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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没有 宋汝瓷甚至还想去帮牛接生。……

    褚大人:“!”

    晴天霹雳。

    系统在院子里无聊地吹蒲公英, 忽然看到宋汝瓷推门出了房间,只是迈出一步,就被匆忙追出的人影握住手腕。

    褚宴握着那片冷白不松手。

    宋汝瓷抬头, 望着他, 眼睛里微微软了:“回房吧,时候不早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是我不好, 我知错了。”褚宴轻声问,“罚别的好不好?”

    他一边试探着问, 一边轻轻抚摸宋汝瓷的头发,星辉下长发柔顺, 泛起银色光泽, 深蓝眼瞳里也又有霜色流转。

    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复杂, 必须要格外谨慎。今晚不能亲了自然是晴天霹雳, 但就算有个人出去睡, 也该是他, 宋汝瓷才更该好好歇着, 一点伤算什么……

    衣衫不整的黜置使立在门口, 几次欲言又止,揽着清瘦腰身, 不愿松手。

    宋汝瓷并不拒绝他的动作, 只是静静望着他,这样看了一阵, 才又微微摇头,帮他整理衣襟,将衣带也系好。

    宋汝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掌心柔软, 却很冰凉,冰得硬揍仙人的凶星微微一颤。

    “你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宋汝瓷说,“靖之。”

    宋汝瓷望着他:“等你明白了,我们再说别的。”

    这次褚宴真的站住。

    他不再阻拦宋汝瓷出门,只是站在门口,垂着视线出神思索,又隔着衣襟,按了按那些天火灼痕——如今每一道都被精心涂了药,沁凉舒适。

    宋汝瓷给它们上药的神情浮入脑海。

    不止是这个,还有他和商云深千钧一发就要动手时,推开门的宋汝瓷。

    还有院子里,将他拦住,仰头说出“还望仙长少插手天道人寰”的宋汝瓷。

    宋汝瓷给他的伤涂药,淡白眉眼垂着,睫毛轻颤,眉心蹙得很紧,像是也在跟着疼。

    司星郎的手本来是只拿星盘的。

    被褫夺了星官之位、逐出司天监的司星郎,依旧能召唤星霜之力,甚至能禁锢仙人,慑退那意图不明的商云深。被举族流放的家主,只身一人千里跋涉,也护得住宋厌这么个四方觊觎的小孩子。

    宋汝瓷绝非任人糊弄的和软性子。

    宋氏家主从来都不需要庇护,温润柔软下,藏着比任何人都凛冽的剑意。

    褚宴回过神,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浴房的灯亮着,里面又有水声。

    /

    就这么到了天亮。

    反省了一宿的褚大人孤零零,帮忙出了糖葫芦摊,帮忙拿法力剖了所有山楂核,帮忙熬了糖。

    凡做生意,全免不了起早贪黑。

    此刻天还只是蒙蒙亮,槐树下烟气袅袅,太阳未出,风还颇凉。

    宋汝瓷拿了一串糖葫芦,刚蘸过糖壳,看褚大人忙个团团转、差也不当公门也不去,仿佛打定了要在糖葫芦摊子耗上一整天:“衙门里没事吗?”

    褚宴脚步一顿,苦笑了下,低了头认错:“是我胡编乱造,星官大人,不提这个了好不好?”

    他低头,望着清澈的霜蓝眼眸,握住那只手,摸出一块狼头腰牌放上去。

    “我是京里来的黜置使,来此地查案的。”

    褚宴老老实实承认:“怕你不肯让我同你合住一个院子,情急之下,才对你说我是此地衙役。”

    不急不行——再晚一步,那位血盟少主夜无咎就要安排杀手装作走商,号称要在此地专做山楂生意,来和宋汝瓷合租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褚宴接着承认:“我昨日、前日说是去当差,其实都是出了门去做私事。放心,今后再不会了。”

    他已经反省过,知道了该怎么改。今后即使是再有需要冒险的事,他也会好好和宋汝瓷商量,交代清楚再走。

    宋汝瓷又轻轻眨了下眼睛。

    褚大人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半天还剩什么能交代的:“我……还不喜欢吃糖葫芦。”

    倒也没什么特殊理由,就是不喜欢,褚宴的口味偏淡,多吃菜、肉,不喜酸也不喜甜,每次咬一口山楂牙就倒了,根本什么味也尝不出。

    所以每次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把宋汝瓷的糖葫芦夸成龙肝凤髓,皇上吃不到皇上倒霉……这些都是褚大人强行编的。

    这次总算逗得星官大人咳嗽着笑了下。

    宋汝瓷笑起来的时候,叫人根本挪不开眼睛。那点笑意先是在眼睛里微微亮一下,然后就化开,春水初融,睫毛垂落却遮不住涟漪。

    褚宴松了口气,也忍不住笑了,抬手抚摸宋汝瓷的头发,往这具身体里注入了些纯阳法力。

    宋汝瓷终于没拒绝,被拢着脊背,垂落睫毛,轻轻抿了下唇角。

    他体弱畏寒,青衫布衣穿得严实,裹了披风。此刻沾在太阳底下,睫毛舀起灿灿金光,叫那熬糖的蒸汽润湿的碎发贴在耳后,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耳廓与指尖却俱都泛着薄红。

    ——看得夜少主咬牙切齿。

    夜无咎被几个血盟的护法杀手按着,气到暴跳如雷:“最该承认的他怎么不承认?!婚约是假的,没有!”

    黜置使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个凡人,无非几十年寿命,死后自然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

    宋老家主是疯了,才会把家中最有天赋的司星郎许给一个侍星卫!

    没有婚约!

    没有!

    “无咎兄,无咎兄。”裴照也拽着他,心惊肉跳,“噤声,你的声音太大了……”

    比起置身事外的血盟,这几日天衍宗的动静可谓翻天覆地。

    裴照身为首座弟子,忙得不可开交,直至今日才有空出来,却也是奉命查看这二人的动静——两个肉体凡胎的凡人,一个能动用星力锁住宗门上仙,一个能按着上仙暴揍还抢了不少丹药,这还是哪门子的凡人?!

    天衍宗开宗立派已有千百年,裴照从上山那日起,就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可直到今日,才知海水不可斗量。

    他再看宋雪襟与那褚宴,只觉脊骨发凉,敬畏忌惮压过那点心思,再不敢对那位宋家主肖想半分。

    夜无咎听得更是恼火:“你天衍宗就这点本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就敢去告诉仙子婚约一事是假的!

    褚宴毕竟是人间官员,总要对那京城的皇帝老儿交差,不能一直在这地方晃悠。

    夜无咎盯着糖葫芦摊子,气得磨牙霍霍,发誓等这浑身血光煞气的恶人杀胚一走,就过去和宋汝瓷说实话。

    从早上等过正午。

    烈日炎炎,宋厌一路跑来送饭、送冰镇柘浆。甘甜清凉的甘蔗甜水泡着薄荷嫩尖,碎冰叮当格外清爽,胡麻饭香甜,莴苣也炒得碧绿脆嫩。

    褚宴直接削平了一片青石板,铺在槐树下,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宋厌被夸得脸色通红,小大人似的绷着脸色,沉稳给宋汝瓷盛饭、夹菜,扶着宋汝瓷坐在最清凉的树荫底下。

    褚宴也学着夸了。

    夸得生硬,突兀万分,宋厌瞪圆了眼睛,攥着筷子飞快躲到宋汝瓷身后。

    褚宴:“……”

    宋汝瓷笑得轻声咳嗽,掩着口缓过一阵血气涌动,拢着十分警惕的幼年主角坐下,教宋厌给褚大人分了一只烧鹅腿。

    ——吃过饭,到了最热的时候,买糖葫芦的人变少。

    褚宴帮忙看着摊子,宋厌趴在槐树下习字,宋汝瓷过去教他,手中那细长竹枝在细沙地上不紧不慢地写字。

    这在天衍山下很新鲜,没多久就聚过来一群小孩子。

    幼童叽叽喳喳,吵得潜伏在树后的夜无咎都心烦,宋汝瓷却弯着眼睛,耐心地一个一个答那些异想天开的问话。

    京城来的司星郎,厉害得像神仙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天文地理,博古通今,胸中自有乾坤。

    “宋先生”的名头也就这么飞快叫开。

    ……

    到了傍晚,不光是来排队买糖葫芦的了。

    宋厌回家去专心练功,宋汝瓷不那么忙的时候,就也替蒙童答疑解惑,一传十十传百。

    日落时糖葫芦摊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请宋先生帮忙念书信、写字的,测字问卦的,问功法里读不懂的晦涩关窍的……来问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家牛生小牛犊难产,农户也火急火燎跑来,病急乱投医地找这位据说神通广大的宋先生。

    宋汝瓷甚至还想去帮牛接生。

    褚大人:“……”

    冷峻的黜置使托着肋间,抱起被人群围住的宋汝瓷,放回槐树的树荫下。

    褚宴蹲下来:“你会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点头。

    在前几个世界,系统买了全套的兽医书籍,他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都看完了。

    “我在书里看过。”博文广识的司星郎很乖,扯一扯褚大人的袖子,仰头悄悄对他说,“不难,听他们说的,多半是胎位不正,只要把手伸进去……”

    “不行。”黜置使冷静打断,“我去。”

    说完了话,褚宴才想起自己保证过他们以后凡事都商量,又立时缓和了语气,补上后半句:“……行吗?”

    褚宴虽然没给牛接生过,但也从龙肚子里掏过龙珠,从凤凰喉咙里掏过凤髓。

    原理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系统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这个槽应当从何吐起:「…………」

    宋汝瓷还是不放心,耕牛对农家格外重要,一头牛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计,他有心和褚宴一起去,却又牵挂糖葫芦摊子。

    恰好到这时候,夜无咎蹲了一整个白天,眼看着褚宴居然仗着“婚约”和仙子这样亲近僭越,怒气也彻底直冲泥丸,挣脱了裴照的阻拦,气冲冲直奔这个恬不知耻的世俗凡人登徒子。

    “仙子!无咎冒犯了,有一事倘不言明,无咎如鲠在喉——”

    夜无咎逼着裴照帮他写了一天的词,朗声念到这,忽然顿了下,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

    ……仙子看他了。

    宋汝瓷见到他,眼睛微微亮了下,温声对褚宴说了几句话,就朝他走来,抬手作礼。

    夜无咎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咳了一声,忙着整理衣冠、规规矩矩还礼,看着那双明亮柔和的眼睛,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仙子有事找无咎?”

    夜无咎再忍不了褚宴,有意压这凡人一头,半炫耀半殷切:“遇了什么难处,只管说,但凡我血盟有办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下之事,只要不上到九霄天,血盟都能有点办法。

    就这一遭褚宴能比得上??

    血盟少主很矜持,只恨今天没带扇子出来,不能唰地展开摇上一摇。

    这么欢喜地等了等,就听见眼前的雪衣仙子问:“夜少主,喜欢吃糖葫芦吗?”

    第102章 三天 我就要写休书了。

    夜少主确实喜欢吃糖葫芦。

    但再喜欢吃糖葫芦的人, 连着几天每天十来根,也难免要吃伤,听见糖葫芦胃里就要反酸水。

    夜无咎咬着牙关, 横了横心, 发誓决不能输给那人间黜置使:“爱吃!自然爱吃,我就喜欢这个, 一日不吃浑身难受。”

    他说到这, 见仙子舒展眉眼露出欣悦亮色,忍不住也觉得高兴, 满心欢喜到连后来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没记住。

    只知道回过神,面前就多了个糖葫芦摊子。

    几十串酸溜溜的糖葫芦, 百来颗鲜红欲滴的山楂, 一群馋到啃手的小屁孩……至于卖糖葫芦的人、相当碍眼的骗婚登徒子, 都不见了。

    /

    宋汝瓷与褚宴一道, 随着那求助的农户, 进了天衍山下的人间村落。

    路程不远也不近。

    牛圈里果然有头气息奄奄的牛, 肚子大得异常, 因为痛苦剧烈挣扎, 胡乱冲撞,几个人联手才能勉强按住。

    小牛已经出来了两只后蹄, 情形不妙, 得徒手硬把牛犊塞回去调转位置,换成头位才出得来。

    宋汝瓷受不住血气, 被冲得脸色有些泛白,握着褚宴的袖子,同他说了接生的办法。

    “我来。”褚宴柔声说,“你在树下坐着。”

    司星郎简直神通广大。

    按着这个法子, 哀鸣阵阵、抵死挣扎的母牛终于顺利产下牛犊,虽然鲜血淋漓,却毕竟捡了条命,自然有人拿来沾了些仙气的灵草与清水来喂。

    生下来的小牛本来已经不动,擦净口鼻轻轻拍打,居然也喘过一口气。

    褚宴洗净了血污回来,小东西已经靠在宋汝瓷身边,四条细瘦的腿打颤,跌跌撞撞挣扎着练习站起来了。

    牛犊身上的软毛干了后就蓬松,头顶那一点乳色的毛打着旋,十分可爱。

    宋汝瓷伸手,轻轻护着它不叫它摔疼,垂着睫毛看小牛犊,被那点软毛蹭在掌心,忍不住抿起唇角。

    褚宴立在一旁看他,心里很是柔软,一时竟觉得等宋厌拜入天衍宗后,两人不如就这样找个地方隐居,养些牛羊,生些牛犊、羊羔给宋汝瓷玩,日子岂不是也安稳逍遥。

    ……

    剧情没走到关键处,这种想法多半是不该冒出来的。

    不然就叫“插旗”。

    系统本来也对着小牛犊冒爱心,察觉到flag提示亮起,瞬间警觉:「小心!快走,可能有麻烦——」

    话音没落,只见万千金光遁地而起,那憨态可掬的牛犊尚在原地,奄奄一息的母牛却已化作青色神牛。

    褚宴神色骤变,托着腿弯将宋汝瓷抱起,要化作血光离开,却终归晚了一步,被一卷画中山河困住。

    炊烟袅袅的村庄、耕田俱都消失不见。

    千恩万谢的农户变回垂手侍立的白衣童子,牵着那青牛,立在画卷之外。

    金光化作极细的金线,猝然勒向画中人,褚宴护住宋汝瓷,衣物绽裂,身体被勒出道道血痕。

    宋汝瓷握紧他的袍袖。

    “没事。”褚宴低头笑了笑,“这算什么,几个口子,回家上上药就好了……摔着了吗?”

    宋汝瓷摇头,蹙紧眉:“是什么人?”

    褚宴的反应平静,虽然因为变故突兀惊诧一瞬,却丝毫不对这些凭空冒出来的东西意外,显然是知道缘由始末的。

    褚宴被金线勒得动弹不得,跪在地上,怀中却还护着宋汝瓷,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人影。

    商云深。

    “不关我的事。”

    商云深抬手:“我是一路跟踪你们,想趁你不在,假装摸小牛,找雪襟星官说话的。”

    系统:「……」

    裴照这个散仙师叔一张嘴,能活活气死十个天衍宗长老。

    不过商云深并没说谎,他的确是来找宋汝瓷——困住他们的法宝是山河社稷图,勒住褚宴的是捆仙绳,这些都是九霄天兜率宫才有的宝物。

    商云深纯粹是为了和宋汝瓷说话,站得太近,才被一起卷了进来。

    现在商云深的怀里还抱着头牛。

    ……商云深被小牛犊踹了好几脚,俯身把牛犊放在地上,看着这小东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四条腿各走各的扑到宋汝瓷身边。

    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再瞒的,商云深看向宋汝瓷,顺势而为,点破了这位“人间黜置使”的身份:“雪襟星官,你可还记得天狼凶星?”

