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 停在临澄官署门口。
一封帖子,递到了主官的手上。
马车里下来一位女子,她头戴帷帽, 裙裳及地, 一举一动优雅写意,踏进了官署的大门。
一位勤恳可靠的胖管事跟在女子身后,主仆二人先后走进官署。
南方风气如此,名门贵女不得抛头露面,虽说这些年受北方影响, 略微松快了些, 但仍然很少有女郎在外单独行走。
婢仆自然是不算人的。
所以在官署的人眼里,这位女郎孤身前来,是极罕见的情况。
主仆二人所过之处, 明里暗里, 投来许多好奇的、审视的目光。
感受到这些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穆嫔目不斜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随着离开皇太女身侧, 她那种端庄中隐含风情,婉约中更带娇怯的风姿消失大半,帷帽垂纱下嘴唇紧抿,眉头更是紧紧蹙着,似乎带有无限思忖。
下一刻,踏进官署正堂时, 所有情绪潮水般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如果能看见她的面容, 就会发现,她的神情虽然有些紧绷,但与此同时又是那么平静。
平静如一汪无波无澜的湖水。
这种平静不是能够装出来的, 而是发自本心,并不畏惧。
她也当然不需要畏惧。
后宫中没有妃嫔。
东宫中没有正妃。
皇帝没有未嫁的公主,储君没有未婚的姐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唯一的内命妇,也是京城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人之一。这不是指太女嫔正三品的品级,而是指她是最为接近大楚皇储、唯一能够代替东宫在外交际的女人。
单论品级,官署内这位主官,说不定还要向她叩拜。
若论其他,她随储君觐见天子的次数,恐怕比整个临澄郡上下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
穆嫔握着手中的帕子,如同握着代掌东宫的正妃金印那般,脊背挺直地走了进去.
两匹快马,从临澄县东门急奔而出,沿着官道旁连绵的山峦,向更远处的东方奔去。
快马烈日下狂奔疾行,扬起尘灰阵阵,将乘者雪白的衣角尽数染上了灰色。
景昭一开口,就被灰土呛的猛咳起来,咳嗽着道:“天黑之前未必能赶到卢家,先歇歇吧,日光太炽,仔细骏马承受不住。”
此时刚过正午,正是日光最为炽烈的时候。裴令之虽心烦意乱,却也听进了景昭的话,二人缓缓勒马,靠到路边树下,暂时避开头顶烈日。
景昭举起水囊喝了口水,道:“按你的说法,你这对朋友立身甚正,深居简出,平时只行医济难,不像是会惹上大麻烦的样子。依我看,这件事着实古怪,你确定你的判断没有错?”
裴令之勉力打起精神:“我确定——无忧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景昭立刻接口:“我记得,你昨天就说过,钟郎君分外整洁规矩,小到纸张书本、大到床单被褥这些东西,都要理的一丝不苟横平竖直,上下对齐不错半分,否则单单想起,便难受得坐立不安——但是,恕我直言,如果他们只是因急事匆忙离开,不慎碰乱了书案,没来得及仔细收拾,也不是不可能——这不能当作有人潜入他们家中搜寻东西的证据。”
她顿了顿,又道:“我愿意相信你的直觉,所以我让苏惠陪着兰时去官署报案,但这些都是主观猜测,官署很难作为证据采信。”
而且——
景昭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就算官署采信,并且看着前来报案的是丹阳顾家人,疑似失踪者又出身卢、钟两家,真的愿意下力气调查。但以南方官署尸位素餐、马放南山的做派,即使他们肯查,也未必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裴令之没有生气,抿唇道:“所以才要去找卢钟两家。”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当地豪强对本地的掌控力度远胜官署。如果说动卢钟两家派人寻找自家儿女,说不定比官署出面快得多了。
但问题是……
景昭心想,如果卢妍与钟无忧,就是被自家父母带走的呢?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水囊,若有所思。
这对看似与人无怨的夫妇,最大的麻烦似乎来自于双方家中。如果他们当真是被家族生生拆散,吃些苦头不要紧,至少不太可能有性命之忧。
但按照裴令之的猜测,在他们昨日到达小楼之前,很可能已经有人事先进入楼中,翻动搜索过楼中事物,又谨慎地一一复原,只在细枝末节上露出了马脚。
——孝字大过天,卢妍夫妇私奔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家族若要抓他们回去责罚,从情理上本来就占据了不败之地,就算直接把楼拆了、人绑走,说出去也没人会多加指摘,卢钟两家根本无需这样偷偷摸摸行事。
而且……
景昭想,卢妍夫妇究竟是自己匆忙离开,还是被人从家中带走的呢?
潜入楼中翻动搜索的人,究竟和他们的失踪有没有直接关系?
不知为什么,尽管景昭从理性上考虑,先为裴令之泼了一盆冷水,但在情理上,她几乎没有多加斟酌,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裴令之的直觉判断。
即使裴令之没能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
待得午后最热的那段时间过去,天边投下的热浪渐渐平息,景昭与裴令之再度上马,打马狂奔。
昨日,经过商讨,众人共同驾车赶往临澄县,这里是临澄郡的郡治所在。
穆嫔与苏惠,持丹阳顾氏的帖子,前去官署报案。
积素自行在城中设法联系忠于裴令之的侍从部曲,一同寻找卢妍夫妇的下落,然后折回小楼中一边看守,一边等候消息,顺便走访镇中百姓。
景昭与裴令之则亲自赶路,前去卢、钟两家报讯,一来查探他们夫妇是否被家族带走,二来借卢钟两家的力量找人当然更快。
以上安排,堪称面面俱到。
景昭和裴令之都没有意见,苏惠、穆嫔与积素都很有意见。
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景昭和裴令之平时在属下面前都不算很难说话的主子,但一旦下定决心,那便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卢妍是卢家老夫人的幼女,从小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也是精细教养十分呵护,南方女郎不流行抛头露面,卢家与钟家又不太和睦,她能与钟无忧相识相爱,说明这两家的距离不算太远。
这一路上,众人行程由西向东,最终将会抵达江宁。卢妍夫妇的居所在临澄县西边,即仙野与临澄之间,他们二人的本家则在临澄县以东,却不在城中,而是临澄县东边的丰年县西郊。
两地足隔了近百里,绝不能算近。但裴令之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深重,一路打马疾行,如此匆匆赶路,竟然抢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硬生生赶到了卢家坞堡。
所谓坞堡,又称坞壁,实则是一种防卫性的建筑。十五年前伪朝动乱,北方流民纷纷南渡,南方又有天灾人祸、动乱频仍,城池已经不再坚固,各大家族收拢部曲,仿造桓齐代晋时各地兴起的坞壁加固庄园、训练私兵。
及至后来北方平定,如裴、杨等世家相继迁回城中主宅,但还有些世家豪族,将自家的主宅改成了坞堡,又或是在坞堡中住的更安稳,就索性依旧住在那里,不曾迁移。
卢家便是如此。
景昭自幼长居京城,还从没见过坞堡的模样。
她也曾在柳知、谈照微等人的信中,看见过他们离京后对于当地坞堡的描述,但闻名不如见面,单单凭着想象与图纸,很难完全推测出全貌。
夜色完全降临,卢氏坞堡外墙高逾数丈,四角设有角楼,角楼上闪动着值守的人影,三五步便是一个瞭望的火把,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天黑之后,坞堡大门关闭,门外数丈处,一排拒马一字排开,仿佛将拒人于千里之外写在了脸上。令人远远看着,便生出无限敬畏。
二人还未靠近拒马,只听头顶传来大喝,仰头望去,只见角楼上的灯火映出数道身影,手持弓箭,对准了墙下。
景昭嘴唇轻动,说:“私铸刀兵是大罪。”
裴令之低声道:“谁说他们是私铸的?”
说完这句话,他打马上前,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妆粉精心掩盖后依然惊心动魄的美丽面容,朗声道:“丹阳顾氏,顾照霜,请见临澄卢氏治中大人、老夫人。”
夫人一词实际上特指有品级的命妇,在北方十二州,无品而擅用者,是为僭越。
从理论上来说,自从齐朝覆灭之后,南方九州与北方朝廷的关系渐次疏远,南方世家所占据的官职大多属于南方,已经脱离了北方机枢,随着北方朝廷日益稳固,这对南方世家来说其实是极为不妙的信号。
这也是此次南方世家踊跃争夺东宫正妃的原因之一,他们试图通过姻亲方式再度渗入北方机枢,恢复伪朝之前的历代荣光。
事实上,不要看南方世家豪强的女眷似乎个个都能称一声夫人,其实认真来算,绝大部分属于僭越。
只是南方脱离朝廷掌控已久,这点过错在诸多罪行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使是景昭,自五月入南方以来,也早就习惯了.
轰隆巨响。
这不是天边滚动的雷鸣,也不是初春乍破的坚冰,而是坞堡正门开启的声音。
火把蜿蜒亮起,绵延向坞堡深处,就像两条火龙盘踞在道路两旁。
一队部曲从正门里奔跑出来,为首者将证明身份的过所与名帖一并交还到裴令之手中,恭恭敬敬道:“郎君请。”
尽管景昭与裴令之并辔同行,这队部曲却本能将景昭当做了裴令之的随行女眷,或许认为她是裴令之的姊妹家眷,并没有多看,只示意她一同入内。
这可能是因为只有裴令之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所以他们将景昭看作随行者。
又或许是因为南方女眷规矩极重的缘故?
景昭倒不至于和他们计较,有些新奇地扬了扬眉,和裴令之一起翻身下马,跟着领路的侍从向内走去。
夜色里,坞堡厚重的城墙与大门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那些道路两侧的火把则像蜿蜒流下的腥红涎水,平白生出种诡谲可怖的阴冷感。
暖风拂过耳畔,脚下的道路有些凹凸不平,令人走着走着便感觉极热又极烦躁。
景昭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侍从不意她竟然会开口发问,道:“方才说过的,家主命奴婢请二位过去。”
景昭道:“我知道,但是,正院不该是那个方向吗?”
她抬手指向夜色里远处一个高大朦胧的轮廓。
侍从甚至不用看,就知道景昭说的是哪里,微笑道:“那里原本是外院正院,现在改做了佛堂。”
景昭说:“佛堂?”
她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错愕。
崇信佛道的人家再多,也没见过哪家将处理公务、迎宾待客的正院改做佛堂的。
怎么,客人来了,先引进去磕三个头上三炷香吗?
看来有这个疑问的客人不少,侍从不等他们发问,已经熟门熟路地解释:“这是老太爷在世时命人改的,老太爷四十岁那年生了一场病,求医问药终究难治,老太爷灰了心,便日日在佛前叩拜,想不到虔心感动佛祖,病竟然慢慢好了。从此之后,老太爷更加虔信佛祖,日日叩拜诵经,又得享十年寿命。家主掌事以后,极其孝顺,不愿改动老太爷生前的布置,便在东院处置诸事,依旧保留了这座佛堂。”
侍从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进了佛堂东边一座阔朗的房舍。
檐下侍从进去通报,很快便出来,请景昭二人进屋去说话。
按照引路侍从的说法,这里才是卢家实际意义上的外院正厅,进得门来,果然见十分宽敞、布置舒朗大气,墙边挂着几幅名家山水,墙角立着一盏描金镶玉的灯。
卢家主走了出来。
他年纪不是很轻,约莫将近四十,面容清秀温文,是个标准的斯文书生模样。
景昭和裴令之早商议过,此刻裴令之上前见礼:“丹阳顾照霜,与世妹拜见治中大人。”
治中是官名,全称为治中从事,本是州官职位,职权不低。但自从晋朝以来,其职权被别驾、主簿共同侵夺,变得有虚名而无实职,只能用来增光添彩,到了齐朝末年,已经是南方高门子弟常用的虚衔了。
往南方世家里抓一把,九州之地,恐怕能抓出来几百个有名而无实的‘治中从事’。
出乎意料,卢家主竟然没什么架子。
他很和气地轻咳道:“顾郎君不必多礼,坐。”眼神朝裴令之身侧一转,看见景昭在原地不言不动装鹌鹑,倒也不生气,只说:“还有这位顾女郎,也一并坐吧。”
裴令之那个世妹的‘世’字说的偏轻,卢家主大概是没有听清,将景昭当成顾家女了。
二人谁都没有想着解释,从善如流地坐下。
卢家主颇感兴趣地对着裴令之道:“你是丹阳顾家子,莫非是顾晋龄顾大家的子侄?”
