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林一的主要战局简单画个示意图是这样的:
[北↑——
(辽泽)——↗高显(克烈)——
↗候城(克烈)——
(大梁水)
安台(林)─约200里─→襄平(克烈)→(千山山脉)
↑↗——↗(山)
辽隧(林)─约70里─↗新昌(林)——千山山脉)
↓↘(山)
安市(林)——
南↓]
按照林一原本的打算,取下新昌后或取高显城,或下候城,对襄平形成一个步步蚕食的包围圈,但她实际拿下三城后就发现,拿下城池必须要分兵驻守,分散了自身的兵力和精力,这样并不可取。
她无法相信魏朝辅兵的品格,于是在打新昌城之前,林一做了个决定,直接集兵取道新昌,和襄平城中近七千克烈守军一战决出胜负。
再怎么攻城掠地,托雷都是个死苟的叶护,他的实际兵力并没有变化,反倒是频繁攻城消耗苏赫骑兵大量精力,同时还要考虑城池镇守的问题。
比如她在安市城就把扎哈额真留下了,在安台城又撇掉一个王澈,如果按照原本的包围路线还要再打掉一个候城。候城是大城,不好打也就算了,这趟打下来肯定要惊动襄平,不如奇袭来一波大的,反倒给托雷留一条涉水前往候城的撤退路线。
在战争中给敌人留后路,有时候并不是错误决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永不过时,而有一条逃生路线,对士气反倒是极大的打击。百鸟帝国也有一段城邦互攻的远古时代,那时的名将攻城往往不会包围得很彻底,而是“围三放一”,三面猛打,但留出一面不打,使得敌军有路可突围,溃逃的兵力往往是无法再次组织起来的。
现在身边没有可以商量战局的人了,林一也就非常放飞,从地形上来看,其实通过辽隧直接奔袭向襄平是一条很平坦的路线,然而打仗不是这样算的,新昌和襄平之间有山路阻碍,但对骑兵来说稍微绕行即可,没有绝对兵力优势,哪有直接从大平原光明正大去攻的?
林一目前从辽隧抽了兵,又在新昌安市留了兵,手头上的兵力约莫六千,在新昌歇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饱食一顿丰足的晚食,正准备出发,忽然外间守军来报,说城下有数千雪域兵到来。
林一愣了一下,今日她还没有出去查探过情况,雪域兵的特征是装不出来的,人人带马,那这些是……
是苏赫铎带着整整三千骑兵来援!
三千骑兵都是顶风冒雪,一路奔袭追赶而来,人人披着毛皮,骑一马带两替马。铎王子比先前瘦了些,显得五官轮廓更加英挺。他的眉眼生得最好,黑眸沉冰,英武冷峻,一眼看去就是个威风凛凛的青年武将,压根看不出内在草莽。
林一放他们进城,众人都急急忙忙吃饭,苏赫铎抓起面饼就吃,连吃三个饼子喝一口水,再吃两个,不幸噎住。林一给他顺了顺背,很纳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人?那恁爹就剩下多少兵?”
苏赫铎缓了一口气,咧嘴说:“阿父让我押送粮食速去还账,我到札答阑的时候,骨得族长说公主可能有打城池的想法,我吓了一大跳!不是说好抢些粮就回的吗?思来想去,正好大辽河结冰,我就过来瞅瞅,刚过了一个城,说公主带人在这个方向,我就过来看看……”
林一怀疑他连辽东郡的局势都没有事先查探过,可巧是她占的城多,不然真要是抢粮食,那他岂不是一头撞进克烈城里头?
“原本就没准备浪费时间,你来了也好,我们打下襄平早些回去,新增的兵马在后面压阵,你们路上慢行,先歇一口气。”林一做下决定,忽然又觉不对,“送粮需要这么多……骑兵?”
苏赫铎带来的人马和她出征的配置一样,一人带三马,这是急行军的标配,看起来也不像是运粮的啊。
林一大约猜到了什么,心里陡然一软。
苏赫铎却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咧开嘴笑道:“阿父让带的,怕路上有人劫粮食,我在骨得那儿把辎重都卸了,这趟出来全听公主的,打襄平?襄平是魏城吗?在哪儿啊?”
林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很爱怜地说:“你不用想太多,跟着我就行。”
兵力优势陡然放大,林一的底气更足,许多名将其实更擅长小股兵力作战,人数越小越能把名将的能力执行到位,所以常有以少胜多,八百胜十万都不是神话传说。但是一场正常的战役,自身人数优势在这里,对士气是一项大提升,何况带兵的是我!
新昌城距离襄平城百多里路,需要贴山脉绕行,骑兵一昼夜可达,但要考虑后续攻城的体力消耗,林一把行军时间限定为两日。路上埋锅造饭,苏赫铎很新奇地吃着烤面饼,他年轻火力壮,身上只穿内外两套,内里是灰兔毛的衫,外套黑熊皮衣,还微敞着怀,属于是别人看着都冷,但他整个人都往外散发着一股热气。
林一问:“这身熊皮大衣是二王子送你的?”
苏赫部落富庶,但苏赫一家的私人财物都不多,林一看惯了父子四个就那么些衣裳来回穿,这新熊皮很显然是那次她给苏赫忽律留下的熊,被剥皮制成的大衣,她明明记得小漂亮总是很敌视长兄,怎么兄弟两个现在关系这样好了?
正在篝火旁取暖的苏赫铎愣了一下,顺手摸了摸身上的熊皮,有些茫然地说:“哦,他是献给阿父了,阿父说路上冷让我带上,我就穿着了。”
苏赫阿那的话其实还要更多些,比如女子畏寒,他在帐中有火取暖,不必穿这样的好东西之类。当时苏赫铎微微纳闷了第一句,他不是女子啊,不过他从不把纳闷的情绪放在心里三秒以上,就很高兴地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熊皮大衣,阿父经常给他东西!但是第一次把二弟送的东西给他!
林一微微点头,咬了一口已经开始干巴的面饼,好在里层的腊肉有油脂,面皮上撒点水,烤一烤,腊肉里的油渗透出来,还能算是美味。
在山脉避风处扎营,简单休息了三四个时辰后再次行军。天气现在已经很冷,好在雪域人有充分应对寒冷的经验,比起雪域的千里冰封,辽东还算暖和呢!人人都拢紧了身上的皮子。
抵达襄平城附近时开始下大雪,风雪阻碍视线,但林一远远就看到襄平城门紧闭,是很严格的战备状态,她也不意外,周边城池都快被平一遍了,托雷再收不到消息就是头活猪了。
她有前期一手准备,还是能骗就骗一骗,让人抓出了小辫子散乱的阿勒台,对他说道:“这两天我也和你谈心好几次了吧?你现在丢了城,失了兵马,回不去克烈部了!而且你本身就是小部落出身,不是真的克烈人,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配合我骗开城门,不要去想你姐姐可以帮你,现在托雷也是个死!”
阿勒台显得有些憔悴,他点头如捣蒜,林一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勒台,你也不想因为你的不配合,导致我受到损失吧?我受到损失,你的损失就会更大。”
林一很不习惯威胁男人,她长久以来都认为男人是珍贵易碎的奢侈品,就和猫属于一类动物,但是她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只能委屈委屈这个小辫子。
何况已经开过杀戒了。
不多时,一支几百人的残军在阿勒台的带领下奔向襄平城,护城河已经结冰,他大声向城门上呼喊,眼泪都在眼角挂冰,破了音:“姐夫,托雷姐夫!新昌城破了,我来报信的!追兵就要来了,苏赫部落有万人大军开进辽东啊!”
城门上守军均为克烈人,是很严肃的战备状态,不多时托雷的副将阿史那浑匆匆上了城垛,仔细看了看阿勒台的面目,有些犹豫地喊道:“阿勒台大人!叶护说让你找个地方暂避,现在襄平封城,若是旁人来,早就放箭了,请你避往候城去吧!”
“我有重要情报!这趟带兵的人是苏赫部的新可敦,大魏的公主,叶朔的外孙女!她有不下叶朔之威!带了足足万人骑兵已经打下辽隧安台安市和新昌,襄平被包围了!让姐夫放我进去吧!”阿勒台声音里带着哭腔,“后面追兵未至,只是暂开城门放我进去。”
副将只好又去请示了一遍,托雷仍然没有上城楼,阿史那浑折返,再次道:“叶护很生气,阿勒台大人,您现在就算进城,又能怎么样呢?快走吧!等追兵来了,叶护就要直接放箭。”
阿勒台大哭着退走,声音在寒风中异常凄厉,“苏赫可敦携上万骑兵破我新昌,战败非我之过也!襄平若破,你托雷如何向大汗交代?不过是同死罢了!”
城楼上守军都有些打颤,雪域人怎么会不知道苏赫部有多会打仗呢?不然苏赫人凭什么占据整个雪域最好的黄金地带,而克烈部只能压上无数青壮的性命拼出辽东这片地域?而且带兵的还是叶、叶朔的后人!
没能骗开城门有点遗憾,但林一很满意阿勒台的发挥,把她的兵力夸张到九千变一万,对城中七千守军来说是个不小的心理压力,因为两方都知道魏朝辅兵实际上没啥用。
而且还吹嘘了她的军事能力,她现在已经知道叶朔这个已故魏朝名将,曾经把克烈人打得抱头鼠窜,克烈人从老到小,总之望叶字军旗就有逃命本能。也是他死之后,拔都汗才敢压上一切去打辽东,如今借了这份故去五年的威势,更加动摇敌军士气,优势又又又在我了!
回到扎营点后,林一赏了阿勒台一块腊肉面饼,再次确认战线:“不硬打,城门处的地形我看过了,护城河封冻,地道口距离很远,正好大雪遮视线,我们陈军列阵在射程外,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挖地道!”
苏赫铎愣*了一下,“挖地道?”
林一咧开鸟喙,圆瞳滴溜溜发亮,“明挖地道,实际上已经有一条现成的,我要让他们误判进度,以为地道挖掘需要很长时间,实际找准时间直接打进城中!”
苏赫铎仍然没懂,林一挥手撵开他,开始给各千骑百骑布置任务。
第42章
林一是很坏的那种鸟,她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明挖地道暗中分批入城,其二是让人在襄平城去往候城的路上,挖开大梁水封冻的冰面。
之所以要挖开冰面,是因为现在的天气会很快重新结冰,但新结的冰面薄,可能当时看不出来什么,但大批骑兵呼啸而过,连人带马坠入冰河之中,倒霉个千把人不成问题。
战争的本质就是弄死更多的敌人,保全更多的自己人,是比谁更会杀人,所以能带兵的将领一定是异于常人,名将战败能很快调整心态东山再起,而因为一场战争中的死亡再也爬不起来的,不是做将军的人。
林一看着领命而去的骑兵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没有趁手的家伙,用刀用枪槊去挖冰,挖肯定是能挖,但是体力消耗是真的大。
下次应该备足器具的,比如她就记得百鸟帝国远古时代曾经有一种复合式工兵铲,一侧有锯齿可以临时伐木,一侧开刃,能挥砍,铲面下凹可以当临时锅板用,铲头同样开刃,可以作为骑兵的备用兵刃,最重要的是以后作战肯定少不了挖掘工作。
回忆着工兵铲的形制,林一也不闲着,仔细打量了襄平城楼和底下的距离,确认射程位置,然后命令展起四面军旗。
军旗是她临走时带上的,是苏赫部落的标志金斧钺大旗,黑底金纹,造价还不菲,整个苏赫部落拢共八面军旗,她带了四面出来。想到克烈人惧怕叶朔,林一临时弄了个粗布军旗,用炭笔粗粗描绘了一个魏书的叶字。魏朝现在虽然普遍用更简洁的隶书文字,但军旗这种象征古朴传承之物,上面的字通常用大篆……嗯,好在形状相差不是非常大。
总之隶书版的叶字军旗同样起效,眼见得四面金斧钺大旗一字排开,为首的女子高头大马立在中间,左右亲卫扛出一杆叶字军旗,城楼上的克烈人都慌了,这说明阿勒台大人说的是真的!真的是叶朔的后人打回来了!是带着苏赫骑兵打回来的!