    系统愣了下,火速翻找设定,终于在很靠后的主线阶段,找到了长大后的主角解开的一段谜团。

    宋雪襟之所以会死,并非偶然,而是天命。

    世俗红尘中的凡人王朝,帝王家最忌惮的凶星,一是荧惑,二是天狼——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不是皇帝驾崩、就是政权颠覆,至于天狼现世,自然是兵祸来犯烽烟四起。

    多年前天狼星动,帝王不安,当时的大星官、宋氏的老家主便亲自祭祀,允诺将主家诞生的嫡子献与天狼。

    宋雪襟便是这个“祭品”。

    偏偏宋雪襟又是宋氏最灵秀、最有天赋的后人,宋老家主不舍得将宋雪襟祭天,暗里用个木头做的偶人偷换了。

    二十余年后,荧惑守心大灾现世,帝王又惊又怒,一再追查下,昔日偷换之举也叫奸细告发。宋氏因此举族获罪,被发配去了弱水河谷。

    所以刺客才会不依不饶追着宋雪襟。

    在那人间帝王看来,只要祭品乖乖死了,灾殃就会平息,国祚依然可以稳固绵长。

    商云深相貌年轻,其实成仙后已活了百余年,亲眼见了这一段始末,从头到尾给宋汝瓷讲了。

    “凶星动荡,代代要人祭,二十七年前轮到天狼,答应好的祭品却没送到。”

    商云深说:“天狼就亲自来找你了。”

    ……

    褚宴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他看向怀中的宋汝瓷,苍白清秀的面庞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圆,很柔软错愕,一只手还握着他的袖子。

    很叫人挪不开眼。

    如果不是这种情形,司星郎露出这种表情,是要被亲到喘不上来气的。

    褚宴收拢手臂,低头看着宋汝瓷,轻轻抚摸柔顺的长发,想要说什么,到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松开手。

    “不错。”褚宴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褚宴柔声问:“自己走得回去吗?你先回家,我得去天上一趟,有些事要办。”

    凶星混入人间,本来就是看运气,能逃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被捉回去了就再回那片黑漆漆的墟渊里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倒是无所谓,只是多少有些遗憾——褚宴本来以为,化成个人间少年,修一部人间功法,修炼到顶点,就能做人了。

    做一世平平淡淡的凡人,和宋雪襟一起,在一个院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是很好?

    可惜。

    这事怪他,听见难产的是牛,就该有点警惕……兜率宫里那狡猾多端的炼丹老儿,弄的圈套越来越花里胡哨。

    褚宴被捆仙绳勒在地上,又有几滴混着灿金的血滴落。

    宋汝瓷依旧看着他。

    听完这些往事,霜蓝色的眼眸里那层讶色淡了,又恢复秉性里的温和柔软,褚宴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总有人绕着司星郎打转。

    这双眼睛让人觉得安全,想要亲近,只是看着心里便宁静稳当。

    褚宴还是很喜欢宋汝瓷,很想学着凡人那样,和宋汝瓷成婚、成家,这种念头鲜明得无以复加,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要回去坐三万年的牢。

    还是不要牵累宋汝瓷,褚宴看了看天色,发现天又晚了,就试着问:“今晚能亲了吗?”

    “前面的错我都改了。”褚宴哄规行矩止的星官大人,“再亲一下,好不好?我把敢乱看的人和神仙的眼睛都弄瞎。”

    商云深:“……”

    商云深识趣地闭紧眼睛,为免牵累无辜,又自己裁了块袖子把眼睛蒙上。

    捆仙绳只捆仙、不捆人,宋汝瓷的行动不受限制,来去自由,他静静望着被捆缚四肢强迫跪在地上的褚宴,也走过去,屈膝跪坐在地上。

    这样的姿势就未免太过端肃正式了。

    褚宴怔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柔软的双手轻轻捧起脸颊,做这种事对生性恪守礼数的星官还是太难了,宋汝瓷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于是只有一片叫人心头悸颤的凉润,靠上来,一动不动贴着。

    浓长翦密的睫毛紧紧闭着,宋汝瓷的呼吸很急促,睫尖颤动得像鸟儿振翅欲飞,褚宴被捆着没法抱他,这带来更令人紧张的不安。

    但还有在不安之上的东西。

    褚宴尝到凉涩咸苦的水汽,情绪瞬间变化,骤然急躁起来,他急迫地想要稍稍挪开,看清宋汝瓷怎么哭了,怎么不高兴,受了什么欺负,是不是哪里疼、哪里难受……可清瘦的手臂却只是仿佛要把力气用尽似的紧紧抱着他。

    这简直要急死凶星,被捆着就没法抱住宋汝瓷,没法加深这个吻,没法好好地哄司星郎不哭。

    司星郎又哪里会亲人,这样贴着他生疏地磨蹭,清瘦胸肩微微颤动,不肯说话,睫毛里渗出大颗水珠。

    褚宴有点想把九重天也掀了。

    把月亮吃了,就没人顾得上管什么凶星不凶星了吧?

    过去都不在乎被捉、捉了再跑的天狼凶星,这一次是真的在盘算不计后果反了这破天,满是血煞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这九霄天所谓至宝的“山河社稷图”,头发却全无防备地忽然一痛。

    褚宴恢复心神,眼底血色褪尽。

    那一缕头发被司星郎用力握在手里,指节泛红,指尖微微发白。

    宋汝瓷垂着湿透的睫毛,额头抵着他的,轻声说:“昨晚没亲。”

    褚宴当然知道昨晚没亲。

    但这种时候,哪怕是一身血煞的凶星也知道,“昨晚你生气了,不给亲”这种话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褚宴轻声应着,把头发给宋汝瓷随便拽,他试着轻轻分开微抿的双唇,碰一碰冰凉的舌尖,再轻轻舐过上颚和口腔,这些地方都敏感异常,清瘦身影不住发抖,红晕漫过耳廓渗进衣领。

    浓深睫毛紧紧闭着,却不躲也不后退,宋汝瓷裁断了褚宴那一缕头发,和自己的系好成结,放在褚宴手里。

    褚宴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但下意识攥紧,又忍不住心疼:“怎么忽然剪头发?”

    他不舍得宋汝瓷伤任何地方。

    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头发弄断?

    宋汝瓷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要去多久?”

    褚宴愣了愣。

    “三万年”可能也不是个好答案。

    褚宴说:“三天。”

    “好。”宋汝瓷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等你三年。”

    宋汝瓷垂着睫毛,司星郎哪会说这种话,全是尽力跟话本里学的,薄薄的指尖几乎捻到出血,睫尖颤动不停:“你不回来亲我,我就要写休书了。”

    第103章 走不动了 药很苦,行针很疼。

    褚宴怔住。

    他攥着那一缕打结的头发, 后知后觉,猝然醒悟,捆仙绳却也猛地收紧, 深深勒入皮肉。

    血光猝然冲天。

    牛犊哀鸣凄苦, 清越震耳,山河社稷图外, 青牛骤然暴躁起来, 不住挣扎,几乎将那牵绳的道童顶翻。

    道童神色也微微变了, 匆忙捻诀召唤法宝。

    山河社稷图卷起,天地变色。这是上古大神创世用的顶级法器, 暗含天道大千玄妙无穷, 凶星被困在其中, 再加上一道捆仙绳, 无论如何挣扎皆不可能挣得脱。

    “宋先生!”

    商云深化纵地金光, 去接住被甩出图的宋汝瓷:“留步, 拦不住的。”

    神仙要做事, 凡人哪里能拦阻。

    商云深还想再说什么, 搀住宋汝瓷的半边手臂,看见已被咬破的唇角溢出那一线殷红血色, 怔了怔。

    宋汝瓷并没什么特殊的神情。

    在发觉情形突变那一刻, 这位人间星官就冷静到可怕,没做出任何激化事态的举动。如今也只是站在嶙峋碎石间, 微仰着头,望向那一片青云。

    眉心淡金流转,那种仿佛总是好脾气的、随和柔软的神情消失了。

    春江水封冻,霜色弥漫, 覆上一层叫人胆寒的锋利薄冰。

    道童站在青云端,手里牵着施了定身法的青牛,怀里抱着那幅图,低头望向云下那道身影,想起这人间星官对着“寒酸农户”温润关切的神情,再看此时这双冰冷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慌了慌,把仙诀念诵得更快。

    ……

    青云逃也似的匆匆消失在天际。

    商云深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捞起地上哀鸣不断的小牛犊,掸了两下小牛脑袋上的软毛,拍净附着的尘埃灰土。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商云深对宋汝瓷说:“他们就是要抓凶星,就算你不来这一趟,他还是要被捉走的。”

    ——不如说,恰恰是因为有宋汝瓷在,凶星的杀气没那么重,行事也有忌惮收敛,才让事情有了转圜余地。

    商云深看着这道清瘦人影,宋汝瓷微垂着脖颈,很安静,睫毛缓缓眨了下,无声闭合。

    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那一片凛冽冰色。

    宋汝瓷垂眸,朝他拱手温声道谢,仿佛又变回那个斯文温润的人间星官:“仙长有何贵干?”

    商云深顿了下,扯扯嘴角,暗地里叹息:“走罢,我先送你回去,路上细说。”

    “我也不是什么仙长。”商云深说:“一介散修,混混日子,雪襟星官唤我药檀就是了。”

    系统听这个名字耳熟,火速翻设定,恍然大悟:「是他!」

    药檀这名字实在很仙风道骨,像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隐世仙人,系统一直没能对上,没想到居然就是商云深:「他是药谷的人,上一任老谷主的小儿子,和宋家百年前的星官有点交情……」

    或许不止是“有点交情”。

    宋氏那一任星官,同样天赋不俗,未满三十岁便玉化为星偶,在祭坛上受香火供奉,一动不动跪坐了百年。

    商云深被逐出药谷,就是因为大逆不道,大半夜跑去给一尊玉像扎针、喂药,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捉拿的时候硬是要给玉像灌酒,玉像哪里会张口,流淌的酒浆彻底淹了那一大片星图。

    闯了这么大的祸,哪怕只是人间的世俗王朝,也总要有个交代。

    商云深就这么离开了药谷,改名换姓拜进天衍宗。

    他天赋不错,一路随波逐流修了个散仙,弹指须臾百年,身边那些旧人都老的老、死的死……无聊至极。

    于是商云深卖了洞府出来云游。

    「他是来给宋厌做师父的。」

    知道宋汝瓷心里难过,系统小心翼翼避开有关褚宴的事,生怕引得他更不好受,尽力转开话题:「药檀是主角的金手指。」

    有了金手指引导,宋厌就会慢慢进入自己的主剧情线。

    他们就能好好地等,等三年——系统已经打好滞留报告了。

    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商云深有他的目的,想借宋厌再进一次你们家的祭坛,但严格来说,这事对宋厌也没有坏处。」

    药檀是幼年主角的第一个金手指。

    在原本的剧情里,宋雪襟死于刺客的袭杀,幼年主角逃入山林,高烧昏迷,手里还死死攥着宋雪襟最后塞给他的家主令。

    ——就是这块玉牌吸引了路过的药檀。

    药檀捡了快死的宋厌,灌药治伤,渡入仙力,将人救活。

    他教了宋厌练气、筑基,又教了不少对战时的损办法……虽然相当招人恨,但效果拔群,前期宋厌在天衍山上被人欺负,全靠这些暴起反抗。

    在好师父的教导下,主角小小年纪就学会打不过就往人眼睛上撒药粉了。

    “你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是不是?”商云深看得出,锲而不舍跟在宋汝瓷身后,他只是要再进一次宋氏祭坛,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来找宋氏的家主。

    “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商云深说,“三年后,我想进宋氏祭坛。”

    商云深知道怎么配药,只要日日服用,再辅以针法逆转血脉,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玉化。

    商云深甚至可以变换成褚宴的样子去交差——毕竟是世俗朝廷的黜置使,就这么凭空消失,朝廷又要怀疑到宋家主头上,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糊弄肉眼凡胎的世俗官员并不难。

    教导宋厌更不难。

    难就难在宋汝瓷的身体,商云深已经研究过不少遏制玉化的办法,样样艰难凶险,想维持三年简直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就算熬完了这三年,难道凶星就能回来?

    倘若褚宴回不来,这样坚持苦等,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敢保证,但可以尽量帮你维持身体,也可以帮你教导宋厌。”

    商云深说:“只是你要想清楚,药很苦,行针很疼。”

    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疼。

    毕竟是强逆天命,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百年前那星官坚持了三个月就放弃,自愿入了祭坛,化作了无喜无悲、不知道痛的玉像。

    听到这里,那道身影果然停下,立在路旁。

    商云深也不催促,抱着牛等他。

    小牛犊挣扎哀鸣不休,宋汝瓷转回身来,抚了抚牛犊额顶的软毛,瓷白指尖已又隐隐透出玉色,而商云深递过来的药,用纸包着,功效不明。

    这样沉默片刻,宋汝瓷接过那纸包里的药粉,朝他施礼。

    /

    宋家那个小院子里,就这么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变化细微,潜移默化几乎察觉不到,就连日日缠着仙子的夜无咎,也是在某日忽然醒悟——那骗人又登徒子的黜置使仿佛很久都没来过了。

    仙子也仿佛和过去不那么一样了。

    还是好脾气,还是温和,把红通通的、酸甜可口的糖葫芦递给眼巴巴看了一天的乞儿,眼睛还是微微弯着。

    甚至有了天天喊着“宋先生”来请教的一群蒙童。

    宋雪襟总是给他们分糖吃,给他们讲树上看不懂的地方。

    每逢午后,也还是和宋厌一起在槐树下吃饭。

    宋厌拜了个神秘师父,长进很大,能帮的忙越来越多,也不再只是跟着宋汝瓷习字,整日里忙前忙后,闲下来就练拳给宋雪襟看。

    本来就绷着脸装大人的臭屁小孩,个头窜高了一拳还多,垂着眼睛,真有点冷冰冰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夜无咎想不通,走来走去念叨个不停。裴照是下来准备开山门大典的,被他吵得头也大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宋家主他不是好好的吗?”

    昨日裴照还去拜会宋汝瓷了。

    是为了宋厌的事,天衍宗看重宋厌的根骨,打算收这个弟子入山门。

    因为之前师伯做的事,裴照本来还心虚,怕吃闭门羹。却不料宋雪襟不仅没对他冷言冷语,反倒很是温和,一番话谈得如沐春风,还留下他喝了一盏茶。

    那小院里仿佛自然有种不同外界的气场,裴照只在里面待了一时三刻,竟觉卡了许久的关窍都有些松动。

    裴照又是自愧,又是讪然,发誓定然会在山上好好照顾宋厌这个小师弟:“你少乱说乱传,宋家主人那么好,身边最不对的就是你了。”

    这世上怎么能有夜无咎这么牛皮糖的人?

    夜无咎“唉呀”了一声:“你不懂,跟你说也没用。”

    他不是说仙子不好,是觉得宋雪襟有心事,那片春风下面不再是柔软的春水,而是平静坚硬的冰河。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言表,又相当微妙,只在某个瞬间,看那双眼睛的时候,会有这种念头忽然冒出来。

    是错觉吗?

    是不是仙子被那混账登徒子欺骗、抛弃,伤了心了?

