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刀了, 全程秦邵宗都低气压,黛黎没再去捋虎须。
等他利落将肉切好,黛黎笑着奉承了一句“君侯威武”, 而后再次捏着“托盘”一角,将肉拉回自己面前。
秦邵宗垂着眼, 见那块羊肉鬼鬼祟祟地跑走后,这才转头和其他武将说话。
原先有黛黎脸蛋两倍大的羊肉,被分切成了两指粗左右的肉条。秦邵宗的刀工和眼神都非常好,每根肉条宽度几乎一模一样, 强迫症看了直呼舒心。
黛黎拿着木箸夹起一条, 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然后停下了。
烤羊肉闻着很香, 那香气一个劲的往鼻腔里钻,但等黛黎真正吃到嘴, 她发现她没办法忽略那股膻味。
可能是调料放不够,也可能是原肉直烤, 最初没有腌制这个过程, 总之和黛黎过往在饭馆吃过的毫无膻味的羊肉有一定差距。
但这第一口不咬都咬了,总不能丢了不吃。军中粮食珍贵,荤食更是难求,如今也就庆功才烤了羊, 倘若放在平时, 她刚刚的那一口也不知晓是多少将士的梦寐以求。
扔掉不吃的罪恶感重如五嶽,黛黎看着那条两指粗的肉条,开始哄自己。
纯天然羊肉,即宰即烤,无任何化学添加剂;免费的, 不用自己花银钱;这个时代肉食珍贵,后面再吃肉也不知是何时了;多吃点,下次逃跑更有劲儿!
yue……
吃一小口羊肉,吃两颗野莓,再吃两口麦饭,喝一口米糊,然后再倒回来咬一口羊肉。
等那块羊肉条终于被消灭干净,黛黎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小死过一轮了。
看着剩下的一大盘羊肉,黛黎头疼得慌,一块肉条就够呛了,后面这些她绝对吃不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黛黎先皱了眉,而后目光逐渐往旁边偏。
此时,秦邵宗正在和丰锋几人说话。
“痛快啊,经此一役,等过些天杀去赢郡,破其城门、活捉李瓒完全是信手捏来之事。”
“李瓒大势已去,他会不会弃赢郡而逃?不过他逃了也无事,把通身家当留下便可。”
“哈,他倒是想带,但带得走吗?”
“也是,他就是长个三头六臂,也休想带走那些东西。”
大家都很高兴,这一场大捷意味着什么,所有武将都心知肚明。
李瓒的主力军已剪除,连带还杀了那个从李瓒起势之初就一直护他周全的王青烈。可以说,如今李瓒的精锐和麾下虎将尽失。
他盘踞的赢郡变成了外强中干,别说他们玄骁骑,就算派君侯麾下其他军队来,照样能轻易将赢郡的大门轰开。
李瓒一死,他那些盐,以及赢郡附近那个大盐湖就归他们了。
是的,这回君侯决定亲自率军来剿盐枭,可不单是因李瓒为非作歹、祸害百姓,斩其能获得声望;也并非只因对方势力渐深,对他产生了些威胁。
他们君侯看中的是,盐。
对,就是盐本身,而非贩卖盐能获得的银钱。
自打收服北地后,他们获得了北地大批的优质蒙古马。蒙古马肌肉紧实,耐力极好,既耐热也耐饥渴。
马是好马,但养马相当费银钱。草料是一笔大开销,盐也是。
每匹良驹每日就得吃大半升的盐。盐本就不便宜,且他们所需甚多,若是从旁人手中采买,这里又是一笔惊人的开销。
别看他们君侯如今坐拥北地,炙手可热,已然是北地的无冕之王。但如果仔细算,内里开支的每一笔都相当惊人。
士卒(亡卒)津贴、战场攻城奖励、(士卒与军马)粮草支出、兵器损耗和城邦修复……
其中粮草一项更是按日支出来算。
好吧,不怪金多乐那铁公鸡时常哭穷。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李瓒跑了,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处还不好说。咱们刚大张旗鼓地收拾完他,他跑到别人家去,有人敢收留他吗?”丰锋吃完一块羊肉,嫌不够,又去拿另一块。
“或许有。”
这三个字一出,周围静了一瞬,纷纷看向秦邵宗。
秦邵宗:“范天石范兖州向来与青莲教关系暧昧,李瓒这些年壮大的速度不太寻常,或许其中内藏玄机。”
一个卖私盐的,不过短短几年就能号称拥军十万,还能以自己为圆心,腐蚀周边城郡的官员,这怎么瞧都是有点本事。
周围人不少附和的。
秦邵宗正要再说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有团深色的东西慢慢挪过来,那鬼鬼祟祟的劲儿,和她方才如出一辙。
他转头,果不其然见她双手端着羊肉,篝火的火色映入她眸中,在那双清透的桃花眼点出细碎的亮光,像天上洒落的星子。
她这会儿瞧着比之前乖多了。
秦邵宗:“作甚?”
他目光往下扫,虽说肉被重新挪过位置,但观其轮廓,他仍旧一眼看出少了一块。
少了最中间、烤得最嫩的那一块。
黛黎正色道:“您领军伤神费脑,今日又奔波劳碌,合该多吃些荤食。丰屯长烤肉技艺一绝,我尝后回味无穷,又见您盘中已空,便想着先将这份肉给您,免得您离席一趟。”
从周围武将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羊骨都嚼碎咽进肚子的架势,黛黎自觉她那句“烤肉技艺一绝”应该可信度很高。
秦邵宗长眉微扬,“夫人今晚怎的这般乖觉?”
黛黎抿唇讨好地笑笑,“军中纪律严明,想来今夜我多半独居一处。我如今这不是借花献佛,想讨好您,让您给我拨顶好些的帐篷么?”
秦邵宗目光再度往下斜。
虽说少了一块,但这肉摆得整齐,边角处甚至还放了两枚用于添加亮色的野莓,色彩搭配鲜明,瞧着比原先好看些。
她倒是费了些心思。
秦邵宗嘴角勾起:“行,放下吧。”
黛黎心头一喜,忙将羊肉放他面前,怕他聊着聊着忘了,还特地放于他的正前方,属于无时无刻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后,黛黎继续吃野莓。
这个时代的野莓和后世的无差,小小个,红彤彤,果实呈球形,一口下去汁液酸甜,很是解腻。
不知不觉,长案上的所有野莓都进了她肚子,除了……
用于点缀羊肉的那两颗。
黛黎目光飘过去,见在她吃野莓的功夫,那块让她头疼不已的羊肉居然被他吃得差不多,再看周围一群武将,也是人均两三块大肉打底。
黛黎:“……”
这时有人问:“君侯,您还要肉否?”
“再切一块。”秦邵宗顿了下,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黛黎,随即改了口,“切两块来。”
黛黎正好已结束用餐,这会儿正听他们聊天,自是不会错过旁边任何动静。
身旁人目光扫来时,她心中立马警铃大作,实在是方才那块羊肉留下的阴影不小,以至于黛黎下意识说道:“我不用,我吃饱了。”
将将要移开眼的秦邵宗停下。
那双棕眸在光火前更浅了些,愈发像某种大型的食肉猫科动物,他面无表情看人时,积压厚重,叫人胆颤。
黛黎心里本就发虚,这个对视她没撑住,不由移开了眼。
她这小动作他太熟悉,一看就是干了坏事。秦邵宗狭长的眸微眯,视线从黛黎身上转到面前案几。
面糊看起来没动过,麦饭和野莓倒吃干净了。
记忆里方才那一幕被翻出。
笑盈盈端着羊肉的她;她面前摆了许多餐碗的长案;用于装麦饭、已经空了的碗;呈着满当面糊的小陶罐;少了些许米糊的汤碗;堆叠于碟子里的野莓。
而如今,除了装野莓的小碟空空如也,其余都和他记忆里的完全重合。
得,敢情这狐狸之前是吃饱了,剩下的吃不下,这才变着法子塞给他。什么伤神费脑,合该多吃些荤食,说的比唱的好听。
秦邵宗冷笑了声。
黛黎眼观鼻鼻观心。
“君侯?”丰锋迟疑。
所以这是切一块肉还是两块?
“一块肉足矣。”秦邵宗说。
黛黎松了一口气。
秦邵宗揶揄道:“现在不吃,半夜别嚷嚷饿,你到时喊破天都无人理你。”
荤食不爱吃,就爱吃些有的没的野果,放只狸奴在桌上都比她吃得多。
黛黎自然不饿,一碗麦饭,半碗米糊,一条厚实的羊肉,外加许多野莓,足够她果腹了。
篝火宴罢,黛黎得到了一顶小帐篷。军帐有小帐和中帐之分,前者睡几个人,通常是高阶武将所有;后者一顶可容几十人,多宿普通士兵。
军中唯有黛黎一个女郎,她理所当然的自己睡一顶小帐。小帐支起,帐帘卷起通风,再烧些艾草丁香盖盖味儿。
事毕后,黛黎抱着被子上了软榻,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深夜寂寥,万物沉静,这顶新支的小军帐挨在主帐旁边,在大地上见证月升月落。
*
在桃花岭整军一夜后,翌日早晨玄骁骑重新启程,继续向东、向着赢郡所在地出发。
对比起先前,伤员和俘虏的存在让玄骁骑的速度慢些。不过桃花林已相当接近赢郡,因此仅是两日后,大军便抵达赢郡附近。
在距离赢郡还有七里时,秦邵宗下令扎营,并派出一队探马。
流星探马一骑绝尘,直奔赢郡而去。
不过七里的距离,探马快去快回,并捎回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李瓒好像弃城而逃了。
寻常来说,军队不会驻扎在城郡中。一是房屋不足,无法容纳这部分外来者,二是不好统一管理,军令传达起来有难度。
因此,军营多在城郡旁的郊外。而在不打仗的日子,许多雄主会让自己的士卒化身军农垦耕种粮食,以此减少粮草开销,这也是大名鼎鼎的屯田制。
按理说他们都杀到赢郡门口了,就差以木幔撞开城门。对方应该厉兵秣马,准备迎战。
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探马回禀说发现有零星的兵卒自军营里撤离,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也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
是逃兵!
对方军中出现了逃兵。
“哈哈哈,好好好,逃得好!未战先衰,他们必败无疑。看来上回在桃花岭这李姓盐枭是被吓破了胆。”
“虎口脱生,左膀右臂皆被咬了去,他能不吓得两股战战才怪?估计一回到赢郡,这李瓒便收拾行囊携妻小走为上策了。”
“君侯,属下请命攻城!”
“君侯,我也……”
*
主帐内如烈火烹油,军营中另一端的军医帐内,此时也雀跃得很。
不知是乔望飞求生意识特别强,还是有赖于他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强健体魄,总之经过两日多的看护,这位被开膛的玄骁骑屯长险而又险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
黛黎日常来探病时,看见乔望飞坐在铺了草席的地上吃肉糜。
“黛夫人。”看见黛黎,乔望飞下意识想起身。
黛黎被他吓了一跳,忙道:“你坐着别乱动,莫要把伤口给崩了。”
乔望飞昨日已清醒,他从医士口中得知自己是如何侥幸活命后,对来探病的黛黎千恩万谢,先前他自知不好时还向好友托孤,没想到偶遇贵人,竟叫他化险为夷。
估计是他列祖列宗在底下挨个磕头,这才把大罗神仙请来救他。
乔望飞对黛黎有一丝旁人不能及的敬畏。
“乔屯长今日感觉如何?”黛黎问。
乔望飞:“好多了。”
黛黎仔细打量了下他的面色,他脸依旧煞白如金纸,但精神气瞧着比昨日好。
能吃能喝能睡,乔望飞确实在一点点好转。
黛黎由衷地感到高兴,不仅是因为救了一条人命,更是因为活着的乔望飞是“功”。她得拿着这份功劳向那人讨赏。
“呜——呜——”牛角号发出呜鸣,传遍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乔望飞一听就知怎么回事,“集结号吹响,要出征了。”
他略微一思索,随即笑出声来,“一鼓作气,何患不操胜券哉!”
黛黎没有作战经验,不过也觉得赢郡能很快被取下,乘胜追击,及锋而试,能拿下大半胜率。
一如两人猜测那般,这场由秦邵宗亲自带队的出征不久后凯旋了,且拿下赢郡的速度比黛黎想象中要快许多。
他巳时领军出去,午时就有玄骁骑快马回来传讯,让后勤军拔营前进,说是赢郡拿下了,如今得换个地扎营。
军中热情高涨,呼啦啦地收拾好行囊拔营启程。
黛黎坐在无封顶的敞车上,看着远处的城郡渐近。
古朴的城郡笼罩在日光中,显得幽远而沧桑,旁侧的空中不断有食腐的飞鸟盘旋,官道旁的草木却欣欣向荣,割裂又诡异的和谐。
赢郡守城的兵卒早已被玄骁骑替换,待军营于郊外扎好后,黛黎随着乔望飞和苏修竹等人乘车进城。
赢郡是没有太守的,或者说它曾经有过。自李瓒占领此地,官员杀的杀,降的降,还有一部分致事离开。
于是经年以后,赢郡的文职官员基本和李瓒军中武将高度重叠。如今李瓒兵败携残部而逃,赢郡的官员几乎随之一扫而空,连府邸都腾出来了。
黛黎那辆敞车驶进了前前郡守府、前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府。
府中殿宇辉煌,楼亭遍布,既有嶙峋怪石作假山观赏,也有方泉引水成池,池上有九折回廊架起,连回廊立雕皆是汉白玉所制,其中奢华自是不必多言。
黛黎的车驾长驱直入到了正房主院。主院显然经过一番清理,原先府中的人一个都无,哪怕是伺候的女婢。
“黛夫人,晚些会有一批女婢送来,您挑两个合眼缘的用。”胡豹说。
黛黎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用女婢,我过往都是自力更生的,早已习惯如此,无需人伺候。”
待在秦邵宗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她往后肯定是要离开的。若是和女婢处出了感情,她离开时是带、还是不带对方走呢。
带的话,她自己可能会因此不方便;但如果不带,以秦邵宗那霸道性子,很可能会害对方丢了命。
胡豹正色,“这是君侯的吩咐。”
黛黎也严肃说:“我不管,我……”
“夫人不管什么?”
黛黎一顿,转头看向连接院外的拱门,只见已换下胄甲、穿回一身黑袍的秦邵宗从外入内。
他着实生得高,穿行门洞而入,上端竟没剩多少空间。一进来好似连着院里的空间都变小了许多,不怒而威。
“黛夫人,您可以和君侯商量。”胡豹拱手迅速告退。
黛黎:“……”
行,和他商量就和他商量,正好跟讨赏一起。
黛黎转头对上那双棕眸,分明此时日光正盛,她却仿佛看见了一汪深沉的黑海,其内并不平静,她看到了翻涌的、与日渐深的慾望。
战役告一段落,军中不再禁女色——
作者有话说:文中马匹食盐的单位“升”,这个“升”是秦汉的单位,不是现在的哈[橙心]
ps:文中的“致事”,确实是这个事,不是错别字,有辞官的意思[彩虹屁]
晋江更新了小表情,好可爱呀,真是我最喜欢的一集[哈哈大笑][摸头]
继续求营养液[抱抱]
第32章 封建大爹发言
胡豹离开后, 院中静了。
院里种了棵梧桐树,有风拂过,枝叶微微摇曳, 地上投落的斑驳随之起舞。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今日是个令人舒心的好日子。
黛黎定了定神,决定铺垫一下,“恭贺君侯再次大捷,拿下赢郡。”
秦邵宗抬步往屋里走, “申时左右有一批女婢送来, 你挑两个带在身旁。”
黛黎跟上他,“君侯, 女婢一事先谢过了,但我不用人伺候。”
“为何?”秦邵宗进屋后于案几旁坐下, 以燧石引着了木炭,开始煮水。
黛黎在他对面入座, “不习惯。我过往在家中, 并无女婢伺候。”
她是买了各种机器代劳。洗碗机,烘干机,扫地机器人,还有智能管家……每个周末再请一回钟点工, 总之是另类的解放双手。
“以前不习惯, 那如今就学着习惯。”秦邵宗抬眼,眸色幽深,“还是说夫人觉得,多两个人看着你,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做。”
黛黎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蜷起, 这男人总是那么敏锐。对于秦邵宗的话,她当然不能承认,“君侯冤枉我多矣。我并无那等想法,您先前说会论功行赏,如今乔屯长转危为安,我讨赏都来不及,哪会整其他。”
这是她第二回提讨赏的事,不同于上次的蜻蜓点水,这次黛黎决定把事落到实处。
预防针打过了,铺垫铺好了,乔望飞也确实稳定下来了。现在正是最佳时机,如果此时再不提,后面只会事倍功半。
秦邵宗忽然勾起嘴角,“行,那就论功行赏。夫人救人有功,赏战马十匹,宝箱五个,女婢二人,以及旺铺三间。旺铺的铺契待回到渔阳后,我再给你。”
黛黎:“……”
他不问她要什么,而是直接给。这点是黛黎没有想到的,不过仔细一想,倒也非常符合他的作风。
他很可能猜到了。
黛黎决定开门见山,“我不要您说的那四样,我要旁的。而我所求之事无需您破费,不知看在乔屯长为您奔波效命、出生入死的份上,君侯能否允我将这功劳换成我想要的?”
先说自己想要的不值钱,相当于从高价换低价,有利于对方,再将乔望飞的救命之恩抬出来,从道德上给对方压力。
看,我救了为你赴汤蹈火的下属,且你这个下属在上一役中对斩杀王青烈功不可没,看在他的面上,你怎么着都得答应我那并不过分的小要求吧!
秦邵宗见她眸光含笑,仿佛看到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在她后面摆阿摆。
呵,她又开始冒坏水了。
秦邵宗没有接她那句话,而是似笑非笑地道:“夫人不妨猜一猜,先前欺瞒我之人,如今的坟头草有多高?”
黛黎:“……”
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翻旧账。
秦邵宗见她不语,开始替她挨个地数,“你的身世和经历是假的,癸水是编造的,崴脚时间也没说实话,还私自出逃险些坏我大计。你三番四次欺瞒于我,你说我应该砍你多少次脑袋?”
黛黎:“……”
秦邵宗笑道:“有论功行赏,自然就有将功赎罪。夫人你自己说说,乔望飞和你上供牛腹疗伤一事,能给你捞回多少条命?”
小陶壶里的水煮沸了,正咕噜噜地冒着声响。热气从壶口处熏出,施施然地飘到两人中间,仿佛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将所有的暗流涌动都遮掩于底下。
黛黎抿了抿唇,知道有些事必须翻篇,不然往后真是没完没了,“不单是乔屯长,腹罨疗法往后或许还能救许多将士。功过相抵,此事一笔勾销,包括您不可迁怒南康郡那几个女婢和车夫,君侯以为如何?”
