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臻虽早有预想,可当情期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种多么痛苦的感受。
一瞬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整个人跪倒在地,清晰地感知到小腹深处有一股气正在疯狂冲撞,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好像要硬生生地从血肉里凿出个口子。
程云臻跌跌撞撞地去找天香丸,就这几步路漫长得竟如半日,当他的手碰到盒子时,他甚至松了口气,以为自己马上要得救了。
然后他发现——他打不开这个盒子。
上次开启它,还是刚送来的时候,君无渡在场。天香丸药味很重,久久不散,是以从剑道试域回来,程云臻只是晃了晃它,确认里面的药丸还在,就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为什么会打不开?
——为什么?
很快,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他跌在地上,痛意从骨缝里往外透,他恨不得找把匕首剖开自己的腹部,让那股鼎气冒出来。他一开始还用自己浑身的力气颤抖着手指,试图再度打开那木盒,但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已经濒死了。
眼前一片模糊,他大概是用力地张开嘴呼救了两声。
救命。救救我。
谁能救救我。
程云臻本以为这时候他会回想穿越前的一切,那些他平时不敢想的一切,但是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求生。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是几秒钟的时间,就在他已经快要濒临极限的时候,一颗剧烈苦涩的药丸被塞进他嘴里。
脑中嗡嗡的鸣响随之停止,世界完全安静了。
君无渡抱着他,不知到底经过了如何一番暗潮汹涌,最终表情冷静地拈起一颗天香丸,塞入了秦云唇中。
指尖还残余着嫩滑湿热的触感,他的拇指轻轻擦过秦云被咬得嫣红溃烂的嘴唇,将他唇边染上血迹,血迹又被流出来的涎水冲开,好似晕了的胭脂。
他看着秦云含着那颗丹药,把手伸了回来。
然而秦云已经力竭,竟然连自己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到,无论如何努力,都吞不下他心心念念的天香丸,粉嫩舌头不停地翻搅着褐色圆珠舔弄。
君无渡额角爆出几条青筋,最后一点耐性都要被消耗殆尽。
他低头,在怀中人耳边说了句话。
那句话带着灼热的气息,程云臻听得一清二楚,蓦地睁大眼睛,甚至为此而战栗不已,在他怀里簌簌地发起抖来。
——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要……
程云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去吞咽。
君无渡察觉到他的反应,哼笑一声,似乎在得意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更加恶劣地说:“给你五个数的时间。”
然而越是着急,程云臻越是咽不下去,化开的药衣极为苦涩,剧烈苦酸味充斥着口腔鼻腔,更何况他还在耳边的倒数声中惧怕不安,在脑子反应过来前,身体竟将丹药吐了出去。
五个数也结束了。
程云臻无法接受,他想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丹药,然而整个人被君无渡箍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忍不住崩溃地流下几滴眼泪。
似乎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丧失了,他安静地靠在君无渡怀里,刚刚吞下去的稍许药水缓解了内府疼痛,将乱窜的鼎气暂时压制下去,然而这远远没有结束。
他实在是太累了。
但是……如果就这样放弃抵抗……
他听见君无渡带着些戏谑问:“有这么苦吗?”
君无渡改从身前抱着他,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程云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肩膀被人握住,嘴唇旋即被舔了一下,有些刺痛,另一个舌尖闯了进来,分享了他口腔里的苦涩味。
他被压在地上,身体无力颤抖。
君无渡吻着秦云,脸上一湿,这才察觉到秦云正在空茫地睁着眼睛流泪。
他看到他通红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狠狠一震。
他的动作甚至有些慌乱,把木盒拿到秦云跟前,像是献宝:“你看,还有九颗。”
他又拿出一颗丹药。
君无渡用灵力把天香丸割开掰碎,方便秦云服用,他不再欺负他,搂着他吃药,柔声哄道:“慢一点,不要呛到了。”
一整颗天香丸终于吃下去,上等灵药的威力,让他整个灵府鼎身都清凉无比,一瞬间缓解,所有的苦楚好像从未有过。
*
程云臻浑身舒适地醒过来,因为头脑清醒,他的记忆也很快回笼。他想起来自己差点因为情期发作吃不到丹药死掉,但是是差点。
他翻了个身,从床上爬起来,听见自己的脊骨在咔咔作响,也不知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坐着捋了一会儿事情原委,意识到那个药盒只有君无渡能打开。
这手段似曾相识。
程云臻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可笑之处。他以为自己离开了合欢宗,得以暂时喘息,但实际上在君无渡身边和在合欢宗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必须开始制定计划了。
*
君无渡进来的时候,见秦云正在吃饭。
天香丸药力发散之后,秦云就陷入了昏睡之中,足足睡了两天一夜,若不是摸着他脉息平稳,君无渡险些要叫医修来看。
秦云昏睡的时候,君无渡常常坐在床边看他。现在他醒来了,君无渡在进门之前反倒心中异样,不停猜测着秦云的反应。
超出他意料之外的是,秦云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还多了一丝冷漠。
见到他来了,秦云垂首站起来,平静地问他要不要用饭。
他脑中倏忽闪过秦云在他怀里发着抖喘息的模样,和此刻判若两人。
那时候他的确是想直接与秦云行双修之事,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一则是看秦云抗拒的模样实在可怜,不想趁人之危,二则是因为他对于双修知之甚少。
况且他想要秦云,什么时候都能要。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给秦云喂了天香丸,过程中到底有几次想反悔,只有自己知道。
即便收了秦云一点酬劳,君无渡也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正人君子过。
但——秦云像是已经忘记了两人曾经有过亲吻那么亲密的接触,听见自己说不用饭后就坐下继续动筷了。
也不给他倒口茶喝。
君无渡坐在他对面,扫了眼桌上的饭菜,道:“你睡了两天才醒,不宜用太多。七八分饱即可。”
程云臻持筷的手一顿:“是。”
看着他冷若冰霜的样子,君无渡突然就不痛快了,但他忍了片刻,没有发作,而是道:“我这几日外出有事,你情期刚过,自己好好休息吧。”
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秦云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主人。”
君无渡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怎么了?”
