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宫室中,唯余天子孤影,冷风穿透窗棂,肆意翻动着案头散落的书册,页角飞扬,发出阵阵哗哗声响。然而,天子面色凝重,对这桌上的杂乱竟是无动于衷。
在此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晚晚的身份,当那个孩子初次被领进宫,瑟瑟发抖地伏跪在他的脚下,用颤抖的声音唤他“陛下”时,他的头脑仿佛发出了一声嗡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的目光自高处降落。
那个孩子如此娇弱,像雪白无害的幼兽向他发出呜咽,又像某种细嫩柔软的花枝向他招摇。
他几乎瞬间便认定了,她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晚晚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女儿呢?
他这样宠她、爱她、呵护她;他向来自律克制,却唯独对她纵容,将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她;他看着那个胆怯的孩子一步步向他走近,用依赖仰慕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她要星星,他不止要给她摘星星,连月亮都想为她摘下来。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晚晚面前他却想抛弃这层身份,只做一个最温柔慈爱的父亲,这种情感他在面对其他孩子时从未有过。
晚晚怎么能不是他的女儿,而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他们之间分明应该有着最深刻的血缘羁绊,千里万里,千世万世,这来自于血脉间的联系都无法将他们分离开来。
若这道血缘羁绊消失了,晚晚会去哪里?他还能再用什么理由来掌控她、牵制她?
她会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从他手中飞走了,让他再也抓不住。
房间内光线一点一点变得昏暗,郭公公默默进来为他点亮烛火,一抬头才发现陛下竟维持着一个姿势在窗边坐了许久。
烛火明灭,映照在天子坚毅的侧脸上,而他的双目却沦陷在了阴影中,显得格外晦涩,叫人看不分明。
“陛下,天黑了。”郭公公小心地提醒道。
天子仍未有反应,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飘到不知哪里去了。
郭公公伸手抹了把虚汗,陛下这是出什么事了,他跟了陛下十几年也没见过这种状况。
他颤着身子,忍不住再提醒了一声:“陛下,天黑了。”
所幸这回陛下终于有了动静。
他眼睛缓缓转动起来,落在了虚空处,声音却异常平静:“公主可睡下了?”
陛下对令仪公主的宠爱简直让人都有些发怵,郭开恨不得时刻盯着这位小祖宗,就怕陛下哪一刻忽然问起来而自己却答不上来,惹了陛下不悦。
“回陛下,公主殿下已经睡下了。”一听陛下发问,他就忙不迭地应上。
“睡下了……”天子低声喃喃,“那便好。”
睡着了,她就不会从他手中飞走。
“再往公主那边派些宫人,今后无论公主去哪里,身旁都必须至少有三个人跟着。”
无论晚晚是不是他的女儿,与他有没有血缘关系,他既认下了她,那她就必须是他的公主。
公主自然该待在他的掌心里。
这一夜天子做了个梦,他梦见年少时随父皇一同出猎,他在猎场中撞见了一只小兔子。
这样柔弱的猎物本不是他的最优选,然而他却停下了马,向那只兔子挽弓搭好了箭。
他的眼神冰冷,周围有那么多矫健强壮的猎物,而他却只看见了那只兔子。
在箭即将离弦的刹那,那只正在吃草的小兔子仿佛受了惊,忽然从草叶间抬起了头,长长的耳朵垂落在脚下。
他撞进了一双红色的眼睛,她的眼中含着水光,像是无辜懵懂,又像是在乞求他的怜惜。
那只笨兔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箭下,用湿润的眼睛注视着他。
在这瞬间,那支未出弦的箭仿佛调转头穿透了他的胸口。
于是他放下弓箭,目送那只兔子蹦蹦跳跳地转过身,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醒来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仍旧萦绕在天子胸口。
他在梦中放走了自己的猎物,此后的无数年,他再也未遇上过那只从自己手下逃走的小白兔,令他抱憾终生。
“召沈回。”他攥紧手心,眼神无比冰冷。
……
“老奴叩见陛下!”身穿深色衣衫,头发灰白交杂的老嬷嬷颤颤巍巍地俯首跪下。
身旁是一脸严肃的沈回,作为陛下的贴身侍卫,也承担起了密探一职,私下为陛下做了不少事。
天子高据上座,淡漠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定在了老嬷嬷的身上。
他双目幽黑,眉宇间萦绕着一股煞气,声音更是冷厉:“你便是当初为令仪公主接生之人?”
老嬷嬷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刻也不敢分离:“回陛下,正是老奴为公主殿下接的生。”
天子下颌紧绷,线条如剑刃一般锐利,沉沉的天威更是倾数朝下压来。
“朕问你话,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朕便割了你的舌头,再将你抽皮拔骨,让你生不如死。”
在天子的威胁下,老嬷嬷吓得连脊背都在发抖,哐哐就往地上叩了好几个头:“老奴……老奴绝对不敢欺瞒陛下!”
莫说是她,连沈回都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这样暴戾冷酷的陛下,他也从未见过。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此时外界分明已经春意融融,却让他如同置身于霜寒腊月之中。
见这老奴连说话都在发抖,天子略收敛
了一些气势,沉声问:“朕问你,令仪公主出生之时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晚晚与那姜家二小姐年岁相等,如今姜家夫妇去世之后,当真是难以找到人证判定究竟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或许王氏能够辨认出来,可他却无法信任她。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老嬷嬷接生过那么多的孩子,当时的记忆早就有些模糊了。然而在天子冰冷的目光剜过来时,一切又瞬间清晰了起来。
她抖了一下:“老奴想起来了,公主的右肩上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
有胎记!
天子眼中光芒一闪,立即吩咐下去:“将公主的贴身宫女带一个过来,动作小些,不要惊动了公主。”
不多时,一名宫人便被带了上来,她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进门便察觉到室内的气息压抑得令人心惊。
“奴婢拜见陛下。”她忐忑地跪下,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地面,不敢转动分毫。
天子低沉的声音自上首传来:“朕问你,你在伺候公主时,可曾在公主肩上看到过什么胎记?”
宫女身子轻颤,茫然地摇摇头:“回禀陛下,公主殿下身上并无胎记。”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连墙角的漏滴都似乎停止了流动,跪在脚下的三人心跳如鼓,生怕下一刻便迎接来天子的雷霆之怒。
许久,才又听见天子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带着十足的不甘心。
“当真没有?”
宫女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天子耳边消失了,他的目光凝滞在了虚空中,仿佛看见那连接在自己与晚晚之间的丝线,终于“啪”地一声断掉了。
晚晚不是他的女儿。
那个向他笑、对他哭、依赖地蹭着他的掌心、软软地喊他“父皇”的孩子竟然不是他的女儿。
晚晚知道这件事么?或许是知道的,即便不知晓,她也该是早有过怀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而他枉称英明,竟然对她蹩脚的试探从未有过怀疑。
他几乎是下意识摒除了晚晚故意冒充公主的念头。他的晚晚这般乖巧柔弱,怎么可能有那样大的胆子来欺瞒他。
在这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王氏!
连产婆都还记得公主肩上有一枚胎记,身为公主母亲的王氏又怎会毫无印象,可她却信誓旦旦晚晚就是她的女儿。
他紧咬住牙,胸口忽地蹿起一股怒火。
是王氏威胁了晚晚,所以晚晚才会想搬出永宁宫,逃出她的掌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晚晚该在王氏手下受了多少委屈,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的手,对他说:“父皇,我害怕。”
天子向来雷厉风行,几个呼吸之间便做好了决策。
要他放弃晚晚,绝不可能。
她就是他的女儿,从生至死,她也只能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室内的空气终于重新恢复了流动,天子神色异常地平静,甚至在平静之下隐隐潜藏着一种疯感。
“将这两个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朕唯你是问。”
沈回冷汗涔涔地叩下头:“属下遵命。”
他本以为陛下只是宠爱公主,想了解一下公主过去的经历,谁知调查下去竟扯出此等皇室辛密。
令仪公主居然是假公主,可看陛下的态度,竟是要将这个秘密给压下去,从始至终,陛下对真的公主一个字都未曾询问过,话里言间也只在意那位假的令仪公主。
这位假公主究竟有什么力量,竟然让陛下不顾血缘之亲,对她维护至此。
而天子在做下决定后,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
晚晚不是他的女儿又如何?如今姜家夫妇已死,知晓此事之人亦被他控制了起来,无人可以再质疑晚晚的身份。
公主?他承认的才是公主。
没有血缘的羁绊,那他就造出一个羁绊,晚晚永远都是他的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无人可以质疑这一点。
……
姜映晚夜间睁开眼时,被床头的黑影吓得险些连心跳都停止了。
四周一片昏暗,微弱的火光在烛台上摇曳着,眼前人大半个身子都陷入了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光。
而那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她,一瞬也不曾转动过,让人不由一阵心悸。
她双手攥紧了被子,头往里面缩了缩,声音发虚:“父皇……”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那张熟悉的脸庞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却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幽深的缘故,像一团化不开浓墨,吞噬了一切情绪。
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他看了她有多久了?
“晚晚怎么不睡了?”天子一边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用自责的眼神注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是不是父皇吵醒你了?”
姜映晚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子叹息一声:“是父皇的错,父皇放心不下晚晚,一刻见不着晚晚便难以心安。”
姜映晚察觉到陛下今天的情绪有些怪异。
在她心中,陛下一向是强势的,无论何时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气度,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事。
可现在他的眉宇间却有一种难掩的焦躁和不安,他眼睛一刻也不转地盯着她,好似……怕他眨了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她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有一刹那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要不是做梦,她怎么会看见陛下大半夜不睡觉,像个阴魂似地坐在她床头盯着她。
一定是梦。
姜映晚闭上双眼,心中不断给自己催眠,然而那道有如实质般的强力目光迫使她不得不再次睁开了眼。
不是梦,陛下还在那里。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声音发着颤:“父皇不回去休息吗?儿臣这里有宫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天子盯着他,在昏暗的夜色中他的眼神让人心惊悚然:“父皇在这里陪着晚晚不好么?”
姜映晚僵硬地弯了弯唇角:“父皇,晚晚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十六岁的姑娘还要父亲守着睡觉的,何况陛下还不是她亲生的父亲,若眼前这人不是陛下,她都要吓得大叫“登徒子”了。
“晚晚才十六岁,在父皇心中还是个孩子。”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孩子,幼小稚嫩,是一朵才盛开的花。
他多渴望这个孩子是他的公主,对其他孩子他从未抱有如此深厚的情感。
可她不是,这个孩子身上没有一丝属于他的血脉。
姜映晚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可十六岁在寻常人家都是已经可以出嫁的年纪了,陛下的静仪公主不也是在这个年纪嫁人的么。
“朕昨夜做了一个梦。”天子忽然道。
姜映晚虽然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陛下似乎有与她彻夜长谈的意思,再想睡觉她也得强忍着困意。
“父皇做了什么梦?”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
天子幽幽地盯着她:“朕梦见有人跟朕说,晚晚不是朕的女儿。”
姜映晚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困意瞬间消失无踪了。
“晚晚是朕的女儿,永远也不会离开朕,对不对?”天子的脸埋藏在阴影中,眼神晦涩不明。
姜映晚手心攥出了一层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脸色都有些发白,久久没有回应。
陛下这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晚晚,”见她不回应,他从被子底下攥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她牢牢包裹在掌心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她的脸上 ,“告诉父皇,你是朕的女儿。”
“我……”姜映晚嘴唇颤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窖里,冷得不停打颤。
天子的眼神俨然已如野兽一般,冷酷暴戾,神情间弥漫着将近癫狂的偏执狠意,他逼迫她承认,逼迫她在他们之间建下羁绊与联系。
“晚晚,你是朕的公主,朕最疼爱的女儿,没有朕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能去。”
他手掌攥得她有些疼了,她眼中涌出泪水,在夜里发着光。
“父皇,我疼……”她哀哀地低泣着。
天子恍然从暴戾的情绪中惊醒,见她脸色煞白双眼满是恐惧,手掌下意识便松开了。
他假惺惺地向她道歉,宛如慈父一般地耐下性子哄她:“是父皇失控了,晚晚别怕,父皇永远不会伤害你。”
姜映晚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紧紧咬住下唇,眼中透出无限的惊慌。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脸上重新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声音更是无比温柔:“父皇已经与晚晚分离了十六年,实在是再承受不住一次失去晚晚的打击,晚晚能原谅父皇的,是不是?”