“可。”他这次倒应得快。
黛黎正襟危坐,力求让自己诚恳又严肃,她直视那双威压厚重的棕眸,毫不闪躲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君侯,您威名扬四海,愿意伺候您的女郎多如过江之鲫。我相信比起可有可无的姬妾,一个于您军中有益的幕僚定更能让您欢喜。”
这是彻底揭开了那层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薄纱,她不乐意伺候他,不想当他的女人。
秦邵宗移开眼,慢条斯理地开始将瓜干橘皮等物放入杯中。
“啪嗒、啪嗒。”
质地硬挺的瓜干落于杯盏内,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军中的幕僚不是与我相识于微末、助我起势,便是后面求上门的、已有声望且的确是惊才绝艳之辈的名士,他们无一是女郎。”秦邵宗淡淡道。
他拿过旁边的水壶,以热水冲入茶盏中,“我麾下不管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有女先生。女郎待在府中赏赏花,喂喂鱼便可,应付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是男人的职责和使命,无需女人来操心。”
热入水杯盏,水雾氤氲得更厉害了,几乎不见对方面容。
黛黎暗自咬牙,这是什么封建大爹发言,真是大男子主义得很。她后面还没说完呢,他就一口咬定麾下不能有女幕僚。
黛黎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气,“君侯,凡事皆有从无到有的过程。若您允了我这事,我晚些便将桑皮线的制作方法详尽写出交予丁先生。”
秦邵宗将茶盏放于黛黎面前,忽然笑了下,“丁连溪此人在医学上颇为灵活,擅长举一反三。夫人既已告知他桑皮线可代替绢线,想来桑皮线不日就能问世。”
这潜台词是,不用你详尽写出,他丁连溪自己摸索出来是迟早的事。
这一项有与无,都一样。
黛黎听懂了,倒也无所谓,因为换一个即可,“春来播种,秋季收获。春季正是万物复苏的耕耘季,不知君侯是否想过试试种更多的粮食?”
这话题转换得突然,秦邵宗却颇有兴趣,“良田数不变,农民数量亦不变,如何能种得更多的粮食?”
“君侯听过龙骨水车吗?”黛黎不答反问。
秦邵宗没说话。
黛黎观他神态,心里有答案了,他没有听说过。
来到这个时代后,黛黎一直在收集信息,这个朝代叫做“燕”,今上姓“韩”,人称韩天子。华夏历史里曾出现过“燕国”,却没有“燕朝”。
这是一个陌生的、在历史上未出现过的古朝。结合这个时代人们的服饰和用度,黛黎私以为如今的燕朝很像汉代。
但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两汉足足跨越四百多年。她究竟身处汉朝的哪个时间段,这个陌生的燕朝是否又照着她所熟悉的历史轨迹发展?
黛黎自己也说不好。
不,其实也不算说不好。因为她发现本该后面才面世的马镫,竟提前出现了。
历史大致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
片刻后,秦邵宗到底是问:“何为龙骨水车?”
黛黎心里彻底踏实了,她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龙骨水车是一种灌溉工具。您可以理解为它是桔槔和戽斗的升级版,它以手摇或脚踏的方式取水,比之桔槔与戽斗更省时省力和高效。如此一来,那些本来缺水或需费力灌溉之地,便可轻易变成良田。”
桔槔的本质是个杠杆,一端挂着重物,另一端悬着水桶,利用杠杆原理将水从低处打到高处,又或是转到别的地方。戽斗则以竹篾藤条等编成,形如斗状,因此而得名。
无论是戽斗,还是桔槔绑着的小桶,它们能装的水都有限,如何也比不上源源不断的水流。
“龙骨水车如何制作?”秦邵宗问。
黛黎眼里笑意浓郁,“所以您的意思是,承认我是您的幕僚?”
秦邵宗见她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像一只蹲在陷阱旁边摇着尾巴等开饭的狡猾小狐狸,心里好气又好笑。
她那点心眼全都用在他这里。
秦邵宗不急着应她,也拿起茶盏喝了口,“秦氏早年有一脉旁支南下经商,去了扬州一带。前几日我传信回渔阳,让人查这一脉的动向,想来最多再过一日便能得到回信。你心心念念的钱唐就在扬州,到时我让他们去钱唐看看,看能否找到令郎。”
“啪嗒。”
“您说的是真的?!”黛黎激动不已,一个没注意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添茶添七分,加上先前黛黎喝过,因此哪怕杯中茶水全部溢出,倒也不算太灾难。
黛黎的手被茶水烫了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碰倒了杯盏。陶壶旁边放着巾帕,用于给执壶者隔热,只不过秦邵宗先前并不需要,他是徒手拿的。
黛黎指尖碰到了巾帕,将之拿住,正想收回手,这时一只深色大掌却伸了过来,覆于她的手上。
手长脚长的男人,手掌也比黛黎的大了两个号,覆于她手上只隐约窥见底下的一点白。
黛黎眼瞳微颤。
秦邵宗贴着她的手背侧移,四指从底下连着那张巾帕一起抄起她的手心,裹在自己掌中。
两人隔着不算厚的巾帕掌心相贴,黛黎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热度,仿佛她贴上了旁边刚煮开不久的小陶壶。
带着厚茧的长指摩挲着她腕内娇嫩的肌肤,又从巾帕上端的间隙之间滑入,彻底把那张碍事的帕子拨开,而后再次将她的手拢入自己掌中。
没有了间隔,他任何的细微动作,黛黎都愈发清晰。
男人眸光幽深,那双棕眸如藏在暗处窥伺的虎,利爪收起,耐心十足地等待猎物走近,“自然是真的,我可一次都未骗过夫人。”
黛黎缓缓垂眸,待再抬眼时她已调整好情绪,又回到了先前的云淡风轻。
她抽回自己的手,还不忘连那块巾帕一并拿走,“多谢君侯记挂犬子,若是真有他消息,我自会答谢您,谢礼保证让您满意。”
她没有说谢礼是什么,这番话乍一听很像以身相许。但黛黎的语气太镇定,哪怕声音还是那道抓人的温柔嗓,其中却不含任何令人肖想的挑逗。
秦邵宗长眉微扬,一时半会还真摸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黛黎用巾帕将水吸干净,又将倒下的茶盏摆正说,“府中书房可否借我一用,我待会儿将龙骨水车的图画给您。”
*
书房和府中其他地方的装修风格一致,都奢华异常,甚至此地还以汉玉铺地,水晶玉璧为盏,连垂下的帘幕也以圆润的珍珠编织成。
黛黎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庄严的议事地,反而像休憩区。
那个李姓盐枭是个会享受的。
案几上一边放着绢帛、桑皮纸,以及未刻字的竹简,另一边放着刻刀,狼毫和松烟墨。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自取便可。
黛黎却犹豫了。
虽然都是纸,但这个时代的纸在平滑细腻方面远不及现代,而且她没有学过毛笔字,不会用毛笔。
两点加起来,哪怕还没动笔,黛黎也能预见一幅鬼图即将问世。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久不动。
黛黎转头看他,语气有些飘,“我要是说我用不惯毛笔,因此难以作画,您会不会觉得我在诳你?”
秦邵宗意味深长道:“你说呢?”
气氛凝滞住了,谁也没有说话,黛黎没熬住率先移开了眼。
她硬着头皮上前铺开桑皮纸,纸张粗糙不平整,甚至上手顺着抚过,还能感受到很明显的纤维感。
再将松烟墨和狼毫取出,研磨沾墨,黛黎以现代人握笔的姿势拿着毛笔头上端一点的位置,然后试图画图。
秦邵宗目光定在她执笔动作上,眼尾微挑。
她一双手唯有右手的中指内侧有薄茧,如果是用这种握笔姿势,长久以往,本该长在无名指上的茧,的确会长在中指内侧。
女郎读书识字,还会作画。有如此能耐的女郎,秦邵宗先前只见过三个。
哪怕是贵女,最多也仅学一学管家中账的算数,其余便罢了,因为根本用不上。而也没有任何一家庠学会收女学生,没有先生肯教,又谈何学起?
黛黎并不知身旁男人所想,她这会儿正试图驯服手里的狼毫。
想法很美好,但是……
她失败了。
纸不平,毛笔的笔尖软得很,且手执之处和底下笔尖有一段距离。
这种种加起来,黛黎想的和画的完全是两种东西,驯服失败。
将笔往案上一搁,黛黎转头便见秦邵宗盯着她看,神情若有所思。
黛黎倒没在意,她知他城府深,也明白这种行事谨慎的人多少有点疑心病。从她告诉对方她来自“桃花源”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他猜疑。
“君侯,我们到院子里去。”黛黎决定另辟蹊径。
秦邵宗没说什么,跟着她出去了。
书房外的院子也修得漂亮,以鹅卵石铺设的小道如叶脉般分叉蜿蜒到各处,将完整的院子切割得很零碎。
院子虽不能用,黛黎却看中了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她拿刀将其砍断以后,和秦邵宗说到别处去看看。
秦邵宗大抵知晓她意图,遂也随她去。
两人走出书房小院时,迎面碰见苏修竹和莫延云结伴而来。
“君侯。”两人拱手作揖,他们皆是来述职的。
赢郡方拿下,要处理之事不少。这些无需上峰亲力亲为,但对方需要知晓各项进度。
在哪儿听汇报都一样,秦邵宗说:“你们同来。”
苏修竹和莫延云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而这种疑惑,随着他们一路跟黛黎走过三个院子,更是达到了巅峰。
黛夫人这是想作甚,在这府中闲逛吗?
她闲逛也罢,君侯陪她闹作甚?赢郡都被李瓒蛀成窟窿了,正值百废待兴,哪有这般多时间耗在游府上。
就当莫延云想出言提醒时,他听黛黎说:“这里可以,就这里吧。”
秦邵宗看向两个部下,“有何事,说吧。”
莫延云瞅了眼拿着树枝俯身弯腰的黛黎,欲言又止,最后低声喊了句君侯。此地是个偏僻小院不谈,黛夫人还在这呢。
“直说便是。”秦邵宗却道。
树枝硬挺,用起来顺手多了,黛黎一旦进入工作状况便会自动屏蔽外音,那边在述职,她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受影响。
龙骨水车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下方的内嵌于长凹槽里的龙骨,另一个是上端镶着转轴齿轮的、并连有脚踏板的巨型轴承。
整体不好画,黛黎采用拆分的方式,先画一条长龙骨凹槽,又用小箭头指向旁边,再将车内以龙骨连接的两块串板局部放大细画。
秦邵宗一心二用,耳朵听着二人的述职,眼睛看着黛黎和她树枝下逐渐成形的图形。
“你去书房,取几份桑皮纸和笔来。”秦邵宗忽然对莫延云说,后者愣住。
秦邵宗:“速去。”
这回莫延云不敢耽搁了,急忙回书房,中途遇到燕三和丰锋,忍不住边走边嘟囔了两句,于是等他带着东西重新回到小院时,竟见燕三和丰锋也在此地。
两人站在苏修竹身旁,把在场唯一一个文官衬得单薄了许多。
苏修竹的述职不知何时停了,此刻他们三人连同秦邵宗,都看着前面的黛黎。
莫延云不明所以,他以惊愕的眼神询问同袍,燕三注意到了,但面无表情移开眼,没打算理他。
莫延云嘴角抽了抽,决定看向性格开朗的丰锋,但可惜,丰锋不知怎的,一门心思看着黛夫人,居然丝毫没注意到他。
心里不平,莫延云嘟嘟囔囔地从前面走过去,完全没注意到脚下。
“停下。”
“别踩!”
“你这呆子!”
几道声音一同砸过来,把莫延云砸懵了。
这、这是怎么了?
为何用这等眼神看着他,他是犯天条了吗?——
作者有话说:依旧是5k字的一天[摸头]
马镫和马鞍上本写过了,所以先把它蝴蝶掉,不过也不会蝴蝶掉全部[橙心][黄心][绿心]
继续求求营养液[害羞]
第33章 她们都不如她
直到被粗鲁地拽到一旁, 莫延云视线往下移,后知后觉为何自己刚刚被吼。
方才他所站之处,地上有个图形, 他就是踩那儿了。目光再往外延伸,此时莫延云才看见院中地上画了不少图。
长的长, 宽的宽,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小板板。
龙骨水车不难画,主要讲清楚原理即可,剩下的交给工匠, 哪怕只是几句话外加个草图, 技艺高超的木匠也能让其问世。
于是画完上端的轴承后,黛黎收手了, 一转身,她看好几双炯炯有神看着她。
黛黎稍顿, 手里还拿着树枝,她看向秦邵宗, “君侯, 如果您忙的话……”
“不忙,夫人现在便可以与我说说这龙骨水车。”秦邵宗而后喊了苏修竹的字,吩咐道:“青萝,你将地上的图誊抄一遍。”
黛黎以手里的树枝作指, “这种龙骨水车通常是一丈至两丈长, 尾端的下链部分没入河边,而随着从上端驱动链轮,车内连接的串板会被一节节往前带动,由此推着水向上逆行。”
那根树枝挨个指过相应的部件图,黛黎道:“手摇和脚踏, 以及驴牛皆可驱动它。若以人力驱动这龙骨水车一整日,约莫能浇灌田地五亩,如果换成牛力,可高出一倍有余。”
顶着灼热的目光,黛黎从边缘绕出来,“有些地方之所以难成田地,又或是粮食收成微薄,皆因汲水困难。倘若将难题解决,不愁良田数量不变多。”
“君侯,此法大有可为!”丰锋激动道。
和背靠秦家附属族的燕三与莫延云不同,丰锋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父亲是为豪强耕田的佃农。
佃农无自留地,他们以租豪强的土地耕耘为生,每年需上交地租和一部分粮食所得。
风调雨顺,老天爷赏脸时,佃农日子稍好过些。然而如果碰上旱魃为虐,那真是要人命的事,豪强不会理老天爷面色如何,他们只管收租。
拿不出钱来,先压一笔贷款,利滚利,有女卖女,无女也无钱的,沦落为农奴。和雇佣关系的佃农不同,农奴是奴隶,哪怕主人家打骂甚至是将其虐杀,基本都没地方说理去。
丰锋的双亲便是死在了凶年饥岁中,他一半大小子成了流民,适逢北国蛮夷来犯,幽州募兵,别无选择的他投了军。
此后,他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凭着远超普通士卒的体格和机灵劲,以及一点不可说的运气,多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仅闯入了玄骁骑,还成功当上正屯长。
虽说耕田的日子已时过经年,但从未在他记忆里褪色。
丰锋完全能想到,如果这龙骨水车能如风一般吹入千家百户里,会有多少农民因此受益。
黛黎失笑,“自是大有可为。龙骨水车彼此相连,中间再以小池子作衔接,一环扣一环,哪怕是三丈以上的高地,都不愁无水灌溉。”
“黛夫人,这种龙骨水车是何人想出来的?”丰锋急忙问。
如今是有水车的,但它仅用于吸水洒路,防止尘土扬起有损健康,从未在农业领域出现过。
黛黎:“一个叫做马钧的发明家。”
“马钧?我怎的未听过此人名号?”莫延云皱眉。
丰锋连忙问,“黛夫人,此人祖籍何处?如今何在?这等头脑聪慧之人,若能来为君侯效力,咱们北地定能如虎添翼。”
黛黎转眸,自画完龙骨水车的模型图后,首次迎上了那道存在感异常强的目光,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暗色与幽光,仿佛窥见林中巨虎紧绷起肌肉、将将要腾跃扑咬上前。
但她知晓,这头老虎表现得再凶狠和贪婪,也仅仅是表面唬人。
红唇弯起,黛黎对他笑道:“这位先生已不在了。其他的先生倒是有,不过我觉得你们君侯应该不喜她效力。”
“怎么可能?”
“君侯向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如若有如此贤才能到麾下,君侯高兴都来不及呢,又如何会不喜?”
“正是。”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未注意到秦邵宗许久未说话了。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她站在日光下,睫羽好似覆着金色的浓光,那双黑眸亮如明镜,有天上云朵的剪影,也有院中花骨朵的俏丽,一草一木皆在其中,仿佛收纳了整个灿烂的春季。
她的高兴和小得意毫不掩饰,好像在说:看,你这些下属都觉得你荒唐。
空气里好像又浮动起那缕馥郁的暗香,沁人心脾,诱人至极。
秦邵宗第一次感受到了另类的挑战。
不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戮,也不是官场上兵不见血的尔虞我诈,而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有那么一点像驯烈马过程中的心潮澎拜,却又不尽然,因为此刻比他当初驯赤蛟时,还要思潮腾涌许多。
苏修竹想起一事,“纳兰先生应该快到赢郡了,到时将这龙骨水车给他瞧瞧。对了黛夫人,您口中的‘其他先生’,可与纳兰先生他说说,他见识渊博,广交天下有志之士,或许会知晓他们的名号。由纳兰先生出面游说,他们加入君侯麾下的几率会大不少。”
他不自觉对黛黎使用了敬称。
黛黎笑而不语。
*
赢郡百废待兴不假,但玄骁骑随秦邵宗南征北战多年,核心班底早能快速且稳妥地处理好大小问题。
不过是一个下午,出榜安民、接管城防、补上郡中官职空缺等,一切事务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
待夜幕降临,府内灯火熠熠,明亮如昼,身为行军教授的苏修竹一手办起了隆重的晚宴。
黛黎应邀出席,她纯粹是来吃饭的,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城郡,饮食方面自然不必屈就。
玄骁骑的纪律十分严明,战时明令禁色禁酒,先前那场篝火宴,黛黎没在宴中看到一个酒坛。
但今日不同了,一坛坛的酒酿被搬去正厅,很快在上首案几后和下首两排长案的后方堆叠起,乍一看仿佛是一面面酒坛子堆砌的墙。
黛黎来蹭个饭而已,且她是个编外人员,没理由在这等酒宴上往前坐,于是她自觉坐在了最后端。
前面的基本是武将,一个个身形魁梧,服饰清一色是耐脏的黑灰系色调,与黛黎那身如出一辙,因此她低着头混在其中时,存在感当真不高。
自家人办宴,没太多繁文缛节,秦邵宗入座后,简单说了两句就举杯了。
举杯同饮,以庆大捷。
开饭,该吃吃,该喝喝,场面霎时热闹非凡。
这一顿比不上之前的蒋府设宴,不过也是热菜冷盘皆有,令黛黎欣喜的是,桌上还有一道清蒸鳜鱼。
有道“田深狡兔肥,霜降鲈鱼美”,秋季的鲈鱼肥美,吃鲈鱼正好。春季也有自己的应季鱼,春天的鳜鱼肉质鲜嫩,口感细腻,无疑是道美味佳肴。
黛黎爱吃鱼,蒸的烤的都爱,尤其尝过“原汁原味”的烤羊肉后,如今面前这碟鳜鱼让她吃得头也不抬。
直到——
黛黎听到了清脆的银铃声。
黛黎眼睫上抬,一片片鲜艳的衣袂撞入她眼中,萦绕着酒香的厅堂里,如被一阵春风拂来,多了撩人的脂粉香气。
嵌着明珠的玉壁上,隐约映出美人轻盈飘逸的舞姿。蒙着面纱的舞姬着上衣下裳,她们转身甩袖间,裁得极短的小衣更往上缩了些,露出一段段白生生的细腰。
黛黎亲临现场看过不少演出,犹记当年本科舍友惨遭男友劈腿,对方一气之下请她们全宿舍飞去芭提雅和男模玩。
尺度嘛,只能说比现在跳露腰舞要大许多。
不过黛黎依旧带着欣赏的目光多瞅了两眼,毕竟抛开过短的服饰不谈,这可是纯正的古典舞。
酒过数巡后,有不少武将都离了自己的席位,不再只定定坐于某一处,他们有些一手拿着酒坛,另一手执樽,满场寻同袍闘酒。
许多人都离了位,莫延云也不例外,他甚至更大胆些,一屁股坐在了通往上首的台阶上。同样的,他手上酒坛和酒樽皆有,一边喝一边和上首的秦邵宗说话。
应该说他自顾自说许久了。
“君侯,没想到李瓒那厮的能力不如何,这挑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莫延云眼珠子几乎粘在下方的舞姬上。
这些舞姬是本就养在府中的,甚至为了畜养更多的姬妾,别院还在增修扩张,只是尚未完工,李瓒便不得不卷起行囊逃亡去了。
上首没回应,莫延云又道:“君侯,您看为首的那个女郎如何?肤白,十指纤纤,身段婀娜多姿,虽暂且瞧不清全脸,但她一直在领舞之位,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依旧没应声。
莫延云也没在意,继续说:“那个眉心贴了小鱼花钿的女郎也很不错,鬓边别桃花,且还生了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倒和发间的桃花相得益彰。”
本以为又是一次石沉大海,谁料这回竟是有回应。
“不过如此。”
莫延云下意识转头,见上峰面色冷淡似还有些轻视,他顿时大为惊愕,酒壮怂人胆,当即不禁反问:“这居然还不过如此?那您觉得如何才能算得上漂亮?”
