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 他们没有丢下你。是你忘记了与他们相关的一切。现在,你确定要自己回想起来吗?”
梅晏安难以置信地看着盲眼男人,有一瞬间,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做是他遗忘了一切?
他怎么可能遗忘与爹娘相关的一切呢?
“师尊,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爹娘出了什么事, 他们让你瞒着我吗?”
男人蒙着眼, 如同怜悯般地轻轻摇了摇头。
“晏安,你的爹娘, 在你出生的时候,已经走了。”
“你在说什么?师尊, 你在骗我吗?我每年下山都可以见到爹娘……”
卢容衍循循善诱般道。
“晏安, 你下的是哪座山,又到的是哪里寻你的爹娘呢?”
梅晏安只觉脑中被大锤狠狠地敲了一击。
下山,他下的当然是竹山……竹山,爹娘,可是爹娘的酒楼怎么可能在观星宗内?
仿佛在朦胧的雾气中隐约窥见了真相的恐怖轮廓, 梅晏安此刻头脑一片空白, 却连再度走近一步的勇气都不复存在。
可是……酒楼,对了,梅雨楼的每道饭菜, 每个客人, 每个房间, 都清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这怎么可能是虚假的?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梅晏安下意识问道。
“梅雨楼呢?我在梅雨楼长大……”
卢容衍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道。
“晏安,你确实在梅雨楼长大。经营梅雨楼的店家,是一对夫妻, 他们确实有一个疼爱的孩子,叫做梅晏安。”
那个孩子是梅晏安,那么他是谁?
伴随着卢阁主不紧不慢的叙述,梅晏安脑中陡然浮现出一幕幕温馨的场景。
一对夫妻笑意满满地抱着怀中的孩童。
他们教导着孩子颠勺做菜,看着孩童在酒楼后院里兴奋地抓鸡骑狗,看着他们依依不舍地将孩子送出门读书识字……
那么他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能清晰看到这些场景,还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梅晏安耳边仿佛响起了男人粗厚的声音。
“这次带回来的瘦羊病怏怏的,看起来也长不了多少肉,先宰了给贵客送过去吧。”
“最近风声有些严,不能再卖这种瘦羊肉了。钱大人那边,让他吃过这顿后就少些再来吧。”
另一道声音惋惜地叹道,“可惜了,一头瘦羊卖出的价钱,能给晏安攒半间屋瓦呢。”
痛楚,刀刃顺着骨骼筋膜落下的痛楚清晰突兀地从身体内部爆出。
他是晏安啊,不是羊,爹娘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近乎将身体淹没的痛楚中,梅晏安耳边陡然又浮现出了男人的粗厚声响。
“见鬼了,前几天才宰的这头瘦羊,今天怎么又落在了这里?”
渐渐的,痛苦与幸福的边界似乎模糊,就像屠夫与爹娘的狰狞与和蔼面容在他脑中都慢慢模糊。
他身上的每一块肉散落到不同的地方,但每一块都能感知到周围的所有景象。
不过数天,他又会重新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没有人教导“他”,爹娘也不会用对待梅晏安的方式对待“他”,“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他们一开始将“他”当成一个阴魂不散的鬼怪,但在察觉到了“他”的无害后,又开始将“他”当成如同桌子椅子般,毫无知觉,却可以无限宰杀的牲口。
“变回来之后不懂得自己走回来吗?还要我带你回来?”
男人厉声训斥道,“你知道因为你,这几天楼里耽搁了多少生意吗?畜牲就是畜牲……”
“他”死寂的眼睛,忍不住转向男人背后,那个从门缝里偷偷看着他的男孩。
真好啊,“他”也想当梅晏安,想当那个被爹娘抱在怀中的孩子。
而“他”越长越大,男人宰杀的次数越来越少。
男人的脊背慢慢弯曲着,头顶长出了白发,有时甚至不敢再轻易对上“他”的眼睛。
他们将“他”关在不见光的地窖下,“他”听到外院清晰响起的声音。
“仙师,求您帮我们除掉那个妖邪吧,那个妖魔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一家人这么多年,我们只想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日子呀。”
另一道年轻些的男音也哀求般道,“是啊,仙师,那个邪魔强占了我们家的酒楼,求您发发慈悲,帮我们斩除他吧。”
地窖被打开,蒙着眼的男人杵着竹杖,慢慢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与卢容衍此刻响起的声音,在梅晏安耳边有一瞬间重叠。
“我那时在地窖里找到了你,然后问你——”
“是你阴魂不散地缠着那家人吗?”
“你说,是的,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怎么能将“他”一遍又一遍地生下来,再卖了,最后又带回来呢?
他明明就是他们的孩子,明明就是被他们宠爱的梅晏安……
卢容衍轻轻叹了一口气。
“宗规之中虽然有所约束,禁止我们擅杀凡人,但我见到了你的那些过往,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便回到了宗门。过几日再来此地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将罪魁祸首与助纣为虐的楼中食客都杀了。”
“那时的你浑浑噩噩,虽有人身,却没有多少神智,我不能将你放出宗门,只能带你回了阁内,好生教导。只是受了我的异魔影响,你逐渐忘却了那些前尘过往,只记得自己是梅晏安,甚至逐渐将那对夫妻对孩子的好,记到了自己身上。”
“我曾问过你,是否要保留这段虚幻的记忆,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白竹阁弟子,你应下说是,还亲手写下了凭证。”
蒙眼男人陡然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册,快速地翻到一页停下。
“晏安,若是你不记得了,我还留着你曾经写下的那页纸证。”
梅晏安没有抬头去看,江载月却仗着卢阁主感应不到,强行凑过去看了一眼。
【世间苦楚颇多,我知晓卢容衍的异魔能使人忘忧,也甘愿忘记过往的一切痛苦与忧愁,做一世白竹阁弟子。若是违背了宗规,我也愿意领受一切惩处。】
江载月原本听到梅晏安故事的沉重心情,顿时被这一纸凭证冲淡。
卢阁主搁这写法律免责声明呢?
这凭证上还带着手印和签名,他这么严谨地钻宗规空子,该不会是和她一样也从地球上穿越过来的吧?
来不及多想,江载月就立刻地拍了拍身边安静的黑色腕足。
“宗主,你等会从镜山里出去,能不能把卢阁主和这些玩意都抓起来吗?”
宗主似乎有些不明白她的急迫。
“为什么,要抓他们?”
“那些玩意儿刚刚不是说了吗?他们要吃人啊!现在卢阁主虽然没有直接对梅师兄动手,也是在等同于诱使他自尽啊!”
江载月刚刚算是看出来了,卢阁主说了这一大通话,无非就是为了诱导梅晏安恢复记忆,然后不违背宗规的情况下,让异魔吞噬梅晏安。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宗主却表现出了超出她意料的执拗。
“异魔,没有,杀人,长老,没有杀人,我,不能出手。”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
难道宗主即便神志不清明,脑子里也牢牢刻着程序正义的烙印?
只要长老和异魔没有做出直接杀人的举动,卢阁主这种言语诱使活人自尽,再让异魔吞噬尸体的举动也算不得是违反宗规?
然而宗主慢吞吞说道。
“我违背宗规,出手,会变弱,他,会变强。”
宗主是什么意思?他违背了宗规,谁会变弱,谁会变强?
江载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祝烛星。
然而她来不及问这个规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下一刻,梅晏安仿佛心存死志般抬起头。
他身上再也不见半点梅晏安的灵动与骄傲,声音空荡得如同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为什么不用异魔影响我一辈子?为什么……让我记起这一切……”
卢容衍悲天悯人般温声道。
“晏安,你的异魔已经化实,不可能再忘掉这段记忆,一辈子无忧无虑地呆在白竹阁中。”
梅晏安几乎麻木道。
“那我该怎么做?直接去死吗?”
“不是死,而是回到——”
卢容衍放轻着声音,如同害怕有人听到般温声道。
“我们所有人终将回到的地方。”
“你的师兄师姐们,都已经回到了那里。等到你也回去之后,师尊不久也会回去,我们所有人都回到了那里,就不会再有分别,也不会再有痛苦。”
梅晏安怔然地抬起头,“那我,应该怎么去?”
卢容衍没有再回答,只是温和而缓慢道。
“晏安,你知道那个地方在何处,只要你想去,它永远在那里。”
“我知道了,师尊。”
知道自己并不是“梅晏安”,也没有拥有“梅晏安”所拥有的一切后,“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像是被剖开了一个大洞,又抽去了骨头的空洞行囊。
他的记忆是假的,快乐是假的,就连名字也是假的。
他爱的父母,酒楼,甚至自以为的理想,都是被他偷来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第72章 过往
“他”转过头。
这一次, “他”终于看见了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入门的酒楼。
“父母”,“客人”在酒楼里注视着他,他们空洞的嘴张开着, 一眼就可以看到漆黑的内里。
他们无声地说——回来吧。这是你的家,你亲手建造的酒楼。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如牛羊一般被养大的, 什么都不懂的, 哪怕抱着尸体也能安然入睡的怪物了。
梅晏安一步一步走向炼器阁外。
他知道,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白竹阁弟子的坟冢, 就在炼器阁旁边的断崖下。
所有白竹阁弟子死后,都不会愿意葬在白竹阁以外的地方。
因为白竹阁, 就是他们唯一的净土与安宁之地。
只是从前的梅晏安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师兄师姐出生在白竹阁这样无忧无虑的净土,还会生出寻死的想法?
但是现在,看着脚底下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断崖,梅晏安似乎明白了。
如果自身异魔化实的代价,就是要从原先那场安宁快乐的美梦中醒来, 真正面对所有的真实, 那么,重新回到美梦的怀抱之中,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梅晏安身后, 隐没在夜色当中, 无数密密麻麻的尖锐白竹, 就如同在濒死野兽上方一圈圈盘旋的秃鹫,迫不及待地注视着猎物丧失最后一丝生机的时刻。
卢容衍打开了靠近断崖的门窗,白布仍然蒙着他的眼睛,然而风声与白竹内吵吵嚷嚷声音带来的讯息,已经让他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甚至连握住竹杖的指节都兴奋得微微颤栗。
痛苦。
旁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仿佛海潮般能将人淹没,苦咸海浪涌入人的五窍,让人一点点在窒息中死亡的痛苦,就像一杯醇厚的美酒,已经能让他料想到五脏六腑泛出的辛醇余味。
……
镜山里,江载月此刻已经尝试用多种方式说服宗主。
“宗主,如果您不能擅自对长老出手,那么就放我一个人出去好不好?如果我出去救下了梅师兄,然后卢阁主还有那些竹中怪物想要杀我灭口,您不是就可以直接出手了吗?”
然而黑色腕足轻轻抱住她的腰身,男人低沉的声音透着漫不经心的冷漠。
“不能,他,会发现,抓你回去。”
宗主是说祝烛星会注意到白竹阁的动静,然后趁她回到白竹阁的时候带她回去吗?
宗主怎么在这些不该表现的地方,表现得这么沉着冷静和深思熟虑?
江载月甚至都忍不住始怀疑宗主的神智已经恢复了,只是现在在装傻。
“可是梅师兄都快死了!”
先不说梅晏安的手里还帮她保管着药浴的墨山原石,光说镜山被打破,白竹里的怪物从镜山里面逃出来这件事,宗主就是罪魁祸首,梅晏安只是被牵连的那一个,如果宗主就因为祝烛星会把她带回去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放任梅晏安的死亡,那么等宗主恢复清明之后,他会不会后悔与祝烛星之间这些无所谓的争斗,又会不会对她这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心性,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换言之,宗主现在神志不清是不需要考虑这么多,但他也不可能当一辈子傻子。
如今宗内大乱,庄长老的五行三通树就被那些异魔毁得差不多了,如果放任那些异魔再肆虐下去,也许整个宗门都要成为它们肆虐的乐园。宗主不心疼他自己曾经的劳动成果,可是祝烛星还在外面千辛万苦地帮他补他捅的篓子。
如果不削弱宗主的实力,他继续在外面游荡,说不定还会捅出比打碎镜山更大的篓子,倒不如让他的实力削弱一点,能更顺利地被祝烛星逮到然后关回去,这样宗内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等到她拿到了法器,又从韦执锐手中学到了炼制封魂丹的方法,到时候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安然离开观星宗。
短短一段时间内,江载月脑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
然而宗主的反应却是淡淡,黑色腕足在他脚下延伸着,略微烦躁地蜿蜒着,他冰冷锋锐的眉眼都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暗色。
“你,无论如何,都不想,他死?”
江载月敏锐地察觉到宗主的情绪不太对劲,虽然她确实打着想快点让祝烛星把宗主抓回去的主意,可也不能真的把宗主当成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宗主,这不是梅师兄一人之事。镜山内的异魔逃出,不仅牵连了庄师叔的灵植,还牵动了白竹阁,甚至是宗内的其他地方。如果不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动荡。这是您费尽心血建成的宗门,我也不想让您的心血付诸东流。宗主,您现在可能还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但等您清醒之后,您就会明白……”
宗主定定地看着她,漆黑无光的瞳眸,有一瞬间似乎泛出了奇异的亮芒。
“你是,为了我?”
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来,和她想表达出的意思没什么两样。
江载月从心地点了点头,念着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还能刷宗主好感的机会,她还认真地握住了身边的一条黑色腕足,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恳拜师之情。
“宗主,自从拜入宗门,我一直听着您斩妖除魔,建立观星宗的事迹,无比敬仰您以一己之力拯救天下苍生……”
江载月滔滔不绝地还准备继续说下去,然后她余光一瞥。
完蛋了,梅晏安这都已经准备跳崖了!再不出手人就真的没了!
“宗主,你快……”
梅晏安陡然转过头,他重新走向了炼器阁的方向。
卢容衍不知何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晏安,你准备去何处?”
梅晏安的目光仍然空洞而麻木,就像一具被为数不多的本能操纵的行尸走肉。
“江师妹托付给我的墨山原石,我还没有药洗完。我答应了她,两日之后要交给她的,我不能违诺。”
江师妹,又是江载月。
卢容衍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
救下了韦执锐还不够,她竟然还能救下不在乎生死的梅晏安?
如同期待的大戏唱不到结尾,总是被人横插一手,紧接着戛然而止,听着白竹中传出的尖锐而细碎咒骂之声,卢容衍收起了脸上最后一丝笑意。
“晏安,那块墨山原石,我可以帮你转交给江小友。毕竟你身上的异魔化实不久,我实在不放心让你与外人接触。”
梅晏安麻木地看向卢容衍,当他脚下生出了尖锐无比的白色尖竹时,他没有挪动一步,任由尖锐竹身刺穿鞋袜,扎入他的血肉之中。
痩羊,这一刻,他似乎再度变成了当年横躺在案板之上,只能任人宰割的那头“痩羊”……
然而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傻站着做什么呢?”