襄平城中,托雷在奢华厅堂里走来走去,面露狠色。他当初是和大汗一起攻下襄平城的,知道守城方有多大的优势,上万骑兵又怎么样?当初打襄平死了多少勇士?只要能在苏赫骑兵打进城之前消耗掉他们大半人数,就有机会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只要能守住城就是他的功绩!
然而副将匆匆来报,说是那位魏朝公主,苏赫可敦没有围城,而是在距离城门一里处直接停下,卡在弓弩射程之外,开始挖掘地道。
冻土难挖,作业比较困难,但仍然给克烈人以震撼,要知道他们当初打襄平,那是多次冲锋,死伤惨烈,有时候死十几个人就为了撞几下城门。最后久攻不下,还是大汗身边一个世族魏女汗妃的兄长提出“垒土石而攻”的法子,自城外开始堆积土石,一步步推到城门处,然后大军通过垒土一次冲垮城墙,这已经是雪域人所能接触到最厉害的攻城法了。
怎么会有人连攻都不攻,卡着射程直接开始挖地道啊!这就是魏朝将门的水平吗?
托雷听闻也差点气炸了,才反应过来要面对的可不止是苏赫骑兵,而是一个狡诈的魏朝女人,那叶朔精力这么好吗?人在边关打仗,还有空教一个外孙女兵事?他思来想去,咬牙说道:“不能开城门迎敌,现在离得太近了,城门一开苏赫骑兵直接冲入,时刻盯着他们挖地道的进程,这个鬼天气,一天两天挖不了多少,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嘴上这样说,他很快命人去叫来襄平城中世家大族过来商议,襄平城类似安市城,这样的大城就算被攻破,也还是会有世族舍不得多年根基不愿撤离,拔都可汗都给了他们很好的待遇,现在魏朝的公主打来了,他们论起来可都是叛国之罪!
襄平世族现在还留存着的是四个互为姻亲的大世族和七八个小世族,小世族只能起到一个充人头的作用,大世族是真的数千年传承而下,势力最大的世族姓姚,据传为娥皇之苗裔。当然,仅为支脉,像这样的大姓有自己的郡望,而非沦落到在小小的辽东一带和其他世族论个高低大小。
姚家家主名姚宽,字体仁,六十来岁一脸精明相,听闻城中困境,捋胡须沉声道:“叶家不是大族,叶朔一生也吃过几回败仗,何况又非老元帅亲临,只是一个外孙女……诸位且不要自乱阵脚,与托雷大人好生商议,集各家之能,守我家土。”
这些世族是真的在守自家土,根基都在襄平城,襄平城外有三十来个村落,最好的良田都是世族所有,放在平时皇帝也不敢轻动世族根基,会引起众怒,只能献祭儿子来搞掉一些世族,可现在他们是叛国啊!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但达成守城共识,姚宽带头说道:“我出部曲一千,编入军中,助托雷大人守城,此外敌在城外挖地道,我们也可在城中反向挖掘,使其地道坍塌……”
有一名世族夫人开口道:“何不砸开冰面,引护城河水冲之?”
“好!此计甚妙!如今这天气以冰水一激,纵有万人大军也得死伤惨重,或可配合反挖地道之法制之!”
众人议论纷纷,托雷的脸色好了一些,魏人世族的智慧是无穷的,他想不到任何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挖地道,而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仅仅几句话的时间就想出多条应对计策,也让他有了自信。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放弃襄平,年轻人再苟也有一股赌性。
最后姚宽说道:“且让他们再挖一日,消耗体力,我们在城中布置徭役,用平民来反挖地道,保存士卒体力,等明日再束水灌入地道中,此计一举两得。”
托雷很尊重地扶起要作揖行礼的姚宽,称赞道:“果然是古帝王之后,眼界智慧非我蛮族可比,姚公远来劳累,请上坐!守城之事,全仰仗各位!”
是的,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给老人家让个座位。
姚宽微微捋胡须含笑不语,从善如流坐下,很自然地接手了守城事宜,不过也有世族心里盘算,姚宽愿意揽权就让他去,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是万军围困!也就好在对面是魏家公主,想来就算城破,他们愿意出血的话,不会闹得太难看。
不是所有世族都有风家那样柔软的身段,目前还没人想到对女人使用美人计,只是在盘算假如破城,要拿出多少好处,世族都有各自的底牌,真正的家财可不是明面上那些富贵,而是传承几千年的智慧!
入夜,林一让明面上的地道挖掘不停,但熄灭火把,夜雪纷飞,挖开冻土的声响不绝,城门楼上虽然火把通明,城内守军也严阵以待不再轮班值岗,但看不清底下就是看不清。
林一留了三千人在明面上不停敲打冻土佯装挖掘,实际上早已挖开原本就有的地道,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地道口不宽,往里走越来越宽,想要带马进入需要二次加工,浪费了些时间,直到后半夜,佯挖地道的三千骑兵也逐渐停工,进入真地道之中。
地道里很宽敞,打开另一侧道口是个不起眼的荒废民居,襄平城中逃亡了许多人,荒废的宅子不少,这处民居破烂到四面漏风,所以连捡屋住的乞丐流民都不会来。
林一折返回地道,下达命令:“现在啃啃饼子,能睡的就睡一觉,我们不着急。现在克烈人严阵以待,他们这两天不会有睡觉的时候,我们休息到天亮,在他们最困倦的时候杀出,千骑百骑过来开个会,商议一下白天具体路线。”
所谓围三放一,她要给托雷一条可以逃出城中的路线,这样才不会触发殊死抵抗,减少自身伤亡。同时为了不留后路,要把他们往挖开重新凝冰的大梁水附近追逐,这一波还活下来的心气也就散了,也就真正是聚不起来的溃兵了。
林一用大白话和军官们讲,就这还讲了小半个时辰,雪域人打仗是真的不用头脑,平原上骑兵对冲是家常便饭,像苏赫阿那这种懂得用计的,在雪域简直是横扫无敌。
总之话是给说明白了,具体怎么操作还是要靠临场指挥,这点林一不担心。
夜袭主要打一个措手不及,白日杀出虽然好像脱离了夜袭的框框,但本质上还是夜袭,次日天明,一夜未睡的克烈守军在漫天风雪中看到底下挖了一半的地道已经被雪给盖上了,有些摸不着头脑,苏赫骑兵走了?去哪儿了?
托雷也没睡成,眼下一片乌青,嘴上急起燎泡,正等着军报。外头忽然有人进门,却是后院的丫鬟捧着托盘,怯生生说是夫人送了人参鸡汤来,怕他熬夜伤身。
托雷气得把丫鬟推搡倒地,人参鸡汤撒了一身,怒斥道:“怪不得魏人说头发长见识短,此时何时也?这贱妇全无一点用处!她有那撕扯我爱妾的本事,出去城外把那萧玲珑打破头,才叫为我分忧哩!”
丫鬟吓得懵了,磕头磕在碎瓷渣上,满脸是血也不敢停,托雷怒踹她一脚,才喝令下去。
世族们没当回事,正在急性头上,这时跑来送什么热汤,这不是惹火吗?
那丫鬟离了前宅,正对着水面抽抽噎噎拔额头嵌入的碎瓷,忽见水面晕开波澜,有震动感隐隐传来。她满面是血抬起头,忽然听见一阵嘈杂,人声马嘶,她有些害怕,找了个角落刚蹲下,就看到中门处涌入大量骑兵,马蹄踏雪一片纷乱。
林一是知道托雷府邸位置的,她化鸟查看过,地道口距离他府邸有些距离,原本也没想去撵托雷,毕竟是打算靠他带兵“突围”,好实行二次计划的。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布置任务的时候忘掉了苏赫铎和他的三千骑兵,因为事前是准备让苏赫铎跟着她走的。结果苏赫铎打着打着就从压阵的位置脱离了大部队,毕竟人数在这儿,发现苏赫铎脱离大部队后,林一也不是很担心他,于是苏赫铎在城中乱撞一气,直接打进了托雷府邸。
襄平城原先有自己的治所,甚至有专门的守军指挥调度的军所,但是托雷自从来了之后,就抢占了一所位于内城的世族家宅。一座五进五出大宅院,内外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整体和军队处于分离状态。
他住习惯了没有意识到,只是来回发令,等待一层层的战报。世族就更没有那个战术思维,自古名将不世出,哪怕父子两代,爷孙三代都有那天赋,过了这几代也要开始从军中脱离,一是朝廷不需要将门出威名太大的世家,二是将门本身需要传承,而不是世代死在战场上。
所以就算是以军功立身的世家也会很快在三四代完成从武职到世族的转变,名将先祖的兵书在世族这里,真就只是传承一类的东西。也许有缘能被后人习得,再振家门。
苏赫铎打进来的时候,托雷还在焦急地等战报,门房哪有骑兵跑得快,就算跑得过……妈耶!骑兵打进来了自己不跑,去报给主子,主子是能带你上马还是怎么?
于是托雷就和骑在马上冲撞而入的苏赫铎来了一个面对面,满座的世族贵胄,有人还端着刚泡好的茶,用的是上好的风氏瓷的茶盏,这下当啷碎了满地。
苏赫铎原本冷峻的面容上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马鞭指着托雷,笑眯眯地说:“托雷,咱们以前见过,你记不记得?”
托雷眼见自己被重重包围,脸色阴沉,眼神时不时闪烁,顺着他的话,“不记得,不过同在雪域,许是有些渊源,我也曾去过苏赫部,见过苏赫大汗……”
苏赫铎笑容更加灿烂,“是你光屁股那会儿啊!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跟着拔都汗来做客,突然抱住我阿弟说要抢他回去做老婆,他挣扎不肯,你还准备给他个巴掌吃吃……唉,你态度就不能好点嘛,给他骗走得了。”
托雷满头是汗,他想起来了,幼时曾在苏赫部闹过一场大笑话,将苏赫二王子认成女孩,死活抱着想抢掠回去,起初大人之间只是笑看,是他要动手了才被按住。后来是被拔都大汗亲自提着马鞭打了三下,临走他还不服,大喊他一定会带兵来抢走“小公主”的。
这么说,眼前的青年武将,就是苏赫部大王子,苏赫铎?
托雷自觉屈辱,咬牙不再吭声,苏赫铎本来还想聊几句的,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小时候多好玩的一个人啊!怎么就成这样了?他那时可是很期待看这个乐子的,可惜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来。
咋就不来了呢?就因为他二弟是男人吗?人渣!
第43章
这边被破坏了计划,林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是托雷还是别人组织起“突围”并不打紧,托雷被捕,带兵的是他的副手阿史那浑。
副将可比主将靠谱得多,虽然第一波就被林一打散了兵马,使得城中溃兵四逃,但他很快做下决断,逃!能带走多少人手就带走多少人手,留在城中就是个死。
襄平城已破,阿史那浑第一时间就想到候城,后续苏赫骑兵很可能会打候城,但他必须要先去候城补给一波,不然只靠劫掠周边村落是无法逃离辽东的。好在也许是苏赫人没有打过这么大的富庶郡城,他们占据上风之后就开始各家各户搜刮战利品,给了他们突围的机会,甚至都没造成什么死伤,就成功离开了襄平城。
阿史那浑回望依旧巍峨的襄平城,眼中含泪,他身边仅剩三千残军,死掉的肯定不是一大半那么多。但溃兵难聚,阿史那浑不再多想,眼见追兵将至,策马奔向封冻的大梁水。
临到中午时,林一在托雷的府邸里吃了顿好的,自打来到辽东,她基本就没吃过羊了。在辽东的克烈人将吃羊认定为雪域的陋习,一个个都学上了魏世族的精细,但托雷府上的后厨居然养了不少的牛羊,他还在城外圈了草场用来放牧,现在是冬季,又把牲畜赶回来吃干草。这些全都便宜了苏赫骑兵们,林一美滋滋地带着人吃了一顿烤全羊。
苏赫铎吃了半辈子羊,没觉得有多好吃,就和魏人吃麦饭一样的,看着林一直往嘴里倒肉,反倒啃了两块非常干巴的腊肉面饼。
他问道:“公主,我们现在是做什么?托雷的副将带人跑了,人不少嘞,这样岂不是没法回去?”