“我有一事相求。”
自从他到自己身边来,除了刚开始烧掉卖身契,其他毫无所求,这是第一次开口。
君无渡转过身来,坐回秦云对面,神色有些古怪地道:“何事?”
程云臻已经将手中筷子放下,端正坐着,斟酌字句道:“自从回来后,我一直都没出过门。”
他刚起了个头,君无渡蹙起眉:“你出去做什么?”
程云臻:“您当时留下我,是叫我为您奉剑。我总不能一直闲在屋里,什么都不干,实在无聊得很。”
君无渡不肯松口:“这几日我去的场合不方便带你。屋里有琴有棋,有书简笔墨,你可自娱自乐。”
程云臻本来就是憋着一股火,尽量带着祈求的语气和他说话,现在又听到琴,快装不下去了:“主人是怕我逃跑?”
君无渡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扬眉道:“你一个炉鼎,能跑到哪去?好了,此事休要再提。”
他刚说完,就见秦云眉眼都耷拉下来,仿佛一腔期许都被他浇灭了。
君无渡便有些犹豫,最后道:“你若实在想出去透透气,就在附近逛一逛吧。只有一点,出去的时候戴上帷幕。”
程云臻没想到他松口松得这么容易,愣了片刻后道:“可是我没有帷幕啊。”
君无渡险些被他气笑了,指着他道:“你莫非觉得我连给炉鼎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等着,自有人给你送来。”
程云臻也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可能是因为他太想出去了。
这日下午,真有人给他送来衣物,一男一女两个修士,男修就是之前程云臻见过的君十五。
君十五笑道:“秦公子,剑尊大人叫我把衣饰给你送来。我身边这位是玄霜织造的周老板,待她为你量体后,就能将衣服赶制出来,您若是有什么要求,随意吩咐一声就好。”
程云臻轻声道:“麻烦你们了。十五,你的伤如何了?”
君十五一愣,扬起略带着稚气的面庞:“多谢挂念,我的伤早就好了。您瞧,这条胳膊一点事儿都没有。”
周老板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剑尊的生意,见了秦云的脸,愣了下道:“秦公子天人之姿,我倒不知道用什么衣料来配了。”
“周老板可别藏宝贝,自然是用最上好的衣料,”君十五道,“剑尊难道还能短了周老板的灵石不成。”
周老板:“那我先给秦公子量体。”
程云臻本以为她会掏出个卷尺,结果只是拿个看起来像会发光戒尺的东西,从头到脚地把他扫了一下,就量完了。
程云臻道:“不必费什么心思,挑两套简单成衣并一个帷帽就行了。”
君十五忙道:“两套可不行。周老板平日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亲自来霁川一趟。况且剑尊大人吩咐了,要给秦公子添置齐全。”
周老板笑说:“我哪里忙了。”
她自然也不可能嫌钱赚的少,一下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少说几十套衣服。
而且这些衣服不是整齐地挂在衣架上,为了让程云臻看清楚,密密麻麻地浮在空中。
离程云臻最近的一件是件舞衣,布料少得可怜,和比基尼差别不大。
程云臻眼皮狠狠一跳,道:“这些……颜色太鲜亮了些,有没有素简点的,黑白灰色最好。”
这一墙的衣服都太张扬了,有件鹅黄色的上面还带流光,硬生生搞出了荧光黄的效果。
周老板道:“有的有的。公子先挑完这些,我再拿新的出来。”
程云臻就随意点了个藕粉色的。
周老板:“公子眼光真好。这整件衣服都是用百年冰魄蚕丝织成的,袖口和衣袂上的莲花纹都暗含防御阵法,可抵挡筑基修士全力一击。哦对了,这衣服还有配套的玉藕簪。”
程云臻伸手摸了摸,果然触感丝滑。他又转身看了看满墙的衣服,道:“我看这些衣服,件件华美精致,都是出自周老板之手吗?”
“大部分是,”周老板道,“小部分是我手底下的人做的。”
“玄霜织造,好名字,”程云臻抚着衣服上的绣样,轻声道,“不知贵店开在什么地方?”
周老板只当他以后想来光顾,道:“出了霁川的地界,只要往东入城,都有我们的店。不过公子无需上门,以后想制新衣,吩咐我前来就是。”
程云臻点了点头,不再问了。他本来对衣服最大的要求就是穿着舒服即可,但是君十五和周老板奉命而来,足足劝着他挑了三四十套衣服留下。
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程云臻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也正因如此,虽然他不喜欢挑这些华贵的衣料,还是十分珍惜能和人交谈的机会。
周老板把全部的衣服都搭配好了,摆放整齐才离开,十分贴心周到。
君十五道:“剑尊大人还吩咐了一事。若是公子想在霁川闲逛,我会陪同在侧,给公子带路,防止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公子。”
程云臻便知这是监视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道:“那劳烦你明日带我逛逛吧。”
*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程云臻终于迈出了房门。
因为君十五说外面风大,他又加了件斗篷,帷幕拢身,整个人被罩在层层细纱中。
还好这帷帽比合欢宗发的要精致很多,不怎么遮挡视线。
边走,君十五给他介绍:“霁川有很多山峰,峰峰有灵脉,嫡系可独占一峰,其他旁系或者客卿长老们会合住一峰。至于外门弟子、杂役那些只能在山脚。”
之前听崔管事说霁川风景美,程云臻只当他在说套话,如今一看,果然很美。
那些山峦像是被天神随手抛下的碧玉棋子,青色层峦交叠,峰顶积着未化的雪。
程云臻欣赏了一会儿能净化双眼的美景,烦心事又袭上心头。
霁川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在山上出逃,还没走出霁川地界,就会被拦截回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君十五道:“秦公子你看,那是洗剑峰,可供剑修淬炼佩剑。”
程云臻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座山峰悬着百丈瀑布,许多修士御剑穿梭,隐约有清越剑鸣传来,他道:“好多人啊。”
君十五:“晨起灵力充沛,来洗剑的修士自然多一些。”
程云臻看了眼他身上的佩剑,道:“那我岂不是耽误你洗剑了?”