裴令之还未坐稳,又起身朝虚空一礼:“正是家祖。”
卢家主双目泛起笑意,道:“原来是顾大家的亲孙儿,无怪乎有此等风仪。说起来,当年顾大家在丹阳为官,我的亲叔父还曾经做过顾大家的主簿,这样算下来,还真有些缘分。”
裴令之作惊喜道:“晚辈与大人竟有如此缘分。”
卢家主笑着哎了一声,摆摆手道:“你可称我一声世叔。”
裴令之改口道:“是,拜见世叔。”
这些寒暄固然是必要的礼节,但景昭听着却只觉得头疼。她一整日纵马疾行,在烈日下暴晒、在晚风中狂奔,沐浴着灰尘一路前进,实在不想将本该沐浴洗澡、上床睡觉的大好时间用在说这些客套话上。
好在裴令之也不太想继续浪费时间。
裴令之赔礼道:“晚辈夜深前来,实在无礼,只是心焦如焚,不得不冒昧登门,还请世叔勿要见怪。”
卢家主道:“小事,请说。”
裴令之便道:“实不相瞒,晚辈与……”
话没出口,他先卡了一下。
当日钟无忧与卢妍私奔,无疑是卢家极大的心头之恨,现在提起钟无忧绝不会让卢家主高兴,不把他们打出去就不错了。
但难道要说卢妍吗?裴令之是在卢妍夫妇私奔后才与他们结识的,此前卢家怕是根本没有听说卢妍有顾照霜这个朋友。
况且卢家家风严苛,裴令之若自称是卢妍的朋友,说不定会引得他们多心。
就在这时,景昭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径直接过了话头:“世叔,我和卢妍娘子是朋友,路过临澄想来拜访她,敢问卢娘子是归家了吗?”
她往日声音清润平缓,今晚说起话来,一开口便使得裴令之怔住,语调娇柔清脆中又带了点天真的跳脱,活生生便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
景昭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卢家主的面色便微微沉了下去。
卢家主道:“世侄女,你这是找错地方了,你怕是不晓,卢妍早已离家别居,与卢家没了关系,你若要寻她,只能另往他处。”
景昭掩口,啊了一声,惊讶道:“我知道卢娘子平日不住在这里,可是,可是我们日前路过积野小楼的时候,兄长陪我登门拜访卢娘子,却见家中无人,等来等去不见人影,才以为卢娘子归家小住,一路赶过来的!原来,原来卢娘子竟不是回家了吗?”
此刻她语调娇柔中带了些不安,便是铁石心肠的长辈也不能对着这么一个年轻柔弱的小姑娘说出重话,更何况卢家主本就不是十分刚硬的脾气。
于是他和缓了声气,便道:“卢妍与卢家已经再无关系,世侄女问到这里,实在是问错了人。她并没有归家,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道:“如今已经入夜,你们就在这里歇下吧。明日让人带你们逛逛园子,和卢家的子弟姑娘说说话,也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
听他这话中的意思,分明是丝毫不关心卢妍这个人,也没有半点继续谈下去的兴致。
裴令之想要张口,又硬生生忍住。
他自认还有几分揣摩人心的本领,只看卢家主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除了惹恼卢家主没有任何用处。
景昭柔柔怯怯地道:“可是,可是……”
她与裴令之并排而坐,坐的极近,一部分宽大的衣袖交叠。就在这时,景昭话音未落之际,裴令之忽然感觉小臂一痛。
是景昭隔着衣袖,重重戳了他一下。
裴令之一怔,旋即会意,立即轻声制止:“曦和!不要说了!”
景昭一侧脸,头垂下去,袖子也耷拉下去,不说话了。
尽管她戴着帷帽,但那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十分灵动,厅内上至卢家主,下至厅中侍从,几乎都立刻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女郎的委屈。
裴令之转头,朝着上首卢家主一礼:“舍妹无状,请世叔见谅。”
卢家主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温文模样,含笑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知者不怪,我看你们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了,先去歇着。”
二人被安排进卢家的一处客院中。
原本按照待客的礼仪,男女有别,景昭和裴令之该被安排在不同的客院。但他们一个护卫也没带,这里人生地不熟,就连景昭也不敢托大——卢氏坞堡与寻常宅院不同,即使暗中护卫的内卫也未必能跟过来。
这种时候,天真莽撞就比察言观色有用的多。
景昭伸手揪住裴令之的衣袖,作不安状,送他们过来的卢家侍从一看,心想兄妹之间倒也无妨,没有非要将这兄妹二人拆开安置,便将他们送进了同一个客院。
景昭占据东边,裴令之占据西边。
卢家客院中自有侍从侍女,甚至还有专门养来待客的美姬。裴令之遣退侍从,沐浴到一半,忽而听到门外传来响动,女子的莺声燕语传来,当即面色骤变,清叱道:“退下!”
他的五官以妆容刻意修饰过,依旧容光过人。倘若让人看见本来面目,有着这样一张脸的年轻人不可能寂寂无名,丹阳顾照霜的身份立刻就要被拆穿。
南方世家子弟喜爱敷粉描妆者不在少数,裴令之匆匆沐浴更衣,来到妆台前一看,只见客院中的妆粉还算齐全,但此刻已经入夜,裴令之无心再修饰面容,随手取出面纱带上。
他来到门口,只见门前倒映出一道影子。
影子身形窈窕,像是个女子。
裴令之眉头蹙起,推开房门,只见景昭正披着半湿的长发站在檐下,忙着和蚊虫搏斗。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是你。”
景昭眨眨眼:“怎么,以为是谁?”
裴令之简单说了一下方才的事,岂料景昭一听,皱眉说道:“我那边怎么没有?”
“……”
裴令之说:“给你送两个美姬过去?”
景昭顾盼四周,见近处没有侍从,踏进房门,自然地道:“送郎君啊。”
“……”
景昭察觉到裴令之复杂的目光,说:“你们这边风气就是保守,我在家里那边的时候,去旁人家中做客,夜晚时常有年轻郎君在房门外徘徊,被我拒绝,大多还要一步三回头哀婉离去,十分缠绵多情。”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裴令之缓缓道,“南边确实没有给女郎送男人的风俗,就算送,也是送给郎君而非女郎的。”
景昭顿时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裴令之道:“又不是我。”
二人互相调侃,谁都没占到便宜,于是转移话题,开始说正事。
“他没有必要和我们说谎。”裴令之轻声说,“他既是家主、又是同母长兄。在这里,宗族中的尊长发话,几可凌驾律法之上,要责罚处置、甚至打杀阿卢都可以,我们既是后生晚辈,又是外人,全然没有插手别家家事的反对权。”
景昭表示赞同。
卢家主没有骗他们的必要性,方才听卢家主谈起这个幼妹,也的确是冷淡至极,毫无半分挂念。
景昭低声说:“看他的态度,我们要想请卢家一起找人,难度有些大。”
裴令之道:“那也只能勉力一试,如果卢家主这边走不通,那就只能试着从卢老夫人那边下手了。”
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似是不报很大期望。
当日卢妍与钟无忧双双离家,弃绝家族,偏偏他们一个是家中深受宠爱的嫡出幼女,一个是家族精心培养的嫡长子,这种做法不啻于在各自家族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卢妍夫妇都不太提起当日与家族决裂的始末,但只看卢家主态度如此冷硬,如果卢老夫人真能做主,当年又怎会任由最宠爱的小女儿弃绝家族、也被家族弃绝?
卢家态度如此,那钟家呢?
景昭说:“要是卢钟两家不肯出面,官署那边未必会用心查。”
的确,这句话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穆嫔打着顾氏的旗号前去报官,说自己朋友失踪,丹阳顾氏的身份并不足以让临澄官署畏惧低头,顶多只会更重视些。
但朋友再大大不过家族,如果卢钟两家对自家儿女的失踪表现出漠视,临澄官署不可能会花什么心思。
景昭微一思忖,说:“我们再合计一下,明天再去见他,把情形说的严重些,说不定能挑起几分兄妹情谊。如果不行的话,就再赌一下卢老夫人……如果都不行的话,我们赶紧走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裴令之轻声道:“多谢。”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平静说道:“不用谢。”
裴令之坚持说道:“要谢的。”
景昭抬起眼,睫毛闪动,乌黑明亮的眼珠闪烁着含笑戏谑的光。
她信口说:“让你不要谢,你偏偏要谢。我的人情一般人还不起。”
“是吗?”裴令之禁不住笑起来,随口道,“那我慢慢还,女郎不会追债吧。”
第62章 失踪(三)
远处传来模糊遥远的打更声。
正值午夜, 窗外夜色灰蒙蒙一片,房舍间飘荡着浅淡的薄雾。
推开窗,夜风微湿, 口鼻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并不难闻,却仿佛像是蒙上了一层打湿的轻纱,有些不适。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穆嫔长居北方京城,不适应南方水土气候的缘故。
客栈三楼, 穆嫔一把合上窗, 只留下一道很窄的缝隙用来通风,窄得几乎看不出来。
此时夜色未尽,正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 她的额头却有一层薄薄细汗, 自然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烦躁。
人为一件事付出的精力越多,往往便会越发重视, 就像父母总是情不自禁关注家中最不省心或者最多病的孩子。
即使穆嫔与那对夫妇素不相识,也根本没有太大兴趣,但她昨日为对方奔波了一整天,甚至和太女殿下分开了,平生头一次走进官署嚷嚷着要见外官,所耗的心力难以计数, 情不自禁便为他们担忧伤神起来。
她睡不着, 独自睡在一间房里,也睡不安稳。索性摸黑下床走到窗前,推开一线窗子通风, 指甲轻轻掐着窗台上一盆花草,自言自语抱怨道:“真是的,这县令到底什么意思,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还不紧不慢,难道要我求着他们十万火急去找吗?早知道我就该直接闹到郡守面前。”
话虽如此,穆嫔也知道,丹阳顾氏在临澄县令面前可能有几分面子,但决计不足以惊动临澄郡守。
穆嫔用力一揪,那朵可怜的花身首分离,惨死在她的掌心。
穆嫔毫无半分愧疚,径直甩下花苞,捋了把未束的长发,正准备躺回床榻上重新酝酿睡意,余光一扫,忽然从窗子缝隙中瞥见了一抹光亮。
她鬼使神差停住脚步,凑到窗缝前,向外看去。
远处泛着朦胧雾气的街道上,数骑骏马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从雾霭深处徐行而来。
骏马的马蹄落地时近乎无声,在黑夜里也不至于引人注意。如果按照常理来推断,应该是包着布。
但穆嫔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深夜、长街、幽火,以及宵禁时悄无声息出现在街上的华贵车马。
她几乎立刻想到了狐鬼妖邪之说。
皇宫里最不缺这样隐秘的妖鬼传闻,尽管历朝历代君主都不会放任这些流言传播,但宫人的口舌终究无法全部禁绝。
穆嫔深吸一口气,咬住舌尖用力甩头,借此把那些听来的志怪异闻全都甩出脑海,心想临澄县是郡治所在,高门大户不少,或许是哪家纨绔子弟不守规矩无视宵禁。
就在她短暂地走神时,那辆华贵马车已经渐渐靠近,从穆嫔所在的房间下方经过。
叮咚!叮咚!
那是极轻又极脆的银铃声。
铃声逐渐清晰,又随之走向远处。
这队车马从夜色中来,又即将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仿佛当真如同志怪异闻中的狐鬼故事,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眼看铃声与火光一同向远处走去,穆嫔拧起眉梢,下意识想将窗户的缝隙推得更大些,仔细看清这队怪异的车马。
她的手已经搭在了窗框上。
然而,窗子即将推开的那一刹,穆嫔的手忽然转了个弯。
就连穆嫔自己回想,都不明白其中缘由。
刹那之间,她的身体往旁边一侧,原本推窗的手攥紧,全身贴在窗框旁的墙面上。
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穆嫔这样做,等同于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即使下首街道上有人挑灯细看,也不可能在全然漆黑的窗户里看见窗边人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茫然靠着背后冰冷墙面。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最后一丝火光也随之走远,彻底无法望见,银铃声早归于无,街道上又恢复了漆黑的死寂。
唯有灰蒙蒙的薄雾,仍然飘荡在深夜的房舍间。
穆嫔直起身,走回床榻边,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里。她也不顾炎热,扯起枕畔巾帕蒙住头脸,这时才感觉到,不知何时背心寝衣已经浸透了潮湿的冷汗.
