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吗?
掌心抚着因为泪水而冰凉的脸颊。
琥珀似的眼睛, 清透到仿佛融化进金色的光。
小猫博士握着作战服垂下来的带子,柔软胸口轻轻抽噎。陵拾也拢着他,轻轻拍着背, 一边哄一边想……他的博士脾气好成这样, 生这个世界气的时候也这么乖。
只是耳朵用力压平,小尖牙咬着下唇, 被手指轻轻哄着张开嘴, 抵上指腹,就不咬了。
只是把脑袋埋进毛绒绒的颈窝。
“他们不该这样。”博士闷在灰狼的毛毛里, 尾巴紧紧卷成一小团,“这样不对。”
小猫博士在全心全意生气。
完全没被听见刚才问题的狼王:“……”
算了。
小猫听不懂。
陵拾笑了下, 摇摇头, 收敛心神也收拢手臂:“都是坏人, 我回头就吃了他们。”
这样的暴论又让认真过头、好哄过头的博士不放心。
陵拾保证自己就是说说, 不会冒着地下城之大不韪真杀过去吃人, 不会吃坏肚子, 不会被义警抓走……何况这也轮不着他, 那些人应该早就连骨头都被毒碎了。
这些事不用说给博士听。
一边说着, 一边温声细语,耐心哄着博士把饭好好吃掉。
也不能只喝小甜奶啊, 陵拾今天订了外卖, 是很好吃的番茄焗饭,酸酸甜甜黏糊糊, 一小勺含进嘴里,抿好嘴唇,勺子离开饭就留下,然后就可以慢慢嚼。
“好吃吗?”陵拾低头, 扯了几张纸巾,擦拭淡色的唇角,“再喝点牛奶。”
他很难不一直看着博士吃饭。
每次张口,接着柔软脸颊就会稍微鼓起一点小小的弧度,乖乖靠在他胸口的小猫,垂着睫毛,很听话地嚼满二十下,专心到像是在完成什么相当深奥的实验。
宋汝瓷学什么都很快,也握住另一个勺子,舀起一勺番茄饭喂给他,狼王配合着低头吃素:“味道真不错。”
大灰狼故意把番茄饭吃得喷香。
小猫就是这么好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
琥珀蜜色的眼睛安静望着他,抿起唇角,被揉一揉脑袋、捏一捏泛粉的耳朵,轻轻的就笑了。
眼圈还红着呢。
陵拾也没忍住笑了,低头揉了揉软绵绵的博士,把人更往怀里抱了抱,胸膛贴着背,靠得更近。
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现在没有其他实验体来捣乱,狼尾巴不自觉地卷着博士,往怀里填,变出更多柔软的狼毛把博士裹住。
最好只有他一个抱着他的好博士。
手臂的力道忽然有些不受控,勒着胸口收紧,宋汝瓷眨了下眼睛,仰起头,轻轻摸着缺了一块的狼耳朵。
有点粗糙的、扎手的狼耳,弹动了下,很快就顺伏下来,陵拾碰了碰他的鼻尖,低声问:“好摸吗?”
小猫醒过神,咻地收回手。
陵拾愣了几秒钟,看着被严严实实压在背后,左手握右手腕管住了的手,没忍住笑了:“没关系。”
陵拾低声告诉他的博士:“怎么摸都没关系,是你的,想摸就摸。”
宋汝瓷怔了下:“是你的。”
这是狼耳朵,不是小猫耳朵。
他被狼王护在怀里,听见那种很轻的、不同于平常的笑,在胸腔里,微微震了下小猫耳朵,接着是清晰的心脏跳动声。
陵拾握着他的手,让他摸到心跳,作战服下的肌肉贲张,隔着布料依旧温热。
狼王在这事上挺认真,握着博士的手摸自己的耳朵,一板一眼教他:“是你的。”
实验体都是博士的,耳朵还例外吗?
狼耳朵不给别人摸,给博士摸当然没关系,想怎么摸都行。
……说实话。
陵拾深吸口气,压了压那种体内莫名升腾的热气,这东西像是从骨髓深处向外冒个不停,很古怪,带有某种异于平常的,与食欲近似却又有别的渴望。
让他挺想趁吃素打劫,趁机吃掉……吃掉小猫博士唇边,那一点红彤彤、酸酸甜甜、一看就好吃的番茄汁。
尤其还能看到怕烫的小猫舌头。
从这个角度考虑,那条蛇多少也干了点有用的事,蛇尾巴和蛇信子都给了不少相当详尽的到位示范。
小猫博士耳濡目染,小猫尾巴越来越灵活,甚至已经飞快进化到能卷着笔用花体字签名了——这一点上,尾巴相当硬,一不小心能抡飞一个人的沃尔科夫斯克狼王,就遗憾地稍逊一筹。
但狼尾巴也有狼尾巴的用处。
不仅可以用来卷住小猫,每天薅十撮毛给小猫握着,还可以用来清扫杂货店地面、置物架灰尘。
抱着猫心花怒放不停摇尾巴的狼王把杂货店打扫得一尘不染。
陵拾抱着小猫博士做运动,散步消食,在屋里绕来绕去,忽然灵光一现:“要不要去库卡看看?”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下,仰起头。
宋汝瓷没有在地图上看到这座城市:“库卡。”
“库尔施塔特卡尔斯海姆。”陵拾想了好半天,总算从记忆边角里出这么个真名,“太难念了,我们一般叫它库卡,在西边,大概——”
小猫博士已经迅速精准定位,看了一眼地图,就用尾巴卷着羽毛毛线小老鼠,咻地抛到了一个红点上。
陵拾没忍住笑,咳了一声强行压住:“对。”
这样才对。
……小猫就是该玩玩具的嘛。
陵拾走过去,蹲下查看,博士的确很厉害,只是随便看过他打开了几次的地图,就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
库卡是座地上的废城,比他们原本去的方向更偏西,是人类最大的机械与机器人制造工业基地遗址。
要不是今天维克多忽然冒出来,陵拾还险些忘了。
那也是暗势力和黑市最常光顾的地方,很多拓荒者哪怕冒着地面辐射、基因风和充满敌意的变异种,也要去地上“淘金”——这些人要找的不是真正的金子,就是这些如今已经无法复刻的,末世前的工业遗迹。
抹香鲸酒馆倒卖的那些零件和装备,多半都是从这些废墟里翻出来的。
应该去看看。
帮博士挑一挑新的小机器人。
“听说他们那还有机械臂。”
“什么颜色、什么型号的都有,就是主机坏了,都扔在那没法用。”
陵拾回忆自己听说的小道消息:“摩伊拉的实验室建造,早期就都是从那儿进的货。”
这也是正事——要是想孵蛋,不,要是想重新复活那些变异种幼崽,只凭宋汝瓷一个来做,工程量就太大了。
至少需要一些帮手,而一爪尖就能把蛋壳捅个窟窿、大口喘气都可能吹飞一排小鳞片的狼王显然不合适,最好的选择还是机器人,精准,听话,可以被神经纤维直接操控。
最重要的是离石油城还有那么几千公里远。
库卡在西17口,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石油城闻着味找到。
小猫眼睛“叮”地亮起来。
宋汝瓷很想去,主动乖乖抬起胳膊,等着换去地面的专业作战服,深橙色兽瞳凝注着这一幕,变得更暖。
狼王低头,拢住自己的小猫,下颌轻轻贴着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碰了碰毛绒绒的耳朵尖,柔声说:“抱着我。”
暖乎乎的小猫很听话地收拢手臂,脸颊贴上脖颈,尾巴团成很好握的一小团。
陵拾低声问:“吃饱了吗?”
软软的力道点头,贴着狼毛,轻轻抵在他颈间:“嗯。”
陵拾把手探进衣物,贴在肚子上摸了摸,确认吃饱了,就抱他去换衣服。去地上要换全套装备,尤其是去当初的工业之心、如今的铁锈城。
陵拾帮他把本来的衣服脱了,握着纤细脚踝,套上防利物割伤的防护带,温热粗糙的掌心稍微有点痒,向回缩了缩,小猫尾巴就不自觉缠上来。
半跪着的狼王抬头,深橙色兽瞳迎上清澈茫然、有一点水色漾溢的眼睛。
“痒是吗?”陵拾轻声安慰他,“这个要在脚心和小腿绑防护带,我快一点,绑好就不会受伤了。”
毕竟这次是去机械区,遍地都是生锈的金属机械碎片,一旦划伤,不论人类还是变异种都不会好受。
石油城追杀他们的时候,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砸下来,差一点就伤到博士——想到当时那一幕,陵拾就又在怎么看都瘦弱单薄的小腿上多绑了一圈防护带,仔细打了个扁结。
抬头,刚要开口,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小猫先生?”隔着门传来询问声,是地下城安全局的人,“在家吗?”
是例行巡查。
地下城这种例行巡查非常多,是为了维持稳定,并不是专门针对他们。
不过现在他们的小杂货铺里的确有不少通缉犯的基因残留,屏蔽器只能保证不逸散,的确不能让安全局的人进来检查,所以要装作家里没有人。
也没有小猫。
陵拾打了个手势,狼类其实也不少隐匿的天赋,抱起宋汝瓷跃进改装成猫窝的衣柜,轻捷无声。
衣柜门被轻手轻脚关上。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给小猫博士穿裤子,习惯性地去托尾巴,发觉不对,手臂上一僵,看着被自己环在怀里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白背心和绑腿的小猫。
陵拾:“。”
不能出声,会被发现。
被发现了小杂货店就会被查封。
博士很有毅力地抿着唇,耳朵扁扁趴在软绵绵的奶油金里,陵拾不知道该碰哪,蜷着的腿修长,白皙淹没在铁灰色的柔韧绑带里,足弓不自主蜷起,小白背心几乎能勾勒出脊背的分明弧度。
小尖牙已经把嘴唇咬得泛白。
手忙脚乱的狼直接把耳朵送过去给博士咬,没有被接受,琥珀色的眼睛又淌过那种无机质的冰蓝色流光,博士在搜索另外八个书架里的内容。
——足足八个,全是人类为了应对末世储存的资料,内容包罗万象。
里面一定有能解决目前困局的知识。
系统也抡起键盘帮忙,一人一统淹没在数据的海洋里,书架的内容的确极为丰富,博采众长、纳百家言。
系统的运气好,刚好随机解锁了分类为「医疗」的纯白书架狂翻,找到十三种可以处理当前敏感情况的方法,摇着小铃铛冲出数据海:「找到了!我找到了,现在可以——」
可以。
系统沉思着,举起望远镜,看着淹没了宿主的那一大片书架。
末世的九大书架有这种亮黄色的吗?
系统还在思索,没有找到相关的确切内容,但同样找到了方法的博士已经很有执行力地向狼王分享了新知识。
小猫很严肃,一笔一划写下答案。
「现在。」
「可以亲我。」
第82章 衣柜 小猫博士软绵绵地说:“我要晕倒……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
系统发出荡气回肠爆鸣:「啊啊啊啊啊啊!」
宋汝瓷这次带来的核心数据虽然不足, 但阅读速度、学习速度都非常快,已经很认真地看完了那一整个书架,沉稳安慰系统:「有用。」
这种情况下是要亲的。
有用。
书上这么说。
意识世界之外, 小猫尾巴尖也相当沉稳地抬起来, 戳戳狼王,指指自己。
“……”
粗糙硬挺的狼耳用力抖了一下, 陵拾深呼吸, 压住那一团不停向上冒的热气,狼尾卷住到处戳戳的小猫尾巴, 把毛绒绒的一小团牢牢裹住。
当初的实验体一被制造出来就是无休止的测试、分析、刺激进化。
后来实验体出逃,再后来实验室倒塌, 最后一个书架坍塌, 摩伊拉的野心也在那一片烟尘中彻底宣告覆灭。
从始至终, 也并没有过任何一点更详细的指导, 来教会变异种怎么更多应对身体机制和外面的世界。
其实想想也不难知道, 一向是这样。就连最核心负责整个实验室控制的博士也无非是个人形电脑——只要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就够了。
当个什么也不懂, 只知道埋头编程, 根本不清楚自己创造了些什么的中央处理器就够了。
连走路、吃饭也根本没必要学会, “玩”更是大逆不道。
而现在。
陵拾也必须彻底自行区分开这股升腾的热气,与“食欲”最本质的区别, 他不是想要吃掉博士, 他是……
撑着衣柜的内壁,低头凝注着琥珀蜜色糖浆漩涡的狼王, 看着眼前的小猫。
那个被假装随口说出、又因为小猫不懂而抛在脑后的念头,完全属于人类的念头,再次强烈到慢慢压制住兽性,重新复苏。
他是想要亲博士。
想亲。
藏在衣柜里亲可太刺激了。
不能出太大的声音, 不能有太大的动作,狼王缓缓收拢手臂,大概是他身上现在太烫了,博士抱起来反而柔软微凉。
白皙的微凉肌肤贴着灰狼的绒毛。
宋汝瓷这次的身体的确很单薄柔软、很脆弱,连一点风雨都没经历过。
这么碰到狼毛都被扎得疼,又有种奇妙的感触,痒,酥酥麻麻,小猫耳朵受惊似的微微弹动了下,被低头叼住。
……这就是种更奇异的感受。
狼王学会了控制牙齿的力道,那一对软绵绵的小猫耳朵,忽然就被热气裹住,绒毛轻颤的空隙里,齿尖轻轻探入,划过本来就敏感的耳廓软骨。
碰一下颤一下,柔软悸动的胸腔贴着狼毛,强悍筋骨之下擒获与禁锢的本能被牢牢压制,最终渗出的温柔力道恰到好处。
小猫被捉住,裹在大灰狼的毛毛里,安抚地哄着尾根那一点敏感直到腰窝……跑不掉了。
尾巴不受控地微弱颤栗。
喉咙里那一点很微弱的呜咽声被及时亲吻,吞下,掌心拢着软绵绵的浅奶油金色后脑,拉开作战服的拉链,把小猫裹进怀里藏好。
呼吸,呼吸的声音是不是太响了。
不响的。
心跳声呢?心跳是不是太吵了,震耳朵,好像要把肋骨敲碎。
没关系,心跳声也不吵。
会被发现吗?
