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一个双垂螺髻的小姑娘埋头闯进意玉的共和院。


    院子的婆子去拦,也却拦不住。


    牵上她的手臂被脱开,腿也扯不住。


    几个乌泱泱压境的婆子都苦心劝道:“紫蝶姑娘,如今您的继母怀氏,也不是刚进府的那个怀氏了,她现在可是府里的管家娘子,您这样,实属属于冒犯……”


    看似苦口婆心的一段话,但却激起了紫蝶的怒火,她冷嗤道:


    “管家娘子是我母亲的位置,干她何事?她只是个不招父亲喜欢的继室罢了,慎言。”


    管家权不是母亲的吗?怎么能给这个怀意玉?


    紫蝶就是听到意玉掌握管家权的风声,气打不过一处来,为母亲怨恨。


    多年扮演好一个娴雅女儿的她,直接抛却了在明州书院的课,带着几批人马就赶回了东京。


    头次如此叛逆。


    她倒要质问下父亲,到底是不是忘了母亲。


    还要亲自看看这个怀意玉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一个月,就哄得管家权都给她了。


    紫蝶来者不善。


    她謋然推开门,进入意玉的卧房。


    迎面看到了一个收拾书桌,安静地把账本放置好的女人。


    神色极其柔顺,五官也柔和圆钝,但绝没有她想象的刻薄小家子气,反而让人觉着恬淡如微风。


    檀色棉衣,简单的玉兰簪把头发做得一丝不苟,露出轻盈白皙的脸颊。


    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她,仿佛看见她,整个人就静下来,就舒服了。


    紫蝶赶忙把自己下意识升起来的好感散开,只当是孩童会对于好看的人都亲近。


    好感散去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嫌恶。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般娴静柔弱的女子,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管家权握在手里,可见其野心。


    她对父亲这个继室的印象,只有通过身边人了解过。


    素懦无断,卑微无能,脾气也好,没有一点威严。


    估摸着会低微地讨好她,和那些俗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在意玉同她打招呼时,只是假笑着回礼,全了礼数,实则冷淡生硬得紧。


    然而,意玉只是如同一个大姐姐一般照顾她,给她倒温茶,给她准备了糕点,仅此而已。


    并没有什么刻意的讨好。


    两人面对面坐在黑木茶桌边,意玉双手抱着茶盏,感受热气在眼前萦绕,呼在脸上,暖腾腾的,她低着眼,温柔地道:“紫蝶,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很巧。”


    紫蝶只觉着她假惺惺,她觉着自己可不吃这套,疏离漠然地暗中讥讽,“啊,那真多谢,不过,我来是找父亲的,劳烦您费心了。”


    说她想得多,阿谀奉承。


    意玉并不因为她的冒犯生气,只温柔道:“抱歉,但我确实是有事想劝你。”


    她通过这几日的摸索熟悉,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个事。


    那么就是她的姐姐怀明玉,其实并不明智。


    她的管家法子,以及一些决定,都极为理想。


    意玉的评价特别含蓄,但换句话讲,就是怀明玉的法子不落实,太虚了,假模假样罢了,并不长远。


    就比如对怀明玉自己的亲生女儿紫蝶。


    如今,意玉早早观察到,紫蝶的面容果然极其憔悴。


    薛洺很爱姐姐的一对儿女,意玉也爱屋及乌。


    只是因为薛洺,而单纯炽热地爱他的一切。


    意玉温和:“据我了解,你是在明州求学?”


    紫蝶从嗓子里发出个不情不愿的嗯。


    意玉明白。


    这就对了。


    那位明玉姐姐,自紫蝶出生,就把她送往明州乡下的学府,还不让她暴露身份,美名其曰忆苦思甜,应该磨炼才能成才。


    但这太理想了。


    意玉是切实经历过在乡下的日子,最清楚乡下就是个人情社会,若是一介孤女在乡下,尤其是在书院这种清高的读书人存在的地方,铁定被排挤。


    意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我有幸接触过些许医术,看你的精神,应当是长期心悸,经常恸哭,极为焦虑的模样。”


    “你大部分活动都在书院,是在书院出事了吧。”


    她在同莫离给薛洺煎药时,了解了人的心病症状,和紫蝶很像。


    紫蝶又惊又怒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上演继女与后母的戏?不是要讨好她?怎么质问起孩子最耻于讲的学业了?