他的思维也就是正常人的想法,林一这次没烦他,摆摆手说:“很快就有消息了。”
到傍晚的时候,叶撒和秃发带着冻得像冰雕似的五六百俘虏回来,他们就是带着追兵把阿史那浑残军往凿开重新凝冰的河面上撵的人。
计划出乎意料顺利,阿史那浑的骑兵之间排列很紧,前脚冰面踏破,后脚大军刹不住马一股脑往窟窿里掉。有人踩着底下的人头往上爬,更多的被连人带马砸进冰水里,有人刚从冰窟窿里爬出半个身子,就被人抓住脚往下拽……总之叶撒这么个年轻千骑,也经历了一些战事,还是看得头皮发麻,强忍着到最后,把那些侥幸没死的人马带了回来。
阿史那浑是第一个掉下去的,再也没能爬上来。
林一点点头,让负责追击的骑兵们去休息,这个天气也就多亏雪域人耐寒,不然打仗没死几个,反倒容易战后大片生病。
俘虏和城中被抓的溃兵一起关起来,在关押前给换衣裳,喝些热水。襄平有郡城大牢,墙壁很厚实,一大群人关在一起倒也不会很冷。往年克烈人没来的时候,一到冬天就会有些乞丐地痞为了找地方过冬而犯些小案进来,虽然犯人要做劳役,但比在外头好过,这倒是官府的善举,是为防止这些人冬日冻饿,狗急跳墙。
今年大牢里倒没什么普通犯人,克烈人经常在牢里挑选奴隶,比外头的人好抓,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犯案,也给他们自己腾好了地方。
世族有地方蹲,就是托雷府邸的后宅。
城中世族都有部曲私兵,放在平时也许还能坚守家堡,挡一挡大军,但事发之时各家世族的主心骨们都在外头议事呢,又是一出人和兵马分离的惨案。
如何防备偷袭呢?很简单的,骑兵不能和马分离,将主不能和军队脱节,既养了私兵部曲,就该时时带在身边,但大多数人是无法做到每天都这样警惕的,居安而不能思危。
经历风家一事,林一现在对世族的兴趣比较大,专门在前厅摆了个桌子,挨个查问世族秘藏,然后得到一些什么家传酿酒方,家传兵书,家传菜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一只对兵书有点兴趣,但这小世族拿出来的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一位先祖,传下来的一生用兵之策罢了。林一只是翻了翻就失去兴趣,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武将,和苏赫阿那水平相差不多,属于一招或者几招鲜,全仰仗同时代的将领水平低。
轮到主菜姚家家主姚宽时,林一耐着性子问,“你家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抵命的,直接说,不要浪费时间!”
她可烦透了那些小世族明明怕得不成,还跟个人机一样先报一报世系祖脉,厉害祖宗的了,她又听不懂这个原始社会有啥世系,应该把王澈弄来的,他和这些人能唠得热闹。
姚宽感觉很憋屈,就算是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他也还是坚持世族的骄傲,开口就道:“我姚氏乃上古帝王之后,虞舜之血脉,传今三千年。”
林一起初不耐烦,一听三千年,觉得有些好东西,才没打断他。
“昔年帝尧暮年,嫁二女于虞舜,舜生于姚地,故后人为姚氏,我这一脉乃娥皇之正统。”姚宽捋胡须道,“帝舜暮年,传位于禹,始有王朝兴,传我千年。纵有后人不肖,也请殿下望我祖德荫蔽,饶此一回。多年前天子即位,也曾求娶我主家之贵女而不得,是极尊重姚氏的……”
林一眉毛拧起来,“俺讲得不够清楚吗?你家有什么可以用来抵命的东西,交出来,免死,俺叫你说废话了迈?”
姚宽不信,重申道:“我乃虞舜之后……”
林一一脚就给他踹地上了,再次问:“有啥好东西拿出来就免死,不要再废话了!”
姚宽被踹懵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祖娥皇,乃上古之女君,主家藏有治国之策十二卷,兵法民生地理天文历法等皆有记载,公主若放我,我必求告主家,为殿下寻来几卷秘宝国策!”
连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苏赫铎都笑出声了,“公主,他是说他祖宗厉害,但自个肚子里没货哩!”
林一摆摆手,很没文化地恼怒起来:“行了行了,把他拖牢里去吧,放在砍头的那批里,什么玩意儿话都不会编,一会儿是帝舜后人,一会儿是娥皇正统,他一个人怎么俩祖宗世系?”
苏赫铎也弄不懂魏人是怎么算的世系,不过他不放在心上,看着姚宽瘫成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笑着说:“魏人世族多是伪传的,越扯越离谱,总能搭上几位先贤的。”
总之料理完世族,林一弄了些识字的人来算账,把今年份的粮税回退,事情依旧繁琐,但安逸许多,候城与高显两城略偏远,但城中守军孤立无援,已经有投降的书文传来,平郭及沓城的守军也很好骗,拿出个公主身份来,就立时献城了。
三线皆定,玲珑公主带着苏赫骑兵收复辽东的消息第一次传到了魏土。
魏帝萧宏,收到捷报时正在批阅奏章,喜得一把拍在宝椅扶手上,称赞道:“好!果是吾女,不堕她外祖威风!”
随后速传群臣奏事,商议如何遣使要回辽东,得找个会砍价的!魏帝可压根没想过自家公主收复的地盘会不给他,至多觉得应该给苏赫部一些好处算军费,也许玲珑做下这样的大事,就是为了回归魏土来,得好好安抚。
林一不管他将要叫人来放什么屁,襄平世族多,挨个抄家抄得她手软,连最小的世族都家藏诸多金银古物和大量存粮,导致大车都不够拉的。点算世族家财后,林一主持了分地工作。
自古城池都是靠周遭村落起来的,大量的良田开垦出来,才有粮食供养一座城池。襄平周遭的村落非常多,往往一个村里说话分量最重的乡贤,是和城中世族一个姓的,占地最多的地主,大部分是世族家里不成器的庶支分脉,这些人在族中地位低下,但到了村里庄户人家,那可是足下不染尘的贵人。
每年他们将粮交到城中世族这里,世族再往主家缴税,有的大世族甚至要经过三五层向上供养。像王澈从前那样,他整个人是不接地气的,认为供养是天经地义的,直到家族落难,才发现人吃不上饭,是会饿死的,多新鲜哪。
这些地主一般自己也不下地,而是雇人种,叫做佃户,佃户一年到头忙活地里的事,农闲时给主家做工,妻子做婆子,女儿做丫鬟。要是有缘生个周正的孩子,那基本和你没关系了,许你养到五六岁不那么容易哭闹了,就会被主家收走调养,命好的做个书童或通房,命不好的大了些再嫁给佃户或去做佃户。命更不好的就别提了,地主家里可听不得惨事。
林一才不管什么地契田契,也不管什么佃户地主,她就要把地分到种田的人手里,你能种多少地,只要够分就给你,然后来年你得给鸟大王出点军费。按照辽东的田地来算,算作一成粮,足够鸟大王带着部落吃得饱饱。
分田地的事显而易见受到了激烈抵抗,克烈人来了都没这样!难道不应该是交了税就行吗?哪有夺了富户家财分给穷鬼佃户的!就不怕天下世族群起而攻之吗?皇帝也不敢如此啊!
抵抗无用,林一都准备派兵了,还管你这个那个的,城里世族杀了一批后,又在农户来领粮食时不许地主家里领,要让佃户来拿。期间即兴演讲多次,主题就一个:谁种地,谁的粮,鸟大王,帮你忙,盼你明年出点粮。
别讲佃户了,就是有田的农户都心动啊!这年头人都不懒,只嫌地不够种,如徐三那样的成年男子,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仅有十二亩田,一年到头饿得肚里发慌,恨不得怒种二十亩地!
分田的这些天,辽东一带大部分的地主家里吃饭都得上地窖躲着人,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榻上暖床的小丫鬟手里的剪子有点尖。
第44章
所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世族取用民脂时锱铢必究,被雪域兵哐哐抄家时,那些珍宝器具被当做泥沙一样成堆往外搬。
一个大世族,类似于姚家,库房内的藏品多不胜数,有金银美玉堆箱,彩宝饰物不胜数,丝绸绢帛、竹简藏书、华服轻裘,精美的铜器漆器和瓷器古玩,各色香料和炼丹的珍贵矿物。
林一啥都瞧不上,她对装饰的用具都没什么特殊喜好,扒了几套皮裘对比了一下身量,这不是刚到腿弯嘛,家里几个也就苏赫忽律和乌苏两兄弟够穿,好,带上带上。
漆器瓷器都太脆,感觉不好拿,铜器可以!那么大个铜鼎可以回去做大锅饭吃,丝绸缎料也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夏天穿穿还可以,带上带上!金银只是一些金属,这时代也造不出飞舟用的合金,不过这个可以换粮食,也带上!
最珍贵的应该就是竹简藏书一类了,这年头平民不识字,识字的最少也是寒门。寒门可不是指平民,而是像风家兄弟那种被主家分出去的支脉,支脉落魄几代之后,子孙日子穷苦过得和平民无异了,但是还家传有少部分书籍,还有一个尊贵的姓氏。曾有门楣,后来落魄寒微,这才叫寒门哩。
林一现在已经发现了,识字还愿意干活的人非常少,每次破城想要找人干活都很困难,要把刀架在脖子上才肯做事。这种人做事是不能让她放心的,得让更多愿意干活的人认字,光是认字也不可以,需要学习一些有道理的书,她其实觉得女诫就很有道理,可是苏赫阿那不喜欢。
世族把藏书看得非常重,哪怕世族之间互通有无,也多是以姻亲形式,姑娘出嫁带多少藏书,公子下聘送多少竹简,都是有门道的。一个落魄的世族想要攀一门贵亲,嫁女时通常是大批藏书往夫家搬,比金银贵重得多。
现在世族基本都在用竹纸替换竹简,也就是辽东世族偏远,没有造纸的技术也无法大批量购入竹纸抄写藏书。毕竟会写字的人也很少,自家子弟没那么勤勉的话,想把竹简换成竹书也是很费劲的事。这个林一倒是不嫌弃的,竹简虽然重,但在雪域那个环境,纸张显得太脆,也不适合传读。
总之大车一趟一趟拉,林一准备把辽东的事情赶紧收尾了,出来的时间够久了,快要两个月了,要不是这里离不得人,她早就想飞回去看自家男人了。
各处留下人数恰当的守军后,林一巡视辽东各城,在一些适合伏击的地点实地考察,指点守城。然后回到安市城接上风家兄弟,在安台城接上王澈,折返辽隧,过程中带上了准备回家的两千青壮骑兵。至于留下的苏赫骑兵们,林一叮嘱他们守住辽东,每日操练,不要活成克烈人那样安逸的猪。
临行前,魏朝使者姜白,带着三百扈从紧赶慢赶终于赶到辽隧城,求见公主。
姜白的身份和太守程欣差不多,他二十岁及冠,初出仕,便任辽西郡守。姜家是辽西郡的郡望,他是族中宗子,仕途极顺,但五年前因为辽东失守,他带兵支援失败被牵连获罪。这次族中为他运作到了使者身份,如果这次成功,他仍旧仕途有望。
林一在辽隧县治所见了姜白一面。
说实话,姜白心里咯噔一跳,他不是那种消息闭塞的小世族出身,这趟出来族中也提点过他。所以,他知晓这位玲珑公主虚岁十六,自幼娇纵,于洛下颇有美人名声,最爱美饰新妆。
出使前,他特意重金购置了洛下贵女间时兴的绸料、簪环饰物,香粉胭脂等物,但在见到林一时,大世族宗子的眼界让他立刻明白这其中蹊跷。
首先十六岁的少女身形绝不该是这样,林一的个头高大修长,她的人身和混血丑鸟形完全不同,是那种乍一看斯斯文文但肌肉内蕴强大爆发力的。按照魏人的身高计算,她身长八尺有余,放在男人身上可以赞一句“甚是伟岸”,并不是个正在长个子的少女轮廓,而是一个完全长开的模样。
其次虽然相貌属于贵女标准,白皙而五官优越,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是非常有神采的美人。但她面容无妆,甚至飞扬入鬓的眉形都没有修饰。
这年头修眉是非常重要的,贵女的眉以眉形清秀浅淡下弯为美,一眼看着要顺从柔媚为美人标准。天生不符合就需要后天修饰,浓眉需要上淡色眉粉遮色,上扬眉形则拔去眉锋再重新描画,姜从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女人长这么嚣张的眉都不晓得修一下。
最后就是穿着和举止了,林一穿着厚实的牛毛毡衣,这是一种用牛羊毛擀毡而成的粗糙料子,平时裹在身上御寒,累了可以铺在地上休息,是穷苦牧民的特色穿着,没见到边上站着的几个骑长,人家都裹着漂亮皮裘吗?