不会。
会被捉走吗?送去什么新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
不可能。
灰狼最柔软的腹部绒毛耐心安抚,拢着脊背、托着后脑,湿漉鼻尖捧着冰冰凉凉的小鼻子尖,听说脚下完全悬空会不安,于是狼尾回卷挡住蜷起的双腿,让博士踩着。
感官被无限放大,敏锐到极点,能听见杂货店外的交谈和脚步声。
没关系,不响,一点也不响。现在已经是有规则、秩序和法律的地下城,制度严格,保护每个人的私有财产,小猫不应声,就不会有人进来。
这是他们的家。
神圣不可侵犯的家。
宋汝瓷握住半旧的作战服,耳朵尖湿漉漉地落在浅色奶油金里,琥珀蜜色的眼睛睁大,在衣柜这种昏暗的地方,虹膜融化到极限,像浓稠的花蜜。
陵拾忍不住低头去尝,他大概也产生了幻觉,他仿佛真的尝到了甜蜜、尝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小猫博士伸手抱住了他的背。
这是潜意识的宝贵信任,没有丝毫提防,在最不安的时候,他的博士还是会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
但敏感、天真和羞涩也同样是柔软到极点的纯净本能。
这并不奇怪,小猫就是这样的,本性也会冲突,自己会追杀自己的尾巴,有时候会被自己的后腿神秘连环蹬。
所以小猫博士需要处理两个念头,一边抱他一边往他怀里藏,一边有点急促地小口呼气,一边又想团成一个小奶油团,尾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弯成了个一波三折的波浪号。
狼王知道,狼王不急,狼王忍得住不笑。
忍不住。
陵拾轻咳一声,轻轻笑了下,被小猫胡乱咬了一口,一点也不疼,倒是抬头的时候有轻微拉扯感,那种相当细小的疼微微停顿着迟疑了一小会儿……拽了拽。
又拽了拽。
小猫的小尖牙卡在狼毛里了。
陵拾:“。”
这次笑得更厉害,收获小猫尾巴的拍打,十分威风,足足五下。
陵拾及时握住毛绒绒尾巴,拢在掌心低头亲了亲,向尾巴道歉,都怪他。
为什么不梳毛,为什么不护理,为什么这么不柔顺。
陵拾救出被困狼毛的雪白小尖牙,痛改前非,板住脸色,捧起差一点就融化淌走的小猫,好好地哄着收回怀里。
“不笑。”狼王说,“怎么能笑,过分。”
他批评自己,薅了一撮最柔顺的狼毛赔给博士。
陵拾低头继续好好亲这一点漾着波纹的琥珀色,轻轻地流连辗转,按在尾根的手指画着圈,被收拢着裹在怀中的柔软身躯本能蜷起,呼吸变得更急,眼睛里涌出水汽。
“没关系……没关系。”陵拾几乎是用气声贴在他耳边安慰,“好小猫……”
狼王相当敏锐的听力已经确认,外面的安全局巡查员已经走了——不过这件事或许也不非得在这时候特地停下来汇报。
陵拾忽然低头问:“咬我一口好不好?”
可以咬在没弄坏的那边耳朵上,就当是打了个标,他回头可以弄个小猫爪印去找维克多定制个耳骨钉。
这样一切就非常明确了。
……这么个要求让博士怔住,轻轻眨了下眼睛,抬起头:“会疼。”
小猫真的好乖,蜷着腿轻轻踩在狼尾巴上,力道也一点不重,因为还藏在衣柜里,说话的时候只有一点小气声。
明净柔软的琥珀色映出狼王的影子。
宋汝瓷抬起右手,手指轻轻抚摸温顺趴伏的耳朵,狼毛的确不柔顺,更多的地方还是硬而粗糙,是一种掺杂了铁锈色的深灰——是真的扎。
深橙色兽瞳凝视洁白柔软的身躯,歉疚地望着那些变红的地方,宋汝瓷低头看了下,摇头,想要说“没事”,已经在温热怀抱里颤了颤。
这次狼王完全避开了那些更粗硬的皮毛,只用最软的腹绒,轻轻舔舐那些被自己失控之下扎出的红痕,混合了狼类基因的,有细微粗糙倒刺的温热感触好像让某个书架在意识深处坍塌。
“不疼。”陵拾抚着他的背,柔声地、诱导地,不惜模仿大狗地轻声劝哄,“咬我一口吧,博士……我的芯片丢了。”
这是他干过最糟的事。
没有标记,出去以后谁知道他是博士的实验体呢?
不就得被当成没人要的野变异种了吗?
狼王已经因为这事懊恼了很久,每天半夜都烦到揪着尾巴毛睡不着。
他看那条破蛇成天戴着那个黄铜色芯片,相当眼热,相当嫉妒,相当想抢过来……要不是不能在博士面前和别的实验体打架,陵拾早就下手了。
“会疼的。”宋汝瓷摸着他的耳朵,慢慢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样会很疼,“你是自由的,陵拾——”
单薄的身体被抱紧,微微怔住的琥珀色眼睛睁圆了一点,然后眨了下,宋汝瓷被放在用棉花垫得格外软和舒服的猫窝里,力道强悍的双臂撑在脸畔。
依旧是人的姿态,但又像是狼,深橙色的兽瞳定定凝望着他,良久才低头,轻柔地贴在他颈间。
“博士。”覆盖着他的灰狼轻声问,“要是……”
陵拾本来想问“要是我真的跑了你会怎么样”,又怕这种假设会惹得博士伤心,想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握着我的尾巴”,又心疼小猫不该面对这种问题。
就是这样,横也不忍心,竖又不忍心。
所以连架也吵不起来。
但说不定是他想得太大声了,睁大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水汽又溢出来,浸透了睫毛。
狼王连忙攥着袖子,弯腰轻柔擦拭,心想小猫博士原来这么爱哭。
都怪他,想得这么吵,衣柜里本来就很安静,一定是他吵到博士了。
能最早遇到一张白纸的博士绝对是他的幸运——陵拾忍不住想,宋汝瓷的性情其实很明显在变化,随着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来越多,飞快成长,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温柔和从容。
面对那条蛇,即使因为共感了鳞片里的记忆,很不舒服、很难受和生气,也依然能完美掩饰下来。
能一直忍到埋进狼毛里才哭。
只有在他这里宋汝瓷会变回小猫。
只有那一点藏在深处的,最柔软、最纯净的部分,最乖的小猫……会因为遵从绝对理性,说出了“你是自由的”这种话就难过到落泪。
会忍不住说实话:“我不想你走,你能明天再自由吗?”
……
软绵绵的小猫被用力揉进怀里。
狼王一口气保证了自己不光可以明天再自由,还可以明年再自由、下辈子再自由,其实根本就可以完全不自由。
“我不要自由。”
陵拾用那种他过去相当嫌弃、现在已经很熟练的语气,贴着小猫软软的耳朵根:“博士,我要你给我打个标。”
——他乱七八糟地讲一些驯化史,来佐证狼天生就是要和小猫在一起的,来说服博士相信狼没有标记就会难过到掉毛,他托着、捧着小猫,哄好小猫咬住他的耳朵:“对,用力。”
陵拾和他的博士藏在衣柜里,顺抚柔软的脊背、腰窝,打着颤的尾根。
小猫尾巴难耐地卷起,又被哄着放松,暗淡的衣柜里只有一线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源,呼吸越来越急,齿尖不受控地用力,脊背颤抖,被抚摸的尾巴根那一点毛旋反射着银色的人造月光。
在某些剧烈悸颤终于达到终点、冲破界限的同时,那一点根本算不上疼的感触也终于钉穿耳骨。
柔软的、湿热的。
小猫舌头。
陵拾收拢手臂,小心捧住差一点就融化的小猫博士。
小猫看起来比他紧张,一点力气没有了,胳膊还尽力抱着他,轻轻舔舐那一点渗出来的血:“疼吗?”
灰狼摇头,耳朵还很精神地立着,博士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胛忽然变成融化的软塌塌小蛋糕,宋汝瓷在代码里找了找,发现一大串晕血的代码数据。
——这是摩伊拉的某种防火墙,事先就被植入,持续运行,防止书架自行醒悟。
因为见到血就会晕倒,所以永远不会看到自己所编辑的程序变成了什么样的惨像。
在这之前,要么阴差阳错、要么被护着刻意避开,宋汝瓷还没在这个世界见过血,这还是第一次。
“那你抱着我,不要松手。”
小猫博士软绵绵地说:“我要晕倒了。”
第83章 我的狼 我不让你这么说他。
陵拾愣了下, 连忙伸手,更稳当地捧好怀里居然真说晕就晕的小猫博士,低头试额头温度, 轻轻捏耳朵、捏一捏手掌, 拢着头颈和脊背试探着吹耳朵尖那一点绒毛。
狼王压着不安:“博士?”
晕血的博士最后坚持了一下,闭着眼睛, 握着粗大厚实的狼尾巴, 当被子端端正正盖在身上。
狼王:“……”
因为尾巴缺乏养护,不够柔顺, 有点分叉,所以还有一大绺遮住了脸。
小猫皱皱鼻子, 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狼王:“…………”
可耻啊。
尾巴分叉。
陵拾再次反省自己对于狼类皮毛养护的怠惰, 下决心痛改前非。
确认了博士只是睡着, 悬着的心也稍微放下, 陵拾呼了口气, 把小猫轻轻裹进怀里, 拢着浅奶油金色的脑袋靠进颈窝。
变异种被制造出来的时候, 也没告诉他们……博士不光非常厉害, 还会在学会正确的睡觉方法后,努力严谨地坚持在每次睡着前给自己能盖的被子。
还能乖成这样。
是不是太犯规了。
他发誓得把尾巴弄舒服点。那条破蛇是怎么说的来着?以后每天多吃鱼和鸡肉, 每个星期做一次营养护理, 每个月做一次全面软化,保证触感柔软舒适……
狼王叼着笔盖刷刷写便签贴在杂货店墙上。
“好小猫。”陵拾碰碰柔软的毛绒绒耳朵, “小猫一天睡十六个小时,就该多睡觉。”
“睡觉是好小猫。”
“会自己盖被子是好小猫。”
“喝光牛奶是好小猫。”
“尾巴……尾巴毛柔顺有光泽是好小猫。耳朵这么软,一看就是好小猫。”
狼王嘴笨地夸个不停,盼着给博士一点好梦, 博士这么好,应该做一些全是毛线团和羽毛毛线小老鼠的好梦。
狼王用肩膀顶开衣柜的门,把睡得又乖又好的博士抱出来,他收拢上臂护稳单薄柔软的脊背,一手托着膝弯,绕去那个小煤气灶烧了点热水。
变异种在地下城允许停留的时间到了,颈环闪起红灯,嗡嗡作响。
博士已经进化到不需要动脑,睡得正香的小猫尾巴摇摇晃晃抬起来,像是教育闹钟,敲了两下。
不震了。
红灯乖乖变成了冰蓝色。
陵拾停在原地,挺震撼地站了几秒……又觉得什么事发生在博士身上都很合理,这么厉害、除了孵蛋什么都会的博士本来就什么都能做到。
再说了,世界都是小猫的。
把地下城号称固若金汤的安保系统当闹钟玩玩怎么了!