屋外鸟鸣啁啾,花香四溢。
屋内相对而坐,一片死寂。
景昭和裴令之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卢家仆从的服侍下,沉默吃完一顿早餐。
卢家主显然不是一天到晚闲在家里没事干的纨绔子弟,昨夜能拨冗接见两名并不相识的小辈,其实是景昭和裴令之运气好。
今日一大早,卢家主自然没有时间再分给他们,据侍从说是乘车出门去了。
好在卢家是大家族,自然有一套接待客人的规矩。哪怕面对景昭二人这样的不速之客,也保持着良好的礼数。
吃完早饭,便有侍从前来,说夫人听闻有客到访,想尽一尽地主之谊。
南方女眷的规矩比较严苛,尤其是已婚妇人,讲究轻易不见外男。
很显然,即使是瞎子也不会将裴令之当作未留发的幼童,所以景昭和裴令之必须分开,景昭去内院正房见卢夫人,裴令之则去和正在读书的几位卢郎君打交道。
说实话,不但裴令之担忧朋友下落,一刻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就连景昭也很不耐烦进行无谓的后宅妇人交际。
但没办法,来都来了。
无法面见说服卢家主,先摸一下卢家其他人的底子也是一样的。
景昭单枪匹马,跟着侍从进了卢家内院。
出乎意料的是,正房里不只有卢夫人,下首还端坐着几个中年妇人。景昭踏进房门,下意识目光一扫,便发觉这些妇人们虽然衣料精细,打扮入时得体,但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很素净。
卢夫人显然知道景昭的顾氏女身份,笑眯眯称呼世侄女,然后让她坐在身旁,竟亲自牵了她的手,向景昭一一介绍下首那几位妇人,分别是卢家二房、三房、四房的太太。
这几位太太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郎,又听卢夫人以世侄女相称,虽不识得景昭,却也决计不会以为她是来打秋风的寻常穷亲戚,各自含笑道好,又称赞景昭两句。
卢四太太看着最年轻,说话也最爽快,笑吟吟道:“顾女郎生的当真美貌,这样花骨朵似的年轻姑娘,大嫂从前怎么不肯介绍给我们?我倒不知道,咱们家还和丹阳顾氏有交情。”
她说话倒也客气,原因无他,丹阳顾氏虽说没落多年,但没落的世家也是世家,最多沦为寒门,只要家传典籍世代不断,倘若有个机会,随时都可能复起。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摇摇欲坠的郡望名头也能拿来换几个钱。
豪强不同,气焰鼎盛时并不逊于世家,但倘若跌下去,几代爬不起来,便只能称作庶民了。
如今南方士庶天隔,丹阳顾氏这个名头总还值些面子。
卢夫人微笑,并不硬接卢四太太的话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宫是微缩的朝堂,后宅则是微缩的后宫。
这句话虽不全对,但也有几分道理。
即使景昭没有在后宅生活过,却不代表她懵然无知,她在朝堂上浸淫了将近十年,见过的风浪不计其数,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口角机锋只觉得厌烦。
正当景昭准备找个借口脱身,卢夫人终于停止了谈话,转向她微笑道:“世侄女来的正巧,昨日我们大姑奶奶回家小住,今日在内院设了小宴,预备上下一起乐一乐,女郎可不要推拒,你兄长自有我们家几个小郎在外院一同说话,咱们不管他们。”
景昭只好低头继续作鹌鹑状,竭力装出无限羞涩的模样说:“我们兄妹冒昧前来,已经是十分冒犯,怎么好再列席家宴呢?”
“什么家宴。”卢夫人笑道,“不过是借个名头,大家一起说话谈笑,松快松快——你世叔刻意嘱咐过,要我尽好地主之谊,你可不许让婶子挨骂。”
卢四太太掩口笑道:“大嫂向来孝顺,怎么今天反而忘了——老夫人还在吃斋,咱们大鱼大肉的吃起来,面上不好看吧——还是说,大嫂要招待姑奶奶和顾女郎吃素斋?”
卢夫人平静说道:“四弟妹误会了,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姑奶奶回来了,不用跟着她吃斋,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要不然,我今日怎么敢擅自做主,先把你们请过来呢?”
昨晚卢氏侍从送了饭菜过来,当时景昭和裴令之整日骑马,早已经疲惫不堪,草草吃了两口就撂下筷子,只觉得饭菜清淡,但高门大户向来注重养生,夜间送些清淡无味的饭菜并不稀奇。
如今回想,似乎确实都是素菜,没有荤腥。
卢四太太今日屡战屡败,又在外客面前被堵了回来,倒显得她自己心胸狭隘和大嫂过不去,面上有些挂不住,拿手帕掩住口,不尴不尬笑道:“老夫人确实最疼女儿们,就连家里的几位爷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大姑奶奶的面子可比大哥还好用。”
这句话说的着实不成体统。
卢夫人有些不悦,却不发作,只当没有听见。
景昭心头却是一动。
卢老夫人本有二子二女,幼女卢妍离家后,早已经是家中讳莫如深的存在。卢家恨不得将她这个人尽数抹去,对外提起,再不说有个小女儿。就连卢家侍从闲谈时,也只说卢家有位大姑奶奶。
她寻了个机会,适时插口道:“‘女儿们’?我第一次登门拜会,原来竟有好几位世姑?”
景昭心里很清楚。
卢家主肯定和妻子通过气,卢夫人一定知道他们是来寻卢妍的。
但此刻房中不止一人,卢夫人如果不想张扬,就不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胡言乱语、任意糊弄她。
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发问,依然如同昨天晚上面对卢家主那样,神情是全然的莽撞天真。
话音未落。
房中已经立刻陷入死寂。
第63章 失踪(四) “是她自己的心长得歪了,……
日头升到最高, 许多侍从来来往往,将冰盆送进卢氏坞堡的花厅里,为这场小宴做准备。
卢夫人携着景昭, 走进厅中。
她的面容沉稳秀丽, 神情慈爱端庄,依旧是一幅无比妥帖的名门宗妇模样。
景昭忍不住有些感慨。
想来卢夫人现在心里一定烦她烦得要死,表面上却还能端出这样温和慈爱的神情,任谁都看不出,她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半个时辰前, 她在卢家几位太太面前问出那个问题时, 场间气氛顿时变得异常僵硬。卢四太太仿佛被当头抡了一棍子,笑容凝固在脸上,表情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尽管卢夫人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轻轻松松岔开了话, 但景昭依然从她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隐藏着的厌烦与嫌恶。
景昭微感喜悦。
她不怕卢夫人厌恶她,横竖她这辈子没打算和对方打下一次交道。她只担忧卢夫人真的养气功夫登峰造极,始终古井无波, 那才是真的无从下手。
卢夫人此刻心里对景昭这个不速之客已经厌烦至极,但神情丝毫不露破绽,遵从卢家主临走前的吩咐,恪尽地主之谊,亲自令侍女引景昭落座。
诚如卢夫人所言,这是一场不算正式的家宴。
列席者除了卢家几位太太, 就是她们各自带来的女儿, 唯有景昭一个外人。简单介绍之后,众人便坐回席中,等待着回家小住的卢大娘子到来, 才能开宴。
直到花厅中堆放的冰山都换过一遍,年纪幼小的女郎们已经开始点着头打瞌睡,厅外才传来环佩声。
卢大娘子终于来了。
这位大娘子长相并不严肃,架子却很大,不但姗姗来迟,对待嫡亲的嫂子卢夫人也有些爱答不理,态度冷淡。偏偏卢夫人就能始终端着挑不出刺的笑容,不断对大娘子嘘寒问暖。
说实话,这样的场面其实不太好看,就像是卢夫人在单方面讨好大娘子。
然而即使口齿最伶俐、最爱对着卢夫人挑事的四太太,也变得像个温柔的哑巴,只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态度竟也十分和气。
景昭冷眼旁观。
然后她得出了结论。
方才卢四太太说大娘子极受老夫人疼爱,这应该不是一句虚话。
大娘子对着大嫂与弟妹们不假辞色,待年幼的侄儿侄女倒还算温柔关怀,和景昭这个从未见过的客人说话时,更是极为妥当。
若说这些可能是伪装,但景昭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觉大娘子对待花厅中的侍从都毫无骄矜之态,眉眼不带戾气,并不像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她斟酌片刻,便已经拿定了主意。
景昭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旋即问道:“不知世叔什么时候方便,我与兄长还有些话想和世叔说。”
她和卢夫人的坐席并不挨在一起,又未曾刻意低声。厅中本来不大,话音未落,列席众人几乎都听见了,同时转头在景昭与卢夫人之间好奇张望。
卢夫人温声道:“你世叔出门处理些事,稍晚些才会回来,怎么,难道是婶子照顾不周,你们兄妹俩只想着和世叔说话?我可要伤心了!”
若是换做寻常南方闺秀,只要还懂些眼色,听到这话,便一定会识趣地住口。再多说上半句不合时宜的话,都会陷入极为难堪的境地中。
但卢夫人遇上的是景昭。
这是她的不幸。
景昭摸了摸脸,心想自己早上用妆粉精心修饰过五官,应该不算是在南方给父亲丢人。
于是她迅速琢磨了一下,直愣愣道:“那倒不是,只是十万火急、人命关天,必须尽快告诉世叔,实在不能拖延。”
众人一听人命关天,顿时纷纷竖起耳朵。
卢夫人面色微沉,正要说话,景昭又道:“如果世叔不能回来,想来老夫人也能做这个主,毕竟事关血亲骨肉,天大忿恨也未尝不能消弭,夫人若能准许我去见一见老夫人……”
“好了!”
景昭最末这一段话说的既快又急,尚未说完,卢夫人已经变色,一字一句沉声打断:“世侄女,你先下去歇歇,这梨花酿后劲有些大了。”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话了。
只见卢夫人鼻息微粗,面色沉凝。多亏她教养良好,这才忍住没有发作,若是换做别人,碰见景昭这么不知礼数、莽撞至极的客人,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景昭终究还没打算让卢夫人恼怒之下当场翻脸,借机以袖掩面,不去看厅中人人怪异的面色,捂住额头:“多谢夫人关怀。”
两名侍女连忙上前来,扶醉鬼般把景昭扶出了花厅。
景昭毕竟是客,卢夫人既然没有当场向她拉下脸来发作,也就不好在行动上刁难她。于是两名侍女当真像是对待醉鬼一样,扶着她就近找了一处清静无人的暖阁。
走上台阶,还未踏进暖阁的大门,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女郎留步。”
景昭察觉到扶着她的两名侍女同时僵住了,转过头来,只见卢大娘子的侍女额间带汗追了过来:“女郎,我家大娘子请您稍等片刻,过去和她说说话。”
景昭挥开两名侍女搀扶的手。
她缓缓回过身来,眉梢终于挑起。
卢大娘子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急.
“我听你刚才说,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想见我兄长与我母亲。”
卢大娘子坐在景昭对面,耳畔明润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晃,煞是好看。
她是卢老夫人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女儿,闺名唤作卢娴,容貌举止也的确清秀娴雅。
“说什么骨肉血亲……到底是什么事?”
景昭看她片刻,也不再假作天真,平静说道:“大娘子,你和卢妍娘子关系好吗?”
大娘子的目光一凝。
“真的是妍妍出事了?”
景昭不答反问,看着她道:“大娘子先回答我的问题。”
大娘子咬住了殷红的嘴唇,沉吟片刻,似是妥协般点头:“妍妍是我同胞妹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感情极好。”
景昭说:“既然如此,大娘子,我想请你帮忙,救一救卢妍。她已经失踪数日,下落不明,我们兄妹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到卢家,就是为了向卢家寻求援兵——请卢家出面,找一找卢妍。”
“失踪?”大娘子面色骤变,身体朝前一探,惊声道,“怎么会?她,姓钟的呢,那个男人是干什么吃的!”
景昭之所以没有在大娘子面前提起卢妍夫妇二人一同失踪,就是因为生怕卢家心结难解、适得其反。
然而她自忖看人有几分眼力,此刻仔细端详大娘子,那种担忧恼怒毫不作伪,于是道:“夫妇二人,一同失踪了——卢妍还怀着身孕,大娘子也是有孩子的人,该当知道有孕的女子最需仔细,经不得动荡。”
大娘子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一双秀眉紧紧蹙起,喃喃片刻,忽而凝眉盯住景昭:“敢问女郎与我妹妹是……”
这个问题景昭和裴令之昨天晚上就已经对过口供,如今非常自然地答了出来:“我从前登山时,不慎摔伤了腿,动弹不得。幸亏卢妍娘子路过,替我处理腿伤,又让我的侍从将我抬进积野小楼照料换药,无微不至,若没有卢妍娘子,只怕便会落下旧伤了。有这份恩情在,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力寻找他们夫妇。”
大娘子似听非听,招手叫来一个侍从,低声吩咐几句,又对景昭道:“劳烦女郎详细说出事情经过,我妹妹是、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景昭余光瞥见那侍从飞一样地冲了出去,心知多半是去核实卢妍夫妇的下落,也不在意,便按照她与裴令之昨晚商量好的说法,细细说了一遍。
末了,她又道:“事不宜迟,请问大娘子,究竟能不能让我见老夫人一面——或者说,你能不能使得卢家出面,尽力寻找。”
大娘子听得这句话,忽而怔了一怔,恨声道:“我妹妹不见了,我定然是要竭力去找的。”
“恕我直言。”景昭说,“卢妍娘子离家这么久,卢家似乎并不关心她的下落。”
大娘子愣了片刻。
她是如此娴雅、举止从容的一个女人,此刻眼底却忽然涌上了泪意,根本无法遮掩。
“妍妍……”她低头,极快地拭去泪水,“她糊涂啊!”.
笃!笃!笃!