“哪里的事,”君十五着急道,“带公子闲逛是剑尊大人吩咐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尽心完成。”
程云臻在帷幕下敛起笑容。他不明白,为什么君十五这么崇拜君无渡,每次喊剑尊大人都喊得非常崇敬。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君十五小心道:“秦公子,您累了吧,不如今日先到这里。”
程云臻:“我不累。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要是你累的话,那咱们就回去吧。”
君十五自不可能走这两步路就疲累,他只是怕出什么幺蛾子。见程云臻兴致高涨,只好道:“那我带您再往那边逛逛。”
程云臻状似无意道:“你们家里可有藏书的地方么?”
“有,”君十五道,“有个极大的藏书阁。”
“可否带我去看看?”
“这……”君十五有些为难,剑尊临走前没吩咐过秦云能不能进藏书阁,“这恐怕……”
况且藏书阁是机要的地方,炉鼎不方便进。
程云臻:“你放心。只是剑尊命我增进琴艺,我想着去藏书阁找两本琴谱,好讨他的欢心。”
“那您不必进藏书阁,”君十五松了口气,“要什么样的琴谱,我去寻来便是。”
“不拘什么样的,不是哀乐就行,”程云臻道,“你看着选吧。”
“好。”君十五暗道秦公子人真好说话。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你们平日里一直都呆在山上,不闷么?”
“为了修行,不闷,”君十五道,“不过,也有些师兄师姐,他们喜欢出霁川,去山脚附近的城镇玩儿。如果耽误课业,就会被长老责骂。”
程云臻笑道:“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难道忍得住,一次都没去玩过?”
君十五很快闹了个大红脸:“去过的。”
“我也想去看看。”程云臻叹息道。
君十五听见这话,不禁抬头看向程云臻。然而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幕。
“好了,”程云臻道,“我今日也累了。回去吧。”
*
接下来的两日,程云臻没再出门。他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时兴起,逛过了也就算了。
这日,消失了几天的君无渡回来了。
他连门都没走,是整个人突然出现在屋里,吓了正在假模假样练琴的程云臻一跳。
程云臻起身道:“您回来了……”
君无渡一语不发地打量着他,秦云今天穿了件白色成衣,袖口和领口处渐青,立在古琴后如一副画卷。
姓周的要了他那么多灵石,上等的衣料穿在秦云身上,果然很美。
君无渡突然道:“戴上帷帽,我带你出门。”
程云臻立刻去找帽子,他还要拿剑,被君无渡制止,手拉着手,两人顷刻间出现在霁川山脚下的化阳城中。
站定之后,程云臻好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只见整条街上都燃着灵石灯笼,一眼望不到头,亮如星海。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两株灵草可是上品!”
“你买的时候不知道吗?本摊丹药,仅限七日内退款!”
周围喧嚣声不绝于耳,程云臻也被感染了些许,转头仰脸朝着君无渡道:“不知主人可否告知这是何处?”
帷幕能挡得住大部分修士,却挡不了君无渡的目光,他看见秦云眼中微微发亮,哼笑一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想出霁川看看?”
程云臻愣了:“是十五告诉您的?”
君无渡淡淡道:“我带你出来玩,你好好玩就是了,何必在意我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一手拨开人群,一手牵着程云臻率先往前面走去。
程云臻只得被他拉着往前,心中后怕,还好他没怎么过分套君十五的话。
起先他还在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君无渡为什么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周围实在太热闹,有好多程云臻没见过的东西。
程云臻转瞬就忘了君无渡,他就像老鼠进了蜜罐子,疯狂吸食着自由的空气。
他甚至希望君无渡能让他自己逛,逛完了再回去坐牢。
街市上卖东西的花样极多,大部分是程云臻用不上的,如符箓秘籍和丹药武器之类,但是并不妨碍他觉得新鲜。武器摊前,还有人在耍刀,虎虎生威。
君无渡见他眼睛要转不过来了,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他实在不知秦云为什么如此喜悦,然见他如此,也逐渐不觉周围吵得人烦,道:“光看做什么,想买什么去买便是了。”
程云臻摇了摇头:“这些于我无用。”
“我知道了,”君无渡道,“往这边走。”
两人绕进另外一条街,亦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只是叫卖的东西换成了食物,琳琅满目。街头就是灵兽烤肉。
食物香气扑鼻,程云臻错愕道:“我还以为修士都辟谷了,无需吃饭。”
君无渡:“我平日不也与你一同吃饭?口腹之欲,最是难以割舍。还有人食修成道,传成一段佳话。走吧,看看有没有你想吃的。”
片刻后,两人驻足在一个糖糕铺前。
这糖糕晶莹剔透,上头点缀着桂花,切开后里面流出黄色蜜芯,吸引了程云臻的目光。
君无渡道:“老板,来块糖糕。”
“好嘞,道友稍等,这笼马上蒸好。”
老板抬头,见这位说话的客人是名年轻男子,相貌俊美非常,看不透修为,观其周身气势,必来历不小。身后跟着一个浑身穿得严严实实,除了手指外不露一点肌肤的男子,外头那件纱衣价格就与他小半年的糖糕入账相差无几。
刚蒸好的糖糕还冒着热气,粘上粉霜,缀上桂花。店主恭敬道:“请慢用,小心烫。”
又从底下掏出枝桂花来:“见这位公子风姿俊逸,不如拿支新桂去赏玩。”
程云臻一愣:“多谢。”
君无渡多给了摊主几块灵石。
程云臻不在意什么桂花桃花,只想吃,咬了一口后,糖糕温软,蜜芯像是要甜到人心里去。
他怕糯叽叽的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因此只咬了几口,留下小半个,就向下一个目标而去。
冰糖梅羹、雷法烤肉、妖兽包子……直吃得饱腹才停下。
君无渡见他一直将先前剩的糖糕和烤肉拿在手里,始终不愿再动,便拿过来吃了。
“诶,”程云臻手中一空,“那是我咬过的……”
烤肉也就罢了,糖糕是他咬了几口剩下的,见君无渡毫不在意地吃下,这举动太亲密,程云臻心不断往下沉。
君无渡没想到这糖糕甜得齁人,也不知秦云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去的,只觉自己受了暗算,皱着眉道:“好甜!”