秦邵宗没接他这话,却在心里评判着方才。
红花钿让她眉间一点红,旁人是端庄清贵,在这里则显得刻意且媚俗,还有这转来转去的,那鬓间桃花要掉不掉,有何美感可言?
那双桃花眼也太小了些,眼白微浑,眼形不够标致,无论是哪一样都当不上流光溢彩。
至于如何才算漂亮?
美者颜如玉,天然去雕饰。这才算风华绝艳。
秦邵宗的目光再次移回右侧后方,只见先前还在埋头吃鱼的女人,不知何时停了动作,这会儿正看着厅堂里的歌舞。
瞧她那翘着的嘴角,她看着还挺满意的。
坐末尾都能看得如此起劲,若是换到上首来,岂非连鱼都不用吃,光看歌舞就能看个饱。
黛黎忽然察觉到一道来自上首的熟悉目光,很强烈,存在感十足,和他那个人一样霸道。她转头看去,不仅不避让,还拿起案上酒樽对他笑着举了举杯。
不管怎么说,这场是庆功宴。她来吃主人家的饭,现在还和他碰了个眼,多少得表示点祝贺之意。
如今黛黎真心实意的高兴,府中美貌舞姬不少,有的是舞姬乐意伺候他,这人大可不必只盯着她了。
上首的秦邵宗见她笑着举杯,明眸善睐,眉心那一点朱红艳得惊人,分明她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衣裙,却仿佛整个人晕着一层润泽的珠光,漂亮丰润、慵懒成熟,如同一株开得最盛的娇贵牡丹。
男人带着厚茧的拇指拨了拨掌中的耳杯,长颈敞口的耳杯在他手中转动,又骤然被收紧的大掌牢牢抓住,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杯中酒液晃出来一两滴,落在秦邵宗肤色稍深的手背上,却引不来主人在意。
光举杯不喝,有点失礼。刚好黛黎有些渴了,便顺势饮了杯中酒。
这是她首次尝到这个时代的酒,刚入口黛黎就尝出来了。
是黄米酿,也就是黍酒。
由于黍的产量相对较高,它非常受百姓青睐,连带着黄米酿也成了如今最为流行的酒水。黄米酒有开胃消食、滋肝补肾等功效,小酌对身体有好处。
喝一口,黛黎抿唇细品,感觉还不错,于是再喝一口。
不知不觉酒樽已空,旁边有个小酒壶,那是奴仆上餐时一并端上来的,先前黛黎一直没用上。如今樽中已空,她执起酒壶为自己添酒。
浅黄色的酒液从壶中流出,在壁上明珠的光芒映射下,泛出宝石般的晶莹剔透,宛若一条水晶做的绸带。
就着消食的黄米酿,黛黎将案上那条鳜鱼吃了个干净,还心情颇好的以玉箸挪了挪鱼头,让其和嶙峋不带一丝鱼肉的鱼骨连在一起。
酒壶已空,呈梁饭的饭碗已尽,鳜鱼也吃完了。酒足饭饱,黛黎放下双箸,起身离开逐渐放浪形骸的正厅。
“君侯,您观那身着红衣的好,还是穿鹅黄的合眼,您挑一个,剩下的给我。”莫延云看来看去,私以为场中就红衣和鹅黄衣裳的舞姬最亮眼。
自打离开渔阳,踏上前往讨伐盐枭的行军路,他们就没再碰过女人了。先前在蒋崇海府上本有机会,但君侯临时生了一计,一切自然是以大事为先。
如今拿下赢郡,终于能放松了,当然得抓紧。
且这满堂的舞姬也不是歪瓜裂枣,甚至与之相反,他觉得有几个都相当俏丽,跟画上的仕女似的。
莫延云问完,翘首以待上峰的回复,却这时听见“哒”的一声响。
耳杯被放于案几上,在莫延云愣然的目光下,秦邵宗从上首起身,仅留下一句“你自便”就抬步走入侧廊。
他身量足,不过几瞬就没了踪影。
莫延云傻眼了。
自便?
这、这是都给他的意思吗,还有这等好事?真的假的!
着实拿不定主意,莫延云抱着酒坛走到燕三面前,低声道,“兄弟,我请教你个事儿,你给我分析分析……”
而后他倒豆子似的,将方才之事全说了。
赢郡拿下了,燕三心情不错,比平日多两句话,“就是字面上意思,你随意即可。”
莫延云嘟囔,“字面上意思?可不对啊,先前我观君侯都快憋出火来了,眼睛幽绿幽绿的,没理由不想要啊!”
燕三闻言,起身朝后退了两步,并扭头往左看。他坐于下首的右列,刚好与黛黎是同一列,中间间隔了许多人,若只坐于位上转头,并不能看见同一直线上的后排。
“黛夫人离场了。”燕三说。
莫延云没明白,“这和黛夫人有何关系?”
黛夫人如今在他们军中地位比较特殊。说她是君侯姬妾么,她与君侯又未真正发生过什么,加上在老乔和龙骨水车之事上有大功,与普通女郎有别。
如若说她是幕僚,那也不是,他们玄骁骑从未有过任何女性职员,且以君侯对她势在必得的态度,她也绝不可能能当幕僚。
黛夫人暂时吃不上,但旁的女郎可以啊,厅里这般多的舞姬,个个都和朵花似的好看,君侯何苦亏待自己?
燕三移开眼,懒得和这个浪子解释了,“反正你随意即可。”
“燕三你再给我说说呗,我真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莫延云干脆在他身旁坐下。
燕三冷淡道:“反正你那脑袋也无用,破就破吧。”
“嗳,你这人老学君侯说话做什么。”
*
黛黎离了席后,原想着回房间休息,结果中途不慎走岔了路。待她发觉不太对时,她已左拐右拐了一番,如今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正想寻个人问问,黛黎陡然看见一道黑影从她脚旁突起,而后如山岳隆起般拔高,比属于她的那道影子更加宽厚,竟有几分慑人的威压。
不过是转眼间,黑影已攀至属于她的影子的腰侧。
黛黎眼瞳微颤,迅速转身回看。
长廊奢华,每隔一段便设有立雕的烛台,今夜府中开办入府宴,烛台罕见地用了起来。
在这无月的夜里,所有亮芒皆源于不远处两樽立雕烛台里的、并不十分明亮的烛光。
而此刻在两烛台间,她来时曾经走过的道路上,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上前。
夜风拂来,黛黎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气,可能是周围无人,也可能是夜太黑,或者其他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总之这一刻,黛黎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作者有话说:苏修竹,字“青萝”,玄骁骑专属文官。
秦邵宗一直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顺便高亮:本文【巧取豪夺】[黄心][黄心][黄心]
统一回复下:灯灯开这本之前仔细复盘过上一本,自认为节奏方面比上本更好一点点,评论区的所有问题都不用担心哈,不会拖沓,一切会很自然的出现与解决[比心]
第34章 我为夫人而来
那道黑影如月夜下涨起的潮, 一点一点将黛黎淹没。某个瞬间,她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两步, 让自己走出那道暗影的笼罩范围。
“您怎么来了?”黛黎主动开口。
她声音轻柔平静,已然不见那转瞬即逝的惊慌。
黛黎本以为秦邵宗会说屋中沉闷、因此出来闲逛, 又或是说外出解手之类的话,总之是不会破坏平衡的安全话题。
但就像黛黎当初想不到他竟会紧追着她去太平郡,如今同样也想不到……
“我为夫人而来。”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酒后的暗哑。
他没有扯旁的, 而是直接将话题钉死在她身上。黑夜里, 秦邵宗的棕眸比平时深沉太多,像能吞噬人的深海漩涡。
黛黎呼吸微滞, 敏感的神经发出了嗡鸣,好似连那拂面而过的夜风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我……我已吃饱,要回去安寝了。宴席还未散, 您的部下定然等您主持大局, 您快先回去吧。”
话毕,黛黎欲转身离开。
衣袂扬起,如同游鱼般将将溜走时,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掌伸过, 精准地握住了女郎袖下那只白皙柔软的手。
他五指张开, 更显手掌宽大,几乎是将她完全裹入掌中。
秦邵宗手臂收回,轻易将人带入自己怀里,原先裹着她的手掌松开,转而圈上怀中人的细腰, “这天下地位尚在我之上者不过寥寥几个,夫人为何对我如此抗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秦邵宗一直十分清楚,许多人会奉承讨好、选择依附于他,皆因他是秦氏的族长、是朝廷亲封的武安侯、是北地如今势力最盛之人,是因他手中权势能为他们带来好处。
这没什么好恼的,也不必心有介怀。毕竟他同样也利用与驱使这些附庸者,让他们为他奔走,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从本质来说,这是交易。
他自认为从不会亏待女人,为何她三番四次拒他?
黛黎被迫转了个身,如今面朝着秦邵宗。两人挨得极近,近在咫尺,也近到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这人在宴上喝了不少酒,他可能没平时清醒,也可能是——
有意无意地放纵自己的行为。
后一种更为危险,这代表着他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黛黎抬手抵在那具精壮的胸膛前,不让他继续靠近:“每个人皆有喜好,有人好宝剑而厌书画,自然有人与之相反。”
秦邵宗沉默了片刻,而后忽然来了一句,“夫人以前那夫君难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黛黎:“……”
今夜无月,黛黎被他笼在自己的影子下,周围不明亮,但不妨碍秦邵宗看清她此时的表情。
他猝地笑了下,颇为开怀道:“你在太平郡时与我说,你携幼子在那里生活。言辞中并无提及你丈夫。以我猜测,他多半已不在人世。”
作为一个男人,若能拥有这等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是绝不会让她有机会离开。
黛黎眼瞳不住微微收紧,她知晓他向来敏锐,但这种仅凭旁人不经意的只言片语,就能拼凑出个大概的洞察力,着实相当恐怖。
“他没有离开人世。我先前之所以没提他,皆因我与他闹了矛盾,我心中余怒未消,因此那时未说起他罢了。”黛黎咬定不认。
秦邵宗对此不置一词,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拿下那只抵在他胸膛前的素手,拇指重重地摩挲着她腕内细腻的肌肤,“夫人想寻回令郎,我可以代劳。当初夫人于榻上与我说,让我务必帮你找到令郎。既然当初可以,为何如今不行呢?”
黛黎不由懊悔,当时她不该急吼吼地说那两句话。她挣了挣手,没能挣开,顿时着急了。
她最初认为将龙骨水车打造成一副止咬器、并给这头恶虎戴上后,再在他面前吊一块肥肉,就和在小毛驴面前吊一根胡萝卜似的,让他为自己驱使。
但计划与现实出现了些偏差。
恶虎到底是恶虎,他诡变多端,心机深沉,和乖顺的毛驴有云泥之别。
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女性基本得不到文化教育,且他先前亲耳听她说翻车的创造者名叫马钧,而非她黛黎本人。因此哪怕她说会奉上谢礼,还特地将谢礼往有益他政权的方向引导,他依旧不那么相信。
就好比在现代野外徒步,忽然出现一个陌生人告诉你前面那座山的山洞里藏着十吨黄金,让你速去将金子带回家发大财,他拿出一枚金戒指给你看,以此作证明。
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多半是不信的。
大环境是社会主义,不说一切矿产资源归国家所有,就是真有金矿,也不可能出现在根本不算人迹罕见的地方,真当探查人员吃素不成?
黛黎却又很明白,绝不能因为他的怀疑而一口气把她知晓的东西全都告诉他,否则等待她的绝对是噩梦一样的处境。
黛黎一颗心逐渐提起,“君侯,我先前说若您有犬子的消息,我必以重礼答谢,此话绝非虚言。这天下倾慕您的女郎何其多?方才宴中的舞姬只要您乐意,哪个不愿为您承欢献媚,您又何必看旁人冷眼呢?”
被他一手圈着腰,另一手握着腕,黛黎能动的唯有左手,但此时她不敢强挣,忧心激起这头恶虎的凶性。
秦邵宗笑了下,正欲开口,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说话。
“君侯去了何处?”
“好像是花园那边,你寻他何事?”
“渔阳加急来信,我得速速呈上去。”
……
秦邵宗眼中笑意更浓,他垂眸看着怀中人,“夫人,渔阳来信了。”
黛黎没他那般好的耳力,远处的声音只听了个只言片语,隐约是“君侯”、“花园”、“呈上去”,再具体就听不清了。
如今听他说起渔阳,黛黎怔住。
她记得他说他祖籍渔阳,更记得今日他曾道秦氏有一脉旁支早年去了扬州,他已传信回渔阳,让人查那一脉的动向,还说最多再过一日就能得到回信。
如今是……回信送到了?!
“快,快去拿。”黛黎一激动,完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用左手拨开他的大掌,而后抓着他腰侧鞶带附近的位置,企图让他转身。
秦邵宗长眉微挑,顺着她的动作转过身,又顺着她推搡的力道向前走了两步,“夫人这般急作甚?那信又不会长腿跑了。”
黛黎反驳他,“信不会跑,可是带着信件的卫兵会,您快些。”
她让他快,他反而唱反调似的慢下来,整个人懒洋洋的,黛黎推一下他走一步。
黛黎暗自咬牙,觉得这人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没耽搁很久,秦邵宗便恢复了寻常,因为携信件的卫兵寻来了。
“君侯,渔阳来信。”卫兵双手奉上信件。
秦邵宗将其接过。
卫兵眼角余光快速瞥了眼他的旁边,识趣告退。
待卫兵离开后,周围重归寂静,先前那阵让人心惊的暗潮仿佛随着第三者的离开再次涨起。
两人此时都面朝立雕烛台,黛黎清楚地看见信件上用于加封的火漆,也看见了不远处扇着翅膀、飞向烛火的小蛾。
飞蛾扑火,微不可闻的“滋”的一声后,立雕烛台里只余一点余灰。
黛黎在原地怔住。
秦邵宗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拥她入怀。她在宴中也饮了酒,一整壶,于女郎而言有些多了。
分明她饮的酒与他相同,皆是黍酒,但秦邵宗却闻到了不同的气味,酒香中糅合了几缕雅香,两种香气像藤蔓般彼此交织,令她成为有别于任何一人的存在。
行军生活简朴,绝大多数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哪怕再爱干净,也不可能做到日日沐浴。糙点的几天不沾水是常有的事,更不讲究的,可能会更久……
君不见有些大营里臭气熏天,狗进去狗吐,马路过马跑,连蚊虫都嫌弃得紧。
但秦邵宗一直觉得她身上有股很特别的香气,像花香,也像某种果实成熟时的馥郁果香,仿佛是从皮.肉里渗出,只要她这个人在,香气就在。
而此刻,那股香气的源头就在他怀中。秦邵宗被牵引着不住微弯了腰,下巴蹭过她的云鬓,明知故问,且语气里带着几分诱哄,“夫人想看这封信否?”
他下颌处的须根有少许未刮干净,黛黎只觉额角好像被砂纸擦了一下,她霎时回神,先前急得发胀的脑袋迅速冷却下来。
黛黎并不着急动,而是道:“我自然想看的。不过书信乃重要之物,还是稳妥为上,不如我们去书房吧。君侯觉得如何?”
周围昏黑,立雕烛台的灯芒太浅淡,此地的氛围于她不利。
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从轻到重,从远及近。他们正往这边逼近。
秦邵宗直起身松开了她,“也好。”
*
书房内。
撕开火漆,桑皮纸于案几上铺展。
信件是卷成筒状的一捆,张开后黛黎看到两份书信,还未等她细看,上面那份被秦邵宗拿走了。
上层已除,底下的露了出来。
先前卷着过久的缘故,它展开后也想打着卷儿回去,却被一只秀气的手摁住,黛黎将其重新铺开,还拿案几上的虎头镇纸压了压。
信上的文字是章草。
章草是从秦代的草隶演化而来,同时也是小草的前身。繁体字加上章草,两种叠在一块儿,看得黛黎头有些疼。
于是等秦邵宗看完那份并不单薄的汇报文书,并思索好该如何回复后,一抬头,便见黛黎拧着细眉,还在全神贯注盯着她面前的桑皮纸。
他目光往下,扫过那份信件,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尾。
就三行字,她居然看了半宿。且瞅她这表情,是真的没读完,难不成她还要挨个字辨认?
秦邵宗将手里的信件随意放在边上,“夫人看懂了否?倘若有不识得的字,可来问我。”
黛黎头也不抬,“谢了,但不劳您大驾。”
秦邵宗轻笑了声,由她自己在那里和几个字较劲,他从旁边取过崭新的纸张,研磨提笔,一气呵成地写回信。
不过片刻,一封将被送至渔阳的信件出炉了。
秦邵宗收笔抬眸,恰好见黛黎眉心舒展,一副解决了大难题的模样。
将狼毫搁在笔枕上,男人转了转玉扳指,忽然往后方的椅背一靠,又恢复回先前的懒散模样。
待黛黎抬首,秦邵宗指了指旁边的纸张,“纸笔皆在,墨也给你磨好了,夫人自便吧。”
黛黎:“……”
四目相对,在这场谁也没有移开眼的对视中,黛黎分明看到了他缓缓勾起了嘴角。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白日分明知晓她不会用毛笔。
秦邵宗笑道:“如若夫人需要代笔,我乐意代劳。不过市井里的儒生尚且能赚几个铜钱,我堂堂朝廷亲封的列侯,总不能做白工。夫人说是也不是?”
黛黎定定看了他两瞬,忽然抄起那张写有扬州秦家信息的桑皮纸,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他不帮忙写,她找旁人就是,这府里会写字的又不止他秦邵宗一个。
然而她才迈出两步,身后的男人再度开口,语调和他此时的本人一样慵懒,并无多少压迫感,“你倒可试试寻旁人,看他们给不给你写,也且瞧瞧这封由旁人代笔的信件,最后能否送出赢郡。”
但就是这一句,令黛黎猛地停下。
房中的窗牗只开了小扇,房中氤氲开的酒气未散多少,反倒随着时间流逝而渐重。
黛黎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语气不虞道:“您想如何?”
