这些人造的光芒带着温暖和欢欣的热量涌上来,刹那间近乎将阴沉沉的雨夜照的如同白昼。光芒落进天穹的深渊,最开始的一两缕还无济于事,但很快,萤火燎原般地照亮了缝隙,将原本破裂的通道势不可挡地重新融化,烧铸成坚不可摧的模样。
还从来没有一个法师如此讲究科学。
但是系统显然不乐意欣赏大法师的丰功伟绩。
天穹的裂隙背后,仿佛有一双眼睛用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望向罗兰。
和方才的轻蔑不同,这一次就连系统也明白,它必须要好好应付人类给它找的岔子。反击也不再是轻飘飘的,而必须要全力以赴。
它唯一庆幸的就是,在不详预感的驱使下,它早早地将它的核心留在了《深渊大陆》这款游戏的另一头。此时,《深渊》正在进行版本更新前的停服整修,除了留在气运之子那里的初始端口,所有其他登录的通路都已经被截断。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怎样伤害它,都仅仅是隔靴搔痒罢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两股力量激烈地冲撞在了一起。
光与暗碰撞时所产生的冲击波迫使罗兰后退了一步。他再一次拽紧胸口的链子,另一只手已经近乎握不住法杖。他咽下喉咙涌上的血腥味,心知接下来还必须坚持。
仍旧坚守在岗位上的保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雨声沙沙,更衬托得头顶上的灯火通明。外面似乎有闪电划过,撕裂了大半个天空,狂风可怖的咆哮低低地擦过他的窗子。
但——
他潜意识里这样想道:只要停留在这一隅光明之中,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
“宿主,宿主,”
熟悉的机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电子合成的声音也仿佛沾染上了急切的情绪,“出现紧急事故,世界融合遭到世界意识的阻碍,我需要宿主立刻配合。”
白时此时正盯着眼前暗下来的屏幕发呆。
在版本更新前的最后一小时,《深渊大陆》已经关闭了服务器,但他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干脆干坐着看着屏幕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他马上就要和这张毫无魅力的脸告别了。
“你是说世界意识?”
白时嘟囔了一句,他显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坏消息,“你怎么会不小心到被它发现,不是说解决掉和它合作的那个疯婆子就好了吗?都到这一刻了,还出乱子……”
“假如它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系统快速而冰冷地说,“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难道宿主甘愿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吗?看看窗外,天道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只要世界融合成功,就连它也无计可施。请宿主立刻启动电脑,我会给你开启唯一登录《深渊》的权限,只要连接成功,我就能调动核心,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这威胁立竿见影。
白时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巴。它环顾一圈,寝室静悄悄的,他的舍友都在床上熟睡。
窗外隔着漆黑的雨幕,遥远的天际果然有如炽的闪电巡梭。
两股力量对抗时何其锋利,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白时就觉得骨头有些发酸。被撕扯得越来越大的漆黑深渊就好像能够摧毁这个世界,降临下巨大的灾厄——不,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所帮助的系统会带来如此惨烈的后果。
他摇摇头,又一屁股坐回座位,揿开台灯。
不过,在等待笔记本电脑重新开机的关头,笼罩在台灯暖色调的光芒中,白时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系统之前曾对他反复强调过的叮嘱。
“世界融合时,我要破坏密拉尔大陆和这个世界的通道。因此必须停掉所有玩家和游戏的连接,以防产生干扰,就连你也不例外。是时候和你的追寻者们短暂告别了。”
屏幕亮起,打断了白时的思绪。
奇怪的是,无论是台灯还是电脑,那光芒在最初的一刻都有一点晃眼睛。白时调整了一下耳机,又听到了嘶嘶的噪音。他烦躁地叹了口气,把鼠标移到游戏图标上,忽然犹豫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绝对不能登陆游戏……”
“那是在没有出意外的情况下,”系统纠正道,“宿主,现在情况非常紧迫,没有时间和你慢慢解释了。只要听我的做就好,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说的。”
它的确一直是这么说的。
白时的怀疑也就是一瞬之间,系统确实什么都不和他解释,仅仅只是让他去做,这是对方一贯的风格。
因此,阴郁的青年最终望向电脑屏幕,双击了那个他寄托了自己未来人生的图标。
血色满月的加载图标跳了出来。
一秒、两秒……
在“连接成功”这几个字眼映入白时眼帘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尖锐的警报声。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机械音以数倍的分贝咆哮出声:
“宿主,你在做什么!我不是已经交代过绝对不能重建连接吗?”
白时被雷鸣般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双手飞快地抽离键盘,但反应过来时却感到一阵愤懑。明明自己是按照系统的指示来,凭什么忽然间就好像他犯了大错。他捂住胸口,心跳声愈来愈快,不忿地说: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明明是你让我登录游戏的。”
“我?”系统听起来非常不可置信,“就在上一秒钟我才接收到这里的数据赶过来。”
就在它全神贯注应付那个该死的人类和他源源不断的光明之力时,它原本已经摧毁的豁口居然又开始有秩序地愈合。这恰恰迎合了人类的心意,也让它不得不连连后退,立刻分出一缕数据前来兴师问罪。
“那刚刚和我说话的是什么?”
白时质问道。
系统简直要背过气去,它简直被面前这个人的行为坑惨了。不仅撕裂的缝隙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而且还暴露了自己掌控游戏机制的核心,现在要是有什么力量把它揪出来攻击——它刚刚这么心怀忌惮地想道,下一秒钟就被一股力量恶狠狠地袭击了。
白时的耳边一片滋滋啦啦。
青年也开始慌了。他四处张望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企图关掉眼前窗口打开的页面,然而《深渊》运行后怎么也关不掉,面前的屏幕上忽然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缝隙,就和天空中那一个一样。那沟壑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电脑。
“你说……”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电流简直要短路,“刚刚……说话的……是我……蠢货……那是有……装成我……究竟……怎么……”
系统的声音颤了颤,消失了。
他听到的声音是假的?白时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拼拼凑凑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指尖冰冷,颤抖着想要把耳边的蓝牙耳机摘下来。但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耳机的那一刻,他得到了一个更不妙的猜想。
白时扑到了屏幕前,点开了蓝牙界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蓝牙设置的界面中,此时正连接着电脑音频的设备被更改了一个“BlackBook”的名字,在本该是蓝牙耳机缩小的卡通图标的地方,则幽灵般浮现出了一本漆黑的书。
“其实我真的觉得这个声音不怎么好听。”
系统的机械音,不,那个伪装成系统的存在这样说道,简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而真正的系统不管怎么喊都已经毫无回应。
白时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
罗兰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没有一处不被雨水浇透。
他的眼眸就像是水洗过的琥珀石。比星辰的光辉还要明亮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徘徊着,最后在他的脚下铺陈出一条登天的天梯。
人类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在瓢泼的大雨中登上了这一道夺目的闪电。
……想必现在系统已经发现了世界意识给它的惊喜。
方才仍就像是利爪般抓挠着天空的力量此时近乎销声匿迹,罗兰无意识地用法杖敲了敲脚下,但手中死气沉沉的魔力波动提示着这位大法师,陪伴他最久的法杖已经在这一场战役中彻底报废。他盯着“新星”上破碎的宝石,最终没有松开握着它的手。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太好,但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被他挺过去了。
罗兰忍耐着浑身被碾碎了一般的剧痛,咬着牙迫使脚下的光芒如水波般一点点往上延申,他逼迫自己不断上升、上升,越来越接近那道仿佛烧焦了般散发着阴沉可怖气息的裂隙。
还没有完——天空被撕开一个豁口,它不会自己愈合。
大法师勉强计算了一下剩余的力量,他的十指全都沾染着亮晶晶的银色粉末,此时正簌簌地落为尘土。一切都仍旧在计算之中,包括他因为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而被冲击波殃及的痛楚。或许骨头断了几根,但不至于让他不能动弹。
他庄严地、缓慢地在通天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上走。
那是因为这是他目前所能拥有的最快的速度。
越来越近了。罗兰的眼眸中倒映出奇异的色彩,已经能感受到裂隙边缘风刃般锋利而毁灭的力量,即使系统已经逃离了此处,雨势依旧不见小,雨水让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沉甸甸的,坠着他的脚步,那深渊是暗红色的、炭黑色的、深紫色的。
忽然,罗兰踉跄了一下。
他喘息着勉强站稳,自嘲般地在唇边勾起一缕微笑。
“好吧,”他喃喃自语,“只不过是最后的一段路,就差一点点。”
他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黏着脖颈,发丝中夹杂着几缕掩映不住的亮色。罗兰此时已经无法顾及这么多了,他站到了裂隙的周围,在胸前含糊地划了个符号,最后一点银色的粉末夹杂着血迹在他的皮肤上被碾成灰烬。
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的光明被大法师借用了。
面对撕裂世界的力量,只能动用这种近乎奇迹般的魔法。
随着他所能调动的全部的魔力都被源源不断地投进裂隙,罗兰头顶的云层开始消散,裂隙被无数闪烁的光点填满,就像是落满了星星。而罗兰跪在最高的一节台阶上,安静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觉得眼皮快要困顿地抬不起来。
他身下的台阶一级一级消逝。