林一是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见姜白的,眼见这人有些愣直的模样,她直接开口问道:“咋?俺*爹有话叫你传?”
魏帝这个爹,林一目前还是认的,辽东这边要不是她打着公主的旗号,收复起来不会这么容易,人家平郭沓城那边的魏军也是因为这个才无条件投降的,反正她是个不怎么要脸的外星鸟。
可她一开口,姜白依旧是眼前一黑,这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齐鲁方言,这岂是皇家公主的口音啊!都不装一下的吗?
他硬着头皮呈上旨意,来不及宣读就让苏赫铎劈手夺过,转手拿给了林一。
皇家诏书用的是小篆,林一会的是隶书。她轻咳一声,又卷吧卷吧递给姜白,“给俺念念。”
她甚至不识字!
姜白心中绝望,面上还是风姿翩翩,接过诏书,用清润的声音念诵道:“皇天大吉,瑞雪之际,喜闻吾女收复辽东。去岁女北行,皇父甚念之……”
林一就觉得他声音挺好听,其他是一个字没听懂,王澈一直坐在轮椅上,等到姜白念完,整个屋子的雪域人都把视线投向王澈。王澈懒得出油,没有逐字逐句解释的想法,他把八百字诏书简略了一下,翻译道:“魏帝花五百字表达了一下思女之情,然后说开春时候派人来收回辽东,问在雪域有没有需要的东西,爹给你送点儿。”
苏赫铎听了翻译还没懂,“啊?他要拿啥换地?”
王澈烦蠢人,更直白地说:“没准备换,要!硬要!还不懂迈?”
苏赫铎和他掰扯,“不是说问有啥需要的吗?我是想说能不能换块地,辽东太远了,可以把更靠近我们的地换给我们,我们人多,可以学着种地,这样雪灾也饿不到肚子……”
林一被苏赫铎带得有些歪了,歪在椅子上思考,辽东虽然偏远,但打下来了就是她的,这个申请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她家铎王子说得有道理啊!打辽东只是因为要打击克烈部,真要搞些富庶的地,好像确实需要近一些的郡。
王澈冷笑着说:“想得倒美!要不要送你个朔方郡?五原要不要?雁门也给你?辽东换不到好地方,倒是能平换个辽西!”
叶撒插嘴:“其实换了也行,再抄些辽西世族,还能多拉些好东西回去。”
辽西最大世族的宗子,姜白被治所里热烈的气氛弄得有些麻了,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对主位上正在一边思考一边抠脚的林一道:“公主殿下,您是如何想的呢?辽东偏远,且有辽河阻碍,辽泽天险,和雪域运输不便,殿下其实没必要抓着辽东不放,不若换取一些冬粮,此为活人无数之功,可保殿下在雪域地位稳固。”
他其实不该在一窝雪域人面前说得这么直接,但再不说姜白怕来不及说了!
林一抠着脚,不是她有意这样做不雅动作,而是这些天路走得比较多,高端的鸟爪会定期褪皮以保持脚皮坚韧不干裂,老皮底下长出坚韧新皮,她现在有事没事就抠一抠老脚皮。
姜白看得伤眼,又不得不维持礼仪风度,微微下垂眼,但让视线不离开林一,是个很正的世族贵子模样,风姿极佳。
林一用抠过脚皮的手拍了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姜白说:“辽东不换哈!回去跟俺爹说,这地是克烈人打的,俺是从克烈人那儿又抢来的,本来这地他该去和克烈人要,咋五年了都没跟他们要,俺一拿了就跟俺要?不讲道理迈?就这他还花了五百字说想念俺!抠不死他!”
她说完,高大鸟躯微微俯身过去,鸭子嗓低沉,问:“一眼看去,就觉着恁是个人才,要不要跟我干?”
最近世族抄得多,林一感觉自己比较有钱了,虽然不知道金银为什么能当钱用,不过钱是英雄胆,她现在有底气主动招揽下属了。
姜白落荒而逃。
出个使而已,给多大官位啊!再不跑就快把身子送了!
第45章
今年魏朝确实是下了一场瑞雪,这里用的是十月历法,每个月有三十六天,多出来的五日为祭祀日,当然民间有更熟悉的称呼:过年。
林一先前一直觉得克烈人可废物了,她完全没有想过,是不是她赶得有些寸,正在大过年地打进去了呢?而人家克烈守将在邀请世族吃席,也并不是纯粹在造饭,而是新年聚会呢?
当然,压根也没人和林一说过这回事,不识字可以教,语言不通可以学,但谁会想到连常识都不懂咧!
王澈想得更深一些,觉得这就是兵书里说的攻其不备,这不是效果非常好嘛?
辽东全线拿下之后,林一就在辽隧开了屠宰场,对世族照样有优待,保人大会重新热热闹闹开起来,有五个人愿保就能免死,这里头肯定有些活得比较冤枉的。但没关系,干大事就是有容错概率的,最重要的是让平民拥有这份“保人”的权力。
对于乡间的地主之类,林一暂时没有处理,只是强行主持了分粮分地。一个村也许有半数同姓的地主家后生,牵树根带出泥巴,这事得慢慢料理,而她急着回雪域呢。如今苏赫部兵员空虚,不能长期这样空虚,当然她没有说自己空虚,只是觉得苏赫部现在有些空虚而已!她绝对没有觉得帐子里没有男人很空虚。
林一这趟出来轻装简从,离开得也很低调,接上风家人之后,只是一路过城绕村,只要远远看见她的军旗,就有农人急急出门,也不拦路,只是在路边田垄等地方下拜。家里有孩童的也牵出来,马蹄过处雪上有印痕,叫孩子摸一摸林一的马蹄印。
路上林一看军旗琢磨,金斧钺大旗,苏赫部落的,叶字军旗,不要脸偷来的,总不能她下次出门干事,再弄一面萧字军旗吧?那公主旗,可敦旗?林一旗?都不大像样子。
她把这烦恼和坐在狗拉车里的王澈讲了,王澈早知她不是萧玲珑,难得的是苏赫铎在旁也保持了沉默,林一倒是有些惊讶的,她以为铎王子一直叫她公主,会比较在意这个事,不过也没有细想什么。
王澈道:“现在恁的名姓确实不好制旗,若不是非常有来历的话,维持魏朝公主身份就很好,但要打出自己的旗帜……不如仿苏赫大汗,使用图腾军旗。”
“就是图画是吧?”林一点点头,“俺也这样想哩!只是画啥,暂时还知不道。”
王澈说道:“图腾通常是器具、兵刃,动物象征。塔塔尔部的图腾是连绵山脉和圣湖的简笔,克烈部是狰狞狼头,苏赫部是斧钺,如驯马为生的小部落,图腾旗上就会绘制套索和马鞭。”
林一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鸟头来,不对,她的头长得像鸡,那不成了林二旗了嘛,那画出全身来?可是这样很丑啊!
她正纠结万分,就见王澈非常矜持地说:“清仪自幼习画,手艺尚可,如殿下有什么想画又画不出来之物,可以口述,慢慢来总能画得像,这便是家学渊源了。”
林一大喜,这样岂不是可以美化一番她的鸟形?但转念又狐疑道:“清仪是谁?”
王澈噎住。
林一又被科普了一番魏人名、姓、氏和字。
上古之时,女族为姓。最初的姬、妫、姒、姚、姜等都是当时强大的母系部族,因要防止同母所出之子回交逆伦,才以姓区分,用以别婚姻。
后来姓中又分出了氏,同姓可以衍生出多个氏,是因为母系开始没落,男子以立氏而立族,有的姓直接没落到由姓转氏。等到王朝割据时期,姓氏逐渐合一,但有一个古老的姓作为源流,是诸侯要体现自家在上古之时就显贵的证明。
姓氏最初都是贵人才有,庶贱只有“名”,后来又多以居住地为平民姓,为了进一步和平民庶贱区分,世族又起了“字”作为名的补充,而禁止平民取字,到现在魏朝的世族通常是“氏、姓、名、字”四角俱全。
王澈说道:“以我为例,姬姓、王氏,名澈,字清仪,姬是我的姓之源流,王是我的氏族脉络,澈是名,清仪是字之辅。所以世族只要通名,就能大致判断对方的来历。氏乃部族之意,所以后人有时会称呼上古部落为氏,如女娲氏,神农氏等,和姓氏有别。”
林一挺喜欢听这些的,感觉自己又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了,这样来算的话,她给自己取的名是“林一”,但在百鸟帝国的文化里,也就是个“01”的谐音,属于取名字时一拍脑袋而已,现在她琢磨琢磨,想给自己取个字了。
过大辽河经札答阑,林一待了一顿饭的时间,给骨得族长送了一箱金饼。不同于其他封闭的雪域部落,札答阑部落是会乘船渡河,和魏人进行一些交易的,这些金饼是真的送到骨得心坎上去了,一行骑兵三千人受到了极高规格的招待,连吃带拿,满嘴流油往外走。
顺带捎上了哭成泪人的小王子。
沿原路折返,又经呼兰部落,林一正琢磨要送些啥来报答那个胖山族长,他送的马真的很壮实!帘子打开,忽然走出一个肤色发白,眼下略有黑青的年轻勇士,肌肉鼓胀饱满得异于常人,但长得很俊,是呼兰部特色的高大俊武,特色的微微下垂眼。他两侧是呼兰族老向后排开,很明显是个族长的架势。
林一往里瞅了瞅,之前那个肥美的胖山族长呢?弃养了吗?
呼兰霍兰气色有些不好,脸白如纸,但见到林一仍然很兴奋,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苏赫可敦,我已听说了你的事迹!路上一定非常劳累,请,请进来吃!请吃!”
他开口时林一还没反应过来,可是听到最后的“请吃”,她一下子认出来了。
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胖山族长,只是他这两个月的时间,从肥美的肉质锻炼成了厚实的肌肉……?啊?这对吗?
雪域的气候是很稳定的,一年十个月,仅有一个月春季,三个月夏秋之交,其他都是风雪漫天。林一八月尾出发打辽东,耗时两个月,回来已经是转过年的一月份,正是雪域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
当然她自己没啥感觉,她是那种脱掉全副装备,给她撂在真空宇宙里都能活四十小时的狠鸟,对,比正常源生战士多存活十个小时。
林一一般以王澈作为标准,他的体力很弱,只要他觉得受不了了,那么正常的苏赫骑兵应该正好到快要疲惫的界限,林一就知道应该停下来休整了。
呼兰霍兰准备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锅!
炭炉呼呼地烧着,大铁锅里炖着大块大块的羊肉,围着汤锅坐一圈一圈的人,肉熟了就往外捞,不过林一有专门的好待遇,她一个人吃一锅,呼兰霍兰给她添柴火。
是的,甚至是柴火而不是干牛粪。
冷兮兮的风在帐子外呼啸,帐中热气腾腾,喝几口羊汤吃一块面饼,再大口大口撕咬着肥嫩的羊排,林一舒坦极了,一条腿翘在椅子扶手上,用没有抓过羊排的手拍了拍呼兰霍兰的肩膀,很大气地道:“呼兰族长,上次很感谢你的帮助,这趟打辽东带了不少东西,有什么喜欢的,待会儿跟我去挑。”
其实她和呼兰霍兰并不熟,但林一半点也不尴尬,因为年轻的呼兰族长看起来羞窘得都要冒烟了,只要别人比我更尴尬,那我就一点都不尴尬!