“夫人过来。”他朝她招手。
黛黎抿着唇,到底回去了,不过最后隔着一张长案停在他面前。
秦邵宗不言,但目光明显往下移,于她手里的桑皮纸上定了定,而后再次招了招手。
不够近。
让她再靠近些。
黛黎移开眼不再看那双棕眸,慢慢绕过长案。长案之后,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从她下压而变得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他的黑袍一角。
深色的黑,沉甸甸的颜色,和他这个人一样看不透,也同样带着压迫感。
腕上忽然一紧,视野在那一瞬晃动得厉害,待黛黎反应过来,她已由站立改为坐。她侧坐在他的腿上,背后靠着的,唯有圈在她腰上的长臂。
秦邵宗一手绕过她的腰,大掌先扣在她腰眼处,待她坐稳了,那只手贴合着她腰侧滑至前方。
在腰眼被拿住的那一刻,黛黎敏感地打了个颤,她下意识侧身反方向躲避,却撞入他胸膛里。
而黛黎所有想起身、想挣脱的动作,都止于他后面的这一句话:
“夫人想在信中吩咐他们些什么?秦氏旁支皆唯我是从,这封手书他们必定会一丝不苟地待之。”
黛黎眼睫飞快颤了几下,一柄天平在她心里左右摇晃着。
左边是给出类似于龙骨水车这种“重磅炸.弹”,以此为砝码让他帮忙,免去如今这等处境。
右边是先忍着,不抛出另外的砝码。毕竟现在远没到要上床的地步,且那位据说在军中拥有高声望的纳兰先生还未抵达赢郡。
她需要旁人和她一起牵制秦邵宗,很显然,这个潜在的合作方如今还没到。
他在晚宴上喝了许多酒,且有过长廊上的那回对峙,她发觉这人是半点不按常理出牌。
天平左右数次晃动后,最后左边高高翘起,右边落地了。
“让他们去钱唐找一个叫做‘秦宴州’的九岁男童,他……”黛黎话音微颤。
她放在腿上的手被那只绕过她腰间的大掌执起,粗糙的厚茧存在感十足,灼热的,控制欲极强地圈住她的手腕。
深色的大手贴着她的手腕肌肤往上,先是勾起她的食指,长指从她两指间的指缝滑入,慢慢摩挲着她指内侧的软肉。
黛黎本能地想握拳,几个指缝却相继卡入了他的手指。
秦邵宗以右手拿起案上的狼毫,在铺开的桑皮纸上笔走龙蛇,利落写下方才黛黎描述过的男童的外貌。
“还有呢,除了令郎的外貌,夫人还想说什么?”沾了黑墨的狼毫笔尖翘起,重新回到笔枕上。
秦邵宗转头,圈着黛黎的长臂紧了紧,迫使怀中人倾身过来。
黛黎坐在他腿上,难得比他高一些,如今被他压着后腰过去,不得不抬手抵了下他厚实的肩胛。
“不如限他们一个月内搜遍钱唐,以及钱唐周边百里内的大小城郡的人市,并将钱唐的略人者都排查一遍。”秦邵宗每说一句,肩胛那处的抵抗力道便消了一分。
面前那截颈脖细长白皙,好似白鸟修长的颈项,秦邵宗亲了上去,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喉骨在微微颤抖。
那阵特别的雅香好似在这瞬间浓郁了许多,秦邵宗更往前了些,将自己的鼻尖抵在眼前那片白腻得仿佛能压出水的肌肤上。
他一点一点地沿着往上,随着女人不由昂首的动作,最后将吻落在她的唇下,“夫人觉得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黛黎呼吸有些重,“从赢郡出发,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去扬州,半个月绝对能到。来回路途合计用时一个月,两个月之内,我要知晓搜寻结果。”
秦邵宗轻笑道:“这是自然。若是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真是辱没了我秦氏的名声。”
“你快写。”黛黎催促他再次动笔。
秦邵宗没执笔,而是再次倾身,吻了下去。与上次落于下巴尖上不同,这回他亲上了那张艳红的唇——
作者有话说:求求营养液[黄心]
第35章 书房夜
天上厚重的云层被夜风吹离, 明月缓缓从云后探出头,浅淡的月华从天上洒至千家万户,有的落在了飞檐翘角上, 有的则顺着敞开的窗牗悄悄溜入了书房里。
房中寂静,却又不全然是静谧无声, 偶尔有细微的水啧声与轻轻的呜咽交织。
黛黎不是第一次和秦邵宗接吻,但不管是上回还是这次,她都心惊不已。他在这方面当真表里如一,与他本人一样的强势和不容抗拒。
后颈被他虎爪般刚硬的大掌固定, 腰被紧箍着, 黛黎被束在他的臂弯里,如同一只落入沼泽被藤蔓困住的白鹤, 根本挣脱不了分毫。
来势汹汹,气势磅礴。
他像个攻破敌军城门后的嚣张将军, 誓要巡遍城中每一处角落,绝不放过可供敌方躲藏的遗漏之地。
敏感的上颌被来回照顾, 恐怖的酥.麻感自神经元炸开, 火烧似的窜上黛黎的头顶,又顺着脊骨和经络疯狂朝下蔓延,最后传至四肢。
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后背也开始难耐的战栗。
困着她的铁臂绕过她腰身, 带着疤痕的深色长指勾起衣带一角, 轻轻将其挑开。
今日黛黎穿的是上衣下裳,和连衣裙款的深衣不同,这种拼接式的衣裙只要腰带松了,可趁之机不少。
领域里有长满嶙峋鳞片的海兽闯入,它贪婪地绕着润泽的白璧游过, 不时用自己的长尾圈着丈量,粗糙的鳞片与白璧贴合滑动,留下浅色的红。
来回绕了数圈后,不知足的海兽尾巴一甩,贴着白璧往下游。
黛黎呼吸一滞,双手当即用力将他往外推,然而他自岿然不动,继续将她困于坚硬的石壁间。她正要再推,眼瞳猛地收紧,哼出一声弱气的鼻音后,整个人颤得厉害,脊背几乎弯着蜷起来。
顾不上再推他,黛黎忙伸手朝下。
黑心的海兽在兴风作浪,它发现了明珠魁宝,喜爱异常,以鱼鳍逗弄,以长尾卷起,又不时将之收合在双鳍间,还坏心眼的用自己粗糙的鳞片狠狠磨过。
此时天降一张皎白的细网,将包藏祸心的海兽罩住并企图将它拖走,然而后者却仗着自己体型庞大,继续为所欲为。
黛黎见拽不动他,干脆贝齿收合,用力一咬。
秦邵宗哼都没哼一声,只停顿了两息,而后和着血腥,更加凶猛的攻城掠地。
黛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呜鸣,她正要再咬他,他若有所觉,终于将手收回,并将虎口抵于她下颌。宽大的手掌完全包住她的整个颌部,食指和拇指隔着皮肤稍稍卡入她的上下齿间,挡住她的第二回袭击。
没有立马分开,他故意将那截桃红的软.舌连嘬带咬吃得啧啧作响后,秦邵宗才退开少许,他薄唇上染了一抹血红,在灯芒下却毫不显弱,反而像刚进食了一顿的虎。
黛黎胸腔剧烈起伏着,“我儿还未寻到……”
他的虎口还卡在她下颌处,此时正用力摩挲着,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贪念,直至那白如瓷的肌肤透出艳丽的绯红来。
“寻到令郎是迟早的事,且有传信寻人,自然有后续护送令郎一事。”他一双眼如同熊熊燃烧的星曜,灼热得惊人,“先前在南康郡的蒋府中,夫人多番邀我,那些话我一句也未曾忘。”
黛黎拧着细眉,再次推他,但这回依旧未能起身,“先前欺瞒之事,咱们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吗?”
秦邵宗紧紧圈着怀中人,将她定于腿上,“这一笔笔来算未免太繁琐,不知夫人是否想过一劳永逸?”
这“一劳永逸”指的是什么,黛黎心知肚明。他仍为她拒绝他一事耿耿于怀,也没有放弃想把她圈进后院。
“我这人古怪得很,就喜欢麻烦。再者,亲兄弟尚且需算明账,有些事还是清清楚楚比较好。”黛黎扭开头。
这话说得坚决,但黛黎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因为这刻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的意动。于是她忙补充道:“君侯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高风亮节,视属下为手足,想来应该不会强迫救你心腹一命的女流之辈。”
既然他方才提起从未忘过她那些话,来而不往非礼也,那她也可以重提“救命之恩”。
秦邵宗不应她这一句,他的吻落在她脸侧和莹白的耳尖上,“夫人与我共度春宵,我保证无论多山长水远、路途凶险,只要令郎还活着,他都能平平安安回到夫人身旁。且待他长成,我将许他一闲职,赐他大宅与奴仆,保他往后荣华富贵几十年……”
低沉的男音钻入耳中,轻易拨动了黛黎的心弦。
这一刻,他仿佛成了伊甸园中那条吐着猩红蛇信的毒蛇,狡猾无比,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极大的诱惑力。
深色的长指再次勾起衣带,在衣带松散即将完全散落时,一只柔软的素手摁住了散开的衣裙。
黛黎低声道:“君侯所说的,于我而言太过遥远,州州今年不过九岁,距离他及冠还有十一年。爱侣间的山盟海誓都有许多不可信,更何况我与君侯不过萍水相逢,十一年后之事,谁能说得清。”
秦邵宗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别说他成为秦氏的族长接管秦家后,就是在他尚未及冠的少年时,都未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他。
贪念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烈火烹油,就在这股烈焰将将把整片天烧红时——
花苞一样透着粉的手指点上他的胸膛,如同天上飘来了云雨,“不过您说的前半部分,我是如何也做不到置若罔闻。不如我且帮君侯一回,就当做是彻底付清我儿归途的酬劳。”
黛黎晚宴时喝了一整壶黄米酿,后面又在长廊里吹了风,不过此刻她非但无醉意,反而十分清醒。她意识到,她今晚是绝不可能不沾一点的全身而退。
不管是他强硬的态度,还是他开出的条件,都令她不容回避。
两害取其轻,黛黎决定用手帮他随便解决一下。
手指轻轻碰在他衣襟上,隔着衣裳,黛黎能感受到衣下的肌肉紧实精壮,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得厉害,“不过此番由我说了算,您不能动,君侯能否答应?”
天上的云儿开始下雨了,冲天的怒焰被浇灭,秦邵宗的喉结来回滚动了下。
他紧盯着她没说话,像是在权衡,也像是在考虑从何处下嘴。
黛黎佯装不悦道,“这点小事都不能应我,也罢,既然如此……”
“我手脚不动,夫人请便。”秦邵宗打断她的话,顺便将欲要起身的人重新摁回自己身上。
黛黎暗自皱了下眉头。
手脚不动?那其他呢?
近在咫尺的两人四目相对,他看明白了她的质疑,而她也看到了他不可退让的坚决。
最多只能如此,他不能、也不会再让步。
黛黎垂眸,声音轻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玉白的指尖触及他腰间的兽首鞶带,黛黎看着被遮挡在阴影里的虎首,感受着他渐重的呼吸,不知怎的,莫名想起蒲松龄写过的那一篇《狼三则·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矣……①
“夫人。”他催促道。
黛黎脊骨绷紧,从思绪中回神,“您急什么。”
只开了小扇窗牗的房中氤氲着一股酒气,房中本剩不多的蜜炬慢慢见了底。一樽蜜炬燃尽,其上小火团摇曳两下,最后猝地熄灭。
书房里顿时暗了一角,而在昏黑如潮席卷中,呼吸声愈发明显。沉重的,急促的,像狂风卷起惊涛,蕴着惊人的力道。
在一轻一重的交织声中,有另类的声响偶尔出现。啧啧咂咂,像新出生的小虎崽在或舔或吮着什么。
明月西斜,月华更往房中爬了些,在昏暗的室内,隐约可见长案后的椅上有两道身影。
绝大部分是深色的黑,却有一小部分是惊人的白,仿佛蒙于明珠上的那层用于遮挡的灰色纱不再严实。
黛黎早已从之前的侧坐,换成正坐,她背后抵着榉木案几,腿脚岔开紧贴着他的长腿外侧。先前本就松散的衣带此时已然散开,上衣与下裳间开了一线,如同熟荔般的润白若隐若现,好似笼了一层圣洁的月光。
那只长满嶙峋鳞片的海兽又想穿过层叠的阻拦游往深处皎白的海壁,却在刚甩尾欲往其内钻时,鱼尾巴忽然被啪的打了一下。
“不许动!”黛黎呼吸非常重。
她已离开,忽然到来的寂冷空气无端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秦邵宗颈侧的青筋绷起又隐没,“夫人……”
“君侯一诺千金,方才是您自己答应的。”黛黎离开的手立马没回到原位,她悄悄甩了甩酸涩的手指。
秦邵宗圈着她腰的长臂收紧,将她压到自己面前,他再次埋入那片奶糕般的晃眼的白中。
黛黎脊背发紧,被他下颌处扎人的须根刺得下意识往后倾,却又被后腰上的铁臂挡住了去路。
有夜风从窗外拂入,牵得烛台上的火团跳起了舞,浅薄的火光在浮动,隐约映出黑暗里男人森白的犬齿。
犬齿咬住了帕腹的一条细带,随着他的偏头,细带上绳结逐渐松散。
黛黎惊呼了声,忙伸手抓住那摇摇欲散的绳结,手指拿住细带将其揪回来。迅速重新绑好,两个普通结堆叠,她直接打了个死结上去。
秦邵宗眼里有凶光腾起,然而还不待他表示不满,她的手重新归位,报复似的狠狠抓了一下。
他颌侧有块肌肉跳了两跳,眼里的凶光弱了一瞬又忽的暴涨,涨得比方才更凶。他猝然低下头去,隔着那件碍事的帕腹大肆作乱。
黛黎双颊潮红,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的蔓开一阵别样的气味,和清新毫无关联,反而有些像四月盛开的石楠花。
*
天刚蒙蒙亮,卡着城门方开的时间点,五匹快马从赢郡的大元帅府出发,直奔南城门。待出城后,他们继续一路向南,朝着扬州而去。
武将晨练不可废,哪怕昨夜过得十分荒唐,今日莫延云依旧起了个大早,准点到府中临时搭建的训练场。
在寻常人里算早,但他是武将这批到得比较晚的,来到时许多人都在,有的甚至已晨练到了尾声。
“莫延云,和我来练一场。”
忽然被点名,且还是被上峰点名,莫延云虎躯一震,脚莫名有点软。
他起初站在原地没动,而后又被喊了。
“来。”秦邵宗已走到提前搭好的训练场中。
训练场旁侧置有兵器架,秦邵宗没选刀,随手拿了根长棍。莫延云犹犹豫豫,最后挑了一把木做的钩。
两人上了台。
莫延云咽了口吐沫,“君侯,还请您手下留情。”
“上了战场,那些拿着刀,冲着你首级来到人,会听你‘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否?”秦邵宗嘲弄道。
莫延云顿时嘘声。
秦邵宗先执长棍上前。
台下。
丰锋、南屯屯长白剑屏,以及燕三等几人在场下,前两人边看边说小话。
“君侯今日心情好似不错。”
“不对吧,若是君侯开怀,不是这等打法。嗳,老莫这家伙有点虚啊,看来昨夜快活过头了。”
“你还不知晓他嘛,他啥也不爱就爱美人,这府中貌美舞姬如云,他和老鼠掉粮仓里无差别。君侯定然也知晓他浪荡,说不准现在在敲打他呢,不然何以君侯今日待我们皆是和颜悦色,唯独看老莫不顺眼。”
“你说得有理,肯定老莫欠收拾。说起来如无意外,纳兰先生午后该到赢郡了。”
“话说回来,昨日君侯急召了郡中十来个木匠,命其加班加点照图纸赶制龙骨水车。集众人之力,想来午时左右能完工,岂不是纳兰先生刚到府上就能瞧见那灌溉神器?”
“如此甚好。”
……
“呯——”
继手中木钩被挑飞后落地,莫延云也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记摔得很,疼得他龇牙咧嘴,忙求饶,“君侯,我认输,不来了。”
秦邵宗挽了一记棍花收尾,他呼吸平稳,只是整个人蒸腾着运动后的热气:“近来虽无作战,但训练仍不可松懈。”
莫延云连连颔首,心里却纳闷了。
他训练也没松懈啊,这不今早来晨练了嘛,要说放松,最多也就昨晚。难不成君侯这火还没下去,看不得他那般快乐?
莫延云不知道,也不敢问。
*
黛黎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大亮。可能是事情解决了一半,且眼见后面不会有太大的阻滞,她昨夜睡得相当好。
黛黎隐约记得自己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家小朋友找到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州州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了,虽说衣食住行都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小朋友也晒黑了许多,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开朗。
起床洗漱,黛黎刚打开房门,却见自己门外站了两人。
两个小女生,最多二十出头,一高一矮,高个子的那个鼻尖有枚小黑痣,稍矮些的生得双猫儿似的圆眼睛,显出几分可爱来。
两人皆是穿着朴素,而在她们身后堆叠放着三个同款的木匣子,款式瞧着有些像衣匣。
二人见了黛黎,福身并异口同声道:“夫人,奴按贵人吩咐来伺候您。”
这个“贵人”是谁,黛黎不用问都知晓,她皱起眉头,“我无需人伺候,你们回吧。”
二女面露难色,圆眼睛的女婢更是泪眼婆娑,当即下跪,“夫人,请您行行好,收留我们吧。若是离了您这处,奴和碧珀得被送回人市,人市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些主家买了奴,纯粹是圈养泄气,那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高个子的碧珀也跪了下来,竟还磕了头:“还请夫人开恩,收下奴和念夏。我们什么苦活都能做,也保证对夫人言听计从,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夫人之恩。”
先前黛黎打定主意是不要女婢的,她不想和旁人建立其他联系。但看着两个小女生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她不由想起昨晚那个美好的梦。
梦里的州州能被好心人收养,现实里的她如果不留下她们,会不会变成看着她家小朋友流浪、却无动于衷的面孔之一呢……
“罢了,你们起来吧。”黛黎叹了口气。
两人霎时露出笑容,起身报了自己的名字,还问黛黎是否想帮她们改名。
黛黎自是摇头,让她们用回自己名字即可。
“这几箱衣匣是贵人送来的,后面还有些首饰等物。夫人,奴和碧珀先行将东西搬进屋中。”念夏笑道。
黛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先前她为逃跑而准备的灰扑扑的衣裙,是最普通的颜色和材质,两套换着穿。
她觉得挺好的,但昨晚在书房时,有人很嫌弃。
碧珀和念夏手脚麻利,该搬的搬,该整理的整理,甚至连屋舍内的陈设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而后再在熏笼内点上香。
不过短短过两刻钟,本来就不陈旧的屋舍好像新得在闪光。
“念夏,你帮我去书房要一套墨宝和一本书来,书随便哪种都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要练字。”在念夏又一次来问有何吩咐时,黛黎如此说。
求人不如求己,她得把毛笔字和章草学一学,万一哪日要写信,她得自己来。
念夏领命去了,不久后带着所需之物回来。
桑皮纸于案几铺开,松烟墨在砚台上晕开墨色,狼毫也笔枕上了。
黛黎拿起狼毫,依照记忆里的执笔姿势开始调整,但握了两下,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她不由拧起细眉。
笔不对,手也不对。
前者是感觉不对,后者则是状态不对。
黛黎懊恼地摔了笔——
作者有话说:本章的标题其实也可以是:#我爸妈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①:《狼三则·狼》
第36章 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在金乌升至苍穹正中又开始往西偏转时, 一队由骑兵护送的马车从北城门进入赢郡。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这辆外表朴实无华的车驾平稳行驶,最后停在了正门敞开的奢华府邸前。
车厢门打开, 一道着青衣长衫的身影从车内下来,候于府门前的莫延云和丰锋等人露出了笑容。
“一别月余, 纳兰先生的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想来您已平复如旧。”
“可喜可贺。”
那道青衣身影抬起头来,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面白长耳, 留着长髯, 书卷气很重。而与其温和气质格格不入的是,他右脸上有一块黑色的印记。
并非天生的胎记, 而是一块边缘棱角分明,其内图案清晰的黑印。
这是一个曾被处以黥刑的男人。
纳兰治笑着说:“平复如旧算不上, 勉强行得远路而已。主公的围剿之策传回,着实令某精神大振, 九分病都能瞬间去七分。”
丰锋开怀道:“那待会儿见了龙骨水车, 纳兰先生剩下那两分不适岂非要化作飘渺云烟,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龙骨水车是何物?竟能叫你这个见多识广的玄骁骑屯长如此亢奋。”纳兰治好奇问。
龙骨水车,这名字倒是起得精妙。
丰锋以掌作请,示意纳兰治先行入府, 后者笑着摸了摸长髯, 随他一同抬步入内。
一边走,两人一边绘声绘色地给纳兰治讲述昨日。
莫延云从他去述职之初说起,说黛黎以树枝为笔,于庭院中作画,还说秦邵宗连夜命十来个木匠合力打造龙骨水车。
丰锋接过话, “半刻钟之前,龙骨水车已运至府上的后花园,君侯如今也在那处,纳兰先生可要过去瞧瞧?”