    夜无咎犯愁地抓后脑勺。

    ……

    槐树下。

    宋厌刚刚收了拳法的最后一式。

    一群围着看的小不点拍着巴掌欢呼,宋厌的脸有些涨红,把人轰散,回到宋汝瓷身边:“刚学会……练的不好。”

    他被宋汝瓷养得好,个头窜高,身量变结实,已经到了宋汝瓷的胸口。

    还是半大孩子的嗓音,语气却已经沉稳了不少。

    是小大人了。

    宋汝瓷揉他的头发,眼睛弯了弯,指腹沿脊椎下行,在几处穴位上轻点。

    宋厌只觉得一阵酸麻,倒吸凉气。

    “很好了。”宋汝瓷温声说,“你的发力不对,这几个地方才会酸,你师父的基础不牢,拳法不是他的长处。”

    宋厌小声嘀咕:“他就知道伸腿绊人,石灰撒脸,暗器偷袭,打不过就跑。”

    宋汝瓷轻轻笑了,替他理了理衣襟,开口时呛了些风,又咳嗽起来。

    宋厌连忙将他扶住:“又发病了吗?”

    他不清楚宋汝瓷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夜夜都得喝药,还得行针,有几次宋汝瓷病倒在榻上昏迷不醒,被他那便宜师父施针,苍白得仿佛没有丝毫血色。

    宋厌到现在还会做噩梦。

    “不妨事。”宋汝瓷缓过气息,被他搀扶着坐下,温声说,“阴招有阴招的用处,遇上生死关头,性命要紧,就不可拘于光明正大了。”

    宋厌抿了抿嘴,低头应了,蹲在宋汝瓷身边,看他掩在袍袖间的手。

    那些手指是种奇异的玉色,比常人稍僵硬些,像剖山楂核、穿糖葫芦这种精细动作,已经没法再做。

    昨夜宋厌在门缝里偷看,宋汝瓷连握笔也不是很稳了。

    饱蘸浓墨的毛笔从指间掉在桌上,宋汝瓷微微垂着睫毛,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捡,却又掉了一回——淋漓墨痕刺眼异常,宋厌几乎忍不住闯进去。

    但宋汝瓷也只是静静坐着,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辰。

    那张画毁了的星图被放进火盆烧掉。

    “今晚还画星图吗?”宋厌低声说,“我想你多睡会儿,多歇息。”

    霜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那只手揉他的头发,力道很轻,很柔软,分明就还是和以前一样。

    宋厌紧紧咬住下唇。

    ——褚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宋汝瓷告诉他,褚大人是回京交差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到时候还是他们三个一起住,再加上院子里养着的那头越来越壮实的小牛犊。

    牛犊被宋汝瓷亲手喂大,还是小崽的时候哞哞叫着找爹娘,如今彻底黏着宋汝瓷,开了门也不往外跑了。

    宋厌忍不住问:“画星图是不是有什么用处?我能帮忙画吗?”

    这话又没得到回答。

    每次问这个,宋汝瓷就只是望着他笑,这双眼睛里含着的笑很安静,很叫人心里跟着难过。

    宋厌就闭上嘴,不再追问,只是小心翼翼扶着宋汝瓷往家走:“那个……那个姓夜的。”

    宋厌不喜欢夜无咎,看到夜无咎就来气,但这人对宋汝瓷不错,日日来帮忙,又总是送药送东西。

    前些天宋汝瓷在外面发病,两条腿僵硬到走不动。宋厌的个头不够,怎么都没办法把人背起来,急得眼眶通红。

    也是夜无咎火速弄来辆马车把人送回去的。

    “我听说,他们家有好药。”宋厌闷声说,“还有暖榻、暖阁什么的……”

    宋汝瓷停下脚步,低头望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轻轻弯了下眼睛。

    宋厌忽然慌了:“我不是——我不是别的意思!你的病,你的病一直不好,我不想你这么累,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

    越说越急,越急越错。

    说出“你不用管我”这句话,看到那双柔和眼睛里的微怔,宋厌后悔到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拿封条封住。

    但宋汝瓷好像就是永远不会和他生气。

    “我知道。”宋汝瓷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你担心我,想我过得舒服一点,别急,厌儿——”

    他说出这两个字,像是无形中定了定,有些什么已经很淡的画面闪过,浴房里的温热水汽与明亮光泽。

    身体深处的悸颤,水花,眼前的白光,拢在背后的手。

    安抚,慰藉,咬破的唇角,滴落的泪。

    “成何体统”。

    宋厌急得要命,几乎有了哭腔,不停地喊他,不停地认错。宋汝瓷尝试暂时把念头抽离……但星官就是这样。

    一旦放下某段记忆,就会被星力迅速侵蚀,再难保全完整。哪怕日后再提起,完完整整复述细节,也依然会觉得陌生,仿佛是在听一段别人的故事。

    宋汝瓷慢慢把心神从这段乍现的记忆里剥出,宋厌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月色,一片银白,遍地霜花。

    “去找你师父,请他来帮忙。”

    宋汝瓷轻声对宋厌说:“我在这等你,请他带着药来,我走不动了。”

    第104章 谁? 升官发财、忘恩负义、不回来了。……

    商云深来得很快。

    来时宋汝瓷还坐在路旁, 单手扶着膝,微垂着眸,温声同那位夜少主说话。

    整个天衍山下都知道, 夜无咎在使劲浑身解数, 追求这位落难的人间司星郎——只是不清楚,宋雪襟为什么不肯同意, 宁可日日卖那卖不完的糖葫芦。

    明明血盟势大, 财富远超一般中等宗门,进了栖霞山庄就有享不尽的福。

    “你脸色不好, 是病了吗?”夜无咎给他打扇子,殷勤轰走蚊虫, “依我看, 你就不该做这辛苦差事。”

    “栖霞山庄招账房先生呢, 你想不想去?很轻巧的, 只要算算账, 每月就给二十两银子。”

    夜无咎说:“我听人说那褚宴在京中高升, 官运亨通, 不回来了……”

    这话说出口, 夜无咎也有点不踏实,一边说, 一边偷偷瞄着宋汝瓷的神色。

    天衍山与京城远隔万里, 仙家又与红尘泾渭分明,长辈管得严格, 严禁他们这些子弟动辄就去探听世俗消息。

    夜无咎屡屡犯戒,冥顽不改,已经被他爹捆起来结结实实亲自揍了好几次。

    这是镖局那些人带回来的说法。

    平日里只要提褚宴,宋汝瓷的神情就会变化, 好不容易好转点的态度也会转淡,今日夜无咎壮着胆子再试一次,却发现那双眼眸仿佛又有些不同。

    宋汝瓷并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望着他。

    睫尖细微轻颤,像是难以承受月色的重量,淡白清秀的眉睫看不出什么特殊神情。

    ……竟然是某种叫人错愕的温和迷茫。

    夜无咎在这双眼睛里看见雾气弥漫的烟水,霜色愈浓,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又像是要将人的心神俱都吸进去。

    肩头叫人忽然拍了一下。

    夜无咎重重回神,打了个寒颤:“什么人?!”

    “夜少主。”商云深好心提醒他,“你根基不稳,色在胆中,境界又太低,这样乱窥天道,是要变成疯子的。”

    “你才变成疯子!”夜无咎火冒三丈蹦起来大骂,骂完才回过神,皱紧了眉,“什么天道?”

    他愣了愣,倏地回头看宋汝瓷,错愕定住。

    那双眼里流转的星轨万千,竟远比头顶夜穹更深邃浩渺,点点碎星明了又灭,吸着人心神浸入其中,只想着溺入这片天河水里,再不问身外任何事情。

    夜无咎后知后觉,到这时才察觉前后心一片冷飕飕冰凉。

    商云深正俯身替宋汝瓷把脉。

    宋汝瓷静静坐着,头颈睫毛俱都微垂,一只手被商云深托着,另外半边胳膊被宋厌用力抱在怀里。长高了不少的幼童看着沉稳了不少,内里性子其实还没变,脸色煞白,紧紧贴着宋汝瓷的胸口。

    若是在往常,宋厌这样恐惧不安,宋汝瓷早就要放下手里的事,弯起眼睛、温声安抚这孩子。

    但眼前的雪影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从尘世中剥离。

    “这是怎么回事?!”夜无咎攥住商云深的胳膊,他看不透这云游药郎的底细,但傻子也知道,这人绝对深不可测,“仙、宋家主他怎么了?”

    商云深抬头,看了看这位养尊处优不知世事的夜少主,一时居然有些唏嘘慨叹:“你和他说的,褚宴不回来了?”

    夜无咎有些慌了:“我就是说说!”

    他只是想劝宋雪襟不要总等着褚宴,也去栖霞山庄看看——难道是这话害了宋雪襟?!

    早知道他不说不就是了!夜无咎暗骂自己这张破嘴,急得团团转,想要弥补道歉,却被商云深一道仙力拘过去:“接着说,多说。”

    夜少主瞪圆了眼睛。

    这还怎么多说?

    他也就打听着了这几句!还只是些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多半都是假的。

    商云深当然知道是假的,以仙力传音,特地补充:“细说升官发财、忘恩负义、不回来了。”

    夜无咎:“……”

    仙子真的不会从此再不卖他半根糖葫芦吗??

    这种忧虑只是冒出一瞬,还是眼下救人要紧。夜无咎只是愣了一瞬,也回过神,意识到商云深是要他说些什么,唤醒宋雪襟的心神。

    夜无咎他爹当初练功走火入魔,昏迷不醒,也是这么被夜少主一张嘴气活的。

    夜无咎咬了咬牙,横了横心,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胡编:“他,他当了宰相,大将军,还被封了王。”

    夜无咎:“他横征暴敛、滥杀无辜,白骨露於野,万里无鸡鸣。”

    夜无咎:“他挖小孩的心炼丹。”

    夜无咎:“他杀人不洗手。”

    玉像似的人影有了动静。

    宋汝瓷的睫毛动了动,很微弱,仿佛这一点反应就耗去极多心力,但还看得出是在蹙眉。

    夜无咎经常惹仙子不高兴,一眼就看出,宋汝瓷的神情并不是信了谣言、对褚宴不满,而是对这些胡说八道不悦。

    这就说明心神尚存,并没完全逸散进这古怪药郎说的什么“天道”。

    夜无咎喜了喜,知道这是有用了,继续趁机乱踩:“他还取了一百八十个小老婆!”

    夜无咎自小在血盟长大,对世俗朝廷所知甚少,看过的那几出戏绞尽脑汁,全编进去了:“皇上老儿把公主许给他,他答应了,当了驸马,始乱终弃,派人来暗杀糟糠之妻……”

    这下连宋厌也狠狠瞪他。

    这能怪他么?!夜无咎瞪回去,还没编够,商云深已经满意,拂了拂袖子。

    一片白花花的药粉弥漫。

    像商云深这种懒得动用仙力、动不动就用蒙汗药放倒人的散仙相当罕见。

    夜无咎身上那些珍贵护身法宝,硬是一个都没用上,迷迷糊糊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大作。

    /

    商云深将宋汝瓷带回了小院。

    托夜无咎那张嘴的福,宋汝瓷被气醒了片刻,及时喝下了一副重药。

    再配上药谷那要命的九劫回魂针,逆转血脉硬搏天命,忙碌一夜,至少将玉化趋势封在了腰部之下。

    月落日出,天色破晓。

    情形终于稍微稳定。

    商云深的仙力也耗去大半,松了口气,满头大汗将剩余银针一扔:“好了,雪襟星官,你别不说话,我分不清你和玉像。”

    即使是商云深,也不得不承认,宋雪襟这副样貌生得叫人根本挪不开眼。若是垂首低眉,变成个玉像高坐莲台,就会明白那纣王干嘛想不开乱题诗。

    他说完,静坐出神的人有了反应,宋汝瓷抬起目光,轻抿了下淡色的唇角。

    他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宋厌忙了一宿,蜷在椅子里睡着了,身上盖着宋汝瓷的衣裳,被轻轻抚着头颈。

    宋厌脸上的泪痕被擦拭干净,力道细致柔和,极为耐心,在梦里依旧抽噎的孩子往他身旁靠,紧闭着眼睛,抱住那只手不放。

    宋汝瓷露出些无奈却温和的纵容,由他这样抱着。

    “多谢仙长。”宋汝瓷抬手,掌心多出一枚玉牌,“这是家主令,今后——”

    “先不说这个。”

    商云深却没接那块令牌:“你觉得怎么样?”

    宋汝瓷坐得端正,膝上盖了条毯子,看不出太多异样。

    他轻按了按毯下双腿,掌心摸到冷硬,神情却依旧平静柔和:“不要紧。”

    已经比预料的好上太多,他本以为这次再难逆转,如今只是废了两条腿,身上却不碍什么事,甚至比前段时间还灵活了些。

    “舍去双腿叫星力侵蚀,唬弄唬弄天道罢了,也不知道能骗多久。”

    商云深说:“能撑一天是一天,对了,今日天衍宗开山门,你真舍得让我把宋厌带走?”

    听见这句话,宋汝瓷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下,垂眸看蜷缩的孩子,摸了摸那两个红绳绑成的小髻。

    宋厌的反应这么大,一半是因为昨夜情形凶险,一半是因为不想上学……不想去天衍宗。

    宋厌怕自己走了,没人帮家里干活,没人能随时陪伴照顾宋汝瓷。

    天衍宗自然是不准弟子办走读的。

    但这是条正路,宋厌不能只是跟个半吊子散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乱修行,宋氏族人也困在弱水河谷,等宋厌学成回去,解放族中老少。

    半吊子散仙本人:“……”

    “有劳仙长。”宋汝瓷轻轻笑了下,他的笑很淡,几乎不达眼底,只是浮光掠影,却依旧很柔和动人。

    商云深看得暗自叹息,怪不得夜少主被迷到神魂颠倒,今日一大早就又急燎燎跑来探望仙子,裴照被硬拽来做陪客,也心神不宁、支支吾吾,满心都是宋家主怎么忽然病了,连变成药郎的师叔都没认出。

    如今宋汝瓷坐在窗前桌边。

    脊背很笔挺,仍旧像是霜下竹枝,睫毛垂着,那一点眼中的笑意没有足以持续的缘由,很快就变淡。

    他一手被宋厌抱着,空置的右手搭在桌上,指尖染了些许墨色,桌上是散落的星图。

    商云深看着那些被描摹不知多少次的星轨:“你应当知道,你不该再碰这个了罢?”

    动用星力引来天道,弊端是身体会被星霜侵蚀,逐渐玉化,变成献与星辰的祭品。

    窥天机的麻烦就简单得多了。

    ——损耗阳寿。

    如果不是褚宴留下的那些丹药,宋汝瓷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至于这几百张废纸,也都没能推出那个想要的答案。

    “他能不能掀了九霄天,下来找你,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商云深说:“他去揍我师兄,抢来丹药给你,是想养护你的心脉,让你把身子调理好些,不是让你推演星图的。”

    这话商云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劝,但这一次宋汝瓷的反应不同,那种不祥的念头又冒出来。

    商云深皱起眉。

    宋汝瓷抬头,他的神情依旧很温和镇定,轻轻眨了下眼睛,缓声问:“谁?”

    ……商云深胸口跟着这一个字陡然沉了沉。

    他细看宋汝瓷的神情,是真的全然陌生、毫无印象,喉头没来由发苦,几乎是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把一摞写满了字迹的纸递过去:“你们……观星一脉。”

    商云深问:“都是这样?”

    都是只要个把月不见,就淡了、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这样,他执着于要再进一次宋氏祭坛,又有什么意义?