就在他踩着的台阶也开始若隐若现时,罗兰如期看见了广场上冒着雨冲进来的那个紫发的身影。女巫的神情难掩兴奋,希尔达的路程匆忙而稳妥,顺着大法师早早安排好的路线沿途做好了善后工作,并且一秒不差地踏上了广场。
“导师,”希尔达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我们成功——”
她的目光忽然被惊骇所取代。
罗兰此时觉得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他的指甲陷入皮肉里,抬起眼眸望见了那个令女巫神色大变的所在。
从即将被填补完全的裂隙中,忽然又蔓延出了数道漆黑的力量。这几股力量翻涌着,竟是要引发暴烈的爆炸,把他绞进去,让他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已经被天道控制起来的系统忽然残酷而冰冷地开口。
“不管是谁在帮你,”
它说,“都得死。”
这是纯粹的报复,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女巫的尖叫逐渐听不到了。
罗兰把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法杖上。爆炸般的余波带着隆隆的声响向他袭来,在他的瞳孔中央留下雪白的痕迹。他估量了一下,忽然又自嘲地觉得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一辆车朝他冲了过来——
还能怎么办呢,既然“新星”的力量已经用完。
他手无寸铁。
留给女巫的力量仅供她保全自身,她此时迅速地施咒,却不可能快过即将吞噬他的碎片。大法师伸出手,就像是要仅仅靠脆弱的指尖硬生生地和想要扼杀他的力量做对抗。
意外总会发生,事情并不一定总是遂人之愿。
克里斯梅尔总不允许例外存在,假如他永远都不明白就好。罗兰含糊地想,又觉得心有些软了。
他……
他留着这条性命还有用,他还想去见他心爱的人。
就在这个念头脆弱又美好地在人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时,漆黑的碎片也飞溅向人类的心脏,在它刺入人类胸膛的那一瞬间,所有被期许的未来都将会消失。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魔王冰凉发涩的长发,隔着深渊,罗兰好像看到了克里斯梅尔的目光。
人类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遮挡住他的胸口。
即使这个行为可能意味着他的上肢被炸的粉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罗兰尝到了自己嘴中苦涩的味道。
他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
也因此,他没有错过——当毁灭性的爆炸下一秒钟就要摧毁他此时无比脆弱的身体时,也就是,当他胸口的那枚羽毛熊熊燃烧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枚羽毛,锋利如刀的羽毛。
他的胸口没有被刺中的尖锐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灼烧般的热意。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散发出来,漆黑的羽毛在一道幽暗的火焰中无声地烧灼起来,幽灵般的火焰照亮了人类苍白的眼瞳。
魔王的翎羽是强大的魔法材料。
那一次在幻境中,就是克里斯梅尔的羽毛为法杖提供了力量。
罗兰茫然地眨了一眨眼睛,看着胸口悬挂的羽毛像是一枚真正的护身符那样燃烧起来,它的力量甚至比席卷而来的爆炸戾气更重,最擅长毁灭的力量此时却悬浮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
人类颤抖着伸出手,羽毛却灼热到无法笼进手指。
很快又化为了簌簌的灰,消失不见。
他琥珀色的瞳孔第一次展露出一点没有算到的茫然,大半个身体向前倾,想要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灰烬。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失去了平衡。
希尔达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心跳都不会比刚才短短的几秒钟更快。
从老师有危险,到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解决了危险,再到最后的一刻,女巫的心弦狠狠地扣动了一瞬,看着罗兰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他身下的光茫消散,而他整个人直直地坠落,就在裂隙被填上前的最后一秒钟,被裂隙所吞没。
此时的罗兰的确没有剩下一点力气。
但女巫对大法师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切发生,没有一丝一毫阻止的余地。直到惊愕从她颤抖的指尖褪去,希尔达才迟疑地喃喃自语:
“不会吧,难道老师真的着急到……一点时间都不愿意再等了吗?”
*
星星从天穹坠落。
坠落。
就像是穿过了一条黑暗而漫长的隧道。
首先拥有知觉的部位是耳朵,罗兰听见了风。风卷过如树叶般的东西簌簌作响,在他的耳边低语。
随后他闻到了草木被折断时的辛香,陷入仿佛把他整个冻起来的沉睡,他一时半会没法睁开眼睛,但他一定躺在一片草地上。
现实世界闻不到气味,也无法感知到如此真切的触觉。
人类的手指先是虚弱地在泥土上划出几道痕迹,随后才像是解冻了般终于能够撑起身子,与此同时,久违的酸疼和刺痛涌向他身体的各个关节。他的睫毛颤抖着,直到坐直了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树林中一片寂静,唯有阳光隔着婆娑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
温暖的温度渐渐地唤起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勉力绷紧手指,触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他的法杖。上面的宝石已经破碎。
人类怔怔地看了一眼“新星”。
他用手把自己撑起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不对,羽毛已经在他面前顷刻之间被烧成灰烬,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剩下。本来还想着要是魔王认不出来他,还能当成信物的——
好可惜。
他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得剔透澄澈。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滚了一圈泥土,浑身遍布着或轻或重的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平常的旅人。
拿这副样子未免会吓到别人,更别提去见他的魔王陛下了。
罗兰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新星”已经被毁掉了,克里斯梅尔仍旧能如期记住他吗?
罗兰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骨头大概断了好几根,不知道这里距离魔王城有多远。不管怎样,罗兰首先迫使自己站起来,迈开脚步。他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了几米,忽然感到某种灼烧般的痛楚从手腕处席卷而来。
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伤痕累累了,此时忽然感受到痛楚,不免怀疑是不是旅行的后遗症。
这点疼痛还不够让大法师眨眨眼睛。
但他抬起手腕时,却确实地愣了一下。
手腕上浮现出了一枚图章,颜色像是由金粉描成,花样却很复杂。
……罗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撕扯玫瑰的比翼鸟,还有骷髅上印着的唇印。略显浮夸的花样以热情洋溢为主旨,生怕别人看不出它的主人不着边际,率性妄为。
纹章愈发亮起来,烙印在罗兰的手腕,却直接与他的灵魂发生共鸣,一股力量像是飓风一样慢慢汇聚起来。
这是一个传送契约。
罗兰的脸色在法阵中又一点点苍白起来,他看着飓风一点点聚拢成型,在记忆中拼命捕捉这个纹章的影子。他可不想被某个曾经结仇的对象绑走,虽然他现在这个状态谈论反抗也毫无价值。
狂风在他的耳边呼啸,锋利而危险把他包裹起来。
就在眼前暗下来的那一瞬——
大法师终于想起来他在什么时候轻率地签订了这个出卖灵魂的协定。
*
不会吧。
他想。
这该死的飓风居然还夹杂着玫瑰花瓣和甜腻的香薰气味。人类强行忍耐着空间移动带来的几乎要把他浑身骨头重组一遍的不适感,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钟。
他的脸色煞白,站在法阵里摇摇欲坠,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眼前一片片模糊最终复位,浮现出来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审美极其一言难尽的宫殿。
从宫殿向上望,是深渊地带特有的天空,仿佛打翻了阴暗配色的颜料桶,呈现出灰暗枯败血腥等诸多糟糕的色彩,在硫磺辛辣的气息上,浮动的是味道浓烈的香水味。
人类站在宫殿的正门前,脚下的传送阵一点点消逝。
他的身边除了他没有别人,而面前则还有一团在他面前激动地走来走去的色块。
罗兰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眼前含混的色块变成一个笑逐颜开的魔族。
“欢迎您,魔王城选美大赛的参与者。”
对方热情洋溢,罗兰几乎觉得自己要产生错觉,他从没见过这么欢迎客人的深渊魔族。不——事情的关键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比赛居然真的在如约举行——魔族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野兽盯着一大块能够救命的肉:
“感谢您对我们领主事业的支持。稍等,我登记一下您的名字,如果顺利的话,今晚您就能进宫了!”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地盯了回去。
“选美大赛?”
“您填过报名表,您的名字是……”
对方装模做样地翻了一下名册,但是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在名册上停留的样子,倒不如说这本名册好像只用上了第一页。他彬彬有礼地说,“黑猫538647,这是您没错吧。”
罗兰停顿了一下,“你们都不确认一下照片吗?”
传送阵送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报名表上的那只猫,更像是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类。
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是他们的共同点。
但是,这里的几个低阶魔族显然都睁着眼睛装瞎,假装一切没有问题。
要是再没有什么能够用来交差的存在,他们恐怕今晚就得进那位领主的肚子。在此之前或许先上他的床,但这其实更加可怕。
“好吧,”
罗兰缓缓地说,“抛开这个不谈。什么叫做‘今晚就能进宫’?选美大赛总该先评选吧,而且,我听说魔王克里斯梅尔他……比较挑剔。”
人类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实际上,他现在的脑子里基本上是混沌一片,根本没法思考,也无从弄清楚面前的这群魔族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是,罗兰满脑子都被乱七八糟的思绪填满,他的魔王陛下现在是什么生活作风,怎么变得来者不拒起来了?
他只不过填了个报名表,凭什么就那种惨不忍睹的履历也能够过审?