仿佛存在于幻象之中的白衣少女,提着一盏明亮镜灯,出现在他面前。
少女如雪山清泉般清亮灵动的瞳眸,此刻像是含着恨铁不成钢的,生机勃勃的怒意。
“梅师兄,你答应过要帮我药洗的墨山原石,还没有亲手给我呢。别人一句话,你就准备乖乖等死了?”
江载月刻意加重着“亲手”两字,她有意观察着卢阁主的神态,却没有发觉他脸上流露出任何紧张慌乱的情绪。
难道卢容衍还准备着什么没有用出来的后手?
然而直到黑色腕足将卢容衍一把抓住,甚至将他一把捆起来的时候,卢容衍脸上也没有露出半丝慌乱之色。
卢容衍温和镇定得仿佛不是阶下之囚,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白竹阁阁主,甚至等她呵斥完了梅晏安,方才发自真心般询问道。
“小友,你和晏安都没事吧?”
江载月:?
都这种时候了,卢阁主还搁这装一朵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的白莲花呢?
江载月也有心拖延时间,她想等到祝烛星感觉到这里的动静出现,这样能更多几分能控制住卢阁主的把握,所以她也装傻着问道。
“阁主,梅师兄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才让你不顾师徒之情,也要驱动异魔来杀他?”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卢阁主低头捂住胸口,下一刻,他的胸膛之中,竟然穿透出了无数尖锐带血的白竹。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一字一句虚弱道。
“崖底,有,逃出的,异魔……”
“师尊!”
竹楼上有弟子注意到此处的动静,他们大喊着朝此处奔来,没过一会儿,数十位白竹阁弟子就将卢容衍围在中间,他们气势汹汹地注视着对面的江载月与梅晏安,如同注视着要侵入白竹阁的敌人。
“师尊,您没事吧?”
“师尊,是她,他们伤了你吗?”
场面急转直下,在诸多弟子敌意,甚至染上憎恨的目光中,江载月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被白莲花陷害的反派。
在这种情况下,江载月也不祈祷旁边因为受到的打击过大,连话都不会说的梅晏安此刻完整交代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抓住它们。”
她在和谁说话?
众多弟子不解地怒瞪着面前若无其事的江载月,然而她不仅没有把目光分到他们身上一眼,还无动于衷地看向不远处的深崖,似乎在与他们看不到的存在小声说着什么。
地面陡然传来一阵恐怖的震颤,江载月靠黑色腕足稳定住身形,那些白竹阁弟子七扭八歪着,看着地上不断出现并扩大的裂缝,几乎想要立刻带着师尊离开此地。
然而他们看向心目中一向温和近人的师尊时,盲眼男人身上隐约散发出的冷沉气息,却让他们迟疑着,不敢贸然靠近。
山中的白竹大片大片地折断倒地,有些甚至是连同着土地都消失在了不断扩大的裂缝之中。
卢容衍虚弱地开口道,“不,不要伤到地底的灵虫骨巢。”
没过多久,黑色腕足便拖着两根扭曲盘绕成一团,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白竹”,从崖底拉到了江载月面前。
“它们,都在,这里了。”
江载月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但她看向卢容衍,面上装出了十足十的从容镇定。
“卢阁主,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卢阁主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意,他挖出胸膛刺出的白竹,却又有新的白竹从他胸口的血肉中长出。
这一次,江载月看得清清楚楚,卢阁主的血肉之中,竟然有着无数颗类似于庄长老灵庄的五行三通树内部的细小尖牙般的白笋。
“认得,”卢阁主虚弱地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弟子,一步步走到那两条萎靡不堪的“白竹”附近。
“他们,既是从镜山内跑出的异魔,也是——
曾经的白竹阁弟子。”
听闻到卢阁主叙述,白竹阁弟子不可思议,七嘴八舌地问道。
“师尊,你在说什么?”
“这两个东西怎么可能是白竹阁弟子?他们为什么会从镜山里跑出来?”
卢阁主用力地握住手中的竹杖,他“看”着那两根死气沉沉的“白竹”,嘶哑道。
“曾经的白竹阁弟子,都要从人身,炼成这样的道体。只有化出了‘白竹’道体,才配称得上是白竹阁的弟子,至于寻常的弟子,只是这些‘白竹’进食的血肉。”
汇聚而来的白竹阁弟子越来越多,他们听着这段血腥无比的过往,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属于白竹阁的过去。
“师尊,那您……”
“我自然,也算不得真正的阁中弟子。”
卢容衍将身体中被白竹贯穿的伤口撕扯得更大了些,让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他外翻的血肉中密密麻麻的尖牙似的异物。
“我没有修炼出白竹道体的天资,只能成为被他们挑选的血食中的一员。”
卢容衍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段恐怖的过往。
“血食是不能轻易踏足阁内的,我和那些没出化成道体的人一起,居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吃着能让人变得肥大蠢笨的丹药,只有在被挑选血食的时候才有机会离开洞穴。他们吃完血食后会进行药浴,洗去身上的血气,所以会选几个活下来的血食打扫残骸。”
江载月听到这里,方才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白竹阁旧规,是为了“白竹”而设置的,所以进入了药浴池的,根本不是普通弟子。
“我本应该和大部分的血食一样,死在那些人手中。直到那一日,我的异魔化实,他们发现了我的异魔,是能让周围的活物忘却一切不愉快之事,只要吃下了我身上的一块血肉,也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感受到同样让人忘却烦忧的快乐。”
在越发死寂的沉默中,卢容衍平静道。
“他们觉得我身上肉质最好的一块地方,是眼睛。”
卢容衍短促地笑了一声。
“阁主很会炼丹,甚至教会了我如何炼制恢复伤势的丹药。只是最后挖得多了,即便再长出了眼睛,我也看不见了。”
“师尊……”
有人带着哽咽的声音喊了一声卢容衍,然而卢容衍平静地,如同说着不是自己的故事般握着手中的竹杖,最后“看”向了江载月所在的方向。
“我还要感激宗主。”
“如果不是宗主出手,我可能要在那样的白竹阁里,做一辈子待宰的血食。”
“可惜即便宗主出手,杀了阁主还有大部分弟子,还是有余孽跑进了镜山。”
“不久前镜山出现了裂口,那些曾经的白竹余孽,偷偷钻进了崖底的骨巢中,他们找上了我,威胁我为他们提供活人血食,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晏安身上。我为了保住其他弟子的性命,不得不默许他们对晏安出手。如果不是江姑娘再度请来了宗主,也许白竹阁还要重蹈曾经的覆辙。”
看着卢阁主苍白面容上真情实意般浮现出的感激与歉疚之色,如果不是她亲眼听到了卢阁主与白竹内的怪物交谈,或许她还真的信了卢阁主的这些鬼话。
而从卢阁主身后的那些弟子脸上感动,愧疚的神态来看,至少他们是信了。
然而此刻,江载月仅仅问出了六个字,就让卢阁主脸上的自责情绪微微凝滞了片刻。
“假天魔,是什么?”
那些白竹怪物拿假天魔来威胁卢阁主的话语,卢阁主没有主动提出并且解释一次,所以江载月也很难像那些弟子一样,真心认为卢阁主是完全无辜被迫的。
然而她没有想到,卢阁主没有过多辩解,他径直给出一个光棍似的回答。
“此事事关我与其他人道长老的一桩谋划。恕我不能向江姑娘解释。如果江姑娘信不过我,也可以去问庄长老,或是姚谷主,是否有这么一桩计划。”
姚谷主现在都把血兰谷闭谷了,她也不可能直接把人挖出来。
至于庄长老……如果说先前江载月还相信庄长老不可能害她,那么在听到灵庄里庄长老的对话后,她现在连庄长老也不太信得过了。
但是陡然间,江载月突然想到了卢容衍之前在镜山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进镜山一步的举动。
“卢阁主,你进入过镜山吗?”
卢容衍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慢慢摇了摇头。
“我目盲至此,怎敢轻易踏入镜山?”
少女盯着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好奇般一字一句道。
“可我能在镜山里,看见你。”
宗主告诉过她,只有进入过镜山的活人,才能在镜山中留下印记,所以能被她清晰地看到样貌。
庄长老的身影在镜山内格外清晰,梅晏安,方石投他们的身影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为什么,知道她拿到了镜灯,也不敢踏进镜山一步的卢阁主,镜山深处却能清晰地出现他的身影呢?
除非,镜山之中真的藏着什么——即便卢容衍要冒着走不出镜山的风险,也不得不进去的东西。
而在这时,江载月也想到。
曾经的白竹阁余孽逃入了镜山,那么他们最后会躲藏在哪里呢?
洞穴深处的那个骨巢,到底只是真正的白竹阁断崖下骨巢的虚影,还是——
然而还没等江载月想清这个问题,她面前的卢阁主陡然呕出了无数浓黑,还掺杂着碎片的血液,就如同有人在他的身体里重重翻搅着,将他的五脏六腑瞬间打碎再杀死一般。
卢容衍衣袍之下,肌肤内刺出了无数条尖锐白竹,瞬息之后,男人的身体就如同被无数密密麻麻白竹贯穿的血葫芦,毫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卢容衍身后,那些原本听闻了阁中旧事,目瞪口呆的弟子此刻慌了神地跑到男人尸体身边。
卢容衍身上的异魔似乎失去了作用,所有弟子脸上都显现出了比痛苦更深的,仿佛被无数虫子啃噬着血肉的狰狞神色。
“你对师尊都做了什么?”
“师尊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你做的?”
“师尊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动手?”
“师尊是无辜的,被那些怪物逼迫的,你为什么要请宗主?为什么要毁了他?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白竹阁?”
无数张曾经带着热情或是打趣笑意的,有些她还格外眼熟的面容,此刻狰狞得如同从炼狱中爬起的恶鬼。
就连那些曾经笑着簇拥在梅晏安身边的弟子,此刻都用着如同看着杀族之仇的恶狠狠目光看向江载月旁边的梅晏安。
“你为什么没有死?”
“该死的是你,如果你死了,师尊就不会出事了。”
“师尊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害师尊?”
这群白竹阁弟子已经疯了。
当他们失去了一直以来依赖的宁静之源,他们比她见过的那些最为疯魔的弟子还要疯狂。
江载月却不相信卢容衍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刚问出一个卢容衍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卢容衍就死在她面前,这得是多么戏剧的巧合?
江载月现在甚至怀疑这群弟子的疯狂,也是卢容衍一手导演的。
余光中陡然出现了一条条雪白腕足,她再也没有了最后一丝顾忌。
“仙人,帮我拦住他们。宗主,你和我一起进入镜山。”
第73章 不安
生怕宗主与祝烛星在这种危急关头打起来, 耽误了抓捕卢阁主,还有假“天魔”的大事,江载月很快就做出了分工的决定。
下一刻, 面目狰狞地朝他们扑来的白竹阁弟子,被雪白腕足径直扫过, 如同被大片大片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雪白腕足径直朝着她所在之处扫来, 然而当腕足径直穿透她的身体时,江载月才发现, 原来早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宗主已经带她进入了镜山。
漆黑的腕足紧紧握着她的镜灯, 宗主沉黑的瞳眸死死盯着他们面前的那些雪白腕足, 无数条漆黑腕足紧绷着,如果此刻还在镜山之外,江载月简直怀疑宗主会和祝烛星直接打起来。
她轻轻摸了摸宗主握住镜灯的那条紧绷腕足。
此刻的漆黑腕足不再像她曾经感知到的那么冰凉柔软,它的质感变得森冰坚硬,像一柄能碾碎一切的锋锐武器。
“宗主, 宗主……”
听着少女轻柔的呼唤声, 男人这才缓慢回过神来。
他微微低下头,黑色腕足牢牢圈揽住江载月的腰身,冰冷如铁箍般的手臂此刻也严丝合缝地抱住她, 是一个过于用力的, 简直像是想要把她压进他的血肉中带走的作战姿态。
江载月不敢刺激此时似乎有点应激的宗主, 她只能试探性提议道。
“宗主,我们现在在镜山里,祝仙人一时半会也进不来,我们先去崖底找一找卢阁主可能藏起来的东西,好不好?”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 就在江载月几乎以为宗主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的时候,男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
但是他没有将她带到断崖底下,宗主身下蔓延开的黑色腕足,像是从深海底下翻涌而出的一大片一大片阴影,它们淹没着她如今所在的平地,冲下崖坡,最后落入深不见底的断崖之中。
江载月想要探头往崖底看去,一阵轻微的失重感后,黑色腕足却稳稳地托抱起她,男人抱住她的力道还在收紧,贴近着宗主冰凉的胸膛,她没有感觉到来自宗主的任何呼吸与心跳的颤动。
即便宗主有着一张让人目眩神迷,如寒冰般遥不可攀的面容,江载月也没有半点贴近这种不真实的极致美色的心跳感。
因为,宗主漆黑无光的瞳眸,这么安静地盯着她,一点声音都不发出的时候,他看上去不像个正常的活人,而像是套着一张蛊惑猎物的美好活物皮囊,准备一点点缠绕绞杀着她的非人怪物。
再这么下去,她感觉她还没把卢阁主找到,她就得被宗主弄死了。
“宗主,我们商量一下,你实在想捏什么东西的话——”
江载月艰难地从漆黑腕足的包裹中,钻出了自己的透明触手。
“捏这个,好不好?”
她诚恳地看向宗主,把“不喜欢被抱着”换了一种委婉的说辞。“我有点恐高,不喜欢双脚离地太久。”
宗主慢吞吞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太擅长拒绝她的请求。
淹没着周围的黑色腕足吝啬地让出一小块在他身前可以立足的土地,江载月终于被慢慢放在了地上。
黑色腕足半拢在少女的身前,像一个不自觉的,下意识围成的粗糙囚笼,关着主人想要守着的宝物。
江载月感觉宗主可能是受到了祝烛星要把他抓回去的威胁,所以现在产生了格外强烈的不安感。特别是在他现在神志还不清明的情况下,宗主可能会对他身边熟悉的人,比如说她自己,产生一种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维持住现状的强烈需求。
不过她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不是个可以被一直抱住的大玩偶,江载月想了想,主动将透明触手塞进宗主手中,安抚道。
“宗主,乖,你捏着这个,把我松开,好不好?”