    商云深一时觉得有些荒谬,看着宋汝瓷温和茫然的神色,只觉讽刺至极,他看着宋汝瓷翻看那些纸张——那上面都是宋汝瓷自己记下的东西。

    还能记清那些事时,宋汝瓷哄宋厌睡下,每晚都会坐在桌前,把它们一桩一桩细心写下来。

    宋汝瓷还会独自在浴房里待很久。

    但如今,宋汝瓷再翻看这些,神情却变得很陌生。

    他将这些手稿折起,收在隐蔽的木匣中,在椅子里规矩端坐,眉心蹙起:“这是何人所写?”

    商云深抱着胳膊看他。

    宋汝瓷微怔,低头看自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那些狎昵失礼的东西和自己有关。

    自幼被精心教养、规矩严格的宋氏家主,垂着眉抿唇不语,被冒犯的绯红倒是一路由瓷白耳廓渗进领口。

    “仙长。”宋家主轻声说,“不可胡言,宋氏子弟如此荒唐,是要罚抄《礼记》,鞭三十,去跪祠堂的。”

    商云深没话说,只是摇了摇头,点了宋厌的昏睡穴,将人拎走:“开山门了。”

    说话的工夫,窗外天衍山上,钟鼎嗡鸣霞光万千,祥云聚散翻涌,煞是好看。

    商云深看了一阵那片七彩云霞,平复心绪,他只是因为自己的事迁怒宋雪襟,这并不妥当,宋雪襟为了和那天狼在一处,已尽了力,连命都不顾了。

    天规不准凶星私自下凡,也不准人与星辰结合——真要在一处,也只能当祭品。

    天道就是无情至此。

    人又有什么办法?

    若是天狼回不来,宋雪襟也就这么忘了,继续做那斯文清正的家主,一辈子端方守礼、循规蹈矩,也没什么不好。

    “我胡说的,那是我乱写的东西,编排你和一个捕快……我私下里是写话本的。”

    商云深背了这个锅,缓和语气,问宋家主:“不知你宋家规矩森严,冒犯你了,我拿去烧了?”

    宋汝瓷闻声抬头望向他,轻轻眨了眨眼,微微摇头。

    商云深一愣:“不烧吗?”

    “……不。”宋汝瓷说,一手覆着那木匣,指尖微微收拢,“我来亲自处置。”

    好吧。

    商云深猜他是信不过自己,想着人间世家十分注重名声,的确谨慎拘礼,也就不再多说。

    他赶时间,只略一颔首,带着宋厌化纵地金光,直奔天衍山。

    ……

    系统猫猫祟祟钻出来。

    小黑影子压低声音,特工接头似的问宋汝瓷:“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帮忙?”

    系统最近忙于钻关褚宴的天牢,往里面丢宋汝瓷推出来的、有用的星图,路径相当复杂,几天没露头,生怕宋汝瓷受数据影响把自己也忘了。

    幸好没有,宋汝瓷很清楚地记得它,从袖子里拿出桂花糖给它,又伸出手,一起压低声音:“打我一下。”

    系统啃着桂花糖:“?”??

    这是什么要求???

    “快。”宋汝瓷悄声催它,宋氏规矩很严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仅做那种荒唐事要挨罚,看不该看的东西也要打手板。

    宋汝瓷一向都很遵守规矩。

    刚才在人前,斯文端方的宋家主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把手稿仓促锁进盒子,现在很想看下一页。

    宋汝瓷伸出手,主动让系统打手板,耳廓更红了,垂着目光睫毛轻颤,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日记。

    他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字迹,知道这不是商云深写的,只是,只是。

    ……怎么被亲一下眼睛,腿就会变软呢?

    第105章 闯祸 阁下是宋厌的父亲?请随我等上天……

    手稿写得很详尽。

    那登徒子很是冒犯僭越、不守规矩, 执笔的人在纸上写,「他今日咬了我的耳廓,不合礼法, 我该用藤条罚他……」

    且先记着账。

    家主心软, 没有真正动手,那描金软藤鞭子其实一直在腰间, 并未抽出。

    宋雪襟只是没有仙骨, 也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武艺是不弱的, 鞭子打在身上,辅以内力, 落在身上也有道道血痕。

    「他还咬你!」系统都不知道, 没想到褚宴看着正人君子, 私下里居然是这么欺负人的, 看得很义愤填膺, 「该打, 拿鞭子打他的后背, 你也咬他的耳朵, 喉咙,咬出血, 让他看看疼不疼。」

    宋汝瓷放下手稿, 细细想了想。

    ……耳朵红了。

    系统:「??」

    宋汝瓷轻轻咳嗽了下,摸了摸小黑影子, 没说话,却也不再继续看下去,只是将手稿收好,锁上那个木匣。

    他身体不便, 动作却依旧轻捷无声,将木匣锁好,往窗外望了一阵。

    霞光漫天,云彩聚散。

    天上星辰早就看不到了。

    “我与他很好么?”宋汝瓷问系统,声音很轻,“他这样对我,我居然不生气,还记了下来,好像盼着他再来一样。”

    系统被问得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应,应该吧。”

    这次记忆屏蔽得彻底,宋汝瓷不仅是不记得一个叫“褚宴”的人这么简单。

    那种感受仿佛也被暂时锁进碰不到的匣子。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朝系统笑了笑,把小黑影子捧到肩头。他双腿行走不便,幸而椅子实现改过,加了轮子,倒也不难挪动,靠自己就能去院子里透气。

    只是屋子里与小院俱都空荡。

    井边没人在打水了。

    没人在那洗脸,湿淋淋抬头朝他笑,很温驯地俯身,让他擦脸上、发梢的水。

    洗好的山楂堆在院子角落,有鸟雀来啄,没有火冒三丈的臭屁小孩冲过去轰那些“叽叽喳喳的破鸟”,也没有高大影子拎着衣领,把小不点提走回去洗脸穿鞋。

    如今整个院子都安静,鸟雀总算如愿尝到了山楂,吞饱了肚子也就飞走。

    摆摊挣的银子,装在了宋厌的小包袱里,当作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宋汝瓷听见门响,抬起头,眼睛微微亮了下,转动轮椅去开,却只是风吹动了门栓。

    小牛犊过来蹭他。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抚摸牛犊头顶打着旋的软毛,给它筛了些干草,倒了一桶清水。

    系统跟着他这样过了一早上,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宋汝瓷要不要回去:「主角去了天衍宗,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现在离开完全没问题,只要退出这个世界,屏蔽也就自然会消失。

    宋汝瓷靠在椅子里,静静想了一会儿它的建议,还是低头,又排开几枚竹片:“再等等。”

    牛犊还长得不够壮实,还要再手喂些时日。

    宋厌要是在宗门里受了什么委屈,负气跑回家,总要能敲开门。

    他还是想再等等——为了这些,也为那一份好奇,哪怕宋汝瓷不论怎么尝试回忆,也已经彻底想不起自己在等什么,想要有朝一日等到的人是什么样。

    他怎么会同意一个人咬自己的耳朵、亲自己的眼睛呢?

    宋汝瓷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全然没什么特殊奇怪的感受,他忘了披衣服,叫风吹得咳了一阵,很熟练地擦拭掉血痕,收起染血的布帕。

    “没关系。”宋汝瓷说,“这样也很好。”

    也不能只是等,人总要有些事做。

    宋汝瓷转动轮椅,去井边打水,他做得不急,如今不为挣钱,只是打发时间,就不必那样起早贪黑了。

    宋汝瓷想好了。

    明天还是去卖糖葫芦。

    /

    天衍宗开了山门,天衍山下就全然换了个样。

    弟子不再被拘在宗门之内,终于可以下山随意走动,憋疯了的内外门弟子自然要好好逛个痛快。一时间身负长剑、一表人才的年轻子弟遍地都是。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山脚下那个很不起眼的糖葫芦摊子。

    摊主身体不好,似乎不良于行,坐着轮椅,神神秘秘戴了帷帽,谁也不知道那面纱下是张什么样的脸。

    有人猜是惹了事逃到这地方的凡人——这种情形不少,仇家太多,被报复得残了、瘸了,妄图以仙术扭转乾坤。

    “藏头露面鬼鬼祟祟的,我就不喜欢这种人,说不定掀了帷帽,脸上全是刀痕。”有人瞎猜,“丑得你睡不着觉。”

    “慎言。”一旁的地门弟子皱眉,“我看他气质高雅,有些仙风道骨……”

    “人不可貌相!仙风道骨卖糖葫芦?”

    “说不定是故意弄出这种做派,以为就能蹭个咱们宗的仙门名头了。”

    “仙门是这么好进的?他不会以为他靠卖糖葫芦,也能卖进天衍宗吧?”

    “真怪,不就是糖葫芦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无非就是一串山楂蘸糖,我都会做,怎么排这么长的队……”

    这些弟子被封在山上三年,两耳不闻山下事,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乍一看那热闹非凡的摊子,都格外摸不着头脑。

    有腿快的,过去排队买了根糖葫芦,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还要嘴硬附和:“就是!根本平平无奇,没什么稀罕的嘛……你们谁还有铜板没有?”

    修仙之人用不着钱财,有银两的都少,会随身带铜板的就更不多。旁人俱都莫名其妙,听他居然嚼得咯吱有声,劈手夺过来抢了最后一颗山楂吃了,才错愕瞪圆了眼睛。

    ——这山楂里竟然巧妙藏了山核桃仁,炒得酥脆喷香,外头是加了桂花与薄荷的糖衣,糖壳薄薄,轻轻一咬就绽裂。

    像是嚼了满口春日开化的薄冰。

    酸甜可口,香脆而凉。

    好吃!

    捏着空竹签子的人瞪圆了眼睛,飞快嚼完这一颗糖葫芦吞了,抄起装钱的锦囊,直奔糖葫芦摊子。

    其他人错愕半晌,是这真的被勾起心思,也狐疑着跟过去,那小小的摊子一时便越发热闹起来。

    ……

    宋汝瓷轻轻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

    在他身边,夜无咎立刻扇子一收,殷殷过去给他揉:“仙子累了?歇一会儿,我替你蘸这糖葫芦如何?”

    他潇潇洒洒、自觉风流倜傥,边上围着宋汝瓷的幼童立刻大声喊起来:“不要你!你根本不会蘸!”

    夜无咎蘸出来的糖葫芦,糖壳厚的厚、薄的薄,还有不少根本裹不完整。

    浪费山楂又浪费糖。

    夜无咎脸色一讪,冲这群小屁孩瞪眼睛:“不准胡说!怎么就浪费了?我明明自己都买了……”

    他和这群小屁孩吵成一团,余光看见宋汝瓷眼睛里的笑影,也忍不住高兴,硬是扒拉开一个数着手指头算账找铜板的小不点,抢了点自己能干的活。

    夜无咎消息灵通,趁着裴照闭关,给宋汝瓷讲独家小道消息:“我听说,宋厌在天衍宗可厉害了,一个打十个。”

    这几个好奇来买糖葫芦的外门弟子,其中甚至就有挨了宋厌打的,还没好全,一瘸一拐鼻青脸肿,拿斗笠遮着脸。

    宋厌到了山上,就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刺头脾气。

    他寡言,孤僻,沉默异常,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几乎不睡觉、不要命,凡是擂台也一定要赢。

    赢了就能攒宗门奖励的灵芝仙草。

    宋厌不知道褚宴留下的仙丹,这些仙草,他一颗也不舍得动,全藏在半吊子散仙给的玉匣里,想等能下山的时候带去给宋汝瓷。

    小孩子拼尽全力想到的“周全”也就到这一步了。

    至于招惹了多少人、树了多少敌……如今的宋厌还想不到。

    他本来就是个天厌地弃的孩子,因为有了宋汝瓷,那股子戾气才暂时软化收敛。如今不在宋汝瓷身边,没人管束,心里焦躁烦闷,就又变回了过去的脾气。

    上山短短半月,已经打了十几回架了。

    系统其实也在实时关注,得到消息的速度比夜无咎这个二道贩子快,天天晚上跟宋汝瓷发愁:「不行,我们一定要忍住,不能插手。」

    主角就是这样的。

    比起原本剧情里的见谁打水,有了宋汝瓷和褚宴的教诲,虽然时间不长,但宋厌已经懂得了道理。

    跟人打的那十几架都不是他先挑衅,是因为绝不肯低头,不肯服输,不肯被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欺负。

    「他还绝不准人说你。」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敢说怪话就打。」

    这次新拜上山门的弟子里,有宰相的孙子、镇北侯的外甥,还有些被家族高价送来混日子的纨绔……宋氏家主在山下卖糖葫芦这种事,正经的仙门弟子不了解,这些豪门纨绔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宋汝瓷一手敛着袍袖,捏着糖葫芦蘸糖,听系统打探来的情报,刚要回答,忽见一道金光落地。

    好不容易排到队伍第一个的外门子弟恼火起来,刚要呵斥不准插队,看清来人,脸色骤变,迅速躬身退后。

    来的是宗门刑堂的人!

    刑堂弟子一袭黑衣,面具遮脸,凌厉端肃,朝宋汝瓷一拱手:“阁下是宋厌的父亲?请随我等上天衍山一趟。”

    天衍山下的居民早已熟悉天衍宗,看到刑堂中人现身,已经提心吊胆悬了一口气,听见这句话,更是错愕,四下里议论纷纷。

    刑堂弟子名为“弟子”,其实都已在天衍宗修炼百年以上,天资所限难登天道,却已到了地仙极致。不要说是裴照,就连商云深亲自出手,倘若叫这些人联手结阵,也难以应对。

    这些人都是天衍宗的核心,轻易不出动,极少当街拿人。

    更何况是因为宋厌,要带这糖葫芦摊子的摊主上天衍山——这得闯了多大的祸?!

    美滋滋嚼着糖葫芦的外门弟子被“宋厌”这两个字吓得一激灵,盯着宋汝瓷,也瞪圆了青肿的眼睛。

    “慢着!”夜无咎等的就是这一刻,唰地一展扇子,威风凛凛插话,“宋家主的事,就是夜某的事。”

    “宋厌的事,也是夜某的事。”

    夜无咎很沉稳,护住宋汝瓷,朝这些黑衣人也像模像样一拱手:“在下血盟夜无咎,敢问宋厌闯了什么祸,至于拿一个凡人上山?难不成是揍了你们宗主的儿子?”

    就算真是揍了天衍宗宗主的儿子,夜无咎也不怵他。

    刑堂弟子知道他的身份,交换视线,客气施礼见过血盟少主:“不曾。”

    宋厌并没打他们宗主的儿子。

    要是那样就好了。

    为首的刑堂长老说:“他把澜沧江龙王儿子的龙角打断了。”

    第106章 澜沧江龙君 你跟我走,我就放过你的儿……

    十拿九稳的夜少主:“……”

    什么玩意儿的龙角???

    夜无咎匪夷所思瞪圆了眼睛, 没来得及追问,眼看着宋汝瓷居然就要和刑堂那些人走,快步跟上去:“仙子!”

    他拦住宋汝瓷的轮椅, 看着那些刑堂的人, 有些警惕:“我陪你去。”

    龙族不是好惹的。

    哪怕是江河溪流的龙王,一样有推云布雨之责, 或是镇妖、或是除祟, 庇护一方百姓,是正经享受香火供奉的神族。

    血盟还好些, 镖局每次走镖,但凡过水, 必要献上祭品无数, 祈求路途平安。

    ……虽然不知道宋厌那臭小子怎么惹了这种角色, 但人家已经找上门, 怎么能让宋汝瓷自己去应对?