“您已经力排众议,成功入选榜首了。”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
罗兰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在密拉尔大陆上已经逝去了三十多年,他的名字随着岁月愈发辉煌,但也逐渐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他当年的惊才艳艳已经被许多人忘却。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他的下一个光荣头衔是魔王城评选出的第一美人。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迟缓地抬起眼睫,望了望远方魔宫的影子。
——这是很正常的。
深渊魔族想,接下来他就该被吓晕了。
果然,人类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看起来仅仅站立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在下一秒钟,罗兰终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疲惫。
他踉跄了一下,觉得望着克里斯梅尔所处的地方还挺让人安心。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终于再一次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第208章 论梦魇与骗子的选择题
魔王斜倚在王座上, 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台阶下的一切。
银蜡烛的光芒冷水一般流淌在整个魔宫,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暗昧的幽蓝。但所有的光在触及到魔王瞳孔的那一瞬都湮没无踪。
克里斯梅尔不承认自己有弱点。
然而,随着梦境的意义从昨晚开始逐渐清晰,梦魇愈发猖獗, 被封印在心脏中的某些东西翕动着长出绵绵密密的羽翼, 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挣脱束缚。事到如今, 魔王陛下反而不再偏执地求问, 他无法忍耐往昔的幻影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下,哪怕仅仅只是一瞬间。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碰到了白骨镰刀。
他神情冷淡地横过刀刃,那些站在台阶上对着他微笑、长着琥珀色眼眸的梦魇在“魔瞳”漆黑的攻势下碎成齑粉,化为魔宫角落蛰伏的阴影。
魔宫再一次沉寂无声。
克里斯梅尔略有一点疲倦地垂下眼眸, 他厌倦了无休无止地和这些伪物抗争,尽管它们不堪一击。
或许, 他只是厌倦了被迫对那个人和他碎片般在脑海中偶尔浮现的那些话语做出反应。
某些时刻,记忆的碎片使他盛怒到几乎摧毁了魔宫中所能看到的所有陈设,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在眼眶中灼烧不止, 当他缓慢地伸手覆住它,又觉得它们冰的像是冰湖上的一捧雪。
黑猫不知踪迹, 连女巫希尔达也杳无音讯。
白骨镰刀的锋芒总是能给这位魔界的暴君留下片刻的清净。克里斯梅尔的指尖一点点下移,他就像是抚摸着乐器的乐师一般, 称得上轻柔地抚摸着那一截白骨制成的刀柄。
魔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下一秒,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魔宫凝固般的空气。
克里斯梅尔的耳朵很敏锐。
“你为什么要发出声音!”是魔族咬着牙恶狠狠的声音, 它似乎有那么一秒钟想要把另一个擅作主张的同伙撕碎了吞下肚去。然后是一个还带着一点困顿的模糊的声音。
“不能敲门吗?”人类困惑地问。
克里斯梅尔的动作在王座上凝滞住了,魔王目光郁郁沉沉地落下。
他叩紧了手中的镰刀,毁灭般的力量在他的指尖漆黑地盘旋,谁要是触犯了他的领地,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烧成灰烬。
“魔王陛下,”深渊魔族对危险的判断很敏锐,立刻萌生了退意,“这是色·欲领主献给您的礼物,请容许我先行告退——该死,你到底在做什么!”
门扉被悄然推开。
克里斯梅尔望见了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随后,这个大胆到直接伸出手推开魔宫大门的人类终于察觉到了魔王的目光,这时候倒显得很听话地缩回了手。
他身边的那个魔族早已脚底抹油,能溜则溜,只剩下他一个人往里走了几步。
他的脚步在幽暗一片的魔宫轻轻响起。
无论是人类暖色调的眼睛,还是他浅金色的发色,抑或是他身上传来的玫瑰和琥珀油的甜香,都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仿佛又一个更为真实的梦魇。
他非常虚弱。克里斯梅尔想,他非常危险。
“你还记得我吗?”
人类见他没有动作,又得寸进尺地往前走了一步。人类孤伶伶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宫殿中听得分明。
其他的一切颜色在魔宫中都是黯淡的,唯有黑白色鲜明。魔物银灰色的长发仿佛身后白骨王座的一部分,克里斯梅尔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遇到陷阱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但这个陷阱有手有脚,正在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轻轻地叫他:“魔王陛下。”
人类没有在台阶上止步,而是踏了上去,全然不顾伴随着他的靠近,周围空气中危险的味道愈来愈重。他究竟是梦魇的一部分,还是某个领主无聊的奉承?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停在镰刀上,不知为何他没能像是以往一样利落地挥刀。但魔王的宽宥是有限度的,他不会一直如此,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就在人类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
魔王没有再纵容下去,他冷淡地俯瞰着人类的眼眸,问道:
“你是什么人?”
*
罗兰的瞳孔猛地缩紧,像是有什么明知道摇摇欲坠的东西终于碎裂一地。
在那一霎那,他甚至没能管理好表情。
残酷的魔王就在他面前审视着,目光冷淡而拒人千里,如同一面暗色的镜子,倒映出他茫然又失魂落魄的神情,就连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踟蹰。
他不记得。
罗兰如坠冰窟,他没能想起来。
怎么会没有提前料到这种可能呢?不,他已经想过一千次、一万次这一幕,以至于甚至用尽全部的力气勉为其难地弯了弯他的唇角。这非常难看,而且根本不能够奏效。
克里斯梅尔的神色甚至没有变一变。
魔王漆黑的羽翼垂落在地上,大片羽毛浸在阴影中,只流露出隐晦的光芒。他月光般的长发则从胸口垂落,散落在构成王座的那些曾被漂洗过的白骨上,一两缕蜿蜒着快要垂到脚踝。他仅仅用奇异而陌生的目光望向罗兰。
罗兰觉得心脏沉甸甸的。
从他回到密拉尔大陆开始,所经历的一切就好像梦境一般,而且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飞快地被传送过来,随后被装模做样地评选为“第一美人”,而现在,被梳洗完毕,打点清楚的他现在就站在魔宫之中,望着他久别重逢的爱人。盘踞在他的王座上,既像是神祗,又像是野兽的魔王陛下。
“我没有耐心问第二遍。”克里斯梅尔淡淡地说。
越靠近魔王,属于人类的本能就越要求他转头就跑,就好像靠近强大恐怖的深渊的实质。
“如您所见,”
人类显而易见地低沉起来,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也有些黯淡,“我是色·欲领主送给您的礼物,领主大人应该和您提起过。”
魔王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两秒钟,随后伸出手,手心浮现出黑色的火焰。看起来这位领主确实没有专门和克里斯梅尔知会一声。
也可能在他眼里,人类不过是聊以消遣的玩意儿中的一种。
一张羊皮纸的礼物清单在魔王的指尖凝聚成形,不偏不倚,就在最后一行找到了和人类相关的条目。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在一行行文字间划过,确认完毕。
顷刻间,羊皮纸又化为灰烬。
克里斯梅尔问:“你不怕我?”
“我仰慕魔王陛下多年,”
罗兰觉得自己不能算是说瞎话,声音仍旧有些发涩,“其实我们很久以前……见过面。今日相见,对我来说就像是见到故人。倘若要我为陛下死,我也心甘情愿。”
人类眼眸中涌动着浓烈的情感。
克里斯梅尔缄默地盯着他,忽然移开目光。
“我不需要仿制品,也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他说,“现在滚出去。告诉你们领主,以后再往我这里送它那里的脏东西,否则我不介意再吞噬一个强大的魔族。”
“我没有——”
罗兰迫切地说,“我和色·欲领主没关系,也不隶属于它的领地。”
克里斯梅尔打断他,似乎无法再容忍:“我说了,出去。”
魔王的指尖焦躁不安地徘徊在他的镰刀上,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无论面前的人类是一个进化版本的梦魇,还是某些愚昧的魔族投其所好为他送来的礼物,他都一刻也无法接受对方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绝不想再一次愚蠢到把幻影当真。
“为什么。”
人类却仍旧不走,而是轻轻地说,
“魔王陛下,我为什么是例外?领主曾经送来的人,您不是也照单全收吗?”
“谁告诉你我,”
克里斯梅尔语带威胁地停顿了一下,“——照单全收。”
坦白说,人类的这句话倒是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转而升腾起的是恼怒。
但罗兰的眼眸却忽然又微微亮起来,真情实感地弯了眼睫:“陛下此前没有放过人进魔宫吗?我是第一个人类吗?我还以为……算了,你不生气就好。”
在色·欲领主的领地,低阶魔族曾为他引路。
宫殿里十足一副帘幕低垂,香·艳暧昧的模样,到处都是丝缎和纱幕,在大法师手上亮起,最终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纹章,在这里也移步可见。四处装饰着热烈的玫瑰,服侍的魔族个个容貌姣好,罗兰的脚步在冒着热气的温泉前停住。
“没什么,”他当时若有所思,“我就是在想,上一个被这么送进魔王寝殿的是什么人呢?”
温泉冒出带着硫磺气味的水雾。
罗兰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周围的魔族并不是不愿回答,而是真的没法回答。
报名魔王城选美大赛的选手总共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清。
在这其中,唯一没有通过审核的是一名五米高的巨怪,有两位分别在温泉前和魔宫前露了怯,哭着喊着说是它们的仇人要害它们,宁可就地自戮也不肯到克里斯梅尔面前送死;有一位在被召唤阵传送过来时就晕倒了。黑猫是最后的希望。
总而言之,在人类说了蠢话后,克里斯梅尔的神情明显阴森下去。
“你的名字是——”
他问,而人类迅速地接上,“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他,仅仅只是一步之遥而已。
听到这个名字并不让他感到意外,倒不如说已经像成这个模样,不叫这个名字才奇怪。他不是会做最后的警告的那种人,而是直接言简意赅地下了通牒。
“你已经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
“好的。”罗兰说,看着魔王的表情,他决定自己还是先乖乖闭嘴。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很慢,异样的思索使得每一个字眼都非常沉重,“我平生最恨两样东西,一是死而复生的梦魇,二是满口胡言的骗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告诉我,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为什么我非得是其中一个?”
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类轻声说,他的眼眸融化般闪烁着,就像太阳般明亮。
克里斯梅尔不堪忍受地闭了一下眼睛。魔宫不宜出现这样的一双眼睛,它会破坏所有已知的东西。
魔王陛下是迄今为止记载的唯一一例滥用捕梦网产生幻觉的案例。
因为他格外强大,幻境也就格外牢不可破,就像是牛虻一般缠绕着他,吸他的血。
就在晃神的一刹那,除了面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人类,在身后似乎又出现了许多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倒映在黑曜石的地面上,就像是一盏盏瞳瞳的鬼火。
源于他梦境的梦魇会对他说很多事情。
他分不清这些事情的真实和虚假,也想不起来是否真的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就在罗兰的面前,克里斯梅尔缄默了许久。他就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就连嘴唇也是苍白的,似乎动一动就会牵动他石质的关节。罗兰没有贸然开口,他看到魔王的指尖神经质地摩挲着镰刀上雪白的肋骨,觉得自己的胸膛仿佛要开出花来。
“为什么不再靠近一点?”