饭后,呼兰霍兰在林一堆积成山的战利品里挑了一把形制古朴的魏剑。
不……魏剑只是统称,实际上这是周朝的剑,是个没落世族的牛逼轰轰的先祖,蒙周天子恩赐下佩剑,此为王剑。一直传到现在还在代代保养,是非常珍贵的古剑。
但两拨人嘴巴抹着羊油,很随意地交接了,王澈看着也没说话,毕竟一把剑而已嘛,一看这呼兰族长就是个赔钱货,以后会掏出更多。
吃饱安睡一夜,次日上路,林一还带上了一只烤全羊,路上有事没事就啃几口,正啃着。看见王澈在板车上颠来颠去地调香,那味道有些怪异,她骑在马上抄手过去捞了一小袋香料原料,然后闻了闻。
王澈也不着恼,继续用剩下的原料配香,直到一抬头看到林一把香料往烤羊上撒,顿时惊破了声:“这是价比千金的香料!要从沙漠往西域再经……”
林一慎重地咬下一口,整个人香得都要飞升了,依依不舍咽下,然后问:“这叫什么,产地在哪?”
王澈皱眉:“这是一种珍贵香料,产地勿斯里国,乃远东之国,名孜然。”
林一又撒了一点,王澈心疼,索性别过脸,提醒道:“许多香料都是微毒不可食的,好在只有这么一小袋,不要多食……算了,反正吃完也没了。”
林一咬着羊腿嘎嘎直叫,有没有毒她自有定夺,但这个叫孜然的东西,和烤羊真的是绝配,绝配!
剩下一小把她自己不再吃了,这得拿回去和自家男人一起分享。她得先确认确认产地在哪,找到地方,然后偷啊不是,飞去产地直购一些,才能放开来吃。
王澈想到那把周天子剑,又看了一眼被撒在羊肉上的珍贵香料,不由哀叹一声。
焚琴煮鹤,焚琴煮鹤!
第46章
风雪交加,赶路不甚方便,好在是骑兵,雪最多深到马肚子,难走是难走一些,比腿着快得多。
苏赫部的大河谷入冬也是封冻的,沿岸有牧民凿冰取水,穿着林一熟悉的厚厚毡衣。远远看到黑帐连营,她的心也一下子飞扬起来,只来得及说一句俺先回,就撇下队伍策马如飞。
大肥真是一匹好马,又高又壮,到别的马肚腹处的雪,仅淹没到它的马腿,跑起来更是一路推开积雪往前犁。过河谷上平原,黑帐的位置没变,林一一路席卷进部落,先看见的是苏赫忽律,她在马上倾斜身体一把抄起小漂亮,嘎嘎笑问:“恁爹呢?”
苏赫忽律给吓了一大跳,没回神就下意识指了指议事大帐,林一把他放下,从马上下来,一头冲进大帐中。
帐里不止苏赫阿那一个人,还有几名汪古部的行商,桌案上有一些货物,似乎在谈交易。但林一才不管这个,冲到可汗大座前,一身风雪都还没来得及化,就狠狠地抱住了苏赫阿那,捧着他的脸啾啾地亲,看着就是非常热烈的一只鸟。
苏赫阿那推不开她,也没多试几次,有些无奈地避开几下林一的亲吻,对汪古商人们道:“晚间有宴,诸位可先去休息,我这里……忙。”
商人们其实在他开口之前就站起来了,听了这话纷纷行礼要往外退去,本来大家都听说苏赫可敦拿下辽东之地,没有损耗什么兵力,比起克烈部可真是绝了,又恰逢克烈部南下受阻,再怎么样都应该恭贺几句。
可这个架势,完全不像需要恭贺的样子,汪古商人很识趣地往外走,商人都是非常识趣的!不能再多说哪怕一句话了,没看见苏赫大汗的衣裳都叫扒掉两层了?
冬日衣裳穿得厚,林一扒了一层还有一层,扒到后面直接上手撕扯了,苏赫阿那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次一只手抵在林一额上,敲她一下,“别弄坏东西,我们去睡帐再说话。”
林一有些委屈,很可怜地说:“两个月,你知道我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苏赫阿那拢衣起身,含笑说道:“我知道,这两个月可敦攻城掠地,骁勇无敌,只是不记得谁同我说过,出门去抢些粮而已。”
林一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睡帐距离不远,路上苏赫阿那仍旧和亲卫有条不紊交代了些事务,今日晚间要宰杀牛羊,酒肉管够,再让年轻人们排演几出歌舞。既是招待汪古远客,也是为大胜的将士庆功,至于可敦本人,她大概是要在可汗身上庆功,不必管她。
后头的话自然没有和亲卫讲,苏赫阿那被林一给半拖半拽拉进了睡帐里,没多久她还往外伸出一个鸟头来,狠狠地瞪着亲卫们:“快去做事,睡帐附近一里地不许留人,不用巡逻!”
亲卫们哄笑着散去。
林一回到帐子里,苏赫阿那怕她又来扯衣,自己立在床前,外衣叠放,他的动作已然不慢,但还是被急得发慌的林一伸手撕掉了最里层的薄衫。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固然吸引鸟,但这风情的身子才是她永远的心头爱啊!
林一按住苏赫阿那,亲吻他浓烈的眉、灰蓝的瞳、高挺的鼻梁,还有一看就非常好亲的唇,向下吻到颈窝,再向下……峰峦起伏。她的经历可能匮乏,但她的眼光绝对不差!这是绝代尤物,绝代尤物!
睡帐翻腾,不时传来兴奋的嘎嘎声。
苏赫部落在举行热闹的庆功晚宴时,克烈部正在回程的路上,早先听闻辽东失守,拔都可汗已经气厥过一回,当时正忙着洗劫魏朝边境村落,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但让他没料到的是,今年雁门关守将杨裳不知发了什么癫,忽然率大军来硬碰硬,原本克烈部的骑兵就占一个速度快,劫完就走,魏兵追不上,已经几年都如此。
拔都每年都带着大量雪域青壮南下就食,差不多是这样一套流程:打下一块村镇周边,洗劫商铺平民,把这块地方的粮食吃空就走,再换一块地。如果收到魏军赶来的消息,就提前离开,离开之前还会把没吃完的存粮烧毁,这样魏军得不到补给就不会再追。
杨裳字无衣,出身于很难得的将门世家,自祖上镇守雁门已经六代,在魏朝这样世族抑武的大环境下,六代将门很少见了。雁门关驻军世代只认杨家,也因此杨裳在军中无法得到更大的晋升,但也不会被随意贬撤。
雁门关作为克烈部南下的最常用路线,杨裳和拔都之间维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平衡,拔都不会攻打军事重镇或者城池,仅在周边劫掠,杨裳不会把主力军队用在追击克烈骑兵上。不是杨裳通敌,而是因为魏朝骑兵少,多以步骑协同为战,这样的军队压根追不上全员骑兵还携带替马的雪域人,只要城池不失就不会被追责。
但今年杨无衣发癫了!拔都前两个月都是往年那种很正常的劫掠就食,他不是个喜欢屠杀的人,能抢就不会杀人,当然抢完之后你饿死了,那和我拔都老头是没有关系的,我抢了你,你明明也可以出去抢的嘛!
就这么照常劫掠了两个月,克烈骑兵们在某次收到杨无衣派兵的消息后,很自然地收拾东西准备撤走,自驻军地往外有两条路线,但骑兵们肯定走宽阔的行道,然后就被埋伏了。大批大批的陷阱令他们折损了许多战马,随后高处箭矢落如雨,好不容易突围出来,又被那些失去冬粮的平民冲散了队伍,娘的,是魏兵持军械驱赶着这些流民冲阵!
杀这些人耗费体力,不杀阵形被冲得七零八落,拔都还算老练,第一时间指挥完好的骑兵脱离人群,至于陷入泥沼里的,当舍就舍!
一战损失两千青壮,战马四五千之数!
拔都气得吐了一回血,然后各处散布的克烈分支也陆陆续续遭到了打击,虽然没有拔都这边损失大,可见背后设局之人将重心放在了拔都率领的骑兵这边,但老头还是遭不住了,下令集合回程。
路上计算损失,此行一共带出来中小部落十三个,兵员近六万,折损九千余,战马损失是人的两倍还多。
不止拔都自己气结攻心,被他统合的部落联盟也因此怨怼颇多,这次可不光是克烈部自己损失,那些中小部落往往压上大半青壮出来跟他干,结果好嘛,最冷的时候得往回撤,粮也没抢到多少,还死了很多人!别看九千余好像是不多,可摊到六万骑兵里呢?几乎是每个百骑队里就要损失十几个!这可不是小数目了!
原本克烈部有辽东这个大粮仓,每年虽然也会损失青壮,但克烈部赔得起啊,一个十八岁的青壮会赔偿十八袋麦子(这是最高价)。可现在辽东失守,就在回程的路上,好几家部落不干了,闹得人头痛。
拔都拉一批打一批,又杀了几家弱势的直接吞并,这才压下躁动的人心。
雁门郡内,杨裳专门设宴款待江骋,小半年未见,江骋还是送嫁和亲时那副俊丽白皙的面庞,眉眼内敛锋芒,黑眸沉静如冰。因为赴宴的缘故只是系了两当甲聊表武将身份,没有全套盔甲在身。
杨裳向他敬酒,道:“这次多亏我江骋贤侄!拔都老儿欺我这几年,奈何不了他!贤侄一至,便帮我大忙!稍后上朝廷述职请功,必给贤侄报一大功!”
江骋端起酒盏,边关之地自然没什么上好的风氏瓷,但酒盏微翠光泽清润,也是非常好的酒具,是江骋数年都没用过的好东西,他面不改色,笑着道:“鸿羽不过是客将,杨公知人善用,麾下兵将个个得力,若无此善战之军,哪有小辈微末之功,不值一提。”
“贤侄客气!”杨裳微笑道:“昔年我与你父叔颇有情谊,不料他们英年早逝,唉!贤侄人才难得,本不应再走武将的路子,可没有长辈扶持,这些年很难过吧?”
江骋低下头,似是难堪。
杨裳放下酒盏,从笑转为叹息,只道:“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雁门世代如此,手下万把余人,连雪域那些蛮子都可随意欺之。贤侄从北山公那里来,想来也受了他不少气……我看贤侄极有本事,是他郑北山不识用。如今又有了克敌之功,只恐怕朝中无人不好办事,功劳这事很难真正换到功名啊!”
江骋黑眸低垂,似乎想到在郑北山那里的待遇,微微捏紧酒盏。
杨裳很满意这个表现,复又温言道:“做叔叔的,本不该提,不过杨某的情况,贤侄也是知晓的。发妻死得早,新妻王氏娘子,我甚爱她!到如今没什么子嗣缘分,我年已四十,也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这雁门世代,杨家血脉,得有个传承。”
杨裳容色温和,但声音锋利如刀,隐有铮鸣,“贤侄若肯易姓入宗,做我杨氏子,拜我为父,想必在功劳上头,不会有人欺你。来日,你可承接我杨门万军。”
江骋双手捧着酒盏,没有说话。
第47章
这小半年来,江骋和萧玲珑一直客居玉门关守将郑石郑北山处。
萧玲珑的外祖叶朔,魏朝镇国元帅,一生战功赫赫,四子皆战死,仅有一女嫁入宫廷,与魏帝为妃,生下萧玲珑这个小公主后,也是芳龄早逝。
五年前、啊现在要说六年前了,六年前叶朔病故武威郡中,全军缟素。郑石为叶老元帅扶灵柩归的乡,虽是义子但做得和亲生儿子没有区别,还实打实守了三年孝期。
郑石是破落寒门出身,曾为叶家小将军的亲卫,小将军战死,郑石灵堂前拜了义父,那时可是说过要易姓的,叶朔怜他先祖威名不可断绝,只是收为义子。其后老元帅为郑石取字北山,培养教导数年,为他在军中铺路,这样的恩义重若山岳,郑北山也一直表现极佳。
但这种恩义吧……不是应该老元帅死了就算完了吗?最多算上一个老元帅夫人嘛。萧玲珑上门时,郑北山还是很高兴的,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是逃了和亲跑来投奔的也没什么。让她隐姓埋名,叫她好好做个大小姐,还能借她来表演表演,拉拢叶家旧部,何乐而不为?可是她偏偏带了个野心勃勃的年轻情郎来。
郑北山不喜欢江骋,他年轻那会儿也认得江骋的父叔,江家双虎镇三关,黑水军威名赫赫,既然有赫赫威名,那必然有被威名掩盖的人。郑北山曾在江骋父亲麾下做事,当然了,其实是麾下的麾下,小兵尔尔,他是后来才辗转入了叶家小将军麾下。如今故人之子来投,郑北山可一点都不高兴,只打发了江骋做些杂事,连个杂号都不给他。
可就算在洛都,江骋还能靠着微薄家声做个校尉,得来送嫁和亲的差事呢!