    意玉看她愣住的样子,太息,果然出问题了。


    她只低声道:“小地方的书院最是踩高捧低,你在他们眼中是个好欺负的孤女。你性子大爱,不愿让父母担心,也不愿显露脆弱。受了欺负,也不会说出来。”


    紫蝶哑然。


    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她似是一个刺猬,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狸猫,也没有之前刻意维持的端庄模样,也没有什么乖乖女的礼数了,而是压着脾气,怒道:“你闭嘴!闭嘴!”


    说着说着,嘴一瘪,眼泪就啪嗒掉下来,还把桌子上的茶壶泄愤又慌乱地扔到桌子下。


    全部碎了,全是狼藉。


    平常人要是自己的好心被这么斥驳,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但意玉不一样。


    她的反应,是第一时间觉着,像紫蝶这么乖巧的孩子,到底是在书院受了什么委屈,才会如此忿恚?


    意玉轻声安抚她,看她哭,还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硌人的身子温暖她,拍拍她的后背。


    她不停地安抚她:“抱歉,抱歉,我不该这么说,是我愚钝了,抱歉……”


    最后,意玉很认真地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


    紫蝶哭够了,听这句话,嗤笑以为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大人客套话,只冷着脸说:“我自有我的想法,您还是莫要假惺惺了,您解决不了。”


    意玉想争取,说出肺腑之言:“姐姐的决策,并不全是正确的,你可以试着跳出她生前留下的框架,让自己好受才是……”


    紫蝶只是冷冷地瞧了意玉一眼:“够了,别挑拨离间了。”


    母亲说的话,根本不会错。


    她非常防备意玉,加上被戳破了心中隐私的秘密,也不等父亲薛洺了,当即就要走。


    意玉她想了想,折了个中:“所有的压力都会攒堆爆发的,若是受不住了,你可来找我,最起码搏一搏生机。”


    紫蝶微怔,眼中有些许动微,随即又决绝回头,压低了眉。


    遽然策马离去。


    *


    年节过后,诸位就要陆续上直了。


    所以京中会小设宴席,不少同僚好友会趁机聚聚。


    此日,薛府便设了宴席,请了不少结交世亲来。


    意玉负责打理宴席。


    她现在身处薛府之中,虽仍旧不得喜欢,但毕竟手里有了管家权,大家经过意玉的改革手段,发现她其实是有才干的,也都对她慢慢变得尊敬,不敢随意欺辱。


    薛府原先乱得很,如今竟逐步入正轨。


    来赴宴的不少人,如今对怀意玉的看法,也不再是瞧不起了,反而聪明人见府里的好模样,都知道意玉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只有薛府的人,认为这些都是明玉夫人留下的框架,加上婆母的办法,才能如此。


    是婆母和先夫人厉害,意玉只是挂名。


    所以府里的事,有没有意玉都一个样子,仍旧瞧不起她。


    而意玉不论别人如何看待她,自己的想法都很纯粹。


    她感谢那些恭维她的宾客夸她,却并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只是开怀把薛家管好了,能浅薄地帮上薛洺一点。


    能帮他,意玉不论做什么,都开心。


    意玉所有在薛府做的,和曾经的安分守己大相径庭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薛洺开心。


    简单又滚烫的热忱之心罢了。


    宴席上,盐铁司主事的同薛洺是好友,名为郝辛,主管着盐铁兜售生产。


    同各大州府的富豪私交甚密,看起来不好相与,一脸彪形大汉的模样,凶莽得很。


    他在外人眼中就是这般,看起来威严得紧。


    进入薛府,他这次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宴会的规整程度,比这位大人上次来时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最起码下人们都有事做,不乱了,反而都沉溺于在各自的岗位上如何压过竞争对手,毕竟意玉给每个岗位都设置了两组队伍,用丰厚的奖励给予胜利者。


    上次来时,整个薛府的流程倒也有茶酒司操办,没出乱子。


    但婆子之间或厮打或偷闲的事,他一个管盐铁这种鬼怪极多生意的人看了都糟心。


    据说,这管家的,是怀家那个从乡下来的女儿?