程云臻难得见他抱怨如此小的事情,勉强笑道:“到前面的摊子去喝口水吧。”
两人稍作休整,又逛到了下一条街。
程云臻一进这条街,便闻到股奇特气息。原来这里卖的是活物。只见第一家铺子上,五六只奇形怪状的妖兽蔫蔫地被栓在一起,放置在巨大的铁笼之中,不知已被饿了多久。
这条街上的人,显然都聚在前方,正往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子里走去。
两人也随着人流前进,帐子中已经汇聚了不少人,但见了君无渡,都自动让开路。程云臻正在心中暗叹自己狐假虎威,看到帐子中央的情形,顿时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身上的布料破破烂烂。
一个男修立在男孩身前,道:“今天卖的是刚散出鼎香的炉鼎,十五岁,别看他家里穷穿的破,体质可是上乘,我的眼光多毒辣,各位可是知道的。老规矩,五百上等灵石起卖!”
原来这男修是个人牙子。
那男孩显然也是刚知道自己是炉鼎体质,不知被毒打了几回才认命,眼睛里满是麻木,听着叫卖自己的话也毫无反应。
程云臻一整晚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外面想到那些妖兽,身体一阵阵地发寒,几欲作呕。
他被卖到合欢宗,又辗转到金光宗供人挑选,和眼前这个小男孩有什么区别?
君无渡冷眼旁观,已经不想再待下去,平白沾染了腌臜气。他正欲带着秦云离开,却突然被抓住袖口。
只见秦云漂亮眼睛里带着急切的哀求,“把他带回去吧。”
君无渡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
秦云对他而言,本就是例外,今日也是,若不是秦云想进来看热闹,他绝不会踏足此地。
他现在竟想让自己把另外一个炉鼎买回去?
他把他当什么人了?
程云臻抓着他胳膊:“求你了主人,就当发发善心吧。我见他可怜,又和我一样。君家那么多人,把他带回去养着就是了。”
君无渡不为所动。且不说炉鼎本就该如此,世上的可怜人多了,那些因魔修侵袭而家破人亡的,被大宗门压迫后剥了灵根的,谁不可怜?
周围已经开始叫价,见秦云愈发着急,君无渡慢悠悠道:“买下来也不是不可。”
他话锋一转,道:“你得拿一样东西和我交换。”
程云臻道:“我整个人都是您的,还能拿什么和您交换?”
君无渡心中微动:“好了,你不松手,我如何叫价?”
程云臻知道他是答应了。
君无渡也并未叫价,他过去找人牙子说了两句话。
人牙子即刻道:“今日不卖了!不卖了!”
帐内本来多是看热闹的人,见拍卖活动停止,也就逐渐散去。
君无渡回到秦云身边道:“我已买下那小孩,明日就会送到霁川,自有人去照顾他。”
程云臻:“多谢主人想得周到。”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可不会再答应你,”君无渡本来说得严厉,见程云臻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转变语气,“好了,我将那炉鼎买下来可不是为了看你愁眉苦脸的,走吧,是时候该回去了。”
然被损毁的心情哪有那么容易恢复?今日明明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直到沐浴完毕,程云臻还是心情异常沉重。
他坐在桌前,正拿梳子梳头,突然面前出现一面镜子,映出了他自己的脸,和身后君无渡的脸。
“梳头怎么能不照镜子?”君无渡盯着他镜中的脸道。
程云臻身后几乎与他灼热胸膛紧贴了,整个人不自在地要命,更何况他一直不喜看到自己长发的样子,总觉是个陌生人。
程云臻垂着眼睛:“我习惯了。以前在合欢宗的时候人多,没得镜子照。”
周围烛火在晃。
沉默。
好像能压垮人的沉默。
但是程云臻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在嗅闻他头发上的香气。
他梳头的动作越来越慢,几乎停滞,君无渡突然道:“还没梳完?”
“咔哒”一声,梳子掉落在地上。
程云臻还没回答,君无渡忽地将他打横抱起,用点巧劲扔在了床上,而后压了上来,动作里有明显的急切。
外出这几日,除了有正事要忙,君无渡还抽空学了本春/宫。
他今日不打算再忍了。
打从被合欢宗卖出去的一刻起,程云臻就知道除非他能逃走,否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除了剑道试域那次,君无渡迟迟没有碰他,平时程云臻虽然能感觉到他那种从头打量到脚的凝视,有时候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忍忍也就过去了。
怎么也没想到,君无渡外出几天,回来带自己出去溜了一圈,就开始要来真的。而且是在他亲眼目睹炉鼎和妖兽被放在一条街上卖之后。
所以他今天带自己出去的意图是什么?让他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程云臻睁大双眼,被他压在床上,双脚还悬空在床沿,感受到君无渡在闻他脖颈的气息,闻得很深很深,简直像是要把他身上的香味儿盈满肺腔。
程云臻一面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一面被锁骨处紧压的嘴唇弄得发痒,挣扎着道:“等一下……先起来……”
君无渡好歹还能听进去他的话,不情不愿地稍撑起身子道:“又怎么了?”
