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虫?
黛黎第一反应是秦邵宗喝多了, 酒后胡言乱语,夸下海口。
是有“亲射虎,看孙郎”一说不假, 但这里的“亲射虎”是一种决心,而非完成时态。而且那可是老虎, 是森林之王,哪能说猎就猎。
秦邵宗焉能瞧不出黛黎的怀疑,太阳穴跳了跳,“夫人不信我?我又不是未成功猎过大虫。”
黛黎不说话, 只夹起虾丸吃, 细嚼慢咽,没回答信不信这问题。她浓密的黑睫偶尔抬起, 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夫人与我打个赌如何,就赌我今年能否猎到大虫?”秦邵宗忽然道。
她没立马回答, 秦邵宗也不催促,只坐在对面看着她。
女人雪白的腮帮子微微鼓起, 随着几番嚼嚼嚼以后, 才消下去一些。秦邵宗的指尖忽然生出一股痒意,那痒意似乎化成一条无形的小蛇,张口咬了一下他的指腹。
指腹连着手臂经络,男人的长臂微不可见地震了一下。长了厚茧的食指和拇指狠狠搓了搓, 他不动声色地磨去那层异样。
黛黎咽下嘴里的虾丸:“好, 那就打个赌。不过既然是赌,必然有赌注。”
秦邵宗眉梢微扬,“听夫人之意,这赌注似乎也想好了。”
黛黎点头:“那当然。赌你能否猎到大虫,狩猎途中不拘于是否有人协助你, 但你不得作弊,不限于提前弄一头半死不活的老虎来,又或者是事先准备好战利品……”
他闻言嗤笑,“猎大虫罢了,何需作弊。”
黛黎也笑了,眼角翘起一点狡黠的小弧度,“输的那方,必须答应赢家一件事,不论是什么。”
一听她最后的五个字,秦邵宗当即皱了眉,她劣迹斑斑,有太多的前科,他毫不犹豫地说不可。
这声“不可”掷地有声,黛黎闻言敛了笑。
秦邵宗轻啧了声,“夫人有过河拆桥的习惯在前,还有一声不吭就去游山玩水的爱好在后,且再过两日,秦宴州那小子就能病愈。你叫我如何应这一句‘不论是什么’?”
黛黎自然知晓他不肯放她走,她敛下眸中精光,“不赌我是否能‘游山玩水’,也不会涉及你那些政务,这总行了吧。”
秦邵宗没立马说行不行,他拿起手旁的酒杯,并非快速的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地喝。
一个个猜测浮起又湮灭。
一杯酒尽,男人放下酒樽。
酒樽与案几碰撞,发出“哒”的轻响,与此同时,黛黎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可”。
他答应了。
黛黎重新扬起笑容:“不论冬狩举办多少日,但你能亲自下场的、也就是能猎大虫的时间只有一个白日,行否?”
不是一天,而是一个白日。
冬季昼短夜长,这个白日认真算起来还不足半天。如果这场冬狩办得大些,比如邀请渔阳郡各望族一同参加,有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必然少不了。
哪样都要费时间。
秦邵宗一顿。
她这模样,这语气,像极了一只欢快地摆着尾巴正在给他挖坑的狐狸。
黛黎见他不言,开始给他戴高帽,“世人皆道武安侯智勇双全,勇猛无可匹敌,如日之光耀,照耀北地之春秋。区区一头大虫罢了,岂能难倒你?”
秦邵宗的喉结上下滚动,颈侧的青筋绷起又隐没。
黛黎见他还不说话,忽然眸光流转,眼里似多了些无形的小钩子,“我方才说得对吗,夫君。”
棕眸收紧一瞬,方才拭去的痒意卷土重来,汹涌澎湃,从手臂到脊椎,再到四肢百骸,如同烈火般蔓开,令秦邵宗每一根寒毛都兴奋得颤抖不止。
“确实对。”秦邵宗声音多了几分低哑。
黛黎相当满意,“那就这般说定了。”
对面目光灼灼,像火一样将她包裹,这种目光黛黎习惯了,镇定自若地继续夹肉吃。
这顿古董羹吃到一半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吃完饭,有过方才那遭,黛黎以为按寻常,这人会将她往榻上带。
但今日并没有。
屋中点了数盏灯,灯芒熠熠,将已经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檀木桌面照得泛起油润的木质光亮。
见黛黎想往临窗的软榻去,秦邵宗对她道:“夫人,过来。”
黛黎只回头,起初没立马过去,直到她见这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袋子,又从袋中依次拿出几样东西。
她看到了笔墨纸砚。
这人在做什么?
黛黎走过去。而待她走近了,她才发觉这案桌上的居然是,一份婚书。
最初的婚书出现在周朝,是写在竹简上的,由媒氏、也就是专门管理男女婚事的负责人颁发。因此,后世给人牵红线的也叫做媒人。
大燕王朝以婚书和聘财为婚姻成立条件。
大致步骤是,男方先向女方递送《通婚书》,如果女方同意,则书一封《答婚书》作回复。彼此交换对方的书信,另外附上一份写有双方家庭的详细信息的别纸。
三样合起来,才是正式的婚书。
秦邵宗的父母已过世,黛黎更不必说,她如今的亲人只有秦宴州,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让小辈来。
所以无论是《通婚书》还是《答婚书》,都是两人自己写。
黛黎垂眸,落在那张质感明显比寻常桑皮纸好很多的红纸上。
这份在案上铺开的《通婚书》基本完成,只剩下一个婚约日期。
“今年成婚怕是来不及,婚事定在明年春,夫人觉得如何?”秦邵宗开始研墨。
成婚需要过三书六礼,越是贵重的人家,这流程越是繁复。也就是黛黎没有其他族人,有些步骤简略了,能省下不少时间,否则明年春都够呛。
但黛黎还是觉得快,“这般快?”
秦邵宗动作一顿,“哦?那桃花源的嫁娶流程,该如何走?”
黛黎:“……”
更快,进民政局花个拍照的钱,就可以结婚了。
黛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秦邵宗就是一眼看出来了,他哼笑了声,“看来是不如这里复杂。”
“那就春季吧,立春是个吉日,婚期定在立春。”他一锤定音,而后挥毫沾墨,在《通婚书》填上日期。
“第一次写婚书,还望夫人笑纳。”那份《通婚书》递了过来。
黛黎停顿片刻,到底接过。
她站在秦邵宗对面,方才这份《通婚书》于她而言是倒着放,如今递到她手上后转正。
其上书: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琴瑟和鸣,比翼双飞。且待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亦与君相携共白首。
秦氏长庚立誓为证,恳求夫人黛黎于永清365年立春嫁我为妻。
伏愿夫人喜乐安康。
这份《通婚书》并不长,算上最初的标题都不足百字。但每一个字都相当有力,不仅是书写时力透纸背,也是文字本身的力量。
黛黎眼睫微颤。
儿子还在治疗,她能跑哪里去?
至于州州病愈以后,她似乎也没有其他去处。
不,不是没地方去,是根本去不得。
当初她被青莲教掳走,那次本是最佳的离开契机。有青莲教在前当幌子,秦邵宗找也是找青莲教的人,断不会想到她已金蝉脱壳。
现在没了这层幌子,她和州州又在北地最核心的渔阳郡,更加走不得。
黛黎听到了自己心里一声长长的喟叹。
“秦长庚,有一件事我要和你提前说明,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或者办不到,后面那什么三书六礼和什么成婚,可以省点事,通通不用办了。”婚书上的墨迹未干,此时折不得,黛黎将之重新放在案上。
她的语气很平淡,秦邵宗却听出不容退让的坚持。
他放下狼毫,“夫人但说无妨。”
“桃花源的法规里,夫妻就是夫妻,是一夫一妻制,没有妾这么一说;甚至不管男女,只要与多人成婚,便是触犯了法律中的重婚罪。我知道这点和大燕朝有天壤之别,也清楚你们这些权贵早就习惯后院里花团锦簇。”说到这里时,黛黎特地停了下。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
黛黎这才继续道:“但旁人是旁人,旁人与我无关,我也管不着。而我的男人在这点需听我的,否则他也不配当我丈夫。秦长庚,你懂我的意思吗?”
秦邵宗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于桃花源婚姻这方面的新奇,不意外于她以前的丈夫只有她一人。
这狐狸虽然会审时度势,时常装乖一等一的厉害,但也并非没有傲骨。她的傲气不允许她与旁人共侍一夫。
“君侯府已腾干净,至于先前夫人看到的那个李姬,是卫夫人从别处特地接过来。”秦邵宗声音平静。
他说“李姬”的时候,黛黎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卫凭芝。
有卫凭芝上门的事在前,黛黎问:“你腾去哪儿了?”
秦邵宗往后面的软椅一靠,多了几分慵懒,“给了银钱和宅舍,让她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今朝鼓励妇人再嫁,渔阳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男人,她们不愁没去处。”
这番话说完,男人示意了下案上的纸和笔,“《答婚书》,夫人请吧。”
《通婚书》给出去了,他即刻要一份《答婚书》。
黛黎却说:“没那么快给你。”
秦邵宗闻言拧了长眉,“为何?”
黛黎面无表情:“……没有为何。”
她总不能说,她不会写这《答婚书》。
但这话在秦邵宗听来,就是不乐意。既不乐意立马写《答婚书》,也不乐意告诉他为何。
原先倚于软座上的男人直起身,“夫人……”
刚喊了声,却见黛黎将案上墨迹已干的《通婚书》折好,头也不回地拿着进了内间。
秦邵宗起身跟进去,“夫人,我这《答婚书》今日没有,那何时才有?”
“看情况吧。”她的回答听起来很敷衍。
内间的灯盏在静静燃着,将两人的身影拖拽到地上,而后面进来的那道影子迅速靠近前方。
镜奁旁有个多层的木盒,大部分用来放黛黎各种各样的首饰,剩下零星一两格用于放一些杂物。
黛黎拉开最上面那层,先把小格内的荷包拿出来,而后将婚书放进去,最后用小荷包压着。
刚转身,黛黎就撞入秦邵宗怀里。
男人在原地站定,抬手顺势将人拥在怀里。
那道腾腾的热气从上方落下,黛黎被笼在他的暗影里,后面是坚硬的桌台,前面是他。
他背着灯盏,光只能从侧方的其他烛台映来。男人脸庞棱角分明,眉骨深邃,那双分居于山根两侧的狭长棕眸,此刻好似成为了两汪颜色不同的潭。
一汪深,一汪浅,两汪都有她的身影,他说:“夫人给我个确切时间。”
黛黎有一瞬间的恍神,她缓缓垂下眼,“冬狩之后给你。”——
作者有话说:来啦,有宝子猜到黛黎想干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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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她必须要嫁他!
秦邵宗眉目舒展又皱起。
冬狩?
为何要等到冬狩?
有过方才的打赌, 秦邵宗不由联想到输家答应赢家的一件事。
男人脸色微黑,直接和她挑明了说,“夫人, 《通婚书》给出去了,这《答婚书》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夫人亲手写, 我可以为夫人代劳。”
这话的潜台词分明是:不管这份《答婚书》有没有,她都必须要嫁他。
黛黎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虽然他那话离谱得出奇,但认真想也不意外。
这人有时候是半点道理也不讲, 她无奈道:“我知道。”
秦邵宗眉目张开, 原本圈着她腰肢的长臂突然发力,箍着将黛黎抱起些许。而与此同时, 他的另一只手往下抄过她的腿,在下面垫了一下。
黛黎骤然腾空, 很快又落到了实处,她坐在了妆奁台面上。
坐于其上后, 她比秦邵宗要高出少许, 对方的手臂撑在旁边,拇指对掌肌那一块贴着她的腿外侧边,源源不绝的热意传了过来,多了些说不明的灼人。
黛黎抬眼看他, 她如今的位置比他高出了几分, 此时居高临下,“主公您又想怎的?”
这声言不由衷的“主公”,怎么听都有些扎人的味道。
秦邵宗不及防被扎了下,气笑道,“夫人方才可不是这般喊我的。”
他还伸手去捏她的红唇, 两指夹住黛黎的上下唇,轻捏一下,将她捏出个鸭子嘴来,“你先前喊的,如今再说一句来听听。”
黛黎知晓他惦记之前那句“夫君”,她转头躲开他的手,再拿话刺他,“还请主公注意言行举止,莫要太过分,小心寒了谋士的心。”
“还有更过分的,夫人要不要试试?”秦邵宗这话说完,也不要她回话。
他抬起黛黎的下颌,熟练地撬开她的唇关。男人另一手则绕到她后脑,压着她低头,让自己更深地送进去,仔细掠夺她口中每一寸的柔软。
有风拂过,吹动房中的灯盏,灯火摇曳。
光在晃动,地上紧密黏合的两道影子也深浅不定。她和他正胶着,如同古林中两棵相邻的、其上藤蔓彼此交错的树。
杏色的外衫如同落叶般施施然飘下,明灭不定的烛光下,大片的雪色白得晃人眼。它微晃着、起伏着,又被一寸寸地以唇与齿丈量,留下一串艳色的痕迹。
铜镜里映出一抹衣衫半褪的婀娜身影,杏色的衣裳如云般堆在腰间,她仿佛陷在云朵中。
夜,还很漫长。
*
渔阳,卫府。
家奴匆匆来到书房,一开口就是一句“恩主,大事不好”,叫书房中的几人都下意识僵了一下。
“又发生了何事?”卫丛木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三弟卫丛森说:“是那魏青又有什吩咐?只要不过分,都尽量满足他,好让他查完快快撤兵。”
一日前,玄骁骑突然登门郡中各大望族,声称有一伙曾行刺过武安侯的贼人与某家有勾结,行刺失败后躲入了望族的屋宅中。
玄骁骑与普通士卒不同,它是秦邵宗手上最锋利的刀,一定程度上代表他本人的意志。
玄骁骑登门,望族大惊,又听闻他们是来抓贼人的,自然不会将之拒之门外。
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搜就搜。
各家都开了府门,卫家不好做那个另类,当即也迎玄骁骑入内。
不过有秦邵宗授意蔡家打压他们在前,卫氏父子总有些说不明的不安。而这股不安,在得知来墨书坊被查封,店内掌柜和小佣尽数下狱时达到了巅峰。
来墨书坊……
他们确实和这书坊有些牵扯,对方曾派人告知卫家:
武安侯负伤是假,蔡家一系列举动皆得了对方授意,目的是为了收回当初的承诺,为自己往后的娶妻铺路。
卫家大惊,忙通知已出嫁的卫五。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卫澄带着卫凭芝拜访秦府,以作试探一事。
好吧,甭管之前的种种如何。
总之得知来墨书坊被封后,卫氏父子坐立不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玄骁骑还带人来搜府。
做贼心虚,同时亦是出于提前防范,当初前去来墨书坊传讯的心腹被藏了起来。
然而,由于卫家并非立马得知书坊出事,后续的藏人之事慢了一拍。那名心腹只能藏于府中,未突破外面以玄骁骑铸成的封锁线。
“恩主,卫……卫常生被发现了。”家仆说。
卫氏父子皆是虎躯一震,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
卫丛木噌地起身:“怎会被发现?不是把人藏起来了吗!”
那家仆有苦说不出,“那个魏屯长搜得特别仔细,和开了天眼似的,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通通没放过。他后面甚至还唤来了几个女郎,专门搜查夫人们的房间。”
卫父一口老血险些梗出来。
“人呢,卫常生何在?”卫丛木急切问。
“被、被带走了……”
书房里顿时鸦雀无声。
卫父他脸色变过几轮,最后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老大,你带上那枚玉环去找武安侯,和他说菲娘已离开十五载有余,够久了。倘若他遇到合适的人,续弦也无妨,不必顾忌着昔日的诺言。”
“父亲!”
“父亲!”
卫丛木和卫丛森同时道。
“不可将信物还回去,若是还了,往后卫氏和秦氏必然远一层。”
“是啊父亲,这信物还不得!如今还了,说不准武安侯明年春就能娶妻。”
卫父拉耸着面皮冷笑了声,“君侯府早就开始修葺了,你们莫不是以为他秦长庚修着玩不成?来墨书坊内的人尽数被捕,你们猜既然他能寻到卫常生,被抓之人中是否会有认得卫常生的?”