纳兰治自然是点头。
初到府上,于情于理必定要先拜见主公,且不亲自去瞧个虚实,实在难解他心头之痒。
午后日光正好,这座府邸的后花园建得开阔,假山怪石作景,楼台水榭拔地而起。
有风拂过,吹来满园的淡雅花香,在清新好闻的香气里,水声分外特别。并非方泉引水的潺潺溪流,而是响亮的、如同开闸放水的哗哗声。
莫延云一个不经意,不慎踩进了小水滩里,“奇怪,此地居然有水,难不成池子里的水漏出来了?”
“你个榆木脑袋,定是君侯在测试龙骨水车。”丰锋没好气。
纳兰治快步遁声而去,在拐过一座点缀着花藤的假山后,视线豁然开朗。
大如湖泊的池塘异常宽广,湖上有阁楼式的水榭,九曲栈道连接水榭与岸边,还能瞧见有雪白的鹤于湖边振翅。但以上种种,都不能吸引纳兰治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边那条木龙。
木龙长约两丈,尾巴探入池中,以木板串起的龙身蜿蜒而上。随着顶上一个壮汉摇动龙首一端的龙角,龙首不断吐水。
方才那阵强劲的哗哗声,正是来自于此。
纳兰治眼中出现了慑人的光芒,如同有流星划过黑夜,他甚至顾不上与月余未见的秦邵宗寒暄几句,只朝对方揖了一礼后便道:“主公,这龙骨水车的缔造者何在?某能否见一见她?”
哪怕莫丰二人未说明龙骨水车的“运水量”,以及可用畜力代替人力等,但纳兰治仍一眼看破了。
他甚至看得更远——
更多的水,更多的田地,随之提高的粮食产量。北地的储粮,北地百姓家中的余粮,主公将会大增的威望。
乃至推及后,广受益处的全天下百姓。
这绝对是一项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的物件,与之相对的,青史也有其发明者的一席之地。
“龙骨水车送到时,我已遣人去通知夫人,她稍后就到。”秦邵宗笑着喊纳兰治的字,“无功,你且等着就是。”
*
黛黎摔了笔后,盯着案上书籍看了半晌,想起昨晚种种,到底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狼毫。
不过临摹完一个字,外面的碧珀进了屋,“夫人,有个兵长来了院里,他说龙骨水车已送至府中后花园,君侯请您过去看看。”
黛黎眼睛不由大睁,“这么快?”
她昨天中午画出来的龙骨水车,这短短一日,仅用十二个时辰的功夫,实物就造出来了?
他这是同时启用了多少工匠?
“行,我现在过去一趟。”黛黎放下渐显沉重的狼毫。
“夫人……”
黛黎转头看向念夏,“怎么了?”
念夏小声道:“方才送来了许多漂亮衣裳,是否需要奴为您换上?”
黛黎如今穿的,还是那条最朴素的灰裙子,若单看这身衣裳,闹市里十个有八个普通妇人都这么穿。
寻常人家倒没什么,但在这高门内、尤其还是赢郡首屈一指的府邸中,怕是连最低等的舞姬都能胜过她许多。
念夏心知除了正室之外,后院里所有女郎都需依附于男主人的宠爱而活。她见过豪门内失去恩宠的姬妾自云端跌落,从人人捧着的娇花,到零落的污泥。
得宠便得风云,无宠则衰败。
她如今已是这位黛夫人的奴仆,主盛仆荣,她是由衷希望这位夫人能长盛不衰。
黛黎却道:“不用,如此便可。”
念夏和碧珀还想再劝,但黛黎却抬步出门了。
抄小路过去,路途不算远。
待行至后花园的洞门连接处时,黛黎听到秦邵宗和旁人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很陌生,此前她未听过,但从秦邵宗好似和好友闲聊的语气推断,此人绝对是他麾下的重臣。
黛黎想到了那位纳兰先生,看来这位重量级谋士终于到了。
她勾起嘴角,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
纳兰治从主公的口中得知,那位黛夫人是传递者。对方说龙骨水车的发明者另有其人,主公问他是否知晓马钧。
但他搜遍了脑中所有听过名号的大小名士,都未能在犄角里找出这个“马钧”。
没有这号人,不,应该说他不知晓这样的人物。
如此,这位黛夫人便成了关键。
除了方才入府时,纳兰治再未听过黛黎的任何消息。在他的想象中,这位黛夫人应该是个朴实的农妇。
对方可能四五十岁,皮肤是常年劳作的深黑,她生活在马钧避世的村庄里。某日,大隐士发明了这惊世之物,恰逢他有事无法走开,遂托这位黛夫人将图纸带出村,并交给碰巧在附近的主公。
然而,当那抹灰黑色闯入视野时,纳兰治罕见地愣住许久。
有些人的美丽是服饰所不能藏,哪怕穿着陈旧朴素,但仿佛是气质凝聚的光晕也会在她身上熠熠生辉,而后点亮本就绝尘的五官。
这满园的春色,似乎随着她的到来暗淡了许多。
黛黎看到了纳兰治面上的墨字,那墨印狰狞,乍一看宛若他脸上盘踞了一只黑虫。
先不说现代各类纹身千奇百怪,这点与之相比完全是小儿科,单凭她后续要靠这位纳兰先生牵制秦邵宗,她就断断不可有任何的排斥和嫌弃。
黛黎露出礼貌笑容,好似那墨印从不存在,“先前听莫都尉他们聊起,今日府中要来一位博古通今的不世之材,想来就是您了。纳兰先生,久仰大名。”
自黛黎走进后花园起,秦邵宗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以轻轻的眼风扫过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人,嘴角微翘全当是打过招呼了,而后径自开始和纳兰治说话。
一上来就好一通吹捧,还久仰大名?若非她之前自个交代说住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如今说得真挺像那回事。
呵,她定然又是起了旁的小心思。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冷眼旁观和纳兰治寒暄的黛黎,眸光晦暗不明。
在念夏和碧珀的视觉里,一切非常的不可思议,如同浩海中掀起了千丈惊涛,惊涛凶悍朝岸拍来,一举摧毁了她们过往的所有认知。
在她们有限的见闻中,哪怕是官僚的正妻,也需对她丈夫的次一级下属、同有官职之人多有尊敬。
正妻尚如此,更别说侧室和姬妾……
但如今,她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身穿旧衣的黛黎若无旁人地与那位青衫先生交谈。
后花园里的所有人皆看着他们,那位据说掌整个北地的君侯也好,旁边的都尉校尉兵长也罢,竟无一人出声打断。偌大的后花园以他们二人为核心,所有人都静候着。
分明无华服和金钗,她却如明珠生晕,依旧亮眼得惊人。
念夏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仍身处梦中,否则绝不能见到如此怪诞一幕?
和纳兰治这种人一见如故,其实在黛黎看来并非难事。
这种能到权贵麾下当幕僚,且还占了重要一席之地的名士,见识渊博是最基础的那项,后面跟着的还有善于谋断,和洞察人心等等。
结合秦邵宗的高标准,以及周围人郑重待之的态度,黛黎猜测这位纳兰先生除了以上种种之外,可能还有傲骨和慈悲。
心系天下百姓,以安天下为己任。
黛黎一个站于历史长河后端的人,尤其她还是在冠以“国”字头的出版社工作,且经她手编辑整理审核的书,大多是历史和农业方面,刚好对口,要令千年前的名士折服,真不是难事。
毕竟信息差就横在中间。
丰锋站在秦邵宗身旁,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莫名有些冷。
他看了下周围,测试完毕的龙骨水车已停止工作,方才扬起的风静止了,不存在风将水汽拂来,且天上金乌好端端的,也未被云层挡住。
丰锋能从一介流民爬到如今的位置,与他比寻常人要灵活敏锐的心思少不了关系。他看了一圈,最后维持着头没动,但眼珠子迅速往旁边偏了下,看向身旁的上峰,又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女人。
恍然间,丰锋好像明白了什么。
黛黎以龙骨水车为起点,顺着往下和纳兰治聊农作物。
这个时代的农作物以“黍”为主,因其生长期短,耐贫瘠和干旱,所以哪怕产量比较低,黍也一直占据其核心位置。反正往刚开垦的荒地里一种,它也照样能存活。
后续,在各地相继大兴水利工程后,对水需求大的小麦逐渐覆盖北方。冬小麦秋种夏收,和旁的作物可轮流播种,且相对于黍,小麦的产量可高多了。
黛黎拿捏着度,没和纳兰治聊太久,在对方明显被吊起兴致时,她好像才忽然意识到后花园里不止她和纳兰治,她忙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秦邵宗,“君侯……”
后面要说的话哽在喉间,因为此时他那种似笑非笑、仿佛洞察一切的神情,让黛黎怀疑这人知晓了她的计划。
他可能猜到她想用纳兰治来制衡他。
“如果我没记错,夫人上一回这般热情的与人一见如故,过后没多久就设计了那位‘故人’,险些害他满盘皆输。”秦邵宗意味深长道。
黛黎:“……”
好好的一个人,怎就长了那样一张嘴。
看来他果真猜到了。
倒也无妨,哪怕被猜到,她亦可当阳谋来使,总之此事她必做不可!
纳兰治面露惊讶,目光在两人间徘徊,若有所思。
“纳兰先生今日方到府上,想来还有许多要事与您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黛黎决定先撤退,避其锋芒,等待适合时机再出动。
她看向纳兰治,依旧笑得很礼貌,“纳兰先生,回见。”
黛黎离开后,花园里安静了片刻,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最后纳兰治轻咳了声,“主公,这龙骨水车实在胜于桔槔与戽斗不知几何。如今正是春日耕耘季,不如集合众木匠,让其先行制作一小批,而后将这批龙骨水车分发至北地各郡,再在城中出榜,广而告之其制作方法。想来不出一年,此物必能传遍整个北地。”
想起方才黛黎说的小麦,纳兰治顺了顺长髯,“若是取水变得轻易许多,能获得更多收成的小麦将如同春日的风,吹进千家百户里。”
百姓好过了,家里余粮充足,他们征其粮税来也方便。
秦邵宗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推行龙骨水车势在必行,起步阶段耗费的银钱和人力,无论多与少,和后面的成果相比,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纳兰治不住问:“主公,这位黛夫人非同一般,她究竟是何方人士?”
秦邵宗轻呵了声,“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纳兰治手一抖,险些揪掉自己一根胡子,饶是知晓他这位主公说话有时甚是刁钻,这会儿仍惊愕不已。
主公过往鲜少评价女郎,如此不同寻常且带有主观色彩的用词,以他所知还是头一回。
他目光偏了偏,看向莫延云,后者满脸复杂,从神情上来看,那位黛夫人的来历与事迹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
黛黎回到自己房中,打算午睡以后再去偶遇纳兰治,想来那时他们已谈完要事,那位纳兰先生也有空了。
结果转身坐于榻上,黛黎一抬头就对上了两双眸子,一双圆圆的似猫儿,另一双要细长些,眼睛形状不一样,眼神却如出一辙的火热。
黛黎错愕道:“你们怎么了?”
“夫人,您……”念夏憋红了脸,最后只憋出三个字,“好厉害!”
一旁的碧珀也连连颔首,“奴先前从未见过像您这般威武的。”
虽然她们语焉不详,但黛黎还是听明白了。她们是没见过像她这种特立独行的女郎,因此才觉得新奇极了。
黛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她们不明白的话,“往后的往后,都会变好的。”
归根到底,还是时代的局限,是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断了她们读书做官的路,束缚了千千万万的她们,将她们困于后院,只能仰仗旁人的鼻息。
如果可以……
有些苗头仅露了一下,就被黛黎打消了。
不可能的,不切实际。
时代的尘埃落于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以她一人之力,如何和整个时代抗争?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没有救别人的能力。
念夏和碧珀确实不懂,但不妨碍如今黛黎说什么,她们都点头:“夫人说的是。”
“我睡个午觉,麻烦半个时辰后叫醒我。”黛黎躺在榻上,拉被子盖好。
二女应是。
听着窗外的虫鸣声,心境慢慢平静下来,黛黎很快坠入了深眠。
说半个时辰,念夏掐得很准,一盏茶也不差。半个时辰后黛黎被唤醒,小睡了一觉后精神更好了,她决定出门去偶遇纳兰治。
不知是否今日运气不错,刚走出主院不久,黛黎便看到不远处一个阁院有人进进出出,她直觉这里可能有人入住了。
走过去一瞧,她真未猜错,不仅没有错,还正中目标人物。
黛黎弯了弯眸子,当即不请自来。
院中旁的闲人已退得差不多,唯有一个二十出头、侍从打扮的青年在整理箱匣。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怔然之后不住脸上飘红,“你、你是何人?”
“纳兰先生在吗,我有事寻他。”黛黎道。
里面的纳兰治闻声而出,亲自请黛黎进去,“黛夫人请到屋中来说话。木森,你先莫整理了,去烧水来,给夫人看茶。”
黛黎随他进屋。
纳兰治这间屋舍采光非常好,其内陈设并不显富贵奢华,反而很是清幽雅致,看得出布置用了心。
入座以后,黛黎也没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纳兰先生,我欲请你当一回说客,让君侯允我加入他麾下的谋士团。”——
作者有话说:纳兰治,字“无功”,很谦虚的字[橙心]
今天以后算是一个小阶段结束了,接下来引出另一条亲情主线[粉心]
昨天那章被查,主要是零点半的时候我收到了站短,有乘客主动联系了交通部,精准查我那辆……
可怕,开文到现在一个半月左右,居然被举报了两回,第二回还比不少追更的宝子要迅速,简直看完就一个反手。和上本加起来,收到的举报站短都快有十条了,不会是有阴暗同行在盯我叭[爆哭][化了]
第37章 夫人好本事
屋内门户大敞, 窗牗外是一小片清幽的竹林,在这悠闲的午后,声声虫鸣从外飘入, 成了如今室内唯一的声音。
当初听黛黎说“纳兰先生,回见”时, 纳兰治心里就隐隐有预感。
回见,他们后面还会见面。
当时只觉得确实要见一见,他们还有许多可聊,自己也意犹未尽, 焉能只见一回?
但后面听莫延云私底下与他说了这位黛黎夫人的来历后, 纳兰治心道她何止“非同一般”,如此大胆的行事作风, 怕是万里难挑其一。
不过震惊归震惊,纳兰治依旧很欣赏黛黎。如今听她说想加入谋士团, 他脸上也只有惊讶,并无轻蔑和高傲。
沉默片刻后, 纳兰治开口道, “黛夫人,你我志趣相投,我实话与你说吧。和许多雄主门客幕僚三千不同,主公他要求颇为严格, 早年那些来投奔的门客一旦被他认为此人不过泛泛, 皆不会启用。后来更是严设考官,挡回许多不合他意者,很有宁缺毋滥之意。”
黛黎笑容温和,“纳兰先生以诚待我,我也和你说实话, 其实昨日我已和君侯提过此事。他当时拒我的最重要一条原因,是因我是个女郎,他说女郎只适合在府中赏赏花,应付阴谋诡计是男人的事。”
说到后面,黛黎垂了眼睑,因为实在火大,直视纳兰治太容易暴露自身。
黛黎语气逐渐平淡,“私以为君侯此言差矣,俗话说黑狸白狸,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狸。若是一人能给玄骁骑,乃至整个北地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她为何不能成为先例呢?”
纳兰治愣住。
给玄骁骑,乃至整个北地带来财政收入?
好嚣张傲气的话!
如果方才纳兰治只是无奈,那么此刻他的怀疑显而易见,“不知黛夫人口中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从何而来?”
黛黎只说了两个字,“精盐。”
这个时代是没有精盐的,因为在距离现在不算太远的先秦时代,盐的利用还处于较为原始的阶段。
秦汉是起步,而待时间进入到了“唐”,盐业才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局面。
黛黎很清楚自己现在在悬崖上走钢丝,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自周朝起就有盐税,春秋时期齐国更是在管仲的主导下,对盐业重新规划,以“官收官卖”的方式创造了巨额利润。
无论是五代十国那一圈的皇帝也好,还是后面直接打入长安的黄巢黄王也罢,乃至先前盘踞赢郡,令秦邵宗这个北地之主感到威胁与不安的李瓒,他们都是卖私盐起家的。
掌权者深知“盐”的利润,所以对这方面管得非常紧,动不动就是九族消消乐。
这种事绝不能和秦邵宗直接谈,从那男人对付蒋崇海和李瓒的手段看,他绝对是个枭雄。
这种人的规则和道德,说是有弹性都抬举他了。
纳兰治面色大变,“精盐?”