他肩膀宽厚,程云臻根本就看不到床顶,全被他遮住了,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下面,而且君无渡脸也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楚,整个人黑糊糊的一团。
程云臻勉强镇定道:“您若是想用我的阴气,我可以放血。”
君无渡闻言,抓过他膝盖压在自己身下,程云臻感受到了,同样是男人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瞬间头皮都要炸了。
君无渡很轻易地看懂了他的表情。也不知因为什么,他见秦云这种羞耻中带点嫌弃的样子,就更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他好好地欣赏了一会儿,倾身道:“想多了秦云,我只是单纯地想睡你。”
然后就看到秦云的目光都晃动起来,甚至闭了下眼睛才睁开,像是无法接受现实。
程云臻道:“莫非您今日带我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君无渡静默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片刻的错愕后,立刻有种强烈的被羞辱之感。
他堂堂剑尊,睡一个炉鼎,还需要先费劲周章地讨他欢心?
顿觉自己带秦云出去的举动极为多余,不仅多余,而且好笑。
他不会发火,他发火只会被秦云说成恼羞成怒。所以,君无渡直面他的眼睛,无所谓地道:“不错。”
在程云臻的预想之中,君无渡不可一世,被他用言语一激,拆穿今日出游的真实目的,自然会被气得拂袖而去。
结果他不按常理出牌,程云臻反倒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看见秦云眼中的慌乱,君无渡感到一丝快意,伸右手去解他的腰带。
“等等,”程云臻双手极力阻住了他的右手,不叫他剥光自己,“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我真的好奇合欢宗是怎么教你的,还是说我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你有资格说出拒绝我的话。”
因为耐性快耗到尽头,君无渡表情变得有些疏冷暴戾,眼底布满阴霾,程云臻觉得他不像在看一个人,心中滞闷起来。
是了,他这卑贱的炉鼎之躯,在君无渡眼里怎么可能是个人。
无力感深深地袭来,程云臻只能道:“您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非要强迫于我?”
“天经地义的事情,到你嘴里成了强迫?”君无渡反问他。
如果不是他亲自从合欢宗那里签了秦云的卖身契,定要好好查一查他的来历。
到底是谁给了他这般错误的认知,让他觉得自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主人的底线?
程云臻听了此话,却是一愣。天经地义,难道他从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穿越过来,受尽磋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君无渡忽见身下之人微微一笑,极为苦涩。
程云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早知今日,剑尊当初何必从混元宗宗主那里救我。”
君无渡被他这句话狠狠一震!
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到现在还能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秦云时的情景。
乌发散乱铺在枕上,衣衫凌乱,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他细瘦腕骨正贴着床铺游移,手里握着根短簪,伺机而动,眼睛里是一种坚决,坚决到忘了一切,连门被踢开都没立时反应过来。
等到他把混元宗宗主掀翻在地上的时候,秦云似是反应过来,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将短簪藏了藏,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也许可以称之为惊喜。
他记得最清楚,就是这个短暂的、和他有关的情绪。他生平第一次对别人感兴趣,他想把秦云放在身边,这份冲动占据了脑海。
以至于他越是回味,对混元宗宗主的杀意就越是强烈,最后忍不住找了个时间动手。
难道他在秦云心中,与混元宗宗主竟毫无二致?
可他为什么要在意秦云对自己的看法?秦云不过是个炉鼎而已。
见君无渡眼神变得复杂,程云臻趁热打铁,抬起眼睛,乌黑睫毛也跟着轻颤,神情中略微带着祈求道:“八颗天香丸。”
君无渡回神,眉头微皱起来:“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您的要求,但我现在身体还未调养好,情期不稳,您已经是分神修为,我恐怕难以承受,更怕污了主人道基。天香丸还有八颗未服用,不知主人能否等一等我,到那时我一定心甘情愿服侍您。”
君无渡看着他,看着他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他几乎能从秦云漆黑干净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何尝不知,秦云是在找借口拖延?
但是此刻,他被自己压在身下,两人近在咫尺。秦云眼睛里装着他,轻声细语说了一长段话,末尾还说“心甘情愿服侍”。
他会信吗?
他会信就有鬼了。
秦云分明在说好话哄他。
片刻之后,程云臻终于感觉身上的重量一轻,抵着他的东西也离开了。
“记住你说的话。”
君无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见他转身要走,程云臻只感觉劫后余生,身体里紧绷的弦也松懈下来,仰躺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还没等他这口气呼完,君无渡去而复返,站在床边冲着他恶狠狠道:“还有,收起你的小人之心,本尊今日带你出去绝非是像你说的那样!”
说完,君无渡便真的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这章结束后会时光大法跳到八颗天香丸吃完以后,直接逃跑强制!
第25章 最迟下个月
一年后,霁川。
刚下过一场雨,群山之间白雾缠绵,随风流动,景象奇异。
一个身着玄衣圆领衣袍、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正鬼鬼祟祟地在路上走,招呼后面的同伴:“就是这里,快过来啊!”
同伴跟上来,犹豫道:“子濯哥,我们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万一被爹娘发现……”
君子濯眼睛盯着前路,闻言道:“君子怜你怕什么?我们只是去看看,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但是,但是那是剑尊的炉鼎。虽然现在剑尊不在,等他回来知道我们冒犯他的人……”君子怜想想就觉得可怕。
近日渤海海面上有异动出现,疑似魔族,一盟两宗三仙府全都出动,剑尊及掌教长老们一走就是十天。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君家年轻一代的小辈心思动摇,不想练剑,只想取乐,又觉得霁川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每座山峰都走遍了,直到有人提出去剑尊的寒天峰,看看现在里面住着的那一位。
那一位就是剑尊养在身边的炉鼎。说起来,这炉鼎已入寒天峰一年有余,至今见过他模样的人却很少,听说他外出一定会以帷幕遮脸。
君十五说那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想来也是,如果容貌不妖媚,如何会让清心寡欲的剑尊破了规矩。
但话又说回来了,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总而言之,在没看见那炉鼎模样是圆是扁之前,少年们都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君子濯年少好斗,连夜找到了寒天峰结界最薄弱的地方,拉上堂弟,势必要做第一个看到那炉鼎的人。
玉文盐 君子濯不屑一顾道:“你也说了,他只是个炉鼎,就算被发现能怎么样。好了,你若害怕,自己先回去,可别说我没带你。”
祭出法器后,结界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君子濯矮身进去,君子怜咬了咬牙,还是跟上脚步。
一进入寒天峰的地界,空气都湿润温暖起来。
君子濯环视周围,看见几株盛开的巨大玉兰树,暖香扑鼻。他自恃是嫡系子弟,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见四下无人,不再偷偷摸摸地走路,甚至信手折了一枝玉兰。
君子怜“咦”了一声:“堂哥,季节未到,这里为何会有玉兰?”