兄弟俩面面相觑。
“给我卫家通风报信之人,从未露出过真实身份,但能让武安侯如此大费周章去逮人,想来他们非同一般,甚至还很可能被武安侯视之为眼中钉。我忧心他觉得我们暗中与书坊的幕后者勾结。”这是卫父最害怕,也是最觉得冤枉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随着这口气的呼出,精神气也散了大半,“秦长庚所做种种,怎么瞧都是奔着娶妻去的,他是不达目的善不甘休之人。就算我们躲过这回,说不准还有下一回。”
这份信物,不得不还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北地说到底姓“秦”,卫家没有兵权,焉能真和秦氏对着干?
卫丛木不忍看到父亲如此颓状,安慰道:“父亲,祈年是您的外孙,这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
卫丛森也说道:“对,而且祈年是他唯一的亲子,往后武安侯偌大的家业,还不是得交给祈年?等祈年继任挑大梁,卫家必定能更上一层楼。”
这话确实说到卫父心窝上了,他面色顿时好看了些,“确实如此,让岳儿和岱儿往后多和祈年走动。”
*
秦府。
“君侯,卫长史求见,对方说有一重要物件要归还。”
胡豹来禀报时,秦邵宗正在看审讯记录。
城东的赵姓商贾抓了回来,也不知晓他是先前得了风声,还是吃不了苦、因此打定主意当那识时务的俊杰,还未如何用刑呢,此人就倒豆子似的招了。
他是三年前南下行商时加入的青莲教,时间不算长,先前一直是给胖掌柜充当副手。哪怕后者咬牙不招,但顺着赵商贾这条线,照样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秦邵宗闻弦而知雅意,顿时笑了,“好好招待卫长史,我和夫人稍后就到。”
正在窗边看书的黛黎莫名其妙,“卫家的人来寻你,你要去就去,作甚扯上我。”
秦邵宗没有给具体原因,只说:“就这么一回。”
黛黎抿着唇不说话。
他又说:“丁老先生说三日疗程,今日申时末秦宴州那小子就能结束治疗,此前夫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我走一趟,消磨时间。”
今天是秦宴州闭关的第三日,如无意外,今日将近黄昏时,那扇关闭了许久的房门将彻底敞开。
黛黎也确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因为每日丁连溪都会奉他祖父之命来汇报一回,好叫她知晓一切顺利。
“那好吧。”黛黎放下手中的书。
黛黎今日特地盘了髻,墨发盘成堕马髻,发髻上别着金嵌玉宝蝴蝶簪,另一侧是一支凤衔珠金翅步摇,步摇上有挂珠垂下。
那挂珠异常圆润,每一颗皆呈漂亮的亮白色,大小基本一致,叫人一看就知这步摇并非凡品。
而随着黛黎起身,她身上的湘绯色裙摆如水般滑过她的小腿,宛若一段明艳的日光拂过。
她和秦邵宗一同离开正房。
……
主厅。
奴仆给卫丛木看了茶,后者却完全没心思喝,频频看向侧廊方向。
时间好像在这刻无限拉长,让他焦心不已。好像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又好像仅是两刻钟,卫丛木便听到了脚步声。
两道声音,一轻一重。
很快,两道身影并肩从侧廊拐出。一道魁梧伟岸,着黑袍,戴武弁大冠,气势重如嶽。
另一道相对于男人来说娇小许多,但在寻常女郎之中也算得上高挑,她颜盛色茂,身姿曼妙,一身湘妃色长裙端庄雅致中又带着些许内敛的艳丽。
卫丛木是第一次见到黛黎,先前一直听闻武安侯身边的那位黛夫人是画中娇,有月神之貌,占尽风流。
因此才令武安侯为她神魂颠倒,连君侯府都不住了,与她一同住在外面。
说实话,卫丛木不信。
他秦长庚什么人,南征北战这些年,什么美人没见过,怎会被蛊得五迷三道?莫不是所谓的“宠姬黛氏”是个幌子,是为了掩盖更深一层的目的。
但这一刻,卫丛木脑中九分的疑虑尽消。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黛夫人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难怪……
“卫长史。”上方传来沉沉的一声。
卫丛木蓦然回神,忙低了下头,而后又抬首看秦邵宗,对其深深一揖,“卑职拜谒君侯,唐突造府拜瞻,还望君侯宽恕。”
秦邵宗从上首走下,亲自扶起他:“长史携厚礼来访,如何也担不上‘唐突’二字。”
听到“厚礼”,卫丛木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心知秦邵宗是半点不给他退缩的机会。
他心里憋得慌,但嘴上还得说,“君侯此言差矣,那哪能算厚礼,它本身就是秦氏之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话毕,卫丛木转身,将自己带来的锦盒双手奉上。
秦邵宗接过,不仅接,他还要打开来看。
金制的卡扣被挑起,这个四面有雕花、堪称华美的檀木盒被打开。盒内铺了一块华美的红布,布上静静躺着一枚色泽异常油润的和田玉玉环。
玉环中的“环”字和“还”同音,象征着关系的延续,寓意美好团圆。
而这枚极品玉环颇有来头,仔细算起来能算到秦邵宗高祖父那一辈。是当初他的高祖父给他高祖母下聘时赠的,而后再传给每一代的嫡长子,让其娶妻时一并赠予妻室。
秦邵宗在家中行二,这玉环起初和他没关系,由他长兄长嫂保管。
但后来秦氏遭逢劫难,他的兄嫂一同过世,这枚玉环短暂地来到了秦邵宗手中,又很快随着他的承诺一同送到了卫家。
十五载兜兜转转,它还是回到了秦邵宗手里。
不过也没在他这里待太久。
秦邵宗看了几眼,确认无误以后,抬手就把身旁黛黎腰间挂着的荷包抽掉。
随即在卫丛木震惊的神情中,他将这枚秦氏信物当玉挂系在了黛黎腰间。
黛黎:“?”——
作者有话说:我看到有宝子问我是不是要完结了,我觉得我如果现在完结,是烂尾了,所以没那么快哈[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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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秦长庚,你为老不尊……
黛黎不知晓这枚和田玉玉环的来历, 也不清楚它代表的意义。
但她不是瞎子,能看清装宝物的盒子华美非常,也能看到此时卫丛木收紧着、微颤着的眼瞳, 和脸上遮不住的惊愕。
黛黎低头看了眼这枚玉环,挑起挂绳以长指拨动。玉环转动, 能见其洁白无瑕,细腻油润,仿佛由奶脂凝成。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黛黎的手搭在玉环的绳结上,隐约察觉秦邵宗的眼角余光在看她。
不久前收了他的《通婚书》, 行吧, 也不差那么一点。
黛黎收回手。
秦邵宗唇边弧度深了些,继续应对面前的卫丛木。
卫丛木努力收起面上的震惊, 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有些场面话还是得说:“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菲娘故去已有十五载,往后之路甚是漫长, 怎可困在过往中郁郁一生?家父让卑职将玉环送还, 弥望君侯将来寻得佳人,与之白头相守。”
秦邵宗笑容多了几分真实,“替我谢过令尊吉言。”
卫丛木心头大石落下,铺垫好了, 转而说起其他, “听闻近日郡中有宵小作祟,似乎还与来墨书坊中人有勾结。寒舍家奴前些日奉卑职之命去过那书坊几回,少不了与之有交谈。但卑职可以发誓,卫家对北地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秦邵宗“唔”了声, 竟没立马接这话。
他如此态度,卫丛木刚挪开的巨石又压了回去。
武安侯这是何意,莫非是不信他?
黛黎瞅了眼秦邵宗,觉得这人多半在憋什么招儿。
卫家作为秦氏的亲家,不可能不知秦邵宗本人极其厌恶教派。而秦氏越是炙手可热,他们就越没必要犯险,做一些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事。
“秦三那小子年纪不小,该成家立室了。令尊年岁也大了,有道‘人过六十,四不想’,你回去告诉他,秦三的婚事就不劳烦他老人家操心。”秦邵宗如此说。
卫丛木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武安侯不仅想拿回信物,竟还想将儿子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卫丛木张口欲言,却又听秦邵宗说:“长史刚才说卫家对北地无二心,这份忠心到底如何?我拭目以待。”
说到最后,已是隐晦的威胁。
卫家不久前有侍从被抓走,此人如今生死不知,是否被迫招供了什么也不知。
顺从,则忠。违抗,则逆。
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
卫丛木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黛黎感慨良多,“秦长庚,你这人趁火打劫有一手。”
秦邵宗似笑非笑,“夫人此言差矣。”
黛黎本以为他会反驳“趁火打劫”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头,谁料他居然说:“火是我放的,非顺势而为。此番是请君入瓮,以牙还牙,也全了当年的一场因果。”
黛黎:“……”
这人还自豪上了。
“所以夫人该知晓我这人记性好得很。”他话音一转,“夫人的《答婚书》在冬狩以后记得给我。”
有赌注在前,拿不到她的《答婚书》,秦邵宗总觉得不安心。
黛黎起身往里走,“知晓了。”
他跟着过去,“夫人过往食言太多,令我总觉得这声‘知晓’没什分量。”
“哦?既然你觉得没分量,那就罢了,当我没说过吧。”黛黎头也不回。
但这话刚落,她手臂被扣住,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道将她拨了下,硬是带着她转了个身。
先前背对秦邵宗,如今她和他面对面,还被堵在侧廊的墙壁上。那些在正厅伺候的奴仆未进入侧廊,此时廊中唯有他们二人。
他一双棕眸沉甸甸的,似有不悦,“夫人若是食言……”
黛黎扬眉,“那就怎么着?”
再过一个多时辰,州州的治疗就该结束了。说句不好听的,药材已不再具威胁,她儿子天南地北往哪儿走都行。
她眼里带了点挑衅,又有些得意,仿佛那条无形的狐狸尾巴翘起来了。
秦邵宗心里像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酥。他捻起她鬓间少许没有盘上的碎发戳她柔软的脸颊,“夫人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
黛黎偏和他对着干,抿着唇不说话,眼里的挑衅更浓了些。
秦邵宗见状轻啧了声,“行吧,既然夫人势要问个怎么着,告诉你也并非不可,当然是……”
他微弯下腰,贴着黛黎的耳畔,将后半句荤话说完。
黛黎木了一下。
这时她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点什么,黛黎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秦祈年和施溶月站于长廊口的另一端。
表兄妹俩都是微张着嘴,一副呆滞的表情。
黛黎:“……”
刚刚听秦邵宗那句荤话,黛黎没有脸红,毕竟这人在榻上不仅花样多,还什么都能说得出来,她都习惯了。
但现在,对上两个小辈仿佛受到某种冲击的目光,黛黎瞬间有一种荼毒未成年的羞耻。
她双颊迅速浮现出一层艳粉,还飞快蔓延到脖子上。黛黎双手摁在秦邵宗的腰腹位置,摁着人一推,“为老不尊。”
女人发髻上的凤衔珠金翅步摇晃动,下垂的明珠珠串罕见地摇出剧烈的弧度。而放着这一句,黛黎猛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不知是这话杀伤力太大,还是秦邵宗不及防,他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脸色一黑,这时也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小辈,他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在秦祈年的视角里,四周忽然昏暗无比,周围阴风大作,前方拉出巨大的暗影,暗影之中一双红光四射的可怕兽瞳直望过来。
少年郎哆嗦了下,下意识退后一步,再往侧方挪一步,站在了施溶月身后。
施溶月:“……”
“秦三。”
他这个举动无疑让秦邵宗相当不悦,那股气顿时有了去处:“男子汉大丈夫畏首畏尾,躲在女郎身后成何体统?滚过来随我去练武场。”
秦祈年晴天霹雳,心如死灰。
*
黛黎在府里转了一圈,在金乌将将坠入地平线时,来到了秦宴州的阁院里。
等了一刻钟不到,黛黎看到不远处的房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丁陆英,三日未见,黛黎只觉他憔悴了些,连那把白花花的胡子好像也失去了光泽。
当然可以理解,这三日高度紧张,虽说上了年纪觉少,但必然少不了操心。
黛黎对丁陆英福身,“丁老先生对宴州之大恩,我镂心刻骨、没世不忘,往后老先生若有需要相助之处,我能办到的必不推辞。”
丁陆英脸上笑出褶子,他倒是没和黛黎说客气话,而是承了情,“希望丁家将来未有能用得着夫人出手那一日。”
黛黎笑着将目光移向旁边,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继丁陆英后,从房中走出。
三日未见,黛黎第一眼就看出儿子瘦了许多,脸色苍白,面上的骨头愈发分明,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清瘦伶仃。
但他的眼神却熠熠有光,好像挪开了一直压在背上的大山,也好似蒙尘的剑彻底被擦拭干净,而显现出一股与过往有别的轻松和明快。
丁陆英抚须一笑,不打扰他们母子,带着孙儿丁连溪离开。
“州州……”黛黎百感交集,总觉得这一刻的儿子才真正活了过来。
“妈妈,我痊愈了。”秦宴州嘴角翘起一点小弧度,有些羞赧,也有些难言的欢快。比之以前僵硬的笑,此刻的他罕见地多了些少年气。
那话说完,青年垂眼睛,“抱歉,让您担心了。”
黛黎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有什么好道歉的,以前你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但那些都过去了。”
黛黎正色:“今日是立冬,是冬天的开始,更是州州的新生,我儿子往后一定会万事如意,喜乐安康。”
这句话似乎有千钧之力,能拨云见日,青年怔了许久,仰头眺望。
夕阳的余晖铺满整个天幕,像油画一般蔓开,绚烂的、唯美的,橙光的暖色很柔和,像一汪没有棱角的暖泉。
再过不久,夜幕就该降临了,黑暗会吞没光辉笼罩大地。
但秦宴州知晓,他往后的每一日,都将明朗不带一点云翳。
……
“秦宴州,你出关了!”本来垂头丧气的秦祈年看到秦宴州,精神一振,浑身颓势一扫而空,乐颠颠地跑上去。
少年围着他转了两个圈,没闻到血腥味,反而嗅到皂角和香料混合的清新气味,“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你好像瘦了好多。我先前听闻你治疗要放血,肯定是哗啦啦地放了许多血,否则何以你一张脸白得和小娘子似的……嗷!”
秦宴州慢悠悠收回手,“你一个君侯之子,怎的连话都说不明白。”
秦祈年捂着小腹,没反驳这句话,他歪了歪脑袋,忽然“嗳”了一声,“我记得两个多月前,你刚来渔阳那会儿,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人,最多‘嗯’一声。你现在和当初有了很大的不同嘛!”
秦宴州不理他,继续往主厅那边走。
还未回到渔阳那时,他住在正院里的偏房,那时他和母亲一同在正房用膳。
反正当时就三人,懒得挪地。
后来抵达渔阳,人越来越多,先是多了秦云策和秦祈年兄弟,后来又多了秦红英和施溶月母女俩。
人一多,再在正房用膳不合适,遂迁到主厅。
秦祈年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试图和他勾肩搭背,“那日在通道里多谢你啊,若非你反应快,再过几日就是我和茸茸的头七了!其实你已经拿我当朋友看待了对吧,否则当时也不会舍身救我。啧,按我说你这人就是脸冷而已,心里还是挺热乎的。”
“你一身泥,莫要挨我。”秦宴州避开他的手,懒得和他解释。
“方才在练武场摔的,男子汉不用那般干净。”秦祈年浑不在意。他突然想起一事,“秦宴州,你喜欢吃什么?”
这话题拐得突然,青年偏了下头,桃花眼里有一丝疑惑,“作甚?”