木鱼声连绵不绝,飘散在佛堂深处。
佛堂高大宽广,却也空荡。深处仿佛永远照不到日光,泛着阴沉沉的阴寒。
卢老夫人跪在佛前,不言不动,默默转着手中念珠,每转过一颗,便要无声地念诵一声佛号。
她毕竟是有年纪的老人了,跪的久了,身体摇晃,一旁侍从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老夫人熬出病来。
佛堂外,日光映照不到的檐下,侍从们窃窃私语。
“老夫人从前不是不甚信佛吗?怎么如今成日成日的跪,这佛堂里本来就阴凉,哪里熬得住。”
“老太爷生前最信了,他的冥诞快到了,今年还是个逢五逢十的整日子,想来老夫人是为了老太爷。”
“哎,这要是坐下病来,咱们这些伺候的,都要跟着吃挂落。”
细细的私语声随风而逝,很快就完全听不到了。
卢老夫人仍然沉默地跪在佛堂里。
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唇瓣微微颤动。
“那两个顾家的孩子,是来找妍妍的?”
“是。”
卢老夫人转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妍妍不在家里,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说完这句话,她沉默了片刻。
“妍妍。”她轻声道,“今年冥诞,是个整日子,家里缺一个孩子也不像样,让她回来吧。”
木鱼声停了。
本该离家在外的卢家主低垂着头,神情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不能违拗母亲的意志,点头说了声好。
“你父亲那时候最疼妍妍了。”
卢老夫人幽幽道:“你们兄妹几个,我也最心爱妍妍,当年要不是她自己犯傻,我真想给她留在家里招女婿。可惜这孩子,行迹疯魔,不能成器。”
“都是钟家!”卢家主顺着母亲的话道,“养出来个钟无忧,祸害了妍妍。”
一声哂笑,出自卢老夫人口中。
“你呀。”她道,“钟不钟的,原本也不是关键。如果只是看上了钟家那小子,我有什么不能成全的,哪怕把你父亲的尸骨起出来送给钟家出气又怎么样?死人总要给我的宝贝妍妍让路。”
卢家主忽的一哆嗦。
这话他不敢接,甚至不能听,听了便是大逆不道。
卢老夫人并不在意儿子的沉默。
她睁开眼,缓缓说道:“是她自己的心长得歪了,走上邪路,方有今日。”
第64章 失踪(五) 景昭:“我又不是色魔!”……
或许是卢大娘子发挥了作用, 晚间,外出办事的卢家主突然归来,将景昭与裴令之重新叫过去, 认真问清了他们的来意, 并且决定派人去积野小楼看看。
这其实就是一种隐晦的表态,表示了卢家愿意寻找卢妍夫妇的态度与决心。
有些话不宜说太清楚,因为说得太清楚便等于出尔反尔,会影响家族颜面。
既然卢家主已经隐晦表态,景昭二人这一次就算没有白来。
卢家同意插手, 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往钟家走一趟, 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
回到客院,景昭便和裴令之商量,决定明日一早立刻动身赶回临澄县。
她还是不太习惯孤身一人在外。
并不是不可以, 只是会让她没有安全感, 从而心情变坏。
裴令之自然不会反对,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说动卢家主改变主意的?”
他谙熟高门大族中那些不宜宣之于口的规则,卢家主昨晚见过他们一面后, 分明根本没有再见他们的意思。今晚却能改变主意,与裴令之无关,那么想必是景昭做了些事。
景昭低头思忖片刻,肃穆道:“我牺牲了顾家女郎的名声。”
“?”.
名声与否,其实不要紧。
哪怕是对最重声名的南方世家女郎。
只有活人才需要名声,死人是不需要的。而在下半年那场即将席卷南方九州的风暴里, 南方世家很难有人独善其身。
男人、女人。
老人、孩童。
世家、豪强。
在一场不由自主的剧烈风暴中, 没有谁的性命更值钱,也没有谁更应该活下来,谁更应该去死。
一切都交由命运去裁定。
不公平吗?
这当然不公平。
但上溯千百年, 无数个治乱轮回里,皇族、世家、文官、勋贵……枉死者、冤死者、不该死而死者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人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比南北二十一州亿万黎庶生计更苦、死的更冤,遭受的待遇更不公平。
王侯将相虽死,亦有史书上或轻或重的一笔。
真正那些枉死冤死的黎庶们,没有一个能被看见。
景昭其实没有想这么多。
她的想法更简单,也更冷酷。
朝廷为收回南方的控制权,已经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
不能失败。
只能成功。
所以,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因此而死者倘若愤懑不甘,死后化为怨魂厉鬼,即使一状告到泰山地府,倘若九殿阎罗不能秉公,只怕南方九州万千黎民的怒火,也足以活活烧塌阎罗殿。
次日天色将晚,景昭一头撞进客栈房门时,帷帽下的脸已经惨白如刚从泰山地府里爬出来的女鬼。
穆嫔惊叫着扑过来:“姐姐,你怎么了?”
景昭勉力摆手,痛的倒吸一口凉气,却不便立刻说出来,扶着穆嫔的手臂坐倒在椅中。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连忙对身后面色同样苍白的裴令之招手示意:“快拿来!”
裴令之的脸色不比景昭好,以至于原本只可能伸出脚绊倒他的穆嫔都忍不住惊慌,替他搬了把椅子。
裴令之道谢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
这封信封了口,加盖火漆印,景昭命穆嫔取来灯烛,二人头并头凑在灯下,仔细研究片刻,景昭从腰间拔出短剑,倒转剑锋递过去:“你来。”
裴令之抬头:“我?”
景昭无奈地举起双手。
她的手纤长雪白,更衬出赤红勒痕宛然,还在极轻地颤抖。
纵马疾驰时需要长久控缰,去时疾驰整日所消耗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今日天色未亮便又打马急奔赶回临澄县,如今她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被拆了一遍,实在做不来拆信这样细致的活。
裴令之微微苦笑,道:“我也不行。”
同样是纵马疾驰整日,裴令之比景昭好不了多少。若说别的也就罢了,这封信需要仔细拆开再封回去,倘若手一抖毁了信封,岂非弄巧成拙?
景昭微一沉默,对穆嫔道:“你来?”
穆嫔:“我?”
她小心翼翼拿起短刃,在景昭与裴令之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挥下,小心翼翼挑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毕竟是拿惯针线、女红娴熟的太女嫔,手极稳,景昭抬头夸奖她一句,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哂道:“套话而已。”
裴令之很自然地靠过来,就着景昭的手匆匆看了两眼,温声道:“原来如此。”
这封信是卢家主所写,嘱咐他们交给临澄县令。信封的十分严密,信中内容却没什么机密之处,只以卢家主的名义向县令问候,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字提到正事。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一个微微哂笑,一个神情平和中隐带冷淡。在穆嫔看来,当真是非常莫名其妙的一幕。
裴令之突然感到背心有些发寒。
他福至心灵般侧首,看见小苏女郎正拿着拆信的薄刃,锯木头一样乱扎碟中糕点。
分明没有投来一眼,裴令之却无端感觉那把薄刃下一刻可能便要钉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再度涌起,十分识趣地往旁边让了让。
下一刻,娇弱的小苏女郎便如同江湖高手般,猛然插进他们二人中间的空隙,睁大眼睛看着信上的字迹:“这是什么呀?”
景昭简短道:“卢氏家主那里拿来的信。”
她过目不忘,反复认真看了几遍,不但信中内容,就连每行字迹所在的位置、墨色的浓淡都记得七七八八。于是信手将信纸塞回信封中,对裴令之道:“来吧。”
拆信容易,修复却难。
景昭与裴令之花了近半个时辰功夫,才将信重新封好,从信封到火漆看不出半点问题。
举着这封信,景昭满意道:“很好,不枉我们提早赶回来半个时辰——现在,可以赶在官署下衙之前,把信投进去了。”
天色已晚,信即使现在投进去交到县令手上,要想面见县令,也要等到第二天了。
奔波一日,景昭与裴令之早已疲倦到了极点。谁都没有心情再去思索其他事,信一脱手,裴令之走出房门,景昭立刻就脱力地倒在了椅中。
穆嫔吓得连忙站起来,要扶景昭去床榻上躺着,景昭一只手却死死抓住了椅子:“叫热水来。”
她要沐浴。
景昭泡在木桶里,穆嫔替她梳理潮湿的长发,一边梳一边悄悄抹眼泪。直到眼泪滴在景昭肩上,她警惕地抬起头,才发觉穆嫔在无声抽噎。
“哭什么?”
被发现了,穆嫔索性哽咽出声:“殿下受苦了。”
骑马一个时辰和一整天是完全不同的,坐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小步游荡与纵马疾驰又是完全不同的。景昭又累又困,眼皮几乎都抬不起来,依然抽空答话道:“这有什么?”
话音未落,景昭忽然很警惕地抬头:“临澄县令给你气受了?”
穆嫔含着眼泪摇头:“那倒没有。”
她哽咽一下,又很小声地道:“殿下不在,我害怕——不是,不是怕一个人住,是总觉得心惊肉跳。”
景昭听得失笑。
她抬起一只手拍拍穆嫔的脸,水珠如同散开的珠链,纷纷滴落水中:“不怕,我回来了。”.
景昭不在的时候,苏惠颇有些神出鬼没。除了夜晚会准时回到客栈,住在穆嫔隔壁,白日里行踪并不为穆嫔所知。
他晚间回到客栈,还没进自己的房门,就察觉到太女已经回来了,连忙先去敲门求见。
房门吱呀一声,穆嫔站在门口,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姐姐正要见你。”
见景昭回来,穆嫔的开心根本掩饰不住,像一只小鸟满屋乱飞。景昭也不管她,披了件外袍,隔着屏风道:“情况如何?”
苏惠道:“官署比较敷衍。”
“错了。”
苏惠明白过来,立刻单刀直入将最重要的消息说出来:“情况不太好,城中粮价不断攀升,现在还算安全,但按照这个走向再持续几天,就会饿死少数的、第一批的人。”
景昭原本正支颐斜靠,昏昏欲睡,闻言睡意一扫而空:“怎么回事?”
最多再过半个月,新粮就会下来。这个时候,粮价会浮动,升或降都有可能,但多半会限定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怎么会突然失控?
苏惠言简意赅道:“临澄本地自产粮不足,一部分依靠其他郡县供给,主要走水路送到城北码头,然后运进城里。但是现在码头陷入停滞,绝大部分船卡在那里,既无法立刻卸货,又不能掉头折返。”
“为什么?”
苏惠脸上蓦然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
“嗯?”
苏惠慢吞吞道:“对外的说法,是丢了几个美貌男人。”
景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苏惠说:“据说那些男人由南方豪族精挑细选,九月进献给太女殿下。自然,因为出身卑贱的缘故,不敢妄想攀龙附凤,无非是给殿下解闷,或是拿来赏人的——但既然要进献给殿下,就没有任凭他们逃散的道理,所以要封了码头,仔细搜寻。”
凭空飞来一顶黑锅扣在头上,饶是景昭养气功夫再好,此刻都不由得唇角抽搐起来。
她难以置信道:“好荒谬的借口,我又不是色魔”
她半晌挤出一句:“何等无稽!”
“是很无稽。”苏惠绷着一张圆脸,“那艘船分明守卫严格,根本没有人逃出来——事实上,他们是打着找男人的幌子,意图搜查另一样更要命的东西。”
他向前走了一步,本就轻的声音压得更低:“和殿下您还有点关系。”
第65章 失踪(六) “什么人!站住!”……
“一口箱子。”
“一口黄杨木箱子。”
“一口五尺长、四尺宽、三尺高的黄杨木箱子。”
紫袍年轻人拈起酒盏, 随意喝了一口。
露台上月色正好,洒在他的衣袍发梢,像一幅分外美丽的画卷, 月色如霜如银, 他的面颊也如霜如银,衬得容颜更加秾艳,像一株经霜的桃花。
淡绿色的糟沫在盏中上下沉浮,便是所谓‘绿蚁新焙酒’中的绿蚁。有一点绿蚁随之染上年轻人的唇瓣,就成了桃瓣旁斜出的一枝绿意。
年轻人柔声说道:“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你们还有什么用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 他依然凝望着手中酒盏,仿佛那只朴素粗陋的黑陶盏变成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眼中满是爱怜柔情。
他的语调也极为柔软。
然而不远处露台畔跪着的那些人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雪, 甚至可以胜过天边霜雪般的月色, 拼命叩首谢罪,却连半句矫饰抵赖的话都不敢多说。
听着那些诸如属下该死的谢罪之语,年轻人眉间柔情渐淡, 厌倦渐生。
“没有用处的话,就不要多说了。”
他桃花一样的眼底,丝毫不带任何情绪:“找不到那口箱子,所有人都会死。”.
“那是一口箱子。”
苏惠指着房间一角的凭几,说道:“大概这么大,黄杨木做的, 他们搜的就是这口箱子, 和里面装着的东西。”
景昭向房间角落里望了一眼,确定那口箱子不会很大。
她没有忽视苏惠话里的问题:“箱子本身也有问题?”
“是。”
苏惠说:“那口箱子里,装着五十六本至关重要的账簿。那口箱子上, 则刻着和这些账簿有关的人名。”
景昭明白了:“内卫?”
