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静心

    一双白皙滑腻的手将三炷香送入香炉,烟气袅袅,轻轻拂向高高在上的诸神。


    妇人有着和手一样柔细的脸庞,她的眉目低垂而虔诚,说出的话却是刻薄的:


    “若是下次还忘了换掉你那男人的鞋子,这璇玑守心堂你就不必再来了。”


    跪在蒲团上的女子垂着头,一条天蓝色的石榴裙盖着她赤着的脚。


    “祖母,我是走惯了,再说女子怎就不能穿靴子?”


    鸭青色的马面裙轻轻一摇,是上完香的妇人转过身来看她。


    “罗守娴,你穿裙换衫的时候,心里是做回女子的欢喜,还是男人佯做片刻女子的敷衍,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出的地步。”


    罗守娴不吭声了,头又埋得深了点儿。


    只用布巾扎起的长发从脊背上侧滑到一旁,看着那单薄罗衫遮不住的朗健筋肉,妇人喉头一哽。


    抬起手遮住半边眼睛,不去看自己糟心的孙女,沈梅清缓声道:


    “你做不得一辈子的男人,就早晚有一日要做回女子,这事儿你得扎在心里,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把自己当男人。被当做男人的女人是用来吃苦的,只有苦,当男人真正的好处,可轮不到你。”


    “是,孙……孙女谨记在心。”


    真的能记么?


    沈梅清看了眼自己孙女比上次来时更粗糙的手,几乎要叹气了。


    “守淑那丫头的腿断了之后没长好,悯仁说得将愈合处断了重接,你三伯娘拿不定主意,想要人下山去问你的意思,倒是守淑骨子里有几分刚强在,当天晚上就去找悯仁重新断了腿,现在在后山养着呢,那个叫皎儿的丫头也不错,等她那个不是东西的爹被你处置了,找个机会给她改了姓……”


    话说到一半,沈梅清忽然一顿。


    “罗也不是什么好姓。”


    罗守娴这个姓罗的看着地面,想把地挖开把自己埋进去,省得又碍了祖母的眼。


    说出来的就没一件顺心事儿,沈梅清转身往内堂走,罗守娴连忙要起身跟上,她头也不回地说:


    “你好好跪着,静静你那颗只顾着争名夺利的心。”


    罗守娴于是又跪了回去。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润了桃花,浸了玉兰,细细密密打在芭蕉叶上。


    位于维扬城外寻梅山上的璇华观香火并不旺,只是观主悯仁真人精通岐黄之术,常有维扬附近的深宅妇人坐在遮掩密实的轿子里上山求医。


    寻梅山上多的自然是梅花,冬日里自山上西峰往下看去,香云化雪,柔粉净白密密相接,那时的寻梅山上游人如织,也有人来璇华观顺便参拜和小坐。


    罗守娴的祖母沈梅清已经在寻梅山上住了快二十年,从罗守娴记事起,她的祖母就像是这璇玑守心堂里的第八尊神像似的,每日都在这地方打转儿。


    祖母和她爹的关系颇有些怪异,明明是亲生母子,却生分到不肯相见,他爹只能每逢初一十五就把她送到山上来陪祖母,祖母对她说不上喜欢,却愿意教她、养她。


    沈梅清自后堂喝了茶出来,就见自己的孙女儿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神色依然。


    “是玄女娘娘跟你说了什么好话?让你拜神还拜出了笑?”


    “祖母,我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了,七岁那年我跟你告状说我爹只教哥哥不教我,您就拿出了极厚的一套书,说您来教我。”


    沈梅清年近七旬,唯一能看出年岁的只有一头半白长发,让她与小她一旬有余的罗韩氏站在一处,她看着还要年轻几岁。


    此时她双手抱在胸前倚着墙柱站着,嘴角挂着笑,若是有熟悉“罗庭晖”的人见了,就知道“罗当家”身上那股子洒脱劲儿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我教你的是史书,是千百年的道理,是更替兴衰之理,是人心幽微之术,你倒好,学了那么多,蠢到去吃苦。”


    听到祖母的说话的语气里嗔大过于怒,罗守娴也笑了。


    “祖母,史书上的许多道理,是当了男人才能明白的。”


    “呵。”沈梅清冷笑一声,“是所谓当了男人才明白的道理让你设计了陈进学那畜生?你今日是救了她们娘儿三个,等那小姑娘再大些,日子过得苦,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你设计了她爹,到时候我看看‘男人的道理’如何能帮了你。”


    “畜生该杀,好人该救,这道理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我教你什么了?”