要不是还得为了保持低调,免得添不必要的麻烦,就该去那个大浴池——狼王相当不满地拍着尾巴,捏着开关拧掉小燃气灶的火苗,把热水兑进凉水,用最敏感的鼻子尖试了试温度。
现在只好委屈博士一点,换成浸了热水又拧干的毛巾。
这种时候变异种偏高的体温就派上用场,像个移动暖炉。宋汝瓷在这片暖热里睡得很好,睫毛安稳合拢,呼吸轻缓,贴着狼绒的脸颊暖而柔软。
深橙色兽瞳定定凝注半晌,笑了下,晃晃耳朵自己摇头。
乱想什么。
小猫镇定地说着要亲,其实一看就知道完全是理论学院派博士,根本不懂具体操作流程。
真要被捧着,贴在嘴上亲个没完,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变异种的捕食天性失控。
热毛巾细细擦拭过渗了层薄汗的白皙身体,又在被狼毛扎红的地方多焐了一会儿……更红了。
狼王沉默两秒,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忍住了狼类靠舔一舔治疗绝大部分轻伤的冲动。
直到擦拭好睡得香甜的小猫,陵拾才低头,轻轻亲了下宋汝瓷的耳朵,把人拢在怀里,握住脚踝,一点一点解开微微蜷着的白皙小腿上的防护绑带。
一边温言细语地柔声哄着,一边小心翼翼,轻轻放回衣柜里的小猫窝。
他该给什么都能弄到的酒馆老板维克多打个电话,多少钱都行,要专门定制一款一比一复刻、全地上地下城限量一份、绝不重复的小猫爪印耳骨钉。
/
晕血的休眠时长是九小时十五分钟。
宋汝瓷睡醒的时候,情形又有了不少变化。他们已经离开了小杂货店,他又变回小猫,被陵拾用作战服裹着揣在怀里,正围观一场酒馆混战。
和地上那种狼蛇大战、石油城绝命大逃杀比起来,规模要小得多。
只不过是一片乌烟瘴气里,一群粗鲁的人影一边骂得震天响,一边推搡撕扯,挥拳头,手里抡着椅子和酒瓶。
——地下城人类互殴。
这种事当然是没有变异种的份的,不然狼王一爪子过去,现在这些叫嚣着的猎人、拓荒者都要躺在地上。
所以陵拾很清闲,只是在木质柜台后面,在老板暴躁打架的时候,帮忙看着装钱的抽屉和那些价格高昂的好酒。
察觉到胸口那一小团动了动,陵拾就低头,轻轻碰了下动来动去、谨慎侦查的小猫耳朵:“睡醒了?”
睡成炸毛小蒲公英的小猫团子迷迷糊糊仰起脑袋。
“……”
狼王已经挺熟练,揪了两张纸堵住鼻子,擦掉转基因血,掰了一块抹香鲸酒馆相当出名的黄油曲奇:“尝尝,很酥脆,不要吸气,小心被碎渣呛到……”
吃这种东西,对博士来说多少还是有点难度,至少算是lv.3级难度的挑战。
陵拾拧开保温杯,倒出一点热腾腾的甜牛奶,泡软了曲奇饼干一点一点喂:“对,慢慢吃,大口咬。”
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看着小猫好好吃饭更有成就感。
没有。
狼王按住尾巴,没把海盗老板那个相当昂贵的瓷器罐子划拉到地上。
竖得挺威风的狼耳朵上有个黄铜的小猫爪印。
小猫博士趴在保温杯盖上,吃了两口曲奇,被晃动的金属光泽吸引,抬头看。
陵拾低头,一颗大狼脑袋凑近,展示新的耳骨钉:“帅不帅?”
博士差点被拱得摔倒:“……”
小猫爪开花,按在鼻尖上。
大概是帅的意思。
狼王挺满意,甩了两下耳朵,恢复人类形态,看那群打得正热闹的野蛮家伙,尾巴甩过去几个加柴添火的空酒瓶。
这场架和他没什么关系。
陵拾只不过是来取订的货,因为博士在衣柜窝里睡得太好、太舒服,四仰八叉变成小猫,越看越挪不动腿、出不去门,那边的电话又一个两个地催。
于是索性衣服一裹,揣着猫出门。
至于抹香鲸酒馆打架的原因,也并不稀奇——酒馆天天都打架,连义警也不管,整个第13区都乱成这样。
说穿了还是机械零件严重供应不足,只靠那些人类淘金者去扒拉废墟,进度到底太慢了。
就连维克多自己用的机械零件也要排队等,何况其他人。物资紧俏,难免会起争执,争得恼火了就要动手。
“听说这次是个外来人。”
陵拾帮忙看着柜台,已经吃了个把小时的瓜,低头悄声给博士分享:“就是那种之前一直生活在地上,什么秘密安全点、基地、防辐射堡垒里面,不肯进地下城的人。”
末世的前几年,这种人倒是不少见。有足足三五年的时间,还负隅顽抗不肯放弃地上世界的人慢慢败退、被迫放弃固执,转入地下。
领取地下城居民身份,也就意味着服从地下城秩序,无条件遵守地下城的一切生存准则——不论有多不愿意,客观事实无法改变,随着最后一场地上风暴,几乎所有安全点都被摧毁。
末世十年,外来人已经比变异种还稀罕了。
“外来人?我看不像!”维克多甩着胳膊,拳头已经砸得红肿,骂骂咧咧抱怨着晦气,“倒像是块破铁疙瘩!”
他们当然也有机械义肢,可那毕竟是因为身体受损,不得不用金属零件补全。
这家伙可倒好,神神秘秘藏头露尾,戴着个装神弄鬼的破面罩、穿了一身黑漆漆的厚雨披,打上去才知道拳头生疼。
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不是铁的地方!
这是人吗??
分明就是卡着地下城目前只禁异类基因、不禁机械的bug才混进来的机器怪物吧!
前海盗气得要命,一手拖着把砸散架的高脚椅,转头看见陵拾怀里那一抹浅奶油色,立刻神情大变柔声细语:“啊,小猫醒了是不是?小猫饿了吗?真乖,我柜子里有上好的风干鳕鱼,你给小猫带两条,我看看小鼻子……”
“离远点!洗手了吗?”
陵拾把他推远,看着那个混在人群里的漆黑身影,动动鼻子,莫名皱了下眉:“他是来干什么的?”
维克多也不清楚,相当遗憾地错失了毛绒绒的猫耳朵,把手往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有点没好气:“谁知道?”
“上来就要找什么书架、什么博士的,有人开荤腔,胡咧咧两句来找旧情人约会什么的,他就动手了——这得怪他!谁让他来酒馆找博士?什么博士能上我这破地方来,你看我像博士吗?”
深橙色兽瞳微微收缩了下。
陵拾抬起视线,掌心盖住小猫头。
奶香味的毛绒绒抵在掌心,小猫尾巴探进袖口,乖乖缠在手腕上。
酒馆日常被砸得差不多,满地狼藉,桌椅乱七八糟翻倒,碎玻璃到处都是。
整日在这里混迹的淘金客、猎人,都欠着酒馆老板维克多的钱,正牢骚连天地收拾残局。闹事的机械人似乎还有别的急事,摆脱了这里的纠缠,已经匆匆离开。
陵拾问:“知道要找博士干什么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维克多摇头,胡乱猜测:“把博士抓去给他们做手术?我看他也破破烂烂的。”
机械身体的强度是挺高,材料不是一般的好,看得人眼热,尤其是他们这些还在机械义医手上排队的,恨不得掰一块下来安自己身上。
可改造手法也太乱七八糟了,电线裸露、东拼西凑……怪不得要穿雨衣,说不定就是为了防止电线漏电。
前任海盗胡乱猜测,看见陵拾手里的车票,眼睛一亮见缝插针:“对了,你们不是要去库卡,能帮忙带点机械零件回来吗?我高价收!你要换什么东西也行!”
沃尔科夫斯狼王当然不缺钱。
但有些装备卡在他们这些暗势力手里,囤积居奇,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维克多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你不是说想要个爆震发动机?我能搞到!起码三成新!”
如今这种大环境,零成新的东西、已经坏得差不多的破烂也大有人要。
三成新已经相当不错了。
陵拾看了看搓着手兴奋不已的暗势力头子,接过对方写得乱七八糟的契约:“成交。”
他又看了门口一眼,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家伙找博士的目的没维克多说得那么简单——反正不论是什么目的都危险。
陵拾不打算让宋汝瓷接触任何风险因素。
车票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恰好这边的事也告一段落。陵拾敲了敲柜台,找酒馆老板要了个空屋子,托着小猫进去,抱着全副装备的博士出来。
全副装备,恨不得武装到牙齿。
护臂、手套、战术背心,特质的作战靴相当厚实,半张脸都被防护面罩挡住,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睛。
腰上甚至还配了把无后坐力的轻型枪。
连前海盗都吓了一跳:“去库卡用穿成这样吗?”
如果不考虑库卡是最有名的机械坟场,数不清的未被唤醒的、被遗弃的、无主的机器人都被埋葬和遗忘在那。
排除掉这种听起来还挺带感的设定——他们要做的事说白了,其实就是去垃圾场捡点垃圾……
“你懂什么。”陵拾嗤之以鼻,去哪都得穿成这样,“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
虽说库卡和上个区的坐标相隔已经相当远,但要是石油城真的不依不饶,还追过来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狼王现在的警惕程度相当高,看什么都很危险、很可疑,变异种的直觉一向挺准,那个到处漏沥青的石油城绝没那么容易解决甩脱。
而麻烦绝对不止这一个。
深橙色兽瞳微眯了下,陵拾收紧手臂,不再多费口舌,走出抹香鲸酒馆。而他转过街角的下一刻,一道被雨披盖住的影子悄然冒出。
齿轮啮合的响动,电流的滋滋声,行动时机械刺耳的摩擦声,还有怎么洗都还残留细微的、呛人的沥青味。
陵拾在酒馆里就闻见了,当时他还以为是错觉,或者是维克多在偷运能源,哪个酒桶里混了未分离的原油。
看来的确是这家伙。
这个“机械怪物”,仗着身体几乎完全是机器,合金无惧高温,毫发无损地和石油城交过了一回手。
冷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腰上。
“别动。”身后传来的同样是某种机械合成的电子声,“你认识宋璃玻博士吗?”
“有人找他。
出十座贵金属矿悬赏他的消息。”
末世急缺的就是各类稀有金属,贵金属矿价值难以估量,远超沃尔科夫斯克的矿产价值。
而这样价值连城的矿产,只不过是用来买一条消息——那条破蛇虽然烦人,但说得一点都没错,博士果然不适合一直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
“我的雇主命令我追查这件事。”
“情报上说,实验室坍塌后,一头狼带走了他——是只很粗鲁低劣、擅长偷东西的西伯利亚灰狼。”
机械怪物“看”着他,面具上红灯闪烁,有光线网络扫描过陵拾周身,仿佛某种相当令人烦躁的冰冷评估:“就像你……”
狼王的尾巴动了动,深橙色渗进血红,喉咙里已经要溢出杀意响动,没等动作,手腕却被轻轻按住。
宋汝瓷抬起头,抱着狼王脖颈的手掌轻轻抚着炸起的狼毛。他依然依偎在灰狼的怀里,单薄纤细,十分柔软,看着纯净到极点,任何人都会心动。
这样一个美好又柔弱的少年,防护面罩盖住大半张脸,更衬得睫毛浓长,瞳孔干净,只是身量实在瘦弱单薄,连作战背心也撑不满。
……但手里握着枪。
只会编程的博士低头,学着用手拉拴上膛,还是很礼貌地轻声说抱歉。
语气还是小猫的柔和,但嗓音又很纯净冰凉:“不行。”
陵拾在这句话里愣了几秒——狼王有点不自在地夹起尾巴,发誓自己眼睛里的红光是对着敌人的警惕,绝对不是因为博士太帅了在冒红心,绝对不是。
“他是我的狼。”
宋汝瓷认真说:“我不让你这么说他。”
第84章 高塔上的公主 也可以好好抚摸您了。……
破破烂烂的机械怪物闪着红灯。
有点错愕地——大概是有点错愕地站在原地, 反正在陵拾看来,那盏灯闪得怎么看都像是愣住了。
这堆乱七八糟金属零件、电线和电路板组成的,隐匿在厚雨披下人形怪物, 在那种扫描似的红色光线对准了宋汝瓷后, 忽然就停顿了几秒钟。
“……啊。”
机械怪物轻轻出声,电子音仿佛都礼貌和缓了不少:“原来他是您的狼吗?”
穿着厚重雨披、面部完全被金属面罩覆盖的机械怪物稍稍俯身, 闪着红灯, 认真「看」着宋汝瓷。
这样的动作让他胸前的能源反应堆抵上了冷冰冰的枪口。
机械怪物一顿,低头看了看, 并没说什么,只是又转过头。
红色射线重新对着陵拾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对不起。”
机械怪物道歉, 重新判定:“是我之前的分析有误, 这位狼先生孔武有力, 天赋异禀, 而且一看就擅长通过特殊方式完成某种未经允许的物品转移。”
陵拾:“……”
他知道这家伙是哪出来的了。
当初逃出实验室, 他只是条饿到走路都打哆嗦的普通灰狼。那段时间变异简直混乱到没边, 基因胡乱流动, 整片森林都被污染, 想追只兔子吃,兔子都能忽然扭头龇出雪亮大尖牙。
为了填饱肚子, 他曾经厚着脸皮在塞恩那个幼崽收容所里蹭过几顿饭, 也曾经跟一头熊合伙……去偷过蜂蜜。
起初还侥幸成功过几次,到了后来, 难度简直就高到了离谱。
末世这场疯狂进化,最成功的原生种族大概就是蜂族——不光凭借着可怕的蜂群效应火速演化,还凭着会飞、有刺、有毒,剿灭了同样开始崛起的蚂蚁军团。
陵拾也听说过, 后来气候变化,所有蜂族就都南下汇聚,在气候适宜、花草繁茂的地方建立了他们的城邦。
……离沃尔科夫斯克远得很。
天灾之下,气候变化相当剧烈,都在向极端化方向发展,热者愈热,寒者愈寒。
蜜蜂喜欢太阳,喜欢明亮,喜欢花海。
当然是相当讨厌这种越来越寒冷萧瑟的北方的。
非要有事处理,也绝对不会亲自来,最多只会派个忠诚可靠的雇佣兵。
陵拾问:“你是烈蛰的人?”