苏惠点头道:“内卫取走那口箱子的时候,为防追踪,设置过很多障眼法,留下的假线索指向城北码头。按照那些人追查到的痕迹,他们认定那口箱子现在在码头旁的一条船上,等到船只离岸,便会难以追踪,失去一切踪迹。”
所以,他们不惜封死码头,扣押船只,动用一切人力物力,也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回那只箱子。
即使城内粮食大多依托水路供给,新粮迟迟无法送到,就意味着城中会出现粮荒。
景昭说:“既然那口箱子不在码头,你刻意点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苏惠苦笑道:“殿下慧眼如炬。那口箱子的确不在码头,但现在被扣住的那些船只中,有比那口箱子还要麻烦的东西。”
他顿了顿,含蓄说道:“南方民间频频起义,总要有些趁手的兵器。”
他的话音极低,此刻听来却如雷霆般惊心动魄。
——兵器!
景昭猝然抬首,看向苏惠。
隔着屏风,苏惠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景昭依旧能从苏惠的语声中感受到无奈以及苦涩。
“真是阴差阳错,才有今日的麻烦局面。”
内卫与采风使前往南方布局时,规矩极严,不同的线各自独立,严格禁止产生任何情报以及人员往来。
这当然能够规避很多风险,最大限度保全了绝大部分人。自从建元七年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朝廷密探大规模失陷的惨案了。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这种极其严格、从无交叉的优势反而会成为劣势。
兵器南来与账簿北上,本该是两条相互独立、毫不相关的线,却因为双方不通情报,阴差阳错导致一船兵器被堵在了城北码头,随时有被查到的暴露风险。
“不止如此。”苏惠补充道,“那船兵器是军器,当日那两千兵马撤离南方,留下的军器被就地磨去军中制号,转运至此。倘若被发现,立刻便能查出那是军中换下的军器……”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详述可能会有的后果。
房中气氛已然凝固。
穆嫔听得不太明白,依旧能从景昭抿紧的唇瓣和冷肃的神情察觉出不妥,下意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滴答,滴答。
铜壶滴漏,冰鉴消融。
滴落的水声里,苏惠再度轻声道:“所以,这几日预计可能会有一场动乱。”
“借动乱转运兵器。”景昭缓缓道,“而今唯有如此,内卫不归本宫直属,本宫不好插手干涉,但南方情形严峻、局势危急,南方内卫冲在一线履危蹈险,自有权宜行事之便。放手去做吧,来日朝堂议功议过,本宫自会出言。”
苏惠惊喜抬头。
这件事其实与他并无责任,甚至不需苏惠亲自出面,每到一地都有暗中随行的内卫联络接洽,以确保太女不会被卷入某些关乎生死的危机之中。
但身为内卫副统领,有些任务极不好做又极危险,苏惠是清楚的。
景昭这样说,就相当于以皇太女的名义,为转运兵器的这些内卫权宜行事加了一层保障,来日如果留下隐患,有了皇太女金口玉言,东宫不会坐视不理任凭朝中那些只知道寻衅的文官议罪。
虽然和苏惠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心里清楚,从南方回去之后,自己的主子就要从皇宫变作东宫,能碰到一位愿意替属下承担干系的主子,自然是好事而非坏事。
苏惠低头,恭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明日起,恳请殿下谨慎出行,静待以防万一。”
景昭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并未直言应允。
她沉吟片刻,又道:“这事不是一般人能够插手的,封锁码头的人是谁,临澄郡官署中,又是谁为他的行为背书?”
苏惠道:“封锁码头、截拦船只者,主持行动的人姓王;至于郡署中为他背书的人,是郡守本人——据说,前两日,郡守与别驾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执,那场争执之后,别驾偃旗息鼓,临澄郡官署的差役则来到码头外围,开始协同镇压码头船只。”
景昭似笑非笑道:“郡守和别驾不是一条心啊。”
她闭上眼,开始回忆进入临澄郡之前,她曾经看过的临澄主官、郡中高门的大致情形。
“家里有人能直接接触郡守与别驾吗?”
苏惠想了想,还是严谨道:“需要核实,殿下是想做些什么?”
景昭放松了力道,斜斜倚在椅中,全身骨头仿佛都在颤抖,腰腿间传来终日骑马后磨损的酸痛。
她往后一仰,听见咔嚓一声,几乎疑心自己的脖颈要折了,吓得赶紧伸手扶住后颈,重新坐直,并不直言,平淡说道:“见机行事罢了。”.
次日午时,景昭醒来时,裴令之已经出门回来了。
那封卢家主的亲笔信投到县令面前,县令的态度果然端正了很多,非但立刻加派人手,还要热情留饭。
裴令之当然没有兴趣和糟老头子吃饭。
他看向对面的景昭。
景昭捏着筷子。
筷子上夹着一张葱油饼。
景昭正以打量情人般的认真严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这张葱油饼,良久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给出结论:“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裴令之想。
这张饼看着就已经凉透了。
事实上,它不但凉,而且油太少,不够酥脆,所用的面并非白面,不知掺杂着什么,口感粗粝。
但这张饼的价格,是平时白面葱油饼的三倍有余。
景昭思忖片刻,放下葱油饼,转向裴令之:“你说。”
分明裴令之只是坐在她的对面喝茶,气定神闲不疾不徐,什么也没有说。
但景昭就是知道他有话要说。
裴令之放下茶盏。
他眼底显出一点笑意,眼梢弯起,煞是好看。
但那点笑意很快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失踪的朋友。
裴令之道:“临澄县的捕役很快便会接管积野小楼,但由于主人只是失踪,他们不能擅动楼中物品,所以需要我们派人从旁见证。”
景昭扬起眉梢:“我们?”
裴令之耸耸肩:“卢家不肯出面,我们报案,我们奔走,当然也要由我们见证。”
他问:“你要去吗?”
景昭不答反问:“你亲自去?”
裴令之点点头。
他敛容正色道:“我还要再去一趟,上次我们走得太急,积素在楼里又发现了一些疑点,我必须去亲眼看看。”.
哗啦!
竹门合拢。
日光透过门窗,斜斜洒进房中。
这是卢妍夫妇的书房。
书房不大,但五脏俱全,窗下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一侧靠墙的地方则是书架,整整齐齐码着许多医书和典籍,却都是崭新的手抄本,只有两种字迹。
那是卢妍夫妇搬到这里之后,夫妇二人自行抄默的书籍。
景昭顶着一本摊开的书,用来遮挡头顶窗下洒落的日光。
她和裴令之、积素,头并头凑在书桌和书架交汇的角落里,穆嫔挤不进去,急的直转圈。
积素指着角落道:“看,这里还有些灰烬。”
景昭用帕子包住手指,探进去轻轻一抹,盯着雪白帕子上的那抹灰色,沉吟道:“这是纸灰。”
裴令之捻了捻:“有人在这里烧过纸张一类的东西。”
“窗下。”景昭抬起眼,目光一寸寸移向头顶的窗户,“烧过东西,打开窗子,风会很快卷走灰烬,但是这里是个死角,仍然有残灰留在了角落里。”
穆嫔踮脚,在书架上摸索:“被烧掉的是什么,书?”
“还有写过字的纸。”积素提出另一种猜测,“书房里没有写废的纸,也没有太多字纸,会不会是被烧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苏惠的厉喝。
“什么人!站住!”
第66章 失踪(七) 日光明媚温暖,景昭却无端……
有人?!
二楼窗下, 并排蹲着的三个人同时起身,积素明显最快,冲到窗边跳了下去。
院墙边疾风掠过, 苏惠圆滚滚的身体异常灵敏, 风一般刮过墙头,消失在碧野之中。
碧草连天,随风摇撼,遮住了小楼远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
院子里,积素站住脚步, 翻上墙头张望片刻, 还是跃回院中,警惕地四下张望,时刻预备着迎接可能出现的袭击。
二楼窗前, 景昭双手扶在窗台上, 向外看去。
指尖多出一抹柔腻的触感。
景昭下意识转头,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同时收回手。
她的目光落在裴令之的指尖。
裴令之双手部分指尖和指腹生有薄茧, 那是执笔、弹琴和骑马留下的痕迹。但除此之外,他的手指纤细雪白、柔润修长,是一双一看就知道养护异常精心的手。
但景昭和裴令之共同骑马前往卢家,来往两日间,她自己的头脸双手包裹虽然严密,也因日光过于毒辣, 晒出了浅淡的红痕。
她不觉得裴令之在担忧朋友的同时, 还有闲心背着她精心养护面容、双手,以及偷偷涂抹些南方世家不外传的隐秘防晒药方。
难道这就是天生丽质?
目光逐渐上移,从指尖移到头颈。
看着裴令之冰雪般的面容, 景昭的心情有些复杂,还有些羡慕。
她短暂出神,下一刻收敛思绪,却注意到裴令之双眼虽然还望着窗外,似无所觉,颊边却已经浮上极其浅淡的绯色。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只见下方院墙处,一道矫健圆润的身影越墙而入。
是苏惠。
景昭有些纳罕,心想那人究竟武功多高,竟能让苏惠无功而返?
她探身下望,问了句:“怎么回事?”
苏惠站定,说道:“武功平平,轻功尚可,逃的很快,我怕是调虎离山,就没紧追。”
景昭扬起眉梢。
苏惠是内卫副统领,在跟她南下之前,主要负责护卫圣驾。
用他的标准来衡量,能得个‘平平’已经算是出众,至于‘尚可’二字,更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评价。
紧接着,苏惠说出了他的第二个发现:“是个女人,青年女人。”.
日上三竿。
县官署的捕役想来快要到了,在这之前,众人必须先亲眼看过楼中所有疑点。
屋角有残灰,地面有划痕,博古架上陈列的一组粗陶花瓶少了一个,就连书架上一些书籍,摆的也不太整齐。
这些都是非常细微的异样,如果不是积素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夜,上下各处仔细检视,是很难察觉的。
最后,积素把众人拉到院中菜地旁,指着菜地说,这片菜地很奇怪,像是因为被人大规模翻动过,所以菜才会死成这幅模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菜地被人翻动过,穆嫔先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巍巍道:“不、不会下面埋了什么……”
很显然,穆嫔本来是想说‘埋了什么东西’,话到嘴边觉得不太尊重,硬生生咽了回去。
场间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应该不会。”苏惠用一种分外认真的语气解释,“根据我的经验,临澄这个天气,遮不住味道。除非坑挖的极深,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运走处理掉,横竖背后就是山野。”
“……”
可怕的话题暂时打住,在这片足以冻住五脏六腑的死寂里,众人折身回房,以裴令之为主导,再度仔细检查各处。
由于已经搜查过数次,众人动作很快,直到搜到二楼卧室时,他们又发现了一处遗漏。
那是床榻靠墙的一角,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反射出一线光芒。
这个位置极为刁钻,众人换着角度看了片刻,确定床腿与墙角相交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但位置太过隐秘,如果不是现在正处于一天之中日光最好的时刻,他们除非把床移开,否则决计无法发现那里还卡着东西。
床下空间虽然狭窄,但空空荡荡,没有杂物,钻进去倒很容易。积素当仁不让,三下五除二钻进床底,伸手摸索半天,摸出来一块金长命锁。
“慎思是谁?”
裴令之擦干净长命锁的灰:“是无忧的小字。”
长命锁很旧,光芒已经暗淡了。但分量很重,一入手沉甸甸的,是实心纯金无疑。
房中一应摆设朴素,这块长命锁便是其中最为值钱、也最夺目的东西,却掉落在床榻角落里,上面还带着摔出来的划痕。
“怎么会掉在那里?”景昭疑惑道。
这种刻名长命锁,一般都是孩子刚生下来就打好,仔细贴身佩戴。即使不说精心保养,总要好生存放,怎么说也不至于随随便便掉在床脚。
穆嫔站在妆台旁,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景昭走过去:“怎么了?”
穆嫔举着一只打开的粉盒,说:“姐姐你看,这是胡粉。”
胡粉就是铅粉,民间常用的妆粉之一。
宫中所用的妆粉,历来最为名贵顶级,得宠的高位妃嫔、皇女大多使用珠粉。朝臣百官家中女眷,财力地位都足够的,使用珠粉、紫粉、桃花粉等造价同样名贵或稍逊一筹的妆粉。不但能够养护肌肤,上妆的效果也极好。
至于寻常富贵人家的女眷,最为唾手可得的妆粉,要属米粉或铅粉。
卢妍夫妇脱离家族,自然不可能再用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名贵妆奁。但夫妇二人行医为业,总该知道铅粉上妆虽然效果更好,对女子却有害无利,更遑论卢妍还怀着身孕,即使想要妆扮自己,用米粉也是一样,怎么可能往脸上涂抹铅粉。
穆嫔一举鲜亮如新的粉盒:“姐姐你看,这粉盒做工一般,经不住久放,现在看着这么新,里面的粉还有大半,这肯定是新买不久。”
景昭问:“钟郎君有敷粉的习惯?”