避在玉门关处只是为了避避风声,数月过去,江骋就带着萧玲珑离开了,准备前往老元帅夫人所居住的河间郡。途径雁门时遇到克烈骑兵南下,江骋便停留下来,为杨裳策划了这一回反攻克烈的大功。
此时宴上,江骋捧酒盏沉默,久久没有开口。
杨裳知道,有本事的人不能逼得太紧,又笑着缓和道:“当然,易姓是大事,贤侄不是那灵堂拜父的郑北山,我也赏识贤侄这份骨气!贤侄既然要往河间去,那就去。我派五百兵送你们去老夫人处,只是盼贤侄若寻不到出路,记着回来找我,这份承诺至杨某临终不改。”
他温言好语劝慰:“贤侄,你我之间,是有父子之缘的。”
江骋斟酒一杯,做了个敬酒的手势,然后沉默饮下,算是应答。
江骋的功劳确实很大,应该可以算是叶朔死后,魏朝这几年对雪域骑兵唯一的一次大胜,克烈部的损失也太惨,惨到林一都不忍听闻。她坐在睡帐床头,听苏赫阿那说完,有些兴奋地拍大腿:“那我们趁机去干他一票吧!”
苏赫阿那微微摇头,“风雪太大不好行军,而且狼被逼到死角,往往撕咬起来最狠,打是可以打,但不划算。”
这是实话,林一还不够了解雪域,一个部落最危险的时候往往就是防御最强的时候,拔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威慑一切敢于来犯之敌。他的部落联盟也是如此,一开始可能会因为战损有所怨怼,但处在雪域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已经损失了这么多,那唯一的存活方法就是抱团。
林一点点头,认可了苏赫阿那的解释。
她俯身抱住苏赫阿那,先埋头在他胸前啾啾了好几下,然后抬起头,很兴奋地说:“不管怎么说,暂时不必管克烈部了,我准备开春打塔塔尔部,要防止他们前后夹击我们,最好的法子就是打掉一个,还有就是……”
她要抢塔塔尔部的黑石矿!靠牛粪烧不出青砖的,这是风家两兄弟考察后给她的答复,黑石也就是煤石,雪域部落一般牧民烧牛粪,贵族烧黑石取暖。苏赫部落附近有一座小型的黑石矿,但是供应铁勒部打铁就很够呛了,过冬时连苏赫阿那自己都是烧牛粪的,但是塔塔尔部有大量的黑石矿。
首先是防备腹背受敌,然后才是资源争夺,林一算账很清楚的。
但不管怎么说,今年苏赫部落都是过了一个大肥年。先是魏朝的大批粮食交易,再是林一从辽东带回了大量好东西,从布料到香料到金银珠宝,各色精美器具,啊对还有很多很多的粮。
分给辽东平民佃户的是今年的粮税,林一很鸡贼的,世族抄家抄出来的粮数目很多!让村民们领完粮后还剩下很多,这些再分就不礼貌了啊!而且好多佃户还不是往年的佃户,是逃荒来的,顶了往年饿死的佃户的缺,所以大多数人还真就是该得一两年的粮而已。
这里头利润极大,大到林一在返程途中,路过辽西时,还畅想了一下,要是这里也能抄一抄……嘎嘎!
林一像个魏朝来的商人,她带的那些好东西甚至不要钱,大量精致华贵的好东西她是一把一把往外散,粮食是要入库统一分配的,但其他东西都算林一的战利品。她先是给战死的勇士家眷分了一批,像是材质极好的刀剑,世族部曲的盔甲等,这些在雪域可是非常难得,能传十几代的好物。
然后是辽东之战中表现很好但是暂时还在镇守城池没回来的青壮家眷,分了些布料器具,家里有小孩儿和青年男女的,林一还一把一把送珍珠宝石,送得庞半天和庞六娘眼皮子直跳。
啊对,林一现在算是想起来庞半天的姐姐是六娘了,庞六娘这些日子在雪域部落过得非常之……嗯,开放,做妹妹的收了六兄弟,做姐姐的只要遇到看得顺眼的,就邀人家进帐子。直到某日忽然腻歪了,找到庞半天要跟着她做事了,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她要叫庞杀,字诛魏!
虽然是个不伦不类,比庞半天还要奇怪的名字,但这又不是魏朝,在雪域部落没人管她,好多雪域人自己还叫一骨碌两头牛野生驴子*什么的呢。
这些天庞家两姐妹就是按照林一出征前的吩咐,带着霓裳羽衣两个侍女,挨家挨户做人口普查。这活很繁琐,她们又把魏朝一起来的那些识得几个字的工匠侍从陪媵都拉上了,但到现在也还只是统计完了军眷家属。
事情不急,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按十月历算,要等到四月雪域才开春,这期间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挺好。
林一接连折腾了六七日,总算把没吃够的都吃了个爽,才慢慢恢复了以往的频率,日子又规律起来。
这日林一早起出帐,回头看看苏赫阿那在床上安睡,帐子外仍旧是积雪皑皑,有几名亲卫在附近扫雪。林一看不惯这慢吞吞的动作,夺过扫帚,一口气扫完议事大帐附近十来个帐子,然后把扫帚丢下,迈着座山雕的大步往外走去。
之前林一有早上出门打猎的习惯,但那不是因为兴趣爱好,而是习性,有巢的鸟总喜欢出门转转,有啥好东西就往巢穴里扒拉。这趟打辽东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了,而且天冷猎物少,她现在不怎么出去打猎,而是养成了巡视部落的习惯。
也不知道她这批流水线到底混杂了多少基因,她感觉自己习性特别多,特别杂,导致她又凶又坏又贪又流氓,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性,而是基因习性。
想到这里,林一脚步一转,去找王澈,对了对了,先前说好的图腾军旗还没有设计出来!
连日雪天,苏赫部落出门的人很少,牧民通常会在夏秋时备下足够的草料,这样冬日最多是赶着牲畜出去喝些水。在雪域这种天气,很多人出门一趟就回不来了,不是开玩笑的。
王澈照常没起,小王子乌苏照常起得很早,正在守着自己的小炉子喝热羊奶。林一伸手拍了拍他的毡帽作为示意,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羊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没啥意思,就是鸟性喜欢抢。
乌苏不生气,笑眼弯弯地呼出一口白气,“可敦晨安。”
林一一口气喝完羊奶,放下碗,问道:“小王子,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你想不想去和庞家姐妹们做事?你认得很多魏字,只是做做人口簿,很简单的。”
乌苏有点犹豫,他最近忙着和先生学习呢,现在已经学了很多东西,不过就现在先生教导的内容来看,他好像不应该拒绝可敦的建议。
于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一很高兴地又拍了拍乌苏的黄白毡帽,羊毛纺的比较粗硬,但摸起来就是感觉软绵绵的,像一只小羊。
左等右等没等到王澈出门,林一直接掀了帐帘,把熟睡的王澈拎起来抖了抖,丝毫没有欣赏美人美色的意图,大声嘎嘎:“王澈王澈,起来起来!该画画了!”
王澈的怨气比鬼都重,铺开一张光洁竹纸,把墨条当成林一碾压研磨了一会儿,咬牙说:“可敦想画什么?”
“是一只很漂亮的大鸟,一定往漂亮了画!鸡头有三根长毛,脖子细长像鹅,但是上面有一层薄鳞片,像蛇,背很宽阔,胸羽很厚实,尾巴画长一点,是鱼尾巴……”
林一开始美化描述自己。
如此一番我说你画后,王澈看着笔下的丑东西陷入沉思。
第48章
林一也陷入沉思,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尽量描述得好看点了,王澈还是能如此精准地画出她的鸟形,而且半点都没有美化:纸上的丑鸟翅膀大张,嘴巴大张,栩栩如生,又凶又丑,像要出画打人。
两人对着这幅很抽象的鸟图腾沉默片刻,王澈问道:“换个图腾?”
林一摇头,她就要这个,这可是她的鸟形,但是写实的画风实在是太丑了,还是需要美化一下下。
王澈其实不能理解林一为什么坚持要用一只丑鸟作为图腾,就算一定要用鸟图腾的话,雪域部落有很多可以参考的鸟形,比如鹰、金雕秃鹫、鹞子,隼等,都是画出来很漂亮的猛禽。
林一看了一眼图腾,又看了一眼,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王先生,再给润一润色,弄好看点吧。”
为了这只丑鸟,一贯没礼貌的林一甚至尊称王澈一声先生了!
王澈也是无奈,先描绘了几笔鸡头上的翎毛,然后用炭笔将过于锋利骨感的爪子修得圆润了些,粗壮的脊背往里收,目前是草图,虽然墨画和炭笔叠加看起来更丑,但林一硬生生看出几分漂亮来。
一边画,王澈一边道:“别的我尚可理解,为什么一只鸟要画鱼尾巴,鱼尾的意义何在?”
这个林一其实可以解答的,是因为她是个大杂烩,她身上这一批混基里有原定用于水下环境的兵种,她作为一批生产流水线的“01”,兼具实验品的功能,混了不知道几百个基因品种。能在她身上外显出来的基因都是非常强大的,是可以直接挑出来用作后续生产的,她身上的这些特质用比较好理解的话来说:数值怪。
因为生存太过艰难了,所以属性点全部用来堆强度了。
林一比较矜持地比划了一下:“这种鸟可以深潜,体内有非常大的肺部,入水后翅膀合拢在两侧,全靠鱼尾发力,这条尾巴很有用的。”
这没能说服王澈,他这辈子没见过长条鱼尾巴的鸟,而且这鸟最丑的地方就在鱼尾巴,他和林一商议去掉这处不和谐的设计,但林一捂住了屁股,坚持保留。
王澈只好继续美化下去。
林一的鱼尾巴上方有几根过长且稀疏潦草的尾羽,王澈以孔雀为原型,将这几根潦草尾羽填充丰盈,绘以漂亮的纹路,即便只是炭笔简笔,也能见其深厚功底,林一越看越美。王澈美化完成后,又嫌不足,将鸡头也重新画了一遍。将那顶上三毛重画,模仿了戴胜鸟的头羽,但和尾羽一样绘制了孔雀纹,最后的成品竟然是非常漂亮的一只鸟。
林一大喜,双手撑在王澈背上,催他重画一副。
有了底稿,王澈压根不用描摹,直接在新纸上绘出一副美化版的混血鸟图,为了方便后续制旗,又简化了一些过于复杂的纹样,但仍然很好看。
画完,林一举着竹纸美滋滋地欣赏,但王澈若有所思,铺开新纸,下笔画了一只很奇怪的长虫。
林一看了一眼就奇怪地问,“啥啊这是?好丑的东西。”
王澈说道:“不觉得眼熟吗?和可敦的鸟图腾很是相似,鹿角、骆驼头、蟒身、兔眼牛耳、蛇项鱼鳞、鹰爪虎掌,此为黄帝之图腾,名曰:龙。”
林一惊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哪里相似了?这么丑的一条长虫,会让她想起那些恶心的虫族,虫族长得奇形怪状那不是常识嘛!