姜映晚怯怯地点了下头,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眸,不敢再对上他的视线。
他唇角微微牵起,修长的手指从她柔软的发丝间游过:“晚晚乖,你永远是朕的女儿,无人可以质疑你。”
姜映晚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眸,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女儿,怎么还会用如此温柔的目光注视她?
“陛下……”她试探着叫他。
天子眼眸一沉:“叫父皇。”
晚晚休想与他断绝关系,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反正晚晚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没人再跟他抢父亲这个位置。
“哦,父皇……”姜映晚委委屈屈地瘪着嘴。
陛下明明还是坚信她是他的女儿嘛,先前一定是她多想了。
听她乖巧地改口,他脸色立即由阴转晴。
还是父皇听着顺口,晚晚,他的乖女儿。
他伸手轻轻覆住她的双眼:“早些睡,你身子不好得多养一养。”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而覆在眼上那温暖的热度就更加明显了。
姜映晚心中感到委屈,明明是陛下将她给吓醒的,真不知道陛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脸色一阵阴一阵晴的,果真应了那句“帝王性情喜怒无常”的话。
她默默地腹诽着,强迫自己合上了双眼。
陛下怎么说,她也只能怎么做了。
姜映晚原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在眼上那股温暖热度的陪伴下,她竟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外边天已是大亮。
今晨伺候她梳洗的是一位脸生的宫女,在梳头的间隙,她忍不住问:“青岚去哪儿了?”
来到别苑后,一直是青岚贴身服侍她,她也很喜欢那个沉稳的小宫女。
新来的宫女听她询问,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慌乱,笑着答道:“青岚家里出了些事,郭公公便大发慈悲许她先回家了。奴婢叫月见,今后就由奴婢来伺候公主。”
姜映晚也没有多想:“青岚家里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呀?需不需要我帮忙?”
月见抿唇一笑,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青岚恰好也到了出宫的年纪,陛下便放她提前回家了。念在她服侍公主有功的份上,郭公公还特地送了她许多赏银呢。”
“那就好。”姜映晚知晓这些宫人除非是到了年纪被放出去,否则是离不了这里的。
若是能提前出宫回家,对青岚来说应当也是一件喜事吧。
才梳妆整理完,郭公公就过来传话了,陛下邀她去前面一同用早膳。
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姜映晚心中仍有些惊悸未定,想打起退堂鼓了。
然而郭公公奉了陛下的命令,接不到人自然也不敢先走,便一直在门口等着。
姜映晚思索再三,终究还是不敢违抗陛下的命令。
都过去一夜了,陛下心情应当是好转了一些吧。
她忐忑地随着郭公公来到前院,站在门口踌躇了好久都不敢往里面踏足。
天子见她杵在原地,神色间带着犹豫,心中也不由后悔起自己昨夜的失控。
他的晚晚是需要耐心地哄着的,他半夜过去一定是吓着她了。
于是他便掀起衣裳下摆,大步朝她走了过去,神情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晚晚昨夜睡好了么?”
陛下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腰间坠着玉佩,头发利落地用高玉冠高高束起,行走间显得清俊又潇洒。
姜映晚看了一眼他的脸,心里忽然就不怎么害怕了。
如果陛下能一直保持这个模样该多好,不要再动不动地吓她了。
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被他拉着一起坐下。
天子随即抬手宣了早膳进来。
今日的早膳有姜映晚最喜欢吃的牛乳,雪白绵密的牛乳上撒着碎碎的果仁,入口即化口感细腻又丰富。
姜映晚贪心地一口接着一口,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她吃到一半,才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始终在注视着自己,转过脸一看,正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睛。
“父皇……”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汤勺,疑心是不是自己太贪吃了,叫人看了笑话。
天子眉头微挑:“不够吃么?”
说完便将自己面前未动过的牛乳推到了她面前,对她说:“听话,多吃一点。”
他的晚晚太瘦了,下巴都是尖的,没有哪个公主皇子是像她这样瘦弱的。
姜映晚脸颊一红:“儿臣吃得够多了。”
入宫以来,她都享受着最好的份例,膳房还不时地为她做一些小点心加餐。
她怀疑陛下是不是没养过女儿,明明当下女子是以瘦为美,他却整天只想把她喂得胖胖的,连静仪公主都是一副窈窕修长的身姿。
天子往她的碗中一看,声音中带着疑问:“就吃这么一点?”
太子在晚晚这个年纪时胃口大得让他都有些心惊,每日都要膳房加餐。他觉得像太子那样壮实强健的最好,不常生病,也不需要他时常担心。
姜映晚在他的注视下不得已又多吃了一些。
用完早膳后,陛下便带着她一同到院子里散步。
一场春雨过后,院子中的花草绽放得格外绚烂,花瓣上依然挂着晶莹未干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新芬芳。
陛下负手在前面大步地走着,姜映晚跟在他的身后,偷偷地看了一眼他高大的身影,突发奇想将脚踩在了他落下的脚印上。
小的时候她和映晗就经常踩着爹爹的脚印走,爹爹会故意走得慢一些好让她们两个能够跟上。
现在她长大了,爹爹却已经走了,再没有人能陪她玩这个游戏。
忽然,走在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姜映晚却没注意到,一头撞在了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伸手捂住额头,见陛下转过身来,用一种无奈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肯定是发现她在后面的傻相了。
姜映晚讷讷地唤了一声:“父皇……”
“怎么连路都走不好?”他轻摇了下头,牵住了她一只手,“父皇牵着你走。”
这对天子而言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他牵着他最疼爱的公主的手,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漫步。
这个乖巧的孩子任由他执掌方向,对他的一切决定言听计从。
他从她温热的手腕上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哪怕这个孩子身上其实并无一分他的血脉,但他们的血液却相贴得如此接近,连脉搏的跳动也几乎一致。
这怎么能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胸腔仿佛在此刻与她的脉搏产生了共鸣,他听见了她温热的血液自他手中汩汩流淌而过,发出了泠泠的轻音,远胜于他曾听过的各种宫廷乐曲。
这个孩子是他的。
他再次无比地确定这一点。”
晚晚喜欢什么样的花?“他问着。
姜映晚下意识回复:“海棠,我喜欢西府海棠。”
她喜欢海棠,映晗喜欢芍药,于是爹娘在姜家的花园里为她们种了满园的海棠与芍药花,并请了花农来精心照料。
海棠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和映晗经常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她总是很快就被映晗找到了,而映晗却很会躲藏,有时候一头扎进花丛里,被海棠花掩盖的严严实实,直到她因为找不到人急得大哭,映晗才慢悠悠地从花丛里爬出来。
如果映晗没有跟着靖远侯世子私奔,如果爹娘没有因此气得大病一场,如果她没有被误认成公主,她和映晗应当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妹。
天子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往四处一看,伸手折下了一朵粉白色的海棠花,插进了她乌黑的发髻间。
“可惜此处没有西府海棠。”天子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随即看着她的脸庞一笑,“不过这一朵,倒也勉强与晚晚相配。”
姜映晚看不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海棠花,不确定地抬起眼眸问他:“真的吗?”
“君无戏言。”天子温和笑道。
姜映晚弯起了眼睛:“多谢父皇!”
“朕倒是想起一件事。”天子沉吟一顿,对她道,“既然晚晚喜欢海棠,那朕便传人给太子吩咐一声,让他在修舜华宫时顺便也将花园扩大一些,在里面多种一些海棠花。”
他略畅想了一下海棠花盛开时,晚晚坐在花丛中对他微笑的画面,便立即敲定了主意。
“不用这样大动干戈了父皇。”姜映晚觉得事态逐渐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她原来只是想搬出永宁宫自己住,可陛下又是为她大肆重修舜华宫,现在还要扩兴花园,传出去肯定会让人痛批奢靡铺张了。
她自己被批判倒是无妨,可陛下英明神武了这么多年,不能因她而坏了贤名。
“太子哥哥都快要将舜华宫修好了,若是扩兴花园岂不又要重新规划?”
天子却不以为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无妨,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他为帝十六载,向来勤勉自持,未曾贪图享受过,如今不过是宠一宠他的孩子,这有何过分之处?
他甚至心想,他该更宠爱晚晚一些,将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这样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晚晚一旦习惯了他所给予的东西,便再也不可能离开他。
他要为晚晚打造出一座让她无法离开的黄金屋,将她藏在宫殿深处,杜绝任何窥伺觊觎的目光。
姜映晚尚不知晓天子此时脑海中闪过的想法,只是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陛下的眼神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阴暗。
只是很快,他又恢复成了她所熟悉的温柔和煦目光。
“晚晚,再陪父皇走一走?”
“好。”姜映晚轻轻点了点头。
……
李慕收到从别苑带来的天子口谕后,忍不住头疼地叫来了工部侍郎。
“父皇说要将舜华宫的花园再扩大一些。”他拿出早已定下的图纸和工部侍郎商量,“你说这该往哪里扩建?”
皇宫里的用地皆有规划,舜华宫附近不是住人的宫殿,便是临着御花园,他总不能将宫殿或御花园给铲平了来给舜华宫扩建。
工部侍郎和他是同样头疼的神情,眼见着修舜华宫一事便要完工了,陛下怎么又给他出了新的难题。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又想起要扩建花园了?”
李慕立即想到了自己那个娇贵的妹妹,父皇对晚晚的宠爱实在有些令他心惊了。
“父皇既然吩咐了,孤也只能照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拉着工部侍郎一起连夜探讨了。
第二日,他便命人将规划好的花园图纸送到了宫外别苑,终于等到陛下一声“可”的回复后,才开始动工。
舜华宫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正巧静仪公主今日进宫,便问起了自己的母亲德妃。
“舜华宫不是已经重修好了么?怎么还闹得这样大的动静?”
德妃叹道:“听说是陛下觉得舜华宫的花园太小了,便想再扩大一些。”
静仪公主替她揉着肩膀,一边道:“父皇这也太宠爱二妹妹了,又是为她大办生辰宴,又是重修舜华宫,这都带着二妹妹在宫外住多久了还没有回来的打算。”
德妃听出她声音里含着怨气,安慰她道:“你二妹妹从前流落民间受了不少苦,陛下如今偏疼她一些也是应当的,你是陛下的长女,又是唯一出嫁的公主,令仪她再受宠,名分上也越不过你去。”
静仪公主皱着眉,道理她自然是懂得,她作为父皇长女,对底下的弟弟妹妹该多包容,可是谁见了父皇对令仪的宠爱,心里能不生嫉妒呢?