南方郎君以白皙秀丽为美,敷粉是寻常事。
裴令之一口否认:“没有。况且他们夫妇行医,不可能使用铅粉。”
这就怪了。
眼看众人都陷入思索,穆嫔很受鼓舞,提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这盒粉是别人留下的?不是说有人在他们离开后、我们到来前,曾经翻动过楼中物品吗?”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
“他们图什么呢?”
经苏惠认真研究,这盒做工普通的铅粉只是寻常妆粉,不像有毒。众人遂围拢上前,将粉盒倒空,查看半天,确定粉盒上面没有其他异样,妆粉里更是干干净净。
“闭月斋。”景昭念出粉盒上的字号,“应该是附近的脂粉铺,抽空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是谁买的这盒妆粉——卢娘子有孕,自己使用这盒妆粉的可能性不大,兰时推测有道理,这盒粉说不定是外人带来的。”
“等等。”
说到此处,景昭的声音突然顿住。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怪异,开始左顾右盼,目光四处逡巡,不知在找些什么。
“小姐?”“女郎?”“怎么了?”
纷纷询问声中,景昭终于回过头来。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众人,说:“你们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卢妍怀孕了,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座小楼里,有任何和孩子相关的东西吗?”
“……”
裴令之猝然抬首。
刹那间,他终于捕捉到那丝古怪。
那丝从他第一次踏进楼中时就若有似无察觉到的古怪。
没有。
小楼中空空荡荡,一切与孩子相关的东西都没有。
衣帽襁褓、启蒙书籍、玩具用品……就仿佛这座小楼里只有夫妇二人有条不紊地生活着,却丝毫没有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做出任何准备。
这分明是一个极大的诡异之处,却因为景昭、裴令之、穆嫔与积素全都未曾成婚生育,唯一成婚生子的苏惠忙于公务鲜少归家。在这方面知识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一点。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寒意。
日光明媚温暖,她却无端脊背生寒。
她稍稍抬起眼,看见了裴令之的面容。
如冰如雪,微微苍白。
屋外院中,盛夏的虫鸟啼鸣依旧喧嚣热闹,而在这一派勃勃生机中,远处隐隐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临澄县官署派来接管此地的捕役,终于到了。
第67章 失踪(八) 那是一张绮丽非常的面容。……
“事关重大, 人命关天!那两位已经失踪将近一月,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你们为何一点不上心?我们报案之前, 你们又在做什么?毫无所觉!”
门外传来苏惠的呵斥, 只听那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个圆脸胖子倒背双手趾高气昂的画面,活脱脱便是富贵人家恶仆狗仗人势的生动写照。
捕头连连擦汗:“是,我们也在很努力地查找,但这才三天。我们询问了山下镇民, 核查了来往干道过所登记……”
“我不管你们做了什么!”苏惠的声音比捕头还大, “结果呢?结果就是一无所获,怎么向上官交代,怎么向卢家交代, 怎么向我家主人交代?两个大活人, 在你们临澄县的地界上找不着了,不是你这个捕头的责任,还能是谁的责任?”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
捕头当然不能出口推卸责任。
他再推卸, 就要推到上官头上了。
于是捕头只好忍下一口气,赔笑道:“再宽限些时间,我那些兄弟们都在奋力地查,已经抓了几个可疑的人讯问……”
苏惠自己就是内卫出身,见多识广,哪能摸不清下面那一套敷衍塞责的本事。当下冷哼一声, 不阴不阳地道:“我是很信任兄弟们尽心竭力, 只是这次要找的是活生生的郎君娘子,两个大活人,就算是严刑拷打逼人认罪, 交不出人也白搭——交不出人,我看兄弟们也不好交代吧。”
……
窗外风极炎热,顺着窗缝吹入房中,反而平白生出更多燥意。
穆嫔搬着凳子坐在门后,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苏惠阴阳怪气和捕头说话,听得津津有味,嗑得神采飞扬。
景昭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人群沐浴着日光急急来去,下方喧嚣声阵阵传入她的耳中。
她头也不回:“还是没有线索?”
苏惠结束了对捕头的刁难,走进门来,合拢门扉,恭敬应声道:“是,那群捕役的能力有限,恐怕这已经是他们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
“六月十日,卢妍钟无忧夫妇最后一次在积野小楼中接待前来求医的镇民。下午,他们送走最后一名病患时,嘱咐患者父母不要去城中药铺买价格昂贵的药物,包了一包干药材送给患者父亲,让他们回家之后煮水给患者服用。”
说到这里,苏惠顿了顿,接着道:“这不是孤例,事实上,六月十日最后一次前去求医的患者,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免费赠药。尽管从前夫妇二人也时常免费赠送药材,但一般不会赠送太多,以防患者擅自加倍服用、或是倒卖药材。这一次,夫妇二人却赠送出了远胜于从前份量的药物。”
穆嫔一拍脑袋:“对了,小楼中的药柜里,药材剩余不多。”
裴令之从屏风后步伐轻缓地走出来。
他霜白衣摆像天边永不止歇的流云,随着他的脚步飘到了景昭不远处。
皇太女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一半心神牵系在窗外,一半心神分出来,听裴令之道:“很怪。”
“哪里怪了?”
裴令之说:“院子里晒有药材、留有鸡鸭,房中笔砚未洗,榻上薄毯未收,这是一切如常生活的表象;与此同时,分发炮制好的药材、焚烧房中字纸、在鸡鸭驴马的食槽中放了多于平日数倍的食水,这是一去不回的决心。”
“抛去表象,实质就是他们准备离开,一去不回。并且离开的理由一定非常仓促,猝不及防。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们离开前仍然营造出预备继续生活下去的假象,这或许意味着他们正面临着某些威胁,不得不借此脱身。”
景昭说:“我打断一下。”
裴令之望向她:“请说。”
景昭道:“字纸未必是他们焚烧的。”
裴令之那双优美秀丽的眼底,仿佛刹那间浮现出了一些难以描摹的情绪,却很快又敛没。
“好吧。”裴令之说,“这一点存疑。”
景昭竖起食指:“还有一点——那盒铅粉,到底是哪里来的?”
裴令之似乎察觉到景昭的想法,问:“你怀疑是下毒?”
“不好说。”景昭耸耸肩,“我觉得下毒又牵强又荒谬,但除此之外,那盒铅粉出现在那里真的很奇怪——妆台上有用掉大半的米粉,对吧?”
穆嫔用力点头,给予肯定。
“所以,那盒孕妇根本不能用的铅粉,就显得非常突兀。按理来说,即使钟郎君有涂脂抹粉的爱好,顾忌有孕的妻子,米粉也就够用了。”
这仍然是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裴令之将话题拉回正轨:“至于其他疑点,我们都需要线索和证据来佐证。”
但问题是,三天过去,一切毫无进展。
官署是这样,卢家也是这样。
房中一时陷入缄默。
正在这时,屋外街道上忽然传来更大的喧嚷声。
景昭皱了皱眉。
裴令之道:“这是第几场冲突了?”
景昭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样下去,城内外冲突会越来越厉害,找人也越来越困难,情形恶化下去,我们很可能需要先担心保全自身。”
“城外码头上那些船,还没清查完毕?”
“城北码头是整个临澄郡最大的码头,刨去路过的船,单单现在还被堵在那里的船就有几十条,往往搜查一条大船,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
裴令之说:“这样堵下去不是办法,无论他们搜查什么,只要不是大活人,往水里一沉就无迹可寻——他们找的是什么?不能入水的东西?活人、纸张——他们找的是情报消息?”
这个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景昭有些惊讶地扬眉,不做答复,只说:“听说昨日码头发生了一起冲突,死了二三十个人。”
“这么多人?”
景昭道:“有些船上运载的东西,是不能久放的。”
譬如粮食、果蔬,又譬如一些更加昂贵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对于那些东西来说,才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在码头耽搁三两日,就会迅速腐坏、贬值,到最后押上全部身家的货物,可能还不如一捆麻布值钱。
行商为财,临澄官署是值得敬畏,但在身家性命面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关于码头上的谈话,至此终结。
裴令之要亲自到积野楼附近的村镇探访,匆匆离开后,景昭招来苏惠,道:“家里有人吗?”
苏惠明白她的意思,道:“别驾那边不行,郡守那里倒可以试试。”
“能全身而退吗?”
苏惠说:“问题不大。”
景昭低声吩咐几句,见苏惠面露愕然,道:“怎么,行不通?”
苏惠摇摇头,道:“小姐深谋远虑。”
景昭偏过头去,微微一哂。
“什么深谋远虑。”她平静看着窗外道,“多留几个后手,总有能够用上的。”
苏惠退了出去,自去办景昭交给他的任务。
穆嫔一直站在屏风尽头,直到此刻才走过来,轻轻靠在景昭身旁,道:“临澄也太乱了,城里城外就不说了,好端端两个大活人,竟然找了这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担忧,咬了咬唇:“姐姐,我怎么觉得不太妙呢?”
说的过分些,以南方夏季的炎热程度,二十多天,把两个大活人弄死一埋,足够烂到连人形都没有。
景昭摇摇头,不发一言,轻轻翻着手中书册,良久才道:“不好说,我有一种猜测,但……”
“什么?”
穆嫔睁大眼睛,好奇询问。
“现在还不好说。”景昭若有所思道,“需要进一步佐证,否则的话,会很麻烦。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这么着急去亲自探访。”
她侧耳倾听,听见下方传来嘈杂声,愈演愈烈,似乎一场武斗正在酝酿。
“这才几天。”景昭自言自语,“就算临澄县粮食依靠水路供给,新粮最多再有三两天就该上了,现在也能收割。缺粮也不该缺到这个程度,本地的农田可不少。”
她的指尖轻叩窗沿,忽的拿起帷帽戴上:“走,我们到那边酒楼坐坐。”
这家临澄县最昂贵的客栈旁边,就是一家价格极贵的酒楼,这几日城中粮价反常疯涨,酒楼生意却丝毫未减。
此时不是饭点,大堂中席位却三三两两早已坐满了人。
今日有上好的河鱼,城中老饕纷涌而来,人太多,靠窗单独围起的雅座早已坐满,景昭并不想在大堂正中几张毫无遮拦的桌边坐下来,露出她的脸。
她扬手抛出一锭银子,迎上来的跑堂顿时笑开了花,引着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客进了二楼留出来的包间。
随意点了几道菜,景昭踱步走到窗前,一边思索一边下望,忽然瞥见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看上去极为朴素,通体暗沉,似乎木料寻常,但真正有见识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木头更似极为贵重的乌沉木。
从景昭的角度看去,并不能看到车厢上的家徽。
她稍稍偏头,仔细打量着那辆看似极为朴素,实际上极为难得的马车。
用这样贵重的材料,打制毫不起眼的马车,是世家大族最喜欢的做派。
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典雅,不外如此。
就在这时,对面小楼中走出一位紫袍贵公子来。
似是察觉到不远处窗前投来的目光,那年轻的贵公子侧首,手中折扇一展,遮住下半张面孔,徒留一双桃花般多情的眼眸,朝景昭的方向望来。
那是一张绮丽非常的面容。
当他望见窗边飘摇的雪白垂纱,与垂纱下女郎逶迤垂落的秀丽乌发时,他的神情丝毫未改,桃瓣般的眼睛一弯,折扇微扬,聊以示意。
衣袂飘然,举止风流。
他也只这么一扬扇,便登车而去,再不停留。
窗台前,景昭支颐撑住面颊,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
第68章 失踪(九) 皇帝:“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在弹琴。
在夏日的清暑殿旁, 湖畔,亭中。
凉亭四周垂着轻薄纱帘,帘幕下角缀着一串串精巧银铃。
那些铃铛看似小巧可爱, 实际上很有分量, 风吹来时可以压住帘幕,使之不被风吹得到处飘荡,且叮叮当当作响,极是好听。
铃声被淹没在琴音中。
那些琴音像是初春时节冰层初绽的溪水,淙淙淌过山林断崖, 并不刻意惊人, 却仿佛自有奇异的力量,能令听者情难自禁沉醉其中。
清暑殿的女官捧着茶来到亭前,将茶盘转交到梁内官的手中, 欲要转身离去时, 听着亭中传出的琴声,一时间竟听得怔了。
直到触及御前宫人警惕的目光,女官才蓦然醒过神来, 连忙退去。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抚胸口,心想这琴声当真极为悦耳,只是不知怎么的,听完之后心中居然不太舒服。
初春的山溪中,自然有未化的霜雪,站在岸边固然只觉分外清澈, 稍一触碰, 却又有彻骨寒凉。
琴音不绝。
直到柳丞相求见。