君子濯若有所思道:“峰峰有灵脉,若施加灵力,就能改换季节。”
但,若使整座山长保春天,日积月累,消耗的灵力会是一个何其可怕的数字。
两人怕破坏的结界入口被人发现,力求速去速回,没过多久就到了半山顶的两座雅舍处。
这里虽逼近山顶,却奇异地呈出万物萌发之景,错落岩石间,足足数十种花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君子濯正要走到窗边细看,君子怜拉了下他的袖子,表情呆滞地用气声道:“我好像看见了……”
不消他说,君子濯往前挪了一步,同样也看见了躺在花丛中睡觉的人。细看之下,原来那人身下的躺椅是棕黑色的,与身后岩石融为一体,才叫人有种他是直接躺在花丛中的错觉。
那人着了身鸦青色的衣袍,双手枕于脑后,姿态闲适。
方才君子濯的视线为一朵硕大的山茶所挡,那山茶层叠若佛手托玉盘,外瓣霜白,内瓣粉洇,一枝独秀,风过时如观音垂睫。
然,花面不如人面美也。
两个少年一时间不由得屏住呼吸,都想把这幅容颜刻在心里,好出去吹嘘。
不知过了多久,君子怜示意君子濯该走了,君子濯如梦初醒,转身时不小心碰到旁边架子上的花盆,只听得“哐当”一声,瓷盆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君子濯心中只余两字——完了。
……
程云臻昨夜又没睡好。
自与君无渡定下八颗天香丸的约定,足足一年时间,两人相安无事。
但该来的迟早会来,八颗天香丸如今只剩下一颗,算一算他情期发作的时间,最迟下个月,便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
君无渡外出办事,他晨起无聊,消磨了会儿时间,就跑到花圃里来补觉。
刚眯着了没一会儿,被偷跑进来的两个熊孩子给吵醒了。
程云臻见他们俩毛手毛脚,起身道:“别收拾了,放那吧,一会儿我自己弄。”
泥土中,那支花头早就折断了。
“这位……秦公子,”君子濯想了下才想起面前炉鼎的姓,“实在抱歉,我并非故意打翻你的花。”
“花可以十倍赔给你,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向剑尊告我们的状。”君子怜年龄更小些,慌了神目露哀求。
他长得这么好看,如果向剑尊吹枕头风的话,他和堂哥下场一定会很惨的!
程云臻笑得温柔:“你们两个是怎么上来的?”
君子濯与君子怜对视一眼,都没有发现程云臻问到后一句话时攥起手指,极力让自己云淡风轻的样子。
君子濯道:“是用我爹给我的灵器,它能打开结界,维持好几个时辰呢!”
语带炫耀之意。
程云臻的目光落在他胸襟前别的玉兰上,突然叹息道:“你们闯进寒天峰来,作弄别的花也就算了,这盆是剑尊大人最喜欢的,说好了回来夜半赏它开花,如今花没了,该如何是好?”
君子濯和君子怜俱是一愣。
君子怜快哭出来了,早知道就不该和堂哥趟这趟浑水,道:“那怎么办啊。”
君子濯表情僵硬道:“你们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叫剑尊处罚我就是!绝不连累你们!”
程云臻做愁眉状:“罢了罢了,就当我运气不好,你们两个孩子快些走吧。”
君子濯知他必定是要自己承担罪责,不肯离开,道:“我不用一个炉鼎替我担责!”
君子怜急得小声叫堂哥,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程云臻道:“可是剑尊大人生气,非常吓人的。”
君子濯的身体肉眼可见晃了晃。剑尊连自己的亲爹都能杀,脾气当然吓人。
他不知道打碎一盆花会是什么下场,难道会被逐出君家?会丢掉性命?
年少的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于是一点小事都像是天塌一般。
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就这么离开。
程云臻又道:“这样吧,你把打开结界的灵器交给我。等剑尊回来了,我会将事情原委告诉他,并且尽力说明你不是故意的,已经诚心悔改,灵器便是证据。”
他说话声音很是好听温润,不紧不慢,听得君子濯心情也缓了几分。
君子怜道:“堂哥,我们就听秦公子的吧。”
君子濯不解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程云臻收敛笑容,声音轻似呢喃:“因为若是剑尊大人生气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直到回到自己峰中,炉鼎最后苦涩的表情还是印刻在君子濯的脑海里。他想不明白,那炉鼎看起来和传闻中的一样受剑尊宠爱,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君子濯还没想明白,第二日,一个消息就令他提心吊胆。
渤海的事情已经解决,剑尊及各位长老回来了。
*
今日就连寒天峰也下起雨来,好在修真界的花草不惧风吹雨打,程云臻在檐下听了会儿雨,突然生出兴致,从房间里找出把伞,在花圃外的水桥上散步。
风吹雨打,衣袖与鞋尖很快湿了,程云臻看着水面上的涟漪发愣,他有时候真想跳进这水潭中,然后水潭与外面的汪洋大海相连,助他逃脱这个世界。
程云臻发了多久的呆,君无渡就看了多久。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在雨中撑伞独行,来来回回,直到发现自己。
墨雨入黑池,鬓边青丝随风轻动,脸也渐渐从朦胧的雨丝中透了出来。周围一切好像都化作氤氲水墨,唯伞下唇色是天地间独一抹朱砂。
秦云先是微微错愕,而后扬起一抹笑意朝他走来,将伞举高些道:“主人回来了。”
君无渡握住秦云执伞的手,惊人的凉意传来,他眼神微深,盯着秦云道:“手这么凉,下雨了不知道往屋里躲,在外面瞎走什么。”
他又想挖开秦云的脑子,看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程云臻被他推着往屋里送,笑道:“附庸风雅,赏雨罢了。”
“下次在屋檐底下赏,也一样。”
“好。”
两人到了屋内,程云臻把伞收起来放在角落,问:“这次渤海的事情很棘手吗?您去了足足十一日。”
君无渡走的时候还跟他说,长则五日,短则三日。
他此时站在屋里温声软语说话,就没了在外面烟雨朦胧中随时要消散的孤寂感。
君无渡:“有几个本应该被封印的大魔,不知道为什么跑出来了。解决这些大魔倒不费事,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刨根问底上了。”
更深的一层君无渡并没有说给秦云听,那就是封印解开绝非偶然,如今修真界里说不定已经混进魔族卧底,毕竟君家内部就出过这种事。
他不太想和秦云讲外面的事情,转移话题道:“我听说有两个小孩过来扰你?”