    他又不像某些绝情绝义的登徒子黜置使, 招惹了人, 拍拍屁股甩手就走, 走得干脆、走得彻底, 一句话都不知道叫人捎回来!

    夜无咎咬了咬牙,横下心, 刚要同那些刑堂的人说话, 手臂就被按住。

    宋汝瓷的手。

    夜无咎怔了下,低头, 迎上那双比过去温和了许多的眼睛。

    “有劳夜少主。”宋汝瓷抬头,朝他温声说,“替在下看着糖葫芦摊子,小心落了灰, 留神别打翻热糖,烫了孩子。”

    夜无咎张了张口,没说出声。

    宋汝瓷朝他微微弯了下眼睛。

    “自,自然没问题。”夜无咎被这个笑引得心跳咚咚,嘴都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答应,“仙子放心……”

    话没说完,一阵罡风骤然旋起。

    躲在老槐树后心惊肉跳的几个外门弟子叼着糖葫芦探头,已没了刑堂中人与糖葫芦老板的影子。

    /

    宋汝瓷还是第一次进天衍宗。

    他过去没做过这种任务,没见过正经的修仙宗门,此时坐在轮椅里,望着奇花异草、仙禽翱翔,倒真像是半步进了仙界。

    宋汝瓷察觉到不同:「这里的空气质量比山下好。」

    「对。」系统在他肩上,和他暗中讨论,「这就是‘灵气’。」

    有仙根的人,只要稍加提点,自然就会吸收这些灵气,提纯、凝练,或是强健筋骨,或是提升修为。

    可惜对宋雪襟这具身体没什么用,否则他们谋个差事,上山来扫一扫地,看一看藏经阁也不错。

    这么一路走马观花,就到了刑堂的正殿。

    只是一进门,气息就瞬时不同。刑堂殿内一片漆黑肃杀,寒气逼人,刺骨的森寒顷刻间袭遍全身,宋汝瓷既无仙力又无根骨,咳意就冲出喉咙。

    咳了两声,殿内锁链哗啦一响。

    接着就是无声的急促搏斗,锁链响个不停,宋厌从内殿冲出来,看见宋汝瓷,就定在原地。

    ……也不过就是个把月没见。

    宋厌又窜了个子,身上是天衍宗的弟子袍,脸上有伤,嘴角青肿,手脚都捆着铁链。

    几个内门弟子从里面追出来,要将他拖回去。

    宋厌的进境比系统预计的还快,才上山这么短时间,已经明显透出顶尖天赋,被这几个内门弟子动手擒拿,居然还能死命抵抗,拖着锁链要往外冲。

    “谁叫你们带他来的?!”宋厌厉声问,“我说了,那老龙王要心要肝,随他拿,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担!”

    “师弟,师弟。”负责看押他的内门弟子也苦恼,压低声音劝,“你不要激动,我们请你父亲来,只是商量……”

    要说也偏偏是赶上了。

    裴照的修炼到了关窍处,在禁地闭关,宗主亲自去盯着了。

    听闻九霄天生了什么大变故,宗门说了算的长辈又都去了天上,连商云深商师叔这种最指望不上的也被急燎燎连夜拽走,一晃已经半个月没人回来。

    恰恰在这种时候,宋厌闯了这么大的祸,人家龙王都亲自找了过来。

    总要有个交代。

    留守的镇宗长老也是想着这个,才命刑堂师兄把宋汝瓷带上来,想着双方谈谈,说不定能商量出个说法……

    内门弟子们愁得不行,七手八脚按着宋厌,被掀翻了好几个,正叫苦时,听见木质轮椅碌碌轧过碎石。

    宋厌也像是叫这声音定住。

    他跪在地上不动了,被人反拧着手臂,低着头,脸色煞白。

    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脸上的伤。

    宋厌打了个激灵,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又死死咬住了嘴唇,头埋得更低,不给宋汝瓷碰:“你怎么来了?这很冷,快出去,小心咳嗽。”

    天衍宗没人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内门弟子按着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死犟刺头,相当错愕,面面相觑。

    “我没事。”宋汝瓷摸他的头发,“抬头,我看看。”

    宋厌不听他的话,恨不得要劈开地缝钻进去。挣扎的力道太大,内门弟子又开始按不住,正焦灼时,就听见宋汝瓷温声问:“能先把铁链松开吗?”

    几个弟子都愣了愣。

    “我们父子很久没见了,说说话。”宋汝瓷朝这几人拱手,“有劳了。”

    他说话时的嗓音轻缓柔和,有独特的宁静韵律。

    在山下的这些时日,风吹雨淋、早出晚归,他的身量比之前还更消瘦了些,青色布衣收束单薄腰身,在轮椅里依旧坐得挺直如竹,眼尾细纹却柔和。

    这几个弟子都是生下来就修仙,长到现在没见过生人,听得脸红心跳,个个不敢抬头细看那颗殷红朱砂,匆忙避开视线,一时讷讷:“这个……”

    “宋家主。”

    镇宗长老恰在此时到了,很是客气,笑呵呵开口:“见笑了,想必您也清楚,万事有规矩。”

    “宋厌叛逆顽劣,屡闯大祸,上山不过月余,已给本宗添了数不清的麻烦,非得这样长长记性不可……这铁链是万万不可放开的。”

    宋汝瓷蹙了蹙眉。

    镇宗长老还要再说,却听那人间家主、落魄星官温声道:“长老。”

    宋汝瓷问:“贵宗宗主在何处?”

    镇宗长老一滞,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宗主不在——宋家主问这个做什么?”

    此处的确阴寒无比,这种寒气衣物无法阻隔,宋汝瓷靠在轮椅里压下咳意,单手轻轻抚着宋厌的额顶。

    “我家的孩子。”宋汝瓷说,“很懂事,并不叛逆、顽劣,既然在山上屡生冲突,想必是与天衍宗风水不合。”

    “打了什么架、为什么打架,宋某会向他问清。我宋氏一脉自古司星,总还有些法宝、典籍,有什么损失,我父子会赔偿。”

    “既然贵宗不锁着他,就不会教养,宋某就不叨扰贵宗了。”

    宋汝瓷说:“我想带他再去别的宗门试试。”

    宋厌愣了愣,急促喘了两口气,难以置信抬头,眼眶已经止不住地红透。

    反应更大的其实是那个镇宗长老。

    ——他不过是个天玄境,论境界甚至比如今半步仙家的裴照还要略低,之所以轮到他来坐镇,无非是管事的人都不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无非是看整个天衍宗都十分看重宋厌,眼里来气,趁机发作一番罢了。在他看来,凡人眼中的修仙宗门何等尊贵,见了此情此景,宋厌那卖糖葫芦的养父岂会不惧?定然心惊胆战、不停求饶,狠狠叱骂这一身反骨软硬不吃的小子。

    怎么就到了“去别的宗门试试”这种地步?!?

    镇宗长老心知闯了大祸,宋厌这种天赋,如今万里挑一,真把人推到别家宗门,等宗主回来就要扒他的皮:“宋、宋家主……说笑了。”

    “松开片刻锁链,倒是也无不可,只是不可走出这刑堂正殿。”

    “澜沧江龙君与公子敖逍稍后就到。”

    镇宗长老重重清了声嗓子:“阁下好好自为之。”

    他急于撇清自己,吩咐弟子松开锁链,让宋厌与宋汝瓷说话,又七拉八扯,说要修炼,匆匆回避。

    ……

    刑堂静下来。

    宋汝瓷已经很久没说这么多话,此处寒气的确难捱,等到人散去,咳嗽了几声,听见那千年陨铁所铸的铁链急促哗啦响动,少年一头扎进他怀里。

    宋厌急得脸色发白,死死抿着唇,不停催动刚学会的灵力仙术,替他暖手暖身:“笨死了,怎么人家一说就上山?”

    宋汝瓷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很新奇,弯了弯眼睛,摸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宋厌嫌丢人,躲着他的手:“别碰……脏。”

    “很干净。”宋汝瓷从怀里取出个小玉盒,给他上药,“别动,乖一点。”

    一小块桂花糖被塞进宋厌的嘴里。

    宋厌不敢乱动了,跪在轮椅前,抱着冷硬的双腿,仰头看着这个又苍白消瘦了不少的人,眼眶更红,几乎把嘴唇咬出血。

    苍白手指蘸着药膏,薄薄涂在那些青紫淤血上。

    宋汝瓷垂着睫毛,一手拢着他的后颈,仔细涂抹均匀,轻声问:“疼吗?”

    宋厌摇头。

    宋汝瓷摸摸他的头发,帮他散开相当粗糙的发髻,摘掉草杆,重新梳理:“怎么打的架,出什么事了?”

    不问倒还好。

    一问这个,宋厌的神情骤然阴沉,眉宇里甚至隐隐透出些戾气。

    宋汝瓷拢着他的后颈,低头看这双眼睛:“不想说?”

    宋厌不出声,只是把脸埋进他覆着双腿的薄毯里,呼吸急促混乱,似乎在强压着某种杀气——趁着这会儿工夫,系统也已经收集到了那个“敖逍”的资料。

    要说“顽劣叛逆”,敖逍这个龙二代才当之无愧。

    刮风害人、生暗流困商船、袭扰沿岸百姓,已经被人间黜置使剐了龙鳞、掏了龙丹,这才不得不来天衍宗重新修行。

    系统:「……」

    好熟悉的名字。

    好熟悉的剧情。

    怪不得褚宴认为自己有经验,应该会擅长从牛肚子里面掏小牛。

    正给宋汝瓷传送消息,系统察觉到一阵湿漉漉的阴风,重重打了个激灵,窜上刑堂牌匾,才惊觉这刑堂里不知何时混进一股子水汽——水雾凝聚,化成龙形。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猛地起身催动元气,却因为刑堂禁制,四肢重若千钧,又重重跌跪回地上。

    “敖逍!”宋厌厉声开口,眼里透出血红,“有本事的,就冲我来!”

    半空里传来不屑一顾的低声嗤笑。

    银灰色的游龙损了一角,被层层冰晶封住,环绕宋汝瓷,爪尖挑断了束发的布条,青丝散落,龙尾托起末端有些褪色的长发,玩味摆弄。

    “宋厌,没想到你父亲有这般姿色,是个美人,可惜……怠于保养,该被好好呵护。”

    “我喜欢这头发。”

    冰凉吐息贴在宋汝瓷耳边:“宋先生,卖糖葫芦多苦?不如从了我,你跟我走,我就放过你的儿子。”

    第107章 敖公子 礼不可废,你该叫我叔叔。……

    龙族生来便有仙力, 敖逍虽然被剐了龙鳞、剖了龙丹,却也还有龙骨龙筋,以仙力传音, 旁人并不能听到。

    苍白手指拢起那些被打散的发丝。

    几次玉化, 又被强行逆天改命,昔日青丝发梢也已不再乌黑, 仿佛覆了层抹不掉的霜。

    宋汝瓷将头发束好, 布条断了,只好又改回栓了铃铛的红绳。

    敖逍饶有兴致:“先生这是想通了?”

    此前, 他看宋汝瓷只是觉得气质不俗、容貌出众,凡人中少有这样的好姿色, 故而动了贪婪之心。

    却不想这一条红绳, 竟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制, 倏地叫这轮椅里的人鲜活生动起来, 睫羽浓长而深, 那一点朱砂红痣偏生又昳丽韶润, 见了便难挪得开眼。

    敖逍的龙尾探向那只素白的手, 却摸了个空。

    宋汝瓷靠在轮椅里, 右手扶着木质扶手,垂眸轻声:“敖公子自重。”

    敖逍啧了一声, 龙尾重重一甩, 烟尘四起,数枚拘魂钉平地而起, 悬浮在半空的一团血光当中。

    这拘魂钉是难得的法器,九幽陨铁铸造,融了敖逍的心头精血与半块逆鳞,随他意念而动, 如臂指使。

    此刻九枚钉尖泛着森森寒光,直指宋厌。

    “宋先生。”银灰色的游龙眯了眯竖瞳,身体盘旋半空,阴霾冷雾森森,“你该想清楚些,小龙在天衍山上也有几分薄面……你也不想今年万宗大比,令郎被关在这刑堂之中,无缘上台罢?”

    宋厌的脸色霎时白了白。

    游龙化作人身,龙族寿命极长,两三百岁也是幼龙,这敖逍还不到两百岁,化形化得倒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是神情傲慢,戾气横生,平白糟蹋了相貌。

    “非是小龙平白生事,刁难先生。”

    敖逍眯了下幽深金瞳:“实在是令郎放肆卑劣,粗野无度,于擂台之上以暗器出手伤我……”

    “我没有!”宋厌脱口反驳,“是他用拘魂钉偷袭我,我没用暗器!我——”

    “住口!”

    敖逍厉喝:“区区一个人间小儿,上山不过月余,能练出点灵气就顶天了!没有暗器,你哪来的这等本事?!”

    龙族的角又不是等闲凡物!

    一个上山月余的凡人幼童,“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宋厌死死咬着牙关,被符咒捆缚的双手拼命试图挣脱,脸涨得通红。

    这件事他的确解释不清,敖逍在擂台上落了下风,不甘认输暗里偷袭,那拘魂钉离他后颈只余一寸,却仿佛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住。

    那东西猝然炸开,只是掀起的风刃就将龙角割裂,他那时与敖逍正扭打成一团,顺手一掰……就掰断了。

    龙族血脉尊贵,又是一方水神。天衍山上,也对这敖逍格外优待,没人敢招惹,生怕给自家惹了祸事。

    宋厌更是不想惹这家伙——他不怕报复,可宋汝瓷怎么办?若是这龙崽子下山作祟,日日捣乱,别说糖葫芦摊子,小院都要被搅得乱七八糟!

    宋厌急得要命,偏偏这符咒越是气血激动、拼命挣扎,便束缚得越紧,此刻已将他双手捆在背后,勒出了道道血痕。

    宋汝瓷望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宋厌一怔。

    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却被那双宁静如水的眼睛引着,渐渐稳下焦灼心神,平复了沸腾气血。

    不知道什么东西,猫猫祟祟地溜进阴影里,替他解起了符咒化成的绳子。

    ……

    宋汝瓷转动轮椅,木质轮子碾过碎石,拦在敖逍与宋厌之间。

    他不适应这湿冷寒气,侧脸已很苍白,语气却依旧平稳温和:“公子想要如何处置?”

    万宗大比对宋厌极为重要,是关键节点的机缘剧情,到时要进锁妖塔,宋厌第一次淬炼神魂就是在那里面。

    系统查了敖逍的资料——这是澜沧江龙君的独子,澜沧江龙君名唤敖澜,妻子早逝,只留下这一颗蛋,是敖澜亲自孵化、亲自喂养,故而免不了有纵容袒护,于是便娇惯着养歪成了这样。

    江龙王只比海龙王逊一筹,若是敖澜从中作梗,日后宋厌的诸多机缘都岌岌可危,此时树敌,并不明智。

    宋汝瓷说:“在下略懂医术,敖公子的龙角,或可试着医治。”

    这些日子里,他在山下,除了卖糖葫芦也养牛。

    小牛犊乱顶乱撞,不小心卡在篱笆里,别坏了牛角,急得哞哞哭。宋汝瓷就和系统一起研究了几个晚上,给小牛裹药、包扎,喂糖葫芦,设法治好了。

    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你能治?”敖逍不知他想的什么,不屑嗤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人能治龙。”

    宋汝瓷颔首:“公子想要赔偿?”