秦祈年挠挠头,一时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两人已走入主厅。
他们来得不迟也不早,除了黛黎和秦邵宗,其余人都已到场。
“宴州来了,我观你精神气比先前好了许多,恭喜。”秦云策笑道。
知晓各种内情的秦红英也颔首:“苦尽甘来,往后便是新生了。”
施溶月飞快看了青年一眼,垂眸也说了句恭喜。
对于几人的话,秦宴州点头,“多谢。”
没过多久,黛黎和秦邵宗也到场了。
厅堂内的座位向来有讲究,面向门口的上首为尊,是最尊贵的位置,一般而言也是主人家之位。
不过黛黎不喜欢分餐,因此开的是大圆桌。
起初这张大圆桌是没有转盘的,后来秦红英和施溶月母女俩来到,加上她们就是七人用膳。
没转盘的话,菜放得远,夹菜不方便。
于是黛黎让木匠做了个转盘放桌上,比圆桌小两号的转盘上再放菜肴。除了秦宴州,旁人都没见过,包括秦邵宗在内都觉得新奇得很。
坐上圆桌后,如今的位置有变动,但总体来说大差不差。
面向正厅外的位置是黛黎和秦邵宗,黛黎的另一侧坐着秦红英,秦红英的旁边是女儿施溶月。
秦邵宗的另一边是秦云策,后者的隔壁是秦宴州;而施溶月和秦祈年挨着坐。
人到齐了,桌上的饭菜和小酒也备好了。但主位的人没有立马动筷,而是——
“在用膳之前,我有一要事宣布。”秦邵宗说。
黛黎莫名眉心一跳。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身旁男人说:“我和夫人打算明年立春成婚。”
这话方落,秦宴州猝然转头看向黛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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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男人间的对比
黛黎懵了下, 没料到秦邵宗如此突然。她注意到儿子的目光,但大家都在,且成婚这事也不假, 此时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仅是秦宴州,其他几人也纷纷看过来, 看完秦邵宗再看黛黎。
秦红英早就猜到他要娶妻,因此如今笑道:“二兄,你这动作比我预想中的要快许多。话说,那枚玉环要回来了?”
玉环是秦氏的传家宝, 更准确的说, 是每一任主母或者准主母的信物。
黛黎垂了下眼,腰间此时唯有小荷包。先前那枚玉环已被她摘下, 放回房间的盒子里。
不仅是因为它大得显眼,更是太沉了。
坠在腰上存在感十足。
“今日已拿回。”秦邵宗说。
秦红英闻言在心里轻啧了声。今日拿回信物, 当晚就在饭桌上和家人宣布婚讯,她这个二兄真是一日都等不了。
但明面上, 秦红英还是举起面前的茶盏, “真是件大喜事,可喜可贺。妹妹以茶代酒,预祝二兄你和黛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秦邵宗眼里笑意更深, 秦红英举的是茶盏, 他拿酒樽,“行,谢过。”
他一饮而尽。
有了秦红英起头,秦云策也来祝贺,他的身体不能饮酒, 也是以茶代酒。
秦邵宗给自己斟满酒,再次饮尽。
一般而言,和下位者、或辈分不如自己的吃酒,能沾一点嘴巴就已是给面子。这种一饮而尽,不是极为赏脸,就是畅快非常。
秦红英嘴角抽了抽,觉得她二兄必定是后者。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喜事仅仅冒了个头罢了,居然能令他爽成这样。
秦云策之后,喜欢喝酒的秦祈年也举杯。在秦祈年之后,是施溶月。
小姑娘拿着茶碗,也说着吉利话,秦邵宗同样又喝了一杯,对她一视同仁。
施溶月放下茶碗,悄悄抬眸看向自己的对面。
青年此刻垂着眼,直长的黑睫在眼下投出少许浅淡的暗影,他比先前瘦了许多,挺直的鼻梁更显几分锋利。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抬起,眼睛像墨一般的幽黑。
施溶月看愣了神。
但下一刻,对方移开了眼,转头看主座。
在施溶月茶碗放下后,秦宴州便觉一道来自主座的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
强烈的,带着其他意味的。
他转头迎上那双狭长的棕眸,面无表情。
黛黎一看到这两人对上,顿觉头疼。
儿子刚出关,不仅瘦,脸蛋还白得像纸,她本来想等州州身体养好些,才和他说这事。
结果没想到秦长庚今晚就宣布了。
秦宴州的目光仅停了一瞬,而后移到黛黎身上。从方才开始,母亲一直没动静。
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场。
他看到了黛黎脸上的无奈,青年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酒樽,对着秦邵宗示意了下。
没有说什么吉利话,仅是举杯。
秦邵宗笑了笑,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今日是立冬。
立冬有吃羊肉和饺子一说。
不过这个时代的饺子还不叫饺子,它叫饺耳。是名医用面皮包上一些祛寒的药材、诸如羊肉和胡椒,煮熟后分给冻伤的病人食用。因其形似耳朵,故而得了饺耳这个名头。
后来许多地方为了纪念名医,同时也是为了迎接冬季的到来,冬至吃饺耳的习惯传了下去,慢慢地成了习俗。
饺子馅是羊肉馅,黛黎吃不惯,只吃了一个意思意思。其他人,包括秦宴州在内,都很能吃羊肉。
一大盘饺子,沾点陈醋或者酱油,再添些蒜泥,不失为一样美味。
这顿晚饭和平日相似又不相同,黛黎瞅见秦邵宗手边的那一壶黄米酿被他吃了个干净。
他今晚肉眼可见的心情好。
待膳罢,众人散场。
外面的天幕已被墨色浸染,按寻常时间,饭后不久该歇息安寝。
“州州,你随我来。”黛黎对儿子说。
秦宴州一言不发跟着母亲走。
秦邵宗看着母子俩离开的背影,转了转玉扳指。
……
黛黎没让念夏和碧珀跟着,自己提灯和儿子离开正厅。
她往回去的路走。
不是回正院,而是回秦宴州自己的院子,送他回去。
这一路母子俩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秦宴州阁院的前庭里,黛黎才开口道,“州州,本来这事我想过几日,等你的身体好些,再和你说的。只是刚刚……”
黛黎叹了一声,观察着儿子的神情,“我也没想到他突然就直接宣布了。不过他说的仓促,话倒不算假,我和秦长庚过段时间会结婚。”
这后面一句声音轻了些,在夜风中有些模糊不清。
或许是刚刚那一路已经沉默够久,也或许是种种情绪在方才的晚饭里被消化了许多,此时秦宴州当即问:“妈妈,和他结婚是您愿意的吗?我现在身上的蛊毒已清除干净,如果您不愿意,我可以带您走。”
过河拆桥这种事确实没品,也被千夫所指。但他觉得,和母亲本人的意愿相比,那些都不重要。
黛黎看着已经比她高出多的儿子,欣慰地笑了,“我是自愿的。”
州州身上的蛊毒解了,白象也死了,但这绝不代表她和青莲教之间能一笔勾销。
这笔账,最后还是要和真正的教头算。但青莲教是大势力,极有可能一连盘踞连跨数州。
秦邵宗固然痛恨教派,在他平天下的道路上,多半也会对上青莲教。但报仇这种事,肯定是参与在其中更痛快,且没人在里面煽风点火,谁知晓猴年马月才能和青莲教对上?
更重要的是,她和州州也不见得真能顺利离开。
他秦长庚承诺不会纳妾,后面还有个冬狩的赌注可以争取。
能怎么着?先凑合着过吧。
当然,对付青莲教这事现在不能和儿子说,否则他又有负罪感了。州州好不容易才被纳兰无功和秦祈年带得活泼一些,可不能一朝回到解放前。
秦宴州抿了抿唇,而后说了一句黛黎没想到的话,“妈妈,您是觉得武安侯比钟叔叔要好吗?”
黛黎愣住,思绪不住飘回从前。
丈夫去世的第二年,她在高中同学聚会里遇到了以前的暧昧对象。对方一直没有结婚,得知她丧夫以后,直接对她发起了追求。
她以前看男人的眼光就不差,后来的钟明泽果然事业有成,这些年自己开了个公司,经济自由。
钟明泽的外貌、人品和经济条件都不错,对方追她追得起劲,也多番表示很喜欢州州,她考验了一段时间后,到底把州州带出来,让儿子和他接触。
州州那时并无抗拒,一来二去,一大一小并不陌生。
再后来,钟明泽也来过她家里。
不过那些都是旧事了,发生在校巴坠江前。
黛黎思考了片刻,最后委婉道:“这两人各有各的优点,不能一概而论。”
她这话说得颇有端水的架势,秦宴州追问,“您觉得他对您好吗?”
人一慌,就有很多小动作。黛黎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旁挠了挠,“还可以吧,他挺大方的。”
物质上,秦邵宗并没有亏待她。
正房内间的衣匣十个有八个里装的都是她的衣裙,妆奁里的首饰盒满满当当,基本都是做工顶级。
那些东西放在现代就算不因时代性而进博物馆,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秦邵宗那人除了偶尔发疯,有些不为外人道也的恶趣味,还有嘴毒之外,撇开其他情感,他确实不错。
所以是,还可以。
秦宴州皱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妈妈……”
黛黎推开面前的屋门,又推着儿子往里走,“放心好了,你妈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别想太多,早睡早起,把亏空的血气补回来。”
把人塞进房间,本想离开的黛黎忽然想起其他,“对了州州,有一件事我要你帮忙。”
天上厚重的云层被风吹开,圆月露了出来,黛黎的眼睛在月光下如同宝石般折射着精光,“州州,我和秦长庚就不久以后的冬狩打了个赌。赌他能不能在一个白日里猎到老虎,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你到时候帮我……”
这事是密谋,不能见光,哪怕周围没有其他人,黛黎都下意识将声音压低。
一低再低,几乎是和儿子耳语。
秦宴州仔细听,清俊的眉目微动,眼中同样也浮现出亮光,“好的妈妈。”
黛黎笑眯眯道:“行,就这么说定了,州州晚安。”
“妈妈,我送您回去。”秦宴州后知后觉她的女婢没跟过来。
黛黎摆手拒绝,“不用,你早点睡吧。我有灯,府中也有大把的巡卫,我自己提灯回去就行。”
不给儿子说其他的机会,黛黎提着灯笼往回走。
……
结果刚拐出儿子阁院的洞门,黛黎被杵在洞门旁侧的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那道身影异常高大,他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峰。灯芒驱散他脚边的黑暗,暖融的光将他的黑袍染出一片亮色。
在他脚边,隐约可见几段破碎的玉扳指碎片。
黛黎完全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秦邵宗,她脑中那根弦瞬间绷紧,又嗡地震到了极致,满脑子都是:
秦长庚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听到了多少,州州说可以带她走的那番话,还有最后她和儿子说的打算,他都听到了吗?
极度的震惊之下,黛黎的手不住抖了抖,手里的灯笼“啪嗒”地落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有些狠,里面的蜡烛都摔灭了。
秦邵宗长臂伸过,圈过女人的腰肢,将人紧紧拢到自己怀里,“夫人,秦宴州那小子口中的‘钟叔叔’是何人?”
黛黎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居然来得这么早?
难道是她和州州走出主厅没多久,他就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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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她和他的交锋
“母亲!”
秦宴州听到外面有异动, 忙从屋里跑出来。
拐过洞门,借着单薄的月光,他看到了拥着黛黎的秦邵宗。
着黑袍的男人肩背宽厚, 圆月在他侧方,几乎映不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对方笼在黑暗中, 似与蔓开千里的墨色融为一体,形成来势汹汹的黑色浪潮。
秦宴州眼瞳收紧一瞬,脊背那块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黛黎侧了侧头,目光扫过身后的儿子, 声音已平静下来, “无事,州州你回去睡觉吧。”
秦宴州站着不动。
黛黎推了推秦邵宗, 第一回没将人推开,她摸到他鞶带上少许, 隔着衣裳揪了他一下,“君侯想在此地喂蚊子不成?但你想, 我可不想。”
冬季已至, 哪来的蚊虫?
秦邵宗盯着怀中女人片刻,到底缓缓松开了长臂。他不言不语,黛黎反手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人要一同离开。
秦邵宗的骨头密度超于常人, 身量也高, 更不提浑身都是线条流畅的腱子肉,黛黎最初拽得吃力,还是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人才跟她走。
“成婚一事怎的说得那般突然?”黛黎问他。
本来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好让儿子看到她和秦邵宗是“闲聊着”离开, 结果说起这个,反而把黛黎自己给说毛了。
“此事你也不和我商量,贸贸然就往外说,叫我一点准备也没有。秦长庚,你下回若还是这样,我和你没完。”黛黎不满道。
光说还不解气,又动手揪了他一下。
“夫人要什么准备。”他声音情绪很淡,面容完全浸在夜色中,叫人看不真切。
黛黎:“自然是让我和州州先通个气儿,今日晚膳你直接说那事,孩子都吓傻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一段。
秦宴州看着逐渐远去的二人,听着那些被风拂来的声音,垂下眼若有所思。
灭了光的灯笼被主人忘却,青年将之拾笼,待再看不见母亲后转身回房。
……
彻底离开儿子的阁院,黛黎一口气松下来,她松开拉着他的手。
松开就松开了。
这人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黛黎莫名心头一跳,以她对秦邵宗的了解,总觉得不似他平日作风。
事反必有妖,这人难道在酝酿……
回正院那一路,秦邵宗都没说其他,黛黎某种预感却愈发强烈。
拐入正院洞门,他们平日安寝的正房近在眼前。
黛黎突然止步不前,“我忽然想起……”
后面还没说完,黛黎的视觉突然天旋地转,原先挨着地的双脚也腾空了。
她整个被抱了起来。
不,与其说抱,不如说扛。
他一手兜着她的双腿,另一手往上圈着她的腰,把想跑的人扛起后便阔步往里。
“秦长庚!”
偏房中的念夏和碧珀听到动静忙跑出来,然后齐齐傻眼了。
男人步履匆忙,一跨就是一大步,二女只见金翅步摇上的珠串乱晃,和湘妃色的广袖扬出的明艳弧度。
“呯。”房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念夏和碧珀随着声齐齐一震。
“这,君侯和夫人是闹矛盾了?”碧珀迟疑着说。
这架势过往没见过啊!
念夏沉思片刻,“应该没事吧。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我伺候君侯和夫人这般久,何时见他们真闹过矛盾?”
碧珀恍然,“你说得对。”
*
房中没有点灯,窗户半敞,迎入一抹月华,成为房中唯一的光源。
秦邵宗来不及入内间,只将黛黎放在了外间临窗的长软椅上,随即他也到上面来。
那张斜躺一人绰绰有余的长软椅,此刻挤了两人,一高一低。
处于上方的男人高大魁梧,贴着女人的大腿外侧单膝跪起,他手臂结实有力,撑在旁边像坚石或是难以突破的铁杵,紧紧困着下方之人。
浅淡的月光落在他深邃英俊的侧颜上,那双棕眸幽暗如夜里的虎。
一扛再一放,黛黎感觉脑浆都被晃匀了不少。不过也正因如此,她的思维从泥潭里飘出,飘入了冰河中,霎时冷静了许多,“秦长庚,你发什么神经?”
秦邵宗听不懂这话,左耳进右耳出。他固执地寻一个答案,“夫人,那姓钟的是何人?”
黛黎被他堵在软椅上,他几乎是从上面不落实处地骑着她。她腰背靠着松软的椅垫,旁边是墙壁,另一侧是他支起的长腿和胳膊。
黛黎起不来,干脆卸了所有力气,躺了个彻底,“你现在是我什么人,那时他就是我什么人。”
这话说得不算特别明白,但足够了。
秦邵宗呼吸瞬间变了,狭长的棕眸内暗潮涌动,藏满锋芒,“夫人说桃花源一夫一妻,无妾这一说。而秦宴州那小子知晓那姓钟的,说明此人最迟是他记事后出现,夫人先前那夫君对此不管?”
虽说之前嘴上一口一个“亡夫”,但秦邵宗口中的“亡”,更多的是代表诅咒,和对方不能从桃花源寻到这里,所以和死了没多大区别。
他不知晓人确实没了,但并不妨碍秦邵宗发现了矛盾之处。
她明明有丈夫,怎的后面又冒出个姓钟的男人?
她丈夫若还活着,焉能忍受?
黛黎怔了怔,她倒是没想到这人关注点在这里,且还条理清晰,“州州他生父,后来和我分开了……”
秦邵宗闻言直起身少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后,他薄唇勾起,周围那阵沉沉的冷凝气压忽地就散了一些,“原来我先前说的没错,他真成了‘亡夫’。”
他以前就觉得,若是得了这等聪慧机敏又博学的美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离开。
看来,并非无人和他的想法相似。
秦邵宗紧锁着身下的女人,咬牙切齿道:“夫人觉得我比那姓钟的大方,仅此而已?”
最后四个字,仿佛嚼碎以后再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都带着热气腾腾的火星子。
这狐狸最开始说各有各的优点,结果后面想来想去,就只有一句“还可以吧,挺大方”。
还可以……吧。
这语气词是怎的回事?为何回答得如此勉强!