程云臻并不惊讶他知道,从容道:“是。我看着他们年纪太小,并无恶意,失手打坏了一盆花就吓得不行,就叫他们走了。”
说着,从架子上拿出圆弧状的灵器:“这是他们自己交上来的。”
君无渡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霁川每座山灵脉本就是同源的,结界的构成也大差不差,所以那个臭小子才能拿它打开寒天峰的结界。
“规矩太差,”君无渡道,“明天我就叫他们去领罚。东西也不必还了,你收起来便是。”
程云臻动作一顿,将灵器放回原位。
君无渡只是回来先看秦云一眼,他还有不少事要处理,陪着人吃完饭就走了。
入了夜,万籁俱寂,程云臻快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君无渡才回来。
他眉目中难得有疲倦之意。
程云臻不由得多看两眼,他还以为君无渡是个不需要睡觉、精力无限又无惧伤痛的铁人。
注意到秦云的注视,君无渡道:“过来。”
该死……他非看那两眼做什么。
程云臻走到他身前。
君无渡肆意打量着他低垂的眉眼。秦云已经不像初见时那样病歪歪的了,虽然身上的肉没怎么长,上等的饮食丹药况且还有玄境老祖的药方调养,足以让他的脸色红润起来。
就像一株被精心照料后变得娇艳欲滴的花朵。
程云臻被他看得内心逐渐烦躁。也不知道君无渡一天从早到晚在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脸上又没长钱。
都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但是一年过去,程云臻还是无法习惯对面人这种明晃晃性暗示的眼神。
被他看一眼感觉要脏了。
君无渡道:“伸手。”
程云臻拿不准他要干什么,慢吞吞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
一条手链被系在他手腕上,半透明的紫晶,被木质细绳编织串联起来,做工虽然不算精致,但是别出心裁,还点缀着金刚杵和佛头。
程云臻迟疑道:“这是……”
“这次去渤海,”君无渡帮他调整了下手链的位置,“路遇几个秃驴,被敲了一笔。”
“秃驴?”
“就是佛修。”
程云臻忽略了他的口出不逊:“这是被开过光的吗?”
他把手腕抬起来,打量了下微微晃动的金刚杵,目光与站在面前的君无渡短短相触。
“六个佛修开的光,说是能保邪魔不侵——你不会信了吧。当然是骗人的,他们要是真有这能耐,百年前魔族就不会兴风作浪。我看这石头成色不错才付钱的。”君无渡不甚在意道。
程云臻在心中冷笑,君无渡知道唯物主义四个字怎么写吗?
表面上温顺地道:“求个心理安慰而已。”
君无渡突然叫他名字:“秦云。”
程云臻微愣:“嗯?”
“如果你有愿望,求佛不如求我。”
他面庞仍旧一派冷酷,但神色认真,好像程云臻要天上的星星都会给他摘下来。
程云臻微笑道:“我还真有个愿望。有段日子没去看楚九了。我明天能去看看他吗?”
楚九是程云臻一年前求君无渡买下的那个小男孩。
君无渡眉心微蹙。他不喜欢秦云和别的炉鼎过多沾染。况且他才刚回来。
程云臻心中微哂,这就是求佛不如求我,啧啧啧。
他道:“本来不打算这两天去看他的,但过几日情期到了,恐怕又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下山。”
提到情期,君无渡喉咙滚了滚。
片刻后,他答应了:“好吧,明天让十五陪你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情节,攻君其实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但他表现出来的就像那种和对象约会的第一秒开始就在想最后一步上/床环节的男人,好吧其实他也差不多,这一年虽然没详写但是小程平日遭受到的xsr可想而知(
第26章 第一次逃跑
君子濯和君子怜惴惴不安了一夜,第二日还是迎来了受罚的消息。
一人在戒律堂领十棍——这个惩罚看似不重,但是极具惩戒意味。君家嫡系子弟鲜少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戒律堂受罚的,比起打身子更像打脸。
就连君子濯的父母私底下也偷偷觉得剑尊做得太过,为了一个炉鼎让儿子失了面子。
至于君子濯本人,在想象过成为剑尊剑下亡魂后,十棍就显得无足轻重,忙不迭地去领罚了。
就在这两个孩子受罚的时候,程云臻正在君十五的陪同下去看望楚九。
楚九现如今被安置在外门,他自食其力,靠牧灵羊生活,每个月能从君家执事堂领钱。因为君无渡打过招呼,没有人敢来欺负他,经过一年的时间,楚九俨然是个正经外门杂役了。
知道程云臻要来了,楚九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撒欢似地冲住所跑。
远远地,程云臻就看见一个少年朝自己跑来,因为牧羊风吹日晒,楚九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他身上还沾着青草,脸上的笑容极有活力,程云臻也被感染,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别跑了,小心摔着!”