机械怪物闪着红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机械声带发音:“看来,我没猜错,您是零一零先生。”
“……陵拾!”
狼王炸了下尾巴,没好气地纠正,又低声对博士解释:“我的,我当时饿到不行,吃了几口他老板酿出来的蜜。”
虽说那会儿本来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但如今大家都有了思想和逻辑,如果拿“人”当成一个进化位,他们如今也都挤进了这个位置里。
变异种之前其实也已经默认,当初的那些事,烟消云散、一笔勾销,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但蜂族显然记仇。
非要旧事重提,争出个谁是谁非……也确实是他理亏。
毕竟他确实吃了人家的蜜。
“第一桶蜜。”
机械怪物彬彬有礼地补充:“我的雇主当时还是一只刚工作的、充满了热情的年轻工蜂,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任。
当他勤奋辛苦,朝九晚九忙碌劳动一整天后,回到9121号蜂巢分巢,却发现蜂蜜被一只狼和一头熊吃光了。”
陵拾:“……”
还可以用这个视角的吗?!?
那如果是一颗萝卜,勤奋辛苦,充满热情,从早到晚的晒太阳淋雨长叶子,然后晴天霹雳,被兔子啃了……
机械怪物不能理解腹诽,只会记住自己听过的话,一板一眼,继续复述下去:“他疲惫、痛苦、心痛欲碎。”
陵拾:“…………”
“幸好。”
机械怪物说。
“一位心地善良的高塔上的公主救了他。”
“打开窗户收留他,让他休息,抚摸他沾满花粉的甜蜜绒毛,哼了他难以忘记的歌,赋予了他此生最美妙的时光。”
“我的老板得到了一块美味的营养膏,带回9121号蜂巢分巢,兑水冒充蜂蜜交了上去……”
陵拾本来还有点愧疚,越听越不对劲:“就这么把假的交上去了啊??”
然后呢,交上去以后呢,那一代没进化的蜂族终其短暂的一生,再没尝过那种不知道是什么花酿出的神秘甜美蜂蜜……
本来还有点警惕的狼王攒了一肚子吐槽,尾巴甩得啪啪响。
偏偏机械怪物不理会周边,只是微微弯腰,闪烁的红灯凝视着宋汝瓷。
他看得太专注,太认真……仿佛在变成这种乱七八糟的鬼样子之前就认识这双眼睛,认识帽衫边缘溢出的、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
仿佛在很久之前就习惯了这样的注视,这样的目不转睛。
“您真好看。”怪物说。
陵拾:“???”
怎么到这一句的!
刚才不还在说蜂蜜的事吗?!
但机械怪物的眼里只有宋汝瓷,甚至试图走近,摸一摸那些软绵绵的头发。
狼王当然不会让怪物得逞,只是靠近了几公分,或许更少,陵拾已经收拢手臂,向后退,把博士护进怀里。
机器可能比人、甚至变异种更结实,更耐高温,更抗揍,身体强度高到能单枪匹马进出石油城。
但要比反应速度可就差得多了。
陵拾甚至敢打赌这家伙右胳膊肘有个液压关节因为拼凑得太乱七八糟而卡得没发动弹——电光石火,狼王空着的右手忽然抬了下,动作快到看不清,机械怪物手中的枪就像是玩具一样稳稳当当掉进狼爪。
红灯闪烁了下,机械怪物抬头。
“我过段时间去南方一趟,欠你老板的蜂蜜,我会想办法还他。”
陵拾掂了掂那把枪,随手卸了弹夹:“还有事吗?是不是还要检查一下?你怀疑我带走了你们要找的博士?”
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
陵拾掌心捏了把汗,蜂族是集体智慧共享的种族,进化速度难以想象,听说那一群王族工于心计、城府很深。
他们的野心一定不止于南面一隅,想要得到宋汝瓷,是为了把博士关起来研究,还是为了吸纳这个“书架”成为集体智慧的一部分……哪个都绝不能变成现实。
机械怪物注视了一会儿宋汝瓷,摇头,他身上的零件搭建很不合理,这个动作做起来也相当僵硬:“当然不是。”
“我想,这里大概有第二只灰狼,带走了我奉命追查的目标,那位名叫宋璃玻的博士,很惭愧,我的资料库里搜索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内容。”
机械怪物礼貌地回答:“您怀里的是这位勇敢、冷静、世界上最漂亮的小猫先生……我再次为那么说了您的狼道歉。”
闪烁着的红灯又转向宋汝瓷。
“您的狼英俊潇洒。”
怪物柔声说:“请您不要生气。”
宋汝瓷望眼前可怖狰狞的身影,琥珀色的明净里映着那一点红灯。这样过了一会儿,收起枪,主动伸出手。
对面似乎卡顿了几秒。
不知是程序运转缓慢,还是零件之间摩擦碰撞的阻力太大,机械手掌用高温蒸汽消毒过,确定降温完毕,才握上那只柔软白皙的手。
“我不生气了。”小猫博士是真的脾气好,只要好好商量、好好解释,就可以得到完全不敷衍的认真回答,“谢谢你。”
宋汝瓷说:“我们以后去你家做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本来刺眼的红灯光芒似乎都变得柔软了一瞬,机械怪物凝视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对应的关键词搜索内容。
这种说法是可以被理解的:他目前在蜂族做常驻雇佣兵,他常年居住在蜂巢主城,在那里有自己的居所。
说是家也不错。
是哪里不对呢?
想不出,所以暂时放下不想,不再纠结和耗费能量,这是程序运转的逻辑。
机械怪物礼貌地点头,轻轻握住宋汝瓷的手,机械手掌收拢又张开,一朵鲜艳漂亮的小花就落在他掌心。
“您去之前,请提前通知我。”
怪物说:“我会站在门口,满怀期待地迎候您,直到您和……”
机械怪物停顿,看了看陵拾,电子音难得的欲言又止:“你也去吗?”
“……”狼王炸毛:“当然!”
电子音相当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好吧。”怪物有点遗憾,只好临时修改措辞,“直到您和太阳光、风、一只狼,一起来到我的家。”
“听说您计划前往库卡拾荒,是吗?我认为这对您来说太辛苦了,如果您是只是需要一些零件……”
说到这,雨衣下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金属散架、碰撞、坠落声。
陵拾有点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些随便哪一个都能让暗势力打生打死,珍贵到不行的机械部件就这么不要钱似的散落一地。
……摩托车的爆震发动机反正是一眨眼就有着落了。
机械怪物身上的累赘零碎部件实在是太多,叮叮当当落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蜂巢城的碎叶片、碎花瓣,还有一封相当精美的花体字请柬。
烈蛰——如今已经是仅在蜂王之下的异种毒蜂王族了,相当期待,满怀盼望,亲自手写的一封请柬。
【美丽善良的高塔公主】
【为了种群的未来,我在忙着搜查一个传闻中的人类博士……相信您对这些没有兴趣,长话短说,我十分想念您。】
【我至今仍然根本无法忘记,那个天气阴沉的晚上,您抚摸我蜜绒时的温柔触感。我如今已经进化完成,也可以好好抚摸您了。】
【蜂巢城的花开了,我能请您来这里一叙吗?】
第85章 世界预告 只要一个币~只要一个币~
瓷这次是古代修仙世界的单亲病弱家主。
叫宋雪襟。
宋家本来是观星氏族, 世代执掌“司天台”,因为错断天机祸乱国本,连斩带流放, 老弱病残被囚在了弱水河谷。
惨到只能让家主孤身带着养子去山门求仙。
养子九岁, 天灵根,全族唯一的希望——只要入了宗门, 成仙得了大道, 罪也就销了。
宋雪襟今年也还没到而立,昔日他十二岁入司天台, 是最年轻的星官。
矜贵清冷到不像话,多少双觊觎的眼睛盯着, 就他目下无尘, 白皙指尖只碰星盘占签, 只喝梅枝化雪烹的茶, 连踩的青砖都要事先洒扫数遍保证洁净。
流放后, 带着养子赶路百里, 还是和市井里的那些人格格不入。
清瘦如竹的身体仍旧挺直, 粗布麻衣洗得干净, 露出一小截雪色脖颈,长发被一根青布条束得整齐。
垂着睫毛, 给养子整理肩上的包袱, 一手覆着养子头顶轻轻揉,挡住那些或窥伺、或垂涎、或势在必得的贪婪眼神……完全没察觉那些眼神的落点, 不在有天灵根的养子,全在他身上。
这位家主,你也不想你儿子在宗门发生点什么意外吧?
第86章 帮我拿杯茶 好吗?
这次的世界不适合声张。
系统的工作笔记上是这么记录的, 因为这其实是个宋汝瓷被狗血部拜托,临时过来帮忙客串的世界。
——负责相当不起眼的配角:主角那病弱、美貌、早逝的单亲养父。
据说任务一点也不复杂,报酬丰厚, 内容还相当简单。
只需要出个场、刷个脸, 领个便当,最多三天就能完工, 什么都不耽误, 就当来赚个外快。
特别轻松。
/
今晚的月亮很好。
宋汝瓷刚从末世出来,地球环境的变化导致那个世界的月亮异常亮圆, 大了一圈,近到仿佛要将人吞噬。
这个世界的月亮就要正常许多, 没有污染, 月明风清, 玉盘边缘一圈皎洁月华, 是个古代修仙世界。
他们正在一间相当简朴的客栈里, 透过窗子, 能听见外面的虫鸣。
宋汝瓷身上披着件半旧的披风。
系统跳进窗子的时候, 带进来了点冰凉夜雾, 牵扯得喉咙痒,宋汝瓷轻轻咳嗽了两声。
系统立刻紧张:「怎么了, 着凉了吗?」
「不要紧。」宋汝瓷在意识里回答它, 摸了摸蹭得一身露水的小黑影子,拿过布帕帮它擦干——之所以不方便说话, 是因为这屋子里不止他一个。
桌上有件小小的衣裳,刮坏的领子刚补到一半,针线散着,木头桌沿沾了一点不起眼的血痕。
这家客栈便宜, 没花多少银两,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套用了不知多久的桌椅,床上铺了张苇席,不算新,已经褪色到有些泛白,但还好干净。
苇席上睡着个半大孩子,睡姿不算老实,面孔十分稚嫩,中衣的衣襟半敞,怀里抱着个新买的布老虎,睡得正香。
宋汝瓷捏着被角,轻轻给他盖上,把被子掖好。
系统趴在宋汝瓷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小孩:「这个就是宋厌吗?」
「嗯。」宋汝瓷点头,「很乖。」
系统有点惊讶,又翻了翻自己带来的资料。
宋厌,这个世界的主角,将来要成为宗门顶级底子、羽化登仙的存在。
……资料上可没说宋厌很乖。
虽说主角儿时的经历,仅仅只是在几句话中一笔带过,但就算是从回忆中,也多少能窥见端倪。
正传的故事从宋厌十四岁开始,这时他已经是天衍宗的地级弟子,因为性情孤僻古怪、极不合群,已经惹了不少人。后续的一切剧情发展,也都是从这里埋下祸根。
这样的性情和宋厌幼时的经历有着直接关系。
听名字也知道,宋厌本来是没人要、没人稀罕的孩子,本来已经差一点被亲生爹妈卖掉,偏偏阴差阳错,居然就在家族测试时意外测出了世人垂涎到疯狂的天灵根。
宋厌立刻成了香饽饽,先是当地几个小宗门疯抢,然后又是京城的主家派人来接,说家主要认他当义子。
以为去了主家,一切就能尘埃落定——却没想到还在半路上,居然就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主家获罪,罪臣抄斩、老幼妇孺流放的消息。
整个家族乱成一团,于是宋厌就这么又被往分家、主家送了几个来回。
明明是人人艳羡的天灵根,却成了招祸的根源。惦记宋厌的人和势力越来越多,亲生父母不堪其扰,又恨不得尽快将他送了、卖了,偏偏还目光短浅见钱眼开,答应这个又允诺那个……最终惹祸上身,自作孽不可活,叫人屠了满门。
就这么足足乱了三年多。
等真正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家主,自己名义上的“养父”,宋厌已经九岁了。
「宋厌不喜欢他的养父。」
系统找到这一段:「又陌生,又畏惧,这是个和他根本不在一个世界的存在。」
「宋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天上月、山巅雪,他只在明堂上见过的雪白剔透的薄瓷……他甚至怀疑,这人是否踩过哪怕一步沾了泥土的路。」
「为了替族人脱罪,恢复宋氏荣光,他的养父带他去天衍宗拜师。
他们走了一路,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他远远跟在他的养父身后,背着所有行李,不敢走得稍近,免得脏了那个影子。
他的养父很有教养,从来不高声说话,不打人也不骂人,可还不如打他骂他,他更不愿意被那种眼神看着……每次他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眼神,仿佛他是条可怜的、脏兮兮的野狗。」
这些就是正文部分有关这位“养父”的全部描写。
而这个角色的结局也十分仓促。
在宗门山下,等待开山门的日子里,宋厌的养父死于朝堂中仇家不依不饶的追杀,临死前将家主的玉牌塞到宋厌手里,让他跑,别回头……
宋厌跑了。
跑得双腿剧烈发抖,大口喘气,死死攥着那枚玉牌,脸上还沾着血。
他逃进山林,缩在树下看玉牌上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他的养父叫宋雪襟。
——他们这次来帮忙客串,就是来走这一段剧情的。
之前还没接过这种角色跟任务,系统觉得挺新鲜,又有点兴奋,念完这一大段,拉着宋汝瓷打听:「怎么样,顺利吗?现在到哪一步了?」
「嗯。」宋汝瓷点头,一切都很顺利,「到摆摊卖糖葫芦了。」
明天一早,他就要带宋厌去买山楂、竹签和糖霜,还要买一口熬糖的铜锅,一些稻草和油纸。
系统:「哦哦……」
系统:「?」???