一个“精”字,足够让纳兰治镇定不再。他并非没有想过黛黎信口雌黄,但这个猜测仅出现一瞬,就被他否决了。
没必要。
盐之一事非同小可,古往今来为其掉脑袋者数不胜数,她没必要开这等有可能会危及性命的玩笑。
“黛夫人,你可知晓你那两个字代表着什么?”纳兰治问她。
黛黎看着眼前面白留长髯的男人,他年过五旬,脸庞上留下的岁月风霜比寻常人要重得多,头发白了大半,想来早些年过得很是艰辛,那块墨色的印记如顽虫一般攀在他面上,胆小的孩提见了说不准会被吓得啼哭不止。
但纳兰治的眼睛很清澈。哪怕时光的纹路布满了他的眼周,脸上留下了属于罪人的印记,他依旧是温和的,像山涧里明净的溪流,也像春日里拂过案几上那敞开的书卷的风。
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厉声斥责她荒唐,更没有通知卫兵对她进行严刑逼供,看能问出多少东西来。
他在确认她方才的话,给她一个善意的提醒。提醒她有些话不可乱说,如果她此时否认,他不会对旁人说起,可以当做没这回事发生。
黛黎心道秦邵宗那人不如何,但他看人的眼光确实没得挑。
“我知晓。”黛黎很明白她在做什么,有些事纵然危险,那也是必由之路。
“现今的盐大致从三处来,分别是煮海熬波,开凿盐井,以及依山取岩盐。第一种因水中混杂了泥沙贝壳等杂质,纯净度往往令人黯然。后两者开采难度大,且数量有限,故而有‘煮海易,煮井难’一说法。”
说到这里,黛黎笑了笑,“天然的盐泉与盐井多处于西南方,我想此地能为君侯所用的盐井几乎没有。”
她每说一句,纳兰治便郑重一分,后面他已肃然危坐:“确实是‘煮海易,煮井难’。那依夫人所见,如今的盐该如何蜕变成你口中的精盐?”
如果这话是秦邵宗问的,黛黎一定会和他打太极。
她和秦邵宗几乎是明码标价的交易双方。她以龙骨水车换秦氏旁支的信息,再以某些不可告人的筹码,换他命旁支为她寻子、并将其平安送回她身边。
不见兔子不撒鹰,倘若坐在对面的是秦邵宗,别说后续,就连“精盐”这两个字,黛黎都不会提起。
这时侍从木森端着煮好的水进屋,黛黎见案上有茶台与杯盏,干脆接过煮茶一事,让木森继续去收拾先前未理好的箱匣。
待对方离开后,黛黎才说:“方法有许多,一法高堰地,潮波不没者,地可种盐。种户各有区画经界,不相侵越。度诘朝无雨,则今日广布稻麦稿灰及芦茅灰寸许于地上,压使平匀。明晨露气冲腾,则其下盐茅勃发,日中晴霁,灰、盐一并扫起淋煎。”①
……
念夏和碧珀随黛黎同来,但没有和她一起进屋,二女心知这阁院是贵客所住,不敢多打扰。遂等黛黎入内后,她们只站于阁院大门外候着。
本以为黛黎此行不会停留很久,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丝毫未有要出来的迹象。又过了许久,天上金乌几乎都坠到地平线上了,她们脚都站麻了,夫人还未出来。
最后站不住,二女靠墙坐下。
于是等秦邵宗从书房回来,远远就看到纳兰治的院门有两个矮桩子。
先前秦邵宗在后花园见过她们,知晓这二女是黛黎的贴身侍从,如今见她们出现在了纳兰治的院外,且还是这种坐着的状态……
他不得不怀疑,某个院子已被狐狸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这般长的时间,莫不是她在里头打了个狐狸窝?
“君侯。”
“君侯。”
二女见秦邵宗来,忙起身行礼。
秦邵宗都懒得问黛黎是否在其内,直接道:“夫人来多久了?”
念夏:“夫人未正时分来的。”
秦邵宗在心里一算。
得,进去差不多两个时辰了,想来狐狸洞都给她打出几个来。
秦邵宗抬步入内,还未进屋呢,隔着一段便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纳兰治还笑着给他对面的女郎添茶。
如果说先前在后花园,两人很像一见如故,那看现在这架势,他们都处成忘年之交了。
阔步入内,秦邵宗眼尾微挑,“无功和夫人在聊什么趣事,莫要吝啬,也与我说说。”
黛黎稍愣,遁声转头。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橙黄的日光将天空染上了大片的绚丽,也为院中的男人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只是这人的气势实在骇人,哪怕笼着暖和的夕阳,依旧有种兵刃将出的锐利与危险。
黛黎嘴角边的弧度稍敛,但思及方才与纳兰治的谈话,她重新扬起笑容,“自然可以和您说,只是怕有些话您听了会不悦。”
她和纳兰治在方形案几的两端相对而坐,秦邵宗入座于他们的侧方。
不用旁人伺候,他自己抬手从旁边的木盒内取了个杯盏,慢悠悠道:“夫人那些不中听的话,我难不成还听得少?”
黛黎看向对面的纳兰治,后者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她笑着微微颔首,置于膝上的左手缓缓蜷成拳。
择日不如撞日,不用再等了,一鼓作气把止咬器给这头恶虎套上。
秦邵宗眼角余光似不经意掠过旁边,将二人神色收于眼底,男人狭长的眸微眯,眼底沉淀出一潭暗色。
“为上者,识拔奇才应不拘微贱;为下者,应举贤不避亲仇。主公,今日某欲为您推举一奇才。”纳兰治起身,对着秦邵宗揖了一礼。
秦邵宗没立马说话,而是转头看向黛黎。两人比邻而坐,不过是一臂之距,抬手就能碰到彼此,他分明看到在纳兰治起身后,她眼睛弯了弯,那直长的翎羽翘起小扇子般的弧度。
得,不过是短短一下午,还真给她打了个狐狸窝出来。
戏台子已架起,秦邵宗只能虚扶起纳兰治,“无功不必多礼,尽管与我说,哪位能人异士值得你如此珍而待之?”
纳兰治直起身,郑重道:“是黛夫人。许多人称赞某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又言道某学富五车,卓尔不群,但今日某深感惭愧,学富五车一词,某在黛夫人面前愧不敢当。”
秦邵宗猜到纳兰治会为黛黎引荐,却没想到他竟会谦卑至此。
纳兰治从来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人,若他早年在长安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他当初所上书的变革,就不会尽数被驳回,纳兰家也不会为奸人所陷害,害他受了不可磨灭的黥刑,阖家被流放千里至幽州。
他这些年初心不改,傲骨不折。
这样的人绝不会因怜悯或者其他,以自身为基石让别人拾级而上。
“无功何故如此谦虚?”秦邵宗不解。
纳兰治笑着摇头,“主公,不是谦虚,是实事求是。平心而论,再让某活多一个甲子,甚至更久,某也没办法琢磨出如何尽善尽美的将如今的盐提纯。”
那双棕色的眼瞳猛地收紧,秦邵宗下意识转头看旁边的黛黎,只见她礼貌微笑着,面上无多少意外,仿佛他所有的反应皆在她的预料之中。
“盐提纯?如何提纯?”秦邵宗追问。
黛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拿起案几上的陶壶为他倒水,试探着问:“君侯,我现今可以叫您一声主公否?”
秦邵宗的太阳穴跳了跳。
空气好像凝固住了,杯盏中的热水氤氲起热气,模糊了秦邵宗神色晦暗的脸。
纳兰治适时出声,“主公,古有千金买马骨,也有筑黄金台广招天下英才。您当年未曾看轻某这个受过黥刑的戴罪之身,今日何以只因黛夫人是女郎就将其拒之门外呢?”
那个装了茶水的杯盏就在秦邵宗手旁,他手背上绷起青筋,食指的指尖下意识往杯盏的方向上抬,又被强制放下。
他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杯盏,目光凶狠,不似在看一个平平无奇的杯具,倒像在瞧一块只能悬在嘴边,却如何也咬不到的香肉。
“请主公以大局为重。”纳兰治再次开口。
那只深色的大掌终是动了,朝前挪了一尺,握住了那只茶盏,秦邵宗转头看向黛黎,眼底沉淀着骇人的暗色,皮笑肉不笑道:“夫人好本事。盐提纯一事,我拭目以待,还望夫人莫要让我失望。”
黛黎哪能听不出他生气,他眼神还凶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但如今她已晋升幕僚,有免死令牌加身,黛黎非但半点不慌,还故意又喊他一声主公,而后道:“您且看就是。”
“咯滋。”细微的声音响起。
秦邵宗手中的陶瓷质茶盏皴裂开一条小裂缝,小水珠缓缓自内冒出。
*
扬州。
秦氏在北地炙手可热,惊涛推及千里之外,仍有骇人余波。
这支扎根在扬州繁花郡的秦氏时常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今日王家登门拜访,明日张家携礼相会,后天又收到赵家盛情邀请。
蒸蒸日上,花团锦簇,当真与繁花郡之名彼此呼应。
扬州秦氏如今的家主叫秦然,刚年至不惑,其父名秦冲,正是早年举家南下的决策者。
富贵人家的正门寻常是不开的,除非有尊客来访,又或是主人家宴请四方,如此才会提前将正门打开以示重视。
侧门常开,有门房看守。
门房也早已习惯隔三差五登门的访客,因此当今日有人上门时,他半点不意外。目光往这几人身上一扫,门房的神色又随意了几分。
几人皆着黑衣,腰间无任何值钱配饰,说是简朴也不为过。
下人代表主人家的脸面,这等登门拜访送拜帖的奴仆打扮如此寒酸,他们的主人家又能贵重到何处去?
然而下一刻,门房却听来者自报家门:“我是北地玄骁骑,此行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秦然,还望通传一二。”
北地玄骁骑,这支曾助秦邵宗降服北国蛮夷的精锐威名远扬。别说是扬州,就算是南方的交州,也听过其如雷贯耳之名。
北地玄骁骑,君侯……
他们是那位的人!
门房打了个激灵,震惊到极致竟吐不出一个字,只憋红了迅速打开门,忙躬身做请。
几人快步入内。
秦然刚穿着整齐,正打算出府赴宴。繁花郡的太守今日为其嫡孙举办百日宴,广邀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他的二子在官寺挂了闲职,官商一家亲,今日那位宋府君设宴,于情于理他都该去走动。
衣着妥当,礼也备好了。
就当秦然带着儿子即将乘车出门时,有一奴仆慌忙跑来。
奴仆急切地说:“恩主,北地的玄骁骑来,说是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您。”
秦然愣住,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来了几人?可有好生招待?”
奉君侯之命?北地的君侯仅有一位,他既是武安侯,也是秦氏的族长。
这派来的竟是玄骁骑,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奴仆:“一共来了五人,皆在主厅让人看了好茶。”
秦然转头对旁边的两个儿子说:“宋府君之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兄弟俩去便可。倘若宋府君问起我为何缺席,你们就说我昨夜偶感风寒,小孩体弱,不宜过病气。”
二子应声。
交代好儿子后,秦然急忙赶往正厅。
如奴仆所言,来者共五人。秦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番,清一色黑衣,个个体格健壮,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光看这凌厉如刀的气势,确实合得上玄骁骑的威名。
为首的胡豹此时也在观察秦然,见他华服加身,相貌与年岁皆对得上,便知他是扬州秦氏的家主无疑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求求营养液[橙心]
①:《天工开物》
第38章 焉能贪女郎之功?
秦然看着手中桑皮纸上的印章, 再度确认,官印和私信皆有,错不了。
只是……
去钱唐找一个九岁小儿?还派玄骁骑来传信, 那位何故如此重视,那小儿有何特别之处吗?
姓秦, 难不成这小儿是君侯流落在外之子?可在他记忆里,十年前君侯未曾到过钱唐啊!
还是说,那位承宠过的姬妾去了钱唐,近来才被君侯得知……
钱唐不算小, 且谁也不知晓那小儿是否有被转移, 限时一个月,时间甚是紧。
此事有一定难度。
脑中思绪万千, 但有一点秦然非常肯定。这事是一个契机,是他这脉已远离北地秦氏多年的旁支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邵宗这些年权势愈发盛了, 旁人愁拿不到云梯,无路可攀, 如今这青云梯送上门来, 岂有不牢牢抓住之理?
胡豹几人于辰时末抵达秦府,秦然未拖延太久,他往下吩咐了几样事后,带着一众部曲亲自与胡豹几人从繁花郡出发前往钱唐。
至于他出门一事是否会走漏风声, 被人告知宋府君, 秦然完全顾不上。
宋府君不悦就不悦吧,君侯之事要紧。
繁花郡和钱唐相隔不算远,秦然快马加鞭,翌日就抵达了目的地。
秦家的商铺在扬州开得遍地都是,钱唐自然少不了。秦然以他在扬州的一座府宅为落脚点, 安顿下来后,立马将随他来的部曲尽数派出。
派去人市寻驵会,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从事这一行的,通通以银钱诱之带回来。
胡豹五人各自分散,随部曲的队伍同往。钱唐的人市不算大,驵会约莫四十人,所有部曲倾巢而出,三个时辰不到,秦宅厅堂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人。
做这一行的彼此是熟脸,多少有些交情,如今聚于厅堂里窃窃私语。
“秦家这般着急地寻我们所为何事?”
“管他目的何在,总之有银钱拿便成。”
“平时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认,还未办事呢,仅是来此地一趟就能拿银钱了,倘若帮秦家把事办成了,说不准未来几年不用干活都能活得滋润无比。”
旁人一听,是这个理儿,当即愈发期待主人家出来了。
秦然听闻人已基本到齐,终于从侧廊走出露面。
如今早和建国之初大不相同。建国初重农抑商非常厉害,商人不可入市籍,不得乘马车、着丝绸衣裳,子孙后代不入官寺。
但随着时间推进,尤其是和西域北国的贸易高度发展,经济受到了难以忽视的推动,政府对“商”的态度逐渐宽容。
更别说如今局势动荡,官商勾结比比皆是,许多商人早不似几百年前那般卑躬屈膝了。
秦然身着深蓝色盘领宽袖长袍,头戴帻巾,腰悬一块水头极好的玉挂,富贵凛人。
厅中众人纷纷嘘声,目光热切地看着他。
秦然朗声道:“今日请众位来,是有一事相托,我秦家在钱唐走失一男童,名叫秦宴州。他年九岁,身高五尺七上下,肤白,桃花眼,后肩处有一块浅褐色的水滴状胎记,模样俊俏,留着短发,短发最长及肩。”
目光扫过厅里的众人,秦然道:“祸事已起,深究无益,不如行善积德。若能寻到我家小童者,秦家将酬谢百两、旺铺五家、宅舍一座和良田五亩。”
厅堂里一片哗然。
敢情这话的意思是,非但有重赏,还不会追究那小童被拐之因。
他们这些当驵会的,有相当一部分和略人者存在利益挂钩,有利益自然就有勾当。如今秦家明确表示不追究,看来是真的急着寻人。
秦然话毕后,给了侍从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开始派发银钱。这是先前说好的,来秦宅一趟能得到的跑腿费,如今当场结清。
这时有人问:“敢问尊驾,那小童走失多久了?”
秦然想起信件上说的,“半年。”
得了信息,又拿了银钱后,驵会们很快四散而去。
待他们离开,秦然看向胡豹,“兵长,钱唐这边已吩咐下去,翌日我们去隔壁郡如何?”
信上说是说一个月,但秦然自然想着越快越好。且那小童已走失半年,说不准被卖到了别处,绝不能只钉死在钱唐寻人,否则几率渺茫。
胡豹自然是颔首。
一连大半个月,秦然都与胡豹等人在钱唐,和以钱唐为中心的各郡辗转。
各郡的大小人市通通走遍,许了银钱、得知悬赏之事的驵会不知几何,甚至连有些略人者也主动参与寻找。
期间并非没有心思活络者悄悄探得秦然家中人口俱全,猜到他是帮旁人寻幼童,遂领着小童上门讨赏的。
头发、身高、胎记、大致模样,乍一看都基本对得上。秦然最初以为找到了,然而胡豹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否认。
那小童与黛夫人没有半分相似,更别说对方听闻“黛黎”二字毫无反应。
不是此人。
这种冒认之事被戳穿过数回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噢,哪怕那小儿不是秦然亲近的小辈,也有人认得他,此事糊弄不了。
几番以后,冒领一事逐渐消弭。
日子一天天地过,寻找范围亦在不断扩张。秦然从原来的雄心壮志、誓要提前完成任务,到后面日渐迷茫。
居然找不到?
连一丝丝线索都没有,好像不管多大的石头扔进海中,都不能使这片诡异的大海泛出一丝浅薄的涟漪。
秦然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宿,最后做了个决定。
驵会这行的流动性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有的人寻到更好路子,便搁担子不干了。既然如今这批无消息传回来,不如问问那些已金盆洗手的。
试试吧,反正也无更好的办法了。
*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用早膳,吃的是用水煮开的面食,这个时代被称为汤饼,有点像半个巴掌大的面片,配以鳜鱼肉打成的鱼丸和虾,再加点葱花,色彩搭配得让人很有食欲。
“夫人,您今日也要去盐池吗?”念夏站在衣匣前。
黛黎咽下口中的鱼丸,“嗯,今日也去。”
精盐一事早已排上日程,秦邵宗手下能人颇多,真算起来,她可以不必亲自去现场,在府里赏赏花、喂喂鱼,再将指令往外递便可。
但黛黎对如今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提纯粗盐这个项目是她起的头,如今越多武将知晓她是幕僚她就越安全。
念夏闻言,从衣匣里拿出一套花青色的骑马装,花青色偏深,沾了污渍也不明显,穿去那等地方再合适不过。而后她又取了两条发带和一根桃木簪,只等黛黎用完早膳为她更衣。
看着面前成排的衣匣,以及摆于云纹铜镜前好几个五层妆奁,念夏感觉可惜极了,哪怕那嵌玉珠的雕花妆奁此时未拉开,她也知晓其中藏了什么宝贝。
金累丝蜂蝶赶花钿,金镶宝花头簪,金镶玉珠掩鬓,明珠耳铛,叮当玉镯……
光是一类首饰都能填满几层妆奁,念夏当初依照吩咐将东西搬回来时,一度怀疑库房中女郎的饰物用度,掐尖儿的那些基本都在此。
不过遗憾的是,这半个月夫人时常去盐湖,那等地方说不洁都是轻的,有时还踩坑里。
念夏一边心疼黛黎奔波,一边可惜这满屋的漂亮衣裳和首饰无用武之地。
黛黎用过早膳后,换上骑马装出门,她不会骑马,出行乘马车。
马车停于正房院口,黛黎从她住的偏房出来时,看见秦邵宗已在马车旁了。
这半个月她和他都往盐湖跑得勤,“精盐”如同一个投入海中的巨型炸.弹,倒计时已滴滴嗒嗒地响起,只待轰然一声巨响后,自北地掀起滔天的、足够震惊全天下的巨浪。
“看来夫人昨夜休息得不错。”秦邵宗看着朝他走来的黛黎。
她倒是气色好极,一身本就细腻的雪肤透着健康的粉调,目如点漆,双眸明亮有神,额上那点朱砂痣鲜活极了,整个人带着春日里植株奋发向上的生机勃勃。
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了,自大半个月前,她借无功之手帮忙,在他麾下幕僚席里打了个狐狸窝。那天以后,她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得意。
翘着蓬松的狐狸尾巴在他面前晃荡,偶尔肆无忌惮地挠他一爪子,不可谓不嚣张。
黛黎笑着点头,“托君侯的福,确实休息得不错。经过前些天的努力,如今盐湖旁的各级池子已完工,草木灰也尽数收集完毕,前置工作彻底结束,想来最多再过两日,精盐就能问世了。”
垦畦浇晒的晒盐法,亦称之为“五步产盐法”。
她最初和纳兰治说步骤,只属于最开始的集卤蒸发,后续还有过箩、储卤、结晶和铲出。
在前置工作准备无误,且天朗气清的情况下,垦畦浇晒法的作业周期是五到七日。
最近天气极好,黛黎方才说“再过两日”是极限,实际只少不多。
避开那只要搀她上车的深色大手,黛黎自己上去,“谢过。但我需让所有人知晓,君侯麾下的幕僚不仅足智多谋,且还体格强健,不过登车罢了,用不着君侯出手相助。”
在说话间,黛黎抓着木梁借力进了马车内。
秦邵宗只嗅到一阵香风拂过,转眼人已消失在面前,鼻尖还缭绕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暗香,但她人却如香气般,碰不到抓不着。
听听她方才那话,狐狸尾巴又得意地翘起来了。
秦邵宗于车外站定两息,而后才神色如常地抬步进了车厢。
等那小儿寻到了,有她求他的时候。
马车出府,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巷,朝着南城门驶去。
随着与闹市拉开距离,喧闹逐渐落幕,耳旁渐静,所有的细枝末节如同被激流掀入水底的木板,在喧闹退去后,一切都重新上浮,无可遁形。
对面那道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她身上,存在感强烈,掩饰不住的侵略性,只要她一抬眼、亦或是一转头,就能对上那双宛若大型猫科的棕瞳。
黛黎目光淡淡瞥过,只当没看见。
马车经南城门出城。
去盐湖的路上会先行经过一片农田,黛黎掀起边上的帷裳,从车外眺望。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春季是播种季,先前那批战败被俘的男丁如今已全部投入到耕地之中。
黛黎在田地旁看到了龙骨水车的影子,一个身着短打的男人摇动前端的转轮,龙首当即哗啦啦地吐水,壮汉欣喜不已,而旁边排着队、多半是等候“借车”的庄稼汉也满脸赞叹。
春风捎来了说话声。
“它真像水里的龙王,从江河里飞入农田间,惠泽我们这些无名白丁。”
“可不是嘛,其实种地就很好,我就不爱去打打杀杀,毕竟一个不小心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我还没活够呢。”
“我们按官衙的指示多种些小麦,有了这神器,小麦必定长势喜人。等交够规定的粮食,那位说会让我们脱离战俘身份,重新当白丁。”
“那得加把劲儿,说起来真感谢那位黛夫人将这神器捎来了赢郡……”
……
黛黎愣住,等再想仔细听,马车却已和他们拉开距离。
这大半个月她都两点一线地奔波,此外再无去旁的地方。以至于今日才知晓,龙骨水车的推行似乎与她想象的出现了些偏差。
黛黎转头去看对面的男人,迎上那双棕瞳,她问:“您推行龙骨水车时,是否与布衣们说了我之事?”