克里斯梅尔忽然质问道。
这句话没有一丝一毫的道理,完全就是无理取闹。
假如刚才人类再靠近一点,或许现在已经被“魔瞳”斩下头颅。但魔王陛下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矛盾。
“靠近?”
“他送你来不就是为了取悦我吗,”
克里斯梅尔冷淡地说,就好像自己的话并不很惊世骇俗,“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罗兰并不怀疑,魔王陛下再过一会就会因为必须灭口听过这句话的人而取走他的性命。
他此时已经在台阶的最高一层,再往上一级就能走到王座跟前,或者更简单一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矜贵高傲的魔王陛下。魔王的周身被漆黑的大氅裹得紧紧的,高脚靴没有露出一寸多余的皮肤,克里斯梅尔确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再靠近一点……在如此情景下,所意味的应该只有一个意思。
克里斯梅尔不愧隶属于密拉尔大陆上最难搞的生物,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傲慢的君王在对他的臣属下令,随后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效命,连指尖也不动一动。
人类叹了口气。
虽然他搞不清楚情况,但对方发话了,那么这样做应该就没问题。
反正即使克里斯梅尔记不起他,他也终究要拼尽全力去尝试。他不是那种会乖乖退居幕后的类型,或者说完全是难搞的另一种反面,既然他拥有了一个机会——
他估量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随后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一般而言,没有来客能走到这个位置。
那些领主们也不过是在下面几节台阶上跪着禀报而已。
魔王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距离,抬起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平视他,并且因此,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虞的薄怒。
在王位前仍旧挺身而立,岂非有失敬重的行为?
罗兰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人类单薄的脊背挺直着,显得不卑不亢。
梦魇无法真正触碰到自己。
克里斯梅尔想,他的目光从人类的肩上穿过,望向那些站在更远的地方凝望着他的诸多“罗兰”。那些活在虚拟中的蛀虫只敢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逞凶,但他总是难以下定决心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戳穿它们。
罗兰伸出了手。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近乎屏住了呼吸。
魔宫中仿佛一百年没有过这样的寂静,在他们的周围,银烛台的光芒如水银般流淌开来。
是幻觉吗?克利斯梅尔想,面前的人类碰了碰他的头发。
这动静轻微到无法令人察觉。
是顺着膝盖垂到脚踝的那一缕。恰好是跪着的姿势,人类轻轻捧起魔王的长发,又轻又凉,就像是黯淡的月光。
他垂下眼眸吻了吻那截银发。
他想到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金发男孩时,曾经坚信着自己会成为勇者或者骑士。他会用他的宝剑克服许多的困难,杀死密拉尔大陆上最邪恶的魔物,拯救整个世界于水火之中,然后跪在公主的脚下——故事里总有这样一个公主——亲吻她的头发。
故事的版本和现实总有差异。
比如他虽然真正地拯救了世界,但现在正跪在密拉尔大陆上最邪恶的魔物面前。
而对方因为他的行径完全僵硬住了。
罗兰清楚这一点是因为他随后放开手中的头发,攥住了魔王陛下的脚踝,隔着薄薄的布料,指尖的触感依旧清晰。绷紧了的身体,肌肉流畅又漂亮。
罗兰最后能够调动的思绪,就是当年在梦境中见到魔王时的那一句。
“但我想要先吻你。”
人类从魔物的脚踝一点点向上吻。
克里斯梅尔惊愕地望着他,似乎试图反抗,但反抗这个念头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影子,他没有真的这么做,就连指尖也几乎要从镰刀上松开。
在魔王的眼眸中,除了面前的这个人类仍旧鲜明,背后的一切颜色都黯淡下去。那些梦魇一个接一个地化成了灰烬,就好像在真实面前相形见绌,一见到阳光,自身也要毁减。
吻到膝盖稍往上一点时,魔王不堪忍受地伸出手扼住了人类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对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喃喃道:
“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想要先吻你。”
但他没有说完,因为罗兰借此机会扶住他的手直起身来,如此宣布道,并且反客为主地摸到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王座上,随后吻上了仍旧处于震惊中的克里斯梅尔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的“魔瞳”再一次真正意义亲吻上了人类的脖颈,正如罗兰虔诚又坚决地吻上了魔物冰冷的嘴唇。
它尝起来并不好,也没有所谓爱侣间接吻时蜂蜜和鲜花的味道,但从亲吻一柄刀刃的锋芒般命悬一线的感受中,血腥味淡淡地弥漫开来,他能品尝到灵魂的战栗。
他咬破了克里斯梅尔的嘴唇,而魔物的镰刀划破了他的脖子,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在白骨刀柄上微微颤抖,似乎对继续切割下去这个念头怀有很深的兴趣。
然后他松开了手指。镰刀落在地上。
亲吻来的旖旎又绵长。
在一切开始之前,先忘情地亲吻,吻到彼此都喘不上气来。
两个人的身上都冰冷,魔宫也冰冷,嘴唇也冰冷,但热度飞快地从相互触碰的一点蔓延开来,随后几乎炽热地烧掉了他们的所有理智。
罗兰的手按在魔王的肩膀上,大氅金属的配饰硌在他的手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疼痛。
他们很快就不仅仅是亲吻,而是在竭尽全力尝试着掠夺对方的一切。
魔王咬破了人类的嘴唇,罗兰轻轻地嘶了一声,想着魔族是不是总能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感。
他报复般也咬了一下魔王的嘴唇,这一点疼痛不足以让对方皱一皱眉,但魔王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坠落的黄昏,被更高的温度融化成沸腾的黄金。
人类无可救药地想,完蛋,自己原来也非常喜欢。
魔王的衣领在两人的纠缠下敞开,他并不满足于人类的掌控,时刻想要反客为主。他想要把面前的这个人类揉进自己的血肉中,血腥味弥漫在他们的唇齿之间。
克里斯梅尔的手朝下摸索着,冰冷的指尖碰到人类的胸口,心脏隔着皮肉在他的指尖古怪地嗡嗡颤动,胸前仿佛有很大的一块空洞。
骨头。克里斯梅尔想。他已经拥有了人类的骨头。
他吻得更凶了,魔王的吻就像是要下一秒钟就要把对方连着骨头敲碎,他死死地扼住人类的肩膀,不容许他退开一点。
罗兰安抚般地横过空出来的手摸了摸他的背后的翅膀。
他摸得恰巧是翅膀连着魔王脊背的最深也最脆弱的地方。
那里的羽毛光滑而细密,在手心酥酥麻麻地划过,克里斯梅尔难以控制地略微弓了一下身体,没能把人类死死制住。但罗兰也没有逃跑的打算。
“克里斯,”他喉间模模糊糊地说,反而又凑了上前,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亲爱的。”
这个吻太深了,又太久了。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人类还是魔物,都太过于失态。
以至于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一向稳重克制的大法师耳朵红了一片,琥珀色的眼眸泛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
虽然——
罗兰望向了自己脖颈前鬼魅般贴上的镰刀“魔瞳”。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你想起我了,我亲爱的魔王陛下。”
第209章 论笼中雀的职业操守
“我说过, 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魔王轻而缓慢地说。
亲吻不能说不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克里斯梅尔的眼眸发红,发丝凌乱,周身的气场却愈发凌厉而强大。
最原始的情·欲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魔王勾了勾指尖, 餍足在他暗金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但随后烧起来的却是未经驯化的贪婪。
人类在饥肠辘辘的恶兽面前一次次走过, 却始终无法得手。这一切加重了他的憎恶, 他已经为这一刻按捺了太久。
从他的指尖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闪电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弥漫开来。
这些火焰触碰到活物,就会一直将其烧为灰烬;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靠的太近,都会引起灼伤。脖颈间的刀锋更是制约了罗兰的行动。
魔王以十成十的警觉面对人类, 非人的瞳孔长时间不眨眼也没有问题,在此处发挥了作用。
罗兰又想叹气又想笑, 克里斯梅尔在数秒钟内把重逢变成了满是硝烟的战场,他用了全力,恐怕就连魔宫之外都能感受到这位君主森然的力量——就因为认为他要逃走。
“亲爱的, ”
罗兰慢慢地抬起手,“别那么紧张, 我又跑不掉。”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脆弱。
他能够感受到火元素灼热地挤满了他身处的空间,唯有对方能操纵它们, 他已经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克里斯梅尔反手箍住了罗兰的手腕,冷冷地说。
当魔物的指尖触及人类的脉搏时,魔王停顿了一下。微弱又确凿的心跳声证明了眼前人的真实, 再没有比这更活生生的人类了,他笑时的样子,对他说话的样子,眼眸中流露出的神情, 任何仿制品都模拟不出百分之一。
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够用对待梦魇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面对他。
但心跳声怎么这么轻?
“客观意义上的,”
罗兰让他捏着手腕,说这句话时显得心平气和,“你大概还不知道,法杖‘新星’已经破碎了。想想看,我还能拿什么与你匹敌?”
他又微微带上一点笑意,“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沦落至此。搭上色·欲领主这条线,其实就是为了攀上魔王大人的高枝——”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就在下一秒,法杖“新星”出现在了罗兰的手中。
这支法杖在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大法师的象征,自灵魂深处绑定的从属契约使“新星”就算损坏也仍旧能顺应罗兰的召唤。
克里斯梅尔盯着那枚黯淡的灰色宝石,看起来充满怀疑,满是忌惮,半响才用魔力包裹住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即使他刻意约束了指尖的火焰,那枚曾经有不可思议伟力的宝石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为齑粉。
“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听起来更为阴沉,反过来将“魔瞳”压得深了几分。
他看起来比罗兰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差不多……”
罗兰轻飘飘地玩笑般说,“拯救了一下世界?”