他堂堂北地秦氏宗主,天子亲自敕封的武安侯,难道还比不过那班魑魅魍魉?
黛黎哪能看不出他怒火中烧,其实这时候,她不是不能给刚刚的话打补丁。
诸如说方才在儿子面前不好意思夸他,现在能随便说句什么气宇轩昂,什么英武不凡。
她有信心能糊弄过去,反正秦邵宗这人其实也挺好哄的,但是……
哄他干嘛?
没必要的事。
那些都是事实,没什么好遮掩的。
哄了一次,下回他又发作到处作妖,她还得费心费力。起了这个坏头以后不好收尾,反而更加不妙。
不仅不能哄,还得好好治一治他这破毛病。
“秦长庚,如今说这些没有意义。那些都过去了,我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你又何必再问呢?而且……”
话到这里,黛黎语气加重,“我也没揪着问你那些个往昔旧事,你作甚要这般在意我的?”
“夫人可以问。”他这五个字压得很沉。
黛黎嘴角抽了抽。
她对他那些过往完全没兴趣,且他这话说的,分明是为了给自己开绿灯。
黛黎撇开头,“往事不可追,没什么好问的。”
秦邵宗伸出两指,钳着她的下巴将人掰正了,“既然夫人不问,那我问。”
“你问什么问,大家都一样,有什么好问的?”黛黎抬手“啪”地打在他的手臂上,在这寂静的夜,声音很响亮。
秦邵宗眼里有凶光,“不一样!”
“哪不一样?”黛黎反问他。
秦邵宗腮侧的肌肉绷紧,耳畔旁仿佛浮现出那日她说的话:
“单论盲婚哑嫁,婚前完全不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往后凑一块儿生活,彼此不相爱不说……”
彼此相爱。
所以她挑的人,一定是很得她心意。
每一个她都喜欢。
每一个她都想过与之成婚。
每一个她都计划过为对方养育子女。
除了他……
一股怒气从胸腔里升腾,溢出头顶,旋即像变作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太阳穴。
难耐的复杂情绪彼此交织,从他的头顶一直往下窜,烧过胸肺和后脊,蔓到四肢百骸,让他手臂青筋绷起,寒毛直竖。
秦邵宗脑子嗡嗡响,“我往常说夫人心眼儿多,看来一点都没冤枉你。”
这都好几颗心了,心眼儿能不多嘛?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黛黎语气上扬疑惑的“嗯”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思。
大抵是她的困惑太明显,也或许是郁气不散,秦邵宗阴阳怪气地说完后半句,“蝶恋花,采完这朵顾那朵。夫人这只狐狸也不多让,钻完这个窝,又去刨另一个。”
最初没听懂,但如今结合后半句,黛黎瞬间都明白了。
她被秦邵宗气笑,“秦长庚,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自己以前那些女人难道就少吗?仅我知晓的,卫家就有两个了,我相信绝不止于此。且谁规定女郎要从一而终的?合则聚,不合则散。大燕的寡妇能再嫁,桃花源领先大燕不知几何,那边的女郎焉能没有选择合适伴侣的权力?”
她同样盯着他,给他下猛药,“我实话和你说吧,我以前确实喜欢过几个男人。你若是如此介怀,我想我那份《答婚书》就不必给了,明年立春那场婚事也别办了。”
上方那双棕瞳猛地收紧。
“你敢?”
他那霸道性子又冒头了,黛黎毫不犹豫道:“你看我敢不敢?!”
上面没了应答,只余下一道粗重急促的、仿佛随时都要喷出火来的气息。
黛黎冷哼了声,学他阴阳怪气:“碍着主公您的眼真是对不住,不如往后主公回您的君侯府,我住在外面。最好隔得远些,省得我这只花花狐狸祸害到您……”
后面的话被男人吞入腹中。
那股火气经交接处传了过来,烈焰灼灼,黛黎本来也在冒火,如今被他一亲,顿时如同火上浇油。
这人又开始了。
遇到不想听的,就想办法不听。
黛黎牙关收合,狠狠咬了下他的舌尖。
血腥味蔓开,他却依旧没有停下,甚至连先前抬手掐住她下颌,强制捏开她齿关的动作都没有。
他任她咬。
被咬了,就往回收些,在她嘴角边吮吻,等她稍稍放松,再次送入内。
这种半软半硬的方式让黛黎无所适从,最后只得侧开头,让对方的吻落在她脸侧和颈边。
冬季少虫鸣,房中无旁人。此时唯有两道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并合。
秦邵宗手臂圈过她的腰,一个用力,在这张于两人而言并不宽敞的软椅上换了位置。
原先他在上,黛黎在下。
现在他躺在了她先前的位置,脊背贴着她方才靠过的地方。在这日渐寒凉的冬季,仍能感受到上面残存有她的余温。
刚刚秦邵宗在上时,他是以膝盖撑于软椅上,只是虚压在黛黎上方。
但黛黎可没有他这么好的平衡力,也懒得费劲,直接将他当肉垫子。
秦邵宗抬手,像给小动物顺毛,也像是想拭去她的火气和暴躁,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
黛黎试着撑了一下手,但没能起来,他的另一手落在她的后腰上,把她定在原地。
她没有说话,秦邵宗也没有。
黛黎眼睛逐渐半眯,就在她生出一两分睡意时,她听到下方的男人说:
“夫人,我方才不是那意思。”
待再开口,他的声音已听不出怒意,只有些无奈。
他是自己消化好了。
软榻临窗,月光淡是淡了些,但在两人足够近的情况下,处于下方之人的神情能看个一清二楚。
男人薄唇沾了血,嘴角也破了些,他面上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不自然。
显然,这个前半生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后更是唯我独尊的男人,从没有和女人这样低过头。
黛黎也不指望这种封建大爹能像工作上的乙方一样积极体贴。他刚刚听得懂人话,能停下来自个消化,已是有进步了。
能怎么着?走又走不了,慢慢治他呗。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如此表现,难道最后她和州州说的那番打算,秦长庚他没听见?
若是没听见,那真是好极了!
心里千回百转,甚至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但面上,黛黎神情平静,连发出的“嗯”的应答声都不见波澜。
“不是那意思,那就是以后都不提的意思?”黛黎不动声色的趁热打铁。
那只深色的大掌又抬起,重重地顺着她的后背,这回比起刚刚的给她顺毛,更像是给自己顺一顺那股又冲上来的郁气。
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
秦邵宗看到了她眼里那一点不易见的小计算,仿佛有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在他面前使劲儿摇,叫他怒火攻心,却又无可奈何。
打女人非大丈夫所为。
骂她嘛,她有一堆话等着堵他,条条都有她自个的道理。再多说她几句么,她恨不得不和他成婚。
打不得,骂不得。
秦邵宗还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棘手事,偏偏这狐狸是他亲自从南康郡逮的,是他自个找的,怨不得旁人。
黛黎见他不说话,眼尾微挑,额上那枚朱砂小痣好似瞬间鲜活了许多,“君侯最初不是很会说吗,话中带刺,巧舌如簧,怎的如今不出声了?”
秦邵宗面色微黑,“夫人好生没道理,今日分明是夫人先恶语伤人。”
黛黎不服气:“秦长庚,你别倒打一耙。”
秦邵宗后牙槽紧了紧,“今日那句‘为老不尊’不是你说的?”
黛黎:“……”
下午说他一句,他居然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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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老’字与我何干?
“念夏, 你说夫人起了没有?”
“肯定未醒,昨晚叫了几回水呢,按以往的经验, 夫人起码得巳时初才起。先去温着粥吧,等夫人醒了立马能吃。”
“哎呀, 下雪了!”
……
黛黎一觉起来,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冷了不少。
若要比喻,那就是仿佛被一团冷空气包裹, 吸入的气息都带着冰霜儿, 从气管一直凉到肺里,驱散了为数不多的几分困顿。
榻上只有她一个, 她身旁的位置早已失去余温。秦邵宗这人不睡懒觉,每日天不亮起床去晨练, 而后再去书房。
也亏得他起床时几乎没动静,否则黛黎真有理由和他分房睡。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 锦被滑落少许, 露出大片带着红痕的雪白。黛黎掀开被子低头往里看了眼,嘴角抽了抽,没眼看的又把被子扯高了些。
她的帕腹昨夜滑到脚踏板上,后来被秦邵宗拾起挂到榻旁的木架。
木架就在旁边, 说近不近, 说远也算不上。
黛黎抬手去拿帕腹,结果发觉浑身松软,骨头好像被拆了一遍再重新装回去。她收回手,“噗通”地往后倒,还扯了点被子盖在脸上。
完了, 纵欲过度。
没想到秦长庚对“老”字这么敏感,说都说不得,一说他就应激。
黛黎仿佛回到昨晚,那道粗重急促的男音近在耳旁:
“我未及不惑,正是春秋鼎盛之年,能挽大弓,亦能降烈马。那个‘老’字与我何干?”
“才一回,夫人别装弱不经风,再来,莫要睡。啧,又不用你出多少力气,真是娇气……”
“把腿放上来,夹紧。”
“今日若是吃不完,明日接着吃。”
……
黛黎重重叹了一口气,“真是要命。”
外面候着的念夏和碧珀闻声入内。
待洗漱完,又添了新衣,黛黎才发觉最开始不是她的错觉。确实是冷空气来了,不仅来,还带来了一场大雪。
窗外落了一层柔软的白,地上是白的,屋檐上是白的,树梢上也是白的。日光照在上面晃出一片亮眼的明亮,如同一幅色彩错落有致的画。
当真应了那一句: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此时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雪,黛黎忍不住将窗牗推开至最大,抬手去接雪。
她是南方人,过往因公出差和旅游,去北方的次数其实不少。但这旅程里能恰好踩中大雪纷飞的,还真不多。
尤其现代的工业污染异常严重,空气中的扬尘很多,落在地上的雪很多都脏得很,雪化以后更是水体浑浊。
但这里不一样。
这个时代连火药都没有出现,水是干净,许多溪流清澈见底,江河更是有两到三米的透明段。
没了沙尘污染,夜晚抬首能见璀耀的星子缀满苍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在这里最为具体化。
如今下雪了,天地莹白,赏心悦目。不过黛黎不敢多看,阳光下的雪太亮了,看久了伤眼睛。
黛黎刚用完早膳,秦宴州便过来了。
“妈妈,早安。”青年拱手作揖,对黛黎见礼。
待直起身后,他仔细看了下黛黎的面色,见她除了眼边余红未散干净,精神气倒不错,稍稍放下心来。
黛黎亦在打量他,发现儿子衣裳单薄,当即不赞同地皱眉,“怎么穿这么少,州州你刚放过血,现在正是虚弱期,该多穿些衣服才对。”
秦宴州掀开一点衣领,让黛黎看他里面穿的衣裳,“我里面有添衣,而且下雪没有融雪时冷。”
这些年来,他逐渐变得冷和热都熬得住,习惯了。如果不是治疗刚结束,里面那件衣裳他都不打算添。
黛黎忧心忡忡,总觉得孩子会冷,起身把炭盆往这边挪了些,又唠叨了两句让他该多穿就多穿,别怕被人笑话。
她是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要风度不要温度。
秦宴州无奈应下。
黛黎又问他:“州州用过早膳了吗?”
秦宴州说吃过了。
黛黎目光往门外看,念夏在院子里扫雪,碧珀没在,好像去了庖厨。秦邵宗更不必说了,那人在书房。
黛黎满意地收回目光,但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昨晚秦长庚没有听到咱们最后的那番打算。”
秦宴州颔首,想问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合适。
“不过有过昨晚一事,冬狩一事他可能会更认真些,州州你到时……见机行事。”黛黎提醒儿子。
赌注是能否在一个白日里猎到老虎,不拘于是否有人协助秦邵宗。
后来黛黎将这事翻来覆去的琢磨,发现自己漏了一块,她没有规定对方的协助人数!
两个人协助是协助,两百个,两千人一起协助也是协助。
秦长庚这人傲气,黛黎之前觉得他应该不会同时出动很多人,满山找老虎。但是有过昨晚那一遭。
嘶,还真不好说。
她明显能看出他是憋着气的。
而赌约彩头家的输家得答应对方一件事,这件事还未有明确指定,灵活性太强了,难保秦长庚将主意打到上面。
秦宴州眉心微动,“妈妈,我有一个想法……”
黛黎好奇地凑过去。
母子俩在房间里密谋,屋外的念夏一无所知地继续扫雪。
*
“秦宴州,呦,稀客啊!难得你来找我。”秦祈年看到秦宴州,惊讶又惊奇。
不过这话说完,他似想起什么,微抽了一口凉气,“你不在自己院子里待着,跑出来作甚?”
他知晓秦宴州拜了纳兰先生为师,每隔一日要去受指导,原先丁老先生为他治疗也是隔一日,恰好两两错开。
如今治疗已了,相当于空了一日出来。但按他对秦宴州的了解,这人得了闲多半也静静待着。
秦宴州:“自然是来找你。”
秦祈年歪了歪脑袋,“找我干嘛?难道你想通了,乐意和我痛痛快快切磋一场?可现在不行噢,你方治疗完,我此时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秦宴州问:“你怎的一直惦记着和我切磋?”
“当然是和我差不多年岁的,没一个能打。”秦祈年毫不犹豫。
他那几个卫家的表兄时常来找他玩,但他总觉得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他喜欢舞刀弄剑,他们喜欢听小曲儿或看书,哪怕三表兄有点腿脚功夫,却也仅此而已。
至于其他家的陪玩,倒是有人陪他持刀弄棒,但个个都收着劲儿,生怕磕着碰着他哪儿。
没意思。
唯有秦宴州……
这家伙和他对打是真的下狠手,且本身功夫也相当好,还没那股烦人的谄媚劲儿。
“不过你问这些有何用,你又不和我打。”秦祈年扭头撇嘴。
青年突然说:“和你切磋也并非不可。”
秦祈年“嗖”地转回来,“你同意了?不是后来你避瘟神的那种只守不攻,而是全力以赴。”
秦宴州颔首,“嗯,全力以赴。”
秦祈年正要高兴,却听对方还有后半句,“但我有个条件。我听闻过些日子会有一场冬狩,不如我们先借此小比一场,倘若你能赢我,我再和你切磋。”
冬狩不罕见。
在秦祈年的印象里,他父亲心血来潮就会举办冬狩。作为秦氏的三公子,秦祈年本人亦回回下场。
“行,你想比什么?我过往还亲自猎过狼呢。”秦祈年自豪道。
这是他的最高战绩,而他这个年纪,能驱马独自猎狼已是了不得。毕竟狼是群居动物,发现一匹,附近得有一群。
“不比狩猎猛兽,我们比猎兔子。”秦宴州说。
秦祈年险些以为听岔了,“兔子有什么好猎的?没难度。”
秦宴州微不可见地笑了下,“那可不一定,此番狩猎并不完全比猎到的兔子数量,还比我们寻到的、其内有活兔子的兔子洞数量。”
秦祈年挑眉,“兔子洞数量?还得里面有活兔子?”
他依旧不明白猎兔子有什么好玩。
兔子又无需冬眠,时时都要寻吃的。因此就算冬季到来,但山里的兔子仍然多得很,说句漫山遍野都是也不夸张。
雪兔可能还没那般显眼。若是普通的草兔,在雪地上和个靶子似的,一个逮一个准。
“猎兔子的难度确实不高,但正因如此,更考验技术。”秦宴州平静道。
秦祈年正想问如何考验,却在这时看见一道桔黄色的身影从外面拐进来。
他和秦宴州在屋门内侧,对方和他约莫隔了两丈不到之距,抬首便能瞧见彼此。
垂头丧气的施溶月愣住。
秦祈年见状朝对方招手,“茸茸,这里来。”
“秦小郎君,小表兄。”施溶月过去对两人福了福身,她手里拎着个圆滚滚的木桶,福身时腰上的玉佩与小木桶碰撞,发出“哒”的轻响。
秦宴州:“施小娘子。”
秦祈年把人迎入屋,又问:“茸茸,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一些茶食。”施溶月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食盒的盖子,取出里面的小盒子。
小盒一共三个,分别放着乳酪和芝麻饼,还有牛肉干。
“秦小郎君、小表兄,距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不如一起用些茶食吧。”施溶月看向二人,目光往左边偏了下。
秦宴州和秦祈年原先是坐着,后来施溶月到来,两人起身还礼。如今她在桌边入座,二人还站着显然不妥。
事情没讲完,不能走,秦宴州重新坐下。
他方垂眸入座,视野上端出现一抹鬼鬼祟祟的影子。很快,一个装着牛肉干的小木盒闯入他眼帘。
他抬眸,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抿唇笑,圆乎乎的脸颊上随着她一笑,露出一双讨喜的酒窝来,“秦小郎君,那日在通道里多亏你眼疾手快,否则我怕是再无今日。小小茶点,担不得救命之恩的谢礼,但还是想请秦小郎君笑纳。”——
作者有话说:如无意外明天冬狩[垂耳兔头]
这腱鞘炎真是反反复复,治一治好一点,过几天又疼[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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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勾引我?行!