王澈不奇怪林一常识匮乏,他现在怀疑这女子是深山隐士之后,只要把她当成石头里蹦出来的,就可以心平气和交流。
他慢条斯理解释。
“黄帝乃姬姓轩辕氏,部落时代的天下共主,如今尊他为三皇五帝之黄帝,他少时部落之中以熊为图腾。后来黄帝征战四方,每征服一个大部落,就取其图腾的一部分融合,最终拼凑而成新图腾。”
“据说……我也只是听说,年代久远并无靠谱的史料。据说最初是一只怪熊图腾,但其子蚩尤叛父作乱,以旧日的熊图腾为旗,黄帝斩杀蚩尤后,去除图腾之中熊的部分,最后就成了龙图腾。世代流传下来,如今魏人见龙纹,都会觉得神骏矫健,威风不凡,而不似可敦,一眼竟觉得是丑东西。”
“说实话,这只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拼凑而成的龙,但我所知的任何古帝王都没有这种事迹流传,融他族之图腾,是黄帝个人的习惯。”
林一听得心驰神往,看着拼凑在一起的长虫也顺眼许多,但她还是嘴硬说:“这长虫根本不合理,就是个拼凑的,弄得身子太细长,脑袋这么大,它打架靠爪子还是靠缠绕,它的爪子这么短根本挠不到后背!这种长形虫身是一条直上直下的大脊骨吧?那不是从后面一啄就把筋骨啄断了嘛,还有那个角居然不是尖尖的,能起什么作用?不像我、我这个鸟,是非常实用的。”
王澈想到了那条丑了吧唧的鱼尾巴,噎住。
是啊,为了堆砌功能,完全不考虑美观,那当然比作为图腾的龙实用很多。
王澈又问:“这样奇特的鸟,可敦取了名字吗?”
林一很光棍地两手一摊,她在百鸟帝国连个人名都没有,鸟身怎么会有名字啊!她这种数值怪能活着下流水线就不错了,编号就是她的品种名。王澈叹气,挥手让她离开,说这几天他来琢磨琢磨。
林一千恩万谢,请王澈一定取个霸气的鸟名,然后咧着嘴拿着王澈画的图往外走,准备找几个手巧的绣工来制旗,想到他所说的黄帝事迹,心中很是向往。
首先她征服了尤物的部落!所以她的鸟图腾上,可以在鸟翅膀那里夹一柄金斧钺,然后她要打掉塔塔尔部,所以可以在军旗上画连绵山脉和湖水,鸟可以站在风景里面!克烈部的图腾是狰狞咆哮的狼头,她可以在爪子底下画一个被踩着的狼头,真是想想都威风极了!
绣工都是萧玲珑从洛下带来的陪嫁人员,这小半年来已经习惯了雪域部落的生活,也认了命,但就这种要求,再认命也得挣扎挣扎。
一个三十多岁胖乎乎的绣娘小心翼翼地说:“殿、殿下,军旗上绣纹过多,会因为绣线重于布料,飘不起来,所以一般只是绣单字、简单的图腾,或者用浅色的军旗直接在上面绘画,如果是绣的话,不能太多重绣……”
谁家好人在军旗上绣插图啊!
林一从朴实的毡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珍珠放在桌上,绣工们面面相觑,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如何让军旗在满绣的情况下可以迎风飘飞。
大雪连天,苏赫部落暖洋洋过冬的时候,萧玲珑从马车上下来,停在了河间郡世族董家的门楣前,江骋驾车,等在外面。
叶朔娶妻董氏夫人,原本只是寒门和寒门之间的结亲,老元帅本身家族败落没有亲眷,董家那时境况好一些,又见年轻的叶朔人才难得,便如约嫁女。未料五十年杀伐,昔日的破落寒门董家被拉扯到河间郡第一大族的地步。
叶朔去世后,董老夫人年事已高,不愿待在伤心地,返回了娘家,对于这个老祖宗,董家是万分小心地照料着。
老夫人在,叶老元帅的人情就还在,老夫人若没了,董家又没什么出彩的人物,要如何面对河间郡中被压制这么多年的其他世族?
今日赶巧,在萧玲珑登门前,中午时已经自洛都接了一份皇帝诏书,董家人欢欢喜喜地请了使者住下,回来都依在董老夫人屋里说好话。
诏书自然是魏帝萧宏的传信,他大概知道自己这个爹在公主面前没什么颜面,可辽东那块地他是真想要回来啊!多花点钱倒没有什么,失土之责可是得记在史书上一笔的,但林一不光不理睬他,还回雪域去了,临走杀了一堆世族。虽然都是些小门小户,低品世家,但也引起很大的风波,是魏帝以叛国的罪行才强行压下世族的怒气。
而这,在魏帝看来是女儿是因和亲的事对他有气,思量过后便给董老夫人去了诏书,召她北上去和玲珑公主见上一面,让这个有颜面的长辈去劝慰一二。不要因为和皇父别苗头,就要使公主性子,连累得故国蒙受失地之苦,要想想辽东的百姓啊!
董老夫人在河间,之前自然也听过外孙女收复辽东之事,说实话,她以为是以讹传讹来着或者人家苏赫大汗有别的可敦。魏人又不是很了解雪域的婚制,但后来越传越真,老夫人严令董家上下自己不得传扬,但这回收到了诏书,心里踏实下来。
董家有个才嫁进来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儿周氏女嘴最灵巧,哄着老夫人道:“都说公主传了老元帅的本事,真是不假!就是老元帅再生,收复辽东也不是那么容易呢。从前都说我们公主脾气大,如今这事出来,谁还敢笑她!是活脱脱的一个女将军、女元帅!”
“还有那苏赫大汗虽是老迈了些,可真是宠着公主,万人的骑兵说让她带出去就带出去了,也是公主本事,能把辽东给夺回来。现下老夫人去做说客,其实哪里是说客呢?保不齐是殿下想外祖母,才专程置的这场气!老夫人从前总为公主哭,怕她在雪域过得不好,如今可安心了。”
董老夫人心里也顺畅,叹道:“她是彤儿养的女儿,做不出为外族打江山的事,待我过去看看她,叫她消消气,这几天多准备些珍玩器具,时兴布料,我只盼她过得好。”
正说着,外间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每逢叶朔出征,董老夫人就在洛都长住,那时董家人也经常去投奔老夫人,年轻的子侄想求官,适龄的姑娘要嫁洛都的世族,这些全是老夫人一手安排,所以认得萧玲珑的董家人是真不少。
萧玲珑拧眉进门,一路上遇到的董家人她一个都没理睬,到了老夫人跟前,顿时眼眶一红,哭道:“外祖母,玲珑好不容易逃了婚事,又在郑北山那里受了好多委屈,差点就见不到外祖母了……”
她诉了很多苦,起初只有三分真心,越说越难受,忍不住落下泪来,忽觉风向不对,随后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老夫人打完,苍老的手颤抖起来,对上外孙女惊愕含泪的眼眸,也忍不住落下了泪。
事不是你做下便罢,逃婚也罢,可你竟是给外族送了个大元帅啊!
第49章
萧玲珑其实不知内情,不光她不知情,江骋也不知情。
严格来说,林一打辽东和江骋打克烈是同步进行的,林一赶路出发前往辽东时,正好是江骋带着萧玲珑离开玉门关前往雁门郡时。两个月的时间,这边辽东全线被下,那边克烈部到处被锤,混合双打,双线被下,怎么能说这不是一场拔都可汗的好福气。
等到辽东那边消息传开,杨裳已经动了收江骋为子的心思,是见他仍有别的想头,才下令封锁了消息,连护送的五百亲兵全都下了封口令,稳坐钓鱼台等他去碰一鼻子灰,年轻人的傲气需要压一压。
萧玲珑从董家跑了出来,她并不肯听外祖母的解释,那冒牌货打下辽东和她有什么关系?怪她?怪她不肯去嫁苏赫老可汗吗?和亲公主的责任?谁把这份责任加在她身上的?为何她生下来就该担这责任而不是像皇父那样,随意地把责任推给旁人?皇父做得,她做不得?
她生来脾气不小,也傲,没有强赖在董家的意思,一口气跑出二三道门,见江骋时忽然有些情怯,沉默片刻,说了辽东的事。
江骋也陷入沉默,萧玲珑自小敏锐,没开口前已经怀疑江骋要抛弃她,等到说完,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双黑沉眸子。她站得很直,是非常标准的贵女姿态,眉长有锋,如今世族以清秀细淡下垂眉为美,她确实是那种很少见的不修饰上扬眉形的美人。
良久,江骋打开车驾门,不是那种一贯的很恭谨温柔的语气,而是沉肃的,很接近他真实性格的低沉音色:“跟我走。”
追出门口的董老夫人停下了步伐,身后董家人闹哄哄的,这才送走使者,就来了这么一出,董家祸事到矣!老夫人看着萧玲珑毫不犹豫跳上车驾,看着江骋驾马,看着车驾远去,没有再追。
五十年前,这道门楣下,也曾有青年牵马,奚落声中,带少女归家。
反正不管是真外祖母还是假便宜爹,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林一是绝对不会吐的,她现在多了一个习惯,每隔几天就飞去辽东看看,起一个巡逻的作用。
辽东的气候比雪域好一些,虽然也在雪期,但气温相差有个十度上下。林一怀疑这里的雪域是什么磁场问题,明明和辽东只是隔着一条大辽河,只要一渡河,气温立马不同,也是很奇怪嘎。
今年辽东人的日子过得是真不错,家家户户有余粮,本来就闲散的人员更有时间来听徐三吹牛逼了。还不光是原先那十几个同村兄弟,而是周边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听,因为徐三的记性特别好,他追着听了林一十几场演讲,能记个七七八八。这本事很绝,尤其村里人大多只听过一两场,而且除了当时那个热烈氛围和格外有含义的话,大伙很难记得清楚那么多。
徐三最初只是提醒了几个争吵演讲内容的老人,然后老人就在外头宣传他过耳不忘,到后来整个村子有事没事就请徐三来讲几句,讲着讲着,徐三隐隐有了一种里长的威严!
后来连里长都不敢和徐三争辩话了,因为只要徐三开口,村里人就说他说得对。
这会儿徐三的光棍家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徐三又复述了一遍林一的鸟大王理论,大家听得意犹未尽,等讲完就开始自由讨论。
“要说公主是真会心疼人!地里的庄稼归咱庄稼人,这话说得,多有道理!”
“那起子脏心烂肺的世族老爷可不觉得,公主给他们头砍下来,这还有人说公主残忍?残忍他妈妈个球!”
“诸位,诸位!我来说一句啊!是县里头有人在传的,说皇帝爷爷准备收回辽东了,咱公主娘娘不让,要是叫皇帝爷爷拿回去了,明年地里又要开始交三三税……唉。”
“莫慌啊!公主娘娘说过的,谁都不能和她抢,皇帝老子也一样!瞅瞅、瞅瞅这话说得,哎徐三,公主娘娘说过这话吧?”
徐三仿林一的习惯,在院子里砌了个土堆高台,这会儿蹲高台上抠脚呢,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先嘎了一声,底下人顿时叫好!
还有老人称赞他:“徐三小子这声嘎是真不错,有公主娘娘的几分神韵,洪亮悠长!好!”
嘎嘎几声静场,徐三很慎重地对底下百十号村民说道:“公主娘娘护着咱们,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要是皇帝老子派兵来呢?公主娘娘能跟她爹打仗?所以我思来想去,认为咱们有必要召集大伙齐心协力做一件大事!”
众人眼巴巴看着他,其实不是有多拥戴公主,而是村人们能拥有的东西太少,本能会拥护给他们更多的人。现如今家家户户的穷人,哪个没有多分几亩地?要是皇帝老子收回辽东,那些肥沃上田还能在他们平头黔首手里存住?没有人想回到之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徐三很懂这个,他这辈子从父母手里就传下十二亩中田,一个人吃饱都不足,但他这回多分了十亩上田,是里长家大儿的地,他要是不把公主娘娘挂嘴边,里长估计弄死他的心思都有。
徐三说出了自己思虑很久的计划:“我认为,我们应该自发徭役!在和魏朝接壤的地方,修一道保护我们的长城,防止魏朝那边派兵打过来!”
村人们全都呆住了,长城嘎?那不是用来、用来防卫雪域骑兵的吗?在我们和魏朝接壤的地方修长城……
啊?啊?!
但是短暂的迷茫过后,大家都燃起了希望,修长城,保家园!防止魏朝打过来!要是真打过来,那就打走他们!