什么卖糖葫芦!?
系统怀疑自己漏看了一整章剧情,往回翻了半天,半个字都没找到,还是宋汝瓷帮它定位,停在了最后一页。
「等待开山门的日子里」这一句。
天衍宗三年开一次山门收徒。
系统:「。」
那还真是……需要找点事,打发时间,和挣钱。
最主要的还是挣钱。
观星招祸,搅入了皇位纷争。整个宋氏宗族都被斩首、充军、抄家流放,无一幸免,财产当然也被全部抄没。
如今老幼妇孺都囚在弱水河谷,没人能出来挣钱,临走时宋雪襟带出来的盘缠,这一路上也花完了。
「卖糖葫芦挣的钱够用吗?」
系统还是不放心,它得保护好宿主,宋汝瓷这次带来的只是核心数据,没带技能,缝衣服都扎手了:「用不用我去偷点?」
宋汝瓷:「……」
系统:「……」
「劫、劫富济贫。」
系统迅速翻出一大本规则概述:「没关系,古代世界都有这个设定的。」
只要找一找,总能找到为富不仁的家伙,干这种事的一般还都被叫大侠呢。
宋汝瓷想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也对当大侠有一点好奇,如果有机会,以后也想试试——不过这次就算了,毕竟身边带着小孩子。
小孩子总是不太会高兴当贼的。
况且,宋汝瓷也做了两手准备,除了卖糖葫芦,他也可以替人写些信,卖些字画、对联,宋厌又很乖,可以帮上不少忙。
父子两个总能生活。
系统这才放心,又忍不住打听:「对了,我听说主角从小就孤僻,很警惕,心很冷,你是怎么让他听话……」
话音还没落。
窗户响了一声,月华晃眼,寒凛凛的刀光就这么猝然刺进来。
宋家人,走到哪都是招刺客的——宋雪襟死于刺客,宋厌也因为这身血脉招人嫉恨忌惮,生怕这小崽子入了宗门得道成仙,将来回头复仇。
根据后来的剧情,这种担心一点都没落空,宋厌绝不是那种高风亮节心慈手软的正派主角,凡是害过他的一律被报复得彻底,当初杀了宋雪襟的人更是尸骨无存。
这次的刺客没有半句废话,身如鬼魅掠近,短刀出鞘。
“铿”地一声。
宋厌的眼睛猝然张开。
蒙了半张面孔的刺客却也瞳孔收缩,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刀,又看向宋雪襟。
宋雪襟并没有仙灵根,只修了家族传武,有些真气,灌注袍袖那一瞬也能韧如钢丝。这一照面,刺客的刀被袍袖卷落,半旧青衫裂了道口子。
烛火叫风吹得跳跃,忽明忽暗。
月色也泼进来。
宋雪襟咳了下,又咽回,挡着榻上的孩子,他身上的衣裳很单薄,裂开的袖口露出一节苍白腕骨,淡青脉络仿佛碎瓷。
清瘦脊背忍咳的微颤几乎透出背后薄薄衣料,睫毛遮住碎星流转。
……
刺客一击不中,又摸不透这家主的深浅,迟疑片刻,转身退走。
又过了几息,窗外的虫鸣重新响起来。
宋雪襟是占星世家中不世出的天才,自古窥天机就有代价,推演次数越多,越折损自身性命寿数,而宋雪襟闭眼可见星轨,能口述漫天星罗棋布。
睫毛下遮掩的霜瞳,散落碎星仿佛深寂寒潭,乌发垂落滑进肩凹,随着咳嗽轻颤。
单手护住孩童的多病家主,只是这一下,就咳得几乎站不稳,单手掩着口,闷闷地一声叠一声,扶榻沿时扶了个空。
宋厌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他。
在这样闷热的夏夜,稍一动弹就要出一身的汗,单薄身躯却凉得胜雪。宋雪襟被宋厌扶着坐下,又咳了一阵,被笨拙慌乱地捋着后背拍抚,终于平复下气息。
白皙掌心不着痕迹擦拭唇角,抬起头,朝他轻轻弯了下眼睛。
宋厌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盯着那只被从容背到身后的手。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咳成这样了,清瘦脊背依旧像是覆雪竹枝。
坐在榻边的人影,抬手揉一揉他的头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微哑的柔和嗓音轻缓:“我有点渴了。”
“帮我去拿杯茶,好吗?”
第87章 古怪 都看什么呢?
宋厌依旧盯着他看。
九岁的孩童, 半点没被人好好教养过,连口饭也吃不饱,看身量不如寻常人家六七岁小儿, 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狠。
这种眼神, 光是盯着人看,都会叫人没来由心头发寒。
不过落在那片碎星里, 倒是没惊起半点涟漪。宋汝瓷望着他, 眼睛微微弯了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汝瓷没说什么, 替他盖了下被子,掖好被角, 支撑着就要起身。
袖子忽然被用力扯住。
宋厌几乎是硬拖着把他按回去, 看了眼桌上那壶茶水, 想要离开床榻, 又不舍得新买的布老虎, 挣扎纠结了半晌, 还是把老虎抱起来塞进宋汝瓷怀里。
这东西是今天傍晚, 宋汝瓷在集市上, 见他眼睛黏在摊子上撕不开,就用最后几枚铜板买的。
剩下的钱要置办东西用来做糖葫芦, 就不能动了。
宋汝瓷不会讨价还价, 宋雪襟这个家主更不会,幸而集市上的人似乎很好说话, 做生意都很客气,并不是坑蒙拐骗之辈。
卖布孩儿的小贩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盯他一会儿脸就红了,胡乱把铜板扒拉进匣子, 闷不吭声把布老虎塞给他。
还要支支吾吾着低声打听:“那、那个……小孩,是你的吗?”
天衍宗下也有不少所谓“仙术”贩卖,当然都是假的,练多久也成不了仙,幸而总不是害人的东西,长期跟着练,倒是也多少能强身健体、锤炼体魄。
加上常年受灵气熏陶,山下居民都很精壮,身形魁梧气色红润,人人都能抡起百斤重的铁块耍几下。
问这话就很像是要偷小孩。
小贩青年看了眼那个挺瘆人的小孩,被这位雪影似的先生挡住,立刻心虚似的仓促挪开视线。
“真,真好看……不是!我是说,你家小孩看着精气神不错,应该挺有天赋的,可以去天衍宗试试……”
宋汝瓷遇到不少这种对话。
伴随对话,也得到了一些手帕、布匹、香囊和花花草草。
这事让家主多少有些警惕,悄悄和系统讨论:「可能是宋厌的天赋太明显了,对他感兴趣的人很多。」
「有可能。」系统没亲眼见过,但听宋汝瓷这么一说,结合剧情,的确很同意这个看法,「他的天赋就是相当惹眼,后面为了抢主角,几个大宗门都打起来了。」
现在就惹了不少人注意也不奇怪。
如今宋厌空有灵根,全无半点实力,简直就是砧板上摆着的好肉,真让什么不怀好意的实力盯上了,说不准就会下手。
而宋雪襟的情形又特殊,只有些许真气傍身,注入衣袂使之柔韧吓唬走一两个刺客,也就是极限了。
还是要多警惕,起码也得等宋厌拜入山门了再死……系统提高了预警水准,又拉出前情,快进着看了看。
除了集市上过多的搭讪,别的奇怪的事倒是没发生,他们回了客栈,宋汝瓷想教宋厌识字写字,可惜幼年主角叫人嘲讽太多了,很抗拒学这些东西。
宋汝瓷也不急,并不强求,又变出那个布老虎来给他。
宋厌当时不说话,只是瞪圆了黑漆漆的眼睛,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阵,扭头就跑了,并没接过宋汝瓷递过来的布老虎……结果半夜就抱着睡了。
还怕丢。
还得让宋汝瓷帮忙看着。
系统小声蛐蛐,举起望远镜,看着幼年主角一言不发地跳下床榻,直奔桌边,沉默着自己踮脚挪下那把茶壶。
陶土烧的寻常茶壶,几文钱一把,里面也是最寻常的井水草茶——这种地方当然也就是这样了。
宋厌又不懂得倒法,倒得太急,咕咚咚咚几声下去,杯子里飘起不少草沫叶梗。
看着就脏兮兮,浑浊到没眼看。
宋雪襟不喝这样的茶。
就算是他们走过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节俭着用盘缠,每次拿竹筒接水的时候,宋雪襟也都是会用洁净布帕滤几次,等澄清了再给他喝的。
幼年主角皱紧了眉头,差点就上手去捡茶叶梗,用力咬着嘴唇。
险些被攥坏的茶杯被另一只苍白柔软的手轻轻拢住。
宋厌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没等说话,后背已经被微凉的清瘦胸襟覆住:“要慢慢来。”
宋汝瓷教他,这种茶壶倾斜的角度不能太深,不能太急。红陶土的壶嘴里倒出的茶水变成了澄清的,只有淡淡草绿色,和一点山野茶香。
宋厌沉默地盯着那些透出薄红的指尖。
宋汝瓷倒好了两杯茶,一杯自己润了润喉咙,一杯递给他:“要喝吗?”
宋厌像是受惊的小豹子,视线闪了下,一言不发跑了,扑回榻上牢牢抱住了那个布老虎。
他不看宋汝瓷,只是听见脚步声,那只手又靠近了,捏着被角替他盖在身上,隔着被子抚了抚他的背。
……奇异的感觉就又涌了上来。
宋厌不懂得这人的手有什么仙术,或是施了什么咒,掌心藏着什么咒文。
他还没学会隐藏心事,紧闭着眼睛装睡,听见坐在榻边的人轻轻笑了声,就浑身不自在地仿佛苇席长了刺。
“睡吧。”宋汝瓷说,“好孩子。”
眼皮闭得更紧了。
宋厌忍着那种古怪的酸涩,又涨又疼,搅得他心里很烦,很想逃跑。
但他跑不掉,带他去见宋雪襟的人告诉他,主家已经在让人他身上施了咒。
不论他逃到哪,只要一念咒,都会被找到。
那只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很软。
宋厌想翻身,又不敢动,紧紧抱着那个布老虎,把脸埋在被子里。
宋汝瓷起身去了窗边,把针线拿过来,坐在榻边缝袖子上的裂口,很不熟练,还扎了下手,扎了两下手,三下。
“……”宋厌在眼皮缝里实在忍不住了:“我来。”
灯下柔和的、仿佛洒满了星霜的暗蓝眼瞳望着他,神情有点惊讶。
宋厌一言不发地给他缝好了袖子。
这些事宋厌过去也常做。
反正是没人要的孩子,衣裳坏了也没有阿娘给补。
缝补丁的缝法,当然算不上有多工整,针脚粗糙,歪歪扭扭,但也总比宋雪襟一针扎三次手指头强。
宋厌装作没听见“谢谢”,装得不好,刚被微凉的力道拢着后脖颈,还没来得及藏进被子里,就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幸好榻边的人像是没发现。
影子安静陪了他一会儿,就把披风盖在他身上,轻轻起身,回了桌边。
翻几页书,慢慢去喝那一盏冷茶。
宋厌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但还没张口,困意就不受控地涌上来,眼皮发沉,攥着披风蜷进去,埋在那一片浅淡凛冽的寒梅香气里,坠进混沌梦乡。
/
一夜再没出别的事。
到了次日,按着说好的,宋汝瓷带着宋厌去集市上买山楂。
这回系统也体会到那种相当古怪的气氛了——莫名搭话的商贩是真的不少,说是想偷小孩吧,又不十分像,个个支支吾吾的,视线倒是一直往宋汝瓷身上飘。
不过倒也难免,在这种地方,像宋雪襟这种人实在太显眼了。
哪怕已经换了朴素的布衣青衫,加了件半旧的披风、戴了兜帽,也一样没什么效果。
……不如说,效果好像是反的。
看个不停的人变得更多了。
宋汝瓷对这种视线不算敏感,倒是受到的影响不算多,但宋厌对人的注视极警惕,紧攥着宋汝瓷的披风,每次被人看就狠狠瞪回去。
被瞪的人要么讪讪、要么恼火,甚至有脾气大的,几乎忍不住要动粗。
可不论多恼火,看着臭屁小孩被那道雪影拢着往身后轻轻一揽,被扫上一眼,就立刻没脾气了。
这种情形就……多少有些古怪。
很是古怪。
都看什么呢?
