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酩酊

    孟长盈垂下眼帘,抿着热茶,只“嗯”了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郁贺和月台站得笔直,身上雪疙瘩被热气一烤,滴滴答答化出水。


    “去换身干净衣服。”


    孟长盈不看他们,声音冷冰冰。


    主子总是这样心软。


    月台鼻子酸涩,眨了眨眼中的水汽,应声:“我这便去。”


    这片校场是金吾卫的,归郁贺管。平日里他们几个都没少来,衣服鞋子一应都备有,两人很快换好衣服出来,仍还靠边站着。


    孟长盈眼中倒映着铜火炉中烧红炭火,火苗颤动,似是她向来冷静眼眸泛起波澜。


    她抬手轻敲身旁坐席:“坐。”


    站着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月台挨着她坐,郁贺靠后些,坐在崔绍旁边。


    月台看到孟长盈静坐的模样才意识到,主子今天不太对劲。


    绝不止是因为她擅自来校场练手,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她身体微微往后靠,看向坐在孟长盈另一边的星展。


    星展正埋头喝着热醴酪,吃得香喷喷,上嘴唇挂了一行白,丝毫没接收到她的眼神。


    月台缓慢长出一口气,忽然觉出星展话里的道理。


    她确实不能出事,主子交给这么个粗人,她哪里能放得下心。


    星展估计也想不到,说破嘴皮子也没达到的效果,只需要她身体力行地展示本我即可。


    崔绍手里端着温好的黄酒,给月台递过来一杯。


    “喝点好暖身。”


    再回头见郁贺也朝他伸手,崔绍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嫌弃瞬间就冒头了,直接把酒壶往他面前一摆。


    “刚才不是打得挺起劲,现在知道倒要酒喝了?喝呗,都是你的。”


    郁贺仰头一口酒下肚,锁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哼道:“崔元承,你看得也挺起劲,月台手里的剑是你给的吧?”


    崔绍闻言往后缩了缩,在郁贺身后躲避星展和孟长盈的眼神。


    他本来就不是个安生人,大雪天有好戏看,他当然不会拒绝。


    孟长盈不追究,氛围便也慢慢活络松快起来。


    星展崔绍两个嘴巴闲不住,嘚吧嘚说个不停,郁贺月台也跟着闲聊几句。孟长盈话最少,但总最有意思。


    热气熏人,酒香浮动。


    没过一会,几人微醺,就连孟长盈都慢慢喝了两杯热酒下去。


    如今时局诡谲多变,平日里就算想醉,也没有地方能醉一醉。


    大雪封山,屋门紧闭,便让人在短暂放松中,生出些懈怠。


    几杯黄酒真能醉人吗?


    或许能吧,但人嘛,总是想醉便醉了。


    星展趴在席上,抱着崔绍的腿,一个劲地去抢他的碧玺手串。她早就眼馋好久了。


    “诶,你这当着孟姐姐的面生抢是不是?孟姐姐不给你发俸吗?啊?”


    崔绍舌头大着,揪着手串不松。


    星展抬脚利落去踢他,人醉了,身上功夫还在。


    “你个大男人,天天打扮得比我还花枝招展,手串宝剑不离身,分我一样怎么了!月台你说是不是!”


    “嗯……对!”


    月台迷糊应着,好歹还坐得住。只是眼神散着,和平时沉稳模样大相径庭。


    孟长盈头歪在月台肩上,额前发丝微乱。醉了也是安静的。


    月台两只手都环着孟长盈,腿也环在她身边,像只护崽的大母鸡。


    姿态像保护,更像依靠。


    郁贺还有点人样,只是靠着墙,两腿箕坐,一点也不像个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倒像个混迹街头巷尾的游侠。


    他手指扣在酒壶上,一口接一口地灌,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整个人酒气冲天,就是没喝醉也熏醉了。


    孟长盈望着他,坐起身来,又被月台抬手按了回去。


    她便靠着月台,唤道:“奉礼啊。”


    郁贺抬眼,眼神发木,眉心还微蹙着,显出愁丧:“娘娘?”


    “郁家香火承嗣,老夫人应当很欢喜吧?”孟长盈声音不大,还带着酒醉的困乏。


    郁贺扣着酒壶的手却一松,酒壶瞬间砸在地上。


    酒液迸溅,馥香更浓。


    崔绍和他挨得近,被淋了一手,“啪”一巴掌拍过来。


    “你做甚!不喝给我喝!”


