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1


    夜半三更,万籁俱静。


    浮躁而又急切的情绪归于平静。


    但空气中的烟味还没有散干净,残留着淡淡的苦涩气息。


    坐在黑暗里的怪物缓慢地抬起头。


    一种几乎要将他掏空的饥饿感缠绕着他,但他早已习惯这种几近麻木的痛苦。


    无数个日夜他都这样度过,曾经怀有的期待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迟钝的大脑已经让他的身躯变成了一具尸体。


    但现在他重新感觉到了心脏在跳动。


    虽然很微弱,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他还活着!


    他等到了!


    颤抖的双肩不知道压抑着喜悦还是痛苦,他像个没有手脚的哑巴,被掏空的躯壳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他等的太久了。


    久到他失去了撕心裂肺的能力!


    久到他快要死了。


    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滴透明的泪在月下落在了睡着的裴伥脸上。


    而那只垂在地上的手被尖利的指甲穿透了手心,滴出了暗红的血。


    ——


    裴伥又做起了梦。


    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梦,更是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做过的梦,如果不是夏天的微风吹来了熟悉的栀子花香,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一幕。


    “裴伥。”


    温柔阳光的少年身姿挺立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花,那双明亮的眼睛像宝石一样耀眼。


    裴伥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晰。


    他向前迈开脚步,身体却仿佛有千万斤重。


    “裴伥,你喜欢栀子花吗。”


    少年温柔明朗的笑声响起。


    当初那种甜蜜又参杂着痛苦的情绪在此刻变成了麻木,裴伥停下脚步,眼神逐渐归于平静。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喜欢。”


    “可是我看到你用栀子花做书签。”对方的声音变低,慢慢垂下了眼。


    “但我现在喜欢了。”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光重新被点亮。


    裴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张模糊的脸,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


    他和那个十八岁的自己站在一起,却分裂成了现在和过去。


    而更加残忍的是此刻的他很清醒。


    所以他知道这根本不是童话故事,没有完美的结局。


    他的第一次动心,会像他之前失去的所有东西一样掉入万丈深渊!


    裴伥这辈子有过两段纯洁的感情。


    一段是八岁那年他亲手捡回了一条流浪狗,一段是他十八岁的初恋。


    这两段感情却都以最残忍的方式死在了他最憧憬的时间!


    纯洁美好的少年会像那条捡回来的流浪狗一样消失不见。


    裴伥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无权无势的孤儿和流浪狗没什么区别,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不过都是弹指挥间就能让其消失的蝼蚁!


    他没有去问裴老爷子,很多东西只要没有说出口就还充满希望,就好像那条流浪狗只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对方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拥有美好的明天。


    只是一切都如裴老爷子所言,这都是他成长过程中需要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付出的代价。


    那句冰冷残酷的话此刻像雷声一样响在他的耳边。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裴伥,我喜欢你。”


    他亲眼看着夏天的风变成了利刃,打破了这份虚假的美丽。


    裴伥从梦中睁开双眼,侧头看向那扇狭窄的窗。


    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好像有万缕金丝充满希望又仁慈地照耀着万物大地,明亮又刺眼的光线穿过狭窄的窗口,美的弘大又惊心动魄。


    他看向坐在他面前的怪物,对上那双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笑着,眼神却很平静,沙哑着说:“乖乖,早上好。”


    什么都无法改变,可太阳依旧会升起。


    ——


    这一天,裴伥没有去公司。


    不止是碍于脸上的伤,还有裴伥在醒来后就发起了高烧。


    早上刚醒来时还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当裴伥试图站起来的时候,他头重脚轻地摔在了地上。


    本来应该是狼狈的摔倒在地的,但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身体。


    “嗯?”


    裴伥有些迷离地看向那张被头发遮挡的脸,挑眉道:“前几天还这么凶,怎么今天这么乖。”


    发烧的裴伥看起来和喝醉了无异。


    他撑在对方赤.裸.裸的胸膛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嘴里轻声说了一句:“太瘦了。”


    怪物没有回答他,只是收起了尖利的指甲,用冰冷但柔软的手掌轻托着他的身体。


    裴伥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往上露出了他一截腰,领口的扣子不知道解了几颗,从锁骨到胸口都一览无遗,只剩领带还顽强地挂在衣领上。


    从来都是干净体面的裴伥大概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试图站直身体,却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反胃感让他白了脸,寒意也一阵一阵的往他身体里钻。


    若不是托在他后腰的手,他恐怕要栽在地上。


    如此试了几次,裴伥越来越无力,头也越来越晕。


    他撑着对方的胸口,身体东歪西倒,扶在他腰上那只手始终充满安全感地搂着他。


    强烈的疲惫感涌入裴伥的心头,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自己听,他哑着嗓子开口:“算了。”


    一点一点,他放松了自己的力道,如千万次站在悬崖无人拉扯时的失重感,他放开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次,仍旧没有人拉他,却有一双手接住了他。