她以为父皇在子女面前永远威仪十足的,可二妹妹出现后她才知晓,原来父皇并不一直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他还可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慈父。
可她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宠爱和纵容,凭什么令仪就可以呢?明明是她陪伴父皇、孝顺父皇的时间更久,令仪她才回宫不过一个多月呀。
“可儿臣听说二妹妹和太子走得很近,父皇带二妹妹出宫后,宫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交到了太子手上。”静仪公主声音轻柔地在德妃耳旁说着,“太子近来可是得到了朝中许多大臣的赞赏,长此以往,弟弟他……”
她欲言又止,然而德妃已猜出了下文。
“令仪与太子并非同胞兄妹,陛下便是再宠爱令仪,也不会将这份情牵带到太子身上。”
德妃神色如常,然而静仪是她的亲生女儿,对她又怎会不了解。
“儿臣也只是说说罢了。”静仪神色间浮现出担忧之色,“只是儿臣实在有些心疼弟弟,也怪儿臣无用,不像令仪那般受宠,对弟弟起不到任何帮衬作用。”
她这话说完,德妃神色便有了些变化:“陛下愿意宠着谁哪是他人能够改变的?”
静仪立即握住她的手:“令仪这不是日日都陪在父皇跟前,才让父皇尤其关注的么?”
“令仪今年也十六岁了,儿臣在她这个年纪都早早地嫁了出去,等令仪嫁了人在外面建了府,这待在宫里的时日自然就少了。”
德妃瞥了她一眼:“令仪这才找回来多久,陛下能舍得这么快就将她嫁出去?”
静仪笑意盈盈:“女孩总是要出嫁的,王昭仪母族没什么势力,在令仪婚事上自然也做不了主,可母妃您不一样啊,您给令仪挑个相貌好家世过关的驸马,任父皇也说不出您任何过错,兴许还能将令仪拉到咱们这边来呢。”
德妃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等陛下回来,我便去向陛下提一提吧。”
第24章 回宫父皇答应了儿臣,怎么能言而无信……
天子放下了手中的来信。
信上言明舜华宫已尽数修缮完毕,询问他何时回宫。
虽然他留下了太子在宫里主持大局,然而太子毕竟年轻且经验尚浅,其手腕亦不及天子那般老练,短期内暂代处理朝政或许尚可应付,但时间一长,那些资深老臣难免会产生不满与骚动。
他虽贵为天子,但其实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天下百姓皆需要他来供养,他的眼睛也不可能只停留在某个小小的天地,心中不能只挂念着一个人。
在这时他忽然有些羡慕起姜父,他的晚晚能拥有那般温婉柔和的性情,显然是自幼便在家中备受宠爱、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想必姜父也不像他这般终日忙碌,能够时常陪伴在女儿身边。
“父皇……”女孩娇柔的嗓音如在耳畔。
他忽然很想再去看看她:“公主现在可醒了?”
郭公公低着头,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月见传来消息,公主这才起身呢。”
天子听此,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朕去看看她。”
此刻晨光尚且熹微,天边泛着浅浅的橘黄,小径旁的树叶绿得像才洗过一
般,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天子走在小径上,步履从容缓慢,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进小院时,天子并未让人通传,在门外理了理衣裳,确保看不出一丝褶皱,才举步踏入房内。
一进门,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博山炉轻吐香烟,袅袅升起,清淡而高雅的木香缭绕四溢,沁人心脾。
隔着珍珠门帘,女孩儿坐在梳妆镜前的窈窕身影便映入眼中,如同雾中看花,更叫人生出无数期盼。
“晚晚。”他抬手掀开门帘,珍珠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
女孩儿似乎被这声音惊吓住了,慌张地转过身来,看清他的那一刻,又有些委屈地嗔了他一眼。
“父皇,您来了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呢?”
他微微一笑:“怎么?吓着你了?”
姜映晚穿着一身粉白衣裙,衣上用金线绣着盛开的海棠,转身时花朵仿佛是活过来一般,簌簌地飞舞飘落。
她脸上未施脂粉,眼眸又清又亮,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端坐在那里望着他,让人心尖一顿柔软。
“父皇来得太早了,我还没梳好妆呢。”她捧住自己的脸,害羞地转过身去不让他看。
天子眉头微挑,走上前将梳妆宫女挤到一边,目光往梳妆台上一扫,道:“朕再让人多送些首饰过来。”
女儿嘛,自然是需要精心装扮的,那些珠翠玉石他留着也是无用,不若全给晚晚做成首饰挂件。
“可是我这里已经够多了,便是每天换着不重样,都已经戴不完了。”姜映晚看着梳妆台上满满当当的首饰,每一件都是流光溢彩精致无比,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呢。
进宫以后,陛下就时常往永宁宫送东西,那些御赐之物王昭仪虽眼红,却也不敢霸占,好多都被锁进了库房里积灰。
天子却觉得他送的还不够多,只想将她从头到脚都用珠玉装饰起来,等她走动时,便能听见珠玉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晚晚生的美,便是再华贵的珠宝也只能成为她的陪衬,无法抢夺了她的风采。
“这些算什么?父皇那里还有更好的。”他见她捧着脸,只肯看镜子不愿对着他,眉头不禁一紧,“晚晚为何不看朕?”
姜映晚垂下眼眸,声音中有些羞意:“儿臣都还没梳好妆呢。”
衣着虽是齐整无碍,可她却还未挽发,毕竟她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总是不好意思披头散发见人的。
天子却不以为意,晚晚在他看来还是个孩子呢。
他看见放在梳妆台上的木梳,心中忽然起了几分兴致:“父皇给你梳头。”
他听说在民间,女子出嫁时都会有母亲来帮忙梳头,如今晚晚的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了,也只有他能做这件事。
姜映晚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父皇会梳头么?”
陛下可是要人伺候的,连梳头宫女都有好几个,他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么?
天子对自己十分有自信:“放心,交给父皇便好。”
“哦。”姜映晚心中仍旧无法打消疑虑,但看陛下已经信誓旦旦地拿起了梳子,她也只能转过身去随他施为了。
梳齿从发间轻柔地滑过,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发痒。
姜映晚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往镜子里看。她心中暗暗想好了,哪怕待会儿看见了一个鸡窝头,她也得露出笑脸,夸陛下手艺好。
“好了。”陛下没让她等上太久。
姜映晚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铜镜中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庞。
“咦?”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些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陛下竟然给她梳了一个还不错的发髻,虽然不似宫女梳得那样繁复精致,却也十分干净利落,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
“父皇真厉害!”她由衷地夸奖他,眼眸亮闪闪的。
天子从她的眼睛中忽然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哪怕晚晚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可他为晚晚所做的一切,也不会比她的亲生父亲更差了。
他是真心将这个孩子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对待,哪怕是他亲生的公主,也从未获得过如此殊荣。
之后的妆容他并未再继续上手,而是将位置留出来,让给了宫女来。
因为陛下在这里,宫人并不敢太让他久等,是以只快速为她画了一个简洁的妆容。
全身装扮妥当之后,姜映晚心中才踏实下来,软着嗓子问他:“父皇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是找儿臣有什么要紧事吗?”
天子坐在一旁,端起茶水浅饮了一口:“的确有事要与晚晚说。”
姜映晚睁着圆圆的眼睛:“什么事呀?”
天子看着她:“朕已计划明日便启程回宫了。”
“这么早么?”姜映晚不自觉抓紧了衣服,怯生生地试探,“儿臣可以留在这里不回去吗?”
她还是更喜欢住在别苑这里,一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王昭仪,还有那些妃嫔皇嗣的,她就觉得头疼。
天子眸光微闪,打断了她的期盼:“不行。”
“哦。”姜映晚委委屈屈地垂下头。
天子看得不禁心软:“以后还可以再来这里。”
姜映晚悄悄掀起眼眸瞄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哪里还有以后了,过不了多久映晗就要跳出来揭穿她的身份了,到时候她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还难说呢。
“舜华宫已经重修好了,晚晚不想回去看一看?”天子放缓声音问。
姜映晚原先对舜华宫还有几分期待,然而这段时间在别苑里的生活太过平静美好,让她实在对回宫这件事有些避之不及了,哪怕是重新修好的舜华宫,也激不起她任何期待了。
然而面对着陛下温和的目光,她却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轻轻点头。
想了想,她又问:“儿臣可以把小兔子带回宫养吗?”
天子轻笑:“自是无妨。”
姜映晚便心满意足了,至少小兔子还是属于她的。
……
第二日姜映晚便乘上了回宫的辇车。
当熟悉的红墙绿瓦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情也一点点地沉郁了下去。
回去后她要如何面对王昭仪呢?陛下已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可能从早到晚一直护着她,而在众人眼里,王昭仪还是她的亲生母亲。
孝道为先,她不可能正面违抗王昭仪的话。
可她求陛下让她搬出了永宁宫,王昭仪必定也料到她是想要摆脱她的掌控了,而王昭仪手里还攥着她的把柄。
“晚晚在想什么?”见她一路发着呆,天子忍不住问。
姜映晚掩藏好情绪,装作自然地向他露出一个笑容:“儿臣只是在想,回宫后是不是应当先去看望一下母妃。儿臣出来这么久,母妃肯定也很担心。”
天子眼神微冷,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不必理她。”
从前他以为王氏是晚晚的亲生母亲才对她多番容忍,如今已知晓王氏与晚晚毫无关系,切对晚晚不过是利用,他怎会还愿意与她纠缠。
若不是为了保住晚晚的身份,他早该将那个欺君瞒上的女人打入冷宫。
姜映晚察觉出了陛下对王昭仪的态度比先前还要冷淡,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厌恶。
她抱住他的手:“那若是母妃责难我了,父皇得护着我。”
她期盼地望着他,这个请求对陛下而言不过分吧?毕竟她是他的“女儿”啊,女儿向父亲撒娇再正常不过了。
天子垂目看向她:“有父皇在,她不敢责难你。”
姜映晚便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父皇真好!”
辇车一路驶进了含元殿,太子早已等候他们多时,见辇车停下,便立即迎了上来。
“父皇。”他先向他陛下行礼,接着才看向姜映晚,目光十分温和,“晚晚。”
“太子哥哥。”姜映晚向他软软地笑。
一行人走进宫殿内,许多天没回宫了,姜映晚见了这周围的环境竟然还有些新奇。
天子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舜华宫修的如何了?”
姜映晚听此也好奇地仰起脸看向太子。
李慕不紧不慢
地回道:“宫殿和花园皆已重修了一遍,里面儿臣也早已让人收拾好了,晚晚今日便可搬进去。”
天子看了一眼二女儿期盼的小眼神,唇边泛起一丝浅笑,悠悠地道:“不急。”
姜映晚忍不住问:“为什么呀?儿臣不想回永宁宫了。”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他,眼中浮上一层朦胧的水光:“父皇,您答应过儿臣的,君无戏言,您怎么能……怎么能反悔呢?”