半个月的时间,徐三啸聚起辽东三万青壮开始修筑长城,要不是天太冷雪太大,还能聚起更多人。
大家背着干粮自行从村镇出发,聚在边境修长城,其实这种徭役世世代代都有,徐三的老子就是因为修长城死掉的。
那时朝廷或者世族会派遣军队部曲做监工,但鞭子棍子一起上都没法让役夫干快一些,这会儿大家却干得热火朝天。农民是最勤快的,皇权世族眼里的懒骨头,不过是一种无言的抗争而已。
辽东有辽泽天险,长城从和魏朝辽西郡接壤的地方开始修,沿着山脉只需要修筑一小段路,但这举动仍然惊人。辽西郡世族不知道这帮辽东贱民发什么癫,连辽西平民都弄不懂,为啥每天都有辽东人跑来挖他们的土石去砌砖,还总是以一副防备的态度看着他们,到底谁是沦陷地啊!
林一以鸟形蹲在山脉高处往下望,鸟头歪着,有些不解,不明白就这几米高的土城墙是修来干什么的。
但是成熟的大鸟要学会包容自己人的奇怪习性。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大袋杂七杂八的种子,有一大半是孜然,她用金块去远东之国买来的,还有些奇形怪状的种子是人家附送的。然后她又飞了一大段路,弄了一些据说是可以在冬季下种的根茎类植物,准备自己种种看好不好吃。
当然了,也不知道雪域能不能种的起来,她现在基本上只在雪域看到一些耐寒的草和小型灌木,没见过雪域人种地,要是不能,那就在辽东种。
飞了一大圈后,林一只是在辽东郡这边顺带巡视,然后就拍拍翅膀往回走了。
种子先拿给王澈辨认,王澈是个非常好用的知识库,林一通常把他当ai系统用。不过ai系统也有死机的时候,王澈举着一个黄皮椭圆根茎,皱眉思索良久,林一有点跃跃欲试,想给他脑门来一下,看看能不能打灵光些。
最后,王澈在林一动手之前,拧眉说道:“这应该是地豆,我只在一个远洋异人口中听闻过,他曾说地豆可在极寒之地生长,随便种种就能亩产八石,族中引为笑谈。但我和此人对谈之后,发觉他言谈之中没有多少漏洞,他所属之小国人皆以地豆为食,仅一年虫害大量减产,国中便饿死无数,说明此物不耐虫害的同时,应该确实十分丰产。”
林一主持过分粮工作,知道辽东的土地很肥沃,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种植的粟麦等粮食亩产一般在三石左右,这个地豆这样厉害?
王澈慎重地说道:“可敦手中有多少地豆?此物可在雪域试种,辽东少量分种,不可大批量占用主粮田亩,不过,如果能在雪域种植成功……”
雪域茫茫,荒寒之地,原本地表上除了草就是草,就算地豆只有粟麦的产量也极赚的!这种地豆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只要种下就可得到温饱,再也不需要受到魏朝的粮食制约了!
林一啃了一口生地豆,口感脆生,吃起来不怎么样,但淀粉含量很大,林一准备等会儿放火上烤烤,撒点孜然吃吃。面对王澈的问题,林一很大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大鸟快递,要多少有多少,来回运费几只羊。
第50章
不、牛有点吹大了。
理论上来说,林一可以负重自身体重的五倍,但最多拖行而不能飞行,她的最大飞行载重就实际得多,自身体重的1.2倍左右,长途飞行很耗体力,也不是几只羊的事情了,大约需要几头牛。
至于地豆需要在稍微温暖的环境下播种,这个林一倒没有放在心上,现在雪域冻土肯定是无法播种,但是如果在帐子里播种呢?苏赫部的议事大帐足够大而且温暖,家家户户的帐子里也会烧牛粪取暖,在帐子里播种是完全可以的。
总之林一飞了两趟,带了六七百斤的地豆回来,然后王澈坐在轮椅上指挥人下种,他是那种愿意把话说一百句,都不肯动一下手指头的人。
“那个远洋异人说,地豆可以切块下种,但俺们头回弄,保险些不切,防止霉坏。地豆的种质不同,也知不道可敦弄的是啥种,反正早熟的俩仨月,晚熟的小半年,都没关系的,能种出来就行。”
“还有下肥啊,头回弄,先试试人粪、羊粪和牛粪,再烧些草木灰。俺们把肥料杂拌腐熟,分门别类,这样种出来看看哪个肥适合。”
“腐熟不懂?你以为魏人种地施肥是直接拉地里啊?行行行,俺再说一遍……”
苏赫部的议事大帐是纯黑色牛毛毡帐,长宽二十米,高六米,穹顶圆盖,原本地上铺着狼皮毯,现在全给掀开,把土翻了一遍。帐外不远专门弄了个拌肥料的地方,那个气味……苏赫阿那是真的无奈,不过弄就弄吧,好歹学了魏人田亩,留出了几条田垄可走。
剩的一些地豆种子,林一分给了亲卫种植,没有大规模铺展开,她一个鸟除非每天啥事不干就来回飞,这也很难供应上啊!
苏赫阿那没有问林一是怎么弄来的,只是询问了产地在哪,有无商队可行,然后就得到了一些笼统的“比远东更远”“漂洋过海”“当地不许地豆种子外流”“商人不去”的话。
至于不许地豆外流,林一自己是怎么弄到的嘛,不要问,不要问!问就是鸟人传统技术活。
为了这事,林一把识字的人都从人口普查工作里放出来了,她现在确实觉得,识字的人脑瓜子是灵光,往往吩咐他们不用第二遍,不识字的牧民年纪大的大多比年纪轻的更钝,会说雪域语和魏语两种话的又比年轻人机灵。
要管理一个大部落,真的是有些难。
如何才能得到更多的人才呢?靠偷靠抢指定是不成,那就再筛筛?
时隔数月,军演再度开启!这次可比之前的文明多了,是纯打雪仗,林一规定倒地为死,倒在雪地里的人是很明显的,全身都会沾雪。
不过这个确实不大好控制,总会有人偷偷摸摸拍干净身上的雪再次参战,而且一旦有人在雪里倒地,连队友都会控制不住地上去埋雪!只能算是一种在雪期锻炼青壮体力的游戏。
在玩过几次后,林一挑选了些健壮的妇人参与雪战,年龄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大多偏肥胖,雪域部落里过得不好的女人通常很少有吃肉的机会,长得干瘦。而这样圆润的妇人通常是牧民帐子里的一把手,平时挤牛羊奶做奶酪,剥毛皮纺毡,补帐子砍肉骨,甚至辅助杀牛,全都是干惯力气活的。
叶利诃的妻子格桑就在其中,她黑红圆脸,满面风霜,手掌粗壮厚实,腰身很宽,是干惯了活的健壮妇人模样。
苏赫部落几乎没有“人上人”的存在,常备骑兵也不是完全脱产,平时每隔八日一场大型操练,两日一次体能锻炼,除此之外骑兵们也要干家里的活计。像苏赫忽律养的那些“谋士”,几乎都是苏赫部落少有的懒东西,那也是会干些轻省活的。
作为整个部落唯二万骑长的妻子,格桑还是苏赫部落的大医——这在其他部落通常有个更威风的名字,萨满。
是的,雪域部落的萨满没有那么神秘,平时不搞祭祀的时候,主要是给人看看病,给牲畜看看病,兼职人畜接生。不过有的大萨满威望较高,给母畜接生这种事不会亲自去,而是会收几名萨满弟子,由弟子去干活,大萨满诶!能请动他们的最少也是个母牛难产!
格桑没有萨满的名头,但威望很高,她组织健妇们形成一个小型军阵,这是林一教过的叶利诃,叶利诃回家又和她说起过的。
这会儿叶利诃也在,他在敌军队伍里,身边有三百亲卫护持,格桑一眼就看到了丈夫,然后发起了毫无预兆的进攻!
这支健妇军人数在千人上下,均为已婚妇人,没有少女的美貌姿容,也没引起骑兵们的反对或狎戏想法,苏赫骑兵们反而感觉有些发怵:这里头可是有自家的老娘、姨娘、丈母娘,最少也是个阿姐啊……
叶利诃也很绝望啊!他最开始没当一回事,直到妻子的铁掌呼上面门,腿弯一痛,啪嗒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亲兵避让的大脚丫子。
翻身起来,坐在雪地里,已经被判决为死亡的叶利诃怒声呵斥:“怎么回事?敌军冲上来了不仅不阻挡,还让开了路?”
亲兵们脸色讪讪,谁会在看到格桑大娘冲过来的时候去挡她啊,格桑大娘一般在部落里行色匆匆乃至拖着胖乎乎的身体在跑动,那都是谁家妇人要生孩子了,大家本能就是会让路的啊。
格桑常年有一道眉心竖纹的脸上舒展出笑容来,对亲兵们哑声说:“行了,下次护着他些。”
叶利诃还是不高兴,虎着脸坐在地上,这不是头一回了,他每次军演都死得贼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可敦第一次演习的时候*先杀的他,导致他只要在场上,总会有人想着第一个杀他,他人都麻了。
其实这会儿还有些想妻子来把他扶起来,安慰安慰几句的。
但格桑夺了他的铲雪长勺就继续去打仗了,叶利诃坐在雪地里,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这背影好宽阔好有安全感,比她温柔扶起自己更叫他舒心。
然后另外一个万骑长克托也被格桑斩于勺下。
叶利诃高兴地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大声嚷嚷起来,“格桑!是我的格桑!克托你也死了哈!”
克托臭着脸和叶利诃坐在一块儿,这趟林一可没有下场,在远处铁勒高车上观战呢。今天是很难得的两个万骑长编在同一军,健妇军在第二军中,指挥的是苏赫忽律……啊对对对确实是他,这一战打得如同狼吞虎扑,精彩异常。
林一都有些奇怪了,然后看到韩小六呱呱呱和苏赫忽律讲了一大通,苏赫忽律又呱呱呱开始指挥,她立刻明白了,哦,找了新谋士。
这事发生在林一出门打仗期间,苏赫忽律本来就经常在部落里发掘人才,虽然发掘的人才大多没什么用吧,但人才和人才之间是有联系的,一个大才可以带来更多的大才!
韩小六的邻居,苏赫忽律的谋士之一,就向苏赫忽律举荐了他,韩小六起初挺积极的,后来发现苏赫忽律……嗯,根本给不了什么。
“谋士”们聚在苏赫忽律身边,大多是图跟着他出门打猎混混日子,反正挺容易的,哄着王子说话呗。
谋士们大多出身比较富庶的牧民家庭,是家中的老二老三等不起眼的位置,偷懒需要找个借口之类。但韩小六不是啊,他忙于干活,要攒些家底,一来给老母看病,二来他不做活心里不安定。
跟着苏赫忽律,那真是成了苏赫部闲散人员,每天胡混吧唧不知道在干啥,偏偏这二王子还感觉自己是在做大事。
韩小六最近已经很敷衍苏赫忽律了,今天被带出来本想找个机会说清楚,他是有工作要忙的人,不能总陪王子过家家,却没想到苏赫忽律是真有正事,他今天负责雪仗指挥!
韩小六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雪仗不怎么严肃,但韩小六奋力展现自己,各种调度指挥几乎是在炫技,他最早注意到健妇军的强势,于是立马应用上了,先锤死叶利诃,再干下克托,从势均力敌打到一面倒。就在韩小六准备再努努力歼灭对面的时候,骑兵们玩开了,玩疯了,嘎嘎大笑着混战在一处,只要有人倒地,不分南北军冲上去就是一顿埋雪!
苏赫忽律也傻眼了,几次高呼想要整军,都没能呼喝成功,反而身边几个“谋士”蠢蠢欲动,最终按捺不住,齐心协力给王子殿下按进了雪地里。
王子殿下在雪里奋力扑腾,挣扎爬动,都没能翻身,反而吃了一大口雪。
韩小六慌了,想要保护苏赫忽律,也被一起按在地上吃雪,在谋士们嘎嘎大笑声中,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散雪,满眼雪花模糊。
哗变!阵前哗变,谋害将主!
臣功败垂成,实无颜再苟活……韩小六喘息着倒在地上,奋力抓了一把雪,又无力地松开手,眼前浮现出一生过往:出身寒微,滞留雪域,扶王上位,死于乱军,臣随王去。
*
韩公自言,曾历大败,其后性情大变,如生死一场。然阅其过往,公一生百战无伤,未有败绩。或疑此非战事之败,另有缘故也。曾有史言:韩公微时,受辱于恶霸。不知是否为之也。
——《勾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