话音刚落,他终于克制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仿佛已经压抑了好一会。
人类的手指握不住“新星”,法杖从他的手中松开,就这样落在了脚边,在魔宫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克里斯梅尔阴晴不定地盯着“新星”。
罗兰咳了几声,抿住嘴唇的时候又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我答应过你,所以想活着回来见你,”
他佯装轻松地说,“但我的法杖显然没那么幸运。其实这不是最可惜的,你给我的那枚羽毛也被烧掉了,就连一点灰都没有剩下……”
他没说真话。
克里斯梅尔想,人类望向“新星”的眼眸中分明还有藏得不是很好的惋惜。
年幼的罗兰曾经想方设法得到一支法杖,却处处碰壁。传说中的大法师也一向以纯粹的光明力量为傲。他天生就是学习魔法的材料。
“没有办法恢复?”
魔王打断他。
罗兰有些讶异地抬起琥珀色的眼眸,迟疑地说:“我想是没有。”
“我不相信。”克里斯梅尔说。
这句话让不知为何让人类的心颤了颤,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法杖。暗金色的瞳孔全神贯注地映照着那枚失去光彩的宝石。魔物没有再对此发表太多评论。
“想当成纪念品吗?”
罗兰平复心绪,“那也随你。”
尽管人类这样说,他能看出魔王的谨慎。以法杖此时不堪重负的状态,稍微强烈一点的魔力波动恐怕就会让它碎成两截,塑造它的光明材料也抵触着魔王的触碰。
但直到克里斯梅尔面无表情地把它丢到自己的魔力空间,它依旧完好无损。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随后不是很愉快地看着罗兰。
人类不知道又有什么惹他生气了,不过现在能哄好他的答案非常简单。
“我就在这里,”
罗兰说,“百分之百是真正的我。”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倾斜了一下,潮湿的呼气就拍打在魔王脸上,声音听起来晦暗又兴奋,“亲爱的,你不是说想要把我锁起来吗——或者密不透风地关起来,再不然割断我的脖子。就这样做就好,现在对我做什么都是允许的。”
魔界君主的眼眸中,仿佛有暗金色的沙砾从黑暗的潮水中浮起。
漆黑的火焰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一条仿佛刚刚从火焰中淬炼出来的锁链蜿蜒在魔王的指尖。
银光闪闪,必定由某种特殊的金属制成,否则没道理不在炙热的魔焰中融化。看来这东西克里斯梅尔准备了很久。
罗兰对此早有设想。
在他们能够安下心好好翻旧账以前,总得先彻底满足克里斯梅尔扭曲的占有欲……虽然就这点来说他也很喜欢。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锁链看起来并不狰狞,甚至带有几分优雅的艺术感,但直到它冰冷的触感落在罗兰身上,法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制作出这锁链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它由一种极其特殊又极其珍贵的绝缘金属制成。
殿内的烛光洒在它的表面,竟尽数被悄无声息地吞噬。罗兰尝试着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空气,所有元素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他此时竟完全无法察觉到魔法元素的存在。
假如说“新星”的破碎是从道具层面扼制了他的水平,那么锁链就是从源头断绝他施法的能力。
“聪明的做法。”
大法师打量了一下这副镣铐,称赞道。
他自觉地抬起手,方便魔王把锁链拷在他的手腕上。
克里斯梅尔顿了一下,随后还是垂下眼眸,专心地摆弄着锁链。
他一丝不苟地将锁链系上了他的手腕和脚踝,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袍子——没错,色·欲领主仅仅只是给人类穿了一件洁白的外袍,现在已经有几分凌乱——指尖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调整时,罗兰顺势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魔王身上的气味算不上好闻。
鲜血、冰冷的钢铁和残酷的杀戮。全部都是普通人想要敬而远之的。
他自己凑过去,克里斯梅尔并没有管他,而是任由他倚靠着,全神贯注地调整着锁链,直到银锁落下,铃铛般的响声阻隔了人类的自由。
魔物暗金色的眼眸中涌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如愿以偿,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切居然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渴望这么做太久了,克里斯梅尔并不犹豫地曲着膝盖,半跪在魔宫的地面上,魔物不在乎自己在人类面前俯下头颅,也不在乎这个动作在人类中意味着什么。他庞大的羽翼随着动作在地面上铺开,罗兰得寸进尺地摸了摸他的羽毛。
与此同时,他修长而苍白的指尖将锁链绕过人类的脚踝,这个姿势比较方便,就像人类方才对他做的那样。
不过给人的感受却是不同的。
人类身上有一种芬芳甜蜜的气味——他肯定在色欲领主那儿沾染上了太多香薰的味道。但更深层次的气味仍旧是专属于他的:羊皮纸、书和遥远的星辰。
罗兰觉得脚踝有点痒,禁不住想要吸气。
这感觉就像是某种猎食动物盯上了他最脆弱的一块皮肉,并且虎视眈眈地马上要扑上去咬一口。
呃,想咬就咬吧。
大法师宽容地想,他现在已经对深渊魔族纵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克里斯梅尔终于直起身。深渊的暴君仍旧冷冰冰地绷紧了嘴角,但恐怕他那双难掩餍足的暗金色眼眸暴露了他的情绪。
“满意了吗?”
罗兰笑眯眯地问,仿佛被严密地锁起来让他觉得很开心一样。
“不。”
猎物已经得手了一半,克里斯梅尔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更加无止境地扩张,他阴骛地望向被锁上的罗兰,暗金色的瞳孔竖起来,一点点衡量着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愉悦,以及愉悦背后潜藏的更大不安。
他粗暴地拽了一下链子,罗兰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仅仅是锁链,”
魔王低声说,望向魔宫更深处的回廊,“我不认为足以与你谎言的恶劣程度相配。”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不断地在给一个已经很安全的保险箱上锁。
罗兰这样想,不过又觉得无伤大雅,反正对他来说并没有影响,只不过是从没有力量变成完全没有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其实是整个密拉尔大陆最安全的地方。
用不了多久,罗兰就亲眼见证了魔王的话中之意。
“天呐——”
人类被魔王拽住走进了内殿,瞬间觉得自己手腕和脚踝细细的链条不算什么。
毕竟,克里斯梅尔内殿的大部分都被世间难觅的奇珍异宝所充斥着,昂贵的饰品和珍奇的利器随处散落着,一枚枚闪闪发光的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罗兰甚至看到了一枚光辉璀璨、流光溢彩的月光石。
“告诉我,”
罗兰喃喃道,“这该不会就是王国广场我雕塑上的那一枚……好吧,我想我还是不问了。”
克里斯梅尔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魔物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他带着他的战利品向着宝藏的深处走去——本该如此,不过战利品本人比他还要激动一点。
人类主动越过他向前走去,要不是被另一端攥在克里斯梅尔手上的锁链限制了距离,他能走得更轻快。
但这并不妨碍他先一步看到克里斯梅尔的杰作。
在珍宝的最中心,放着一个牢笼。
一个巨大的、纯金和秘银熔铸出的牢笼。
牢笼的大小简直比得上一个房间,与此同时,又精致得不可思议,线条划出流畅而美丽的弧度,随后又纷纷收拢在顶端,简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笼子里面铺着一直淹没到脚踝的毛茸茸的地毯,摆放着绯红的绣着金线的枕头,散放着用于照明的硕大的夜明珠,四处还装饰着大簇大簇鲜血般盛放的花朵。
这简直是按照野兽审美搭建的巢穴。
克里斯梅尔再一次用他阴郁而危险的目光望向人类,似乎准备好看到他张皇或者悔恨的模样。
“你永远无法逃脱,”
他宣布,“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把“太晚了”这三个字咬的杀气十足。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囚牢,也就是你要为僭越与冒犯所付出的代价。我不会再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人类看起来并不担心。
不但不担心,罗兰微笑着转过身看向他。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里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物,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乌鸦喜欢叼回亮晶晶的东西筑巢,这是克里斯梅尔费尽心思铸造出的一个巨大的巢穴。
而巢穴的主人,深渊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所放置在中心的,无疑是他最珍贵的瑰宝。
“这真是——”
罗兰感慨道,随后轻轻地贴在克里斯梅尔脸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这真是太有情调了,克里斯。”
毫无疑问,魔王缓缓转动着他错愕的暗金色眼眸,被人类亲懵了。
*
郦城的雨后半夜就停了。
清晨太阳升起,很快就把几天来湿漉漉的潮气一扫而空。
人们正常地醒来,上班、学习,抑或只是出门散步。沐浴在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中,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又让人觉得即使只是呼吸新鲜的空气,也已经十分宝贵。
女巫的手里攥着一只手机,此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希尔达有些谨慎地看着手中这个古怪的电子设备,这是导师走之前托付给他的。
上面显示出的……是一个漆黑的界面?
“搞定了!”页面上先是弹出这句话,随后又忽然跳出了一张“黑猫蹦蹦跳跳.jpg”的图片,不管聊天框的对面是什么人,它现在肯定很兴奋,“两个世界已经不会再相撞,也没有毁灭的危险。不过,我特意为你保留了一条秘密通道,罗兰,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黑书茫然地和女巫大眼瞪小眼,“大法师呢?”
希尔达不愧是首席女巫,面对奇怪的事情仍旧保持冷静:“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是,导师已经自己离开了。”
黑书:“?”