“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秦邵宗笑道:“龙骨水车本就因夫人而被我得知,此事私底下告知他们有何不可?”
出榜时并未提及黛黎,只召集城中木匠让他们赶工制龙骨水车。散布消息是另外派人到茶馆食肆的私下所为。
坊间传闻:龙骨水车由一位马姓隐士发明,但隐士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他临终前托一位姓黛的夫人将此物带到官衙去,借官府之力将此物推行出去。
见黛黎愣愣地看着他,秦邵宗长眉微扬,“瞪那两大眼睛看我作甚?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焉能贪女郎之功?夫人本就该于青史上留名。”
当然,他没有说的是,除了不屑贪功以外,他还有旁的打算。
无力自保的前提下,名声响亮可不是一件好事。以她的聪慧,迟早会发现贸然离开他身边唯有死路一条。
黛黎此时还未想到更深那一层,听后笑着恭维他,“君侯英明,在您手下当差实乃幸事一桩。”
秦邵宗笑而不语。
马车咕噜噜地碾过官道,不久后来到了盐湖边。
由于离子组的差异性与物理因素的不同,盐湖的颜色非常多。蓝的、绿的、棕的、粉色……五颜六色皆有。
黛黎面前的这片盐湖是青绿的,非常漂亮的青绿色,像水洗过的天空,也似一汪动人的碧波。湖面平如镜,偶尔在风的抚摸上泛起涟漪。
盐湖周边盐系天成,颗粒大,颜色也比煮海熬波晾晒的盐要白。
但无论是此地的盐,还是如今其他的粗盐,味道其实都非常苦涩,和海水里最浓郁的苦分毫不差。
精盐是氯化钠,粗盐除了氯化钠以外,还有非常多的杂质,而其中氯化镁的味道相当苦。从粗盐到精盐的提纯,说白了就是除杂的过程。
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停下,已经在盐湖泡了大半个月的丰锋和南屯屯长白剑屏迅速迎上前。
两人皆是一脸激动,狂喜得几近手舞足蹈,“君侯,黛夫人,成了!”
说话间,二人将手里的布袋往前递,袋口敞开,只见其内是一片晶莹纯净如雪一般的白。
和盐湖里的盐不一样,这小袋内的显而易见更加纯净和细腻。
黛黎没想到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不由笑道,“那挺好。”
秦邵宗伸手入袋,以长指勾了一抹白,而后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和过往相比不知纯正几何的咸味在味蕾炸开。仅是这一口,秦邵宗便知晓丰白二人手中的这一小袋盐的价值比之黄金更甚。
长安那些权贵缺的,从来都不是银子,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极致享受。
黛黎没有品尝,毕竟没有比她更清楚精盐有多咸。不知是否湖边风大,她此时莫名觉得有些冷,从背后冒起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身后停着马车,高头大马被套于马车旁,正咴咴地打着响鼻,而将视线更拉远些,往后是湛蓝如水晶的天,连绵不绝似玉带的山。
这个时代没有污染,一切都美得不像画。
黛黎正要转头时,眼角的视觉里忽然闯进一小片黑影。
是她身旁的男人黑袍被风拂起了一角,这一抹小小的黑成为唯美画卷里唯一的暗影,如同潜伏于林中的虎露出的一点黑色的尖爪。
黛黎愣住,恍然间,她好像明白了寒意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说:[绿心][绿心][绿心]
第39章 他被抛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黛黎随秦邵宗走到盐湖的铲盐地。
五步产盐法的最后一步是铲出, 这一步和其他步骤相比,完全是纯体力劳动,只需将结晶后的盐堆放于盐料堆上, 等待后续运输即可。
放眼看去,一堆又一堆或大或小的雪白“甜筒尖”立于地上。纯正的白赏心悦目, 令人心醉。
在尝过精盐后,不管是秦邵宗,还是这批被他调来产盐的玄骁骑,每个人都相当开心。
谁都能看出, 这是一笔滔天的财富。
世人将为精盐震动, 长安权贵将为之痴迷,连西域和北国的外族, 都会捧着漂亮的宝石、珍贵的兽皮,和优良的战马祈求换之。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落于身上, 黛黎脚步下意识停了停,也是此刻才意识到或许和龙骨水车一样, 他并没有掩盖精盐出于她之手的事。
人人都在讨论精盐, 他却忽然问:“夫人口中的桃花源,是在南康郡附近还是钱唐?”
很寻常的语气,仿佛和好友谈天说地寻常聊起。但黛黎知晓不是那样的,精盐问世后, 他对她口中“桃花源”产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前有龙骨水车, 后有精盐,那为何不能再有其他呢……
他问的,或许绝非只是桃花源。
黛黎语气平淡,“君侯的问题,我也想知晓答案。”
就当她以为他会揪着再问两句, 或是干脆揭了那层掩人耳目的薄纱,问她除了精盐外,桃花源内还有什么其他现今未出现的物件时……
他如此说:“找不着路也无妨,反正待夫人与令郎团聚后,住哪儿不是住?”
秦邵宗自动忽略她口中那个“和她闹了矛盾,不被她提起”的夫君。
别说她暂且寻不到桃花源,见不着旧人。就算是旧人找来了,他也能让他有来无回。
“夫人,你觉得精盐销往其他地,定价几何合适?”秦邵宗问。
黛黎看了他一眼,不信这事他自己没主意,“起初越贵越好,毕竟盐场太大了,需要共同作业的人不少,此法不好保密。”
不同于关起门来的精密研究,盐场的面积放在那里,举目望去四通八达,哪儿都能来人。而精盐一旦问世,各方势力必定追根溯源,黛黎私以为精盐的制作方法保密不了太久。
顿了顿,黛黎十分怀疑道:“不过您确定能卖得动?卖私盐是非法行为,小心人家当地权贵连锅给你端走。”
秦邵宗却只笑道:“我自有办法。”
前面有个小盐坑,不大,却有两掌深。眼看她要踩坑里,秦邵宗伸手把人捞了捞。
他做得自然,黛黎却被他惊了下。等她反应过来,腰上熟悉的束缚感已然消失不见,而再看身旁人,这人面色寻常,仿佛刚刚只是随手帮了她一把。
黛黎:“……”
精盐成功产出,代表着先前所有流程都没问题,故而今日两人待在盐场的时间比先前少许多。
走的时候,秦邵宗还带走了一袋精盐,带回府中改善伙食,黛黎觉得这人终于干了一回人事。
*
扬州,从南县。
县比郡要小许多,而这个从南县在一众县里,规模又落于下成。本就不多的人口因三年前偶发过一场小型的瘟疫,又削减了近三一之数。
“咯滋。”破旧的木门打开,一道坡脚苍老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进了茅屋。
“老孙,你看看谁来了?”屋中老伴声音高亢,热情招呼进屋的孙老头。
孙老头抬头一看。
呦,是出嫁的女儿带着女婿回来了。
孙老头咧嘴笑,分明是高兴的,但偏要拐着弯说一两句气话,“两年都不见,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今儿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他转头吩咐老伴王氏,“今儿家里多了两张嘴,你去街尾老李那儿买多两块胡饼回来。”
“不用麻烦,我带了酒水和荤食。”孙娘子拉住母亲,说着给丈夫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打开手里拎着的麻袋。
果不其然,里面装着一小壶黄米酿和一只烤鸭。
二老见状大喜。
一家人围桌而坐,开始用午饭。
孙娘子见丈夫和孙老头喝过两轮后,这才说:“爹,我问你个事儿。早年你在钱唐当驵会,有没有见过一个白皮肤,年九岁的短发男童?”
孙娘子的丈夫李阿牛补充道:“那小儿生了双桃花眼,后肩处还有一块浅褐色的水滴状胎记。”
此时的孙娘子并不抱希望。
与丈夫回娘家是阿牛想起她爹以往在钱唐当过驵会,想来问问消息,她思索着许久未回过娘家了,这才有了两人的一拍即合。
钱唐秦家到处寻人之事她也知晓,心知丈夫是眼馋那笔惊人的报酬,毕竟不仅寻到人有重赏,若是提供经核查被认可的重要线索,同样也能拿到一笔赏钱。
私心里,孙娘子却不认为此行会有收获。
她爹不当驵会许多年,也离开钱唐许多年。那秦家要找的小儿才走失半载,这时间哪对得上?
往秦家去的驵会几乎将秦府的门槛给踏平了,却通通铩羽而归,连人脉最厉害的赵铁头也不例外。依她看,那小儿多半是悄悄死在了旁的地方,风一吹,雨一下,尸首面目全非,说不准还被城外的野狼叼了去。
丈夫钱钻眼睛里了,昏头了,如今找上她爹急病乱投医。不过她确实想回娘家,自然不会犯蠢阻止。
李阿牛话落后,着急地看着孙老头。
孙老头左手拿着陶制的杯子,右手执木箸,眼睛盯着面前的烤鸭,一眨不眨的,仿佛在思考待会儿夹哪块肉。
时间久到李阿牛都绝望了,他移开眼,打算喝口黍酒消愁,却陡然听见——
“见过的。”
李阿牛虎躯一震,连连发问:“孙舅,你确定你见过的小童是我方才说的那个?你何时见过他?在哪儿见过?那小儿当时如何?他又去了何处?”
孙娘子也懵了,“爹,你不是七年前就不当驵会了吗?”
孙老头谁也没看,仿佛陷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八年,九年,还是十年前,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那小孩我是在城外河边碰到的,当时他整个人湿漉漉,头发很短,大概这个长度吧……”
孙老头放下木箸,用手比划了下自己的脑袋,手掌距离头皮连半尺都不到。
“我从未见过留那般短头发的小孩,且那小孩穿着很奇怪,短衣短裤,穿的像个下田耕作的庄稼汉。但他却又细皮嫩肉,白净得很。当时我看他孤零零一个,且河边风大,忧心他被风吹病,恰好我身上带了燧石,就让他先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他烤干。”
“后来呢,后来如何?”李阿牛追问:“他身上有浅褐色的水滴形胎记吗?对了,还必须得在右肩处的。”
孙老头举杯喝了口酒,没有立马回答李阿牛的话,而是顺着记忆说:“他喊我叔叔,请求我送他去个什么局,还说自己手上一个东西坏了,联系不上他妈妈,想问我借个物件一用,那小儿甚至还主动报了一串长长的数字和一个名字,我猜那个名字就是他口中的‘妈妈’吧。”
孙娘子听得云里雾里的。
她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局,什么手上东西坏了……
妈妈是什么称呼,是指代母亲吗?
难不成因着对方胡言乱语,让她阿爹记了那么多年?
“那小孩约莫这般高吧。”孙老头抬手在旁边比划了下高度,“人不大,明明瞧着挺机灵,举止有礼,说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是个痴儿。当时我猜测他是某大户人家之子,帮他烤衣裳也不过是想送他回家后领个赏钱。”
李阿牛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刚才无论是孙娘子,还是他,都忘了说“五尺七”这个信息。
但刚刚孙舅随手一比划,那高度正是五尺七。
孙娘子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重复丈夫先前的问题,“那、那他右肩处有水滴胎记吗?”
孙老头点头又摇头,“好像是有个胎记,好像又没有,我哪还记得请。”
“不吃了。”李阿牛摔了筷子,根本没心情用膳:“孙舅,你快随我们去钱唐,咱们讨赏去!大宅,旺铺,良田,还有上百两银钱,都是咱们的了!”
孙老头几杯酒下肚,不知是有几分醉意,还是仍陷在回忆里,并无动弹。
他没反应,他老伴王氏听了却两眼放光,“老孙,快去钱唐领赏。上百两呢,还有源源不断能赚钱的铺子,就算你剩下那条腿一并断了,下半辈子也不用愁,到时你想要多少好酒买不到?”
孙老头打了个激灵,也忙站起身,“走走走,去钱唐,立马就去。”
一家人都很激动,除了孙娘子。她后面一直未说话,眉间拧出一个小疙瘩。
她爹口中的“见过”,起码是七年前的事了,贵人家的小儿才不见半年,这怎么看都对不上吧。
*
钱唐,秦宅。
自大半个月前,接到秦邵宗的手书后,秦然就再没回过繁花郡,他以钱唐为中心辗转于各郡,后面主要在钱唐落脚。
眼见离一月之限,时间还剩七日不到,秦然急得嘴上冒了好几个燎泡。
“若是七日后还寻不到人,该如何向那位交代?”他于屋中踱步,身边是受命同来钱唐寻人的大儿子秦一尚。
秦一尚觉得父亲过于焦虑了,“寻不到就寻不到,我们尽了力,如实汇报便可。君侯度量大似海,想来不会怪罪于我们。”
秦然恨铁不成钢道:“自你祖父将我们这一脉从北地迁至扬州,时间已整整过去三十五载。”
外人看来秦氏同气连枝,繁花郡的宋府君与他吃茶时,不时有聊起北地那位武安侯,他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但内里秦然自己清楚,他们扬州这脉的旁支这三十多年来与主家的联系真不深。
除了新年遣人携贺礼北上一趟,除此以外再无旁的交流。
如今好不容易机会送上门,这无能为力的感觉真叫人呕血。
就在这时,有奴仆来报,“恩主,外头有老驵会上门,说是有重要线索要提供。”
在寻人之初,这话秦然都听到耳朵起茧。天天有人上门,每个都说有重要线索,一门心思盯着他袋里的赏钱。他并不在乎那几个银子,只是懊恼那些人拿假话糊弄他,平白给寻人添了阻碍。
后来还是那位胡兵长出了主意,才止住了源源不断的麻烦。
“父亲,上回那个说是有重要线索的,可把儿子累得好惨。”秦一尚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日夜辗转好几个郡县,马都跑死了一匹,最后发现一切皆是伪造的,当时他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丝毫不为过。
秦然捏了捏眉心,“近来上门之人愈发少了,不管如何,这老驵会得见一见。”
秦家父子俩走进正厅时,胡豹恰好领着人从外面回来。孙老头一家见两面同时来人,顿时局促不已。尤其是孙娘子,忍不住拽了拽丈夫的衣角。
她仍觉得此事有些不靠谱。
甭管其他多符合,但时间对不上啊!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大几年,足够一个九岁孩童长成少年了。
贵人再糊涂,也不至于分不清到底是走失一个男童,还是不见一个少年吧……
胡豹目光扫过,将孙娘子的小动作收入眼中,不过他此时并没说什么。
秦然看向下首的孙老头,“就是你有重要线索?长话短说吧,若线索属实,赏钱少不了你们,但倘若被我发现你满嘴谎言,此行只为诓赏钱而来,就休怪我让兵长将你下狱了。”
厅堂明亮,堂上摆件讲究,一瞧便知价值不菲。再看上首二人,皆穿着富贵,腰悬玉环,后侧方那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每个都着黑衣,腰上配的……
是刀吧。
孙老头逐渐抖如筛糠,从从南郡到钱唐耗时颇久,他的酒早就醒了。如今站在明堂上,他心里直发虚:“尊驾,我只说我知晓的,您看着判断可成?若是不信,能否当此事没发生过,只给我赏几个回家的铜板。”
秦一尚怒从心起。
不过是稍加敲打竟已露了怯,此人多半又是来骗赏钱的。按他说,还接见他作甚,直接将人赶出去得了。
秦然嘴角抽了抽,怀疑同样涌上心头,不过不来都来了,且听听他们口中的线索,“说吧。”
孙老头最初还有两句结巴,低着头不敢看人,但说着说着,又沉浸在回忆里。
他说出了具体的地点,也说自己是如何偶遇对方,还描述了小童的衣着和外貌,身上的胎记,以及对方古怪的言辞。
“……他双亲应该是相貌极为出众之人,我活了这般多年,还未见过那么俊俏的小儿,就是脑子不清醒,总是说胡话。”孙老头说。
秦家父子起初不抱希望,但听着听着,父子对视了一眼,莫名起了点希翼。
听着没什大漏洞,且这老头与其他一门心思贴合信息的骗子不同,他直至如今都未说出那小儿的名字。
孙老头不知晓是忘了,还是潜意识自己也觉得荒唐,他这回没立马抛出时间。
直到后面……
“你是何时见到那小儿的?”秦然问。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孙老头本来仰着的脑袋低了下去,这份寂静如同一桶凉水,哗地浇在秦家父子头上。
不对劲。
莫非他们先前想错了?
“十年前。”有人小声道。
不仅是秦家父子,就连一旁的胡豹亦是脸色剧变。
“十年前?!”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再荒唐也得有个限度!你在此地信口雌黄,企图坑蒙拐骗,信不信我让兵长即刻将你下狱?”