她都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
第25章 说亲臣妾想为令仪相看下合适的小郎君……
天子唇角微翘,向身旁的太子看了一眼,声音里带着笑意:“看你妹妹,越来越娇气了。”
女孩眼眸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脸庞白得几乎透着光,是真正雪堆玉砌似的娇娇儿。
李慕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笑了一声:“还不都是父皇宠的。”
晚晚才入宫时,总是垂着眼睫,神情间俱是畏怯,哪里敢像如今这般肆意向父皇撒娇,宣泄自己的委屈。
姜映晚见他们父子俩不仅撇开她说上了,还拿她来取笑,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头不想看他们了。
两个都是坏东西,还是她爹爹好,陛下就只会拿花言巧语来哄骗她,连好好的太子哥哥都被他教坏了。
“是,被朕宠坏了,都敢给朕使脸色了。”话是如此说,天子脸上却不见任何气恼,反而甚是愉悦地勾着唇角。
李慕一向以为自己的父皇是冷淡威严的,哪怕是在年纪最小的嘉柔面前,父皇仍是端着架子,可现在却不同,他在面对晚晚时的神情姿态是极为放松的,好似他身为帝王的那一面忽然被冲淡了,变得更有人情味。
“父皇若再继续逗晚晚,她可就要哭出来了。”
他清润的眼眸从姜映晚身上流转而过,女孩的眼圈都晕开了红,腮帮鼓鼓的,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
“真哭了?”天子垂目看向她,见她仍不愿抬头,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地哄,“父皇不逗你了。”
姜映晚缓缓掀起眼眸,小声道:“那父皇要许我今日便搬进舜华宫。”
天子目光微顿,他的晚晚还是会为自己谋好处的,绝不叫自己白白受了委屈。
他无奈道:“给你搬。”
“多谢父皇!”姜映晚立即又高兴起来了,又甜又软地叫他“父皇”,眼睛亮闪闪的。
脸色比他变得还快,让他有些疑心起来,她做出的那些委屈模样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孩子,完全掌握住了她,毕竟他的晚晚是如此柔弱无辜,可她嘴上甜甜地喊着他“父皇”,其实心里是如何看待他的,他不得而知。
也无从去问,晚晚并不知晓他已发现了她的身份,而他却只想将错就错下去,全力维持好与她之间那层虚假的父女亲缘。
只要无人拆穿,晚晚就一辈子都是他的公主,他永远是她的父皇。
短暂休憩之后,因陛下需与太子商议国事而留下,姜映晚便在宫人的引领下先行告退。
她并不想再回到永宁宫,便吩咐宫人领她前往新近修缮完毕的舜华宫,毕竟那里即将成为她日后的居所。
舜华宫距离天子的寝宫含元殿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听闻这里曾经是先帝宠妃淑太妃的寝宫,自从淑太妃去世后,为避免触景生情,先帝便命人将舜华宫封闭了起来。
姜映晚曾经过舜华宫附近,那时的舜华宫虽也装修得富丽堂皇,却冷冷清清地毫无人气,更有一种难掩的衰败萧瑟之意。
可重修完的舜华宫却完全变了副天地,姜映晚走到时,门口正有几个小太监在做洒扫,因宫殿主人还未住进来,他们的神色也十分放松,偶尔凑到一起说笑上几句。
见到姜映晚走近,他们才立即收敛了笑容,恭敬地向她行礼。
“起来吧。”姜映晚驻足在门口,仰头望着这座焕然一新的宫殿。
一个胆大的小太监走上前:“殿下,奴才带您进去看看?”
姜映晚向他一笑:“劳烦你啦。”
小太监立即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
一进入宫门,姜映晚便觉得眼花缭乱起来,一路春意葱茏,花红叶绿,殿内更是雕梁画栋,彩绘斑斓。
她心中暗暗心惊,这可比王昭仪的永宁宫精致绮丽多了,难怪太子哥哥耗费了那么久的时间来重修。
虽然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宫外的别苑,可是一想到这座宫殿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人每天监控她的一举一动,对她指手画脚,她便开心地不能自已。
她坐在檀木椅上,抱着茶茗忍不住美滋滋地想,虽然陛下总是喜欢逗她,还时不时地吓她一跳,可是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
她一定要好好孝敬陛下,哪怕后面被揭穿身份后,陛下不要她了,她也绝不会因此怨恨陛下。
谁让是她欺瞒陛下在先呢?可惜她做不了陛下真正的女儿,是她辜负了陛下。
姜映晚坐下便不打算再走了,反正陛下已经同意了她今日就搬进来,她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陛下的含元殿了。
哪有已经成年了的公主还天天赖在父皇身边的,御史早就有些意见了。
姜映晚将舜华宫全部过了一眼才歇下,叫人传了午膳进来。
吃饱喝足之后,姜映晚便打算小憩一会儿,正在这时,之前领她进门的小太监小跑着过来向她通报:“殿下,昭仪娘娘来了。”
这宫里只有一个昭仪娘娘。
姜映晚瞬间没了睡意,在原地纠结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去跟母妃说我睡下了。”
小太监连忙应下。
姜映晚咬紧唇,忽然又抬手止住他:“不,还是让她进来吧。”
她心中虽然慌张忐忑,可想起陛下说要护着她的话,心中陡然多出了一些底气。
陛下会护着她,她不用再惧怕王昭仪了,何况被认错一事本就不是她的错,王昭仪若再拿这件事来威胁她,她就……她就骂回去。
她才不怕王昭仪了。
姜映晚为自己打好气,才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端坐着王昭仪进来。
不多时,王昭仪那张脸便出现在了眼前,她进门时眼睛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才转回到姜映晚脸上,眼神有些复杂。
“一段时日不见,晚晚变化大得险些让母妃都认不出了。”
明明被她带进宫时,眼前这女子还一脸畏惧胆怯,瑟缩在她眼下,丝毫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可如今,这个假公主不仅叫陛下捧在了手心里,还试图挣脱她的掌控。
宫人都下去了,姜映晚深深缓了一口气,才大胆地直视上她的双眼:“我的变化还不是赖娘娘您所赐么?”
如果不是王昭仪冒认下她的身份,她也不会有进宫的机会,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享受到这样尊荣的生活,可她也不必时刻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哪一天忽然丢了性命。
王昭仪上前一步,向她抬起下巴:“你以为你现在仗着陛下的恩宠,便可以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么?你是个什么身份你自己心知肚明,若是陛下知晓了你并非本宫的亲生女儿,你以为你还可以继续享受着现在的尊荣?”
姜映晚心头一颤,轻轻咬了下嘴唇,随即用柔软的嗓音问她:“可是……昭仪娘娘您敢对陛下说出我的身份么?”
王昭仪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姜映晚歪了歪头,眼神天真又无辜:“您要如何向陛下交待呢?明明您一早就知晓我并非真正的公主,却还是接我进了宫,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王昭仪的眼神变得十分冰冷,甚至流露出一丝杀意。
姜映晚虽感到头皮发麻,但还是坚持道:“保持现状不是很好吗?娘娘您也得到了您想要的。”
王昭仪嘲讽一笑:“本宫想要的?本宫简直后悔不及。”
她想要陛下的恩宠,想要为陛下再生下一个皇子,可陛下每日里来她的宫殿,却从不正面看她一眼。
她亲眼看着陛下对这个假公主是如何
宠爱,对自己是如何冷淡敷衍,心尖恨得仿佛是在滴血。
陛下对她所有的恩赐都来自于这个她看不起的假公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施舍。
而现在,这个假公主竟还妄图要摆脱她的掌控。
姜映晚被她锐利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地道:“反正……反正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大不了您去向陛下告发我的身份好了,到时候……我就算死也肯定会拉您一起的。”
姜映晚吞了吞口水,不确定自己的威胁是否有用,可现在王昭仪还没有得到靖远侯世子的支持,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想来是不敢豁出去的。
王昭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是冷静下来:“你放心,本宫比你更珍惜自己这条命。”
说完,她才一拂袖转身离去。
等她离开后,姜映晚才忽然松了一口气,浑身软软地瘫进了椅子里,不住地拍着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口。
“吓死我了……”
回想起方才王昭仪眼中的冷意,她睫毛垂了下来,轻轻咬住下唇,缩在椅子里抱紧了自己。
果然一回到宫里就没什么好事,她有些想念在别苑里的日子了。
只有她和陛下两个人该多好啊,嗯……再加上太子哥哥吧,其他人都不要了。
……
含元殿内,天子处理完这段日子积累下的政事时,已经将近傍晚。
郭开见他停下笔,连忙上前奉上盥洗的温水。
天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双手,转头问:“公主那边可叫过晚膳了?”
郭开低着头:“回禀陛下,舜华宫那边传过消息,公主已先行用膳了。”
天子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可惜,他原想着若晚晚还未曾用过膳,便过去陪她一起,如今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往外看了一眼深沉的天色:“罢了,先传膳吧。”
等他用完膳,再去舜华宫看望她,不知道新修的宫殿晚晚住得还习不习惯,可惜晚晚年纪大了,他也需有避讳,不好长留她在含元殿居住。
晚晚还是待在他的眼前才能让他放心。
传膳的人才出去不久,天子又收到了德妃在外面求见的消息。
他略想了想,还是让她进来了。
毕竟德妃为他打理后宫多年,又育有一子一女,他多少要给她几分颜面。
德妃笑盈盈地走进来:“臣妾见过陛下。”
天子抬手将她叫起:“有什么事直说吧。”
德妃向来知晓他的性情,对他冷淡的态度也不在意,笑着说道:“臣妾今日是为了令仪而来。”
天子瞬间便抬起了眼眸,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说。”
德妃笑道:“这还是静仪前些天进宫,才让臣妾想起来,令仪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比静仪当年出嫁时差不了多少。”
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德妃略顿了顿,继续道:“令仪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臣妾虽非令仪的生母,却也十分心疼这个孩子,便想着为令仪相看相看可有合适的小郎君,能多一个人照顾令仪也是好的,如此也算为陛下分忧。”
她眉头微蹙,神色中带着关切,俨然一副为令仪着想的姿态。
而天子听她说着,眼神却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起来。
第26章 不安迎接她的会是天子的庇佑,还是雷……
给晚晚找小郎君?哪个小郎君能配得上他的晚晚?
天子光是想到有个他从未见过的混小子会站在晚晚身边,心尖就闷得发疼,看着德妃更是脸沉似水:“住口。”
德妃听出他的怒意脸色瞬间一白,连忙给跪下了:“陛下恕罪。”
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在天子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多言一句。
天子眼神阴郁:“令仪才回来多久,你就这般容不下她,迫不及待要将她送走?”