少女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而轻柔的笑意,然而他能够闻到,她身上原本柔软的,像是清风般温和香甜的气息,逐渐带上了一点点干涩冰凉的意味。
那是,她的情绪。
他似乎越来越能够清晰感知到少女情绪的变化。
如果他再坚持下去,他可能会让她——生气。
想到这一点,即便还是不愿意,宗主只能一点点松开手,男人冰冷的指尖轻轻捏住如游鱼般钻入他的手心,又很快钻了出来的透明触手,原本紧绷而冰冷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一点江载月熟悉的平和气息。
他轻轻捏着少女柔软的,带着一点温热的透明触手,温顺低头的样子,像是在认真看着系在自己脖子上的锁链。
总算把宗主安抚了下来,江载月这回终于能长松一口气。
她继续盯着脚下的断崖,没有让她失望,没过多久,黑色腕足从崖底挖出了许多截畸形扭曲的长条怪物。
那些长条怪物,像是一块块软烂白骨融合连接而成的骨链,又像是弯弯曲曲的畸形生长的白竹,它们被黑色腕足紧紧抓着,发出细弱又毫无意义的尖锐叫声。
无数道尖锐叫声汇聚在一起,听得江载月都感觉耳朵有些疼。
“这些就是假天魔吗?”
她看向宗主,宗主两只手乖乖握着她给他的透明触手,听到她的问话顿了顿,给出一个模糊的问题。
“让我……吃?”
这玩意儿怎么能吃……江载月陡然想到,宗主和她说过的,他能吞噬异魔,只是吞得越多,就越难以飞升。
她立刻拒绝道,“不用了。”
即便弄不清楚这些怪物到底是什么,她也不可能让宗主冒着延迟飞升的代价来吞噬这些怪物。
而在她犹豫之时,黑色腕足不知为何一节节掰断了那些畸形骨节拼凑似的玩意,只见那些白色畸骨中,缓慢流淌着,散发出浓浓血腥臭味的红黑血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江载月竟然感觉这些红黑血泥里,流淌着一张张软烂得看不清轮廓的细小人脸。
那些人脸扭曲着,注视着她,江载月勉强从那些尖锐叫声中方便出一些可以被听懂的语句。
“怪物!……天魔!”
既然这些怪物能说人话,那就好办了。
江载月盯着其中一张完整度最高的人脸,问道,“你们就是卢阁主创造的假天魔?”
然而听到她的问题,那人扭曲的,仿佛恐惧到极致的面容上,却出现了又是憎恨,又是怨毒的神色。
“血食……人牲……废物!”
像是只残存着些许理智的厉鬼,无数道尖锐咒骂声从那些人脸中爆发出来。
江载月皱了皱眉,黑色腕足轻轻抬起,还没有实质触碰到那些人脸,许多张细小人脸就如同靠近火焰而融化的冰块,完全融化成了模糊颗粒状的肉泥。
而那些没有完全融化的人脸,此刻也爆发出了比刚刚更加惨烈尖锐的叫声。
“天魔!”
“又来了!他又来了!”
“他还活着!”
“卢容衍骗了我们!他骗了我们!”
听到有声音完全喊出了卢阁主的名字,江载月的目光在那些或是彻底融化,或是消融大半的细小人脸中搜寻着,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张躲在骨头角落处,几乎缩成一个小黑点的人脸。
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用宗主的名声来恐吓他。
“谁能最先完整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可以考虑让宗主放过谁。”
听到她这句话,原本挤在角落几乎凝缩成一点的人脸,竟然瞬间膨胀变大,如同一个被吹开的泡沫,将那些融化的人脸挤到了角落。
那张与周围的其他人脸相比,格外巨大而瘦长的人脸上,挤出了让人不适的,几乎是扯到了嘴角的僵硬笑意。
“我,我说。”
看着那个过于古怪的笑脸,江载月忍住从心底生出的不适,她冷声道,“说出你的身份,还有你知道的所有事。”
那张人脸一直维持着脸上的僵硬笑容,如果不看他此刻过于古怪的神态,他面容的完整度简直堪比一个活生生的正常弟子。
“我是,白竹阁弟子,已经,修炼出了道体,他们,在我的道体里。”
一开始那张人脸的叙述还有点颠三倒四,像是许久都没有与人交谈过,但说的越多,他的声音也逐渐流畅了起来。
而从这人的口中,江载月也听到了一个与卢阁主叙述类似,又不尽相同的叙述。
在他的叙述中,上一代阁主丧心病狂,逼迫他们这些弟子修炼他自创的功法,最终能修炼出白竹道体的,才能被他收为真传弟子。
至于那些没能修炼出白竹道体的,则要成为真传弟子们的血食,上一代阁主知道以人为血食违反宗规,还有可能触怒宗主,所以这一切只是偷偷摸摸的进行,他们每次进食之后都会到药浴池中洗去身上的血气。
卢阁主曾经就是被选中的血食弟子,只是当他发现自身的异魔能够让人忘却烦忧后,他就找到时机,跪求上一代阁主将他收为真传弟子,而他也能让血食的味道变得更加鲜甜。
只是上一代阁主不仅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反而在品尝后,发觉了卢容衍的肉质就格外不错,将他交给了真传弟子。
在付出部分血肉为代价后,卢容衍勉强活了下来,还得到了在阁内自主活动的机会。只是卢容衍弄清楚了阁中的道路与他们活动的时间后,鼓动了那些原本躲在洞穴里的血食发生叛乱。
虽然大部分的血食最后都被抓住吞食,然而白竹阁的动静,还是引起了宗主的注意,宗主彻底地血洗了白竹阁,只是放过了卢容衍以及为数不多的血食弟子。
第74章 天魔血体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白竹阁弟子都死在了宗主的手中, 有弟子为了保住性命,直接逃入镜山之中。
白竹弟子的道体特殊,他们无需担忧会像寻常修士般在镜山中迷路, 因为它们的根茎可以牢牢固定住白竹阁与镜山的道路。但是镜山通道掌握在吴长老手中,他们不能擅自出入镜山。
原本被逼入镜山中的白竹阁弟子, 以为他们这辈子都要被困死在镜山中。
然而卢容衍成为了白竹阁的阁主后, 似乎与吴长老达成了什么交易,竟然秘密地联系上了他们, 主动提出能供给他们活下去与修炼的血食,而代价就是, 让他们在骨巢之中养育天魔血体。
天魔血体是一个人为造出的“宗主”一样的存在, 卢容衍想为自己炼制一个堪比宗主般强横的道体。而说是养育,其实也不过是让他们看守天魔血体。卢容衍会定期送来滋养血胎的丹药,他们则负责阻拦住那些在镜山内游荡的,觊觎血胎的异魔。
原本这个交易在前十数年格外顺利,然而渐渐的, 上代弟子发现吃家禽血食, 修炼出的白竹道体越来越畸形扭曲,而他们能保留的人身神智也越来越稀薄。于是他们开始要求卢容衍送来人身血食。
卢容衍以不敢违背宗规,以免引来宗主为由, 拒绝向他们提供活人血食, 只答应送去死亡弟子的尸身, 上代弟子道体畸变的速度方才开始减缓,然而经过百年的岁月,畸变程度最轻的上代弟子,也无法再维持住人身,他们尝试一层又一层嵌套着白竹, 最后发现彼此的道体互相连结,神魂也彼此黏连的样子,最能维持住自身的神智。
有些上代弟子甚至到最后已经完全消融了白竹道体,只能钻入其他弟子的道体之中。而即便如此,他们的神魂也在一层层消融着。
现在江载月看到的这许多张人脸,大部分甚至是一个神魂融化出的一层层人脸,就像竹子当中一段段竹节,只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神智。
上代弟子还在滔滔不绝讲述着他们在镜山中的冤屈,“是我们逼迫他做事吗?明明是他逼迫我们的,他就是一个疯子!骗子!他没有了眼睛,就想让别人活得比他更惨。他用异魔腐蚀那些弟子的心智,让他们在白竹阁里永远不会有担忧恐惧痛苦,然后让那些弟子觉得这样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就戳破他们的幻想,让他们从最高处跌落下来,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然后自愿死在白竹阁里!”
“他曾经收过一个弟子,看似好心地将人教养长大,那个弟子将他视作是救命恩人,结果他有意透露出当年他本可以一起救下她和她的家人,可是当时那个弟子向他求救的声音最为凄惨,他一时心软,就先救了那个弟子,结果错失了救下她兄长的良机。那个弟子一开始信了,消沉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寻死,反而将养在骨巢里的灵虫都带走了,自己另开了一座洞府,和他断了联系。”
“我们都在等,那个弟子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说不定是在积蓄力量,等着什么时候宗主管束不严,就反过来把他杀了,把他的白竹阁夺了,让他死,让他和我们一样,只能凄惨地死在异魔手里……”
那张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狰狞而扭曲,江载月越听越觉得有些熟悉,那张人脸说的“女弟子”该不会说的就是姚谷主吧?
不过现在不是探听这种消息的时候,她立即打断道。
“天魔血体在哪里?”
“天魔在……”
那张人脸上原本清楚的五官,陡然如同融化了的蜡烛,江载月甚至发觉,连那些原本坚硬的白竹骨链,此刻也完全融化为和血泥相差无几的泥液。
“底下……”
江载月陡然听到卢阁主的声音在断崖底下空荡响起。
“小友,何必逼我至此?”
江载月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断崖底下,隐隐浮现出一层血泡般透明的巨大人脸。
那张巨大人脸还是卢阁主的轮廓,只是他原本是眼睛的空洞,伸出了一条条巨大如蛇般的粘稠触手。
那些流淌着恶臭粘液,大小不一而格外畸形的触手上,还生出一条条如枝桠般的细小绿蛇,简直像是有人将小蛇种到了巨蛇身上,而那透明鼓动的血泡,则是那些巨蛇诞生的巢穴。
卢阁主这到底是变成了什么玩意儿?
江载月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我没有对任何无辜的弟子动手,更没有让己身的异魔失控。”
巨大肿胀血泡上的嘴唇一裂一合着,仿佛还是她熟悉的卢阁主温和耐心地劝说她。
“我也与那些拜入阁中的弟子立下凭证,他们都知晓我的异魔影响,却仍然愿意带入阁中。如今那些弟子的异魔化实,我的异魔对他们的影响变弱,他们自发寻死,我也不过是将他们舍弃的尸身放到了有用之处。我已经如此遵守宗规,如果宗主还要对我动手,是不是有些太不讲道理?”
诱导杀人不算杀人,这种钻宗规漏子的举动,还能被卢阁主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江载月对卢阁主的脸皮厚度再度有了一种新的认知。
“阁主,如果这不算违背宗规,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往镜山里放天魔血体?刚刚又为什么要逃跑?你创造的这个天魔血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久久没有等到祝烛星进入镜山,江载月担心变成这个鬼样的卢容衍还藏着别的后手,也只能靠着问题拖延时间。
卢容衍像是教导弟子的良师般,温和得有问必答道。
“天魔血体,自然是我等修人道的凡人,景仰宗主的天魔道体,照猫画虎而成的拙劣之作,只可惜凡人的手段终究比不上天工之作,若是宗主愿意对我的道体指点一二,我自然不胜感激。”
卢阁主现在的这副模样,除了触手数量看上去和宗主的腕足都很多以外,到底和宗主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江载月简直觉得卢阁主的这番话是在侮辱宗主的道体。
“阁主或许没有违反宗主定下的规矩,”江载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盯着血泡脸上的变化,一字一句慢慢道。
“不过阁主是不是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血泡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好笑,“镜山难道不是吴长老管辖之地,如今吴长老不在……”
然而仿佛想到了什么,血泡脸上的笑容为之凝固,这一刻,卢容衍扭曲失态的面色和那些融化在畸形白族中的人脸没有任何区别。
“吴守山将镜山也送给了你?!!”
“是啊,吴师叔不仅将整个镜山,连着镜灯都送给了我,他还叮嘱我,尽快去无事庙修改镜山的规矩……”
江载月移花接木地将庄长老对她的叮嘱换到了吴长老身上。
她此刻也在赌,赌连修改白竹阁规矩,都让梅晏安去送的卢容衍,直到现在还谨慎得直到现在还将宗规挂在嘴边的卢阁主,绝对没有试探她是否掌握了整个镜山的勇气。
果然下一刻,血泡人脸再度缩回了漆黑的崖底。整座竹山发出更为恐怖的震动,就如同深藏在竹山底下的怪物,随时预备着破障而出。
崖底传来的卢容衍声音,再也没见刚刚从容不迫的温和。
“我的道体已经深藏在镜山底下。即便你已经掌控了镜山,若要将我的道体连根挖出,镜山中的裂缝也会打破得更多,到时候会有更多异魔逃出。”
卢容衍放和着声线,仿佛为她着想般苦口婆心劝说道。
“我无意与宗主作对,更不想见宗门大乱。若是小友看不惯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也可以与你立下凭证,日后即便有白竹阁弟子寻死,我也会出手阻拦。”
冷静下来后,卢容衍的声音也越发温和,“而且宗内只有我一人能练出天品的清心丹,清心丹对宗门弟子,长老控制异魔格外重要。小友若是真的要对我斩尽杀绝,难道就不顾念白竹阁的那些丹药吗?还有,我答应为小友炼制的法器,若是小友觉得地品法器威力太小,我再炼制天品法器给小友,如何?”
卢容衍历数着杀他的风险与留他一命的好处,听着听着,江载月都快要真的觉得只有留卢容衍一命,才是对观星宗危害最小的处置之法。
然而看着地上融化的畸形竹节里,声息全无的弟子人脸,江载月猛地清醒了过来。
上一个留了卢阁主一命的旧阁主怎么样了?他如果有坟头,坟头都应该被杂草淹没了。
现在有宗主在身边,她还不斩草除根,难道要等着卢阁主缓过劲来再报复她吗?
江载月的透明触手飞快写道。
——宗主,你有把握立刻抓住卢阁主吗?
“我可以。不过,他在,裂缝旁边。”
和宗主交谈之间,她的另一条透明触手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伸进了镜灯的一处残缺镜片中。
雪白腕足轻轻握住了她的透明触手,江载月立刻问道。
——仙人,你能暂时堵住裂缝吗?
然而还没等祝烛星回应,卢容衍似乎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降临,他没有再回答江载月的问话,来自断崖底下的震颤更加剧烈。
江载月举起镜灯,周围的一切景象在她眼里如同一块块错落拼凑而成,充斥着不协调的色彩碎片。
没有远近,也不存在真伪,这里不是白竹阁,一切景象不过是镜中的幻影。
当她坚定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不和谐色彩中唯一真实的道路,不仅是她可以抵达终点,终点也可以来到她的面前。
下一刻,流淌着腥臭涎液的巨大血肉阴影就重重坠落而下。
江载月还没来得及看到这血胎的全貌,冰凉的黑色腕足就缠绕上她的身体,如同巨茧般牢牢包裹保护着她。
这样虽然很安全,但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想起祝烛星教过她的窥探之术,江载月大着胆子重新用上了那一招。
她的透明触手贴在了黑色腕足上,如同流水穿透缝隙,顶端慢慢生长出了一颗可以看到外界的“眼睛”。
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激烈战斗,刚刚还占据着她全部目光的庞大血胎,此刻如同一块坑坑洼洼的巨大冰川,靠近烈日疾速融化,坍塌为一滩滩血水。
无数颗白色星沙看似微小,却像是密密麻麻附着在腐肉上的苍蝇,它们层层扑上,天魔血体连着那些畸形触手,血水在瞬息之间就消散不见。
然而当如同壁垒般的血胎消失,堵在镜山缝隙外的雪白腕足,像是无边无际蔓延包裹着整片天地的异形,随时可能吞噬整片镜山世界。
所以祝烛星刚刚在外面迟迟不进来,不是担忧卢阁主可能造成的破坏,而是想把整片镜山都包围起来,好让宗主无处可逃吗?