    郁贺没回话,眼神木然转动,落在孟长盈面上。


    他嘴唇动了动,却仍只说出两个字。


    “娘娘……”


    孟长盈轻笑,垂落的发丝浮动,让她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说:“奉礼,莫要让我失望。”


    郁贺低下头,默然半晌,声音滞涩艰难,一句话好似就能用完他全身的力气。


    “国仇家恨压身,贺不敢忘。”


    孟长盈看着他,忽地探过身子。


    动作间胸前长命锁叮声脆响,在恍惚中让人灵台清明一瞬。


    她一手揪起郁贺领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凝着他。


    冰雪剔透的人眼底是一片沸腾的火。


    “她入了郁家,便是郁家人。我不强求,但对乌石兰部,你决不能手软。”


    郁贺眼睛雾蒙蒙的,眨了眨,流下两行泪水。


    他猛地抽泣了下,嗓音都要扯破:“我对不起我阿姐!”


    “那是个胡人,她是个胡人,是乌石兰部的大小姐!我要杀她!要杀她,要杀她……”


    孟长盈松开了手。


    郁贺却脱力般伏在席上,湿淋淋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哭得像是鸿雁哀鸣。


    孟长盈垂目看着脚边的郁贺,忽然明白了。


    他怕孟长盈要他杀,更怕孟长盈不要他杀。


    那点悲哀蔓延出来,孟长盈安慰不了他。


    谁又比谁活得轻松呢,不过是活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孟长盈拿起案上冷掉的杯酒,仰头饮尽。


    郁贺的哭声惊动旁边两个打架的,于是三人开始抱头痛哭,不知道在哭什么。


    星展哭得尤其伤心,嗷嗷冒鼻涕泡,把郁贺的悲伤也变得滑稽起来。


    本来在山上喝个酒也不算大事。只是天色渐晚,郁贺迟迟未归,乌石兰萝蜜竟找了过来。


    小姑娘头戴风帽,身着皮裘,脸蛋冻得通红,接过醉熏熏的郁贺,气鼓鼓地和他咬耳朵。


    “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孟长盈靠在小几上,见她还要过来行礼,只摆摆手示意不用。


    仆从簇拥着夫妻二人,慢慢走入雪白天地中,渐行渐远。


    孟长盈以手支颐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便眼前模糊,倒不是哭了,而是身子撑不住了。


    一场畅快酩酊,值得为此生一场大病。


    这是孟长盈昏死之前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紫微殿中药味更浓,可孟长盈却没有时间再休养了。


    冬来一日冷过一日,苍江大半上了冻。


    凌汛倒是止住了,可苦寒时节,受灾百姓若不及时安顿,后患无穷。


    “主子,杨大人密信。”


    孟长盈披着厚袍,伸手接过信。玉镯晃动之下,手腕苍白纤细得过分。


    她低低咳嗽着,快速浏览一遍内容。


    月台适时端来热茶,孟长盈抿着茶水,热汽中一张雪面凝眉沉思。


    “叫万俟枭、纥奚五石,可那昆日来。”


    星展面露诧异,瞟了眼月台。


    月台皱眉,语气温和中带着严厉:“别傻站着,这几位你亲自去请,把人带到书房。”


    孟长盈点点头,和月台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手中信件,再看向星展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多和月台学。”


    星展:“……是。”


    这种情况时常有,星展总疑心这两人在她来之前就通过气,不然为何主子都还没开口,月台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呢?


    更让她纳闷的是,长信宫除了老皇帝和小皇帝,还从来没别的胡人进来过呢。


    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叫那几个讨人厌的胡人进长信宫?


    孟长盈不曾遮掩什么,太极宫便也得了消息。


    德福禀报完,紫宸殿鸦雀无声。


    两息之后,“咔嚓”几声。


    万俟望今天才从藏书阁带回来的珍贵汉文简牍,已尽数在他掌下断裂。


    德福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万俟望嗓子里挤出一声“呵”笑,声音低得如同情人呢喃,却带着翻涌的血腥味。


    “孟长盈,你好得很呐……”


    而彼处万俟枭很是摸不着头脑,纥奚五石和可那昆日就更不用说了,谁不知道孟太后是坚定的汉化党。


    别说漠朔九部,就是普通漠朔胡臣,也少有人能入得她眼。


    如今长信宫卿星展亲自来请,去处还是长信宫,非太后亲信都进不得的地方。


    虽说几人都一头雾水,但心气倒是被顺得舒畅许多。


    三人一路进了书房,皆垂手行礼。但眼珠子都四处转着,对这第一回踏足的长信书房满怀好奇。


    屋中并不奢华,书架宽大,摆满了竹简书本帛画,四处熏暖。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摆着些文玩。


    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孟长盈竟亲自起身,走到万俟枭面前,抬手轻托着他的小臂。


    “王爷请起。”


    万俟枭浑身一震,发辫上的金玉哗啦脆响。


    平日总阴鸷压着的眉眼都绽开,眼珠子瞪着漆黑皮臂鞲上那两点净如葱白的指尖。


    孟长盈并未施力,只是指尖轻轻触在万俟枭臂鞲上。


    柔软与坚硬,白皙与纯黑,一碰而分,莫名地让人……心旌摇曳。


    万俟枭随着她动作而站起来,行动间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垂涎美味的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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