旁边的秦祈年不用人招呼, 自个拿芝麻饼吃上了,“吃点呗,边吃边聊。秦宴州, 这猎兔子的赛局,是纯粹看谁猎到的兔子、和找到的兔子洞多吗?比两者总和。”
施溶月来得迟些, 没听见前面,但听“猎兔子”,又听“赛局”,不难猜出他们在比试。
只是, 比猎兔子?
她竖起耳朵继续听。
秦宴州接着便说, “是也不是。确实比数量,但并非一比一来算。具体规则是:猎到十只兔子, 等于寻到一个其内有活兔子的兔子洞,规定在一个白日内完成。如此, 既能比敏锐力和观察力,也能比时运。”
秦祈年还是第一回听这种玩法, “有点意思。”
秦宴州又说, “寻常的比试,通常是到结束后经过盘点才知晓胜负,这种方式难免出现中途懈怠的情况。此番我们各带一名监察官,既用于计数, 也用于汇报。”
“汇报?如何汇报法?”秦祈年满心疑惑, “到时狩猎必然是骑着马到处跑,要寻人也不好寻。”
秦宴州嘴角勾起一点小弧度,“确实如此,所以这名监察官会带上锣镲。每寻到一个兔子洞,便敲锣拍镲, 以声传讯,隔空告诉对方。”
秦祈年眼睛亮了,“嗳,这个好!”
相当于实时汇报战绩。
比赛嘛,你追我赶才有意思!
“秦小郎君、小表兄,你们是为了什么在比抓兔子?”施溶月好奇问。
秦祈年:“我一直想跟这家伙切磋,他先前不肯,今日终于松口了。不过提出要来一场抓兔子比赛,若是我赢了,才真正答应我。”
施溶月忽然道:“秦小郎君,我也想参加抓兔子比赛,可以吗?”
两人皆是稍愣。
施溶月笑出一双酒窝,“救命之恩焉能只是嘴上说说和用一盒小肉干抵消,其实我还想请秦小郎君去外头的食肆或茶馆。但如果我寻常说,我猜你多半不会答应我……”
秦宴州想说“不必如此”,但不知道想到什么,这四个字卡在喉间。
施溶月瞧出他有一两分的意动,忙继续说,“方才你说猎兔子比时运,那我们把这事交给上天决定如何?”
秦祈年觉得行,一起玩儿呗,人多还热闹些,“秦宴州,加她一个呗,反正猎兔子没什么危险。”
两双圆溜溜的眼睛都看着他,秦宴州有种被纯良小狗注视着的感觉。
恍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教授邻居。那时父亲已过世,妈妈带着他独自生活,出版社不算忙碌,但有时也要出差。
每每那时,妈妈就将他托付给隔壁的退休老教授,让对方帮忙照顾他两三日。
老教授家里养了条小土狗,是那种黄头白面、浑身毛茸茸得像个蓬松蛋糕的小狗崽。
特别聪明的小狗崽,小小一只却能听得懂人话,眼睛湿漉漉的,不是纯正的黑,有点浅浅的棕色。
它看见他就摆尾巴,绕着他陪他玩,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
秦宴州敛眸,缓缓点头说好。
施溶月脸上的酒窝顿时更深了,她似乎真的很高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连带着头上一簇没被盘入发髻中的呆毛也跟着摇晃,“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些规则得稍作更改。”
秦宴州重新安排,“你的监察官使用唢呐传信,秦祈年的用锣,我的用镲。每寻到一个兔子洞,由监察官简单作标记以后,再连续吹响或击打两次乐器以作传声。”
“好!”
“好!”
*
“茸茸回来了?”
秦红英看见女儿拎着个小圆桶回来,发髻上垂下的金麦穗流苏一晃一晃的,看着心情很不错,她笑道:“我听霓裳说你准备了点茶点出门,不错,像祈年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食量最是大,有时一天能吃五回。”
霓裳,这是施溶月的贴身女婢。
小姑娘僵住,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见母亲笑眯眯地鼓励道:“明日可接着继续。反正祈年那孩子不挑食,非常好养活。”
秦红英说完后,见女儿面色有异,“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
“小表兄说几日后会有一场冬狩,我和他,还有……秦小郎君约了一同猎兔子。”施溶月低声说。
“猎兔子?”秦红英扬眉,倒是新奇,新奇之余她又有些欢喜,“好好好,没想到祈年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但骨子里还是个细心的孩子,忧心猎猛兽你跟不上,改猎兔子。”
“阿娘,不是的。”施溶月摇头,“是小表兄和秦小郎君本来就打算比试猎兔子,我、我听了以后感兴趣,自己请求加入他们。”
秦红英这会儿皱了眉,“他俩原先就打算猎兔子?”
兔子有什么好猎的?
满山都是,有弓有箭,再带条猎犬,不愁走空。
秦红英自认为寻到原因,“噢,难道是为了照顾秦宴州?我听闻他身体素来不好,估计身手也不如何……”
“没有不好。”施溶月忍不住道,在那双与二舅舅有七分相似的长眼的注视下,小姑娘低声说,“如果他身手不好,那日我……和小表兄都得埋在通道里。”
秦红英想了想,倒也是。
“秦宴州的救命之恩你不必时时刻刻记着,你娘我自己会答谢黛黎,不用你这个小辈忙活。”
秦红英多说了一句,“你二舅舅娶妻一事是板上钉钉,秦宴州往后也是你长兄,但他和你们不是一条道的,将来面子功夫过得去即可。”
她说的“你们”,是指施溶月和秦祈年。
施溶月抿着唇没说话。
自己生的女儿,秦红英自认还是了解的,如今见状,知晓她心里是不认同。
女儿已及笄,长大了,有些事可以和她深入聊聊。
于是秦红英说:“秦宴州不是你二舅舅的亲子,黛黎又并非出身望族。说句不好听的,秦宴州生父无名无姓,若非他母亲了得,他此生便注定是一介布衣,说不准一年到头不吃不喝攒的银钱,还不够买贵女的一支发簪。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二舅舅再爱屋及乌,将之视为亲子,但想要让他接班,也几乎是难如登天。”
“为何?”施溶月问。
秦红英认真道:“因为有人已悄悄站队了,他们暗地里形成了次一级的、属于祈年的势力。这些人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会裹携着、推着他不断向前。”
施溶月拧起细眉,“如果小表兄不愿意呢?我觉得他的性格,不太喜欢和家人斗争。”
秦红英摇头,“有句话叫身不由己。有些事可能并非出自祈年本意,但最后确确实实有利于他。你二舅舅如今正值春秋鼎盛,十年后他能撑住,但二十年,三十年呢?我们这一代人终究会有力不从心的那日,而黛黎没有强势的母族,这意味着除了你二舅舅以外,没有人在后面为她和她儿子撑腰,这始终是致命的弱点。”
“阿娘,我们……也要做那些推着小表兄不断往前的人吗?”施溶月眼睫微颤。
秦红英没有回答要不要做那些人,她摸着女儿的发顶,把那一小簇呆毛捋下去,“茸茸,我唯有你一个女儿,只想你往后的路都稳稳当当。而祈年是你二舅舅唯一的亲子,单论这一条就胜出千里。”
到时秦施二族联姻,于秦祈年本人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秦红英忽然想起一事,“今年这场冬狩你二舅舅多半会大办。茸茸你以后是要嫁到渔阳的,趁这回冬狩,你和渔阳里各望族的小娘子和夫人多熟悉熟悉,得提前将人认齐。”
施溶月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
近日,渔阳各望族都收到了邀请。
一份参与冬狩的邀请。
前段时间封城和遣兵入各家抓贼一事,多少留下了些影响。而此番邀请函派到各望族,怎么都有打一棍子后再给一颗甜枣的感觉。
人在屋檐下,这颗甜枣各望族还是吃得很高兴的。
秦邵宗邀请望族一同冬狩,此事黛黎也知晓。
“……所以一共是三日两夜,还是明日就启程?”黛黎看向身旁男人。
两人都在书房里,书房案几并开两桌,黛黎占一个,秦邵宗在旁边占一个。
“嗯,明日一早就启程。”秦邵宗大马金刀地坐于书案后,看着案上摆开的、来自其他州的密报。
他一心二用地和黛黎说着话,“这场冬狩邀请了不少望族,有名有姓的大小望族共计二十二户。每一户人家所携子弟、女眷和奴仆,约莫在三十。”
不算秦氏的人和负责安保工作的卫兵,这里就有六百余人了。
黛黎停下练字的狼毫,“比我想象中的人多。”
“夫人对此不是乐于见成吗?”他意味深长。
秦邵宗是看懂了她的小心思。
人多,意味着要安排之事不少,占的时间也多。
他看破就看破,黛黎笑道:“对,我确实乐于见成,想赢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羞耻,就是夫人只能想一想。”他如此说。
这话笃定极了,黛黎眉头微蹙,试探说:“秦长庚,你该不会打算把所有玄骁骑都派出去寻大虫吧?”
“莫要小看你夫君。”他这话说得自信。
黛黎安心了。
不是全军出动就行。
秦邵宗继续道:“到时会有不少贵妇来和夫人攀谈。若是处得来,就和她们聊两句,处不来便罢了,不必勉强。”
他攒得今时今日的权势,可不是让他女人看旁人的脸色。
黛黎垂着眼,正在慢慢地练习写一个“敬”字,听到他那话,“嗯”地应了声。
……
日落日升,转眼一日过去。
今日天朗气清,大雪已停。没有下雪,但刮起了风,凉风吹过拂来寒意,叫人忍不住将脖子缩进衣领里。
天不亮秦府就忙碌起来,黛黎被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闭着眼任由念夏和碧珀帮她更衣,又在她头上捣鼓。
等盘好繁复的发髻,又以金簪和玉步摇等装点好,黛黎的睡意才去了八分,慢吞吞地洗漱。
此时外面的天只有一层浅得微不可见的光,比鱼肚白更浅,像蒙着一层黑纱。
等用完早膳,外面天光大亮。
是时候出发了。
由马匹簇拥着的马车队从府邸正门驶出,一路往北行。
清晨的集市向来热闹,但今日却是个例外,榜文已提前发了下去,商贩和布衣自动避让。沿路更有军巡站岗,驱赶一些误入的白丁,街巷显露出原本宽敞开阔的模样。
挂着望族木牌的车驾从各方汇合,一队跟着一队迅速通行。
一个时辰后,封锁解除。
黛黎掀开帏帘,看着外面天地一色的白,莫名生出些感慨。
上一次在城外,还是三个月前她随秦邵宗回渔阳。而距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也快一年了。
一年说短不短,如果和过去三十多年相比,还真算不上什么。但就是这短短一年里,却绘满了浓墨重彩,跌宕起伏,通通和一个人切割不开。
秦邵宗骑着赤蛟,走在黛黎的马车旁。旁边的车帘掀起时他就知晓了,太阳还未出来,此时的雪不伤眼睛,她看多两眼也无所谓。
但秦邵宗很快察觉,那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停留得有些久,起码比寻常久。
原本有些懒散的男人慢慢直起身,他轻扯了下缰绳,让座下的马匹走得更稳健,也更靠近马车些。
“夫人……”
秦邵宗转头,话才说了两个字,却见车帘恰在此时落下,遮住了车中女人美丽的面容。
冷风这时更大了些,夹着点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雪粒,吹在脸上感觉刺刺的。
秦邵宗:“……”
舌尖抵着后槽牙,男人轻笑了声,“行吧,你慢慢发现。”
一个时辰后,车队抵达了北郊的猎场。
在大部队正式来到前,昨日一批北地军已提前来猎场勘察。
此地已完成了最基本的布置,比如安营扎寨之地的附近挖了抵御野兽的沟壕,过厚的积雪也基本被清理干净。
如今车队一来,各家奴仆立马开始更深层的清理工作。
这方天地霎时热闹起来。
黛黎从车里下来,和秦红英施溶月聚在一起聊天。
黛黎不是望族出身,那些大族里的龃龉和龌龊事,她可能体会不到,所以秦红英自动避开了这一块的话题。
对方不是北方人,而她没有去过南方,聊对方家乡也没话题。
交集点实在太少了,秦红英最后将话题放在了小辈身上,先是问秦宴州身体。
黛黎目光看着不远处到处转悠的儿子,“……州州恢复得很好,多谢红英你的药材,否则丁老先生就算有盖世医术,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秦红英笑道,“不必谢我,宴州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且后面他也救了祈年和茸茸,算是因果循环。我之前带茸茸来渔阳还忧心她在此地没有玩伴,会闷得慌,没想到宴州和祈年比赛猎兔子,居然肯带上她。”
赞同女儿和小外甥婚前相处是一回事,但二人独处未免有些显眼,添上秦宴州正好,对外就是表兄带妹妹玩耍。
黛黎眼里划过诧异,“茸茸也去?”
小姑娘点头说去的,说完又觉黛黎这话问的不同寻常,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黛黎笑道:“去就去吧,其实也好。”
至于也好什么,黛黎没有说。
冬狩第一日的上午主要以安营和交际为主,除了年岁轻的小郎君骑着马往外跑,其他人基本都留在大本营。
拜见这个,联络那个。
卫澄也在这里,她随夫家邹氏一同来冬狩。她仿佛少了一段记忆,先前夹枪带棒说话的人,此刻和卫家的几个嫂子一同来拜见黛黎,对她极尽谦卑。
第二个信号在无声传开。
很快,黛黎被一群贵妇围着,恭维吹捧的话不绝于耳,身上小细节都能被夸出一朵花来,她看笑脸都快把眼看花了。
满眼凤钗摇动,柳腰款摆,香风扑鼻。
年轻的小娘子跟在母亲身旁,排着队来给黛黎见礼。
黛黎只觉那朵娇花过去,那朵又过来,轻声细语地说些自我介绍。
乱花渐欲迷人眼,名字全都记不得。
黛黎:“……”
好不容易从贵妇群里脱身,黛黎坐在已搭好的帐篷,有种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她不是社恐,也不厌恶交际,但真顶不住人群和几条流水线一样扎堆过来。
秦红英看她捧着热茶静坐,双目无神,顿时笑了,“我二兄的功业绝不仅于此,你往后要面对的多了去了。”
黛黎按了按眉心。
早上各家扎好营寨,联络好感情后,到了午时后,在帐中休息的黛黎听到了秦邵宗的传讯。
对方让胡豹稍来口讯,问她要不要去观礼。
观礼,观冬狩正式开始的小典礼。
那会儿黛黎吃完午膳,困意汹涌,帐中暖和,她不愿动弹。加上秦邵宗问的是要不要,而不是直接喊她过去,遂回绝了胡豹。
不久后,黛黎听到了号角声。
紧接着是马匹嘶鸣踏雪,一部分人出发了。
黛黎在帐里小睡了一觉,醒来后发觉秦邵宗不知何时回来了。
“夫人倒是定时定点醒。”他在煮茶。
黛黎扶着已卸着发饰的发髻坐起身,“君侯不去狩猎吗?”
秦邵宗气定神闲,“我若是午时出发了,待傍晚空手回来,夫人是否会和我说胜负已了?”
黛黎顿了下,笑着说会。
说一个白日就一个白日,管他几时出发呢,只要出发了就开始计时。
“那不就得了。我明日一早再出发猎大虫。”秦邵宗换了个话题,“夫人今早和各家女郎聊得如何,可有看得上的小娘子?”
黛黎眼里有疑惑,“我看得上的小娘子?”