但是你们打归打,能不能先把她这个无辜的围观群众放出去啊?
江载月感觉她劝不动一心想要逃出病房的宗主,也劝不动一心要把宗主抓回去的祝烛星,她本来想躺着摆烂,然而感觉到伴随着他们的对峙,与她心神相连的镜山,就像一面不断承载着更多压力的镜子,看似没有出现任何裂缝,却随时可能有碎裂风险,她再也坐不住了。
“宗主。”
“仙人。”
她一条触手贴着黑色腕足,一条触手握着镜片内的白色腕足。
“镜山真的快要裂了,你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能不能先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宗主低沉如寒冰般的声音缓慢响起。
“我不会,让他偷走你。”
祝烛星温柔平和地在镜中握住了她的透明触手。
“载月,我不放心让你留在神志不清醒的他身边。放心,我会尽快……”
不是,这也算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
“宗主,仙人,首先我并没有被谁强迫带走,也没有不情愿留在谁身边。”
这显然是违心之言,然而为了和平解决这个问题,她显然也不能过于偏袒一方,只能一碗水端平。
“其次,”少女认真地提议道,“要不这样——我单数日子跟着宗主,双数日子跟着仙人?”
宗主和祝烛星显然都不满意这个提议,两边的腕足都在无形中默默收紧。
够了,她又不是什么需要被争夺抚养权的未成年!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那要不然你们都跟着我?仙人,你的道肢还可以搭在我头上,宗主,你的道肢缠我手上吧。”
见宗主和祝烛星仍然无动于衷,江载月痛心疾首地说道。
“我们都是同族,自然应该相亲相爱,守望相助啊!宗主,仙人,你们既然都如此关心我,为什么不把关心我的情谊也稍微分给彼此一点呢?”
“宗主,您现在的神志还不清醒,是祝仙人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地保护你的安危。”
“仙人,你不是也一直盼望着能让宗主尽快飞升吗?如果宗主天天想着如何逃出看管,他还有什么心思想着飞升呢?”
“你们能不能各退一步,如果真的还有什么难以解开的问题,等到宗主完全恢复清醒,再好好坐下来聊聊吧。”
两边的腕足都在无形收紧着裹住她触手的力道,就在江载月想着要不她一边各给他们扣几个精神值,他们或许就能清醒一点的时候,黑白腕足同时伸开了握住她触手的力道。
宗主冰冷低沉的声音像是压抑着极其不虞的情绪。
“好。”
而祝烛星温柔的声音也没带着平日里的笑意。
“他要放你出来。”
江载月捏着不情不愿的黑色腕足,“宗主,乖,我现在带你从镜山里出去。你出去后帮着祝仙人一起补镜山的裂缝。我会监督你的。”
对于她监督这一点,宗主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缠绕着她的黑色腕足一点点松开。
没有再看见血胎与畸形骨泥的痕迹,她忍不住问道。
“卢阁主这次是真的死了吗?他的异魔不会在哪里又活过来吧?”
宗主慢慢道,“人,死了,异魔……”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祝烛星就温声道。
“不必担忧,类人之异即便在其他凡人身上降临,也极少会保留一个人的记忆。”
想到了在弟子居里遇见的狐玄理异魔,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异魔可以在原身死后继承他的记忆吗?仙人,我之前在弟子居里……”
江载月将她遭遇了狐玄理异魔的事告诉给了祝烛星,祝烛星的声音有些许迟缓。
“按照常理,类人之异即便能与原身共通记忆,但不可能在人死后,还保留着记忆继续活动。”
只是祝烛星没有接着解释太多,“或许是原初之地,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江载月突然感觉到自己被漆黑腕足缠绕的手紧了一紧,宗主冰冷锋锐的眉眼沉默地注视着她,像是一只被主人忽视的,委屈而沉默的巨大怪物。
江载月充满鼓励地问道。
“宗主,你是不是还有想说的?”
宗主深思熟虑后,给出了一个严谨的回答。
“异魔,更难吃了。”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
果然,她就不应该指望宗主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宗主,你刚刚没有吃那个什么天魔血体吧?”
祝烛星抢先一步回答道,“那不是天魔,只是一颗被异魔感染的丹药。”
丹药?
江载月想着那张巨大而怪异的血泡面孔,难以想象这竟然会是一颗丹药。不过一想到连韦执锐都是一颗人丹变成的……等等,韦执锐那颗人丹和卢阁主这个天魔血体之间是不是有着什么必要的关联?
她思索之间,宗主像是不甘落后般答道。
“星沙,吃,我不吃,难吃。”
江载月花了一秒时间敷衍了宗主一下。
“嗯,宗主真乖。”
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女仿佛是夸奖着狗狗真乖的口吻,黑色腕足认真而缓慢地从少女手臂,爬上了她的头顶。
他定定注视着江载月柔软滑顺的墨发,男人的眼眸一瞬间完全漆黑下来。
这本来,应该,都是他的。
…………
江载月用着镜灯,这次不需要再像之前一样走过长长的一段山路,她心神一转,将道路的终点挪移到了她的身前。
不过踏出一步,她就回到了真正的白竹阁。
江载月在心里正暗暗感叹着修仙改变生活的便利,但她又突然想起一件大事。
等等,卢容衍没了,该不会白竹阁里以后真的没有人能练出清心丹了吧?
她正想找人问个究竟,却发现原本晕倒的白竹阁弟子,大半都不翼而飞,江载月差点以为是卢阁主死而复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把整个白竹阁弟子都灭了。
然而一道清瘦的身影,从远处缓慢地向她走来。
“梅师兄?”
梅晏安看着她,他身上原本一尘不染的鲜亮绿袍,此刻染上了脏污的血迹,总带着轻松无忧笑意的清俊面容上,此刻像是迟钝的木偶般僵硬麻木。
“我,把师弟师妹们带回竹楼里了。”
他的声音沙哑,看见少女清亮柔软的瞳眸时,仿佛空洞的胸膛终于找到了填补的血肉,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置他们,就给他们喂了回春丹,将他们都,绑起来了。”
像是还沉浸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梅晏安踉跄地向少女走来,想要抓住唯一能够带他逃离这个噩梦的人。
“不许动!”
然而在他快要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少女焦急地往身边喊了一声。
梅晏安迟缓地顿下脚步。
站在她身边的,是谁?
是那位,血洗了上一任白竹阁阁主与大半弟子的宗主吗?
宗主,不允许让他这样的恶心怪物,靠近……江师妹吗?
梅晏安没有再走近一步,他只是低头流着眼泪,像是一个被丢弃在了无人之处,茫然无措的孩童。
江载月转过头,小声道,“宗主,梅师兄都这样了,你就别再打晕他了。我们让他跟着一起走吧。下一任白竹阁阁主是在弟子中选出来的吗?现在还剩下的那些弟子里,比较正常的也就剩下梅师兄了吧。”
第75章 交锋
宗主缓慢地回答道。
“阁主, 要能守住,洞府。”
守住洞府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会有怪物攻打长老的洞府?
江载月纳闷之际,雪白腕足在她面前轻轻晃动, 最后缓缓落在她的头顶。
宗主根本不打算让出占据的位置,然而白色腕足靠近间, 原本搭在江载月头上的黑色腕足如同被某种无形之物啃噬一般, 一整条腕足在一瞬间完全消融,最后只能被白色腕足占据搭在少女头顶的位置。
“宗内不时会有异魔失控, 四处逃窜,若是阁主抵挡不住异魔, 反而会害了普通弟子。”
江载月没有感觉到这一瞬间发生的宗主与祝烛星之间的短暂交锋。
她继续问道, “可是曾经的卢阁主呢?上一代阁主死后,他就能守住洞府了吗?”
祝烛星温声答道,“宗主那一次血洗的,不仅是白竹阁。清洗过后的一段时间,都极少再有异魔失控。”
所以现在的梅晏安没有当初卢阁主继承白竹阁的安宁外部环境, 就不可能继承白竹阁了吗?
江载月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 却也明白这个条件不算过分。
如果白竹阁阁主没有在异魔手下保护住弟子的能力,那和他们这群弟子居里的普通弟子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分散到其他长老门下,说不定安全性更有保障。
江载月又问了几个如何处置白竹阁剩下弟子的问题, 她转过身, 看着白竹阁一派断壁残垣, 裂缝遍地的死气沉沉景象,一时不知道能从何处宽慰梅师兄。
“师兄,卢阁主……已经被宗主处置了。宗主说只有守住洞府的修者才能成为阁主,那些刚刚动手的弟子,他可以既往不咎, 只是他们没有了师门庇护,必须要回到弟子居中,或者是拜入其他长老门下。师兄有想过之后的去处吗?”
梅晏安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迹和血污,听着江载月的话,他抬起头,迫切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师妹,师尊真的——死有余辜吗?”
江载月也能理解。过去的卢阁主在每个白竹阁弟子之心中,是堪比仙神般难以撼动的信仰存在。如今不过短短一日就发生了这种骤变,任是谁也没办法立刻把心态调节过来。
“至少在他成为阁主之后,死去的那些白竹阁弟子,与他都有着不浅的关联。”
或许畸形竹骨中那张人脸的叙述有些许偏颇,然而从卢容衍自己都不反驳的姿态来看,江载月觉得这份叙述已经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卢容衍就像是另一个有着悲惨过往的梅晏安,只是梅晏安杀死罪魁祸首还情有可原,至少他没有做出牵连无辜的事情。但是卢容衍借着自身的异魔影响,诱导了不知多少无辜的白竹阁弟子自尽,又在暗地里炼制出一个类似于宗主的天魔血体,还威胁到了宗内安全,被宗主和祝烛星处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本来以为梅晏安或许还不会死心,要继续为卢容衍向宗主辩白,然而青年沉默许久,最终却是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污与泪痕。
他看着江载月,清俊的面容不复曾经的恣意与意气风发,通红的眼眶强忍着眼泪,梅晏安像是在一瞬间成熟了许多。
“师妹,你可不可以帮我问一问宗主——如果我想继续留在白竹阁,直到我也能修炼到和曾经的师尊……那个坏人一样,可以保护师弟师妹的程度,宗主会阻拦我吗?”
宗主根本没有往梅晏安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死死盯着江载月头顶的那条雪白腕足,脑海中此刻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那个怪物,是被他……
“宗主,宗主……”
江载月轻轻摇着仿佛出神般呆滞的宗主,她向他原原本本地转达了梅晏安的问题,男人冰冷漆黑的眉眼没有丝毫神色的变化。
“送死,我不会拦。”
江载月感觉也从宗主口中打听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她轻轻拉了拉头顶垂落盘旋在脖子上的雪白腕足。
“仙人,你觉得呢?”
“知道宗规却还要违反,”祝烛星温柔的声音也听不出太多波澜,“相当于自寻死路。”
但是他话锋一转,“载月,你想我救他吗?”
江载月确实不想眼睁睁看着梅晏安送死,但她也不可能请求宗主和祝烛星冒着危险来帮梅师兄。
卢阁主做出的事会引发观星宗的动荡,宗主和祝烛星出手无可厚非,但是梅晏安执意在白竹阁留下,她总不可能让宗主和祝烛星一直庇护着梅晏安,这是梅晏安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用了。”
然而祝烛星却似乎将她的迟疑误会成了什么,他温柔缓慢的声音不知为何透出了一丝凉飕飕的意味。
“你,很在意梅晏安,即便以身试险,也不愿意他多担一分危险?”
江载月:“?”
有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祝烛星说的不是她能听得懂的语言。
什么叫做她在意梅晏安到不愿意他担风险?
“仙人,你受伤了吗?还是你的异魔也失控了?”
江载月原本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可是当发现原本雪白无垢的腕足中,似乎涌动着若有似无的黑沉之色后,她彻底慌了。
难道祝烛星真的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要啊,宗主都打不过祝仙人,万一他的异魔失控了,难道让她来打祝烛星吗?
她立刻捏着雪白腕足,上下左右地翻看了许久。
冰凉柔软的雪白腕足像一条软若无骨的果冻,乖乖待在她手中任由她动作,原本涌动着若有似无的黑沉之色,慢慢消失着,似乎又透出了点淡淡的粉色。
“我,没有失控。只是刚刚吞了一部分……”
祝烛星没有再说下去,江载月一头雾水,还想要再问的时候,一条黑色腕足也强行挤进了她的手中。
“我也要,摸。”
她这不是摸,是在检查……不对,她能检查个啥出来?
江载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走进了误区,不过祝烛星既然都说了他没有失控,宗主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异常姿态,那应该就没什么大事。
不对——“仙人,您刚刚那句问话是什么意思?”
雪白腕足反过来包住了她想要抽回的手。
“你很想帮他,却不愿意让我动手。”
祝烛星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她的本意,但为什么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劲?
“所以呢?”
雪白腕足黏黏糊糊地缠绕着她的指尖,有点像是一只感觉到了委屈,黏着她撒娇的巨大怪物。
“在你心中,比起我,你更加亲近他。”
祝烛星是怎么通过正确的条件,推出这么离谱的结论的?
江载月不理解,她甚至忍不住产生了一种阴谋论,宗主的异魔该不会是能降低人的智商,或者把他人的智商拉到和他一条水平线上,不然祝烛星现在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和宗主一样,不太聪明的样子?
“仙人,我是因为更担心你们的安危,才不想麻烦你们随意出手。”
然而祝烛星在这件事上显示出了江载月读不懂的执拗与认真。
“如果他之后找你求救,你会出手帮他吗?”
江载月严谨地答道,“梅师兄应该不会找我这个普通弟子求救。”
“如果他只是以此为借口——”来见她,
祝烛星说到一半,突兀地中断了这个话题。
他不愿意在江载月面前帮旁人表露心意。
知晓了自己的私心后,祝烛星更加不愿让少女的注意力被别人牵扯一分一毫。
“他可以留在白竹阁,如果他的异魔没有失控,等修炼到了返虚之境,他就可以成为下一任的阁主。我和宗主都不会阻拦他。若是他运气不好,遇到了足以将他吞噬的异魔,我也可以将他送进镜山。”
祝烛星温柔缓慢的声音,像是悄然缠紧猎物的巨蟒。
“镜山里的白竹阁,也是白竹阁,这也算圆了他的心愿吧。”
江载月感觉祝仙人的这番话像是藏着什么不好的预兆,但最差的结果是被丢进镜山,也好过没了一条性命,江她向梅晏安传达了他的意思,就当是宗主给他的回应。
梅晏安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只要能让我继续留在白竹阁,我做什么都愿意。若是我有朝一日能担起白竹阁阁主之任,到了那时……”
梅晏安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一瞬间想问出她是否愿意留在无后患之忧的白竹阁中。
然而看着一片废墟的竹山,梅晏安最后也只是道。
“……师妹,我能给你炼制法器吗?”