系统还没分析出具体情况,只是十分警惕,藏在宋汝瓷束发的简朴青布条里,依旧举着望远镜到处查探。
还真叫它查出风险,不远处茶馆里坐着的,是几个被派来拜师学艺、访道求仙,同在京城的世家纨绔。
宋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是没他们蹭一下的份。
这会儿都知道,宋家落败了,连家主都沦落得寒酸窘迫——宋家家主,宋雪襟,那位目下无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星官。
当年在京城,宋雪襟要走的路,是要提前一时三刻净街、洒扫,不准半个闲杂人等出没的。
最有本事的纨绔,也无非是藏在高楼栏杆后,窥探一眼那个隐在厚重漆黑祭袍下的影子,宋家不准任何人议论家主,当初不过是口花花题歪诗,写了几句细腰、雪颈、美人……就有不长眼的二流世家纨绔险些被鞭杀在街头。
如今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人随便看个够?
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飞到宋汝瓷脚下。
“司星郎?”笑嘻嘻的纨绔扬声招手吆喝,流里流气,坐得东歪西倒,“讨钱呢?来陪爷们喝两杯……”
宋厌的眼里骤然迸出杀气,拧身就要扑过去,被柔和力道按住肩膀,还挣扎着要捡起什么东西往那个方向砸。
宋汝瓷的那只手并不如何有力,但只是轻轻一揽,就将他圈在身后。
“诶呦!吓死人了。”纨绔嬉皮笑脸,“这么凶啊?小东西,你也是来拜师的吧?”
“宋家完了,别跟着他了,过来给我们磕个头,我们可有专门从天衍宗求来的玉牒,想不想要?”
……
街角,几个身影也正往这边看。
天青长袍,背负长剑,是天衍宗的玄级弟子。
其中一个皱着眉,神色很沉。旁边的人频频向街道那边张望,压低声音:“宋卫,这就是你们家主?”
“一群没脸没皮的混账东西,还想上天衍宗,真以为阿猫阿狗也能求仙?”
“可恨大师兄没出关,没人能教训他们,咱们又不准对凡人动手——等开山门拜师那天,非撅碎了他们的玉牒!”
“别气了,咱们求仙,就不再入凡尘俗世了。”
“对了,宋卫,你们家主只是送孩子来修仙吗?他自己不打算修吗?我就是问问,咱们藏经阁好像还缺人……”
话音没落,这几个弟子都愣了下,神色微变,眨眼间噤声垂手肃立,彼此交换的视线里还有错愕震惊。
——大师兄怎么出关了?!?
还有更热闹的,不远处正闹得越来越大,那几个纨绔光说不够,还要趁火打劫上手“过个瘾”,被那个跟着宋氏家主的小孩一口狠狠咬在了胳膊上,正玩命甩着大骂,言辞羞辱至极,像是恨不得今晚就要了那位雪玉谪仙似的司星郎。
第88章 师尊不曾说过 你是哪家妖物?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
系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急得团团转。这几个人并不那么好惹,即使如今宋家败落了,敢当街发难的也不可能是寻常门第。
当街抛钱袋开腔的那个锦衣纨绔, 不止在京中是首屈一指的豪门, 家族里也有不少人都已拜入天衍宗,听说有不少顶尖地级弟子, 甚至有位颇具天赋的家族长辈已经开始闭关全力冲击天级。
——天、地、玄、黄, 能踏入天级弟子的境界,也就半步入了仙门了。
锦衣纨绔手中的那几枚玉牒, 就是宗门所赐,能在开山门时直入内门的凭证。
极为稀有, 拿到的人又不可能出手, 纵使你有千金也买不到。
纨绔仗着这个, 已经在山下耀武扬威多日, 身边聚集起一堆拥趸跟班, 腆着脸好话说尽, 只求到时候能有个照应。
纨绔被捧得春风得意, 正是舒服的时候。现在又对上了宋雪襟这么个落难的司星郎, 自然可着劲的放肆羞辱,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甚至恬不知耻地叫嚣着要“摸一把爽一爽”……
才伸手。
宋厌一口就照着那只的脏手咬了上去。
幼年主角的牙口相当好, 一口下去鲜血直流,险些生撕下块肉。
锦衣纨绔这辈子没吃过这种亏, 疼得脸色煞白,惨叫着用力甩脱时,拿来炫耀的那枚玉牒也不慎脱手,就这么摔在青石板。
几个人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接, 谁也没能接住,顽石破玉,顷刻粉碎。
……这下可难善了了。
纨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半是惊慌半是狂怒,神情扭曲狰狞,凶恶得像是要当街吃人。
满街都静了几息,人人不迭推搡着后退,生怕沾惹上麻烦。
有极为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壮着胆子左右扫上几眼、瞄上半天,反倒往前挤,飞快拿鞋尖一碾,把溅到脚边的碎玉屑扒到衣摆下,小心翼翼拿手指头尖捏起来。
后退几步,把手往袖子里一揣,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匆匆往人群外走。
这些可都是天衍宗的灵玉!
哪怕是碎玉屑里头也蕴含天地灵气,对凡人算是至宝。放在沸水中烹煮,水就变成百病全消的灵药,缝在锦囊里头,这东西就能逢凶化吉保人平安。
人群一时骚动,动了心思的全往前挤,壮着胆子暗中争抢,难免乱上几分。
剩下围观的人没胆子抢,脸上神色却也各异,有的面露不忍、有的紧皱眉头……却没什么人敢出声。
先前那个卖布孩儿的青年货郎壮着胆子,想要上前打圆场,被人狠狠拎着领子拽住:“不要命了?!”
这可是有玉牒的世家子!
是,天衍宗不准仙门弟子与凡人交恶,规矩严格从无转圜。可这世上从来都分三六九等,凡人和凡人难道就一样?
他们这些贩夫走卒,这辈子也只能看着山上那片云烟缭绕,有几个胆子敢惹仙长的家族??
“你没老娘、没弟妹?以后你家不吃饭了?”拽他的人压低声音,“别掺和,这是贵人们的事,哪来你说话的份……”
青年货郎定住,那一点好不容易聚起的胆气散了,被七手八脚拽回去。
……
锦衣纨绔的神情已经和先前半点不同。
这东西金贵,哪怕是他家有门路,也只得来三枚,一枚是他自己用、两枚是给其他世家子弟,走动疏通关系的。
居然就这么碎了!
碎了!
回头如何交代?!?
他自然不会跟家里头说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扯什么谎也够他喝一壶。
纨绔攥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盯着宋厌的神情转为阴鸷,伸手就要去扯这小崽子的衣领,还没碰到就扯了个空,瞳孔缩了下,抬头看向宋汝瓷。
“……什么意思。”锦衣纨绔眯了眯眼:“这小杂种是你的?我怎么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星官大人还有个崽子?”
宋雪襟这辈子,除了宋家,就只进过皇宫与司天台。
“和谁生的?”
纨绔上下打量他:“不会是什么司天台的红颜、宫里头的贵人吧?”
话说到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他还嫌不够,三角眼阴恻恻地瞄着宋汝瓷的肚子:“还是说,宋家主天赋异禀……”
“我家的孩子。”宋汝瓷说,“不是杂种,阁下慎言。”
话音没落,剑光已经一闪。
人群也有些慌乱,压不住的议论纷纷里,锦衣纨绔身上那把佩剑铿的一声,倏然出鞘。
好剑!
眼见到剑光闪烁的人心头都是一惊,这剑寒气四溢锋芒毕露,绝对不是凡品。
莫非今日逃不脱地要当街见血了?
宋厌的瞳孔狠狠收缩了下,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肩头那只手轻轻按住,狠戾小兽似的幼童奋力挣扎,依旧没能冲上去,被那一片沁着寒梅香的袖子拢在其中。
——宋汝瓷被雪亮剑尖挑着下颌,扬起头颈。
兜帽也就跟着这个动作滑落。
原本议论纷纷、有些骚动的人群,毫无预兆地猝然静了片刻,有人瞳孔颤了颤,不自觉抬手用力揉了几下眼睛。
天衍宗附近,说日日都能见神仙多少夸张了,毕竟那些上仙也不可能总来凡俗人世,但再怎么样,也是见过不少人中龙凤,知道什么叫仙人之姿的。
却也从没人得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简朴的青衣布衫,布料难免粗糙,磨得颈侧微红,恍惚里叫人想起渗了红釉的玉瓷,不敢哪怕多看一眼。
向上……向上,就是那张脸。
容色雪白的清丽侧脸,仿佛经年不见天日,白得如同冰绡素纱。
映着耀眼日光,眉心隐隐残留一点淡金星纹,垂落的翦密睫毛掩住瞳孔,略微上挑的眼尾缀着颗鲜红色的朱砂痣。
几缕青丝叫风拨得稍乱。
……司星郎。
不知道几双眼睛看得愣神到发直,憋住呼吸忘了喘气,心跳如鼓,被人狠狠拍上好几巴掌才勉强回过神。
“原来是你家的。”纨绔眯了眯眼睛,掂了两下手中碎玉——那些跟班扑在地上满地乱找,边骂边轰人,鞭子挥得啪啪响,也只捡回这几大块。
至于碎屑,天知道究竟崩飞了多少块,已经彻底无处寻觅了。
锦衣纨绔盯住宋汝瓷,狠戾阴鸷之下,那点见色疯长的贪婪几乎藏不住:“这东西,宋家主愿意赔了?”
“我要的也不多。”纨绔手腕一抖,锋利剑尖已经抵在了那片雪色颈间,“你们宋家的《星经》,还有你,陪我……”
话只说到这,舌头就莫名僵硬。
纨绔察觉到不对,皱了皱眉,还没等咂摸出端倪,四面围观的人群忽然剧烈骚动起来。
不等跟班们抓人弄清楚,这些人居然已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各个脚步匆匆,低着头恭敬快走。进家的进家,离得远的实在来不及跑,只好挤进沿街店铺……不知道一口气塞进去多少个,把门关紧闩严。
街道顷刻间静下来。
跟班也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就只剩下那个手拿着长剑的纨绔。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仿佛浑身都被定住,维持着姿势,一双三角眼惊惧地吃力转动,看向由街头走近的人影。
玄青广袖长袍,鹤氅,本命剑。
天级弟子!
纨绔只能认到这一步,却是因他眼拙,但凡他看见了那广袖长袍上绣的北斗七星纹样,就该知道这不是寻常天级弟子。
——这是裴照。
二十七岁,出生时就有祥云彩雾缭绕,仙鹤徘徊不去,被掌门亲自带上山抚养培育,天衍宗本代弟子大师兄。
不过修行了短短二十余年,就已半步仙门,离飞升也只差最后一程。
裴照在宗门之中的地位,远超过一些资质平平的师叔、师伯,至于纨绔家里那个准备冲击天级的惊才绝艳一百七十岁祖爷爷……裴照根本就不认识。
他走到两人之间,也根本不看那随手定住的纨绔,垂的目光落在宋汝瓷身上。
凡人眼中的金贵宝剑寸寸崩碎。
碎铁可不比碎玉,这东西是真能伤人的,纨绔杀猪似的惨叫起来,脸上、身上道道血痕,却根本顾不上,双手全哆嗦着向下慌乱摸索,只摸到血流如注。
纨绔这下彻底魂飞魄散,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
裴照低头,看着已经戴好兜帽,单手遮住孩子双眼的宋汝瓷。
“你是何人。”他问,“为何放纵孩子,在我天衍山下闹事?”
这话问出一双漂亮过分的眼睛。
睫羽下的点点星霜,冰凉剔透,流转在冷色调的明丽稠蓝之上——连裴照这种出生就练气、二十七年没动过凡心的光杆剑修,对上这双眼睛都愣了下。
仿佛有什么柔韧又不明显的刺。
扎了一下。
不疼,叫人莫名觉得心头有什么缭绕。
是突破机缘吗?
裴照此次出关是因为突破无门,随心起意想要出来走走,恰好见了这场纷争,便出手一管,并不完全清楚事情始末。
“厌儿没有闹事。”
清瘦单薄过头的影子开口,抬手作礼:“璇玑宋氏,宋雪襟。”
“多谢阁下出手搭救……容当后报。”
大概是终于放松下心神,这幅单薄病骨也不堪支撑,前半句话的尾音里已掺进咳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咳出来的。
白皙手指掩住淡到透明的口唇,咳了一阵,额头渗出浅浅一层汗,眼尾那颗殷红朱砂痣像是洇染开来,变成一片薄红。
红得……叫人心颤。
像是有什么人用笔饱蘸着朱砂描了一记,由泛着细纹的蕴秀眼尾晕开,蔓延到本来苍白的颧骨。
跟着他的孩子立刻抬手抱住他,努力支撑住他的身体,死死皱着眉,天生狠绝的黑眼睛透出焦灼不安。
咳出水色的霜眸淌出点安抚的笑影。
宋雪襟咳得太凶,又被宋厌毫无章法攥着袖子、衣裳,原本严实的衣襟也被稍微扯松,露出一小片雪色脖颈。
……不行。
裴照仓促将视线转开。
他从未见过这些,只觉心跳嗵嗵,忍不住皱紧眉,握紧了身侧佩剑:“璇玑宋氏?师尊不曾说过,是什么洞府、山门,你是哪家妖物?”