“秦宴州将将及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莫要用这等目光看我,我没说让他立马成婚,只是觉得这件人生大事可以开始筹谋。在这场冬狩里露脸的小娘子基本都未定夫家,且皆是望族出身,身世不会太差。若是有合夫人眼缘,唤来说几句话,再让秦宴州见一见也无妨。”秦邵宗声音平静。
比起最初他一口咬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强势说辞,黛黎知晓秦邵宗能说出让州州见一见,已是有很大改进。
所以她也未和他冷脸,只温声说,“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冬狩才刚开始,让孩子先玩着吧,晚些我再问问他。”
秦邵宗敛眸,“那就是没有夫人钟意的。”
黛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秦长庚,你想作甚?”
“我能做什么?”秦邵宗笑着反问。
黛黎狐疑地打量他。
他又说起其他,“两个大的小子年岁相仿,待冬狩过后,可以一同准备及冠礼了。秦宴州的字想好了吗,是夫人你自己取,还是由纳兰无功来取?”
男子二十及冠而字,及冠后标志着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黛黎的注意力被转移,“让我想想。”
……
冬狩的第一日在闹哄哄中落幕,今日骑马出去打猎的多是十几二十岁的郎君,年长些的男人较少些。
倒不是不想去,但一个个听闻秦邵宗明日才动身,不由自主地跟着将行程往后推了推。
他们当中武将极少,养尊处优惯了,一日高强度运动或许可以,但连着两日,难免吃力。
一夜在周围不时响起狼嚎声中慢慢过去。翌日的天气同样好,太阳藏在云层后,天幕一片湛蓝,雪地不刺眼。
可能是心里惦记着事,今日黛黎察觉到身旁有动静时,她立马就醒了。
眼睛睁开一条小缝隙,大致看清楚情况后,她精准抓住身旁男人的手臂,扯他回来,“不多睡一会儿?”
秦邵宗猝不及防,还真往这边倒了一下。不过也仅是一下,他还未压下去,就靠腰部的核心力量重新直起身。
他回首往榻里看,穿着朱樱色里衣的女人陷在锦被里,雪肌缎发,面如沉璧,眉心那点殷红和她身上的朱樱色正相衬。
她缓缓睁开眼,形状流丽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此时窝在软床上看人,更显媚眼如丝。
秦邵宗颈侧青筋绷紧,棕眸里冒出一缕暗火来,“夫人。”
黛黎缓缓起身,墨发滑过她雪白的颈脖、里衣敞开的领口,隐约可窥见动人的丰美。
“君侯再陪我多睡会儿。”她从侧后方贴上他,柔软的手臂缠过他的颈项,勾着人往软床里。
馥郁的香气在鼻间浮动,那温香软玉贴在他后肩,她白皙的手指亲热抚过他脸颊。
秦邵宗眼里的暗火暴涨,积攒如山的欲,叫嚣着他要把这只恼人的狐狸拆吃入腹。
但是,天亮了。
从现在起,每一刻钟都弥足珍贵。
“夫君。”她吐气如兰,最后红唇亲上了他的嘴角。
秦邵宗虎躯一震,转过身猛地将女人按回软床里,“勾我?行!”
主帐里热度层层攀高。
……
等秦邵宗整理好一切再出帐,已是辰时正了。
“君侯,您的早膳……”念夏话未说完,却见男人随便拎了点糗粮,而后头也不想回地走了。
念夏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的汤面,不解地嘟囔:“何事这般着急,君侯竟连汤面也不用?”
帐内,黛黎若无其事的自己穿衣服。
秦邵宗今日要猎虎的事没对外说,主要此事一旦扬出去,必定有一堆累赘拥上来。
他翻身上马,领着一队人匆匆往山里去。结果方入林中,林中深处居然传来“铛铛”的两声巨响,听着像是锣敲出来的。
秦邵宗和随行之人皆是稍愣。
“何人在敲锣?”
这话音刚落,另一个方向“当啷啷”地又来了几声。
和奏乐似的,这边当啷啷,那边镲镲作响,竟然还有人吹唢呐。
整片林子都是一系列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秦邵宗面色刷的黑了——
作者有话说:文字版:真·敲山震虎。
对了,有个坏消息要和宝贝们说下,我的手腱鞘炎时不时就发作,状态不好时,左手拇指那一块几乎疼得动不了。
这个月得往医院跑,很可能会隔日更来缓一缓手的压力,主要看状态(如果一天写两千多,剧情不完整也发不出去,干脆攒一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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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夫人看起来好生快活
身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蹲在地上, 一瞬不瞬地看着黑漆漆的洞口,某个瞬间,洞内“嗖”地跑出一道黑色的小影子。
少年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兔儿的两只耳朵将其拎起来,他笑出一排白牙, “又找到一只,哈哈哈,快敲锣!”
“铛铛——”
随行者利落敲完锣后,拿出一个小本本, 一丝不苟地写了“正”字的第一横。
秦祈年拎着兔子起身, “还是找兔子洞来得快,光猎兔子效率太低了。”
十只兔子才抵得上一个有活兔的兔子洞, 那当然是往后者使劲儿。
“雪奴,快, 咱们去找下一个兔子洞。”秦祈年对着洞里喊。
很快,黑漆漆的洞口里跑出另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家伙。那动物身体细长, 四肢很短, 三角头,大耳朵,尾巴蓬松,分明是只貂儿。
雪貂顺着少年放下的手, “嗖”地爬上他肩膀, 秦祈年斗志昂扬,“走,咱们继续到旁的地方去,可不能让他们领先了……”
话音刚落,他听到了镲声和唢呐吹响, 他“哎呦”了声,“秦宴州和茸茸倒是紧随而上,那我更不能落后了!”
他急吼吼地带人去找下一个兔子洞,沿途意外看到有野兔出没,秦祈年也不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分儿。
少年拉弓放箭,箭无虚发。
“铛铛——”
又是两声锣响。
心里着急,秦祈年动作利索得很,将兔儿一拎又急吼吼往其他地方去,一刻也不多停。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不久后,有一队人马循声来到他方才之地。
结果扑了个空。
秦邵宗看着地上的痕迹,已猜到对方所猎之物,刚想吩咐左右去传令,却又听“铛铛”的两声。
他的五感比旁人敏锐,兼之心里窝着火,如今锣声镲声接踵而来,听得秦邵宗太阳穴突突直跳,竟生出几分头疼。
他打消了遣人走一遭的想法,再次亲自过去。
……
秦祈年一路都在“铛铛铛铛”,他收获不菲、心满意足,就当他想翻身上马,继续往前时,他听闻后方有马蹄声靠近。
落了雪的细枝微震,雪沫簌簌地掉下来。
来者绝不止一骑。
秦祈年好奇地回头,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身着黑袍的魁梧男人策马而来。
马蹄踏雪,风驰电掣,对方气势磅礴,衣袂被风翻出凌厉的弧度。
冬日寒凉,若是起了风,那就更冷了。但少年体热,秦祈年从今早起床到现在从未觉得冷,除了这一刻——
一阵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秦祈年背后凉飕飕的。
尤其是对上那双狭长的眼后,不知是否错觉,秦祈年好似看到了翻滚的火焰,和天上紫光乱窜的雷霆。
秦祈年头皮微微发麻,莫名其妙就寒毛战栗不止。他立马站到旁边,将路让出来,还示意自己的侍从也靠边站,别挡着路。
一切妥当后,秦祈年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父亲彻底路过。
但是赤蛟却停在了他面前。
“秦三。”沉沉的两个字砸下。
这不妙的语气令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脑子快速思索了一圈。
不对啊,他在怕什么,他又没有做坏事!
这么一想,秦祈年瞬间站直了,甚至还主动和秦邵宗搭话:“父亲,我昨夜听闻狼嚎四起,这附近必定有狼群,您是要去猎狼吗?”
秦邵宗冷笑,“有你在,你爹我一根毛都猎不到。”
跟在秦邵宗身后的丰锋不断给秦祈年递眼色,示意他看那个拿着锣的卫兵。
但此刻的秦祈年看不到其他,他正震惊于父亲的话,并毫不犹豫道,“怎么会呢?儿子猎的是兔子,不和您抢的。”
丰锋嘴角抽了抽。
秦邵宗面色又黑了一个度。
这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着实是怒火攻心,秦邵宗手里的马鞭对着面前的少年抽过去,“混账东西!”
秦祈年下意识躲避,不过还是被鞭尾扫到了手臂。他皮糙肉厚,挨打都挨惯了,这会儿比起疼,更多是委屈,“我又不猎猛兽,父亲您作甚打我?”
“谁让你到处敲锣打鼓的?你拿个破锣到处铛铛铛,猛兽闻声而逃,旁人还猎不猎了?”秦邵宗咬牙切齿。
秦祈年噎住,后知后觉是锣出了问题。
“我是因为……”
“镲镲——”
这时不远处的镲又开始响了,这边响完,还有唢呐在吹。
秦邵宗听得头疼,点了丰锋的名字,“丰锋,你去把那破镲和破唢呐通通给我收了。”
丰锋领命,领着人迅速钻进林子里。
待丰锋离开后,秦邵宗重新看向小儿子,“你方才说什么?”
秦祈年咽了口吐沫,“父亲,我敲锣是事出有因。我和秦宴州还有茸茸他们在比赛,比谁猎到的兔子、和找到的兔子洞多。敲锣是传讯用的,方便告知对方进度。”
“镲镲——”
不远处的镲还在响。
秦邵宗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两下。
不用多问,他已猜到这主意是哪个小兔崽子出的。
不,可能不是小兔崽子,是坏狐狸。
“父亲,我不继续敲锣了,我能走了不?”秦祈年还惦记着比赛。
锣被没收了,但不代表比赛就此结束。
他得抓紧时间。
“滚吧,再给你爹到处搞事,你看我收不收拾你。”秦邵宗让人收了秦祈年的锣,领着人继续往里走。
但走过很长一段,那刺耳的“镲镲”声始终在萦绕在耳旁,听得秦邵宗火冒三丈。
这声音一直响,别说虎熊等猛兽了,就连大一点的食草动物,比如鹿之类的全部不见踪影。
“丰锋今日没用早膳不成?乔望飞,你也领人过去。”
……
丰锋不知晓他上峰已对他生了嫌弃,若是知道,必然郁闷至极。
不是他不给力,是他真真逮不住人。
也不知怎的,对方好像知晓他要来抓人,敲一会儿停一会儿,遛得飞快。等遛得差不多了,又是“镲镲”两声,和挑衅无二。
丰锋郁闷得几近吐血,一度怀疑对方是否耍他玩儿。
不过找不到拿镲,倒也并非完全没收获。他找到了唢呐的声源,只是这持有者令他惊讶无比。
“施小娘子?”
施溶月那时刚好抓着一只小白兔,她闻声回头。她是见过丰锋的,也知晓对方时任玄骁骑屯长。
但是,她不记得她和对方有交集。
此时的施溶月还未太在意,甚至只对丰锋略微颔首后,就和身旁人说:“吹吧。”
丰锋:“……”
“别别别!”丰锋忙阻止,但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唢呐“叭叭”地响。
大燕王朝民间的婚丧嫁娶,以及节日庆典等仪式的伴奏,基本都会用到唢呐。如今唢呐一响,丰锋感觉自己的魂儿也一并被送走了。
那边“叭叭”得起劲,丰锋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
“丰屯长,你寻我所为何事?”施溶月问。
丰锋翻身下马,他没有立马回答施溶月的问题,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士兵。一把将他手上的唢呐拿过后,丰锋忍不住对着士卒的屁股踹了一脚,“耳朵白长了是吧?一边去。”
施溶月见状皱眉,“丰屯长,你这是何意?”
“君侯有令,猎场内不得使用乐器。”丰锋轻咳了声,解释道:“乐器一响,猛兽都被惊跑了,狩猎难以展开,还望施小娘子见谅。”
施溶月抿了抿唇。
二舅舅下的令,那确实没办法。
“施小娘子,我得去寻持镲者,先行告辞。”丰锋朝她拱手。
施溶月对他福身回礼,在低眸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待对方上马后,小姑娘也爬上马背,跟在丰锋后面。
丰锋回头看了眼,没多说什么。
“镲镲”声还在响。
乔望飞和丰锋循声左右夹击,终于逮住了最后一个声源。
“秦小郎君,猎场不得使用乐器,请将镲交给我们。”丰锋如临大敌。
方才走来这一路,脑子灵活如丰锋,他已自行摸索出了些蛛丝马迹。
往常君侯猎虎,何曾如此低调过?且先前他分明看见君侯用的是糗粮,迅速又随意,怎么瞧都像赶时间。
如今又出了猎场鸣乐一事,这为首之人竟是秦小郎君和三公子。
不对劲!
难道秦小郎君在暗地里……
但让丰锋和乔望飞都意外的是,被拦下来的青年不仅乖乖给出镲,还把周围的随行侍从一并上交。
无比配合,看着是清晰认识到错误。
冰冰凉凉的镲拿在手中,丰锋恍惚一瞬,总觉不太真实。不过任务完成是好事,他对秦宴州拱手,“事已了,我等先回去复命。”
丰锋和乔望飞带着人离开。
施溶月旁观了一路,心里亦颇为奇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下马上前,“秦小郎君,我的唢呐也被收了。要不接下来比赛就不用乐器了吧,只是单纯计数。”
秦宴州看着丰锋等人渐远的背影,微不可见地笑了下,“不,还要用。”
施溶月愣住,“还用?可是乐器被收走了,且二舅舅也不让用。”
秦宴州却说:“你可以不用,但我还会用。”
施溶月眉心微动:“秦小郎君,其实是不是……”
她哽了一下,后面的话变成了,“那、那我跟你一起用吧。”
秦宴州看着仅及他嘴唇高的小女郎,她此刻微抬着头看他,浅棕色的眸子像藏在玻璃里的柚子金平糖。
青年摇头,“你分明已察觉,又何必与我一同犯险?”
施溶月确实察觉了,方才她跟着丰锋过来,自个也琢磨了一路。怪异的感觉在秦宴州说“还要用”时达到了巅峰。
他是故意而为之。
“当时约好了的。”施溶月笑道:“而且法不责众嘛。”
秦宴州:“……两个人,不算众。”
“我听闻二舅舅从未对小娘子动过手,且我阿娘肯定会帮着我,秦小郎君你不必担心。”施溶月脸上的酒窝更深。
秦宴州沉思片刻,“你先跟着我。”
秦宴州这方的随从尽除,而跟着施溶月的,则是秦红英从南羽施家带来的人。
严格来讲,是施溶月自己的人。
他们骑马走过一段,秦宴州在一棵歪脖子树前勒停马匹,他左右看看,最后选定一处开挖,没多久,雪堆里被刨出了一副新的锣和镲。
施溶月:“!”
*
“君侯,镲和唢呐都收回来了。”丰锋带着东西归来,汇报道:“镲是秦小郎君在用,唢呐是施小娘子命人吹的。”
秦邵宗面无表情,并未有意外。
秦三那小子虽然闹腾,但绝对想不出这种损招儿。
秦邵宗:“既已解决,那就走吧。”
大虫一般不会出现在森林的外围,大半个时辰后,就当这支气势汹汹的猎虎队企图长驱直入时——
“铛铛铛!”
熟悉的锣声再次飘来。
锣响以后,还有镲声。和唱大戏似的,你方唱罢我方休。
秦邵宗勃然大怒,“不是说已尽数收缴了吗?”
丰锋和乔望飞都傻眼了。
丰锋连忙说:“君侯,当时秦小郎君唯有一个镲,属下确实将之拿走了,老乔可以作证。”
乔望飞颔首,“他所带之物寥寥无几。”
出猎讲究的是轻便,所携之物一般不会太多,一般是弓箭和刀,水囊和抓猎物的网兜。
绝不会有人背个大背囊,故而有没有藏,真的一目了然。
秦邵宗深吸一口气,“那小兔崽子定是将东西藏到旁的地方去了。你二人领人去将他看住,莫让他继续作妖。”
二人拱手领命,领着人立马循声。
……
秦祈年也听到了镲声和……锣声。
锣声?
少年竖起耳朵再听,确实是锣声不假。
但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秦宴州用镲,茸茸用唢呐,他敲锣吗?可如今他的锣都被父亲收了,这锣声从何而来?