江载月感觉梅晏安像是在给她画饼,但看在他要一个人担起一个阁的情况下,也只能宽慰道。
“师兄,我相信你一定有重现白竹阁荣光的那一天……”
等等,江载月想起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她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卢阁主没了,白竹的根也被刨了,那断崖底下的灵虫骨巢呢?
她立刻让祝烛星开始挖掘,而经过一番争分夺秒的抢救性挖掘,祝烛星最后从崖底给她挖出了残破不堪的骨巢。
第76章 无事庙
好消息是, 他们刚刚的这一番动作,没有对灵虫骨巢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坏消息是,经过这一番折腾, 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灵虫,如今更是剩下可怜的不足百条。
梅晏安主动提出他可以承担喂养灵虫的部分任务, 毕竟崖上的家畜本就是用来供给白竹骨巢的血食, 白竹阁内的家畜生命力较为顽强,灵虫食物这一部分就不用过于担忧。
只是更加精细的养育, 梅晏安就束手无策了。
事已至此,江载月感觉她还得再去找庄长老一趟, 卢容衍先前答应给庄长老的阴阳虫尸水肯定是不能按时按量供应了。灵庄里的灵植异变, 说不定宗主还有帮上忙的机会。
至于镜山中的裂缝,祝烛星告诉她,他已经封堵了镜山通往外界的裂缝通道,之前从镜山里逃出的异魔也基本被清理干净,不会再有异魔能从镜山中逃出。
只是镜山还出现了许多个时隐时现的微弱裂口, 这些裂口还可能出现在宗内, 甚至是宗外镜山曾经通往的各处,若是有实力弱小的普通弟子,甚至是凡人经过, 都可能无意中踏入裂口, 进入镜山。而只有等到镜山彻底恢复, 这些裂口才可能消失。
镜山完全恢复的时间至少需要数月,在这段时间里,镜山不会继续生长,道路迷失的危险性也会大大降低。如果有一批弟子定期在镜山外沿的山路驻守,阻止那些无意进入镜山裂口的人继续往深处乱走, 或许能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只是在镜山外沿驻守,宗内弟子若是一个不慎,自己也有迷失在镜山中的风险,除非镜山长老给出让他们愿意冒这份风险的条件,比如说收他们为真传弟子,那么或许有不少弟子愿意为了这个奖励而承担风险,这也是庄长老他们这些宗内长老的一贯做法。
可要做到这一点,江载月也必须像曾经的吴长老一样,不仅要拥有在宗规上写下规则,名正言顺招募弟子的名义,还要拥有在一定程度上能管控住镜山外沿通道,保护住进行任务的弟子安全的实力。
江载月非常想要撒手不管,毕竟让她一个普通弟子去收拾这么多烂摊子,还要承担本该属于镜山长老的职责,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过于离谱?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宗主和祝烛星比她还要摆烂。
“不用管,裂口,宗外,其他宗门管,宗内,不会掉进,太多。以前都是,这样的。”
祝烛星也解释道,“镜山之前也就通往过境山外的几处秘境,那里的凡人不多,掉进裂口的可能性不大,若是其他宗门的弟子落入裂口,他们之后也会看管其那一地界,不让其他弟子掉下去。至于我们宗门的弟子,实力低下的也不会随意在外行走,实力足够的跌入镜山,也可以自救,至少能撑到巡山的时候。”
江载月听得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每个弟子自力更生,最后是死是活,只能自求多福的潜规则吗?
雪白腕足轻轻蹭了蹭少女柔软的面颊。
“载月,不必将这点小事挂在心上。镜山这种危害不大,而且难以阻隔的异魔,能将它的危害范围控制在一定程度,已经殊为不易。这世间总有更加凶险,也更难以掌控的异魔降临,没有人能将世间异魔全部铲除干净,能维持如今这种平衡,已是经由无数人努力的结果。”
“至于如何铲除这些祸根,还做世间一片安宁——也是宗主需忧虑之事。能在长老手下保住许多普通弟子的性命,载月,你为观星宗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不需要她主动找理由,宗主和祝烛星就给出了再完美不过的她可以撒手不管的借口。
按理来说,她现在就应该顺着宗主和祝烛星的话赶紧下坡,但是一想到那些无辜的凡人弟子,还有梅晏安如同望着救世主般看向她的眼神,最主要的是——现在她不管镜山的那些裂口,万一她跑出了宗外,结果她不知哪天也掉进裂口里,那时候她还能找到宗主,祝烛星他们求救吗?
江载月思索了片刻,觉得她可能要更改一下短期内逃出宗门的计划。
如今宗内与宗外都可能有异魔失控的风险,她在宗内还有着祝烛星和宗主撑腰,吴长老还将镜山交托给了她,那她还不如先在宗内好好修炼,等拥有了一定自保之力后,再考虑离开观星宗的事情。
原本在短期内跑路的计划,现在看来应该要更改成一个不确定具体期限的长远规划。
而如果要着眼于长远,那她就要考虑将镜山真正掌握在手中,以及消弭它风险的后续事项。
做出了这个决定后,江载月感觉心中一直存着的倒计时般的紧迫感,陡然减轻了不少。
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先向祝烛星征询意见。
“仙人,如果我想掌控住镜山,再找易庙主改宗规,招揽一部分弟子完成救人的任务,您会帮我吗?”
然而这次还没等祝烛星回答,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宗主就立刻道。
“我会,帮你。”
宗主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似乎比先前更加流畅了许多。
“我想起了,很多事。”
“不会很麻烦,无事庙里,还有吴守山。你可以让他,教你。”
江载月愣了一下,“吴师叔不是进入镜山深处了吗?为什么无事庙里还有一个吴师叔?”
雪白腕足轻轻按了按少女的面颊,又吸引回了江载月的注意。
“那与易无事的异魔有关。等你去到无事庙,就明白了。”
江载月仍然一头雾水,她还想再问的时候,竹林外远远传出了庄长老的声音。
“白竹阁内可还有活人?”
没想到庄长老竟然主动来了白竹阁,江载月示意梅晏安跟着她一起过去。
沿途她又问了宗主和祝烛星五行三通树被异魔侵染之事,只是这一次,他们都给不出完美的解决之法。
而一见到她出现,庄长老直接了当地问道。
“卢容衍死了吗?”
这也太直接了,但江载月不得不承认,庄长老猜得真准。
她点了点头,正准备解释卢容衍和前代弟子勾结在一起的事情,谁知庄长老根本没有听起因经过的兴趣,知道卢容衍已死,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还有多少灵虫活着?”
江载月只能给庄长老带路,让他亲眼盘点灵虫骨巢最后剩下的灵虫。
看着死气沉沉的灵虫骨巢,庄曲霄叹息了一声。
“庄内的灵植也损失惨重,短时间内也用不上太多阴阳虫尸水。但是下一季灵植怎么办?总不能让它们自生自灭吧?没了卢容衍,谁还能炼出天品的清心丹?”
听着庄长老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江载月有一瞬间很想把镜山里的血胎挖出来,看看还有没有抢救的机会。
然而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
“我可以炼玄品的清心丹。只要把卢阁主的尸身给我,我还有把握炼制出地品,乃至天品的清心丹。”
看着从竹林裂缝下钻出,全身沾染着血水,眼睛却绽放出格外兴奋的亮芒的韦执锐,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韦师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要卢阁主的尸身做什么?”
“我找到了……我在他房间里找到了补足人丹的完整丹方!他知道该从哪里补足我的缺陷,却一直没有告诉我!早该死了!他的尸身,把他的尸身给我!这是我缺少的最后一道原料!!等到炼成之后,我还能变成最完美的天魔道体!”
看着韦执锐兴奋得面容微微扭曲的样子,江载月不忍心戳破他的最后一丝幻想,却还是只能诚实道。
“韦师兄,这可能是他故意给你设下,让你失望的一个陷阱。卢容衍他自己炼成的天魔血体,都……不算是真正的天魔道体,怎么可能……”
然而江载月的话还没有说完,韦执锐就扑通一声向她跪下,近乎乞求般哀声道。
“师妹,师妹你给我一个机会,你用不上他的尸身,就让我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如果失败了,我以死谢罪。若是能成功,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为奴为仆也心甘情愿!”
从来都是她向别人画饼,没见过别人这么向她画饼的。
江载月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想到那天魔血体的样子,却还是不打算松口。
只是以防韦泽瑞的仇恨集中到她身上,她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宗主。
“宗主,您觉得韦师兄的想法如何?”
宗主像是根本就不在意这出闹剧,他甚至还依着她的问题,黑色腕足一钻,挖开了梅晏安刚刚挖好又填埋下卢容衍尸身的坟。
“给。”
江载月:……她就多余问宗主。
她刚想敷衍过韦执锐,然而下一刻,看着被挖开的,只能看见湿润血水,一片空荡荡的坟冢,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
不是,卢阁主难道是什么打不死的小强?
人身,道体死了还不算完,他的尸身这是诈尸又溜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韦执锐喃喃自语着,突然揪住了梅晏安的衣袍,近乎疯魔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窝藏了师尊的尸身!你是不是也想炼成天魔道体?你是不是也想毁了我?”
梅晏安也格外茫然无措,“不是我做的,我亲手将师尊的尸身安葬在了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如果不是你想偷走尸身,为什么你要这么急着埋下去?难道不是你做鬼心虚?就你这样的小人,还想做白竹阁阁主?”
江载月越听越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她轻声问道。
“韦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听见梅师兄想要做白竹阁阁主的?”
韦执锐攥着梅晏安衣领的手有一瞬间颤抖,“我刚刚听到的!我亲耳听到的!”
江载月继续问道。
“那师兄是什么时候进入阁主房间找丹方的?师兄又是怎么知道天魔血体的?”
他们刚刚从前代白竹阁弟子口中逼问过往,还有与卢容衍对峙的过程,都发生在镜山里,即便韦执锐刚刚在一旁偷听,他又如何能偷听到镜山中发生的对话?
韦执锐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他脸上那些疯狂,妒恨的神色一点点淡去,像是卸去了重重伪装。
他看着江载月,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般平声道。
“师妹,我才是白竹阁的大师兄,若是真的要从白竹阁弟子中选出一个阁主,也应该是我来当阁主。”
这时,江载月才注意到,韦执锐不仅是脸上沾染着浓重的血污,他的唇齿间,也渗着黑红的血迹。
江载月脑中陡然涌现出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
韦执锐刚刚除了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还——偷吃了什么,才会吃得满脸血红,神色亢奋?
她一时陷入了沉默,然而庄长老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如同树根般浓黑的根须陡然捆住了韦执锐的脖颈,将他倒挂着吊起,紧接着活动着的根须钻入他的口中,然后挖出了一团团几乎没有如何咀嚼,活人肠胃难以容纳下的血肉与骨头。
韦执锐还想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庄长老的束缚。
庄长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呕出的这些东西,幽幽说了一句。
“怪不得我刚刚在你身上闻到了那么恶心的死人味,卢容衍的血肉就算做成肥,我也怕污染了我的灵植,就你这个假人也敢吞下,你是真不怕他夺舍你。”
没给韦执锐一点挽留的机会,天蓝色的汹涌烈火陡然在那些血肉之上突兀燃起,不过瞬息之间就将那一片血肉都烧为片片灰烬。
韦执锐发出异常尖锐的嘶喊。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翻找到了他的记忆!就差一点,我就差一点能拥有完美的天魔道体!”
江载月实在听不下韦执锐尖锐又重复的哀嚎了,她轻轻捏了捏雪白腕足。
——仙人,把他打晕。
宗主的黑色腕足硬是也挤进了她手中,宗主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悠悠响起。
“我,也要。”
都这种关头了,他怎么还有心思计较这种小事?
江载月只能一视同仁地给他也捏了捏腕足,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两根腕足同时穿过了韦执锐的脑海,他像是遭受到了剧烈的冲击,瞬间晕了过去。
这种事情宗主就没有必要也比个高下了吧。
庄长老陡然开口道。
“你们留着他也是一种隐患,不如把他交给我。如果他真的能炼出清心丹,我可以考虑收他为真传弟子。如果他炼不出来,那就留在灵庄里,给我干活吧。”
江载月也感觉继续将韦执锐留在白竹阁里,就像埋下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炸弹。
如果刚刚韦执锐没有突然冒出,指责梅晏安不配当下一任白竹阁阁主,他或许还有机会悄无声息带走卢容衍的尸身,可是当他连阁主的位置和尸身这两个都想全占,那么被庄长老回灵庄,或许已经是最为仁慈的处置方式了。
重新回到如何处置卢容衍死后这堆烂摊子的问题上,庄长老竟然给出了与之前宗主给出的相似建议。
“去无事庙吧。向易无事借一尊卢容衍的木像回来。”
见庄长老说完这后,转身就要离开,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师叔不与我同去吗?”
庄长老转过身,向她身边的空荡处看了一眼。
“不了。易无事胆小怕事,只要他知道这是宗主的意思,他就不会拒绝你。”
江载月心头还有许多疑惑,不过想到宗主和庄长老都说了一样的话,她也不再犹豫。
叮嘱了梅晏安几句后,她就看向白色腕足。
“仙人现在送我去无事庙吧。”
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黑色腕足一圈圈缠紧,江载月面不改色地也捏了捏黑色腕足。
“宗主也和我一起去吧。”
黑色腕足这才安静了下来,缓慢地缠绕着她的指尖。
只是在去之前,江载月陡然想起了宗规里有关无事庙的记载。
【弟子不得擅自踏入无事庙。】
【易庙主不会轻易收下弟子,也不会给弟子布置任何需要完成的任务。】
【若是其他长老吩咐弟子进入无事庙,弟子不得在无事庙中逗留过夜。】
【弟子不得随意触碰无事庙中的雕像。】
【只有得到易庙主允许,弟子方可搬走庙中雕像。】
【搬走雕像后,必须在易庙主规定的时间内送回。】
【若是雕像的材质发生脱落或变化,弟子需要立刻将雕像送回。】
【弟子不得私藏或是调换雕像。】
……
无事庙中的规矩和其他长老的规矩一比,也不显得太过怪异而突兀。
只是江载月吸取了足够多的经验,她现在已经不会对任何一条规矩掉以轻心。
等到白色腕足将她从空中放下的时候,她先谨慎地观察了一遍周围的环境。
远处的野草快到人的腰身高,高大粗壮,盘根错节的古树枝繁叶茂,带着野蛮生长的蓬勃活力,她落脚的空地却像是有人刻意打理过,只能看见稀疏的几根杂草。
江载月左右望去,完全看不到一点人活动的迹象,她快要怀疑祝烛星是把她放到了什么原始的深山野林当中。
所以无事庙到底在哪里?