    竟能把府里治理成这样?不免去啧啧称奇。


    这时,正巧意玉也忙完事务入宴,薛洺也恰巧从练武场归来。


    两人好巧不巧碰上。


    薛洺极快地同她拉开距离,连看一眼,都懒得分眼神。


    这姑娘不安分,掐着点,就为同他见面。


    庸俗。


    明玉那张明媚的脸,为何要出现在这种卑微又庸俗的人身上?


    他冷嗤一声


    意玉习惯了,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郝辛这个看似不好相与的莽汉,主动上前同意玉搭话,连薛洺都不理了,露出与外貌极其不相符的热情道:


    “弟妹好!”


    然而,在凑近看到意玉的模样时,声音却没那么兴奋了,反而多了几分沉思探究。


    他转头对着阴沉脸的薛洺。


    薛洺冷嗤:“她不是你的弟妹,你若是执意如此叫,那么你也可以不是我的兄长。”


    郝辛看了眼意玉,意玉被这么拉了面子,也只是温顺地听着,不发一言。


    客套几句后,郝辛独自拉过薛洺。


    他眼中有疑惑:“我觉着这姑娘,实在眼熟……好似从哪里见过。”


    倒是像……像杭州的……


    薛洺自然以为,郝辛是觉着意玉像他的妻子明玉。


    所以冷冷地让他醒醒脑子,把嘴闭上,看看眼睛。


    但郝辛实则并不是这般想的,却平白挨了一眼。


    他讪讪摸头。


    记忆在他脑子里飞转,转,转转——


    罢了,不想了,实在想不到。


    但意玉这边因为管家好而乐而受赞扬,大房那边就不乐了。


    另一侧。


    大堂嫂和大堂哥。


    大堂哥原先是明州那边的提点邢狱,直至要为他岳母守孝持服,才回了东京。


    大堂哥怒气冲天,给岳母守孝什么的都是借口,他是完全有法子不继续守孝,夺情归位的。


    只恨大堂嫂蠢得很,他怒:“着实是蠢!这管家权你不好好压着,认为自己厉害冲天,轻敌了那薛洺的继室。”


    大堂嫂也早早没了当初对意玉不屑,对意玉成不了事胜券在握的高姿态:“这不关我事!要怪,你去怪那个先前的怀明玉太过蠢笨,让我以为后宅的女人都是这般蠢笨,才轻敌了这怀意玉!”


    “谁想这怀意玉,竟然是个披着羊皮的狼,看似是个懦娘子,实则一套一套背地里算得比谁都明白,焉狠。”


    “况且我也设了第二个局,联合二房她夫君,承诺给他路子,这才让给二房那管家婆洗脑,让她偷斤少量换箱子,我趁机让官府搜寻。”


    “谁想到这个局都被破了,怨得了我?”


    大堂哥提到这个就来气,他皱着眉头,全是厌烦:“你还有脸说这个局?”


    “你知道因为这个局,丞相被薛洺狠狠地挖苦一顿吗?圣上还因为丞相手下的官兵大年三十闯民宅,骂了丞相一通。丞相窝了火,我也被训一顿!”