“就是昨天晚上,”
希尔达艰难地描述,“天上还有一个巨大缝隙的时候,他爬到顶上,和对面的力量进行了我看不太清的抗衡,然后自己就跳进去了……大概吧。既然他刚刚拯救了世界,导师应该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有数。”
世界意识在那一瞬间快要死机了。
它飞快地跃迁到密拉尔大陆那一端查探了一番——解除了系统的掌控以后,它现在能够轻松做到这一点——很好,尽管罗兰的气息微弱,但显而易见,大法师在那一边活得好好的。
随后它又溜回罗兰的手机。
“没错,”黑书验证了女巫的说法,“我察觉到他的气息在魔王城。”
希尔达露出一个非常形式的微笑。
“不出所料,”她点点头,“导师把善后的工作交给我,大部分法阵已经被雨水抹除了,我检查了地面上残留的痕迹,处理了全部可能引发不良反应的魔力紊乱。所以,你现在是来送我回去的吗?”
“呃,”黑书说,“可以这么理解。”
实际上,情况还比想象中要好一点。系统消失后,世界意识接管了它当年用以连接两个世界的《深渊》,并且在其中发现了对方曾经为自己预留的秘密通道。因此,黑书甚至不需要专门耗费精力去徒增开辟通道的压力。
只不过,能使用通道的只有曾穿梭在两个世界间的人。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罗兰、克里斯梅尔,还有此时站在面前的女巫。
“我可以先不走吗?”
紫发的女巫语出惊人。
世界意识被迫在解决系统之后迎来“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急匆匆回去”这个问题。虽然——罗兰在最后帮了它很多,几乎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只要原因正当,它确实不介意给和大法师相关的人开个后门。
指尖压着的聊天窗口上,“正在输入中”的光标闪烁了一会。
“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
黑书询问道,显然已经松了口。希尔达微笑起来,那是遥远的密拉尔大陆上十年如一日获得“优秀弟子”头衔的学生会露出的笑容。她轻快地说:“噢,我还有两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比如?”
“首先我得去藏书室——抱歉,这里把它们叫做图书馆——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新书!我从未见过如此富有研究意义的地方,不应当允许不熟悉的领域存在,这是我们法师塔学徒的行为规范。我必须要花时间把它们全部读一遍,我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
“然……然后呢?”
“听说勇者就住在附近,”
女巫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专程来这里一趟,不去见见他怎么行呢?毕竟,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最后几个字被重重地咬着,显然有不少个人恩怨。
*
白时头疼欲裂地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他闭着眼睛一伸手臂,似乎打翻了什么,快要凝固的红油顺着他的桌面淌下来,洒在他的衬衫,黏糊糊地弄脏了宿舍的地板。
有些酸臭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尖,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思绪。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什么时候?
他企图回忆,自己难道是因为太困才睡着了?脑袋就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混乱成了一片浆糊,手指紧紧地攥着什么。
对了,今天就是他真正成为主角的日子。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境中,现实世界和密拉尔大陆完成了融合,而在这里外貌平凡,不受待见的自己却成为了两个世界都轮番追捧的救世主。
他梦见他享受着众人的拥戴,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被他用手指点了点,便剥夺了所有的荣耀;只要对他稍有冒犯,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而他更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迷恋。
梦境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白时几乎要看不见面前的现实。
密拉尔大陆上的一众后宫自不必说,他最喜欢清纯可爱的人族公主,但对他一片痴情的精灵和骑士也不错。他还梦见那个恶毒的女巫也被他征服,当然,她永远也得不到他真正的怜惜。
除此之外,现实世界他也左右逢源,
回忆起梦境的内容,白时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这样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及,只待他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皇宫待客用的华丽的寝殿里,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华丽的吊顶,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悠扬的奏乐,鼻尖自动将所闻到的气味理解为珍馐美味。他的内心飘飘然。
这样的幻想持续到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你把泡面弄倒了,”
这个声音忽然间将他拖到了现实,白时睁开眼睛,面前的桌面上一片狼藉,最中央有个电脑,周围则是由泡面碗和用掉的各种垃圾、纸巾堆积如山的一片海洋。
而他刚才弄洒的半凝固的红油洒在地上,他的舍友单斌从后面拍了拍他,“快点收拾一下,别到时候踩得到处都是。”
白时困惑地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手。
一成不变的世界,还有毫无变化的自己。镜子中映照出那张长满痘痘的脸,刘海也油腻腻的,怎么看都不是他幻想中的,拥有让他人无法拒绝魅力的英俊勇者。
他忽然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窗口。
单斌瞪大了眼睛,在背后叫喊:“欸,说了让你不要到处踩……我的天,这我可不管,你一会自己收拾。”
白时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雨停以后,天空如被水洗过一般,高悬在天穹的是蔚蓝色一尘不染的镜面,没有一丝裂隙。
再低下头,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多么意料之外或者惊慌的神情。
这仿佛只是无比平常的一天。
“怎么可能?!”白时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明明、我明明应该……”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单斌耸耸肩,就算他这种好脾气的人,也决定还是不去管白时为好,“从几天前开始你就这副德行,从早到晚盯着电脑,连课也不去上。辅导员也联系不上你。上个学期你已经挂过很多科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白时将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在脑海中大声呼喊系统的名字。属于昨夜的记忆终于迟来地涌上了心头,他想起那个冒牌货,假装成系统来欺骗他的那个声音。
就是那个声音欺骗他背叛了系统。
现在,系统……系统不会已经不管他了吧。
那他梦里的那些内容,他的未来,他数量众多的后宫——
想到这里,白时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踉跄着又冲回了电脑,一边哆嗦着指尖输入密码,试图登录《深渊大陆》,一边焦急地呼唤着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
青年在宿舍里自顾自大喊大叫,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的个天呐,”单斌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宿舍门,离开了这个状若疯癫的舍友,心有余悸地说:“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而此时,白时终于解锁了电脑。
他欣喜若狂地发现《深渊》的图标仍旧在他的电脑桌面上。就在他移动光标并即将按下按键时,他忽然触电般停止了动作,飞快地拽下了耳边的蓝牙耳机仍在地上,盯着它就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就好像这个动作给了他一点宽慰,让他觉得自己仍旧能做到点什么,事情也没有糟糕到这个程度。白时神经质般把目光从地面上躺着的耳机一点点移到了屏幕上。
眼熟的登录界面。
账号密码已经默认填写好了,白时敲击回车键,游戏加载中的画面与往常别无二致地浮现在眼前,一切仿佛丝毫没有改变。
只不过,加载栏原先的图标变成了一本被风吹动书页的黑书。
白时自然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他屏住呼吸,登录进游戏的那一刻,他涨红了脸,忽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情况有多糟糕,再一次看见金发碧眼的骑士出现在画面上,总会让他有一种系统还没有完全抛弃他的宽慰。
白时娴熟地敲击了几下键盘。
跳出的是他的游戏作弊系统,包括各种大幅度提升等级和时髦值的神装神器,还有紧随其后的数页好感系统,许多年轻仰慕者的图标旁,好感条已经变成粉红色。
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就在这样想着的那一刻,他的鼠标忽然自己动了起来。白时猛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幻觉,但就在他眨眼的那一刻,面前的界面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遍布各种数据的界面仿佛忽然被拆开、折叠,像是书页一般扇动着,随后又被泼上了漆黑的墨水,覆盖住了所有既有的内容。
黑底白字,浮现出的文字令白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玩家白冥宸”
“你已被检测到存在违规使用外挂、修改游戏数据、降低游戏难度等违规行为,现将对你的账号予以相应处罚,并剥夺违规取得的全部权益,请问你是否愿意配合接受相应处理措施。”
“愿意/不愿意”
屏幕上的两个选项看起来如此鲜明,以至于恐惧填满了他的内心。白时攥住鼠标,疯狂地摇晃着。然而,鼠标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恢复他的操纵,恰恰相反,他眼前的光标正自己缓慢地、不容置疑地向“愿意”移动。
“咔擦”
明明已经丢掉了耳机,白时却仍旧像是幻觉一样听到了鼠标按下的声音。
“玩家已确认。”
他怔怔地、不敢置信地松开握住鼠标的手。
是他……是他自己在争夺控制的过程中不小心按下了按键。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他在面前漆黑一片的书页上感受到了近乎嘲弄的情绪。页面上的文字如退潮一般消散,黑书折叠起来,消失在了白时的眼前。
瞳孔中再一次倒映出熟悉的作弊菜单。
白时的目光紧张地扫过那些数据,还有他背包里的物品。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鬼魅般的光标再一次自顾自地移动起来。
等、等等。
它要做什么?
白时绝望地再一次试图操纵鼠标,夺回光标的控制权。然而无济于事。就在他面前,光标兴高采烈地点开了他的游戏背包,首先靠近了他的那柄神器“勇者之剑”。就在眼睁睁地看着的青年面前,神器边上弹出了“删除”的选项。
白时只觉得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他绝望地想着办法,鼠标是派不上用场了,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法阻止这一切。
键盘呢?他快要把退出键摁坏了,面前的画面也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面前背包中的“勇者之剑”闪烁了一下,随后永久地消失在了它的格子中。光标似乎很雀跃的样子,在他面前轻快地旋转了两圈。随后,它开始继续删除其他东西。
就在白时的面前,一件一件把他的背包清空。
白时只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炙烤。这么多日子下来,对他来说,他的现实生活早就不如《深渊》来的重要,他在游戏里花了这么多时间,过着他理想中的生活,并且翘首以待游戏成真的那一天。但换来的却是眼前的一幕。
他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头钻进眼前的画面阻止所发生的一切。
但是,光标还是丝毫不受他控制地一件件将他游戏中的装备都删了个干净,随后,又开始朝着另一个页面移动。
——好感页面。
此时,屏幕的左侧实时显示着勇者的模样,他看起来十分狼狈。身上的剑消失不见,衣服也只剩下最初的麻布,原本高大英俊的模样显得促狭起来。
白时眼睁睁地看着光标在他的面前点开了好感页面。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仿佛要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他闪电般地向着电源键伸出了手。然而,无论他怎么绝望而用尽全力地试图关机,面前的页面都鲜明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心。
一个、两个……
好感飞速地下落,原本显示在头像边上的爱心,浮夸地切入了灰败破碎的动画,一百到九十,再到八十、七十……四十、三十……
这对白时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他的心在滴血,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幕真的在发生,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大声叫喊着系统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胸口,否则下一秒就要晕厥。
但是,期待的救世主没有降临。
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个冷冰冰的机械电子音,都只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虽然现实比笑话还要怪异,他亲眼看着自己每一件装备,每一个积攒的进度条被清零。
在删掉最后一条数据后,他面前的光标转动了一下,就好像在对他挥手。
总该结束了吧。
白时想。然后他就看到光标移动向了游戏左下角的世界聊天频道,点击广播,那些文字自发地填满了输入栏,让青年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匆匆扫过了几行:
“我,白冥辰,玩家ID268978,在游玩过程中违规使用了外挂,现向全服玩家道……”
他眼前一黑。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白时不仅感到一阵恍惚。他颤抖着重新按住鼠标,随后意识到自己终于重新取得了游戏的控制权。那些关乎数据的画面已经消失在眼前。
华丽的吊顶,丝绸的枕头,点缀着宝石的配饰……
这是勇者居住的宫殿。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宫殿的门就被人推开。神色庄重的皇家侍女走进门来,大概是敲了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毕竟白时此时根本没戴着耳机。
“勇者大人,”她说,“国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您、您怎么没有穿衣服?”