江载月纳闷之间,脚下突然传来了一道迟钝而缓慢的声音。
“你,是来找易庙主的吗?”
江载月低头一看,愣是没有看到人声发出的源头。
直到黑色腕足卷起一片平平无奇的枯叶,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看到了枯叶背后的一个普普通通黑色蜗牛壳。
刚刚发出那道声音的是这个蜗牛?
江载月诧异之际,只见蜗牛壳中缓缓探出了一根触角,慢吞吞地问道。
“道友,为何要将我举得那么高?”
江载月有些尴尬道,“我们人族的礼节里,交谈的时候应该平视对方,所以我觉得刚刚这样低头看着道友,不太礼貌。”
那只蜗牛缓慢道,“原来如此。不知道友姓甚名谁,师承何处,又是哪位长老让道友来的?”
江载月陡然有种熟悉又陌生的,进门之前必须填一张调查表,登记身份来意的即视感。
她诚实道,“我叫江载月,是弟子居里的弟子,还没有拜师。是庄长老让我来,借一尊卢容衍的木像回去。”
蜗牛里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加缓慢了,像是有些怀疑,又犹豫道。
“哦,道友还没有拜师啊,那按照易庙主的规矩,没有拜师的弟子,可不能随意进入无事庙。这样吧,道友若是能请到庄长老亲自过来,我就带道友进无事庙。”
难道进入无事庙门槛,是必须要有师承吗?可是庄长老和梅晏安之前都没有跟她提过这一点。
雪白腕足陡然动了动,一颗星沙就蹦跳到了那个黑色的蜗牛壳上。
黑色蜗牛壳连同里面的血肉陡然如同冰雪般融化,滴落下的一滩黑色粘稠液体,却将周围的一片褐色土壤瞬间侵染为一地粘稠的沼泽。
江载月被这股变化惊得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她脚下的质感似乎没有太多变化。
沼泽之中却仿佛生出了无数张嘴,每一张嘴都在喋喋不休地开口道。
“星沙!是宗主的星沙!”
“你为什么有宗主的星沙?”
“你是谁?宗主的孩子吗?”
听到这一连串问话,江载月下意识地看向她身旁的宗主。
“这位是——?”
宗主冰冷沉黑的眉眼看不出多少变化,“不认识。”
然而那些声音变得更加热切了起来。
“您在和谁说话——宗主吗?宗主您不记得我们了吗?我们是当年为您鞍前马后,驱赶那些不长眼的异魔的黑淮沧啊!您当年从无数异魔的围攻里救下了我们,我们就发誓一定要用性命报答您。只是服侍了您一段时日后,您就将我们赶了出去。现在您终于想起我们了,要带我们回去了吗?
黑色“沼泽”的语气格外活跃而激动,宗主顺着它的话,认真回想了一下,最后只依稀回忆起一个结论。
“很能吃。”
见江载月还是不解,宗主又解释道。
“以前打架,怪物死了,它从底下爬出来,吞掉了尸体,星沙不吃的,它吃。”
第77章 雕像
顺着宗主的话, 江载月想了一下。
这不就是垃圾桶吗?
“那您后来为什么又将它们赶走了?”
宗主想了想,严谨地答道。
“吃得太多,变得很大, 在巢边很吵,就打死了, 还剩一点跑掉了。”
还是用完就丢的一次性垃圾桶啊?!
对于黑淮沧和宗主两种天差地别的说法, 江载月当然是更加相信宗主的那一种,不过她再一次对宗主非人的本质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 绝对不能因为宗主现在看似好说话的温和表象就掉以轻心后,江载月再放和着语气问了宗主。
“您现在准备怎么处置它们呢?”
“让它带路, 不用听它说话。”
漆黑的腕足慢吞吞地捏着少女柔软的指腹, “和我说话,就好了。”
雪白腕足轻轻一扫,原本还在不断扩大蔓延开的黑色沼泽,陡然被蒸发掉大半,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汪黑色粘稠液体, 最后汇合在一起。
祝烛星温声道, “现在终于安静多了。”
江载月感觉祝烛星的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生怕他和宗主又再度打起来,她连忙看向萎靡着, 也老实了许多的黑淮沧。
“麻烦阁下给我们带路吧。”
像是终于回忆起了被宗主收拾的恐惧, 黑淮沧这回不敢再多话了, 一滩黑色粘稠液体老实地向前移动着。
江载月想要从它口中探听与易庙主有关的消息,便放轻着声音问道。
“道友现在是易庙主的弟子吗?能和我们说一说易庙主相关的事情吗?”
黑淮沧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宗主收拾它的动作,胆子大了一点开口道。
“我不是易无事的弟子。我当年被……赶出来,在宗内四处流浪, 最后发现这个地方最安全,没有人赶我,还能捡点东西吃,易无事就让我帮他守门,如果有些不长眼的弟子或者弱小异魔上门,就让我把他们打发掉。除了那些有师承的弟子,其他一律不准被放进去。”
黑淮沧说得可怜巴巴,但江载月一点也没有忘记这东西是个能吞噬异魔的异魔,类似于星沙的凶残存在。
如果没有宗主在她身边,它不可能像现在这么老实巴交。
“那进入无事庙后,道友可有要提点我的禁忌之处?”
“提点?”
漆黑液体上突然凝聚出了一个大大的只有轮廓的眼睛,那个眼睛眨了眨眼,眼睛下的一张口热情开合地问道。
“宗主进去之后如果要杀掉易无事,可以把他的庙和尸体留给我吗?”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
所以说过去宗主在观星宗这些人和异魔心中,到底是什么凶残的杀神形象啊?
“我们这次来是向易庙主借一尊卢容衍,还有吴长老的木像回去的。”
黑淮沧眨了眨眼,艰难从脑海里挖掘出这两个名字相关的记忆,然后兴奋地问道。
“他们也被宗主杀了吗?那我可以去帮宗主清理他们的地盘吗?我能吃好多东西的,绝对可以帮宗主把一草一叶都吃得干干净净。”
黑色粘稠液体中间浮现出的巨大眼睛周围,又出现了许多张密密麻麻开合的小口,喋喋不休着,黑淮沧此刻像一个热情推销业务的销售,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客户的认可。
她这次终于明白,刚刚宗主说的这家伙很吵,到底有多吵了。
但很快,雪白腕足轻轻一动,原本就数米大的黑色粘稠液体凭空再蒸发一半,变成可怜兮兮的手掌大一滩。
这次黑淮沧终于又老实了一点,它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是周围的杂草落叶仿佛受到一股无形的吸力影响,朝它所在处靠近,最后如同掉进了黑洞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色液体当中。
怪不得这里的杂草落叶这么少,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道友,你只吃这一片的草叶吗?”
黑色粘稠液体顾涌着,泛出的密密气泡汇聚在眼睛周围,像是流出的委屈眼泪。
“易无事,就,就让我吃这一片的草,他说要是我碰了别的地方的东西,就把我赶出去。我这些年吃的这么多,现在都没了。”
说着说着,江载月竟然从它缓慢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哽咽似的委屈。
不过黑淮沧很快恢复了过来,甚至格外熟练地自己安慰自己道。
“没关系,反正这里的草长得很快,我现在变小了,也饿得慢了。”
江载月越听越觉得有几分心酸,她捏了捏脖颈上的雪白腕足,透明触手无声写道。
——仙人,它不对我们动手,你就别对它出手了。
祝烛星没发表什么异议,“好。”
宗主却冷漠地开口道。
“不要,可怜它,它还有很多个,分开了,吃得越多,变得越大,想吃的就越多。”
江载月再次对异魔的危险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
即便是看着如此纯良无害的异魔,也不能掉以轻心,更加不能以人的认识对它们给予善念。
“宗主,那星沙是你的异魔吗?”
“不是,”男人缓慢道,“那是我筑巢的,沙子。”
宗主的这句话,和祝仙人之前的回答有些相似。
难道同个种族都拥有一样的筑巢习惯?
给他们引路的黑色液体突然停了下来,“这里就是无事庙了。”
江载月抬起眼,这才发现周围原本大片大片的茂密林木,不知何时像是被吹散的迷雾般消失,紧接着突兀显现出了一处黑色的寺庙。
寺庙外墙像是由一大块一大块的粗糙黑色礁石砌成,甚至还带着被密密麻麻的藤壶寄生的痕迹。
庙里没有传出半点人声,荒凉寂静得甚至有些渗人。
黑淮沧大摇大摆地推开了门,直接进入了庙中。
然而等庙门打开后,一张冰冷惨白的人脸,就几乎面对面地贴到了她的面前。
江载月下意识地想要动手,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后,她才发现这是一尊过于栩栩如生,几乎与真人看不出太多差异的雕像。
雕像的人脸过于苍白,身上的衣着色彩却鲜艳明亮得刺眼,甚至给人一种诡异的流动感。
而在这尊雕像后,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几乎将这整座寺庙都挤满的雕像排列在其后,将辽阔的庙宇挤得密不透风。
和寻常的寺庙不同,因为庙宇被这些雕像挤满,寺庙中甚至没有一点可供人参拜的空地。
黑淮沧从沉默中开口道,“你想要把谁的雕像借走,就喊他的名字。”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不需要和易庙主先打声招呼吗?”
“除非要改宗规,不然借雕像这种小事,易无事都不会出来的。”
黑淮沧记吃不记打,又喋喋不休开口道。
“他要在后屋里刻他的雕像呢,整天刻呀拜的,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最近也没有弟子和异魔上门,我光吃草都瘦了好多。道友,道友,你带走雕像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带走啊?我很听话的,会不会给你惹事,你要是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清理干净。好久都没遇到和我说话的人了,你把我也带走吧……”
江载月安抚般地同时捏了捏黑色和白色腕足。
真不是她对异魔心存不忍,主要是祝烛星和宗主再动手,给她解释的黑淮沧看着就要没了。
“叫了名字之后会发生什么?”
黑淮沧理所当然道,“你叫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跟你走了呀。”
江载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再看向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恍惚间觉得无数张苍白面孔都在注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怎么……走?这些雕像,会变成活人吗?”
“他们本来就是活的嘛,就是从原本的神魂里剥出的一缕魂魄啊,雕像就是易无事给他们准备的一个可以活动的壳子。”
江载月轻声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剥出一缕魂魄,放在这里?”
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黑淮沧愣了一会儿,方才犹豫地解释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啊,死了之后要是找不到人,有些只有他们知道的事情,问不了别人,那多麻烦啊。”
说着说着,黑淮沧的声音又流利了起来。
“还有一些长老负责的俗务,只有他自己知道怎么做,肯定要把他的残魂唤醒,问清楚他要做的事,再让他教给其他人。道友,你不是来借雕像的吗?怎么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江载月虚心道。
“我确实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能不能请道友再指点一下?”
黑色粘稠液体又顾涌出许多泡泡,激动道。
“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江载月轻声问道,“被带走的那些雕像,他们拥有自己死前全部的记忆吗?”
黑淮沧又有点迟疑道,“应该,会记得吧。”
江载月问,“那他们会攻击我吗?”
黑淮沧在这个问题上格外果决。
“这个绝对不会的!那些雕像正常的时候不会害人的,而且他们都很听话。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你让他去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
第78章 成王败寇
正常的时候?
在宗内待了那么久, 她就没有遇过几次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正常时候。
江载月已经对自己的运气有了充分的了解,此刻她完全能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不正常的时候呢?”
“这个……”黑色液体中凸显出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团被人旋转的麻花,有些纠结道, “我好像没遇过几次雕像不正常的时候。只要认真遵守宗规,易无事亲手雕刻的人像, 一般也不会出现异常的情况。”
黑淮沧乐观地说道, “就算出现了什么异常,只要把雕像送回到无事庙里, 肯定就没事了!”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关键她就怕出事的不是雕像, 还有易庙主。
历数她进入宗门以来接触过的修人道的长老——吴师叔跑进镜山了, 姚谷主闭谷了,卢容衍被宗主弄死了,现在就剩下庄长老和易庙主两位还活蹦乱跳了。
不对,庄师叔灵庄里的灵植现在好像也元气大伤,如果易庙主这边再出点什么事, 江载月感觉十大仙门要是知道了她的事迹, 说不定会给她发一个最佳内鬼奖。
这么说来易庙主没有和她见面,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捏了捏手上一黑一白两条腕足,想到宗主和祝烛星都在她身边, 江载月也停下了过多无谓的担忧。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这雕像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宗主和祝烛星应该也能出手解决,她只是决定暂时留下来当一个低调的镜山巡山人,又不是真的要为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本来就是建立在一大群随时可能发疯的精神病人基础上的大精神病院,就像靠近火堆上的炸药, 稍微碰点火星子就可能彻底爆发。她现在让一部分炸药提前爆发,说不定还是提前排除了一点隐患,不然等到更多不稳定的精神病患者爆发的时候,那时的后果说不定会更加严重。
再向黑淮沧问了几个与雕像有关的问题,确定唤出雕像不会给雕像的原主造成任何问题,也不会造成其他影响后,江载月试探性地往殿中喊出了吴师叔的名字。
“吴守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原本死气沉沉的雕像群,有一瞬间泛起了仿佛将石头丢进湖水中的波澜。
似乎有无数道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无数座面容苍白的雕像死死盯着她,像是祈盼着下一秒她能唤出他们的名字。
然而在密密麻麻的雕像中,最终只有一座雕像缓缓走出。
没错,是走。
长着一张“吴守山”面容的雕像,迈着和吴师叔一样看似缓慢,却移形幻影般的步伐,来到了她的面前。
佝偻着腰背的老人静静地看着她,除了手上没有拎着一盏镜灯外,这座雕像无论是外表还是神态,都与她最后一次见过的吴师叔一模一样。
然而越是找不出破绽这尊雕像与真人的区别,江载月的头皮越有些发麻。
如果这个雕像换上了常人的衣着,那么它与真人又有什么区别?
“……长老,您还记得我吗?”
雕像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小姑娘,我当然记得,如果不是你接了我的镜灯,我这辈子只怕也不会有回家的机会。”
黑淮沧刚刚说雕像中的魂魄可能不时与本体产生关联,接收到本体的记忆,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您进入镜山后,找到您的家人了吗?”