系统:「…… 」
好。
问得好。
系统把刚放进小卡片盒子的裴照名条撕掉。
裴照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皱着眉,又忍不住暗自懊恼。他不该掺和此事,这带了个孩子的父亲古怪得很,惹得人心生动摇,更有损修炼。
倘若真是妖物……
宋厌对人的态度异常敏感,盯着裴照覆上剑柄的手,又有些烦躁不安,上前一步,护在宋汝瓷身前。
宋汝瓷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安抚:“不要紧。”
闹成这样,这片集市是没得逛了。幸而这附近依托天衍宗十分富庶,人流密集商贾兴旺,也不止这一片有东西可卖。
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买山楂,闹了这么半天,也该吃中饭了。
小豹子龇牙龇得凶,肚子里还在咕咕叫。
宋厌低着头,被那只柔软的手轻按了下胃脘,仓促后退,脸红了一大片。
宋汝瓷问:“想喝糖水吗?”
宋厌盯着鞋尖不说话。
宋汝瓷弯腰,替宋厌整理妥当衣襟,又伸出手,等宋厌牵上来。
危机解除,系统也彻底放下心,狠狠给那群纨绔全撒了一遍阉割药粉,回来跟着看热闹:「唉,唉。」
——臭屁小孩又闹别扭,扭扭捏捏的,还不肯当着外人的面牵手,嫌丢人。
等他们将来领便当走了可怎么办?
系统自己在那唏嘘,已经推演出半夜想起这么件事、没有手可牵,抱着布老虎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幼年主角……幸好他宿主心软。
宋汝瓷在末世也学了一些新本领。
轻轻眨了下眼睛,清清冷冷的司星郎就仿佛颇为失落、难过、深受打击,遗憾地收回了手,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
好孤单。
宋厌:“…………”
豹崽子磨了磨牙,扑上去抱住那只手,还不忘回头狠狠盯了裴照一眼。
宋厌是天灵根,论根骨又是极品中的极品,论天赋其实不输裴照,虽说还根本没入门,那种凛冽精纯的天生杀气已经直刺得裴照心头猛沉,豁然抬头。
天衍宗大师兄将手按在雷鸣剑柄上,看着这对牵着手、愈走愈远的父子,强制自己绝不可再去看那道披风下的端雅身影,竟还是心跳怦然。
绝不对劲。
这定然是那个深山洞府里钻出来的厉害妖物,倘若为祸一方,不知多少人要掉进圈套。
仙门子弟理当为民除害,不可姑息。
裴照捏碎一枚玉牌,将此事通知了师父、师叔、师祖,匆匆跟了上去。
第89章 迂腐 我从小就没有美人。
师父、师叔、师祖都收到了消息。
深表关切。
/
师门长辈事务缠身, 更有人在天上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哪怕即刻动身也得要些工夫……裴照愣了下, 试图和师祖解释, 此事不大,不必劳烦祖师爷亲自下来, 妖物也并未伤人, 他只是问问。
师祖垂训:「呵。」
裴照奉命闭嘴,看好妖物, 一路跟了上去。
他捻诀隐去身形,远远坠在那对父子身后, 眼看着宋雪襟边咳边走, 被那狠厉远胜常人的幼童紧紧扶着。
是个相当古怪的孩童, 明明杀意粗野凌厉得几乎可悍然化剑气, 看着却又乖巧, 衣服干净, 头发整整齐齐。
红线系着两个小髻, 半点乱发也没有, 乍一看几乎像是什么仙家童子。
是那梅妖给他梳的吗?
妖怪的手有这么巧?
裴照直觉宋雪襟多半是雪精、梅妖,身体弱成这样, 多半是受了暗伤。
裴照视线始终钉在那道影子上, 却又强迫自己断不可去想那片玉雕似的雪颈……罪过。天衍宗首徒狠狠骂自己,垂在袖子里的手收紧, 捻着枚装了丹药的玉瓶,眉头死锁。
肩膀忽然被人啪地拍了下。
裴照倏地回过神,站定敛袖,抬头看向来人:“无咎兄。”
夜无咎。
不论山上山下, 敢这么对待天衍宗首徒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夜无咎是血盟山庄的少庄主,自然不是一般人。
夜无咎身后还跟着几个蒙面黑影,个个身形鬼魅、飘忽不定,冒出来向裴照行了个礼,便又一晃眼不见踪影。
这些都是血盟的人。
血盟山庄本来叫“栖霞山庄”,不过这风雅名号向来也没什么人叫,人人知道它是个一心赚钱的顶尖杀手门户,不问善恶道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血盟可通天,只要报酬够了,仙人也可杀。
当然,也猎妖。
猎妖也是门正经营生,许多妖物下山为祸百姓,不少世俗朝廷都会发悬赏告示,诛妖报偿丰厚。像是药谷、镖局,更是直接收妖尸和幼年妖崽。
裴照下意识挡住那两道影子。
“裴兄?”
夜无咎本不是端方君子,懒洋洋的,学他拿腔拿调一拱手:“今天这么有闲心,出来散步?”
裴照愣了下,低头看自己鞋尖的尘土,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走了不近的一段路。
——他居然已经跟着宋雪襟雇的马车,不知不觉,一路跟到了另一个城镇的市集。
这对父子也真是不嫌折腾,东奔西走,买了这个买那个,山楂、铜锅、竹签,还有些竹篾草靶之类乱七八糟的,全被那半大孩童抢过去连抱带背扛在身上。
如今宋雪襟正带着宋厌,坐在一家馄饨摊子上吃东西。
足足一整天居然就这么空耗,没习剑、没修炼,连太上清心诀都没顾得上念几遍,天色就不知不觉见暗了。
天衍宗首徒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懈怠至此,如遭雷击,身体都晃了晃。
夜无咎顺势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路上看见你,叫你也不见你应声。盯什么呢?眼睛直成这样。”
两人私交其实不差,夜无咎和他早就认识,把玩着柄殷红血扇,好奇探头:“跟你半天了,什么好宝贝?我也看看……”
话说到这就突然没了音。
裴照心头一紧,生怕这见钱眼开的血盟少主直接冲上去抢了妖物就扛走:“无咎兄,此人——”
夜无咎把他扒拉开。
裴照:“……”
“美人。”夜无咎说,“我看上了,你没开始追吧?”
裴照:“??”
夜无咎猜他也没追,天衍宗那群老古板,拿着先天真气、守正固本那一套教徒弟,交出来的首徒除了修仙练剑什么都不会,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块木头。
那这就不能算是横刀夺爱,夜无咎一甩袖子,兴冲冲身化血色暗流。
火烧暮霞。
太阳快落到山后,半片天空都被烧得血红,赤红的霞光也披在镇子上、人影上。
宋汝瓷用最后一点钱,向老板买了两碗馄饨。
顺便抽了个空,悄悄和系统讨论:「这样真的不显眼吗?」
系统也在沉思:「……」
怎么说呢。
在上个集市,有卖帷帽的——就是那种檐下有丝绸面纱的东西,考虑到或许是脸太惹眼,他们就买了一个。
效果似乎依旧不佳。
……甚至更起反作用了。
不该啊,系统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埋头狂翻攻略——不论哪份攻略上都写得很明白,这东西就是用来不想抛头露面时遮脸用的,武侠小说里只要一戴上就绝对不会再被认出来了。
「可能他们看上的是主角。」系统合理推测,「剧情是这么说的,主角的天资特别高,很容易被各方觊觎。」
尤其他们已经在天衍宗附近,这地方和中原世俗之地不同,修仙者满地走,山庄、阁楼不知凡几,难保有多少眼力非凡的,能看得出宋厌的根骨。
「我们要警惕一点。」系统得出结论,「把主角平安送进天衍宗,才能拿到任务奖励。」
宋汝瓷记下来:「嗯。」
一人一统商量定,老板早已把馄饨送上来。
热腾腾的肉馅大馄饨,汤里放了虾皮,天衍山下的水里也有细微灵气,煮出来的馄饨白胖圆滚,鲜香四溢。
的确不是凡俗地界能比得上的。
辛苦了一整天,那点带出来的干粮早就不顶饿。
宋厌狼吞虎咽扒着碗里的馄饨,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压根只吃了个半抱。按着肚子四处找井水想灌几口,还没找到,另一碗就被推到眼前。
宋厌愣了下,抬起头。
“吃吧。”宋汝瓷朝他弯了弯眼睛,“我不是很饿,不想吃东西。”
宋厌皱了皱眉。
他们吃上一顿饭的时候,这人也是这么说的,没有胃口,不是很饿。
宋厌问:“你能辟谷吗?”
从没有人教过宋厌礼数,他又不爱说话,开口言辞难免生硬,听着无礼,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这要慢慢地教,不能太急。
宋汝瓷的脾气好,也不觉得冒犯,坐在那里,当真想了一会儿:“不能。”
辟谷是修仙之人的本事,境界到了就不食不饥,凡人是做不到的。宋雪襟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本事全在观夜占星,并不在这些。
“那要吃饭。”宋厌顿了顿,又问,“你不饿吗?”
星霜流转的眼瞳轻轻眨了下,望着他。
宋家没有需要家主大声讲话的地方,也不需要家主考虑饿不饿、下顿饭吃什么,无微不至,样样都有人直接送到眼前。
宋雪襟这辈子也没高过声,稍微说多的话,也只有占星的谶语。他的嗓音很轻,语气也柔缓,咬字不快,比仙人还不沾人间烟火。
就这会儿,他们只是坐在一张半旧的、有点擦不净的油光的桌子旁边。
宋雪襟没摘帷帽,静静坐着。
附近的人都莫名其妙吃相斯文、坐得挺直,唏哩呼噜喝汤的动静都不见了。
……
宋厌深埋着头,嘴唇绷得很紧,抿成一线,眉头拧着。
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是惹了祸。
不该听见那种污秽字眼,就失控发疯,去咬人——他只是实在忍不了,那些人说那种话,就都该死。
可毕竟是惹祸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冲动莽撞,那混账畜生就不会摔碎玉牒,他们就不需要绕这么一大圈十几里的路,也不需要花钱雇马车。
归根结底,是他惹了麻烦。
宋厌沉默半晌,低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宋厌自己完全没察觉,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居然已经不自觉轻柔,就像那些本来就环绕家主的宋家人一样。
宋厌也听说过,宋雪襟在宋家吃的东西,是分毫不能马虎的。什么“梅花蕊心的雪水化了方可烹茶”、“朝露煮熟的米”、“不经明火不染荤腥”,规矩多得很。
宋厌摸了摸自己衣服内衬里缝的那个布袋。
里面有几枚铜板。
指头攥得泛白,宋厌横了横心,还是低声对宋雪襟说:“你坐在这,我马上回来,不要乱走,你太显眼了。”
说完,宋厌就跳下凳子。
他拔腿朝过来路上的一个糖水摊子跑过去——他听见小贩吆喝了,那有卖“冰雪冷元子”和“甘草冰雪凉水”的,这东西宋雪襟总会喜欢喝了吧?
宋厌跑远,系统也及时掏出数据望远镜跟过去。
宋厌居然是会讨价还价的。
只不过这种市井之争,难免拉扯不休,为了点蝇头小利寸步不让,在宋雪襟面前,宋厌不肯这么干。
来回争了半天,最后说好五文钱买半碗冰雪冷元子、半碗甘草冰雪凉水,再送三颗莲子。
装甜水的竹筒其实才贵,宋厌不买那个漂亮竹筒,咬了咬牙发狠把布老虎押在那,好说歹说才借来两只大粗瓷碗,保证一会儿把碗端回来还给摊主。
系统举着数据望远镜,到这时候,幼年主角才抿了下嘴角,可惜只是一瞬就飞快消失,又变回少年老成的一脸严肃紧绷。
宋厌抱着两只碗,装着甜水,迫不及待往回跑。
……
两边摊子离得不算远,倘若眼力足够好,甚至能看见幼年主角在相当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袭墨袍的年轻书生看得有趣,指尖一点墨光酝酿,闪烁着想去绊那小家伙一个跟头。
「无咎兄!」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剑客皱紧眉,裴照按着他的手臂,以灵力传音入耳,「这是凡人——」
夜无咎不以为意:「凡人怎么了?迂腐。」
血盟又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再说了,他又不只是为了逗这小孩,更是为了看看心性。这么好的资质,就算要拜天衍宗,也不是不能再在血盟挂个名:「我这是为他好。」
宋厌的根骨万里无一,论资质自然是绝佳,但心性若是太喜怒无常,亦或是沉沦这市井俗物,一样不堪造就。
更何况,那些摊子卖的根本都是乱七八糟的糖膏兑水,骗骗嘴罢了,对身体没半点好处。
不让这小东西摔一跤,怎么趁机混个请美人品仙茗玉露的机会?
夜无咎又不是要伤人,想不明白这迂腐木头干什么非要跟着自己、处处添乱:「好了,老裴,我和你说我们家九代单传,我从小就没有美人……」
裴照嘴拙,越急越说不出,急得冒汗:「无咎兄!」
夜无咎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怔住。
……见了鬼了!
他们明明只是用灵力传音入密,做的事也都罩在袍袖之内,尚未出手极为隐蔽,莫说是肉体凡胎,就连同道中人也没几个能看得出。
可美人居然朝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不知神情——仿佛有什么阻隔,即便有仙力,隔着帷帽下的薄纱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朦胧一片,再要探查,就只是夜色里的流转星辰。
夜无咎暗自心惊,瞳孔颤了颤,那一点轻浮尽散。
这是哪家的仙术道法?!?