不过这个疑惑仅在脑中转了一圈,就被秦祈年抛于身后。
管他为何呢,猎兔子要紧。
结果秦祈年刚斗志昂扬地走出一段,就被偶遇的丰锋拦下了。
“三公子,您消停会儿行不?”丰锋苦口婆心,“君侯今日心情似乎不明朗,您可别火上浇油了。”
“你胡说什么,我哪有不消停?”秦祈年懵了,他后知后觉怒道:“方才敲锣的不是我!”
丰锋目露狐疑,但在周围瞧了一圈,确实没有看到锣。
不是?
那是何人胆大包天?
确实不是,因为锣声再起。
“铛铛铛——”
都不是敲两回,而是连击三下。
秦祈年一口恶气吐出,“看吧,真不是我!”
丰锋面露尴尬,拱手和他道歉,“三公子对不住。我还有任务在身,便不打扰三公子雅兴了。”
说完他就领人离开,神色匆忙。
秦祈年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不对劲啊,猎兔子以声传讯一事唯有我们三人知晓,何以出现了其他的锣声?是秦宴州敲吧,肯定是他,可他为何如此行事?难道,猎兔子和找兔子洞只是个幌子……”
*
秦宴州带着施溶月往里走,险而又险避开过两拨人。
待第三次听到马蹄声靠近,他转头对施溶月说,“施小娘子你先留在此地,我暂不与你同行。”
这话乍一听不近人情,但施溶月却听出了意外之意,“你想独自面对他们?”
这一回来逮人,对方声势浩大,光听马蹄声和远处腾起的光影,便知来人不少。
“秦小郎君,你后面还打算继续吗?”施溶月问。
秦宴州颔首,说不明出于什么心境,他多说了一句,“这个白日至关重要。”
施溶月忽然道:“你在其他地方还有藏东西吗?若是有,能否告诉我,我……帮你。”
秦宴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黑眸太深,也太静,像一汪沉静如镜的黑潭,能映出内心的所有想法。
小姑娘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边用小白靴踢着面前的小雪团,一边低声说:“等他们寻到你了,必然会看牢你。但我不一样,我是小娘子,不易引人怀疑,就算真被识破,他们也不方便与我动手。秦小郎君,你救过我,我帮你是应该的。”
秦宴州目光越过她,扫过她身后几个随行的士卒。
这几个是施家的亲卫,能看出秦红英很在乎女儿的安全,给的亲卫一个个孔武有力,几人合力,纵然遇到小型狼群亦有一搏之力。
“谢过施小娘子。”
施溶月惊喜抬头,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办妥当。”
*
黛黎待在大本营中,自秦邵宗出发后,她便时不时往外瞅一眼,可惜今日太阳未出来,难以凭金乌高度判断时间。
等第一声锣声传来,她舒心地勾嘴角,开始慢悠悠吃汤面。
锣声镲声和唢呐声响响停停,停停响响,竟然一直持续到未时正才彻底停下。
冬季昼短夜长,申时末就能完全天黑。而未时正距离申时末,不过是一个时辰多一点。
“奇怪,究竟是何人在猎场到处敲锣打鼓?”秦红英疑惑。
黛黎心情相当好,“或许是祝贺之人。”
秦红英想岔了,“随身带个锣鼓,猎到猛兽便敲打以示庆祝,倒是别出心裁。”
黛黎笑而不语。
……
一个时辰后,天光逐渐转淡,苍穹披上了一层单薄的黑纱。自从暮色出现后,日光被吞噬的速度愈发快了,仿佛不过转眼之间就仅剩浅浅一层。
在天上最后一缕日光将将湮灭、在大本营燃起火炬时,秦邵宗回来了。
听着一声声“君侯归”,黛黎迫不及待地迎出去。
不远处的男人骑赤马,着黑袍,背长弓,身姿英武不凡,身后簇拥着一众随从,气势如山似海。
就是,仅此而已。
别说老虎和熊这类猛兽,连狼和鹿这等次一级的猎物都没带回来。
黛黎顿时乐开了花,眼睛都笑得弯起来了。
而在黛黎看到秦邵宗时,他也看到她了。他看到她火急火燎地出来,看了他一眼后便笑靥如花。
那笑容是真的灿烂,比此刻天上已现形的明月还要来得皎洁亮眼。
秦邵宗后牙槽发紧,面色更臭。
他过往三十多年出猎无数次,大虫猎过,熊瞎子打过,狼群也射过,连预示祥瑞的白鹿也收割过。
唯独,没有空手而归过。
但没办法,路上什么也没有,大型猎物完全遇不到一只。至于小的猎物,秦邵宗不屑于拿回来。
带只兔子回来见她,还不如他也干脆别回来……
周围聚过来、本欲奉承和道贺之人面面皆是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活久见,武安侯竟空手而归?
“君侯辛苦了。”黛黎笑着走到赤蛟前。
秦邵宗咬牙切齿,“夫人看起来好生快活。”
“那是当然,君侯能从虎口中平安回来,我比谁都高兴。猎物不猎物的,都不要紧,这回没有,那就等下回。”黛黎笑眯眯,还伸手扶了下他的缰绳。
秦邵宗翻身下马,“今日不算铩羽而归。”
黛黎疑惑,望入那双暗火汹涌的狭长眼眸,她眉心一跳。
“大虫确实未猎到,但抓到一只坏狐狸,等晚些,我必定把这只狐狸剥个四仰八叉,让夫人好好瞧瞧。”他的最后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作者有话说:来啦,求求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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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秦长庚,你不要脸……
什么剥不剥个四仰八叉, 黛黎完全不在意。
放狠话而已,随他放呗。
秦长庚未在规定时间内猎到老虎,这场打赌说破天都是她赢。
单论说话, 谁不会说。黛黎故意提高了些音量说,“什么狐狸?难道君侯此行猎到了狐狸?是白狐还是赤狐, 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您别掖着藏着,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秦邵宗:“……”
此番带回了什么猎物,随行的丰锋一清二楚, 这会儿赶紧打圆场:“确实猎到了一只赤狐, 不过后来发现那只母狐狸怀了孕,君侯不忍杀它, 又将它放跑了。”
黛黎赞叹道:“君侯仁民爱物,是个遵守狩猎规则的高尚之人。”
在“遵守”这两个字上, 她特地咬重了些许。
秦邵宗真是被她气笑了,“夫人记性卓绝, 不去当账房司计真是可惜。”
“谢过君侯指教。”黛黎全当夸奖听。
锣声镲声的影响不小, 不仅秦邵宗空手回来,今日其他外出打猎的人都一无所获。
不是无人恼怒,但得知“始作俑者”是秦祈年和秦宴州以后,纷纷嘘声了。
原来是小子调皮, 行吧, 交给武安侯自己教训。
虽说今日大家都空手而归,但晚间的篝火宴会依旧如常举行。
肉食是昨日那些个少年郎猎的,昨晚晚宴吃了一部分,但未能完全吃完。折了腿的鹿和獐子被养了起来,本想当做战利品带回, 未想到竟意外成了储备粮。
篝火燃起,穿着肉的木头长矛架于火堆其上,随着肉块逐渐呈金黄色,慢慢有油沥出来。
黄油少顷后滴落,火焰如蛇噌地窜起,香气霎时更浓郁了些。
然而今晚的众人,少有将注意力放在食物上。原因无他,只要眼睛没瞎,任谁都看得出秦邵宗心情不美妙。
无形的阴云遮天蔽日,隐约还能听见雷鸣隆隆,却是一直隐而不发。
众人正襟危坐,一个个谨言慎行。
身旁男人气压阴沉,周围气氛也很怪异,但黛黎可不管那些,她吃得开怀,胃口比昨晚好多了。
吃完这串肉,她又伸手去拿冻柿子,雪白的腮帮子鼓起一点,红唇吃得油亮油亮的,像涂了一层蜜。
秦邵宗看了黛黎几回,但不知道她是没察觉,还是懒得理他,她一次都没转过头来。
秦邵宗冷呵一声,伸手拿了一串肉。
黛黎就坐在他身侧,男人抬手往前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咀嚼的动作一顿。
他刚刚拿的,好像是……鹿肉。
黛黎不由侧头,正好看见这人大口吃肉。他森白的犬牙狠狠咬进肉中,浅棕色的眼瞳紧锁着她,眼里的暗火比前面的熊熊篝火还要盛。
黛黎心里打了个突。
三下五除二,秦邵宗将一串鹿肉吃完,而后又去拿新的肉串。
这回他拿的还是鹿肉。
他依旧是看着她大口吃肉,仿佛咬着的肉是她。没两下,一大串鹿肉被他消灭了个干净。
秦邵宗再次伸手,想拿第三串。
黛黎顿时警铃大作,火速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荤素搭配才是正道,君侯用的荤食已够多,不如吃些冻柿子如何?”
嘴上问着“如何”,实际黛黎强硬将他手里那串鹿肉给夺了,硬是塞了两个冻柿子过去。
鹿肉被称为“肾之果”。秦长庚这人热衷床事,一干起来没完没了,且本身又配了个强力马达。如果放任他继续吃下去,今夜怕是得通宵达旦作妖。
鹿肉被夺,秦邵宗没说什么,拿着冻柿子咬了下去。
这一口的咬痕很深,冻柿子鲜艳的内里像敞开的某种肉,看得黛黎脊骨发紧。
篝火晚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夕食已用完,该安寝了。
黛黎眉目微动,正准备和秦邵宗说一句她要去找秦红英,忽觉手腕被扣住,紧接着一道不容抵抗的力道将她带起身。
“夫人,时候不早,我们回吧。”他紧紧盯着她。
黛黎:“……”
*
主帐内。
幄帐门前厚重的挂帘垂下,将内与外完全隔开。冬季的寒凉和刺骨的风,随着挂帘的落下通通不见踪影。
幄帐里的温度悄无声息地攀高。
秦邵宗解下披风,将之随便搭在衣架上,他逼近黛黎,眼中酝着沉甸甸的暗火,“夫人今日好生威风,运筹帷幄,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气势强横,比黛黎高出一个头,纵然除了披风,此刻依然魁梧如山岳。
“秦长庚,当初你我打赌,未规定不能用技巧吧。”他进,黛黎不自觉往后退。
秦邵宗一步步上前,把人困于角落的软床边,语气不明:“这一出敲山震虎好生精妙,这是谁的主意?是夫人,还是秦宴州那小子?”
黛黎还想再退,却不料后面是软床,一个不慎被拌了脚,失了平衡倒在软床上。她本就不如他高,如今摔倒后,几乎整个人被笼在他的身影下。
她跌坐着、仰着首看他。
“若是夫人的主意,今夜我必让夫人河涸海干,若是秦宴州那小子自己想的……”
秦邵宗突然笑了下,这个笑容黛黎看不懂,不是讽刺,不是怒火,也不是懊恼,而是另外一种情绪。具体是什么,此时的她也说不清,只敏锐地察觉到是正面的。
黛黎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无论是最初在蒋府内爬树后又觉不妥,还是后来她在太平郡的茶肆里隐隐觉得不安,都是第六感在帮她。
这一刻她莫名觉得,或许可以说实话,他可能真不会找州州麻烦。
“若是州州的主意,那你如何?”黛黎忍不住问。
“我不追究他,且会从轻发落夫人。”这人嘴上说着“从轻发落”,但实际却将手搭在腰间的兽首鞶带上,生了厚茧的长指挑开卡扣。
黛黎嘴角抽了抽。
她未说话,秦邵宗也不催促,解开鞶带以后便一个饿虎扑食,在黛黎的惊呼声中将人摁倒。
秦邵宗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手大掌张开裹着她下颌,两指隔着柔软的脸颊捏开她的唇关,而后熟练地撬开探入。
那股憋了一个白日的火气终是烧了过来,他将她笼在自己的暗影里,吮着咬着她颤抖的唇,又肆无忌惮地在其内横扫,如同最严格谨慎的军巡一般,不放过每个角落。
黛黎早已习惯他的章法,如今见他来势汹汹,调起这般高,暗道了声不好,别是这宿真得通宵达旦。
她抬手按住他不知何时勾上她腰带的手,口不能言,便以指在腰带上绕两圈,再扯着收回,同时尽量侧开头。
“君侯不想知晓答案吗?”她气息已乱。
男人撑起身,竟还真忍些退开了些,他目光如炬,昏暗中的棕瞳似有亮光,“如实招来。”
“大部分是州州,我只给他查漏补缺。”黛黎迟疑着说。
秦长庚这人在她这里信用值挺好,他承诺过的都能做到,未有一次失言。他既然说不追究州州,那就是真不追究。
这话方落,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了他又笑了一下,还是方才那种笑容。
还不等黛黎仔细琢磨,原先缠着她手指的腰带被解开、利落抽离,待整条脱离外裳后,又缠在她的双腕上。
“夫人这腰带好生别致,借我一用。”
黛黎正欲挣扎,他的声音在此时骤然变得严厉肃穆,“罪妇黛黎,犯戏弄丈夫之罪,现本官判处其受鞭笞三百下,剥除狐狸皮一宿,以儆效尤。”
黛黎:“……”
黛黎大为震惊,正欲反驳,又被堵住了口。
……
时间流逝,天上的圆月逐渐西斜。
北地的寒风刮得呼啦啦地响,夜里一双双幽绿的小灯盏闪烁着冷锐的光,四周有狼嚎呼喊,掩盖了许多动静。
夜已深,但仍有人未酣睡。
偌大的幄帐中,门帘已垂下,相对位置的两侧窗帘卷起少许,便于空气对流透气。
帐中热火朝天,酣战正浓。
黛黎趴在软床上,双手死死抓着下方的锦被,红唇紧咬,努力抑制喉管里的声音。
帐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得多,她鬓间、脖颈间和身上都出一层薄汗,雪白的肌肤被蒸出了浅浅的粉调,仿佛刚从温泉里捞上来。
他兴致盎然,津津有味,用那条湘妃色的腰带丈量过许多地方。
“休、休息片刻……”黛黎刚过一轮,双目无神。
“三百鞭笞还未过半,岂能休息?”他不仅不听,还顺带将此时直接系在女人腰上的腰带收回,重新绑在她双腕上。
黛黎气笑了,“未过半?你睁眼说瞎话,我不服,让你上峰来和我说话。”
他恶劣地笑着,也恶劣地动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黛黎:“……”
“秦长庚你不要脸。”黛黎蹬腿。
他青筋勃发的大掌伸过,五指张开,紧紧扣住那截大白腿,指缝间淌出些白生生的嫩肉来,“竟然辱骂朝廷命官,罚你重头开始。”
黛黎:“……”
“不过本官仁厚,可给你一个赦免的机会。”他退开了少许,维持着半退不退的状态将黛黎翻了过来,令她面朝上。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有所指,“若是夫人现今让我停下,我必定听令行事。”
黛黎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和她打赌,输家得答应赢家一件事,这人分明是想她将“彩头”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黛黎撇开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秦邵宗皮笑肉不笑,“不但不答应,竟还敢作诗讽刺本官,该罚,三百鞭翻倍,罚你吃六百。”
“秦长庚,我求你要点脸吧……”
冬季的夜漫漫长,秦邵宗吃下的两大串鹿肉,在这一夜皆化成了柴火干草,将锅里的狐狸炖得七荤八素。
一晚上醒醒睡睡,第二日黛黎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她一觉醒来,察觉营地里似乎少了不少人,一问才知原来有人早上出猎了。而这些人里,既有秦邵宗,也有秦宴州和秦祈年。
……
经过一晚上的修养,原先被吓跑的猎物有一部分回来了。
昨夜秦邵宗是碰不上猎物,没有出手的机会,今早倒是遇上了。
他们发现了一只大狍子。
“秦三,你去抓狍子。”秦邵宗道。
昨天猎兔子猎着猎着,秦祈年被旁的事吸引了心神,以致于输了比赛。少年憋着一股劲儿没地使,如今听了父亲的话,带着两人一头钻入林中。
除了狍子,方才路上还遇到了鹿,秦邵宗同样分派了任务出去。此时跟在他身旁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而这寥寥几人中,包括了秦宴州。
青年驱马上前,行到秦邵宗旁边时下马。他对秦邵宗拱手,“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不过奉我之命行事,源头在我,我可以自行承担后果,还请武安侯将他们放了,也莫要为难施小娘子。”
秦宴州口中的“他们”,是指那几个从施家带过来的亲卫。
昨日秦宴州“落网”以后,施溶月带着亲卫奔走,中途特地分出一波人,分别去寻锣镲。一个“落网”两刻钟后,另一个再敲,以此尽可能拉长能敲打镲和锣的时间。
事后这批人,包括施溶月全部被捕。又因为施溶月本身身份特殊,被放了。
她是唯一被放出来的,施家的其他亲卫这会儿还被秦邵宗关着呢。
秦邵宗仍骑在赤蛟上,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人,但语气却很平静,“施家的亲卫怎会听你之令?”