    宋氏虽然没落,被流放抄家,但到底是观星一脉,毕竟还有些底子。

    宋汝瓷手里,其实还有半本卜天残卷、些许星砂,一块河图龟甲——龙族急需星霜之力,若是此事不能善了,他也可替那澜沧江龙君引动些星力。

    宋厌猜到了宋汝瓷的意思,急得眼眶泛红,却被那怪影子捂住了嘴,只能呜呜抗拒,胸口急促起伏。

    “好啊。”

    敖逍挑了下嘴角,他被惯坏了,眼高于顶,全然不知这人间司星郎拿出的都是什么宝贝,只一味打量宋汝瓷。

    “宋先生这么有诚意……不如亲自去龙宫赔礼。”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

    敖逍玩味地打量着宋厌,踢了踢地上解开的锁链:“如何?你爹孤身一人夜守青灯,日子多清苦,不如随我去龙宫,逍遥快活一番……”

    他边说边走近宋汝瓷,绕着轮椅,打量赏玩,又去捞那泛着霜色的发丝。

    这次宋厌听懂了。

    系统也拦不住,宋厌身上血脉剧烈激荡,竟是硬生生挣脱了刑堂下的禁制,狠狠往敖逍身上唾了一口污血——敖逍脸色剧变,神情瞬间阴冷,拘魂钉剧烈嗡鸣,霎时间飚射向还倒在地上的宋厌。

    “敖公子不可!”

    负责留守的刑堂弟子大惊,急喝上前想要阻止,却到底晚了一步,余光只见那卖糖葫芦的宋先生神情一厉、调转轮椅,更慌得魂飞魄散。

    地动山摇。

    刑堂叫剧烈气流显得乱七八糟,石桌石椅俱都崩毁成了废墟,连房顶也裂开条缝。

    几块碎裂的乌玉瓦掉下来,砸在地上,崩成齑粉。

    胆战心惊睁眼看时,刑堂弟子却愣住。

    那老槐树下,每日迎来送往、和气卖糖葫芦的老实凡人摊主,此刻将宋厌护在身后,单手执鞭,布衣袖口无风自动,眉心浅金星砂若隐若现,往日温润的眉眼此刻薄而锋利,像是染血白瓷。

    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捻着金丝血线拧成的七星鞭,拘魂钉落在地上,鞭稍染着些许龙血。

    几片龙鳞被鞭子撕落,掉在地上。

    ……

    整个刑堂都静得死寂。

    那敖逍被一鞭子抽回了龙形,血痕足有寸许长,龙身蜷曲着惊惧痉挛,再不敢说哪怕半个字。

    宋厌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吃力咽了下,看着宋汝瓷。

    ……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他过去负气犯犟、惹祸、不听话的时候,从没挨过鞭子,宋汝瓷只是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弯一弯眼睛,轻叹口气,又去磕磕绊绊缝衣服。

    缝也缝不好,一下两下扎手,扎得他心都跟着打哆嗦,只好越来越乖、越来越规矩。

    原来这是宋汝瓷本来的样子么??

    他躲过了多少屁股开花!?

    宋厌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宋汝瓷身后缩了缩,看着那条鞭子……又看了看地上那条银灰色泥鳅。

    宋厌记得这条鞭子,有天夜里,他睡不着跑去院子里,想要趁月亮好多洗点山楂,发现褚宴坐在外面,正解开这条鞭子重新编织,掺进去了些古怪的血色丝线。

    这本来就是宋氏家主才能用的鞭子,千年雷击紫檀为骨,金线绞成长鞭,添了血丝后,柔韧异常。

    平日它始终勒在清瘦腰间。

    宋汝瓷第一次用它,这血线竟在星光之下,平白化作了无数细如发丝的倒钩刺。

    敖逍的龙鳞就是被着看着细如牛毫的倒钩刺掀翻的,他似乎格外畏惧这东西,吓得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连惊惧错愕带忌惮地盯着宋汝瓷。

    ……

    轮椅里的人间星官。

    这世上有没有拿鞭子的观音?龙族不是没见过神仙,却没见过这样的,明明温润守礼、菩萨低眉,此刻垂着的眼睛却好似千里白皑皑冰封。

    一切温润、宽容、柔和、好脾气……都被这一层封江薄冰遮盖。

    宋汝瓷垂眸,睨着地上的龙,睫毛掩落,淡色嘴唇抿得无喜无怒。

    身体受不住寒气,他的脸色已经极为苍白,领口掩着的脖颈微垂,弧度锋利,侧脸与眉梢染了几滴飞溅的龙血。

    那只捻着鞭子的手修长,袖口腕骨清瘦,发丝覆着一层天上星霜,泛起奇异的光泽……沿裂缝往夜穹上看,西北天狼遥相辉映,异常明亮,洒下星辉。

    这些星芒像是成片寒针,将敖逍钉死在地上。

    蜷在地上的银龙险些就被轮椅轧中,拼命卷着尾巴,挣扎扑腾。

    “敖逍。”

    清瘦斯文的人影缓声开口,嗓音依旧柔和,稍显沙哑:“有什么事,叫你父亲来和我谈,宋某静候澜沧江龙君。”

    他说话仍不疾不徐,清冷端肃,除了睫毛下那一片浅青色的阴影,血与朱砂红痣几乎是这张脸上仅有的颜色。

    鞭稍定在幼龙断掉半边龙角的头顶。

    “至于你。”人影说,“长幼有别,礼不可废,你该叫我叔叔。”

    第108章 异姓兄弟 我理当帮他的忙。

    宋厌捂着屁股, 瞪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汝瓷,又震惊又错愕,还有点挪不开眼睛——眼前的人影明明单薄清瘦依旧, 却只是垂着眼说话, 就把敖逍慑得一动也不敢动。

    那一道鞭痕极深。

    龙鳞翻卷撕裂,伤口深可见骨, 在龙身上撕开怵目的鲜血淋漓。

    ……

    斗转星移。

    寒凉夜风淌过染了些血的褪色发梢。

    地上那破泥鳅拼命卷起尾巴, 躲避轮椅与鞭子,风吹烛摇, 被变幻的鞭影扫中,都仿佛抽筋似的重重一激灵。

    金色龙瞳盯着宋汝瓷, 满是忌惮畏惧, 疼得动弹不得了, 却又不甘心叫一个凡人就这样当中羞辱鞭打, 还要嘴硬:“宋先生, 你这法器的确厉害。但你可知, 我龙族生而为神, 自古胆敢冒犯伤我龙族的……”

    鞭稍抬了抬。

    敖逍吓得魂飞魄散, 立刻紧闭上嘴,恰在此时见到一道深蓝身影, 喜出望外, 呲溜一下窜过去:“父王!父王救我!”

    刑堂弟子也俱是一肃,交换视线, 火速叫人去寻宗主。

    这次来的真是澜沧江龙王。

    这龙君刚到,天衍山顶便浓云密布、风雷滚滚,雪亮电闪刺得眼前一片白亮,隐隐能见云端无数水族兵将虚影。

    来的人一袭蓝袍, 面容冷峻,漆黑龙角下有金纹暗藏,已是半步到了踏碎虚空的境界。

    这修为已丝毫不逊色于四海龙王,甚至犹有过之,再进一步,褪了天生的麟角,便能去九天应元府为雷声普化天尊当差了。

    天衍宗纵然在上界有些师伯、师祖坐镇,也惹不起这些天生的神族,一时间风雨欲来,各个山门紧急收拢弟子不准外出。

    凡人村庄看见这乌黑浓云,更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把小孩子全揪回了家。

    天衍山脚下,被迫看守糖葫芦摊子的夜少主暴跳如雷,想要冲上山去探个究竟,却被几个血盟杀手奉庄主命按得结结实实,说什么也不敢撒手——开玩笑,这等角色,他天衍宗惹不起,难道血盟就惹得起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龙!

    云从龙,风雷动,惹了那家伙是要挨雷劈的!

    “少主,少主。”杀手们苦着脸劝,“宋先生昆山片玉、定然遇难成祥,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也有您的用处,看好您的糖葫芦就够了……”

    ……总之。

    澜沧江龙君亲临,整个天衍山上下,说不动荡是假的。

    敖逍自然知道这点,立刻又得意起来。

    他带着伤,跌跌撞撞飞到那戴着玉冠的蓝衣人腿边蹭来蹭去,卖惨装乖、呜呜咽咽:“父王,儿子要被打死了!”

    敖逍化作人形跪下,扯开衣领露出那道血肉外翻的怵目鞭痕,眼里甚至泛起水光。

    “孩儿这次既没淹农田,也没掀商船,不过就是勤勤恳恳修行罢了!”

    “这一对凡人父子仗着手里有仙家法器,放肆欺侮于我,故意折了儿子的龙角,那病秧子还拿鞭子抽我!蹂躏羞辱我,逼我叫他叔叔!”

    “他这分明是羞辱您……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宋厌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狠狠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澜沧江龙君神情冰冷,不怒自威,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敖逍,并不说话,只是抬头看向轮椅里的人影,浓深剑眉沉默着蹙起。

    “父王!”敖逍连忙站起来,殷殷跟上去,“这病秧——”

    澜沧江龙君厉喝:“跪下!”

    敖逍错愕怔住。

    澜沧江龙君的视线甚至没在那冒血的鞭痕上停留,只是淡淡一扫,便抬眸,看向轮椅里的布衣人影。

    他朝这道人影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宋厌已经跌跌撞撞冲出来,张开为了挣脱禁制满是血痕的胳膊,咬紧牙关,顶着铺天盖地的龙威护住了宋汝瓷。

    “你儿子是我打的,祸也是我闯的,和我爹没关系。”

    宋厌盯着他:“老龙王,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敢动我爹一下,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澜沧江龙君被他拦住,若有所思,垂眸望着这不大点的人族幼童。

    宋汝瓷抬手,按了按宋厌的肩膀:“厌儿。”

    宋汝瓷咳了几声,咽下喉间翻涌血气,温声说:“这是我与龙君的事,到我身后来。”

    宋厌急得要命:“不行!”

    宋汝瓷温和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瘦削肩膀咳得微颤,虽然抬手掩着口,恍惚间却已能在那一片苍白间窥见殷红血色。

    宋厌脸色大变,扑过去扶住他:“爹!”

    咳嗽个不停的人居然还有心情笑。

    宋汝瓷抬眼望了望他,那一片柔和的烟水雾泽里,透出些令人恍惚的暖色。

    宋汝瓷摸了摸他的头发:“嗯。”

    宋汝瓷好像很为这个字高兴,弯着眼睛,微微地朝他笑。

    ……天底下脾气最硬的小孩才能忍得住发酸的鼻腔,犟着不肯钻进这个怀抱里。

    宋厌几乎要把唇角咬烂,死死忍着泪,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在擂台上赢的仙丹,从玉瓶里倒出一颗:“张嘴,快,吃了就不咳了……”

    他笨拙地模仿褚宴的语气、动作,哄着宋汝瓷吃药,把拼命赢来、攒下的丹药倒在手心,捧到不含血色的唇边。

    那双霜蓝眼眸微微怔了下,随即又恢复柔和弧度,眼尾牵起温存的细细纹路,配合着张口。

    下一刻,丹药却消失。

    宋厌的灵觉敏锐,倏地转头,眼里迸出冲天戾气,死盯着那老龙王。

    “这药的药性太烈,药毒未除,是黄级下品的劣丹。”

    澜沧江龙君手中拿着那个隔空摄来的玉瓶,只看了看,便随手抛回给他:“你父亲体弱,不能吃。”

    宋厌的脸色变了变,攥紧手中玉瓶,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神情警惕。

    但他毕竟实在太年幼了,修炼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再强的根骨天赋,也不可能抵得上龙族的千年修为。

    澜沧江龙君只是抬手一挥,便有无形江水之力将宋厌裹住。

    幼童动弹不得、发不出声,绝望睁大的眼睛里,那装一身蓝袍的龙王走到轮椅前,半跪下来,按住宋汝瓷的一侧腕脉,注入了些许精纯灵力。

    “雪襟星官。”敖澜的声音很低,“多年不见。”

    敖逍错愕瞪圆了眼睛。

    他从没见过,他父亲对什么人这样和颜悦色,甚至称得上是温言细语——就连天上派来宣旨的使臣,澜沧江龙君也一向不假辞色,公事公办冷若冰霜。若非如此,以澜沧江龙君的修为功绩,早就上了那九天应元府。

    此刻,龙君却只是半跪在轮椅前,为这个被他叫“雪襟星官”的人注入灵力、调理心脉:“还记得我吗?”

    调理心脉难免激起暗伤,宋汝瓷微阖着眼,抿唇负痛忍耐,听见这句话,睫毛动了下,缓缓张开眼睛。

    敖逍有些不安,急着膝行过去:“父王!您是不是被骗了,他不是什么星官,就是个卖糖葫芦的——”

    “住口!”澜沧江龙君神情冰冷,“是我太纵容你了,一时心软贻害无穷。”

    “你也不必再在此地再生祸害,今日便跟我回龙宫禁足,三百年内不准出水面半步,否则我亲手扒了你的龙鳞。”

    敖逍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跪在不远处。

    龙君收回看向这个孽障的视线,转回目光,看向宋汝瓷。

    “不记得了?”敖澜缓声说,“昔日你与那黜置使褚大人,踏勘星图,为了逐一颗血彗到了澜沧江。”

    宋汝瓷的确不记得,有些歉意地垂了下视线。

    敖澜点了点头,也并不过多追问,不让他乱动,一手扶着清瘦胸肩,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心脉上:“这里总会痛么?”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温声说:“没什么。”

    敖澜看了他一阵,也不戳破,只是缓缓注入灵力,替他理顺心脉。

    宋厌被那江水之力放开,紧盯着宋汝瓷的反应,发觉轮椅里的人面色苍白、阖眸抿唇咽下闷哼,立刻扑过去,紧紧抱住宋汝瓷的一边手臂。

    敖澜问:“这是你的儿子?”

    心脉扭转的剧痛非常人所能忍,宋汝瓷本已疲倦至极,听见这话却睁开眼睛,微微笑了笑。

    “厌儿。”宋汝瓷温声说,“给龙君赔礼。”

    宋厌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磨蹭上前,还没开口就被敖澜止住:“不用了。”

    “是我疏于管教这孽障,一错再错。”敖澜嗓音低沉冷冽,有风雷之声,语气却十分缓和,“你们的孩子,脾性很像你和褚大人,坚忍不拔,会有出息。”

    莫名其妙被夸的幼年主角腾地变成红苹果。

    宋汝瓷轻咳着笑了下,神情缓和了许多,揉了揉宋厌的脑袋。

    宋厌依旧对这龙王颇为警惕,不被这点好听话忽悠,尽力护住宋汝瓷,盯着这忽然冒出来的龙君。

    宋汝瓷却已经看出,敖澜还有话要说。

    不适合叫孩子听见。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挤在肩头的脑袋:“去收拾东西,今天替你向宗主请假,回家住一天。”

    宋厌的目光倏地亮起:“真的?!”

    宋汝瓷低头,眨了下眼睛。

    宋厌当即就往外跑,路过面如死灰的敖逍时还想踩一脚这破泥鳅的尾巴,但转念又想,自己是今晚能回家睡觉的小孩,和这种可怜鬼一般见识做什么,索性只是恶狠狠做了个鬼脸,飞快跑没了影子。

    系统看着阳光开朗毫不孤僻古怪的幼年主角:「……」

    ……

    殿内静下来。

    宋汝瓷又咳了几声,这次不必再压制血气,呛出几口血,用布帕拭了。

    敖澜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幻化出水晶杯,将灵气凝聚成水,给他漱口、润喉,灵气化成的水凉润清甜,极为可口。

    宋汝瓷温声道谢,问眼前的澜沧江龙王:“龙君想说什么?”