侍女的神色一下子变了。
“你不是勇者,你是谁?”
她低声说道,随后,门外的侍卫冲了进来,见到屋内的一幕,也一副神色大变的模样。白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屏幕中的角色就被尖利的长矛制止了行动。
“我就是……”白时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随后才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调转视角,让所操纵的勇者的正脸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游戏中那张勇者的脸,那张他精心捏造的脸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他所操纵的角色,居然和此时此刻身处现实中的他长得一模一样。
第210章 论恃弱而骄的依据
几天之后, 魔域的探子带来王国最新的消息。
勇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据说他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变得丑陋又矮小,言谈举止也显得令人厌恶, 令人不禁疑心他中了诅咒。
他的力量和魅力都消失无踪, 还发表了一系列令人咋舌的言论。
最糟糕的是, 调查显示他正是勇者本人。
失望和嘲弄铺天盖地袭来, 让他无法在王国立足,王国正在考虑重新审视他在公主失踪案中所发挥的不良影响,黛比也不再胆怯。巫师塔、骑士团、王国的贵族和远方的精灵之森都呈上了证词。
对勇者来说,唯一的好事, 也是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他在接受审判前就彻底人间蒸发, 消失无踪。
*
与此同时,女巫希尔达正在用钢笔写她的日记。
托罗兰的福,世界意识乐于帮朋友们这个忙。希尔达空降成为了一名足以打消所有人疑心的神秘混血交换生, 成功以高龄之身重返校园,开始了新的求学之路。她计划花费几十年时间体系化学习科学理论。对于女巫来说, 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当然,她抽空去见了一面传说中的气运之子。
说实在的, 白时真实的模样就连女巫都感到失望。
油腻腻的刘海,被垃圾食品填出来的发胖的身躯,目光中流露出的孤芳自赏、愤世嫉俗的不平。隔着屏幕加诸于他身上那些光辉的特质犹如干涸的颜料般掉落。
在失去了他的游戏账号和他后半生的幻想后, 白时显得格外失意,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起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只是一个想入非非的梦,但梦境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是残酷。他开始花费许多时间在外面徘徊, 企图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情”。
青年蹲在街角朦胧的阴影中,抬起眼睛就能看见人来人往的天桥。
他再一次举起相机。
“你在拍什么?”
白时被声音吓了一跳,飞快地掐灭了手中的手机屏幕,嘟嘟囔囔地声辩着什么。但当他抬起眼睛,对上的却是一双他化成灰也忘不掉的眼睛。几乎是弹了起来,他张目结舌地指着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女巫:
“你……不就是密拉尔大陆的那个巫婆——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系统再也没有回应过我……它确实对我承诺过——”
就在他兀自混乱的时刻,他手中的手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女巫的手中。
希尔达露出熟悉而危险的笑容,白时不禁退后了一步,忽然有种不切实际的担忧,生怕就在人声鼎沸的街口,对方忽然杀人不眨眼地抽出法杖,收割了他的性命。
他非常确信女巫想这么做很久了。
事实上,他也同样确信女巫真的这么做了。头痛来势汹汹,就像是被抽了一个耳光,使他一瞬间弯下了腰。
但当他勉强缓回来后,却看见希尔达仍旧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只是扬起了解锁的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正是手机相册密密麻麻的偷拍照片。
“别杀我。”
白时不禁感到一阵恐慌,密拉尔大陆强者为尊,而他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假如世界融合,规则将不复存在,“求你了,别——”
“我杀你做什么?”女巫仿佛很莫名其妙。
白时应该松一口气,但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希尔达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中带着冰冷的笑意,紧紧地攥住了青年的心脏:
“人证物证都在这儿了,跟我去一趟警局。我来满足你成名的愿望。”
*
一切风波都和魔王城里的那个人类无关。
“无知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假如这个理论真能成立,罗兰·泽维尔觉得自己很难比现在更幸福。
他身处这个世界最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对外界的任何消息都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需要操心的事情。得益于过去的经验,魔王很清楚如何饲养一个人类。
但深渊魔族或许还是没法应付人类的狡猾。
罗兰轻轻地睁开琥珀色的眼眸,此时天并没有亮。
或者说,克里斯梅尔的藏宝室并没有天亮这个概念,上百只银蜡烛会随着魔王的心意明暗,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夜明珠则散发着永恒的柔和光辉。现在他所看见的一切就沐浴在这种晦暗的光明中,只残留着模糊的轮廓。
人类眯了眯眼睛,勉强观察到身边零落四散的书籍。
魔王最开始不允许他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当然包括书。书对于大法师来说是一种武器。
不过察觉到罗兰在某些时候确实感到百无聊赖,而且人类始终表现得非常配合,克里斯梅尔终究还是允许手下的领主开了一张绝对安全无害的书单。这一批书昨天才刚刚抵达人类的“住处”。
现在……呃,不幸被弄得乱七八糟。
罗兰尝试着尽可能轻柔地从罪魁祸首的羽毛堆里抽出自己的手指,他的指尖已经被压麻了。
不过调转一下思路,他也压着魔王银灰色的头发,而对方此时尚没有苏醒,毫无防备意识地在他身边陷入沉睡,仿佛是察觉到人类的目光,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他的羽翼扬起时,人类还以为他醒了。
但克里斯梅尔仅仅只是迷迷糊糊地张开羽翼,当那些漆黑的羽毛触碰到笼壁时又纷纷被挡了回来,魔王在梦中不虞地哼了一声,甚至将人类缠得更紧了。
深渊魔族是一种变温动物——大法师见缝插针地走了一下神——至少现在对方的身上并不寒冷,蓬松的翎羽织成了温热又轻盈的被子,比魔王收集后铺设在牢笼中价值千金的赤金毯还要舒服。罗兰手腕和脚踝的锁链也被捂得和人体一样温暖。
果然就是乌鸦筑巢吧。
既然已经到了这副局面,罗兰干脆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只是微微立起身子,端详着克里斯梅尔的模样。
造物主赐予深渊魔族的容貌就算在世俗意义上也非常出众。
只不过,一般人在考虑到这个层面以前都会被恐怖的力量和睥睨的目光逼退。面对强大过自己数千倍,视自己为蝼蚁的存在,被称作令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已经算是优待。没有人敢近距离地盯着魔王的脸打量,因此也就只有大法师有机会夸赞一句美丽。
真美。
而且是属于他的。
大法师的念头变了又变,最后竟定格成诡异的愉悦。人类垂下眼眸,他的头发早就在魔力的波动下褪去了颜色,现在长成铂金色,又有点偏长地垂落,在他吻上魔王以前先轻轻地触碰到了魔王的唇畔。
克里斯梅尔猛地睁开眼睛。
野兽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晦暗而危险地闪烁着,很快又带上了几分茫然,但却没有阻止人类的动作,只是任由罗兰按着他腰窝一圈柔软的羽毛,给了他一个温热又缠绵的早安吻。
随后,魔王陛下才开始缓慢地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他明明是牢笼的主人,却出现在为人类所准备的牢笼中的具体原因。
魔王的神情变了又变,而罗兰始终笑眯眯地望着他,分析着他的每一个想法。
首先,是把书送了过来,试图用强硬的举止来稀释书籍“礼物”的属性;
其次,是没能成功拒绝人类因为“礼物”所以提出要答谢的请求,隔着栏杆的阴影被罗兰拽住了手腕。
然后……
“你真就打算在外面看着?”
人类的声音响起时,魔王陛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隔着笼子的栅栏一瞬不移地盯着罗兰,将他从头发丝看到了脚踝。
浅金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确实像一件闪闪发亮的宝藏,琥珀色的眼眸显得有些困倦,但偏过头时,唇角的笑意却掩盖不掉。
罗兰从缝隙中探出手,克里斯梅尔本该往后退一步,但他没有。
随后,他可以冷硬地打掉那只手,但他也错过了这个机会。
“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没说我要离开,”
罗兰有些无辜地偏了偏头,“我只是觉得这里的空间挺大的,而且我一个人待在里面,未免有一点太空旷了——”
再然后,就是魔王陛下同样走进了他精心打造的牢笼。
魔物的瞳孔微微一缩,仿佛想起了那时锁掉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定是有什么出错了,门在身后落锁,罗兰的瞳孔笑意闪烁如烛火,仿佛预示着他主动走进了陷阱。克里斯梅尔伸手拉住束缚人类的锁链,但就算人类因为缺乏氧气而呼吸急促,他也依旧毫不畏惧地凑了上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克里斯梅尔问。
“你已经如愿以偿。”
罗兰却说,“怎么还什么都不敢做?”