一听到“下狱”两个字,孙老头刚才还有些怯弱,这会儿反倒破釜沉舟似的,后面滔滔不绝:“我真的没撒谎,我遇到那小童确实是十年前,身高、头发和长相,全部都对得上。他还与我说了他……可能是母亲的名字,他的亲人叫、叫……”
孙老头哽住了,急得满头大汗。
时隔十年,他还能记得这件事全因当初那个小儿太过古怪。但对方当时口中的一些用词,包括那一串数字与后面的名字早已被时间抛入了长河里,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父亲,别听他在这胡扯了,赶紧把人轰出去吧,省得浪费时间。”秦然的大儿子秦一尚愤愤不平。
秦然也正有此意,“你走……”
“你说那小童在河边,当时衣裳尽湿?”一直没开口的胡豹忽然说。
孙老头见竟还有人问他细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对对对,和在河里游了一圈似的,浑身湿透了。”
胡豹若有所思。
莫延云是个嘴不严的,酒后嘴上更是没门把,什么话都能往外吐。
他曾听对方说,当初黛夫人之所以会被君侯发现,皆因君侯在院中听到了偏房中有动静,这才进去逮人。两人在房中待了半盏茶不到,黛夫人披着男式的长袍从房中出来。
黛夫人当时为何要着男式长袍?
为何不能以女装示人,难不成是她的衣裳出了问题?
胡豹当时不在场,他没有答案。
但隐约间,他觉得这两件事有种细微的、说不出的关联,如蛛丝般缠上他的神经,一下又一下地牵动着。
“你仔细想想,当时那小儿说他母亲姓甚名谁!”胡豹严肃道。
孙老头汗如雨下,却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秦一尚欲开口,却被父亲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只见对方微微摇头,示意他别插手。
时间缓缓流过,堂内的气氛愈发凝固,孙老头一家都生了退意。
孙老头依旧说不出什么,胡豹叹了口气,“罢了,你们离……”
那个“离”字飘入孙老头耳中,如同一把无形的重锤落于他的太阳穴,将那些蒙尘的、锈迹斑斑的经年旧灰全部震下。
于是,时间的长河里出现了潮汐,潮涨起后又退去。而当水退去时,河滩里那些抛弃的过往重新出现。
“黎……黎黛,还是黛黎……”孙老头只记得两个字,“就这两个字,至于如何排序,我给忘了。”
胡豹眼瞳收紧成针,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不仅是他,另外四个玄骁骑皆是目露惊骇。
这老头居然说出了黛夫人的名字。
难不成他口中那个古怪小儿,真是黛夫人之子?
可是……
可老头说那是十年前之事!
黛夫人一心寻子,儿子走失的时间节点如此重要,她断不可能记错。
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说:来了[害羞]
35章解锁了,等个适合的时机,灯灯再改改(灯之倔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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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驱虎吞狼
长安。
市井喧嚣, 锦绣延绵。
白日的长安城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当真应了那一句“香车宝盖隘通衢”。以气势恢宏的皇城为中央, 书坊、酒肆、传舍、玉器铺如同画卷般铺开。
越靠近达官贵人之地,售价越为昂贵, 贫与富在此地泾渭分明。
近日,一股从外地吹来的风,将歌舞升平的长安吹得暗流涌动。
暗流汇聚成了惊涛,先后波及一众达官贵人的府邸、各路传舍和食肆, 到最后贫与富的界限被冲刷模糊, 连大街小巷都知晓长安出现了新事物。
“哎哎,你听说咸石了吗?”
“哪能没听说啊, 前些日那队北地来的行商半点不遮掩,动静这般大, 怕是冬眠的蛇都能被他们闹醒。话说回来,我怎觉得他们口中‘从西域商人手里买得咸石’这话有水分呢, 西域真有那等好东西?”
“甭管他真假, 反正食肆用了咸石,作出的饭菜滋味比原先更好,导致如今咸石的价格炒得奇高,供不应求呢。”
“哪是供不应求, 我听闻董相直接将卖咸石的北地商队给抓了。”
“啊, 这我倒未曾收到消息,为何抓他们?”
“说他们卖私盐,不过没多久又将那商队给放了。我听到些小道消息,不保真哈,之所以放人, 一是那支商队手里没咸石了,二是交代了购买咸石的具体胡商,三是这支商队背景强大,动了不好收尾。至于如何个强大法,好像和北地戍边那位君侯有千丝万缕联系。”
“嚯,神仙打架,敢情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呢!不过咸石和私盐有什关系?总不能因着它比盐更纯,且还没苦味,就硬说人家咸石是盐吧?大家都吃了几十年的盐,其中有没有差别难道还分不清吗?”
“‘官’字两个口,是与不是可不归咱们说了算。那支行商带的咸石早就散干净了,如今怕是整个长安城都没咸石卖。要买咸石,只能去北地找胡商……”
……
长安,梁府。
作为董相董宙妻子的母族,梁家这些年被提携得愈发势大,赫然是董家的车前卒,为其鞠躬尽瘁,做尽一切不方便出面之事。
“父亲,前往北地寻找胡商一事您放心地交给儿子吧,儿子必定顺藤摸瓜,把咸石探个水落石出,再满载而归。”梁大公子正色。
董宙的舅氏梁泰摸了摸胡子,“咸石之事董相非常看重,虽说此物叫‘咸石’,但明眼人都知晓它比如今的盐更金贵和纯净。若能寻得咸石的产地,无异于坐在连绵不绝的金山上。”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北边不大安生,此行你除了带足部曲以外,也多带些银钱。万一寻不到咸石源头,好歹带多些货物回来。去吧,快去快回,尽量三个月内回来复命。”
梁大公子拱手作揖,“儿子领命。”
*
与长安相似又不尽相同的一幕出现在青州各郡的闹市里。
青州,千峰郡,州牧府。
“父亲,您多日未归家,定然不知晓郡中出现了新事物。您看这……”南宫子衿听闻父亲回来,兴致勃勃地赶到正厅,将一敞口的小袋放于案上,“这是咸石,大家都说比盐还要好。”
南宫雄身为青州牧,近几个月忙得焦头烂额。
原因无它,他和范兖州范天石本来说好不计前嫌,一起讨伐青莲教的,起初一切顺利。但某日,范天石军中一高阶武将暴毙于室,兖州军中有数人皆称死者与他青州武将曾发生过纠葛,是他青州的人怀恨在心,因此痛下杀手。
他企图证明杀人之事非他青州所为,两方结盟共伐青莲教在即,此时出了这等岔子,怎么看都是青莲教从中作祟。
但范天石那蠢货居然只听部下一面之词,让青兖二州的关系急剧恶化,真是气煞他也。
不过面对宠爱的老来女,南宫雄还是压了压火气,对女儿说道:“囡囡,你和范兖州之子的婚事,多半要不成了。”
女儿现年十六,一年前和范天石之子定了亲,但二州关系现今如此恶劣,这门婚事怕是够呛。
南宫子衿浑不在意,“不成就不成呗,我可听说了,范家的郎君没几个好的。已成婚的暂且不提,剩下没成婚的范五和范六,前者平庸,后者的姬妾能装好几个院,到时我掌家估计有够累的。噢,范兖州还有两个义子,听闻他们的作风倒好些,一个生了副好皮囊,另一个丑陋不堪……可我堂堂嫡女,哪能嫁区区义子?”
南宫雄失笑,“看来这门婚事惹囡囡不虞许久。”
“我的确不高兴,不过父亲决心让我嫁,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南宫子衿撇了撇嘴。
南宫雄逗弄她,“义子也肯嫁?”
现今收义子并不少见,有的雄主会从年幼的孤子中挑选一些筋骨出众的养在身边,养个几年,养出健壮的体格和忠心,驱使其为自己卖命。
当然,那些不想费多几年粮食的雄主则会收些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从半大养起,虽说其忠心不如打小栽培的,但也勉强能用。
除此以外,还有些混出一定名气的武夫,这些人渴望有所建树,他们独身拜于雄主门下,也会给人当义子。
以上无论哪种都好,那些给别人当义子的,一定是草芥出身、极为低贱,不然何以卑躬屈膝,认旁人做父?
如果他没记错,范天石那两个义子皆是从十二三岁养起的。呵,那家伙可真有够抠门的。
南宫子衿抿着唇,红了眼眶。
南宫雄忙道:“与囡囡开个玩笑罢了。你想嫁,为父还不许那些低贱之人来辱你呢?我南宫雄的女儿,岂是那等蛙黾可肖想!”
怕女儿追问他方才何以出言失当,南宫雄看向案几上敞开的布袋,“这就是比盐还要好的咸石?嗯,色白且细腻,单看这卖相,确实比盐要好。”
南宫子衿催促道:“父亲您尝尝,真的比盐要好。”
南宫雄拗不过小女儿,以指沾了少许入口。而这一尝,他虎目瞪大,少见地直接在女儿面前变了神色。
“囡囡,这些咸石从何而来?”南宫雄急忙问。
南宫子衿如实说:“在集市里买的,有一支北地的商队在兜售此物,他们说是从西域胡人那边收的,如今转二道出手。虽说卖得贵,但不少食肆的掌柜在试尝过后,都乐意花重金去买这些咸石。对了,不止食肆,郡内的各家高门都对咸石异常热衷,尝过的都说比盐好。”
南宫子衿说完,见父亲盯着案上沉默,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何意。
“父亲,您怎么……”
“囡囡,我有事要去一趟书房。”南宫雄从坐上起身,顺带拿走了那个小袋子,“此物借为父一用。”
说完,南宫雄扬声招来卫兵,让其传令。
……
张明典前些日因讨伐青莲教一事,陪主公东奔西走,如今与兖州结盟一事僵持、还隐隐有破裂之兆,他便随主回了千峰郡。
只是到家都未坐热,就有州牧府的卫兵前来传话:主公有请,还请先生速速走一遭。
张明典没辙,只好苦中作乐,安慰自己不必费事换衣裳。待他来到州牧府书房前,见房门大敞,而他的主公立于案几后,此时正俯首凝视着案上一物。
“不知主公急召某,所为何事?”张明典随南宫雄奔走,今日才归,同样不知郡中新事。
“全术来了,快来瞧瞧这咸石。”南宫雄喊着他的字,招手让张明典过来,并说起自己方才从女儿和府中卫兵口中收集的信息,“……这咸石很是古怪,像盐,却又胜于盐。也不知晓那些个胡商从何处弄来这宝贝,此物大有赚头。”
张明典尝过后,和每个初尝者那般面色剧变,他垂着眼,眼上枯槁的纹路层层叠叠,像山洞前垂下的重重藤蔓。
某个瞬间,他抬起眼帘,眼瞳漆黑,目光锐亮如刃,仿佛是藤蔓被拨开,露出了其内熊熊的火炬,“主公,某想起了一事。上月秦邵宗大败盘踞于赢郡的李姓盐枭,占领赢郡的同时,一并将赢郡附近的盐湖盘了去。售卖咸石的商队来自北地,不如抓起审问,瞧瞧他们与秦邵宗是否有联系?”
南宫雄皱眉,“全术你是怀疑咸石出自于秦邵宗?”
张明典颔首:“某私以为二者脱不开关联。早年某去过西域,那地方多玛瑙石蜜,还有各类香料和良种马等,但某从未听过咸石之名,且这咸石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怎不是之前,又怎不是多年以后?它就这么巧,出现在秦邵宗占领赢郡以后,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又是否那李姓盐枭刚专研出了什么法子,还未来得及开诚公布,就被秦邵宗一口吞了去?”
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南宫雄陷入了沉思。
张明典又道:“不过是与不是,且把那批商队抓起问问便知。若这商队背后有他做靠山,此事十之五六与他秦邵宗脱不开。”
南宫雄允了,火速派人前去。
州牧府卫兵的动作很快,抓人、带入官寺、审问。
这一连串下来,时间仅过去半日而已,待心腹捎着信息回到州牧府,南宫张二人已休憩过一轮,此时正在用晚膳。
这顿餐食以咸石代替寻常的盐,但凡舌头敏锐些的,皆能尝出苦味尽消。
“南宫青州,他们都交代了,这支商队确实和秦氏有些关联。为首那行商说,他们是莫知远的远亲。”卫兵汇报道。
张明典喃喃道:“莫家啊……”
势均力敌的望族间常有联姻。而强族也会选择扶持一些弱姓,让其为自己驱使,成为自己的爪牙。
莫氏和燕氏,都是秦家的附属。不过前者是从秦邵宗祖父那代便开始为秦家效力,燕氏则是秦邵宗从及冠后亲手扶起。
莫氏根基较于燕氏更深;但若论信任度,燕氏要胜于莫氏,更得秦邵宗重用。
“莫知远,这名字倒是听着有些耳熟,我记得秦邵宗麾下有个莫延云,看来此人和莫延云不是堂兄弟,就是叔侄关系。”南宫雄啧啧两声,“看来全术猜测不错,咸石的背后很可能是秦邵宗。”
这话说完,南宫雄不住眼热。
咸石价值几何,哪怕只初接触,他也相当清楚。这是金山银山,也是源源不绝的粮草钱。
张明典忽然开口,“那支商队手中还有咸石几多?”
心腹答:“没了,他们卖了个一干二净,赚的银钱倒是有不少。南宫青州,咱们要不要……”
他做了个杀人取货的动作。
“胡闹,绝不可如此!”张明典拍案厉声斥责。
他反应太大,甚至震倒了桌上一方酒樽,心腹惊得缩了缩脖子。就连南宫雄也诧异不已,“全术,你这是……”
张明典凝重道:“主公,如今我们和兖州关系恶化,旁侧还有个青莲教暗中作妖,这等时候去惹秦邵宗作甚?是嫌树敌还不够,难不成真想来个四面楚歌?”
南宫雄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儿,当即忙说:“不可伤那支商队分毫。”
张明典将酒樽扶正,“咸石已在千峰郡内卖得一干二净,其知名度绝非从前可比,秦邵宗此举多半在洒鱼饵,吸引鱼群呢。想必他自己也知晓咸石有多受人眼馋,若将此物置于外地销售,无异于小儿抱金砖过市,注定财物两空。”
他继续正色道:“然而,如果以胡商做幌子,售卖私盐一事勉强能摘干净,毕竟咸石与如今的盐的确有很大差别。商贾重利,定趋之若鹜,将行商引到北地,让其上门取货,如此能万无一失。”
北地是秦邵宗的地盘,别人远道而来,哪怕带上兵卒部曲,但经过长途跋涉后难免人困马乏,加上人数必定不敌秦氏。
到时别说兴风作浪,连小水花都不见得能拍起来。
秦邵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顺着谋士的话,南宫雄仿佛看到了一座被圈起来的,连边边角角都围得密不透风的金山。
他不由妒火中烧,连案上以昂贵咸石做调料的菜肴都吃得没滋没味。
“主公,某有一计。”张明典忽然道。
南宫雄还陷在金山银山不属于他的沉痛里,此时听张明典之言,也未有太大反应,只下意识接了一句:“全术请将。”
张明典拿过南宫雄面前的酒樽,放于自己的对面,而后又拿过一只耳杯,让其紧挨着南宫雄那只酒樽,“离开过云郡后,某一直在想,两州结盟共伐青莲教在即,突发了那等暗杀事。范兖州当真没想过是青莲教从中作梗吗?他是想不到,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宫雄愣住。
“如果是后者,主公您如今的处境相当不妙,明面上结盟的友方竟成了敌方埋伏的一把刀,谁知晓这把刀究竟何时会动?”张明典再次伸手,这次从远处拿过一个酒壶。
“啪嗒。”酒壶落于他自己的酒樽旁边,同样紧挨着。
酒樽与耳杯,酒樽与酒壶。
双方两两相对,呈对峙之势。
“驱虎吞狼。”张明典眼中闪烁着精光,“主公,不如您邀秦邵宗前来共商讨伐青莲教一事。如果是某多虑了,他范天石与青莲教并无勾结,秦邵宗的到来也仅会是更好的维持结盟局面。如果某未曾多虑……”
话还未说完,南宫雄已抚掌大笑:“善!有全术在我身侧,我还何愁有之?”
张明典沉默片刻又道,“不过主公,此策有个弊端。”
“什么?”南宫雄问。
张明典拿起案几上那只酒壶晃了晃,他们方开始用膳不久,酒水还未饮多少,此时酒壶沉甸甸的,“这头请来吞狼的恶虎,后续该如何处理呢?倘若他不愿回山中,又该如何驱逐?”
三年前,一心求长生的先帝驾崩,现年十一岁的幼帝继位。朝中事务由丞相董宙和背靠王家、垂帘听政的太后王氏一同把持,勉强形成了摇摇欲坠的对峙局面。
自先帝驾崩后,各地的州牧如同挣脱锁链的虎,动作频频,早已不如先前般受拘束。
今天相邻两州有摩擦兵戎相见,明日某州牧领兵离开地界,这都是常有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即将来到。
南宫雄咬牙,“过云郡在青兖二州的交界处,就算他秦邵宗要占,也占不了我青州多少地盘。不管了,先处理眼前难题,大不了后面之事走老路子解决。”
*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院子里吃烤鱼。
晴空万里好天气,精盐一事于她告一段落了,剩下那些运货和分销等,黛黎一概不理,只由秦邵宗和他那些个部下来忙活,她则开始休假。
黛黎让庖厨准备了鳜鱼和黑鱼,鱼处理干净后通通切成薄片,再以削尖的木签穿了许多河虾。在院中架起小炉后,她把表面涂满精盐的鱼片放上去。
因着鱼片切得很薄,稍稍一烤就熟了。她用料毫不吝啬,没多久,霸道的香气自炉上飘出。
黛黎翻了翻木签,将底下已烤得金黄的那面转上。炉子不大,只能放几块鱼片和两只烤虾,她见鱼虾烤好,遂将烤虾分开念夏与碧珀,二女起初推拒不敢接。
黛黎无奈道:“虾多的是,又不是仅有这两串,我有烤鱼片吃,暂且不缺那一口。方才搬炉子你们也一并出力,几串虾怎么吃不得?”
二女推拒不过,战战兢兢收下烤虾。
初时她们还紧绷着,谨慎观察黛黎的神色,但见她给了就给了,后面径自吃烤鱼,碧珀和念夏遂逐渐放松。
把屋里命人订制的躺椅搬出来,赏景,吃烤鱼烤虾,吹着春日的风,坐于躺椅上的黛黎想到两个月期限将满,不由开始畅想往后。
等找到州州了,得好好调理下小朋友的心理健康,等一切妥当后,再安排他去庠学。
九岁,才三年级呢,换个时代也得继续读书的。此时的黛黎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张明典,字“全术”,属青州阵营。
再次猛猛求营养液[绿心][害羞]
放个下本的预收,下本浅试修罗场:
《主母》
◆穿越大美人×封建大爹◆
郁瓷意外撞了脑袋后,忽然想起自己来自千年以后的现世,还不等她捋清楚这些年的种种,一个面容稚嫩、眼神沉稳的少女来到她面前——
“娘亲,我们快逃吧,再过不久叔父就该带着族老们来强迫您改嫁于他了。”
傅幼恩上一辈子有两悔:
一悔看错了人,轻信竹马的山盟海誓;二悔未能阻止叔父强娶她娘,事后又为了自己的官途,将其献于上,自此她娘辗转于各权贵的榻上。
阅读指南:
1、父母爱情。
2、书名后期会改,文案后面再微调。
3、巧取豪夺,不吃这一口慎入。
4、妈妈上辈子的入幕之宾全员疯批,区别只在于疯的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