    敖澜沉默着看了他一阵,缓声开口:“昔日你二人来我澜沧江,因为见了那孽障害人,褚大人剐了他的龙鳞、剖了他的龙丹。”

    “我因此与你们斗过一场,败于你的天狼噬月阵。”

    宋汝瓷问:“龙君要问罪?”

    敖澜摇了摇头,他意识到宋汝瓷的确什么都不记得,苦笑了下,继续解释:“他是我兄长留下的蛋,我怜他失怙,太纵容了……今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不打不相识,我们喝了一夜酒,我与褚大人在江畔焚香,结为异姓兄弟。”

    “我理当帮他的忙。”

    “你的心脉衰微,已经气难御血,是耗竭之象。”

    敖澜说:“得有人照顾,否则撑不过一两个月——褚大人身殒化归九天,天狼归位,大概下不来了。”

    敖澜半跪着,看向宋汝瓷:“和我回龙宫吗?”

    第109章 罚他 把他绑上,罚他亲我。

    系统:「???」

    什么叫“大概下不来了”——这怎么还有大概的!

    这龙王说话到底有没有谱??

    「你等等。」系统摩拳擦掌, 「我这就去天上看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尽快赶在十年内回来, 你别急……」

    宋汝瓷拦住急匆匆的系统。

    系统更急了:「要跟他走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 轻轻摇头,望着半跪在轮椅前的龙君, 收回了那只正被诊脉的手。

    “留神。”敖澜伸手扶他, 却落了个空,见轮椅缓缓后退, 心下自然明了,有些叹息, “你不愿跟我走?”

    还有比系统更着急、比宋汝瓷更不愿意的——地上的敖逍瞪圆了眼睛, 错愕看着父亲与那轮椅里的糖葫芦摊主讲话, 再看那条鞭子, 总算后知后觉回过神, 想起了当初祸乱百姓被那黜置使剐鳞剖丹的惊惧绝望。

    敖逍脸色煞白, 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是那个人!

    敖逍当初落在褚宴手里, 只一招就一败涂地, 被拾掇成了条废泥鳅,昏死过去, 后来的事就都不清楚。

    怎么又招惹上那杀神的儿子了!

    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宋厌也叫他爹,难不成是那杀神的道侣么?

    他是多不长眼睛, 调戏了这么个祖宗——这要是接回去可还得了!他叫这卖糖葫芦的什么,叔父?什么时候再改成后爹??

    敖逍又急又怕,手脚并用爬过去,抱着澜沧江龙君的腿哀哀恳求:“不成, 不成父王,您三思啊,他们一家人嗜杀成性,心狠手辣,您看儿子胸口这伤!是他抽的!一鞭子,一鞭子就抽成这样了!您就不怕日后您也——”

    不加掩饰的凌厉杀气直灌天灵。

    敖逍脸色瞬间煞白,魂飞胆丧,喉咙里再吐不出半个字。

    “没你的事,退下!”敖澜厉喝,“若不是动手教训你这孽障,你叔父何至于牵动气血受伤?跪下,给叔父磕头谢罪!”

    敖逍:“…………”

    完了!

    全完了!

    敖逍一阵绝望,偏偏已经没别的办法,只得横了横心,不停磕头:“叔,叔叔,侄儿知错了,求叔叔饶了侄儿!”

    他余光里偷偷瞄见轮椅中那人蹙眉,神情似有不忍。

    仿佛真是哪家菩萨,那白瓷染血的凛冽压迫一旦消退,就又恢复仁慈本性,不忍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

    还是好人最好骗。

    敖逍松了口气,止不住的心中窃喜,面上凄惨哀求,磕头磕的更起劲……果然。

    “后辈交手,不懂分寸,教一教就好了。”

    宋汝瓷劝说敖澜:“龙君不必如此。”

    龙君扫了敖逍一眼,却只是摇头:“此子顽劣不堪,最会伏低做小、撒娇卖乖,我已被他骗过多次,不必理他。”

    敖逍一僵,慌不择路想要向外跑。

    敖澜却只是一拂袖,地上就多了条瑟瑟发抖的银灰色泥鳅,不过巴掌长短,徒劳扑腾个不停。

    “我会将他带回,从今日起禁足,不准他再出澜沧江半步。”

    敖澜将敖逍收入袖中,又问宋汝瓷:“你也一起回去,好吗 ?”

    敖澜扶住宋汝瓷的轮椅,一只手覆在清瘦到硌手的肩背上,微微弯腰,语气极为和缓:“当年你们也很喜欢澜沧江的。”

    “澜沧江虽不比海龙宫雍容华贵,却胜在风景秀丽,灵气浓郁,又很清净。”

    敖澜看着他:“你若去了,定然比在此处日夜辛劳好得多,你的病……”

    “我的病不妨事,不劳龙君费心。”宋汝瓷温声道谢,“靖之给我留了药。”

    敖澜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他看得出,宋汝瓷的身体已空耗不堪,如此硬熬下去,白日辛苦,夜夜咳嗽辗转难眠,绝不是长久之相。

    自古有星辰投胎落于凡世、转世成人过一世人间日子的,并不少见,那文曲星、武曲星更是忙得不成,代代都少不了他们。

    却从来没有哪个,回了天上,还能再下来的。

    为何还要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去龙宫有何不好?

    敖澜不解,扶着轮椅低声问:“褚大人对你很好么?你甘愿为了他,一直等,等到熬坏了身子,也在所不惜?”

    ……轮椅里的人被这话问住。

    宋汝瓷的确不记得。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叫“靖之”的人、叫“褚宴”的黜置使,一切都只是苍白的词条和文字信息,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少,偶尔梦里见了个模糊的影子,想要看清,却只要稍一凝聚心神,就自然从梦中惊醒。

    这样的情形多了,披衣在院中对星静坐,寒凉透骨,咳得也越来越频繁。

    见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宋汝瓷自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还是一样的过日子,做糖葫芦、喂小牛、攒下铜钱换银子买米买柴,给宋厌置办些冬衣——不知为何,他始终没学会缝衣服。

    系统猜测是因为本来的技能条没带来,又已经存在了这么个虚拟文件占位置,所以新数据总是写不进去。

    暗金色龙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宋汝瓷靠在轮椅里,微微蹙眉,他看着眼前的龙君,尽力维持清醒,心神却还是一阵阵涣散,最后一点痕迹也仿佛开始模糊混淆。

    清晨推开门时在井边看见的影子、傍晚在温泉浴房里的迷惘温热……心跳声越来越响,变得嘈杂无比。

    耳畔不停的水声里,那些影子仿佛被替代成另一张脸,浓眉、龙角、凌厉硬朗。

    眼前龙君的脸。

    “雪襟。”龙君模仿褚宴的语气,“这样行么?”

    睫毛缓慢眨动,霜蓝眼眸纯净如冰,宋汝瓷的眉心蹙起,似乎想要尽力辨别清楚,一只手却被温柔握住。

    “我回来了,我会好好待你,再不离开你。”

    龙君说:“你喜欢叫靖之,那便这么叫我,你会很喜欢澜沧江的,那有山有水,莽林苍苍……”

    他其实是好心,龙族与人族本来就不同,只在月圆时交尾繁衍,凭着本性行事,不懂得海誓山盟、白首同心为何物。

    敖澜见宋汝瓷忘不掉褚宴,不忍见他因此病重,就想帮他。

    却不想那双柔和的、几乎就要陷入迷惘幻境里的眼睛,毫无预兆地透出冰雪霜色,宋汝瓷将手抽回,闭上眼睛,淡白眉心蹙紧,竟是一拳砸在心口。

    敖澜惊愕:“不可!”

    清瘦身躯一颤,血色就涌出口唇。

    宋汝瓷无声无息仰在轮椅里,殷红血色溢出唇角,细细蜿蜒,顺着瘦削下颌不停流淌进颈间。

    那只手软软滑落,磕了下轮椅的木质扶手,摔坠在身侧。

    指尖苍白,没了声息。

    敖澜匆忙解开他的衣领,却错愕看见一片瓷白上蔓延裂纹。

    ……

    下一刻,那檐上星芒骤然大作,曜目万分,竟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雪亮星光化作万千利芒,毫不客气直刺敖澜元神,将澜沧江龙君硬生生逼退。

    杀气直抵喉间,敖澜身形迸退数步,却丝毫顾不上自己命在旦夕,依旧紧皱着眉,看轮椅里的宋汝瓷:“快救他!他的心脉要断了!”

    用不着他说,袭向他的只是煞气,星光凝成的人影已站在轮椅前,将宋汝瓷小心翼翼抱起来。

    宋汝瓷闭着眼睛,脸庞苍白安静,唇角染血。

    人影低头给他度气,喂他仙丹,轻轻分开虚抿的嘴唇,将丹药放在舌下,人影低头想帮他,却察觉到阻力。

    宋汝瓷将丹药吐了出来。

    睫毛掀开,眼眸平淡漠然。

    宋汝瓷轻声问:“你又是谁?”

    人影一怔,手臂不自觉收紧,还不待开口,就听见怀中的司星郎继续说下去:“多谢阁下好意,只是我结发之人在天阙之上,并非不回来,他会回来的。”

    “还请诸位各自回去罢。”

    宋汝瓷说:“宋某有些续命的办法,心脉断了,也能撑过今晚,不需诸位费心。”

    今晚宋厌回家,家里再怎么也要热闹一下。

    等今夜过了,宋汝瓷就打算试一试宋氏代代相传、据说禁忌的炼魂大阵,能不能放弃这躯壳,炼出神魂去天上看看。

    他要自己去找褚宴。

    他不等了。

    宋汝瓷是天生改不掉的温和认真脾气,此时被激出血性,眉目冷静漠然,透出薄瓷般的凛冽,却还一板一眼,把自己的计划说与眼前的陌生人听:“我要上天去了。”

    人影轻轻笑了下,又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血色,柔声说:“好厉害。”

    很冷漠、凶得平生前所未见的司星郎抿唇,耳廓不自觉红了一瞬,却依旧凛然不动,只是垂了睫毛。

    人影又问:“打算怎么上去,上去几天?我送你,我路熟些。”

    宋汝瓷再不轻易上当:“阁下是做什么的,在哪处当差?”

    人影说:“我是逃犯,刚从锁星台里逃出来,那里的劫火天雷好烫,你摸摸,我的眉毛都烧焦了。”

    宋汝瓷蹙了蹙眉。

    他抬手,摸到那一截烧焦的眉毛,还摸到了大片天火烧灼的瘢痕,不自觉地抿起唇,露出关切神情,又立刻收敛藏起。

    人影轻声问:“嫌不嫌我丑?”

    “相貌是身外之物。”宋汝瓷垂眸,轻声劝慰,“阁下能冲出锁星台,实力斐然,已是一等一的英雄。”

    人影问:“若是你要找的人,变成了这样,你也会这么对他说吗?”

    被他抱着的清瘦星官一颤,低下头不语,嘴唇抿得泛白,呼吸甚至已经有些急促,又呛出几口血。

    人影像是被血烫了,立刻原地盘膝坐下,往他心口点了几指,将那一枚仙丹自己吞了,化出精纯药力凝在掌心,缓缓温养脆弱到极点的心脉。

    “我问错了,不问这个。”人影柔声说,“别想,放松心神,什么都别想。”

    调理心脉永远都是最折磨人的,宋汝瓷痛到失神,额头脸庞俱都苍白,瞳光涣散,气息时断时续。

    人影见他嘴唇动了动,俯身凑到白得仿佛覆了层霜雪的口唇边。

    “我……骑牛上去。”

    宋汝瓷轻声说:“我的牛很小,驮不动人,但一道魂还是驮得动的。”

    “我认路。”

    宋汝瓷说:“我自己去找……”

    他吐字吃力,声音衰微时断时续,想要画阵将自己炼成偶人撑过今晚,指尖已经渗出点点淡银星芒。

    那只手却被轻拢着握住。

    “你等他,等得急了,很生气。”人影抚着他的头发,“是不是?你要亲自去教训他,给他点厉害瞧瞧。”

    宋汝瓷本来是没这么想的。

    但人影的声音柔和,不知不觉,就落在耳朵里、心里。

    现在好脾气的司星郎也这么想了:“嗯。”

    人影轻轻笑了下,把垂着睫毛、抿着唇,很威风的星官大人拢在怀里,抚着后颈脊背。宋汝瓷靠在他胸口,身体微微发抖,额头抵着他的颈窝。

    “快和我说说。”人影柔声哄着,分散他的心神,理顺心脉,“你要怎么罚他?”

    司星郎用力抿了抿唇。

    宋汝瓷说:“我要……用鞭子,把他绑起来。”

    这回答真是突破星官大人的极限了,毕竟过去宋氏就算有人犯了错、获了罪,按律该罚,也是绝对不会送去污了家主的眼睛,让血沾了家主的手的。

    人影看起来也很敬畏,“啊”了一声,掌心抚着冰凉心口,推揉散开药力:“然后呢?”

    宋汝瓷:“……”

    系统:「……」

    褚宴要是再问下去,宋汝瓷迟早会因为想得太努力,不小心耗尽心神,续不住这一口缥缈元气。

    人影大概也已经发现,于是不再问,只是替他按揉心口。

    这么过了很久。

    宋汝瓷说:“罚他亲我。”

    ……这次轮到人影怔了下:“什么?”

    他低头,看见怀里苍白的、冰雪寒梅似的人影,紧闭着眼睛,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宋汝瓷的身体和意识脱节,身体其实已经认出熟悉的感触和气息,但心神警惕,不肯再上任何当、受任何骗,不会再轻易付出信任。

    宋汝瓷要亲自上天去找那个等了很久的人,要很凶,用鞭子把人绑起来。

    要罚。

    睫毛不住颤动,湿气从睫根深处不受控地溢出来。

    宋汝瓷已经不记得——不记得褚宴,不记得院子的篱笆是谁修的,灶是谁垒的,不记得每天拎着宋厌去换衣服、低头让他擦脸上水的人是谁,不记得浴房里那些事具体究竟是什么样。

    不记得被亲是什么感觉了。

    甚至就连那些手稿被放在了什么位置……就连手稿本身的存在,在记忆里,其实也已经变得极为模糊。

    宋汝瓷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

    但怎么罚要先定下。

    “把他绑上,罚他亲我。”宋汝瓷轻声说,“亲得不好,我不会对他笑的。”

    第110章 本世界完 热闹的小院里亮起了灯。……

    天衍宗内乱成一团。

    人影抱着怀中那一片雪影, 静静听着宋汝瓷说话,手臂回护着收紧,抱着宋汝瓷一路往外走。

    「褚兄。」龙君也被削掉了半边龙角, 浑然不顾, 追上去向他传音,「你能亲好么?」

    龙性本淫。

    龙族虽然不懂人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懂海誓山盟为何物, 却是很擅长房中之术的。

    龙族天赋靠血脉传承,无须特地修炼, 他们龙生下来就都很会亲。

    「你是逃犯,亡命天涯,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天兵天将捉上去了。」

    敖澜很关心宋汝瓷:「澜沧江气候很好, 适合养病, 你若是亲不好, 就换我……」

    褚宴停下脚步。

    山崩地裂, 天衍山主峰一声轰响, 塌了半边山头, 压了一条活龙。

    有天衍宗长老、刑堂执事, 壮着胆子上来想要好言劝说,却只是踏入那衍开的星光波纹, 身体就被定在原地, 全然不听控制,连惊带惧地面面相觑。

    宗主被弟子火急火燎请出关, 看着满山乱跑的大罗神仙凶星蛟龙,几乎要把眼睛瞪掉,手忙脚乱用力一挥袖子,收了本宗弟子闭门不出。

    ……

    人影却仿佛浑然不觉。

    他低着头, 只凝注这片清秀眉眼,轻柔拨开鬓发,抚摸雪白的面孔。

    他将宋汝瓷保护得很好,靠在他怀中的人没有听见山崩轰鸣,没有碰到任何碎石,也没有被风惊扰,枕着他的肩头,仍旧出神似的微垂着眼睛。

    “好威风。”

    褚宴说:“定然吓得他胆战心惊,不敢不奉命。”

    肃然冷清的司星郎其实很受不住夸。

    被说了威风,抿了抿唇,被轻轻抚摸的洁白耳廓就泛起淡红。

    褚宴轻轻笑了下。

    他的声音柔和到极点,轻声说:“只是……”

    宋汝瓷稍微愿意与这人影说话了:“只是什么?”