    沉稳的落地感远比所希望的拉扯感要更有力量。


    裴伥像一个破布娃娃缩在对方的怀里。


    那具身体是冷的,瘦削的,却给裴伥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


    越发无力的慵懒侵.入他的大脑,他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叹息,“乖乖,我好累。”


    无论是谁,在生病的时候都有脆弱的权力。


    哪怕是裴伥。


    环在裴伥身上的手缓缓地收紧力道,好像圈紧了一个宝藏。


    许久之后,那张冰冷的唇小心翼翼地印在了裴伥的眉心上。


    ——


    裴伥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卧室里。


    他打着点滴,身上的衣服却还没换。


    见他醒来,走进门的管家先生垂下眼说:“裴总,是否要在卧室用餐。”


    裴伥看了眼快要打完的点滴,把针拔掉说:“不用。”


    “是。”


    管家先生往外退去。


    “你上了阁楼?”


    裴伥的声音平静无波的在身后响起。


    明明是很平常的声音,管家却从里面听出了森森寒意。


    他连忙低下头说:“没有,是打扫的佣人发现了您昏迷不醒地躺在二楼的走廊上。”


    裴伥淡声说:“下去吧。”


    “是。”管家先生轻声舒了口气。


    裴伥起身下床,拿起衣服走向浴室。


    站在温热的水下,裴伥闭起了眼睛。


    梦里的那一幕幕在麻木又平静的情绪中逐渐模糊淡化。


    裴伥不会为此感到悲伤,更没有撕心裂肺的能力。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只是青春时期一次无足轻重的悸动,一段该停在原地的过去。


    是的。


    仅此而已。


    裴伥紧握的手松开,淡淡的血丝随着水流消失不见。


    他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眸子是与往日别无二致的冷淡。


    无论是昨晚的堕落失意,还是今早的脆弱怅然,通通都化为此刻的漠然。


    只是他脖子上被舔.吸出来的痕迹在水珠的冲洗下变得越发清晰,昭示着昨晚不可抹灭的意乱情迷。


    ——


    看着走出浴室的裴伥开始冷面无私的处理工作,7008有些焦躁地抖起了腿。


    被锁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死了!


    但看着裴伥那张在病中烧的发红的脸,它又纠结地翻了翻自己的手手。


    手心手背都是肉。


    它不忍心饿着楼上的宝贝。


    可它也同样不敢对现在的裴伥说出口。


    是的,不敢。


    7008有些惆怅地抽了口空气。


    “你的呼吸吵到我了。”裴伥不冷不热地开口。


    7008立马站直身体,神色肃穆的就差敬个礼。


    【是,我立马改正!】


    7008当即装死,直挺挺的在地上当一具尸体。


    哎。


    出来执行任务也没说过人类世界都是神.经.病啊。


    先不说裴伥没去公司让金助理和孙特助有多忙碌,就说集团内部上到高管下到保安都开始惴惴不安。


    毕竟之前哪怕是芝麻大点小事都有裴伥顶着。


    虽然他会一两句话就让人感觉活在世上有多浪费空气,但他确确实实会解决所有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忐忑不安在被裴伥狠狠地批了一顿之后就都被治好了。


    哪怕隔着屏幕,只是文字和语音,他们也感觉到了熟悉的窒息感。


    好了,被骂了一顿之后整个人都舒服了。


    裴总没被暗杀,裴氏集团还没有破产,年终奖还能正常拿。


    集团内部又恢复了正常的井然有序。


    裴伥一处理工作就忘了时间,等他下意识去拿手边的杯子时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


    “裴总,午餐已经备好了。”管家站在书房的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地板。


    这些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人,聪明和会看眼色是他的基本要求。


    他抬手摸着喉结上的牙印,面无表情地瞥了对方一眼,说:“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上二楼。”


    “是。”


    管家立马带着送餐的佣人退了下去。


    面对丰富的菜品,裴伥只从餐车上拿了碗炒饭就走上阁楼。


    推开门,外面的光线在前面铺成了一条路。


    穿着家居服的裴伥拖来椅子,将那条断了四条腿的手术床搬在上面充当桌子。


    他丝毫不讲究的盘腿坐在地上,将对方的口粮丢了过去。


    架在椅子上的手术床晃了一下,却没有倒。


    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石头”透过发缝看了裴伥好半晌,才缓缓移动身体坐了过去。


    手术床很长,架在椅子上像一个大长桌。


    他们各坐一边,中间也有将近两米的距离。


    裴伥用勺子吃一口饭,看一眼对面的怪物,吃一口饭,再看一眼对面的怪物。


    本来该如饥似渴将血袋塞进嘴里的怪物,在裴伥的眼神下莫名变得拘谨起来,张嘴的动作也文雅了许多。


    裴伥突然笑出了声。


    对面那双藏在发丝里的黑色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裴伥,似乎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但看着被小窗的阳光照亮的裴伥,怪物还是渐渐在那个笑容中失了神。


    他缓缓地拉扯嘴角,却被锐利的牙齿刮破了唇。


    哦,他已经忘了怎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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