柳希声恭敬站在殿外,她年纪已经不轻,当然也不算年迈, 身姿却非常笔挺,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脊背笔直,眼角皱纹并不明显。
即使许多与她同龄的高门贵妇,整日专心闭门在家精心保养,都不见得有柳希声看起来年轻。
事实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衣食无忧、生活自在时,便容易开始追求更多,比如气质,又比如容貌。
对一部分人来说,它们本质上与华服美饰并无不同,皆是彰显自身身份地位的一件装饰品,只是要格外难得又格外昂贵些。
柳希声这份年轻,在文华阁中格外显眼也格外令人眼馋,在朝中更是如此。正因为此,尽管柳希声早有夫婿,连女儿柳知都已经到了外放的年纪,私底下仍然有些非常难听的传言。
柳希声知道,但她并不在乎。
这等无聊的传言,只会在闲极无聊、不得重用的人口中频频出现,能与她同列丞相、穿朱服紫者,反而只会置之不理。
当年文华阁中排名最末的苏丞相整日一幅命不久矣的老迈之相,后来皇帝有意将他拔擢入阁,苏丞相听闻有入阁拜相的希望,立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至今每日雷打不动办公六个时辰,也没见老头支撑不住挂冠回乡。
柳希声相信,如果苏丞相当年没能入阁拜相,现在说不定早就病得起不来床。
就像她当年,如果没有孤注一掷投入皇帝军中,而是早早做起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凭她的能力,想要高嫁入某个普通世家并不难——恐怕现在要苍老数倍不止。
想到这里,她对着光可鉴人的殿柱,很是爱怜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孔,又透过自己的脸,想到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儿。
——不知道柳知那孩子,今年能不能赶在回京述职前尽善尽美了结分田一事。要是时间太紧,那么宁可推迟一年,也要在任上做的完美。
——就是梁玘又该伤心了,只这么一个孩子,长久不见,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儿长大就不爱和父亲说话了,写信也写的少。
——哎,不过也难办,孩子虽然孝顺,可整日在外面打转,看到听到的都是朝政,梁玘忙着打理家事,父女之间难免说不到一块去。
柳希声短暂摒弃丞相身份,既是骄傲、又是苦恼地想着夫婿与女儿,只不过稍稍出神片刻,余光便扫到一抹霜雪般的白。
她屏息低首,恭敬行礼:“圣上。”
那一抹霜白轻飘飘从她眼前划过,皇帝举步踏入殿内,淡淡道:“说。”
柳希声连忙将文华阁不能决断的事务一一禀报,小心道:“请圣上示下。”
这些事务为臣者难以决断,但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几句吩咐就能解决的问题。
皇帝三言两语说完,柳希声认真记下,她揣摩着皇帝如今心情应该不会太差,便道:“圣上,臣有一事禀奏。”
“说。”
柳希声道:“臣内人梁氏,一直暗自追慕文宣皇后德行,多年来日夜手不释卷,学习效仿文宣皇后淑德懿范。虽不敢班门弄斧,但也作了几篇感受手记……”
等她说完,御座上静默片刻,皇帝的声音平静道:“有这份心是好的,不必藏着,可以拿出来。”
柳希声道:“毕竟是内宅之作,恐怕贻笑大方——擅自揣摩文宣皇后言行,已是不敬,若再擅自传出去,只怕……”
她象征性替梁玘谦虚一下,但不敢谦虚太久。毕竟圣心难测,在皇帝长久以来的喜怒无常之下,朝中没有人敢说自己真正能把握圣心。
要是谦虚太久,皇帝不耐烦就糟了。
柳希声立刻拐了个弯:“臣替梁氏谢恩。”
好在今日皇帝心情似乎不差,淡淡嗯了一声:“起来吧。”
柳希声立刻起身,想了想,斟酌言辞提起:“臣听闻南方又有动荡,太女殿下……”
从建元元年起,南方每年都不安稳,不是这里有流民冲击,就是那边有山贼揭竿而起。每年单镇压乱民一项,就要耗费许多银钱。
若是往年,为着安抚南方,专心应付北边荆狄,这些钱给也就给了。只是今年南方没要钱,柳希声反而不习惯了。
这当然不是说柳希声不给钱就全身难受,而是因为皇太女在南方。
因为皇太女在南方,所以柳希声提心吊胆,生怕东宫遇险朝野动荡,自己母女二人心血尽付流水。
然而对于南方世家来说,九月皇太女南下,很可能直接影响未来大楚朝廷对南方的态度,容不得他们出错。
所以这个时候,他们不但不会向朝廷变着法子要钱,反而会宁可自己出点血,也要暂时裱糊太平。
然而柳希声自己就是南方人,怎么会不了解,以南方局势的糜烂程度,南方世家如果一定要在南方搞什么破坏,那朝廷很难防住。但与之相对,南方世家如果想在南方从上至下竭力干好一件大事,那只会更难。
大殿高处的阴影里,皇帝一手支在御座扶手上,似乎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女儿。
他的唇角稍稍扬起一分,只是很快又落下,依旧静默如同冰雪雕像,无喜无悲。
他说:“无妨。”
说话的同时,皇帝向前稍稍倾身,一旁梁观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已臻化境,连忙双手捧起御案上一本密折,递到了皇帝手中。
那是今日一早,内卫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折。
从皇太女离京那日,暗中护卫太女的内卫与京城之间,一直都通过这条特意设置的情报通道,每隔两日便向京中送去一封加急密折。
由临澄至京城,相隔数千里,所耗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但这点代价,在东宫安危面前,又显得轻如鸿毛。
皇帝缓缓翻阅着密折。
景昭过目不忘的天赋,承自皇帝,他略翻一遍,忍不住极轻地哂笑一声。
并不含嘲讽,只是有些感慨。
大殿内寂静无比,皇帝的笑声虽轻,殿中一直竖着耳朵的柳希声还是立刻听见了。
皇帝淡淡道:“有意思。”
从他的语气里,很难听出‘有意思’是否出自真心。
殿中柳希声脑筋飞转,还是恭谨道:“请圣上示下。”
“无事。”皇帝缓声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果然,这世上没有任何新鲜事。”
他看着密折里还在热心帮忙查证的女儿,心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傻,应该已经猜到了。
只是从头到尾不曾吐口,想来,是猜到了,又不敢确信的缘故。
果然还是见得太少,经历太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太女高居朝野之上,放眼望去,能与她接触的人,尽是朝中重臣、中流砥柱。
最不济的,也是凭借父祖一辈的名声才华地位被择选出来,自幼入侍东宫,即使本不聪明,十年磨练下来,心性手腕也远非寻常能够相比。
聪明人很少会做多余的事,也很少会做极蠢笨的事,更少将自己行过的恶事赤裸裸暴露在东宫面前。
正因如此,皇帝漠然想着,这孩子年纪太小,见得太少,有些事往往不会去想或是不愿去想。
但事实上,只要将时间拉得够长,长到积累足够的见识,那么无论多么隐秘的恶行,最终都会大白于天下。
无论多么精妙的手段、奇巧的设计、狠毒的心思,都早有前人一遍又一遍的亲身践行过。
就像皇帝。
在看到景昭帮忙查证的卢氏夫妇失踪案时,只看完这对夫妇的出身来历、行事风格,他就已经猜到了真相,甚至不需任何查证。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比女儿聪慧千百倍。
只是因为他早已见过更丑恶千百倍的真相。
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紧接着,他的目光随意一扫,再度看见了裴令之这个名字。
皇帝对此很熟悉,从女儿与‘顾照霜’第一次见面开始,内卫就在密折中附上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南方声名最盛的四位少年名士之一。
皇帝眉眼丝毫不动。
这当然不足以在他面前称道。
多年以前,江宁景容一人的风光,已经足以冠盖南北,那时甚至无人有资格在他的声名之下分走半点光彩,更遑论与他齐名。
“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合上密折,简洁地点评.
遥远的临仙山外,烈日下,裴令之忽然紧了紧外袍。
“郎君?”
裴令之微微蹙眉,环视四周,却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只好将方才那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当做错觉。
第69章 解谜(一) 景昭一拍桌案跃起,抄起手……
马车已经离去, 景昭仍托腮静望。
那名紫袍年轻人走出的小楼依然静静伫立在街道对面,上面挂着一方阔大的匾额,似乎是家拍卖行。
拍卖行的匾额太大, 将两旁店铺都衬得有些小家子气, 尤其是不远处的医馆,简直显得灰扑扑的。
跑堂们鱼贯而入,将茶点菜肴一一端上桌子,扬声报起菜名,说得天花乱坠, 誓要让顾客感受到花的每一分冤枉钱都不是那么冤枉。
为首那名跑堂说得有趣, 穆嫔听得津津有味,景昭也就没有打断他。
直到跑堂们从第一道菜介绍到最后一道,才口干舌燥地关上包间的门, 退了出去。
穆嫔走到窗前, 好奇问道:“在看什么?”
景昭托腮,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张桃花般的绮丽面容,言简意赅总结道:“看到一个人。”
“一个人?”
穆嫔茫然看去, 对面那辆马车早已不见,她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百姓,有些疑惑,道:“菜已经上了,姐姐要不要吃点?只差最后一道新鲜河鱼,还得费些功夫。”
既然菜已经端上, 当然没有不吃的道理。
穆嫔反锁好包间的门, 二人摘下帷帽落座,刚吃了几口,门外忽的传来敲门声。
“这么快?”穆嫔嘀咕道, “不是说要等会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开门。
景昭正细嚼慢咽地咽下最后一口鱼丸,觉得这家酒楼不过如此,鱼丸可能是昨天做的,虽说没有腐坏,但终究不如今日现做的新鲜。
她皱了皱眉,放下筷子,这时穆嫔正好拨开反锁的搭扣,拉开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滑出一道窄窄的缝隙。
走廊上酒菜的香气飘进来,随之一同出现在门缝里的还有一角淡淡的褐色。
电光火石之间,景昭的直觉最先做出反应。
——方才进来送菜的跑堂们,穿的并不是这个颜色的衣裳!
景昭垂落的眼睫骤然扬起,声音比抬眼还要快:“开门!”
不是关门,而是开门。
穆嫔尚未意识到危险,听见景昭的吩咐,本能便继续将门开得更大。
她站在门后,门正好挡住了她。
与此同时,景昭一拍桌案跃起,抄起手边筷筒,劈手甩了出去。
从叩门声响、穆嫔开门,到景昭出声、抛出筷筒,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繁杂,其实都只在眨眼之间。
门扉大开。
门口站着一个褐衣人。
开门的那一刻,他面对的便是迎面而来的数十根乌木筷子。
那些筷子还携着破空疾飞的锋利风声。
于是褐衣人只能选择闪躲。
但他身在门外,身后便是酒楼走廊,隐隐传来人声,随时可能会有旁人经过。
他这一躲,便注定无法顺利进入这扇门。
褐色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
俗话说穷寇莫追,景昭却不愿让这名不速之客轻易离去。
事实上,掷出筷筒的瞬间,景昭已经动了。
她当然没有贸贸然冲上去,和对方短兵相接,冒着受伤吃亏的风险一试身手。
相反,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把粉莹莹的东西,足尖一点,纵身向前,那把粉莹莹的事物流星般疾飞而出,向着房门外两侧走廊飞去。
砰砰数声,锐物刺入木头,门外却空寂一片。
景昭侧耳细听,甚至顾不得理会门后穆嫔紧紧攥着门把手,投来迷茫不安的目光。
仅仅只过了三两息,纷乱足音由远及近,紧接着‘咣当’‘啪嚓’‘哗啦’三声巨响,然后是跑堂们“这是什么!” “啊!我的鱼!”“你干什么!”等惊呼声。
很显然,有人滑倒了。
景昭赶出门去,只见她打出的那把珠花大半落空,滚得四处都是,还有几枚钉进走廊上的门扉墙壁,余力未消,不住颤动。
不远处几个跑堂端着盘子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还有两个人正在搀扶一名坐倒在满地汤汁里的倒霉跑堂。
除此之外,走廊上空空荡荡。
再无其他。
景昭捡起满地乱滚的珠花,又将镶嵌在走廊门扉与墙壁上的珠花用力摘下来,手向后一招,接住穆嫔抛来的帷帽遮住头脸,才转向那些跑堂,道:“一切损失伤害由我承担,方才有没有人从这里过去?”
那些跑堂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昭的动作,摇头道:“没……没有。”
没有。
景昭抬眼,越过那些跑堂,看向他们身后。
那里是楼梯,空空荡荡。
楼下大堂中的喧闹声,正源源不断地沿着空旷楼梯向上蔓延,传到景昭耳中。
景昭知道自己不必追。
大堂里来往的客人太多,那道褐色身影只要冲下楼,自然能轻而易举隐没在人群中。
她也没有打算追。
有些时候,她的好奇心很强。
但有些时候,面对很可能是针对她的危险,她又能及时收敛起自己的一切情绪。
景昭回过头,穆嫔正抱着自己的帷帽,怯生生站在身后,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美丽的小脸上满是茫然与不安。
“没事。”景昭说,“先吃饭。”
原本那一桌菜自然不能再吃。
筷筒被打翻,筷子洒落一地,景昭和穆嫔相继离开房间,那些菜曾经单独待在房间里,离开了她们的视线,变得不再安全。
所幸景昭和大堂中那些老饕不一样,没有对新鲜河鱼的执着追求,又随意点了几道简单快捷的菜,带着穆嫔简单吃完了一餐。
当然,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她也顺便讲了讲门外那名褐衣人。
面对穆嫔紧张的情绪,景昭道:“现在你知道了?下次该如何做?”