德妃忙为自己辩解:“臣妾冤枉啊,陛下心疼令仪,臣妾又何尝不是?正是因为臣妾疼爱令仪,才想着为令仪寻一位稳妥贴心的驸马,好让陛下也放心。”
放心?德妃这分明是来闹他的心。
他冰冷的视线几乎要从德妃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令仪的婚事朕自有主张,容不得任何人插手,德妃若闲得慌,不如在宫里多抄一些书,省得再往朕的公主面前指手画脚。”
德妃脸色发白,颓然地跪在地上,身心如遭重击。
她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不留情面,明明她也是为陛下分忧,若非如此她何必去关心一个非自己亲生的公主,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天子忍着心中暴烈的怒火,从她身上转开眼:“你走吧,今后令仪的事你不必再过问。”
德妃知晓陛下这是给她留了一丝颜面,她眼中忍着泪水向他俯首谢恩,才撑起发软的双腿退了出去。
而就在她退出门的那一刻,一阵重物坠地的巨大声响骤然在身后响起。
她心头一跳,却不敢再回头去看,只是闭了闭眼,勉强在人前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德妃的脸面。
令仪公主,真是好一个令仪公主,自她进入王府至今,十几年来陛下还是头一回这么打她的脸。
她攥紧了手心,才露出一个如来时般的笑容离开了这里。
郭公公一进门,便瞥见满地散落的书册和茶盏碎片,而陛下正坐在被扫空的桌案旁,一手撑着额头,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心中禁不住“哎哟”一声,德妃娘娘这是说了什么话了,居然能把陛下气成这副模样。
进来收拾的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手下的动作却进行得十分利索,不多时就将地面清理干净了。
“郭延。”听陛下叫到自己名字,郭公公连忙竖起耳朵应了一声。
天子声音很低:“你说公主是不是一定得嫁人?”
陛下虽未提是哪一位公主,郭延却心知肚明,能叫陛下显露出这种情绪的也只有那一位令仪公主了。
他自然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这倒不一定,奴才听民间有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殿下要不要嫁人自然是全听陛下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发出一声轻笑,“的确,朕是她的父亲,她这辈子是生是死亦或其他,也只有朕说了算。”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眸却比这黑夜还要幽深晦暗。
……
第二日天子早早散了朝,便换下一身朝服,朝舜华宫走去。
一进入宫门,便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小宫女将他的晚晚围在中心,不住地为她鼓掌。
“公主真厉害!”
他停在了门口默默地凝望,晚晚今日头上带着粉白的绢花,眼睛清澈透亮,腮边染着浅浅的嫣红,盈盈地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注意到他的视线,蓦地一回头,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下一刻又向他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这一笑,便如同春日暖阳,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日光中。
“父皇!”她提起裙角向他跑来,却又硬生生地在他跟前止住了脚步,只是仰起脸软软地唤他。
那声音甜软地,如同是淌着蜜的花蕊。
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在做什么?竟这般热闹。”
姜映晚双手拧住了衣服,眉眼含着柔美的笑意:“我在做绢花。”
她拉住他的一只手往里走,天子这才看清桌上铺满了各色的绢花,有些只制成了一半。
“舜华宫以后可是我的地盘了,我这不得将它好生装扮一番吗?”姜映晚脸颊微热,眼中闪烁着细碎的星芒。
天子随手捡起了一朵绢花:“这些让内务府去做就够了,哪累得你自己亲自动手。”
姜映晚鼓起腮帮:“那可不行,我的地盘肯定得要我自己亲手装扮。”
她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娇声道:“父皇,您还没说我做的绢花好不好看呢?”
他捻着柔软的绢花,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兔子般期待地望着他,心尖都被她软化了下来。
“好看。”
姜映晚先是得意地一笑,随即又嘟起嘴:“父皇好敷衍啊。”
她做的这么辛苦,他就只夸了她两个
字。
才两个字!太敷衍了!
天子挑眉,带笑地看着她:“那你要朕引经据典,给你写个长篇大论不成?”
姜映晚想了想:“那倒不用。”
她马上就把自己哄好了,喜滋滋地拉着他坐下,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天子轻轻瞥了她一眼,见她双手捧着脸,眼睛明亮柔润,看起来又乖又软。
心中不禁一笑,这孩子也太会撒娇了。
“说吧,想要什么?”他目光温和又纵容。
姜映晚对上他的目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儿臣想向父皇求一副墨宝挂在房里。”
他笑:“这有何难?此处可有纸墨?”
姜映晚:“父皇要现写啊?”
她左右看了一看,叫一位宫女下去将她的纸墨拿来,随即将桌子上的绢花给收拾干净留给他用。
“晚晚想要朕写什么?”他转头问。
姜映晚殷勤地在一旁为他研墨,闻言动作停了下来,她凝眉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却像一团糊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父皇,要不您就随意写上几个字,反正父皇不管写的什么,儿臣都会好好珍藏起来。”
天子轻摇头:“油嘴滑舌。”
说罢,他脑海中恍然浮现方才进门时看见的画面,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
姜映晚念了出来:“国色天香?”
她愣了片刻,不知晓这四个字有什么深意,好一会儿才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他:“父皇写的是我吗?”
天子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是谁?”
“哦。”姜映晚垂下头,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刚刚还说陛下敷衍呢,可看现在这幅墨笔,陛下明明就很会嘛。
天子放下笔,洗干净双手,才向一旁的宫女吩咐:“拿下去吧。”
姜映晚赶忙让宫女拿下去装裱好,又认真地对他点点头:“父皇放心,只等装裱好儿臣就把它挂进房里,日日夜夜看着”
他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将桌上收拾干净,姜映晚便亲手沏了杯茶来孝敬他:“父皇请。”
天子从她手中接过茶,在她期盼的眼神中呡了一口:“不错。”
姜映晚立即翘起了唇角,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猫一般,轻抬起下巴道:“我肯定会成为父皇最孝顺的女儿!”
谁会不喜欢孝顺的女儿呢?她对陛下这么好,陛下多多少少也会对她有点感情,到时候会不忍心杀她吧?
“孝顺?那倒不错。”的确没有哪个孩子能像晚晚这般令他感到开怀。
她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只要全心地依赖着他,仰望着她,这就足够了。
他放下茶盏,说起正事:“昨日德妃来找过朕。”
姜映晚茫然地看着他,德妃娘娘找陛下跟她有什么关系呀?
天子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心里感到一阵堵,叹气道:“德妃说晚晚年纪大了,也该到了出嫁的时候。”
说完,他便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姜映晚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声音里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安:“您不是答应过我,不把我嫁人的吗?”
天子看着她快急红了眼圈,心里那股郁闷的气忽然就泄出去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放柔声音哄她:“朕没答应德妃。”
“真的?”姜映晚忐忑地问,那眼睛怯生生的,让人禁不住怜惜。
天子笑道:“朕何时骗过你?”
姜映晚轻轻“哼”了一声,明明陛下总是捉弄她,故意要吓她,现在还说没骗过她。
只有小孩子才会再相信他的话。
天子忽地又想起她与靖远侯世子那件事,忍不住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大多凉薄寡情,父皇也是怕你被人哄骗了去,才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
姜映晚睁圆眼睛看着他:“那父皇呢?”
陛下不也是男人?
天子一噎,在她单纯的目光中悠悠道:“父皇自然是不同的。”
“哦。”姜映晚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
陛下对他后宫里那些妃嫔看着也挺凉薄寡情的,若非如此,王昭仪也不会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认下她,借她来邀宠。
还是做陛下的女儿好,做陛下的女人风险实在太大了。
“在想什么?”看出她有些发呆,他轻轻摸着她的头问。
姜映晚瞬间回神,朝他盈盈一笑:“我在想,做陛下的公主可真好。”
她又喊他陛下了,一点都没有拿他做父亲的自觉。
天子微蹙眉,再次纠正:“你是朕的公主,要叫朕父皇。”
姜映晚怔怔地望着他严肃的眼眸,他对“父皇”这个称呼好像格外有执念,一定要将她牢牢焊定在“公主”这个身份上。
可她却不由担心起来,陛下这样执着于她是他的女儿,到她被揭穿身份的那一天,万一他接受不了打击怎么办?
到时候迎接她的,到底是天子的庇佑,还是雷霆震怒呢?
她心神一阵恍惚,对那一天的到来感到了极致的惶恐不安。
第27章 选亲公主以为靖远侯世子如何?
天子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垂眸看着她:“不必担心,父皇会护着你。”
姜映晚心里惆怅得不行,只能勉强牵起唇向他笑了一下。
好难啊,她只是想要活着,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就这一会儿工夫,宫人已经将字给装裱好了,双手捧着呈了上来。
姜映晚指挥着宫人给装到自己卧房的墙壁上,正对着她的床铺,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瞧见。
太子为她装修寝宫时是费了心思的,这里一件一物无不精致绮丽,如今挂上这幅字后,更添了几分书香气,姜映晚越看越喜欢。
天子见她盯着那幅字看得目不转睛,心里就像发酵似的,柔软得不像话。
“晚晚就这么喜欢朕的字?”
姜映晚认真地点点头:“父皇字写的很漂亮,我要多学学。”
她一向崇敬博学多识之人,何况是像陛下这般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帝王。
听她直白的夸赞,天子忽然就心情激荡起来:“朕再多写点字给你看。”
姜映晚抿唇一笑:“父皇的笔墨贵逾千金,儿臣可不敢贪心。”
陛下手中的笔,应当用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她只要远远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天子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柔意,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顶,注视着她柔润的眼睛。
“晚晚,这不是贪心,是父皇心甘情愿想要给你。”
他的晚晚怎么能这样乖,他其实希望她能够再贪心一些,再多依赖自己一些。
姜映晚一点一点掰着手指计算,随即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可是父皇已经给了我好多东西了。”
多得她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了。
“可是朕却觉得还不够。”他眼神悠长,虚虚地望向上方的字。
他生母去世的早,又因性情寡淡不得先帝喜爱,如孤狼一般地挣扎着长大,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
他有三子四女,可除却太子外,没有哪个孩子能让他心起波动。
直到晚晚出现,她依赖他、顺从他,非他护着不可。
如此合他心意的孩子,竟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嫉妒她的亲生父母,嫉妒与她有过纠葛的靖远侯世子,甚至嫉妒起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他的亲生女儿。
只有他不曾参与过她之前空白的十六年。
年幼时的晚晚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比现在更乖更软,像个玉雪团子。
“对了父皇……”姜映晚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从床柜里翻出一个木盒子,像献宝一般地捧到他面前。
天子微挑眉,只是静静地看
着她。
姜映晚脸颊泛红,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促他:“您快打开看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天子这才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巴掌大的盒子,在她期盼的眼神中从容不迫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黑色丝巾,在角落里绣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他将丝巾攥进掌心,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两只绣上去的小兔子,其走线十分精密,想来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这是晚晚亲手绣的?”他抬眸问。
姜映晚眼眸泛着清波,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父皇从前不是送了儿臣一条丝巾嘛,儿臣也想回报一下父皇。”
他想起那条被她哭湿的丝巾,眼中泛起柔情:“那时晚晚抱着朕,哭得可厉害了。”
那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委屈地大哭,抱着他的手说她很害怕,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眼泪,对这个格外娇弱的女儿顿时心疼不已。
姜映晚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才重生回来不久,对一切都茫然无措,只能努力乞求着他的怜惜。
当时哭得畅快,回忆起来却有些羞愧了。
“父皇——”她轻抬眼眸,没什么脾气地嗔了他一眼,鼓起脸道,“儿臣从来没绣过龙,还不了您一模一样的,这个小兔子……你若看不上的话就还给我。”
他立即紧紧握住丝巾,然后将它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了袖子里。
“朕何曾说过不喜?”