“找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无比满足,连那原本黑沉的斑纹似乎都减淡了不少,“我爹的身子骨好了不少,还能在山里打猎。我娘又新腌了好多条腊肉,和村里人一起庆祝,我终于回来了。”
江载月脸上的笑容,陡然有些僵硬。
吴长老亲口说过,他巡山巡了好几百年,而他的父母村人都只是凡人,他进入镜山只是抱着万一的能收殓他们尸骨的希望。
可是现在吴师叔竟然亲口和她说,他爹娘和村人都在庆祝他回来,那么吴师叔见到的“他爹娘和村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载月想要开口提醒吴长老,却陡然想起现在和她对话的只是一缕神魂,真正的吴师叔已经不知道迷失在了镜山的哪一处。
江载月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师叔,您真的觉得——您在镜山里遇到的,真的是您的爹娘和村人吗?”
“当然了。他们就是我的爹娘和村人,我不会认错的。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用担心我,”雕像豁达地说道,“我就剩下这苟延残喘的几年寿命,在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了。就算爹娘他们想要害我,最后的日子还能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别无所求了。”
江载月竟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吴师叔到底是不清楚那些“人”不是他的家人,还是说他认清楚了,却宁愿装糊涂。
或许等到她更深一步地掌控镜山,有机会真正见到吴师叔那一日,才有可能知道一个准确的回答吧。
江载月心里并没有真正信得过雕像的那些话语,而她不开口,雕像也沉默了下来,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像一个没有接到明确指令,处于待机状态的机器人。
江载月又试探性地问了雕像能做的事情。
“师叔,您现在可以自己巡视镜山吗?”
雕像摇了摇头,甚至格外坦诚道。
“不行,我现在在易无事的雕像里,不能过于靠近异魔,不然雕像磨损太快,我可就得提前回庙里面了。”
黑淮沧在一旁补充道,“长老的雕像只能被借走七日,一般还得要长老亲自来借。不过有宗主在,这条规矩也管不了江道友。”
七天?只能借出这么短的时间?
江载月微微皱眉,试探性问道。
“如果七天之后,我归还了雕像,又有人来借吴长老的雕像,还能借出去吗?”
“不行的,”黑淮沧尽职尽责地讲解道,“一尊雕像一共只能借出七日。之前的人若是借出一日,雕像就损坏了,其他人之后就只能借走这尊雕像六天。因为没有人借过吴长老的雕像,所以江道友才可以一下子借走七日。”
不过黑淮沧顿了顿,非常懂人情世故地热情道。
“这是易无事定出的规矩,可能也有破例。如果您觉得时间太短,要不我带宗主去和他谈谈?”
江载月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易庙主为什么规定一尊雕像只能借出七日,但这肯定有易长老自己的道理。
如果她让宗主出面,即便是延长了雕像的出借时间,说不定还会引发不好的后果,那还不如在这七天里把要紧的事办完,再把雕像送回来。
“吴师叔,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借走您的雕像吗?”
江载月还想试探一下雕像到底能有几分正常人的神智。
雕像和蔼地笑了笑,“是我那时走得太急,未能教导小友如何真正掌控镜山吧。”
江载月点了点头,想到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就将不久前白竹阁发生的事情,以及镜山被打破的事情告诉给了“吴守山”。
只是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当初吴师叔为什么要将卢容衍放入镜山,和那些上代弟子取得联系呢?”
雕像思索了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
“这些旧事,我有些不记得了。可能是那时收了他几瓶丹药,吃人嘴短,就把他放进去了吧。”
黑淮沧刚刚确实说过,雕像不一定有本人全部的记忆,江载月略过不提,接着又说出了宗主给她的建议。
“师叔你觉得找弟子看住镜山裂口的这个方法可行吗?”
雕像这时的反应似乎又迟钝了一点,“吴守山”轻轻摇了摇头。
“我现在只是一缕残魂,脑子里现在空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这个方法好还是不好。不过,小姑娘,我之前既然将镜山交给了你,就是将这些事的决定权都交给了你。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可以直接让我来做。”
江载月也不气馁,她直接从卢容衍之前送给他的储物法器里,拿出了自己放进去的纸墨书册,然后诚恳道。
“事不宜迟,吴师叔,你记得多少与镜山相关之事,就先在这里写下来吧。我现在去叫卢容衍出来。”
“吴守山”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书册,开始认真写下自己记得的内容。
而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江载月这一次呼喊卢容衍的时候就镇定了许多。
“卢容衍!”
然而比起上次召唤吴师叔的顺利,这一次“卢容衍”走出来的速度就慢了许多。
“卢容衍”的眼上依然蒙着一层白布,他的脸上仍然带着江载月熟悉的笑容,只是面容比较“吴守山”的雕像更加苍白,就像一层轻薄的白瓷,看着随时有破裂的风险。
“卢阁主,您还记得我吗?”
“卢容衍”点了点头,甚至还格外温和地朝她的方向笑了笑。
“自然记得,江小友这次来寻我,是想让我教会弟子照顾那些灵虫吧?”
不知道为什么,江载月突然感觉卢容衍的雕像比吴师叔雕像看着更灵动一点。
虽然知道可能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江载月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不恨我吗?”
“卢容衍”慢慢摇了摇头,“成王败寇,不过是我技不如人。”
江载月好奇问,“那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卢容衍”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道。
“若是镜山没有突然碎裂,里面的弟子没有逃出,我就能好好为小友锻造出一柄地品法器,小友固然对我心存戒备,但之后我也会让晏安邀请小友来阁中闲叙,送些丹药,再邀些弟子作为玩伴。加上小友与晏安如此亲近,我不会贸然对晏安动手,这样过个数十载,小友对我的戒心或许就能减轻不少。”
“到了那时,我的天魔血体成熟大半,也不会过于影响我的理智。即便小友发现了我的天魔血体,我立刻负荆请罪,只求小友能看在这十数载的情面上,至少放我一条生路,哪怕是让我为奴为仆,赎清自己的罪孽。这样活下来的可能,或许比拿镜山与宗内安危威胁小友与宗主要大上几分吧。”
听者“卢容衍”如此缜密周全的计划,江载月不得不承认,如果当时卢容衍最后没有做出拿镜山威胁她的事情,或许她真的能考虑留给他一条活路。
“那您当时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卢容衍”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对着多年旧友,毫无保留地说道。
“天魔血体,是我曾秘密收集了宗主的血液炼成的人丹。我本以为有韦执锐的经验在前,人丹可以中和天魔道体的邪异无序,却没想到,当我的神魂与天魔血体相连时,会变得如此暴虐狂傲。我从前确实有些爱看人受苦的癖好,却能分清楚谁是可以观赏,谁是不能招惹的人。我这些年来,也只在小血身上走过一回眼。”
“可与天魔血体的联系越为紧密,我心中对于他人痛苦的渴望便越发强烈。那封魂丹,最初也是我为了抑制住这种渴求而炼制出的,只是丹药终究是治根不治本。即便最后我明知道小友与梅晏安相知,又与宗主关系匪浅,鬼使神差之下竟然还是贸然出手。”
“卢容衍”轻轻敲了敲手上的竹杖。
“果然,天魔非常人所能为,亦非常人所能求。”
听着“卢容衍”如此认真地给她剖析他的犯罪心路变化,江载月最后只能认真劝道。
“算了,卢阁主,下辈子注意点吧。”
“卢容衍”可能是没听过这么简单直白的劝说之言,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却像是刹不住一般,自顾自地笑了许久。
听他这么笑了一会儿,江载月甚至有点害怕,忍不住看了一眼脚下不远处的黑淮沧。
“这尊雕像是不是坏了?”
黑淮沧像是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我,我也不知道啊……”
“卢容衍”的笑声这才消失,只是他的脸上挂着的笑意,比之前的温和姿态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恣意。
“我没有失控,小友也不必担心。我刚刚只是忍不住想到——”
“晏安从前的命,像我一样,都不太好。我原本觉得他与我有些相像,便收了他为弟子,一开始我原本也想见一见若我也未受尽这些苦楚,会是何等意气风发的模样。但后来见他过得太过快活,还结识了江小友,便忍不住生出了些许妒意。天魔血体放大了我的这抹杀意,让我颜面丧尽,做出了生平最没水准的蠢事。”
“现在想起,也不由觉得命运弄人。若是江小友早生几百载,遇见的不是晏安,而是我,或许也会站在我这一边,帮我逃出白竹阁吧。”
江载月忍不住设想了一下那番场景,然后格外真心实意地坦诚道。
“如果没有宗主出手,我也救不了你,只能当一个你这边的拖油瓶,顶多让你那时痛得轻一点。”
“痛得轻一点吗?”
“卢容衍”轻轻笑了一声,“那也很好。”
“可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一边。”
“卢容衍”嘴角的笑容一点点落了下来。
“现在看来,晏安的命,还是比我好。”
“果然,还是应该杀了他的。我见不得命比我好,还和我如此相像的人,在我面前安然地活着。”
江载月的额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卢阁主,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吗?我现在都不想带你出去了。”
“卢容衍”轻笑了一声,这才再度带上了江载月熟悉的温和而从容笑容。
“不带我出去?江小友要眼睁睁看着灵虫死光吗?反正我顶多再活七日,江小友带不带我走,我都无妨。”
然而话虽这么说,“卢容衍”慢慢握手中的竹杖,下意识地将头偏向江载月所在的位置。
白色腕足陡然在江载月面前摇了摇,祝烛星温声开口道。
“其实,灵虫也可以交给我养。”
江载月忍不住投去了怀疑的眼神,她可还记得灵虫在祝烛星的星沙巢穴里被吓得水米不进,直接饿死了不少的经历。
“只要让灵虫中的几条拥有神智,然后让它们自己养育自己……”
听着祝烛星越发危险的发言,江载月突然觉得“卢容衍”的那些话听着也没有那么反人类了。
宗主偏偏在这个时候也掺和进来,加了一句。
“我可以让他们长到一定程度,就自我了断。”
江载月两边手分别捏着一条腕足,无视着他们的发言,她看向脚边的黑淮沧。
“道友,那我就直接把他们带走了?不需要还留些什么安全措施吧?”
“可以直接带走他们。”
黑水仅仅靠着一只眼睛,露出了无比的渴望之情。
“你也可以直接带走我吗?我用处很大的,还可以帮你监视这两个雕像的动静。”
江载月迟疑了一下,“可是道友不是要帮易庙主看门吗?”
仅有巴掌大小的黑色粘液陡然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全身泛起波浪式的水纹。
“我就是一个普通看门的!易无事那家伙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他随便抓一个异魔来,就能代替我的位置。不用管他,我们现在快走吧!”
江载月陡然对黑淮沧这家伙的不靠谱程度,有了一个更深的认知。
“要不道友还是留下……”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黑淮沧就陡然漂浮起来,分散成无数个颗粒式的黑色水球,仿佛是一个环绕式的大音箱,冲向庙宇后面大声喊道。
“易无事易无事易无事!有人要带我走了!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给你守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得帮我多说点好话啊!”
还以为此行见不到易庙主,江载月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跟上了黑淮沧。
没走多远,无数个黑色小球就拐进了庙宇后一座平凡无奇的低矮房屋中。
房屋的门大开着,黑淮沧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一个羽衣鹤袍,身姿挺拔,容貌却平淡无奇,仿佛扔进人群中,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的修士闭着眼,笔直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拜祭供奉着他身前的雕像。
他像是完全没听到黑淮沧喊的那些话,直到黑色水球几乎跳到他的脸上,他方才睁开眼,轻声道。
“去吧,不要再回来了。”
黑淮沧兴奋地转了一个圈,很快又飞回到了江载月面前。
“江道友,你听见了吗?易无事答应让我跟你走了!”
既然都见到了易庙主,江载月也决定顺路问一问修改宗规相关的事项。
她轻轻敲了敲门,礼貌道。
“易庙主,我是……”
然而跪着的那道人影姿态没有半点变化,却陡然截断了她的话语。
“我不想知道。若你只是来借雕像的,就请自便吧。”
江载月试探性问道,“那我如果想更改宗规……”
“更改宗规?”
屋中一道人影噌地站了起来。
然而让江载月震惊的是,站起来的那道人影不是跪坐着的易庙主,而是被易庙主恭敬祭拜的,端坐在高台上的那尊雕像。
那个穿着与易庙主一样的羽衣鹤袍,甚至还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的雕像,披着飘然若仙的羽衣,羽衣内却仿佛什么东西在翻涌着,不正常地凸出一块又一块,雕像猛然看向她,眼睛里的精光外露,一开口,他身上原本的神秘气质顿时荡然无存。
“为何要改宗规?”
“宗规事关整个宗门的安危,是谁让你来改的?”
“你的师长是谁?管辖的地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想要更改宗规?”
这时候易庙主似乎与多话的黑淮沧有了些许相似之处。
江载月开口道,“易庙主,我现在还没有拜入师门,但是吴师叔已经将他的镜灯交给了我……”
江载月只能又解释了一遍宗内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易庙主,或者说易庙主的雕像这一回终于将她的话认真听了进去。
“易庙主”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你还没有彻底掌控镜山,即便你真的掌控了镜山,如果镜山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最好也不要轻易改动原本的规则。”
第79章 旧仇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
“易无事”加快着语速道,“宗内所有人都能看到变化的宗规。如果一个长老的规矩发生了更换,有心之人自然会知道, 要么是长老的异魔濒临失控,要么就是原本的洞府灵地已经变换了一个新的长老。”
“易无事”顿了顿, 声音陡然变得沉重。
“这也代表掌控那一处洞府的修士, 实力变得极其虚弱。所以历年来,更改过宗规的长老, 尤其是取代了上任长老的新任长老,许多会在三个月内死去。”
江载月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皱着眉问道。
“是其他长老动的手?难道这不算违反宗规?宗主不会出手吗?”
“易无事”摇了摇头, “查不到证据。那些长老都在短时间内异魔失控,许多还是被……宗主杀的。”
说到最后,“易无事”放轻着声音,像是不愿轻易提及宗主二字。
江载月又问,“为什么那些有心之人要这么做?他们是不想见到长老的异魔失控, 所以想要斩草除根吗?”
“易无事”沉默了许久, 方才再度开口道。
“他们是为了争夺——下一代的宗主之位。”
听着这个秘闻,江载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忍不住看了自己身边的宗主一眼, 却发现他似乎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漆黑的腕足将她的手臂又缠紧了一点, 冰冷苍白的面容低下,越发靠近着她。
“我去外面,斩草除根,带回来,做礼物?”
斩草除根不是这么用的……算了, 她差点忘了,宗主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呢。
他现在应该听不懂她和易庙主之间那么弯弯绕绕的对话,想到接下来可能和易庙主讲起更多与宗主相关的事情,江载月宽容写道。
——去玩吧。
“易无事”的声音陡然低低响起。
“不要在我的洞府里异魔失控。”
江载月转过头,这才意识到“易庙主”可能将她刚刚看向宗主的动作,误会成了看着异魔。
“我的异魔没有失控……”
“易无事”突然后退几步,微微侧了侧脸,一副不想沾染上麻烦的样子。
“无须和我解释,请不要将任何烦忧之事带入无事庙中。我不会出手帮任何人。”
江载月连忙解释道,“易庙主,我不是来让你出手的,我只是想问问,到底是哪几位长老想要抢夺宗主之位,他们成了宗主之后,难道可以号令整个宗门为他们所用吗?”