穆嫔点头:“躲起来。”
景昭纠正道:“是遮蔽自己的身形,确保来人无法在第一时间挟你为质。”
这就是察觉到门外来人有异时,景昭让穆嫔开门的缘故。
当时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景昭如果要在极短时间对穆嫔做出指示,门外的人也一定会听到。
穆嫔力弱,未必能抵住门,反而可能因此受伤。
而让穆嫔开门,则是相反的道理。
穆嫔隐身门后,有门遮挡,对方要想第一时间抓住她,就要将整个脊背毫无遮拦暴露在景昭面前。
穆嫔用力点头。
“那人究竟是谁?”穆嫔不安问道,“姐姐怎么察觉到他有问题?”
景昭淡淡道:“我只知道,稍有礼数的正常人不会只顾着敲门,而不先报上郡望来历。”
她顿了顿,又道:“那是个女人。”
迎着穆嫔蓦然睁大的眼睛,景昭想起来,他们前往积野小楼最后一次搜查时,苏惠曾经察觉异样,追出院墙。
当时,苏惠给出结论,认为那是个青年女人。
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女人,难道是为了卢妍夫妇而来?
那她究竟是那对夫妇的敌人,还是朋友?
想到这里,景昭蹙起眉头。
——又或者,她就是凶手?.
天晚时分,苏惠归来。
得知景昭二人遇上了变故,苏惠脸色难看,跪倒请罪。
景昭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这当然不能怪苏惠,是她自己将苏惠派出去做事。
这也不能怪暗中护持的内卫,他们是皇帝留给她的胜负手,是生死危机前不得不动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连今日这种看似突然,实际上莫名其妙的事都能将他们钓出来,那么景昭的身份怕是早就暴露了。
“不是什么大事。”景昭思索着道,“那人没有善意,但也未必有敌意……这里不是家里,不要轻动。”
自从来到南方以后,景昭时常会感觉不习惯。
过去在京城,她是皇帝的女儿、东宫的储君,若有吩咐,自然能轻易调动京城的力量为她所用,京城便是她的主场。
南方不同,皇太女的身份在这里非但没有用处,甚至可能意味着危险。
本来是自家的地盘,却要由别人做主,当然令人不适。
只好小心谨慎。
就在这时,客栈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来人是客栈跑堂,带着一位穿着朴素的帮闲到了门口,递上一封简单封口的素面信封。
“一个年轻人给了他钱,让他骑驴送个信。”苏惠拿着信封回到房中,“应该是裴郎君的信。”
拆开信封,果然是熟悉的字迹。
裴令之在信中简单写了几句话,表明自己要在积野小楼中滞留一晚,明日回城。
景昭不置可否,转手将信纸随意放在一旁。
穆嫔却一拍脑袋:“对了!如果今天那个女人真的是苏管事追出去的那个,她今天被姐姐惊走,会不会出城去积野小楼?她要是有歹意,那两个打得过吗?”
积野小楼那边,当然还有县官署派去看守的捕役。
然而即使是性情天真的穆嫔,都知道那些捕役根本不能指望,提都没提。
景昭明显一怔,眼梢压出锋利的弧度,旋即缓缓松开,说道:“不用怕。”
穆嫔压根不怕,但听了景昭的话,还是感觉讶异,问道:“能打过?”
景昭微哂道:“打也要打得起来——先是苏惠,然后是我,次次藏头露尾,不敢正面交锋,有何可惧之处?”
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什么,将一个荷包推向穆嫔,打开只见荷包里装满了珠花,下端蓄意打磨的极为锋利,寒光凛然,上首镶嵌的珠玉却柔光闪烁,粉光盈盈。
穆嫔欣喜问道:“给我呀?”
“本来就是给你的。”景昭漫不经心道,“戴着玩儿,防身也行,放心,今日甩出去那些,已经扔了。”
说着,她随手拈起一朵珠花,簪到穆嫔半卸半挽的鬓边。
“珠花都不敢接。”
景昭微微一哂,挽起肩头长发,不再多言,径直步入屏风后面去了。
第70章 解谜(二) “谁在跟踪你?”……
月夜如水。
小楼二层的客房里, 裴令之静静坐在那里。
房中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唯有窗下那一方竹榻,被月光照亮。
裴令之就靠在竹榻上。
他枕着榻上那只小小的药囊, 面容在月色下映出冰雪般寒冷秀丽的光。
母亲曾经教导过他, 不欺暗室、行端坐正,这不仅是做人的道理,也是世家子弟行走坐卧该有的规矩。
裴令之很少这样毫不端庄的斜靠而坐,但今夜,他没什么力气, 更不想再去守那些规矩。
小楼中有三间客房, 其中两间都位于一楼,用于接待卢妍和钟无忧偶尔来访的朋友,有时候也用作留病人过夜诊治。唯有这一间客房设在二楼, 是他们专为裴令之留的住所。
裴令之想起自己上一次来访时, 钟无忧第一次学养鸡,不忍心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鸡崽,硬是下厨给他做了顿青菜豆腐, 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等明年裴令之带些腊肉来,他上山自己采应季蘑菇给他烧腊肉。
卢妍抱着书铺在屋外石板上晾晒,闻言顿时大怒,说下次采蘑菇我去,你不要再采些毒蘑菇回来, 把小裴毒死了我们就完了。
钟无忧继续拍着胸脯说那绝不可能, 他现在对山上的蘑菇了如指掌,绝不会再让第二朵毒蘑菇踏进家门。
换来了卢妍毫不留情的嘲笑。
卢妍嘲笑完钟无忧的眼力,表示自己去给裴令之采蘑菇, 又有些怅然的说,她母亲很爱吃这些山货,过去家里常常备着,她见得多,母亲教过她,认得比较清楚。
“我小时候还跟母亲显摆,说这些山货自己都记住了,等下次出门我亲自去给母亲采摘。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我孝顺。”卢妍叹气说,“但是后来,我就不太能出门了,那时候已经是七八岁的姑娘了,出去乱跑对名声不好,直到和无忧离开家,都没来得及兑现承诺。”
裴令之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卢妍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感动吗?”
裴令之心生不妙预感。
卢妍把一叠书匣吃力地推出来:“感动就过来帮我晒书。”
钟无忧在背后幸灾乐祸:“赶紧去帮她晒,还挺多的,等你们晒好,正好能吃饭。”
卢妍冲过去抓他:“小裴你去,我来看着他——你不准再偷偷在菜里发挥创造!把这锅甜口青菜给我倒了!”
看着这两人的身影推推搡搡消失在厨房里,裴令之望向那叠摞起来足有半人高的书匣,终于发自内心地质问——
“我就是来帮你们干活的吧!”
现在没有了。
裴令之想。
夜色宁静如水,那些笑闹声、叫喊声,厨下飘出来的香气,院子石板上摊开的旧书,还有那对拉拉扯扯又相依相偎的身影,都不见了。
他站起身,不需点灯,便能熟练穿行在二楼的各处摆设中,打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然后他看见一道身影,一道翻窗而入的身影,月光将那道身影拖出极其瘦长的影子,直拖到黑暗里,拖到裴令之身前。
裴令之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刻,冰冷利刃压上裴令之的脖颈。
持刀者比他要矮一些,声音压得极低,难辨雌雄,嘶哑低沉:“不许动!”
似是对持刀者的威胁视若无睹。
裴令之面色无波,稍稍侧首。
侧首的瞬间,他那张新雪皎月般的面容尽数暴露在月光下,被月色蒙上一层盈盈轻纱,却又仿佛比窗外的月色更加皎洁,更加夺目。
在这方寸之地、须臾之间,窥见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色,足以令任何人为之丧魂失魄、心神动摇。
诚然,对于心智极坚者而言,这份因容色而生的恍神,最多也只有一瞬。
但裴令之也只需要这一瞬。
当啷!
轰隆!
两声巨响先后响起,前面那声发生在书房之中,后一道巨响则是震耳欲聋,就连在一楼中打着地铺看守小楼的县署捕役们都被震得惊慌失措、醒了过来。
——积素撞开书房房门,冲了进来!
他人未至而声音先到:“郎君!何事!”
下一刻,他看见了房中景象,声音断在喉咙里,因为他的手已经握住了一把寒刃,眼底散出杀气腾腾的凶光,刹那便要扑到窗前,与那位不速之客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裴令之开口了。
他放下掩着侧颈的手,那里有一道狭长的血痕,有血珠缓慢渗出来,滴落在雪白的衣领间。
他说:“且慢。”.
楼下嘈杂声渐熄,裴令之戴着帷帽,简单打发走了那些想要上楼的捕役。
他返身走入书房,随手点起墙边的灯盏,呼的一声火苗窜起,映亮大半间书房。
积素站在墙边,倚墙而立,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那名不速之客。
那是个褐色衣衫的青年女子。
裴令之走到书桌前,自然地落座,他抬起眼,眸光轻飘飘从女子身上掠过,在心底做出了判断。
衣衫寻常,衣袖极短而衣衫偏窄,携刀,面容微黑,手生厚茧。
“你是个江湖人?”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令之颈间伤痕依旧还在渗血,只是伤口不深,血流不多,所以他没有在乎。
饶是如此,白衣染血,依旧极为显眼。
那名女子看着他,神情警惕,没有答话。
裴令之也不在意。
他没有摘下帷帽的意思,静静道:“不要想着逃,我自己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二打一总有几分胜算——你来这里,是为了无忧还是阿卢?”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女子面色隐隐有些松动。
裴令之道:“那日在院外窥看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今夜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找我们,对么?”
“她告诉你了?”
裴令之一怔,旋即声音渐淡:“你去找过我的同伴?你动手伤人了?”
女子的神色紧绷,说道:“没有。”
裴令之语调再度变得和润温文,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很好,这说明我们还可以谈下去。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顾,顾照霜,丹阳顾氏子,是无忧与阿卢的朋友。”
裴令之起初与卢妍夫妇相交时,以顾氏身份示人,后来他们知道他姓裴,但这对夫妇是他最可靠的朋友,嘴极严,在外绝不会提起半个裴字。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卢妍提过,我的山参是你弄来的。”
裴令之微怔。
他想起来,去年钟无忧写信时提起,请他帮忙弄些好参,给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配药。
真正的好参不是拿着钱就能买来的,脱离家族之后,夫妇二人即使能赚到钱,却无法再使用过去家族的渠道,自然只能找朋友帮忙。
他这刹那间的恍神被帷帽挡住,对面,女子说:“我叫朱砂,没有家里人,不是江湖人,平时走走镖,是他们的……朋友。”
她顿了顿,问:“他们人呢?”
裴令之眉梢微扬。
“好问题。”他缓声道,“我也想知道。”
眼看朱砂又要接着发问,裴令之径直截断了她的未尽之语,问道:“你既已经找过我的同伴,为何今夜仍会至此?”
朱砂盯着他。
从始至终,她一直以这样警惕的目光,来回逡巡注视着裴令之与积素,仿佛随时准备逃离或出手。
她的面容很平常,但眼神却非常醒目,就像一只伏在山野荒草间伺机而动的母豹。
裴令之依旧平静回视,即使帷帽挡住了他的神情,那种气定神闲的闲适却无法遮掩。
他的疑问很明确,明确到了朱砂无法回避的地步。
朱砂道:“你那同伴太警觉,上来就动手。”
裴令之失笑,心想和她比起来,我确实不够警觉。
他没有掩饰,就这样笑出了声。
然后他的笑容骤然一收,淡淡道:“既然女郎毫无诚意,我们无话可谈,请吧,好走不送。”
刹那间不止朱砂,连积素都愣住了。
裴令之不需要任何答复,抬手一按帷帽,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竟然径直起身,要向书房外走去。
室内灯烛一跳,骤暗骤明。
朱砂变色,向前一步:“你是什么意思?”
裴令之转过头,言简意赅指出了最可疑的一点:“你做了什么,引她动手,甚至不肯听完你自陈身份?”
一路同行,裴令之不敢说自己多么善于体察人心,至少对景昭有几分了解。
即使朱砂言语间不能取信于她,她也绝不会瞒下这条消息,在见过积素前去送信的人之后,不让对方捎条消息给他。
但事实是,裴令之确实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而朱砂自称见过了他的同伴。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次见面很不愉快,不愉快到朱砂连自报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不再看朱砂,平静道:“你既已冲撞我的同伴,为何仍有自信可以在我面前言辞敷衍?女郎说话不尽不实,只好言尽于此。”
见他举步向外,真的再无回头之意,朱砂牙关紧咬,唤道:“等等。”
裴令之恍若未闻。
积素锵啷一声,再度兵刃出鞘。
“等等!我说!”
朱砂语速极快道:“有人在跟踪我,我不能显露行迹,上午我想悄悄去见你的同伴,弄出了动静,我怕惊动那些人,只好逃走,没来得及和她交谈。”
“哦?”
裴令之终于止住脚步。
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询问朱砂,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谁在跟踪你?”
下一刻,裴令之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
——“卢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