    “您教我,‘要做菩萨,先当夜叉’,至于以后的人心如何,我能当菩萨,也能当夜叉。”


    说这话的女子还那么年轻,在萦绕的檀香气中,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澄澈剔透,像是从不愤怒、从不渴求、从未经历过世间的不平。


    沈梅清突然就没了脾气。


    她看着自家孙女那比寻常闺阁女子要平宽的肩膀,长长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气。


    “你起来吧,昨日臻云在河溪里抓了一篓虾,我想吃活炸的,偏璇华观的厨子不杀生,你去给我炸了来。”


    “是。”


    罗守娴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抬头,绣像上的女娲、后土、金母、斗姆、玄女、太阴、碧霞七位神君,又行了一礼,才从堂中退了出去。


    溪水中捞出的大的也只有两截小拇指那么大,在虾笼里晶莹剔透地挤在一处。


    用米酒净去不多的腥气,用手指挑着面粉一点点散在虾壳上,罗守娴觉得自己的心也静了下来。


    从天而降的巨大机遇,有求必应的豪阔主顾,盛香楼后厨里日日的鼎沸人声和充耳夸赞,奢靡园林中一呼百应的飘飘然……


    油锅热了,她将小虾倒进去,看着无数气泡从虾子身上涌出。


    烈火烹油,其势难控。


    越是觉得尽善尽美,越是心中志得意满,越要小心掌握火候。


    火候不足,可以用时间去补。


    火候过了,一切便无可挽回。


    用竹编的篦子将炸成金黄的虾子捞出,罗守娴俯下身,用竹筒将灶下的火吹旺了一分。


    油温更高了些,罗守娴将虾子重新倒回热油中,片刻后再次捞起。


    这一次,炸好的虾被竹篦颠了下,彼此碰撞之间发出了稀碎的脆响。


    虾壳用舌尖一触即碎,虾肉还是弹嫩的,吃了一筷子,沈梅清看向自己的孙女。


    “你的心总算是静了。”


    “多谢祖母点拨我。”


    “我点拨你什么了?”沈梅清摇摇头,将一封拆开的信递给罗守娴。


    罗守娴先看了一眼信封。


    信是从岭南来的,寄信的人叫“鲍岫娘”,收信人是悯仁真人。


    罗守娴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再看信,反复看了两遍,她重新看向自己的祖母。


    沈梅清淡定地蘸着椒盐吃炸虾,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才说:


    “算算信在路上走的十来天,你哥现在说不定已经能看见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


    “鲍娘子尽力医治了三年,终于得了喜讯,才写信给悯仁,你也看见了,她还跟悯仁商量如何后续换药。”


    罗守娴抬起手,从脸上抹去了眼泪,心里的欢喜一阵接着一阵,就像是炸虾炸出来的泡泡。


    “我娘还没写信回来,没想到是悯仁真人先收到了消息。”


    “你娘估计是高兴坏了,脑子都不清醒。”沈梅清说话很不客气,“悯仁说你哥的眼睛是头内有淤血所致,既然鲍娘子的针灸之法让能淤血散去,能康复也是应该的。算起来,你娘带着你哥去岭南也三年多了……”


    见罗守娴双手捏着信纸,脸上半是笑半是泪一塌糊涂,沈梅清翻了个白眼儿。


    “别光顾着高兴,你以后打算如何?”


    “以后?”罗守娴有些茫然,她被巨大的欢喜砸懵了,眼前都是模糊的,哪里知道以后?


    十二岁那年那个下雨天,她爹没了,她哥哥晕着被送回来,从此就目不能视,她穿上了哥哥的衣服走到正院,面对的是突然间面目狰狞的三伯、四伯。


    已经八年了,那个下雨天像是有一条线,紧紧地牵系着她的一丝魂魄,哪怕她让人砸断了三伯儿子的腿,哪怕她把二房一家老小都送回了宿州乡下,那根线还是抓着她年少的忧惧和惊惶。


    此时,她听见了那条线断开的声音。


    她哥哥好了。


    她哥哥好了!


    “你哥哥好了,你这个假冒的‘罗庭晖’怎么办?”


    “哦。”罗守娴终于回过神,笑着说,“我哥要接手盛香楼怎么也得两三年,等他稳当了,我就退出来,反正盛香楼的招牌稳当,就算旁人知道我是顶替我哥了几年,也不会说什么。”


    “我问的是盛香楼吗?我问的是你!”


    “我?我……反正我不嫁人,到时候我就在寻梅山上建个小院儿,每日开几桌,只做拿手菜,也陪着您,好不好?”


    沈梅清没说话,她眯了眯眼睛,咬断了嘴里的炸虾。


    她一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孙女,此时有着令她厌恶的愚蠢和天真。


    “罢了。”她对自己说,“事教人,才教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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