听到她不是来求他出手,“易无事”身上的戒备之意减轻了许多,但还是保持着与她说话的遥遥几步之距,冷淡开口道。
“修天道的那些长老,他们也想和宗主一样,能够得道飞升。”
江载月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他们为什么要争抢宗主之位?”
如果想要飞升,不是应该远离杂事,好好修炼吗?
“易无事”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不明白吗?为何宗门之中,乃至此界天地,只有宗主一人濒临飞升?为何宗主不一心修炼,而是要创立观星宗?为何宗主要花费诸多力气管束失控的长老与弟子?”
江载月隐隐摸清楚了易庙主想表达的意思,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道。
“不是因为宗主一心向道,为天下苍生斩妖除魔,才创立了宗门吗?”
虽然她从宗主口中得到的官方答案是,他想把那些感染异魔的人都杀了,才建立的观星宗。可如果将宗主的回答换一种角度理解,不也是为了保护无辜的百姓才要这么做的吗?
可为什么听易庙主的意思?宗主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飞升?而想要同宗主一样飞升的长老,就必须得到观星宗的宗主之位?
“易无事”静静地看着她,微微垂眸的样子,倒真有些仙神般怜悯世人的不忍之色。
“你进观星宗以来,可有见过何人与你素不相识,却能无怨无悔地一心庇护你?若宗内没有这样的人,这世上也不可能有这样为了百姓不计代价之人。”
如果在没有进入观星宗以前,江载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附和这番话。
这世上怎么会有凭空掉下来的馅饼?不是带毒的就肯定藏着鱼钩在里面。
可是现在,想到像个随身老爷爷一样,任劳任怨跟在她身边的祝烛星,或许还有宗主,她忍不住迟疑道。
“万一真的有这样的好人……”
然而“易无事”以一种仿佛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雕像竟然又轻飘飘站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等你真的能掌控住镜山,再来与我谈更改宗规之事吧。”
江载月好像读懂了易庙主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他大概是觉得相信宗内存在这样无私奉献好人的她,估计也活不到掌控镜山的这一天。
但是她也确实很难解释她和祝烛星之间的这种,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却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同族之谊。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江载月又问,“易庙主,那您可不可以再提醒一下我,应该小心哪几位长老?”
或许是这个问题不触及到禁忌之处,易庙主的回答流利了许多。
“内门的罗,郑,甘三人,隐隐有同盟之势,也最有可能争得宗主之位。”
——郑?
听到这个姓氏,江载月突然想到了把郑五带走的那个郑长老,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
她勉强从记忆里挖出吴师叔提过的那个郑长老名字。
“庙主,那位郑长老,不会是叫郑阳羽吧?”
“易无事”有些许诧异,“你与他是旧交?”
江载月陷入了沉默:……旧交,倒是谈不上,可能有点旧仇。
如果那个郑长老和郑五的记仇和神经病是郑家一脉相传的遗传病,她感觉郑长老和郑五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
但这也应该是更改宗规之后的事情了。
江载月乐观地想道,万一她真的在这之前就死了呢?
在观星宗里待的时间越久,江载月感觉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也变得越不正常了。
回想到那日郑长老冷笑一声,就带着郑五离开的场景,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易庙主,郑长老是内门古老,那吴师叔是什么长老呢?之前郑长老遇见吴师叔,好像很忌惮和吴师叔交手?”
“易无事”给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
“宗内原本没有内外门之分,只是那些修天道的长老,觉得他们与宗主修的都是天道,自然比修人道的更高一等,所以修天道的都自称自己是内门长老,我们这些修人道的,就是这辈子都与飞升无缘,只能管束普通弟子的外门长老。”
“易无事”轻描淡写道。
“不过我们这些平平无奇的外门长老,谁没有杀过那些所谓的内门长老?我逼不得已之下,也是……”
然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雕像陡然闭口不言,它的羽衣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鼓动着,要冲破雕像的束缚冲涌出来。
它与易庙主同样紧闭双眼,真正的易庙主陡然开口道。
“请道友尽快离开吧。我的道心有些损破,不能久留道友了。”
雕像羽衣下涌动的,是易庙主的道心?
感觉到情况紧急,江载月也没敢多问,就直接从屋中离开。
但是她的余光之中,隐约看到一个狰狞扭曲的巨大黑影,破开了雕像的胸膛,挣扎着爬了出来,“砰”的一声,屋门无风而自动关上。
“那是什么东西?”
江载月下意识问了一句,黑淮沧此刻又聚合成笨重粘稠的黑色水团,知道江载月要带它走之后,它也变得活跃了许多,此刻像个多动的怪物一般绕着她脚边转着。
“那是易无事自己的雕像啊,说什么只能留七天,易无事自己就不遵守他自己的规矩!”
“他明明就有很多尊自己的雕像,雕像坏了,新雕像就会从旧雕像里面爬出来,他就又供奉新的雕像,根本没有什么七天的限制。但是别人的雕像呢,他就只造一尊,除非有人打赢他再向他讨要,不然他就不会再造第二尊同样的雕像。”
像是想要努力向江载月展现自己的价值,黑淮沧喋喋不休道。
“他其实就是胆小怕事,平日里连门都不敢踏出一步,连一个弟子也不敢收。江道友,你别看他刚刚和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他就是不想你更改宗规。因为宗规是他负责编纂修改的,万一有什么问题,他可能也要被牵连。江道友你刚刚对他的态度就是太好了,像庄长老来改宗规,他都不敢多说几句,庄长老凶他一下,他就老实了……”
黑淮沧絮絮叨叨着,又扯到了易无事平日里连远点的草都不让它吃等罪大恶极的“罪证”上。
江载月没有听进去它的话,想到宗主刚刚摘草叶而离开了,她恰巧有些问题想要向宗主求证,感觉到手臂空空荡荡,她不适应地摸了一下。
然而等了一会儿,还没有等到宗主回来,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仙人,宗主去哪了?
雪白腕足从她肩上垂落,轻轻缠住了她的手臂。
第80章 安置
“他很快就要彻底清醒了, 只是在清醒前还会有些异变,我就先将他送进落星城中了。”
江载月将祝烛星这番话转化为更加简明直白的含义。
——仙人,你把宗主关回去了?
雪白腕足顺着她的手臂, 轻轻缠上了她的指节。
“载月,比起我, 你更加想要他留在你的身边吗?”
这是什么二选一的死亡选择题?
——仙人, 我只是有点担心宗主的情况。他这次不会又偷偷从城中溜出来吧?这次他要是再把镜山打破了,您真的还能堵得完镜山的裂缝吗?
果不其然, 祝烛星的注意力被她带跑了。
“若是关不住,就不关了。镜山中的异魔即便全部逃出, 也未必能赢得过宗内那些异魔。”
然而听着祝烛星低沉缓慢的话语, 江载月却莫名想到一个词——养蛊。
——仙人,那万一最后活下来一个凶残无比的异魔呢?
冰冰凉凉的腕足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那么它就有资格被宗主吞噬。”
——可是不是说宗主越吞噬异魔,就离飞升越远吗?
祝烛星轻轻应了一声。
“嗯,所以吞噬异魔,是到了最后一步才会用的方法。”
江载月又忍不住问道。
——仙人, 您是不是比宗主还要强啊?为什么您不出手呢?
“因为, 比起那些从镜山内逃出的异魔,其他人更想杀的——是我。”
江载月还想再问,然而祝烛星已经平和地引开了话题。
“你想去落星城看看吗?见一见, 宗主的过往。”
江载月下意识问道。
——怎么看?
“他清醒之前, 回溯的记忆会影响到周边的环境。落星城的城墙能够隔绝他的力量对更远之处的影响, 只要你在落星城中,就能看到他的过去。”
江载月眼前一亮。
——我想去看看!
谁能对亲自体验一场宗主领衔主演的真人大电影没有兴趣?
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刚从无事庙里带出来,只有七天使用期限的两尊雕像,江载月忍不住又有些犹疑。
——可是雕像……
“落星城内现在的时日,与外界不同。你在落星城内一月, 在外界也不过一个时辰。我可以陪你先将这两尊雕像送回去,等到你准备好了,我再送你进去。”
这听着真的有点“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时髦感,江载月不再犹豫,立刻兴奋地答应了下来,甚至不由举一反三的想道。
那她把吴师叔写下的与镜山有关的心得带进去,不就有快速学习的时间了吗?对了,不知道她还可不可以在里面修炼……
祝烛星将他们都送回了白竹阁。
白竹阁的竹楼内,梅晏安还在小心翼翼地给绑起来的师弟师妹喂辟谷丹,许多弟子面如死灰,就像一具空有其形的傀儡,连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而还有不少弟子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梅晏安,杀死了卢阁主,毁掉了白竹阁。
然而梅晏安置若罔闻,他身后跟着几个被松绑的弟子。那几个弟子虽然面色灰暗,却看着比阁内大部分弟子的面色好上许多,他们默不作声地给被捆着的那些弟子喂药,衣服上的血迹泥土都没有被清理过的迹象。
等喂完了一圈弟子,梅晏安和那几人又去看了放在竹楼后不远处,新挖开坑洞里放置的灵虫骨巢。
肥硕的家禽坐在灵虫骨巢间,却连皮都没有擦破半点,看着灵虫骨巢内死气沉沉的灵虫,梅晏安只得招呼其他弟子,宰了一头家禽,然后硬生生将灵虫塞进家禽的血肉之中。
江载月他们站在不远处的竹林之中,祝烛星遮掩着他们的踪影。
她原本就有些担心梅师兄一个人能否撑得起照料白竹阁弟子和灵虫骨巢的重任,眼下看着弟子们死气沉沉的样子,甚至都忍不住考虑要不要再招募一批弟子,专程来照顾灵虫。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卢容衍”轻笑一声。
“灵虫不会那么快死光的,越原始的那批虫子,蕴含的精华越纯粹。死掉的那些灵虫,只是暂时不习惯频繁更换的新环境,只要让它们安定下来。再给它们一定的血肉,它们很快就能繁衍壮大。”
江载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你之前不是说,养殖灵虫还有许多要注意的事项吗?”
“卢容衍”格外坦诚道,“遵守那些要项,确实能让灵虫多活一半,但有充足的血食,即便将灵虫完全放养,它们的族群也依然能繁衍,只不过比精细养育的方式慢上一点。我先前这么叮嘱你,只不过是想让你时常进入白竹阁,被我的异魔影响,主动拜我为师。”
江载月忍不住白了“卢容衍”一眼,她假笑着一字一句道。
“多谢前阁主的剖析。如果不是前阁主热情邀请,我都没想到白竹阁底下还另有乾坤呢。卢阁主,看着你的弟子没有你之后心如死灰的样子,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开心?”
“卢容衍”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心脏,叹息了一声道。
“并没有。”
江载月刚以为“卢容衍”可能有点良心发现,结果他的下一句是。
“雕像没有心脏。我现在也感觉不到为人的半点情绪。现在之所以能和江小友这般自在地交谈,也不过是徒劳模仿我生前的样子罢了。易无事的这雕像果然奇异,也幸好我这缕残魂只能清醒七日,若是再长一段时间,我或许就要被逼得发疯了。”
江载月没有闲心和“卢容衍”再叙,她也不放心让“卢容衍”一个人留下,接触这些白竹阁弟子。
她看向脚边不知何时长大了许多,此刻偷偷摸摸啃着地上杂草的黑淮沧。
“道友,吃得开心吗?”
黑淮沧不假思索道,“开心!这里的草叶味道真好,竟然还有血的味道!”
它啃的这堆杂草里,不会还有被韦执锐吐出来的那堆血肉吧?
江载月不敢再深想下去,但她此刻有点怀疑自己带出来黑淮沧,让它看守雕像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让它去看守“卢容衍”,它不会被“卢容衍”卖了,还帮他数钱吧?
或许是终于敏锐了一回,感觉到了江载月沉默中的危险意味,黑淮沧连忙说道。
“我很有用的!看守雕像,我最在行了。这些年我都没有让无事庙里的一尊雕像跑出来过!江道友就放心地把任务交给我吧。”
听完黑淮沧的保证,江载月更不放心了。
她让“卢容衍”穿上黑袍,再找了一个普通弟子常戴的面具盖住整张脸,方才带着他去见了梅晏安。
梅晏安知道她去借无事庙的雕像,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了黑袍修者的身份。
他主动提出,“江师妹,我们不需要他出手,只需要他写下照顾灵虫的方法,还有这些年来的炼器,炼丹心得。密库中有一件天品的囚笼法器,开启法器的密钥只有一把。以防白竹阁中有人会做出不智之事,江师妹可否替我们保管那把密钥,等到七日之后再将他送走?”
江载月也感觉这个方法更加稳妥,而“卢容衍”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他唯一的要求只有——将密库中的古籍搬运一部分给他,这七天里他还需要古籍打发时间。
江载月思考了片刻,以防“卢容衍”狗急跳墙,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天品的囚笼法器看着就像一颗银丝编织成的巨大球囊,能扩大成数米大小。
江载月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囚笼是“卢容衍”自己打造给自己的密室,里面的家具布置一应俱全,舒适程度堪比竹车上的雅房。
“卢容衍”施施然地走进房间,安然找到位置,甚至还准备给他们泡茶,江载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都料到了自己有一天会沦为阶下囚,或许还在房间里偷藏了一把密钥。
经过和梅晏安一通严密的讨论,他们又在囚笼外加固了十几层防护,最后江载月拿到手的变成了一大把钥匙串。
就算“卢容衍”的这尊雕像真的偷藏了十几把密钥,她感觉他开门应该都要花上不短的一段时间。
如果不是雕像不能轻易损坏,她甚至都想亲自试一试这个雕像是否真的像黑淮沧说的一样脆弱易破,无法动用法力与其他术法。
离开了白竹阁,江载月又看向“吴守山”已经写了大半本的书册。
“吴师叔”非常尽职尽责地写下了他这些年在镜山中的感悟。
在控制住镜山前,吴师叔建议她先掌控住镜灯。
镜灯上的那些碎片,都源于他在镜山中找到的那面铜镜。那些碎裂的镜片不仅能显现出镜人,更能将活的生灵困在镜灯之中,相当于是一个小型镜山。
只是这个小型镜山与真正的镜山不同,被关押在镜灯内的生灵,会受到极其恐怖的压迫之力,碎裂镜片会一点点刺入被关押者的血肉之中。若是遇上实力相差太大的修者,被困在里面的修者还是有机会在早期挣脱镜灯的束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