    “只是罚得太轻——走了这么久,了无音讯,亲几下就够了?”褚宴说,“鞭子不是用来绑人的,是打人的,该罚个几百鞭子,打得全是血痕,再去温泉。”

    宋汝瓷蹙眉,神情透出不愿。

    人影问:“罚重了?”

    “重了。”宋汝瓷咳了几声,又呛出血,“他在天上……”

    说到这就说不下去,因为记忆已经几乎不剩什么,并不知道对方在天上是什么身份、被什么事困住,至于那澜沧江龙君说的“身殒归位、下不来了”,其实也不全然像是空穴来风的谎话。

    一念及此,心头再度蔓开隐痛,喉头血气也愈浓。

    宋汝瓷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忍耐,却还是没力气咽回。

    人影低头轻轻替他啜出淤血。

    这一步也丝毫急不得,必须极为小心,怀中身体脆弱得仿佛薄胎白瓷,稍用力就会碰碎。

    宋汝瓷在他怀里,被柔和摄走喉核之间阻塞的血气,渡入精纯先天元气:“阁下……在做什么?”

    褚宴一手护着厥冷心脉,低头看怀中的人。

    这具脆弱而美丽到极点的躯壳,被困在其中的神魂,已经感觉不到、听不见、看不着。

    微睁的眼瞳完全被星霜覆盖。

    “我在助你凝练神魂。”褚宴柔声回答,“天上凶险,劫火烈风、滔滔弱水,沾一沾就要魂飞魄散。”

    弱水。

    宋家主隐约记得一点弱水,弱水三万里,飞鸟不过、鹅毛不浮:“我家族人……”

    “在弱水河谷,我知道。”褚宴握着他的手,“你和商云深做了交易,是不是?你将家主令给了他,一报还一报,他也去了天上帮我。”

    “我们按照你画的星图指引,冲出锁星台时,恰巧看见了弱水,便将她也放了。”

    弱水被天闸、天锁束缚万年,痛苦寂寞不堪,如今一朝解放,淹了蟠桃园、灌了兜率宫,浇灭了老君的炉子,天将被拽去抢收蟠桃,童子忙着抢救丹药,一时失了看管,叫天上那头青牛挣脱缰绳逃下了界。

    弱水自九天之上泄入人间,如今源头闹起来,人间水道自然也就枯涸,那河谷徒步可涉,宋氏族人自然不受拘束。

    宋氏儿郎不少英雄豪杰,已经隐姓埋名逃出去了一批,牢记着家族冤屈血债,彼此联络照应,暗地里积蓄力量。

    乱得很。

    热闹得很。

    ……

    宋汝瓷听得入神,神情很柔软专注,像幼时乖乖听外面故事的小司星郎。

    “天下大乱。”星官问他的凶星,“会殃及百姓吗?”

    遥远的记忆里,被献祭给天狼的小司星郎也这么问,清秀漂亮的、小小的脸庞上是异常严肃的担忧。

    褚宴也和过去一样告诉他:“天道好还。”

    倘若是治世,天下太平、百姓康乐安宁,纵然有妄图叛乱的祸水,也会被轻易制服。

    为了一个星象预言就能将一整个家族流放的昏聩朝廷,这种事早不是个例,积弊如山,民怨鼎沸,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会有荧惑星动、天狼现世。

    不是凶星祸乱人间,是人间有祸,凶星才受召唤而至。

    世人不懂,才唾骂、憎恨凶星。

    心软的星官大人又蹙紧眉:“不当如此,我去天上,和他们说清……”

    话还未说完,这具身体已不堪重负,只是胸肋轻颤,唇角就又涌出殷红。

    褚宴忍不住收紧手臂,替他擦拭溢出的血,关切煎熬,恨不得替他痛,替他受这命运折磨。

    嘴唇小心贴着冰冷眼皮,慢慢度过去一点暖意,指腹贴着眉心,细致爱抚。

    宋汝瓷又问:“阁下在做什么?”

    “我在温养你的泥丸宫。”褚宴说,“等你到了天上,就能耳聪目明,牙尖齿利,吵得过他们所有人。”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张了张口,又抿起唇,笑了下。

    褚宴力道柔和地亲他的眼睛:“好不好?”

    宋汝瓷的意识已经有些朦胧,模模糊糊地想,温养泥丸宫,原来很舒服。

    很暖和、很柔软。

    很叫人不舍得结束。

    他轻声:“嗯”

    他其实知道这话是哄人的,但不知为什么,心神放松疲倦,像是浸泡在与世隔绝的温水里。

    温水。

    水。

    宋汝瓷想起来件事,勉力维持住一线清醒,轻声说:“我不去龙宫。”

    “那位……敖先生。”

    宋汝瓷问:“请帮我向他说,谢谢他的好意,我不去。”

    宋汝瓷问:“他是你的兄弟吗?”

    褚宴:“现在不是了。”

    现在是再见面就要剁龙爪掰龙牙的死敌。

    相当紧张一直在偷听的系统:「…………」

    说得好。

    宋汝瓷没看到,褚宴已经抱着宋汝瓷离开了天衍宗,至于那位龙君敖澜,倒不至于被几块石头砸出好歹,被凶煞至极的黜置使徒手打了个结,毫不客气扔回了澜沧江。

    褚宴下了天衍山。

    他走云路,比宋厌走得快,回了小院,看到整洁明净的院子。

    那口井周围没有杂草,石块干净,连青苔也并未生长,是因为日日有人抚摸、擦拭。

    睡不着的司星郎总会在那井坎处坐上半宿。

    起初还记得坐着要看什么、画什么,后来不记得了,偶尔困倦无知无觉卧睡到天亮,心头茫然,胸口空荡。

    无声无息、几乎已化作苍白玉像的人,睫毛下毫无预兆溢出泪。

    褚宴收紧手臂。

    他无法再等,抱着宋汝瓷,三两步进了浴房,热腾腾蒸汽笼罩玉色肌肤,褚宴低头咬开他的衣带,咬破舌尖。

    血滴进心口裂痕,一滴,两滴,三滴。

    那一小片皮肤恢复柔软温暖。

    这种温暖悄然蔓延。

    恢复了柔软的苍白躯壳也与另一道影子交叠,被抚摸、亲吻、捧进怀抱里。

    褚宴坐进温泉里,调整姿势,轻柔剥下宋汝瓷的衣物,握住随池水飘起的绵软手臂,十指交握。

    宋汝瓷不再抗拒,不再冷若冰霜。

    完全放松的身体彻底耗尽最后一丝心力,被他环在胸口,静静垂着头颈,修长白皙的双腿微微分开,弯折半跪在水中。

    褚宴怕他体弱不舒服,想去取些丹药备着,动了下手臂,却怔住。

    他的手与宋汝瓷的手交握着。

    宋汝瓷的手指,恢复了柔软,却依旧弯曲,没有改变姿势。

    宋汝瓷握着他的手。

    不松开。

    ……有什么轰鸣远胜山崩,沉默着的凶星握紧那只手,收拢手臂,闭紧眼睛,被天火灼出的瘢痕仿佛再度开始灼烧。

    褚宴吻他,手臂无法控制地收紧,清瘦单薄的胸腔无意识溢出轻哼,温热掌心贴着雪白脊背,抹去衣衫,拢过柔软,从腿根一直拢到膝弯。

    宋汝瓷在这样的接触里醒过来,呼吸轻滞,无意识攥紧褚宴的衣袖。

    紧抱着他的身影定住,气息粗重灼烫。

    宋汝瓷缓缓眨眼,视线恢复清晰,抚摸那些天火留下的瘢痕,指尖碰过的地方,凶戾异常的凶星也仿佛轻悸。

    褚宴想挡住他的眼睛,想缓一缓,让他放松,让他适应。

    那双柔软美丽的眼睛却猝然落下泪。

    褚宴的心脏被攥住了。

    “哭什么。”他有些急,嗓子喑哑,去吻滚落的眼泪,“不哭,等几天,过几天就没了,还好看的。”

    这些瘢痕不难消去,只是需要修炼、需要重新整塑容貌,要不是那澜沧江龙王父子折腾的这一出,也不至于这么仓促。

    褚宴抱着他抚摸,柔声到极点地哄他:“不哭,缓口气,别伤了身子……”

    宋汝瓷咬住他的肩膀。

    褚宴一顿,掌心覆着清瘦腰窝,他慢慢静下来,试着用脸颊轻轻贴宋汝瓷的发顶,柔软手臂也抱住了他的脖颈。

    褚宴试着用更温柔的动作哄司星郎高兴。

    水面不停散开涟漪,光亮涌动,晃得眼前一片白亮。

    宋汝瓷不让他走,又不懂得他在做什么,视线有些模糊,呼吸急促,身体一阵阵打颤:“阁下……”

    咬痕还陷在皮肉里,声音不清楚,微微的震动透皮透骨。

    心跳砸在肋骨。

    嗵,嗵。

    褚宴抚着他的背,将他填在怀中心口,暂时停下动作,柔和地扯了扯嘴角,轻轻亲那些潮湿的额发:“阁下?”

    宋汝瓷被他在脊后缓缓打圈,喉咙溢出陌生的细碎响动,本以为早忘了的、手稿里的内容毫无预兆跳入脑海,蜷起的膝头压在褚宴腿上,脚踝被那只手护住。

    宋汝瓷不肯闭眼,还看着他,看着他。

    睫毛颤动,眼尾泛着绯红,那一颗朱砂痣重新变得鲜艳,翕动的浓深眼睫像是要挣脱飞走的灵雀翅羽。

    褚宴哄他:“不上天了,好不好?我就在这,不是梦。”

    宋汝瓷依旧望着他。

    褚宴知道这双眼眸里在努力想起什么,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提醒一下就好了:“褚宴。”

    宋汝瓷轻声地、很谨慎地跟他学:“褚宴。”

    不对。

    舌头不熟悉,齿间不熟悉。

    秀气的眉心刚蹙起,褚宴就想起纠正,重新告诉他:“靖之,你叫我靖之。”

    这个世界观里,叫大名通常没什么好事,亲昵熟稔的人都是称呼字的。

    宋汝瓷慢慢念了两次,露出一点笑容,很柔软干净,褚宴看着这一点清秀眉眼间的弧度,心头酸涩,收拢手臂,低头轻轻亲那颗朱砂痣,亲苍白的眉心。

    他们其实已经完全契合在一起,紧密相连,亲密无间。

    宋汝瓷的身体完全记得他,褚宴忍着不动,宋汝瓷就不那么紧张,甚至主动柔软地偎在他颈间。

    年轻有为的家主还剩最后一丝警惕,“靖之”这名字也曾被人冒用:“我们家的糖葫芦几文钱一串?”

    褚宴:“……”

    宋汝瓷问得很严肃:“几文钱?”

    这其实是道非常精妙的陷阱题,如果是别有用心之徒,窥伺了他的记忆,也能给出标准答案,但是——

    但是。

    褚宴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我没留意过。”褚宴低声道歉,“我每日只顾着看你……趁收摊的时候,往你的钱匣里偷偷塞碎银子。”

    所以每天连收摊结账都是乱的。

    黜置使大人本来想塞金子的,但没人拿金子买糖葫芦,很是可惜。

    清亮柔和的眼眸望着他,半晌弯了下,宋汝瓷仰着脸,轻声叫他:“靖之。”

    “靖之。”宋汝瓷说,“靖之,靖之。”

    宋汝瓷很久没念这个名字了,很谨慎、很珍惜地念个够:“靖之。”

    生性温和内敛又拘礼的人,能这样,就已经是非常高兴了。

    褚宴用力闭了下眼,收拢手臂,还不待开口,原本还要坚持着飞上天去的灵雀忽然贴近他,稚拙地、欢喜地在他唇畔一碰。

    …………

    池水蒸腾起白雾。

    褚宴实在已经尽力忍耐。

    他知道今夜宋厌还要回家吃饭,知道不能太过放肆、太不知收敛,他还欠着一道罚,据说要被鞭子绑上。

    绑着怎么亲呢,要绑到什么程度,膝行过去吗?褚宴想,他应该趁着今晚,把鞭子暗地里再做长些,改成绸料也不错。

    他仰在水中,将宋汝瓷小心地向上托,细致地弄,今晚的家主难得不想提什么规矩、礼数,紧闭着眼睛伏在他胸口。

    呼吸混乱,天地颠倒。

    水纹一圈圈扩散,宋汝瓷听见宋厌回家的声音,从白茫茫光亮里尽力清醒,收回心神:“该做饭了……”

    “我绑了两个灶王爷,在做了。”褚宴柔声告诉他,“我给他留了字条。”

    宋厌也有事要忙。

    青牛下来讨要小牛犊,化形成人抓了牛犊就要走,但牛崽子生下来就被带走,已经不认得它,大声哞哞叫着挣扎。

    院子里有点乱,宋厌在调解两头牛的纠纷。

    恰好能试炼一番天衍宗内学的本领。

    牛犊总是要认亲的,褚宴一会儿就出去解决这件事——不过现在不急,两头牛要打一会儿,饭要做一会儿,宋厌忙得满头是汗,还在大喊着“哞哞别动”、“别乱跑”、“那是锅”,满院子跑着抓牛。

    很热闹。

    宋汝瓷的呼吸依旧紊乱,额发被汗水浸透,疲乏到极点的身躯软下来,被轻柔拢着抚摸安慰。

    但缓缓眨着的眼睛,却是许久未见的柔软弧度,一片清明水色,月涌江流。

    褚宴又喂他仙丹,这次宋汝瓷张口。

    他和系统悄悄商量:「再留几年,好不好?」

    「等一下!」系统也在忙着抓牛,挂在小牛犊的尾巴上,随风乱晃,「风太大我听不清……」

    宋汝瓷咳了下,抿了抿唇角,他的身体要炼化仙丹也不容易,要日日泄去原本淤积在四肢百骸七窍内的星力,今日的进程只是开了个头。

    绯色晕染在月下白雪,褚宴拿过衣袍,将他裹住,轻轻亲他的眉心:“睡一会儿,抓到牛了叫你。”

    宋汝瓷笑得咳嗽,被喂了一点蜜水,按摩着酸痛处,阖眼不知不觉放松睡着。

    再留几年吧,反正全家都在。

    粼粼水纹漾着亮光。

    ……

    月上中天。

    热闹的小院里亮起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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