秦宴州:“是我请求施小娘子助我一臂之力。”
秦邵宗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马鞭,“你请求,她就答应了?她知晓个中内情否?”
秦宴州摇头说她不知。
秦邵宗忽地笑了下。
不管知不知晓,但在施溶月被没收唢呐以后,她必定知晓猎场内禁乐。
“这个施茸茸小小一个,倒是胆大包天。”他突然话音一转,“但我昨夜听夫人说,到处敲锣打鼓和分散侍卫行事都是她的主意……”
“不,和母亲无关!此事是我一手安排,是我听闻她和您有赌约,这赌约内容又未有规则限制,这才动了旁的心思。”秦宴州忍不住打断。
秦邵宗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后应了声,“行,那些人便放了吧。”
他答应得太爽快,甚至未有说其他,没有要求,也没有提后续。
秦宴州稍愣。
秦邵宗看懂他的疑惑,“兵者,诡道也。昔时泓水一战,宋襄公因泥古拘方,死心眼地等楚军渡河且列好阵后才进攻,最后大败。而宋襄公本人亦受重伤败走,从那以后,中原霸权便与他无关。”
秦邵宗眼里有嘲弄,显然是极为看不上这等榆木行为,“在战场上可没那么多能不能、该不该。号角一旦吹响,战事唯有两个结果:成,或不成。”
秦宴州若有所思。
“再说,等明年春,你母亲便会嫁我为妻,你到时得喊我父亲,我和自己儿子有什好计较的。”秦邵宗笑道。
秦宴州:“……”
*
在狩猎队归来,再吃过一轮肉食后,各家开始拔营。
今日是第三日,也是这场冬狩结束的日子,大伙儿准备回渔阳了。
北地寒风凛冽,来时黛黎乘马车,回去时亦然。不过与先前不同,回程她的马车里多了一人。
身着黑袍的男人懒洋洋地靠在软座上,他手长脚长,此时以肢体并不收敛的姿势舒展,能占去好大一片的位置。
这辆马车同样是单面椅,车内小案直接顶到车厢最前处,唯有后面长椅可供入座。
黛黎来时穿着大氅,陷在暖融融的莲青色貂皮内,如今回城路上,大氅被放在一旁。
实在是用不上。
秦邵宗本身就是个大暖炉,和他挨在一块儿暖和得很。
“秦长庚,你早上和州州一同出猎,是否和他说了什么?”黛黎忽然问。
今早儿子出猎回来,虽未说什么,神情也如常,但黛黎注意到了他的一些小习惯。
他看了秦邵宗两回,似好奇。
后来她偶然听见秦祈年说今早他爹依旧没亲自动手,她便直觉有些不对劲。秦长庚出去转一圈,猎物不打,那出去做什么?
秦邵宗执起她一只手,从掌根一直摩挲到她指尖,“那小子找我认罪,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放过茸茸和她那几个亲卫。”
黛黎不由直起身。
昨夜他们回来,她光顾着乐,都忘了问详情。原来这事不仅有州州的手笔,还涉及了施溶月。
不等黛黎问,秦邵宗接着说,“既然我昨晚已答应了夫人,此事自然不会和小辈计较。”
黛黎脊骨放松,随口吹捧他一句,“君侯不愧是一言九鼎之人。”
他旧事重提,“此番输给你,夫人有何要求?”
担心她一拖再拖,后面一门心思在《答婚书》上做手脚,秦邵宗故意道:“限夫人今明两日提出,否则过期不候。”
黛黎:“安心,待回去后就告诉你。”
秦邵宗扬起长眉,“如今不能?”
黛黎还是坚持道:“现在缺少些东西,待会去再说吧。”
他不再坚持。
今日白天有活动,后面拔营和回城皆费时,故而待他们回到渔阳,已是黄昏了。
灿烂的余晖铺满天幕,将苍穹染成一幅漂亮的油画。秦府正门大开,由留守在府中的秦云策领头恭迎他们归来。
“冬季寒风大,云策不必在此等候。”帏帘掀开,秦邵宗皱眉道。
秦云策深深一揖,“谢过父亲关心,云策近日自觉颇为舒朗,并无大碍。”
秦邵宗:“回吧。”
马车直入正房,秦邵宗先下车,而后他手一抬,将黛黎也搀下车。
黛黎进了正房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知晓秦邵宗跟着过来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
黛黎回头看他。
这人对上她的目光,勾唇笑道:“如今已归家,夫人有何要求但说无妨,你夫君必定让你如愿。”
黛黎忽然问,“君侯的私印带了吗?”
秦邵宗说带了。
官有官印,大户人家也有自己的私印。私印是凭证的一种,和签名一样效力,有些望族甚至见私印如见本人。
黛黎回了内间,片刻后拿着两份信件出来。
秦邵宗已坐于案前,他视力很好,分明看到其中一封信封上写着《答婚书》。
男人唇边的弧度霎时更深。
黛黎先将《答婚书》放案上,推着往前滑到他跟前,“这是先前答应过给你的《答婚书》。”
几乎是那封书信停下的后一瞬,就被他抄起拿了过去。
“不过我建议君侯先看看这一封。”黛黎忽然又说。
秦邵宗拆信的动作一顿,到底顺了她的意,拿起她推过来的另一封。
这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和旁边的《答婚书》比起来多了几分神秘。
秦邵宗将之拆开,里面的桑皮纸也扬开。
而待他的目光触及到最中心的标题时,他的眼瞳骤然收紧,随之面色铁青,唇边的弧度也迅速落下。
那纸上最上面的中心标题,分明是:
《离婚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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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大燕王朝没有和离一说, 比“和离”更现代化的“离婚”一词,那就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但“离婚”这两个字,见字生意。此时此景, 只要是识得字的,都能知晓其中含义。
离, 离开。
婚,婚姻。
故而仅扫了一眼最中心的标题,秦邵宗便看不下去了。
他只觉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以横扫千军之势蔓至四肢百骸、又直冲上头顶, 冲得他颈上经脉抖抖地立起, 也冲得他两眼发黑。
秦氏是一方名门望族,他虽不是嫡长子, 但也占了个“嫡”字,自幼除了长辈和平辈的兄长, 谁待他不是毕恭毕敬,极尽谦卑?
待他及冠接过家族重担, 后面又受了朝廷敕封, 秦氏更是直接奉他为族长、唯他马首是瞻。
后来他继续南征北战,连同冀并二州一同收拢,将整个北地牢牢握在掌中,可以说北地全局, 指顾间耳。
长辈已过世, 韩天子远在长安,北地已无人能让他低头,也无人敢待他有半分不敬。
他心心念念娶她为妻,这还未成婚呢,她却先递来一份什么《离婚协议》。
他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
“荒唐!”他拍案而起。
案上的东西统统一跳, 包括被秦邵宗拿出来的私印和搭在砚台上的砚,后者更是被震得沿边滑了下去。沾湿的砚头“啪”地压在桌上,印出一道墨痕。
拍了案他尤嫌不足,还伸手将那份《离婚协议》揉成一团,“嗖”地从门口丢出去。
黛黎:“……”
旁人面对秦邵宗的雷霆震怒,必定吓得面色苍白、两股战战,但黛黎已经不是第一回把他惹毛,之前也对此早有预感。
“不荒唐。”
黛黎没有急着去捡协议书,而是先绕过长案,和秦邵宗同在一边。她主动握着他粗糙的大掌,试图拉着他重新坐下。
这第一下,她没能拉动他。
男人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他目视前方,连头都不带转分毫。若非剧烈起伏的胸腔和急促的呼吸声,此时的秦邵宗更像一樽威严冷酷的石雕。
“君侯莫气,事出有因,你听我慢慢道来。”黛黎抬手抚了抚他的胸膛。
她的声音是那种听得很舒服的温柔嗓,像泉水流过,也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秦邵宗侧头睨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沉沉的一眼,分明是在说:不想听。
黛黎见他好歹有反应,于是第二回拉他的手,试图让这人重新坐回去。
而这一次,她依旧没有拉动。
黛黎柔声说:“桃花源内并无《答婚书》一说,不过既然当时君侯希望有,那我便如你所愿,学着写一封也无妨,哪怕此前我从未给任何男人写过这种书信。”
秦邵宗面色还是难看,但周围那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压散了一些。
黛黎开始编谎话骗他,“并非我特地刁难你,实在是在我那边,所有即将结成夫妻的男女,都要签署一份《离婚协议》。目的是为了日后相看两相厌,日子过不下去时能迅速分开。”
继那句“荒唐”以后,他终于说了第二句:
“不可能。”声音冷冰冰的。
黛黎知道他并非拆穿她的谎话,只是单纯反驳那句“分开”。
她继续说:“这份婚前签署的协议,其实用得上之人并不多。有许多恩爱夫妻终其一生都将之压在箱底下面,待它被虫蛀啃食大半、又或是自然烂掉,都未能让它重见天日。毕竟协议里的条件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满足,或者该说如果满足了,这样的夫妻也基本是貌合神离,再无在一起的必要……”
话音顿了顿,黛黎语气里多了几分惆怅,“我愿为君侯入乡随俗,书一封从未写过的《答婚书》,难道君侯半点都不愿为我改变吗?哪怕这份协议拿到官司,依据大燕律例,它很可能得不到认可。”
秦邵宗听到最后一句,面色稍缓。
此时黛黎第三次伸手拉他,他终于动了,顺着她的力道重新坐下。
黛黎此时才去将纸团拾回来。
桑皮纸揉成一团后颇有分量,而且那人方才气急,这一扔不仅飞出房门,还快丢到庭中去了。
等黛黎回来,见秦邵宗在看那份《答婚书》,面色比她出去之前又好了一些。
黛黎偷偷翘了下唇角,又在他抬头之前整理好表情。但很她快发现,先前放在案上的私印不见了。
黛黎:“……”
她绕到案后和秦邵宗同坐一边,将皱巴巴的《离婚协议》展开。
令人不虞的标题赫然在目,秦邵宗额上青筋又跳了下,但这次他没有立马移开眼。
耐着性子看下去。
开头很简短,没做过多的赘述,只说夫妻若是满足以下的任意一则条件,便可分开。
秦邵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微不可见地往旁边偏了偏,而后才继续看下去。
条件不多,她只列出了三种情况。
1、夫妻任何一方有新欢,视为婚姻破裂。
2、双方因观念、不限于指生育观念出现不合,且难以达成共识,视为婚姻破裂。
3、发生涉及任何一方子女的矛盾,且矛盾不可调解,视为婚姻破裂。
第一条秦邵宗读完便罢,直接略过。
她有新欢?
万一真的有,他也能让所谓新欢立马重新投胎,有变成没有。
读到第二条他稍稍一顿,随后也略过;但看到第三条时,他目光凝滞了。
男人搭在大腿上的手指快速点了几下,“夫人,这第三条中的‘矛盾’具体指什么?”
“没有具体,它是一个泛指。”见他皱眉,黛黎温声道,“虽是泛指,但我不认为你我都是那种光长嘴,不会沟通之人。”
黛黎语气依旧温柔,但话里多了两分试探:“难道君侯认为在养育子女这一方面上,你我会存在不可调解的矛盾?”
秦邵宗沉默,他没有接黛黎这话,继续往下看。
[婚姻破裂后,双方携各自子女分地而居,从此一别两宽、各不相干,绝不可过问或干涉彼此的未来。]
这一段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长出了脚,在秦邵宗的雷区里肆意撒欢,他方才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又有暴涨之势。
黛黎知道他在不悦什么,无非是对最后一行“判决”有意见。
但这条线绝不能退让。
这个时代的法规弹性很大。什么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很多时候只是句空谈。
像秦邵宗这种傲气、某些方面却相当严于律己的人,往往会把承诺看得很重,哪怕这些东西在明面上的律法没有规定,他依旧会遵守。
只要让秦长庚签字画押,这事就成了九分。
于是黛黎只当没察觉他的不虞,将封泥盒拿过,还贴心地旋开放于他面前。没有问他有何处不满,她直接道:“君侯,请吧。”
秦邵宗没有动。
“君侯?”黛黎喊了声。
秦邵宗不应。
黛黎嘴角抽了抽。
行吧,不做声就不做声。
他把私印藏起来也没用,她自行将它重新找出来。
两人本就挨着坐,如今黛黎要找东西也很方便,直接伸手翻他的袖袋就行。
秦邵宗察觉到她的动作,他手脚没有动,只垂了眼,看着她翻自己的口袋。
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的衣衫都有广袖设计,袋口朝上方斜着设计,以此让收纳的小物件不易掉出。而宽大些的广袖,甚至能达到半米。
黛黎把手伸进去,身子也不住往秦邵宗那边倾。他袖里没什么东西,她很快摸到他的私印。
秦邵宗这枚私印特别怪异,不,说是私印其实也不那么正确。
这人官职多,对应的印章也多。他嫌繁琐碍事,于是特地拿了另一块玉,雕了一个多面体印章出来。
每一面是一个印章,侧过来又是别的印章,足足好几个印,都被一块玉囊括了。
黛黎把印章放在他手边,“劳您大驾。”
男人浅棕色的眼在日光渐暗的如今,愈发像林中潜藏的、盯着猎物的虎,透出几分凶狠。
黛黎一看就知晓他不乐意,但她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封展开的《答婚书》拿过,折了折,而后又去拿信封。
一副要将《答婚书》收起来的模样。
秦邵宗终于动了,他先是拿过狼毫,随便沾了点墨,而后在纸上签名。这名字签得比平日潦草多,眼力差些的都不一定能看出来。
签好名,好半晌他才拿过私印,慢吞吞地沾了红泥一下,便“啪”地印在下方专门标注的印章区。
黛黎试图得寸进尺:“还有其他面。”
秦邵宗将玉块一丢,脸色黑沉沉地甩手不干。
他不干,黛黎干。
当即她拿了他的私印,自己沾印泥,“啪啪啪”地好几下,把剩下的每一面都盖上。
待盖好,黛黎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至此,大功告成。
待风干并折好这封来之不易的协议,黛黎后知后觉《答婚书》又到了他手里。
目的已成,其他无所谓。
黛黎把信件收入自己的袖袋中,起身要往外面去。
“夫人作甚去?”方才惜字如金的人,这会儿问。
黛黎如此说:“先前顾忌着乘车,不敢多食,如今有些饿,我去让人煮一碗汤面来。”
秦邵宗:“小事一桩,让女婢去办即可。”
黛黎有理有据:“坐了许久车,骨头都快散掉了,还是得外出走走。”
但实际上,黛黎离开主院后并没有亲自去庖房,而是随意将这任务交给偶遇的奴仆,她自己则往秦宴州的院子去。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待黛黎来到儿子阁院前,天幕只剩下一层淡淡的光。
“妈妈?”秦宴州惊讶于她这个时间点来。
黛黎也不说废话,从袖袋里拿出那封协议书:“州州,你帮我保管一样东西。我方才和秦长庚就明年的成婚先签了一封《离婚协议》,虽说这个时代的官寺不承认由女人提出的离婚,但秦长庚说的话基本都做到,而且这上面盖了很多官印,我想应该能糊住旁人。”
秦宴州低头看手上的信件,面容笼在昏暗里,叫人看不清情绪,“妈妈,您……是不是根本不想和武安侯成婚?”
黛黎敛眸,“当然不是。写这封协议纯粹是有备无患而已,毕竟这个时代的民政局不受理离婚,我总得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
秦宴州抬首,迎着逐渐分明的月光,他的眼睛幽深如潭,“妈妈,我可以看一看这封协议书吗?”
黛黎愣了下,“啊?可以,你看吧。”
信件还没封口,如今直接取出即可。而其内的桑皮纸一拿出来,秦宴州立马就发现它皱得厉害,像被谁用力揉成一团丢。
青年展开信件,逐字逐句看得很认真。不算长的一封信,秦宴州看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来啦,今天状态好了点,明天应该也可以更[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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