可也不对,除了这一点古怪,坐在那里的美人身上并无仙力流转,也无灵力护身,甚至查不出妖气……倒像个一身病骨的凡人。
风起。
暮色将尽。
腕骨自半旧袍袖下探出,苍白下血脉淡青,清瘦得仿佛雪覆梅枝,指尖捻着枚真气流动的碎瓷片。
这一身病骨不该动辄催发真气,宋雪襟显然压不住咳,单薄脊背轻颤了下。
那只手却依旧很稳,柔软而沉静,碎瓷白皙锋利,看方向是冲着夜无咎那只隐在袍袖下的手。
风掀起帷帽。
第90章 仙子 你叫我什么?
夜无咎看见双眼睛。
叫人心颤, 夜色流光里,翦密睫羽下是寒色霜蓝,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憎恨, 哪怕明知道他的身份本事。
眼尾泛着叫人挪不开眼的红, 点梅似的薄红,一直浸到苍白颧骨。
漂亮。
血盟中多少红颜, 没有这样的, 这张脸美得惊心,更叫人回不过神的, 是那双眼睛……那片柔和却凛冽的眉眼。
眼角柔软的细褶里,那颗红得灼目的朱砂痣, 烫得视线不自觉收缩。
不见血色的唇微抿着。
……
宋雪襟指尖捻着碎瓷, 弯曲的左臂抵着桌檐, 整个人罩在厚重披风里, 帷帽薄纱也落下, 又掩得密不透风, 只剩下那一点雪白碎瓷的寒芒。
夜无咎那点墨色灵力啪地消散。
生怕不干净, 还抓起裴照的袖子, 把手指翻来覆去往上面抹了好几下。
裴照:「……」
「完了。」
夜无咎传音入密:「完了完了,我闯祸了, 老裴, 快把你剑鞘借我,你说我现在过去跪下还来得及吗?」
裴照被他抽走了师祖赐的九幽雷鸣剑, 错愕转头,瞪圆了眼睛匆忙抢回。
夜无咎倒也不在乎,还在团团转着念叨:「还是他会更喜欢我把那个瓷片变成金的……」
裴照更匪夷所思,眼看夜无咎居然就要过去, 伸手扯住夜无咎的袖子。
「无咎兄。」裴照不解,「你患了失心疯?」
虽说对凡人出手不应当,但夜无咎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想要绊那幼童一跤,这本是仙家常用来试炼心性的法子,并非当真想要伤什么人。
就算这对父子不懂,又不便泄露太多天机,最多也就是自认失礼冒昧,作个揖赔个礼也就行了。
何至于不顾颜面过去跪下?
更何况这对父子身上怎么看都秘密颇多,究竟是人是妖都还尚未定论——裴照尚要宽慰他,夜无咎已经匆匆奔了过去:「你懂什么,赔礼就得趁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夜无咎的动作的确快。
连还在举着大喇叭警惕偷听的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宋汝瓷手里的那片碎瓷,就变成了纯金的。
系统:「!」
系统:「!!!」
小黑影子窜上去咬了一口,能看见数据牙印,敲了敲,声音闷,扛着磁铁吸了半天,掰下一小块拿火烧了烧。
确认没问题。
真金子!
这血盟少主竟然还会点石成金术!系统立刻打起精神,趁着夜无咎施展法术那墨光尚未熄灭,在他们的包袱里翻出竹签、稻草、擀面杖,挨个抓紧时间往上怼。
夜无咎倒是没心思留意这些。
他站定,瞄着宋雪襟的神色,偏偏隔着帷帽看不透,倒像往心窝上洒了一窝蚂蚁。
又痒又心虚。
“在下……夜无咎,裴照的朋友。”
夜无咎一揖到底:“方才,方才冒犯了,仙子莫怪。”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葫芦,端正放在桌上,绞尽脑汁学着裴照那种口气:“这是赔礼,万望收下。”
玉葫芦通体润泽晶莹剔透,不大,恰好能捏在掌心,里面哗啦啦作响,全是些滋养灵力、对凡人也有好处的小丹丸。
夜无咎长在血盟,三教九流本就什么人都有,轻浮孟浪些,自己人是不会当真的,嬉皮笑脸玩笑一番就过去了。
但宋雪襟显然不是这种人。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受的是端方君子教诲,养在清净之地。
如果是对这样的清净人物,有些玩笑,自然就是开不得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是这般道理。
夜无咎过去见得那些拿腔拿调的做派,要么装腔作势、要么自视清高,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一双眼睛,心说原来那些都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山巅白雪、皎皎如月。
……真有仙子。
血盟山庄本就不自诩正道,行事从来随心所欲,除了钱别的都不要紧。
夜无咎也没那么多忌讳,把顺走的雷鸣剑剑鞘“当啷”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告罪,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认错。
刚弯腰,膝盖弯到一半,就被那片袍袖中探出的手轻轻扶住。
四周瞬间有不少贪婪视线扫过来,这手柔软白皙,指尖渗出薄红,腕骨清瘦,苍白胜雪地露出一小截,袍袖向下滑落……真叫人挪不开眼。
夜无咎皱了皱眉,一拂袖子,这些人瞪大的眼睛瞬时吃痛如同针扎,惊惧着匆忙按住,扭过头不敢再看。
夜无咎这才稍微满意,回过头时一愣,才察觉到那片遮蔽视线的流转星雾竟也消散了。
以他的功力,这回隔着面纱,也能看清这双眼睛。
不再像之前那般凛冽,那种沉静淡去了,倒是有些仙子不谙世事的纯净柔和,似乎微微有些疑惑。
夜无咎心里一软,取出块牌子,说话声更轻:“这是我血盟的红尘令,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太惹眼了,若是有什么麻烦……”
话还未说完,察觉到仙子抬头,夜无咎心神流转,探查到那幼童已端着两只碗兴冲冲跑回来,便化作血色暗流顷刻散去。
只留下最后两句:“有了麻烦,就摔碎令牌。”
宋雪襟以一杯浊酒谢他。
这东西过去夜无咎拿来漱口都嫌粗鄙呛喉咙,此刻却只是略一犹豫,杯中酒水一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厌跑得有点喘,把两只碗放在桌上,一手一只推向宋汝瓷。
他的眼睛亮,满是稚气的脸上还要故作冷淡,绷着神色不苟言笑,假装随口说:“喝这个,甜。”
那双眼睛弯了弯,宋雪襟揉他的脑袋,轻声说:“谢谢你。”
幼年主角从被揉脑袋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红进脖颈再返到耳朵尖。
宋厌几乎把脸埋进馄饨碗。
他不知夜无咎的事,浑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宋雪襟终于拿起汤匙,就抿了抿嘴角暗地里高兴,也抄起筷子,大口扒拉起了那碗半凉的馄饨。
这一顿饭总算吃得满足。
宋厌吃光了两大碗馄饨,总算填饱了肚子,有系统暗中帮忙,那两个半碗糖水也被喝净。
一路上,宋厌已经被教了些礼数,不再用袖子抹嘴巴,规规矩矩用布帕擦拭,自己揣好了回去洗。他把自己收拾好,又看向宋汝瓷:“你吃饱了吗?”
这副尽力沉稳的做派,最多有一、两分像宋汝瓷,剩下还是难驯的倔强野性,讲话听着也难免生硬冥顽。
但宋汝瓷第一次正经养小孩,很喜欢,眼睛弯起来,轻轻摸他的头发:“嗯。”
宋厌低声嘟囔着抱怨会弄乱头发,还是不自觉往他身边凑,贴得很近,这个身高刚好,假装没看见低头一拱,脑袋就能挤进宋汝瓷的手心。
宋厌抱着那两只碗——他真被宋汝瓷教得很规矩,甚至不嫌麻烦地去压了点井水,把碗洗干净、擦干净了,去找摊主还:“我们吃完了,给你。”
摊主忙得头也不抬,摆了下手让他放在那,见他还不走:“又怎么了?”
宋厌皱了皱眉:“我的东西。”
他把布老虎押在了摊子上。
摊主动作顿了顿,把手往围裙上擦,声音倒是莫名高了几分:“哪来的布老虎?你这小罪奴,我看你穷、看你可怜,好心借你两只碗,你不会还要讹我吧?!”
「糟了。」
系统猛地想起来,放下美滋滋贴个不停的金稻草,飘到宋汝瓷肩上:「这是个主线剧情。」
摊主之所以说“罪奴”,是因为宋家的确获罪,要么就在弱水河谷里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出来,就要被烙上一份罪印。
罪印并非常人可见,乃是灵力烙在骨头上的,修炼了《刑名六术》的才可见——这种人多是差役、捕快。
又或是与贼人勾结串通谋利,被官府除了名,只能隐姓埋名在这地方摆摊混口饭吃的旧捕快。
就比如这摊主,彭铁手。
这是个原著中不算大的情节,本来该在他们死后很久才发生。按照剧情,当时宋厌已拜入天衍宗,却被这彭铁手看出身份罪印,故意高声道破。
本身麻烦并不严重,但天衍宗不收罪奴,一石激起千层浪,由此又牵扯出一大堆风波。
主线剧情提前,多半是因为主角做出了本来不会做的事——要不是为了给宋汝瓷买糖水,宋厌本来绝不可能靠近这种摊子。
「彭铁手可能是看上了布老虎脖子上那个铃铛。」
系统抓紧时间给宋汝瓷翻设定:「那是你家的观星铃,你过去用来绑头发的,一般人解不下来……」
话说到这,人群里骤然激起些骚乱声。
主角不愧是主角,自带“随时随地被人针对”buff,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局面就进一步激化失控。
宋厌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布老虎,要抢过来,另一头却被摊主那铁砂掌似的大手死死拽着,瞪圆了眼睛凶悍不已:“小兔崽子!这是老子给儿子买的,你胡说什么?”
四周议论纷纷。
这种升级流的主角就是这样的,在崛起之前,少不了要被各路人马针对打压。
彭铁手更是声如洪钟,厉声呵斥:“怪不得是罪奴!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偷鸡摸狗……”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猩红,却没再像白天那样冲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攥得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
眼看布老虎就要被抢走,铃铛忽然响了一声。
清脆。
一只手轻轻揽过宋厌的肩膀,披风的一角拂过彭铁手死死拽着布老虎的手,只听一声惨叫,摊主那双一看就苦练过铁砂掌、蒲扇似的硕大手掌上,竟陡然浮出一片仿佛被鞭子扫过的红痕。
宋厌倏地抬头。
以幼年主角的身高,还不至于被帷帽面纱挡住,仰头就能看见雪白下颌,薄唇微微抿着,喉咙轻动。
——夜无咎给的丹药的确好用。
宋汝瓷轻咳了两声,喉咙里那点腥甜痒意就压下去。
布老虎拽歪的针脚被瓷白手指拢着,重新整理好,捏了捏两只耳朵,摆正脑袋、竖起尾巴,重新弄得很威风。
宋汝瓷把布老虎还给宋厌,解下的铃铛叮叮咚咚,不用摇晃就响个不停。
这片地域凡人与宗门混居,即使是百姓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是凡物,是认主的法器——这下鄙夷嘲讽的眼神就全扎向那狼狈不堪的摊主。
丢不丢人?!
抢这么大点小孩儿的东西!
这么一位身子骨单薄的年轻仙君,带着孩子,容易吗?竟还恬不知耻地上手抢!孤儿寡、孤儿寡父的……
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里,彭铁手也面红耳赤,左手死死攥着右手,只觉火烧火燎,仿佛被毫不客气地重重抽了一鞭子,疼得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汝瓷摸了摸宋厌的头发,温声安抚,让他抱好布老虎。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路边了,马夫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宋厌的身体还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死死抑制自己身体里撕碎什么的渴望,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他被那片温柔力道轻轻揽住。
他们到了个僻静的街角。
宋汝瓷环着他的背,摘下帷帽,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做得很好。”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侧过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汝瓷想了想,又告诉他:“可以求救,找我帮忙。”
宋厌被他圈在胸口,身体贴着柔和的力道,整个人被裹在沉静安定的寒梅香里,听着均匀轻缓的呼吸声,那种几乎要把他吞噬的剧烈杀意也渐渐蛰伏。
宋汝瓷拢着他冰块一样的手,在掌心暖了暖,帮他握好那个布老虎。
“……我被他们看见罪印了。”宋厌沉默了不知多久,哑声开口,喉咙像是吞了炭,“你卖了我吧,你走吧,我这辈子完了,我是罪奴,他们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明天就会来抓你……”
天衍宗也不收罪奴。
天地也不容罪奴,朝廷知道了罪奴在外面跑,是要派人抓的。
这话还没说完,幼年主角就被塞了一嘴熬糖葫芦用的饴糖,睁圆了眼睛,抬起头,眼眶红得一碰就能掉眼泪。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讨论:「我觉得他和我小时候很像。」
系统:「啊????」
系统不太信,翻找档案调出宋汝瓷提交的幼年照片,反复对比。
完全不像吧!
但宋汝瓷这么觉得,他弯着眼睛,轻轻揉宋厌的脑袋,宋家的家主、只拜天地的司星郎不懂怎么跪,屈膝正坐,也不知膝下是哪冒出了那么多软垫子。
“不急。”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温声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宋汝瓷问:“你叫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