姜映晚偷偷窥了一眼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忍不住翘起唇角,声音变得又甜又软:“父皇喜欢就好。”
想了想,她又道:“父皇还是收起来吧,儿臣绣艺粗陋,肯定比不过宫里的绣娘,您若拿出去在外人面前用了,儿臣也感觉没脸。”
陛下多么威风赫赫呀,连用的丝巾上都绣着金龙,她一想到陛下在众目睽睽下掏出一张绣着小白兔的丝巾用,顿时窘得想钻进地缝里。
天子不置可否,只是想着东西既已到了他的手里,自然是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晚晚送的礼物,父皇甚是心喜。”他眼中带着温和笑意,“晚晚想要什么,也尽可与父皇说。”
姜映晚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是对她的纵容,好像她想要星星,他也会从天上给她摘下来似的。
于是她被迷惑了。
“那我要求父皇一件事。”姜映晚双手拉住他的衣袖,仰着雪白的小脸,眼睛又黑又润。
他朝她偏了偏头:“说吧。”
姜映晚纠结地拧着手里的衣服,声音中带着忐忑:“无论晚晚将来做了什么事,陛下都不要厌恶我好吗?”
她一想到陛下会用冰冷厌恶的眼神看着她,斥责她为何要欺骗于他,她心里便痛得像要窒息了一般。
他如今已知晓她因何而恐惧不安,可却并不愿拆穿她,只是轻轻摸着她的头,郑重地向她保证。
“朕永远不会厌恶晚晚。”
姜映晚感受着他落在自己头上的温度,心中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
德妃在御前闹了好大一通没脸,回宫后就禁不住迁怒起了发起提议的静仪公主。
静仪僵着脸,只能小心地哄她:“是儿臣的错,儿臣也没想到父皇对此事竟会如此抗拒。”
德妃发泄完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有些头疼地揉着额,叹道:“你是没看见陛下那个眼神,恨不得杀了我似的,就差明骂我多管闲事了。”
她如今回想起来还一阵心悸,谁晓得自己这好处没捞到半分,反倒是挨了一通训斥。
“令仪的事今后就不必再管了,陛下愿意宠着她就宠着吧。”她是绝不能再沾手半分了。
左右也不过是个公主,陛下就是再宠着,也不能真将皇位都送到她手上。
静仪眼眸一暗,脸上却笑盈盈:“儿臣知晓了,劳母妃替儿臣受累了。”
德妃摆摆手:“你若真想为我分忧,倒不如尽早与驸马添一位小皇孙,如今太子还未婚配,陛下的第一位皇孙落在你肚子里才好。”
哪怕这只是个外孙,可在陛下心里的位置终究会有所不同吧。
静仪黯然道:“这哪是儿臣能决定的。”
明明她与驸马感情甚笃,如今成婚也有一年多了,可到现在肚子里都不曾有过动静。
德妃拍拍她的手:“好了,内务府前些天才送过来一些补品,你带回去公主府吧。”
“多谢母妃。”静仪也只能应下了。
回到公主府后,见妻子一脸愁容,驸马便立即迎了上来关切地问。
“这是怎么了?”
静仪公主看了他一眼,朝他身上靠过去:“还不是我那个二妹妹。”
她将自己提议母妃为令仪说亲,反倒令她挨了一通训斥的事说了出来。
驸马一边轻拍着她的肩,一边道:“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难题。”
静仪从他身上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你说说,有什么招数能将我二妹妹送出去?”
驸马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陛下不舍得将令仪公主嫁出去,可若是令仪公主自己相中了一位驸马,向陛下请求赐婚呢?”
静仪眼眸顿时一亮,从他怀中站起来,原地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甚妙。
只是,这又有了一个问题。
“可是这要从哪儿找来一个让令仪看中的小郎君呢?”
她虽嫉妒令仪受到父皇的宠爱,可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妹妹长得实在过于貌美,寻常的小郎君怕是不能让她看进眼里。
“殿下,您这可是当局者迷了。”驸马摇头笑道,“您是金枝玉叶,自幼在宫中长大眼界甚广,可令仪公主从前流落民间时也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哪曾见过多少贵族郎君?”
他曾远远见过令仪公主一面,那样温顺柔弱的小娘子,天真懵懂不经世事,对于他人的主动示好更是该难以抗拒。
静仪思量片刻,抬头问他:“驸马交友甚广,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驸马揽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慢悠悠道:“靖远侯世子,公主以为如何?”
静仪眉头一拧:“年岁倒是相合,只是……”
靖远侯府也太过显贵了,比她的驸马出身也不差多少,她只是想让令仪离开父皇身边早点嫁出去,可若是令仪嫁了个这样显贵的驸马,她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归根结底她是觉得令仪始终比不过自己,她的母妃是后宫之首的德妃,她自己又是天子长女,而令仪母妃曾经不过是一个女奴,令仪又是在民间长大。
无论从哪里做比较,令仪都是比不过她的,那令仪怎么能嫁得比她还好呢?
驸马安慰她:“公主放心,这靖远侯世子出身显贵,才能叫陛下同意赐婚。”
静仪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驸马按住她的手,笑道:“公主听我说呀,这靖远侯世子只是面上过得去,若令仪公主选中他做驸马,婚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静仪向来知晓自己驸马性情,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于是挑眉问道:“这怎么个吃苦法?”
驸马便凑到她耳边道:“我听说靖远侯世子在外面偷偷养了一个外室,对那女子爱逾珍宝,只是碍于身份之差才不能娶她过门。你想令仪公主若嫁过去后才知晓了这回事,与靖远侯世子感情能和睦吗?”
静仪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甚至因他这提议隐隐有些激动起来。
“如此说来,这倒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立即下定了决心:“再过几日就到端阳节了,到时我便约
上令仪一起看龙舟竞渡,靖远侯世子那边倒要辛苦驸马你跑一趟了。”
第28章 偏心朕是不是偏心你,晚晚感觉不到吗……
在舜华宫住了几天后,姜映晚心中愈发满意,之前在永宁宫时她每日还需得早起去给王昭仪请安,现在这宫殿里大小事务全由她一个人做主,别提多畅快了。
才用完早膳,内监就浩浩荡荡地抬着几个大箱子来了,原来是替陛下来宣赏的,宫里新进了一批珠翠头面,陛下直接大手一挥全给送到了她这里来。
领头的太监向她躬着腰,客客气气地问:“公主您看看还缺些什么?奴才这就回去向陛下禀告。”
如今宫里谁不知晓令仪公主最是得陛下宠爱,就是连太子殿下也有所不及了,他来前陛下还特意多吩咐了几句,问问舜华宫可还缺少什么物件。
宫人将箱子一个一个地打开查验,如今的舜华宫一眼望去,满地都是珠光宝气,真叫人花了眼。
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金光闪闪的珠宝呢?她艰难地从大开的箱子上收回目光,心道幸好自己不是由陛下养大的,否则眼光都要给养刁钻了。
她这时忽然有些理解四公主,被这样宠着惯着,自然是娇贵任性的很。
“我这里并不缺什么,劳烦公公了。”她轻摇头道。
内监笑道:“公主客气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和奴才吩咐。”
这可是御前的人,连德妃平日里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姜映晚哪里敢随意对待。
送走内监后,宫人过来问她这些箱子要如何处理,她想了想,还是先让人将这些都收进了库房里,左右首饰她现在也不缺着用。
等宫人将箱子收下去,姜映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原来她住在永宁宫的时候,陛下也给她赏赐了许多珠翠珍宝,现在都还留在王昭仪那里呢。
映晗回来后,那些赏赐也都该一同还给她了。
姜映晚如今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做,便让人寻了些布料过来做香囊,端阳节快到了,她打算给陛下和太子殿下各绣一个香囊,再编条五彩绳。
这一做就入了神,直到宫人来问她午膳要用些什么,她才恍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正考虑着,就见御前派了个人来,请她去宣政殿陪陛下用膳。
陛下今日散朝竟这样早么?从前陛下也只有在晚膳的时候才会召她过去。
姜映晚只好放下手里才打好的络子,随他一起走了。
才走到御花园处,迎面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她还没看清楚这是谁在玩呢,一个彩色的毽子忽然就飞到了她的脸上。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带她的宫人慌里慌张地围上来问。
姜映晚被砸得头晕眼花,摸着额头僵在原地懵了好一会儿。
“这不是二姐姐吗?”正在玩耍的几个人也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个正是四公主。
姜映晚懵懵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了声:“四妹妹。”
四公主见她摸着头,眼中掠过一丝得意之色,随即又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自责道:“我方才玩的入迷,没注意到二姐姐走过来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姜映晚感觉额头上的痛意渐渐散了一些,她咬着唇看向四公主,没有错过她脸上那抹得逞的笑意。
小孩子本来也不怎么会掩饰的,只是这点捉弄比起前世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她不想和四公主再多纠缠下去,于是摇摇头:“我没事,四妹妹注意些,下回别再砸到人了。”
四公主甜甜一笑:“多谢二姐姐。”
随即叫一个宫人将毽子捡了回去。
姜映晚正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听四公主问道:“二姐姐是要去父皇那里吗?”
四公主圆溜溜的大眼睛往她身边转了一圈,认出来那是在御前行值的宫人,于是心中刚生出来的那点得意立即就消失无踪了。
父皇已经多久没有来看她了,从二姐姐回宫后,父皇就一心扑在了二姐姐身上,连上个月她过生日,父皇也只是叫人送来赏赐,自己却陪着二姐姐在宫外玩都没回来过。
她捏紧手心:“父皇可真是疼二姐姐。”
姜映晚停下步子,转过身看向她。
四公主是宫里最小的孩子,向来张扬霸道惯了,可现在她看着自己,眼神中却隐隐含着失落,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像只斗败的小公鸡一般。
姜映晚犹豫了一下:“四妹妹要和我一起去见父皇吗?”
这是陛下的亲女儿,又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是她这个假公主可以相比的。
虽然她不喜欢四公主,可态度还是要客气一些。
四公主把她的邀请当成了炫耀,脚往地上一跺,哼了一声转过脸:“我才不要你管!”
姜映晚也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对于四公主,她的想法是能避则避,小孩子心思单纯,行事也无所顾忌,有时候反而比城府深厚的大人更难应付。
这又是陛下的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她出了个什么事,陛下也要为难。
四公主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一脚狠狠踢飞了才捡回来的毽子。
周围的宫人也纷纷低着头,不敢多言语一句。
……
姜映晚不是第一回来宣政殿了,郭公公见她来也没有再通传,恭敬地向她问了一声好,就直接放她进去了。
她进门时,便看见陛下正端坐在桌案前,手里执着一本奏折在查阅。
他似乎是才下朝,连朝服都没有换下,黑色的衮袍更衬得他严肃深沉,威仪赫赫。
姜映晚鲜少见到他这一面,驻足在门口忽然有些忐忑不敢上前了。
这样的陛下是真正高高在上的天子,与她所熟悉的温和慈爱的父皇一下就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抬眸向她望过来。
那一瞬间凌厉的视线让姜映晚心口直跳,好在很快他目光便温和了下来,放下奏章向她招了招手。
“晚晚,过来。”
这才是她喜欢的陛下。姜映晚脸上挂起笑容,乖顺地走到他身旁坐下,看着他软软地喊了声:“父皇。”
天子往她头上一看,缓和的唇角微微绷紧:“怎么没戴父皇送你的首饰?”