    大堂嫂呆。


    最终,大堂哥吁口气,思忖后,说了一句:


    “去请族老来。”


    “这薛府的管家权怕是暂时拿不回来了,反正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不要也罢,没什么要紧的。还是咱们在明州的大事重要。”


    “明州庄子那边,绝对不能出事。”


    “让族老以此为由找那个老太婆博同情,老太婆肯定会心疼,给咱们把庄子压下来,不给怀意玉管,并且趁此让老太婆把权限都放开,咱们就能大干一场。”


    “届时这守孝期一过,明州庄子那边的事,便也七七八八了,他们要想收回去,也不行嘞。”


    *


    散席之后,意玉本想去夜里加点了解府里构造,困得不行,却被族老的一声哀嚎给震了一下。


    她低下昏昏欲睡的头一下子被老人恸哭的声音炸起。


    她挺着身子,瞪着两只食铁兽眼回头。


    就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老男人,正抱着老太太的大腿狂嚎。


    他涕:


    “我的好姐姐啊,你我自年少时便是好友,无奈我如今家道中落,也就被好姐姐你的大公子收留着。”


    这明晃晃的卖惨话,但老太太却很吃这一套。


    老太太看他朴素的衣服,那叫一个痛楚,忙问他如何了?为何衣着如此朴素?


    “大公子一家待小弟极好,可实在是大公子一家人都太过良善,手里就只有个庄子算作财富。即便管着庄子,也不敢动任何钱财,甚至还自己贴钱,我实属不敢多花费叨扰,这衣服,足以。”


    这话的意思是,明州的庄子桎梏太多,想捞钱也捞不到。


    并且博同情,说大房在明州人单力薄,只有个庄子能傍身,以便让老太太帮忙压着庄子,不让意玉插手。


    老太太果然应下。


    但族老仍旧不满足,他的目的,是打压。


    他话锋一转,到了意玉身上:“老姐姐,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小辈的拿权力拿得太快,心思就能证明特别重,不利于家族长久啊。”


    “还是得熬资历才成,大房媳妇虽在园林效率比不得意玉,但资历深,若是能让大房的媳妇为主,意玉为辅,两相齐美,再好不过了。”


    大房媳妇也就是大堂嫂。


    这明晃晃的礼教压迫,说小辈的就做不成事,应该有尊卑。


    就是在否认意玉做出的所有努力。


    她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只能有正常人一半的收获。


    这就是礼教。


    正当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搬出来,意玉也不好应答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来人回怼讥诮:“资历浅,不利于家族长久?可族老您年五十有余,我可见不得您对薛家,有多少贡献。”


    他一身银灰棉衣,因读书用功防止沾脏所穿,看着如竹如松。


    是三房的长子,也是唯一一个在筹备科举考试的人。


    是意玉的五堂哥,名为薛缚,读着似是学富五车。


    也确实是绝对的学富五车,绝对代表的礼教权威。


    这字字珠玑。


    族老的脸通红一片,如同猴子屁股。


    意玉感激地看了薛缚一眼。


    薛缚的袖子,被自家亲妹妹没好气地扯了扯,她呵:“你倒是不再明哲保身了,忘记父亲出头的血泪教训?”


    薛缚说他实在忍不住,“为了科举,该懦弱的时候,你哥哥我还是要做懦夫的。”


    他可不迂腐。


    笑作一团。


    族老灰溜溜回了屋子。


    意玉看着他破烂的衣服,心中存疑。


    真的是穷困吗?


    *


    成婚后一个月,夫妻二人要设宴,回请妻子娘家父母。


    意玉和薛洺分了两座马车。


    意玉对于母亲,还是有很多期待的。


    她走得快,越走越快,想要快些见到母亲。


    总算,她瞧见了母亲。


    但在开席前,母亲却把她单独留在卧房。


    和桃偷偷说,母亲这八成是听了意玉在薛家的苦难,要好好盘问呢。


    毕竟只要有心打听意玉近况,都知道意玉过得不好。


    正常父母,谁不关心打听下孩子?


    意玉因为母亲留她,很高兴。


    她眼中难掩热爱。


    但母亲却只和她保持距离,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意玉有些懵,但还是规规矩矩把自己的情况说了。


    母亲紧紧皱眉,嫌弃溢于言表:“洞房都没有?”


    她不耐:“你真是不如你姐姐,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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