剩下的记忆就算对克里斯梅尔来说也只剩下零星半点,剩下的都被餍足和欢愉所替代,但在这其中还有一种被人类所牢牢把控的不甘感,事到如今才回味过来。
当魔物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野兽一般扑上来,脑海中剩下的只有本能的欲望时,他的指尖再进一步,就顺着锁链要活生生地捏碎人类的手腕。
“克里斯,动作要轻一点,”
但就像是暗示一般,人类眼眸中仍旧闪烁着游刃有余的笑意,声音却又轻又快,“亲爱的,我现在非常脆弱,你明白吗?你的一根羽毛就能杀掉我。”
克里斯梅尔绷紧的指节不禁条件反射松开了。
魔王的停顿是战略上的重大失误,因为他马上就被大法师吻住了,指尖处传来仿佛直抵灵魂的令人颤栗的温热。
“千万要小心。”
罗兰说。
魔王身后的羽翼不安分地挣动了一下,下一秒钟又被人类顺着最敏·感的腰椎一点点向上顺毛,他差一点当场就用刀锋般的翎羽切断人类的喉咙。
罗兰停顿了一下,蛊惑般地说,“就像这样。”
克里斯梅尔不得不分出神智控制住自己不要伤到人类。
但对方反而丝毫不在乎自己只差一点就被杀掉,毫无安全意识,一刻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脆弱的人类手腕脚腕还缠绕着镣铐,白银的镣铐在彼此触碰时发出清脆的响动,就像蛇一样攀附上魔王的皮肤。
不可一世的魔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圈养的人类制住了命脉。
偏偏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凑近了吻他的耳朵,酥麻的痒意让魔王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同时在发颤,真奇怪,人类就算什么力量也没有,自己依旧拿他没有办法。
每当他觉得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制止,就会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一双只倒映着他的,纯粹的琥珀色瞳孔。
“不要随便乱动,”
罗兰按住了魔王的手腕。稍微有点冰凉,不过一会儿应该就捂暖了,“如陛下所愿,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脆得像是玻璃,而你的力量不可捉摸。亲爱的,假如你还想要继续,就应该学会收手,克制住自己的行为。”
“乘人之危。”
克里斯梅尔低哑着声音说。
“克里斯,”罗兰将他的手折到身后,纠正道,“我才是人类,而且是身处危险的那一方。”
魔王隐约觉得人类说了什么歪理,但是他已经没法好好思考了,只得最后用暗金色的眼眸瞪了罗兰一眼,随后便决定顺着他胡来。魔王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牢笼中,就像是浮动的银白色的烛光。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人类聪明。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确实非常……欢愉。
思及此处,就连魔王城的主人也有些耳尖发红。
他想起昨晚在结束之后自己是怎样餍足地眯着眼睛,随后拽着罗兰沉沉地坠入了梦乡,甚至忘记了离开这个为对方打造的牢笼。
在梦中,他不受控制地张开羽翼,把人类围拢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对方现在才抽出自己发麻的指尖。
“冰吗?”
血液循环不畅导致指尖冰凉,罗兰碰了一下克里斯梅尔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克制住用尖利的牙齿咬住这块诱饵、一点点舔舐的冲动,伸出手攥住人类的指尖,一点点感受着它恢复了温度。
罗兰对他笑了笑,又说:“我一会收拾一下,就可以开始看书了。”
人类的这句话唤回了魔王的理智,并且让他暗金色的眼眸又流露出一点阴霾。
“你知道你被我关了多久吗?”
他冰冷地警告道,“我不相信被不分昼夜地关在这里,你真的一点也没有逃走的想法。罗兰,但是就算你试图用你那些伎俩,比如昨晚,你也终究无法解开手腕的镣铐,更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判断时间确实很难,”
罗兰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也很想配合。但现在应该是早上八点一刻,两天后是满月节。我是指,我的生物钟比较准,所以一时半会不至于搞错时间……”
“你可以不用指出这一点。”
“那么你也可以不用担心我,”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前方,就仿佛他真的可以信任,“反正我不打算离开这里,更不打算离开你。亲爱的,你就等着瞧吧。”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会,才轻轻一哂:
“大法师,你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好像你仍旧是‘新星’的主人,而且仍能与我势均力敌。”
魔王知道自己不应该提起这个,正如人类不会在彼此温存或者互诉爱意的情况下忽然戳开对方的伤口。毕竟,囚禁罗兰是他做的,剥夺对方施法的权力也是他做的。
大法师失去“新星”并不意味着非得手无寸铁不可,事实上,就算是普通的法杖,罗兰也能发挥惊人的威力——只要不被关在笼子里。
更何况人类的一根肋骨此时还镶嵌在他的镰刀上。
“那不是我心甘情愿吗?”
人类早就练成了每句话都在哄魔王陛下的境界,“克里斯,因为你比这些都重要。”
当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克里斯梅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望向罗兰的眼睛,人类有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琥珀色眼眸,对他笑时闪闪烁烁。他始终如此注视着,用“新星”召唤出从地平线席卷而来的星辉时,或是将自己的肋骨从流淌着新鲜血肉的胸膛中抽出来时。
“当时,”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罗兰被这个不明不白的“当时”搞懵了不到一秒,随后就飞快地意识到魔王到底在指什么。这大概也是于心有愧的一大体现。
——隐瞒我的那件事。
——欺骗我的那件事。
——不顾我的意愿,擅自让我忘记的那件事。
前人已经总结了经验,翻旧账这个环节来的比较迟,但不代表永远不会出现。
魔王一说出这句话,周遭的氛围就忽然变得有些冰冷刺骨,那对暗金色的竖瞳极有压迫感地望向人类,但又好像并不打算听任何解释。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中摩挲着忽然出现在掌心的“魔瞳”,雪白的肋骨又让人类的胸膛滚烫起来。
“我很抱歉。”罗兰说,“我是这么想的。”
“但并不后悔?”
“……”人类没有说话。
克里斯梅尔反而又轻蔑地笑了笑,“你既然知道对我而言的正确答案,应该说谎。毕竟你一直是说谎的惯犯。”
“除了那一次,”
罗兰轻声说,“我对你再无有意为之的欺瞒。”
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垂着眼眸,不知为何让魔王想起那只黑猫。
黑猫是大法师短暂的化身,魔王一向对其他生物没有兴趣,这种毛绒绒的生物能够接近他,纯粹是因为罗兰。但现在人类简直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尾巴紧紧贴在地上的黑猫。
魔王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内心冰冷的叹气。
这个举动倒是和人类有些相像。
他知道大法师在某些情况下油盐不进的程度,虽然……他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暂时没有空和人类在这里拉扯谁对谁错的问题。
他们都难以彼此说服,但他最终会让对方明白。
克里斯梅尔是深渊魔族,他已经学会了无论是爱还是恨,混淆在一起的那无比强烈的情感,总之都是因人类而起。
不过让罗兰因此吃瘪,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对。”
克里斯梅尔说。
人类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眸,等待着魔王的下一句话,而魔王果然如此说道,肃穆又冰冷:“你还有没有履行的诺言,有对我不诚实的地方。”
“怎么可能?”
罗兰脱口而出,随后又飞快地止住了声音,“是什么?”
“那张报名表。”
从效果来看,人类这回是真的懵了,而且显得非常急迫地想要解释些什么,舌尖却在言语出口时禁不住打结。
罗兰半响才喃喃道:“报……名表?”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的瞳孔危险地眯了起来,暗金色的眼眸幽暗,“我想你没有记性差到忘记你填了什么。特长是用尾巴比出爱心的形状。嗯?你的尾巴呢?”
*
克里斯梅尔离开藏宝室时,脚步声在黑曜石的地面冰冷地响起。
他手中拿着一本黑色的书。
事实上,这是魔王第一次得以窥见黑书的真容,毕竟世界意识一度失去了对密拉尔大陆的控制。就在刚才,这本书试图混迹在众多他给人类留下的书之中,悄悄和罗兰取得联系。
不过显然他们没有串通好,因为罗兰直接把它揪了出来,随后毫无顾忌地在克里斯梅尔面前翻开了它。
这也就使得这本书只能在人类面前说些“一切顺利”、“感谢你们”之类的客套话,又被魔王以不接待外来访客为由决定没收。
在罗兰的全票通过下,克里斯梅尔此时此刻带着这本书离开了藏宝室,他暗金色的眼眸警告般地望向封皮。
“我不希望你再去找他,”
魔王以冰冷的矜持语调说,同时走过幽暗的长廊,“无论你是不是打算通风报信。”
听起来像个威胁。
他推开和罗兰所在的储藏室方向截然相反的一扇门。
人类大概以为他的“有事”是指魔王城有哪位不长眼睛的领主前来禀报,但最近魔王城并没有发生什么权力的更迭。
尤其是色·欲领主,他吃到了甜头之后还想过再送人来。这件事的后果就是这位领主现在就算被生吞活剥了也不可能再到克里斯梅尔面前碍眼。
门扉打开,克里斯梅尔走进魔宫隐秘的房间。
镶嵌着破碎“月之精魄”的法杖“新星”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的黑曜石桌上。
被囚禁的大法师并没有再用到它的机会——本该如此。
然而,仍旧有人不遗余力试图修好它,并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大法师破碎的法杖周围,散落着报废的珍贵魔法材料。尽管魔王的力量非常强大,他毕竟不是一个法术天才,这些尝试也只能够维持着“新星”不在短时间内化为尘土。
魔王想:要逆转既定的事实,得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