晚晚头上戴的还是他先前送的旧首饰。
他眼眸微暗,是他今日送过去的那些,晚晚不喜欢吗?
姜映晚摸了下头上的发簪摸了一下,察觉出陛下的情绪有些低沉,便抱住他的手臂,解释道:“父皇送的太多我都看花眼了,不知道要先挑哪一个戴上。”
天子脸色才转晴,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晚晚都喜欢吗?”
姜映晚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头脑一阵发热,嗓音又糯又软:“喜欢,父皇送的我都很喜欢。”
天子才默默移开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约莫到了时间,他便让宫人清理好桌案,传了午膳进来。
姜映晚其实是很喜欢在陛下这里用膳的,她自己一个人担心吃不完,每次都不敢叫太多菜,可陛下就没有这种顾虑,他是天子,自然随心所欲地来。
每次陪陛下用膳时,都是她吃得最好的时候。
天子自己没吃下多少,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自己的胃口也饱了大半。
他淡淡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忽然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处红痕,原先被头发盖住了,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晚晚,”他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地让人感到害怕,“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
姜映晚陡然一惊,掀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又慌张地垂下头:“不小心磕着了。”
“怎么磕着了?磕到了什么地方?”天子的笑意不达眼底,缓缓地向她发问,“晚晚,不要试图欺瞒父皇。”
姜映晚心头狂跳,觉得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陛下的眼神好可怕。
她不回答,天子就一直
静静地看着她。
姜映晚终于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才放弃挣扎似地开口:“儿臣来时经过御花园,碰巧四妹妹在和宫人踢毽子玩,不小心被毽子砸到了。”
天子想起自己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儿,也不禁感到头疼。
他对太子之外的其他儿女并不如何上心,都是让他们的母亲去教养,静仪尚好一点,嘉柔却被杨婕妤养歪了性子。他之前让女官去重新教导嘉柔规矩,本以为能将她的性子纠回来一些。
“还疼不疼?”天子动了动手,想去摸一摸她额头上的红痕,却碍于隔着一张桌子无法够到。
姜映晚本来以为被毽子砸了一下并不算什么大事,可看见陛下眼神中带着心疼,她忽然又觉得那块伤口发起热来了。
她摇摇头道:“不疼了。”
天子却想着,待会儿等她吃完饭,他再掀开她的头发仔细看看。
“你是嘉柔的姐姐,她若做错了什么事,你该管教的也不要害怕。”
晚晚性情太过柔顺,他担心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也只敢忍气吞声。
姜映晚微微一怔,随即朝他露出了一个甜软的笑容。
“我以为父皇会说,我是姐姐,要多让着妹妹呢。”
她是映晗的姐姐,从小爹娘就对她说要多爱护妹妹,多让着妹妹一点,她也已经习惯了。
天子默默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地移开了目光:“晚晚,人心都是偏的。”
只是从前他偏向了太子,如今偏向了她而已。
姜映晚心中发热,歪着头问他:“父皇的意思是,您偏心我对吗?”
天子好笑道:“朕是不是偏心你,晚晚感觉不到吗?”
姜映晚双手捧着滚烫的脸,怎么会感觉不到,只是……不敢相信。
她在自己亲生父母那里都没有感受到的偏心,竟然在陛下这里得到了。
而陛下甚至还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第29章 贪心她想要一直做陛下的公主
用完膳,陛下便要来看她额上的伤口,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面前,细细地拨开她的头发察看。
姜映晚垂着眼,坐姿乖巧。
“肿了。”天子手指轻抚着她额头上的那抹红痕,轻叹了一声,“朕让御医来上些药。”
姜映晚感觉到额头上痒痒的,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天子垂目:“怎么了?”
姜映晚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心翼翼道:“父皇看着严不严重,儿臣脸上会不会留下疤痕呀?”
她被砸中的时候都有些懵了,见没流血就以为没什么事,可听陛下的语气却好似很严重似的,让她有些担心起来。
天子看她那担忧的眼神笑起来:“怎么?原先不还打算瞒着父皇吗?现在倒担心起来了。”
姜映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父皇别笑我了。”
四公主可是陛下最小的女儿,她这不是心虚,不敢让陛下知道自己和四公主闹了别扭吗?
可是陛下说他是偏心她的,想到这里,姜映晚感觉脸上更热了。
天子知晓她脸皮薄,也没再故意逗她:“放心,不会留疤。”
太医院的那些医官若是连这点小伤都解决不好,也不必再留着了。
御医急匆匆地被召到宣政殿来,还以为是陛下出了什么事,一来才知晓原来是令仪公主额头上被砸了一个伤口。
年迈的老御医忍不住往公主额头上看了好几眼,就这么丁点大的伤,就算不抹药放上三两天也能自己长好了。
然而陛下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也只敢将最好的药膏都拿了出来,净捡着好话说,顺便给公主开了几张温补疗养的膳方。
姜映晚瞧着老御医放松的神情,心里忍不住嘀咕,这看起来也没有多大的事呀,怎么陛下方才叹的好像是多了不得的伤一样。
御医走后,姜映晚本欲待会儿回舜华宫后再让宫人给她上药,谁料陛下竟已打开了装着药膏的瓷罐,打算自己亲自上手了。
她忙推辞:“儿臣自己来就好。”
陛下听了这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深沉如墨。
姜映晚丧气道:“父皇您来吧。”
她根本不敢拒绝陛下。
天子这才展现出一丝满意的笑:“晚晚乖,不要乱动。”
他打开罐子,用指腹轻轻将药膏化开,沾了一些送到鼻尖轻嗅,清淡的花香十分宜人,一点也不刺鼻。
姜映晚乖乖地仰着头,一动也不动。
陛下为她涂药的手指那样细致温柔,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小时候有回她摔了一跤磕破了脑袋,爹爹也是一边哄她,一边温柔地为她涂药,和陛下现在所做的一模一样。
药膏在伤口处化开,迅速就缓解了那股灼热感。
天子抹完药,又仔细地将她的头发给拨到一边,免得粘上黏腻的药膏。
合上药罐后,天子嘱咐她:“这几日伤口处莫要碰水。”
“嗯。”姜映晚轻轻点头,又忍不住对他道,“父皇,您真好。”
她越来越想要陛下做她的亲爹了,想一直被陛下宠着。
天子方洗净的双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从宫人手中接过干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残留的水渍,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仿若玉雕,可陛下的手掌却又不像玉雕那样冰冷,是温暖的,带着热度的。
姜映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苦了脸,她的手就太纤细瘦弱了。
小的时候,爹爹经常用他那双宽厚温暖的手牵着她走路,她也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手能长得和爹爹的一样大。
天子擦干双手,才走到她的跟前。
一道黑影忽然笼罩而下,姜映晚懵懵地抬起头,就见到陛下用一种十分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
“朕有多好?”
他大手覆盖在她的头顶上,温柔地摩挲着,俯视的角度带了几分压迫,声音低沉。
“朕比你的养父更好吗?”
姜映晚眨了下眼,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危险。
她心头狂跳,眼神怯生生的,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于是他眼眸更深了些:“晚晚。”
姜映晚垂下眼眸,吞吞吐吐地说:“都……都好。”
天子对这回答却不满意,轻叹道:“那看来是朕做的还不够好。”
都好?天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都”这个字,他只要独一无二、至高无上。
哪怕另一人是晚晚的亲生父亲,他也要全然覆盖住她心里的位置,没有谁会比他对她更好。
姜父甚至会为了一个养女让晚晚受委屈,他不会,他只认晚晚。
亲缘算什么?他弑父杀兄上位,又将宗亲屠戮过一遍,手里沾了多少亲人的血连他也数不清。
一个从他不喜的女人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一个寡情薄义的孩子,哪里比得上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的晚晚重要。
他不缺孩子,只缺一个合他心意的孩子。
姜映晚咬着唇,陛下怎么会不好呢?他甚至比她的亲生父亲还要偏爱她。
可是,陛下是映晗的父亲,不是她的父亲。
幼时在察觉出爹娘对映晗格外纵容时,她也羡慕过,想要爹娘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只爱自己。
她曾为此自责,又因为愧疚加倍地对映晗好。
她是姐姐,她应该要爱护映晗,不应该嫉妒映晗。
后来映晗离开了家,她心中担忧的同时,也有一丝可悲的窃喜。爹娘身边只有她了,应该会更爱她吧,可是爹娘仍旧念念不忘映晗,甚至因此大病一场。
爹爹在临走前还握着她的手,让她一定要找到映晗,她们姐妹一定要互相扶持着活下去。
所以她孤身一人到了京城,她不知道带走映晗的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来自京城。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没有谋生手段,只能典当了身上唯一带着的玉佩。
那玉佩兜兜转转到了皇宫,于是她也因这玉佩被误认成了走失的公主。
她占了映晗的位置,也占了本该属于映晗的宠
爱。
“陛下。”她伸手拽住眼前人的衣袖,声音既忐忑又期待,“您能一直做我的父亲吗?”
她知道自己贪心不足,可她真的好想能够一直得到陛下的偏爱。
天子定定地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十足的怜惜。
“朕一直会是你的父亲。”
姜映晚笑起来,眼眸柔软湿润,无比依赖地将脸贴上了他的手臂。
“君无戏言,陛下。”
让她自私一回吧,她就是想当陛下的公主,她不想把陛下还给映晗。
映晗得了她爹爹那么多年的宠爱,她也不过是从映晗的父亲身上讨回来一点。
这……不算太过分吧?
天子轻轻拍着她颤抖着的后背,眼眸深沉:“君无戏言。”
他会是晚晚最好的父亲,永远也不会变。
……
傍晚时分,杨婕妤刚用完膳,便收到了陛下驾临景秀宫的消息,还未反应过来,陛下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门口。
她心中着急,连忙整了整发髻和衣服,便欢笑着迎了上去:“臣妾见过陛下。”
杨婕妤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连身子都微微发着抖。
陛下有多久未临幸过后宫了?令仪公主回宫前,陛下尚还时常来景秀宫里坐坐,向嘉柔问几句话,可后面陛下有了令仪公主,就完全把她的嘉柔抛到脑后了,便是进后宫,也都是去看望令仪公主。
一个在民间长大的公主,举止粗俗又不识规矩,究竟有哪里比得上她的嘉柔,让陛下看重放在了心上。
天子声音冷淡地将她叫起,目光往屋子里看了一圈问:“嘉柔呢?”
杨婕妤心头一酸,陛下这又是为孩子来的,然转念一想,管陛下是为了谁来,只要陛下能往她这景秀宫多走上一走,她总是能想办法留住他的。
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还有机会再生下一个皇子。
“回陛下,嘉柔在自己屋里玩呢,臣妾这就叫她过来。”她忙让一个宫女去将四公主领来。
四公主原本还不高兴呢,一听是父皇想见自己,连忙高高兴兴地跑来了。
“父皇!”她高高兴兴地想往许久不见的父皇怀里冲,却在他严肃的眼神中停了下来。
“父皇,您好久都没来看望儿臣了。”四公主委屈地瘪着嘴。
杨婕妤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又向天子讨笑:“这孩子净胡说,陛下政务繁忙,臣妾和嘉柔都理解的。”
四公主扁扁嘴轻哼了一声,父皇要真的那么繁忙,怎么能有时间天天去看望二姐姐呢?
天子掀起眼眸,平淡的目光朝她们母女身上一落:“嘉柔今日在御花园踢毽子,可是砸到你二姐姐了?”
四公主心虚地低下头:“儿臣……儿臣不是故意的……”
天子一见她这副神态,哪里看不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原本他只是想来告诫她几句,这时心里却忽然改了主意。
杨婕妤哪里知道还有这内情,一听这话就明白陛下这是问罪来了,自家女儿什么德行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会不清楚?
她忙道:“令仪被砸的可严重?嘉柔这孩子被臣妾惯坏了,没大没小的,臣妾明日便压着她去给令仪道歉。”
天子还未说话,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四公主捏着拳头梗着脖子大喊:“我才不要去给她道歉!”
天子眼眸一冷:“她是你亲姐姐。”
四公主:“可是她一来,父皇就不宠我了,我才不要这个姐姐,她为什么不待在外面,非要回来跟我抢父皇呢?”
杨婕妤着急地捂住她的嘴,头上冷汗涔涔:“陛下,嘉柔实在是太久没见到陛下了才口不择言,都是臣妾没教导好她。”
天子看着一脸倔强不肯认错的小女儿,眼神冰冷。
这一刻若非这个孩子切切实实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又尚且年幼,他几乎是要立即放弃了她。
“朕的确喜爱晚晚,偏心晚晚。”他声音异常的冷,“朕是天子,想宠谁便宠谁,轮得到你们来质疑?”
他弑君篡位,又大权独握多年,骨子里便不容任何人悖逆。
早年刚上位时,有言官和宗亲痛骂他冷酷残暴,他也毫不客气地送他们去了地下与他的父兄团聚,近些年朝堂稳定后,他的脾气才渐渐收敛了起来。
可现在,他这压抑了多年的戾气终于倾泻而出。
杨婕妤强压着女儿惶恐地跪在他的脚下,脸色发白身子颤抖。
天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对母女:“嘉柔的确被宠坏了,性子需得好好纠正一番。”
四公主俨然已如被吓破胆的鹌鹑一番,头也不敢抬,不敢朝此时过分吓人的父皇看上一眼。
“明日便给四公主收拾好行李,送到嘉阳大长公主那边去,由大长公主代为教导,在学好规矩之前,不准回宫。”
杨婕妤惊慌地抬起头:“陛下,嘉柔是臣妾的女儿,臣妾离不开她啊!”
四公主也大哭起来:“父皇我不要!我不要离开母妃!”
天子毫无动容:“你既教不好,便换个人来,大长公主德高望重,定能教好嘉柔。此事朕已做好决定,绝不容再更改。”
第30章 赠礼朕听说你给太子送了个香囊
姜映晚第二日才知晓四公主被送出宫的消息。
宫女前来传话时脸上难掩笑意,这宫里谁不知晓四公主骄纵任性,平日里稍有不顺心,便对宫人非打即骂。这下四公主被送去大长公主身边教养,宫里可得安生一阵了。
姜映晚听闻消息后却怔住了,前日四公主才与她闹过别扭,今日便被送出了宫,这之间若说没有任何联系任谁也无法相信。
陛下这是在为她出气吗?因为四公主屡次对她不尊敬。
她想起昨日陛下说的话,他偏心她,原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陛下……
她不觉捏紧了手里绣到一半的香囊,心中思绪起伏。
今世陛下一直护着她,回想起前世,陛下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哪怕他知道了她并非他的亲生女儿,他本可以顺着王昭仪的话当场将她处死,可他只是让人将她关押了起来。
不对,那是关押吗?
姜映晚忽然有些迷惑了,她以为自己是被关押了起来,可是关押她的不是阴暗潮湿的天牢,而是奢华精致的宫殿,除了不能出门外,似乎过的与先前做公主时并无什么不同。
陛下那时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他当真信了王昭仪的那套说辞,认为她是故意冒充公主吗?
姜映晚一直以为自己前世是被放弃了的,可陛下的态度又让那些她深信的记忆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她不在乎王昭仪那些人的态度,可她想要知道陛下的想法。
“丝——”
指尖忽然一阵刺痛,姜映晚浑身一颤,终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将冒血的指头放进了嘴里吮吸。
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姜映晚皱紧眉心,好一会儿才将手指拿出来。
她低眸往手里的香囊一看,绣到一半的金龙身上染了血滴,显然已经毁了,只能重做。
好在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她已经做好了,剩下的时间她熬夜赶一赶,还能来得及。
用完午膳后,姜映晚便让宫人找了个精致的盒子将香囊放进去,然后去往东宫拜见了。
太子殿下的东宫比她的舜华宫更为巍峨庄严,里面并没有太多华丽的摆设,一切都是规矩整齐的,看上去总是少了许多烟火味。
姜映晚进门时,太子正在看书,香烟袅袅中,他整个人都有些虚幻起来。
让她恍若看见了陛下,这对父子俩,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都实在过于相像。
“太子哥哥。”她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他,很轻地唤了一声。
他却听清楚了,从书中抬起头来,向她一笑:“晚晚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姜映晚缓步上前,抿着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脸颊微微泛红。
“太子哥哥,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李慕放下书:“怎么会?今日我也没什么事做。”
他向她招手,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姜映晚见着这熟悉的动作心里放松起来,才坐下,就被
他伸手揉了一把头。
太子殿下连这个习惯都和陛下一模一样。
李慕原只是见父皇经常对她这样做,便下意识学了,可见她双脚并拢乖巧地坐在那里,任他随意揉搓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柔润的眼眸,静静地仰望着他,心中陡然涌出一股热流。
原来父皇每次看见晚晚时,都是这样一种心情吗?
她怎么能这么乖。
“晚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他温声问。
姜映晚眨了下眼睛,将手里拎的礼盒放到桌面上,小声道:“太子哥哥为我重修舜华宫费了好大的力,我想来谢谢哥哥。”
说完,她便用明亮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李慕在她的注视下打开了礼盒,将那只精绣的香囊拿起来握进手心里,挑眉看向她。
姜映晚有些羞涩:“我只会做这个,里面是我找御医要的药材,可以宁心静神。”
见太子将那只香囊送到鼻尖轻嗅,她又着急地补充:“里面没有坏东西,太子哥哥不放心的话可以让御医再看看。”
她才想起来,皇宫里有些龌龊人最喜欢在香料里做手段,送到太子跟前的东西必定要先经过再三检验。
李慕见她神色紧张起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我自然相信晚晚。”
别的不说,也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单纯的,会直接亲手将脏东西送到他面前。
太子哥哥相信她!
姜映晚眼眸一亮,甜甜地对他笑了出来。
李慕不禁摇头,又让宫人下去端了些果食茶点上来。
他曾在父皇的书房里看到过那些常备的点心,父皇向来自律,从来不会在理政时进食,那些点心也只能是为晚晚准备的。
姜映晚盯着那盘精致的点心,犹豫地掀起眼眸瞟了他一眼。
他轻笑:“吃吧,在哥哥这里不必客气。”
姜映晚欢呼:“谢谢太子哥哥!”
李慕又拿起书看起来,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人身心一阵惬意清爽。
身旁有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这声音其实很轻,并不足以扰乱他的思绪,可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她太乖了,捧着点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像小兔子吃草一般。
他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没有哪个是像晚晚一样乖巧省心。
父皇心中也是这样想吧,才对她格外宠爱。
他虽是父皇的长子,却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毫无期待,也生不出半分为人兄长的爱护之情。
父皇说他在所有子女里最像自己,他想也是,因为他和父皇都一样性情寡淡。
他们父子有着相似的外貌和性情,喜爱的事物也该是一样。
父皇想做一位好父亲,他也想做一位好哥哥。
只对她。
姜映晚吃到一半才觉察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转过头,对上太子那双茶色的眼眸。
太子殿下的外貌几乎与陛下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太子殿下更年轻也更意气风发,远远没有陛下身上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醇厚韵味。
他们父子两个唯一不太相像的是那双眼眸,太子殿下眼眸的颜色更浅一些,或许是随了先皇后娘娘吧。
“哥哥不吃吗?”她将茶点往他那边推了推。
李慕本没有在书房进食的习惯,然而她眼眸清亮,叫他也不忍拒绝,遂随了她的意从盘中捞了一枚点心送进口中。
姜映晚迫不及待地问:“太子哥哥觉得怎么样?父皇也喜欢吃这个。”
李慕眼眸轻垂,父皇怎么会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糕点,只是她喜欢吃,他才也说喜欢。
“不错。”他向她轻轻颔首,赞道。
姜映晚忽然想起来:“我上回给父皇做的点心,太子哥哥没吃到,下回我再做了,也送到太子哥哥这边来。”
父皇在宫外竟然与晚晚过的这样好么?
李慕眼眸微暗,他也想加入进去。
他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晚晚的亲生哥哥,他们三个才该是真正的一家人。
“好。”他轻声道。
……
翌日李慕出门前,特意将原本挂在腰间的玉佩取了下来,换成了晚晚为他新做的香囊。
他就这样大方地挂着香囊,前去宣政殿拜见他的父皇了。
天子正如常地与他商讨着政事,忽然察觉出太子今日有些走神,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香囊。
他停了下来,声音有些严厉:“太子。”
李慕蓦地回过神来,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竟然在听父皇讲话时走神了。
“父皇,儿臣再听着。”他拱手道。
天子屈指轻轻敲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显然是对他方才的走神十分不满了。
他本欲出言训斥两句,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忽然感到了几分眼熟。
他微眯起眼,手指停了下来:“你那香囊是何人所赠?”
李慕目光一暖:“回父皇,这是晚晚赠予儿臣的。”
天子脸色几乎瞬间就沉了下去。
晚晚送的,那他怎么没有?
太子难道还能比他这个父皇更亲近不成?
他顿时没有再与太子议论政事的心思,望着太子那张与自己分外相似的脸,第一次觉得有些刺眼。
“太傅前几日才向朕提过,太子如今也有十七岁了,该到了选太子妃的年纪。”
晚晚不急,女儿可以在身边多留几年,可太子却该早日定下了,毕竟太子妃是将来的国母,需细致挑选着。
李慕抿唇道:“父皇,儿臣不着急。”
他并不想轻易就定下太子妃,若是合他心意的尚好,若是不合他的心意,父皇赐婚下的他今后也不可随意废黜。
在这方面他和他的父皇一样,只想要一个可以牢牢掌控在手心里,既乖巧又不蠢笨的女人,哪怕慢一点才能找到。
如今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他也并无不臣之心,并不急于娶妻巩固自己的地位。
天子见他抗拒,也并未再强迫。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一些不太过分的请求,他并不会拒绝。
“你和晚晚年纪都不小了,便是亲兄妹,也该注意点分寸。”天子淡淡道。
太子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仍是点了下头:“是,儿臣今后会注意。”
他不过是收了晚晚一个香囊,哪里就没有分寸了?
太子不知,天子可是清楚的很,晚晚和太子其实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而太子在年轻人中姿容出众,出身高贵,晚晚心思单纯,若是因为太子对她的关怀就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那可就难办了。
“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他沉声道。
等太子走后,他却转身立即去了舜华宫。
姜映晚一脸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陛下,他来都来了,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直到她忍不住头皮发麻先开口问:“父皇找儿臣可是有什么事?”
天子神色平静:“朕听说你给太子送了个香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