程云臻其实十分羡慕楚九的生活。但他的话说出去不会有人信的。
楚九喘着气道:“秦云哥哥你来了!噢,还有十五师兄。快进屋坐着吧,我给你们倒羊奶喝。”
君十五面露难色,生羊奶在山上那都是洗澡用的,偏偏每回都盛情难却。
程云臻善解人意道:“十五,你先在外面等着吧。正好我有点私事要和楚九说。”
君十五本该片刻不离地守在程云臻身边,但这是两个炉鼎之间的私事,他好像的确不方便听,再加上不想喝羊奶,于是点了点头。
进屋之后,程云臻把帷幕摘下来,先问了下楚九的近况:“最近没有人欺负你吧。”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没有没有,”楚九给他倒羊奶,“执事夸我放羊放得好,说要给我涨工钱呢。”
“那就好。”程云臻道。
两人闲话一会儿,见君十五在外面背对着窗户站着,程云臻拉过楚九的手,不动声色地在他掌心划拉两下。
楚九立刻大声道:“秦云哥哥,我给你找点心吃!”
他打开橱子,里面摆着几个盘子和饭碗,最上面的架子放着一个油纸包,拿下来打开之后,里面有几块点心和另外一个小纸包。
背对着君十五,楚九动作麻利地把那个小纸包里的粉末倒进了程云臻面前的碗里。
程云臻目露赞许,端起来忍着怪味将羊奶一饮而尽。
他托楚九买了延缓情期的药。
楚九看着程云臻毫不犹豫的样子,心情十分复杂。这药性烈,虽然管用,但是会使下一次情期反扑得厉害。
可见剑尊大人是多么可怕,把秦云哥哥逼成了这样。
楚九突然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没有说。执事他曾经问过我,要不要在外门里找个修士依附。”
程云臻一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楚九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执事说这是炉鼎最后的归宿。秦云哥哥,你觉得呢?”
程云臻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不是你,没有资格替你的人生做决定。但你要记住一点,没有人的归宿是一定的,无论是谁告诉你,你将来的日子一定会如何如何,你都不要信,只当他是在撒谎骗你。”
楚九似懂非懂,然他知道秦云不会害他,遂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程云臻最后对楚九道:“好好照顾自己啊,楚九。”
楚九一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程云臻摸了把他的脑袋:“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
程云臻回到山上,药力发散,遍体生寒,极不舒服。玄境老祖的药他已经停了有段时间了,应当不是药物相克所致。
他竭力地忍着——如果被君无渡发现端倪,叫来医修,吃过的药就白费了。不仅如此,还会惹得君无渡震怒。
好在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种浑身害冷,如得了疟疾一般的感觉就逐渐消失。
君无渡晚上回来,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秦云,秦云?”
程云臻从屏风后出来,君无渡看他好端端地站着,颇觉奇怪,怎么屋内的香气淡了很多。
他对秦云身上的味道浓度很熟悉,有时候光靠闻就知道他情期是不是快到了。
见秦云一脸茫然的模样,君无渡想到可能是他今天外出的缘故,道:“无事。”
君无渡转移了注意力,程云臻几乎出了满手冷汗。
晚上在房间里,程云臻和君无渡一般是彼此做各自的事情。
修真界的娱乐活动实在有限,没有手机玩,程云臻已经习惯早睡早起。他看书、写书法,或者偶尔不情愿地练练琴,君无渡连上述活动都没有,每天一闭眼就是打坐。
程云臻倒是希望他能早点渡劫飞升,离开此界。
因为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程云臻给自己设定的读书目标还没完成,他正看着,听见君无渡道:“亥时末了,你还不睡觉?”
往常这个时候,秦云都睡着了。
“哦,这就睡了。”程云臻把书放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如果穿越前他学习有这个劲头,高考说不定还能再提个三十分。
他现在不睡窗边的小榻,而是睡在床上。刚一上床,君无渡就挤到了他身边。
程云臻已经习惯了,身子往里挪了挪,头皮一痛,无奈道:“您压到我的头发了。”
君无渡把他的头发拉出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已经长到了快膝盖的位置。他很喜欢秦云长发披散的样子,之前秦云想要修剪自己的头发,他并没有同意。
君无渡不停拿手指缠绕着他一缕发丝再摸顺,烦人得要命。但是好在摸的是头发不是别的地方,程云臻只能忍了。
程云臻背对着他想快点入睡,不知怎么,可能是刚才看书时过了困劲,努力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精神。
他睡不睡得着,当然逃不过君无渡的眼睛。
“今天怎么了……睡不着?”
昏暗的大床内,这声发问极低,甚至有些床笫间私语的暧昧气息。
程云臻闭着眼小声道:“方才的困劲儿过去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看会儿书。”君无渡道。
程云臻犹豫了下:“好。”
片刻之后,他简直想抽自己嘴巴子。
君无渡这个人,好歹也算是世家出身,又悟性奇高。程云臻读过的书都是他读剩下的,随便拎出来一段他就能头头是道。
但是他现在不读圣贤,读春宫。
君无渡手指一动,一盏小巧的灵石灯笼飞进帐内,霎时床上亮了起来,灯罩上的兰草形状曳出重影。
程云臻本来已经把枕头拉过来,趴着作看书状,见了第一页的图画,眼睛都不自觉睁大一些。
君无渡以手支颐,根本就没看书,在看他,低声道:“平日里都是我教你,这本书,想必你比我更懂一些。”
他看着秦云纤细修长的身体,脑海中浮想联翩。他以前清修了三百余年,就算最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没产生过什么欲念。但是近一年来,脑中幻想如开闸的洪流,尤其那个让他幻想的人还能看不能吃。
这已经不是性暗示,是性明示了。
程云臻忍住自己想紧皱眉头的冲动,他发现这本书是合欢宗的“教材”,一时间胃里甚至开始轻微翻涌。
他睫影微颤,君无渡还以为是在害羞,摸了把他的头发轻笑道:“害羞什么,闺中之乐,向来如此。”
程云臻如坐针毡,不懂他的恶趣味,到底乐在哪里,僵着脸委婉劝道:“我还以为看的是正经书。”
“怎么不正经了,”君无渡强词夺理,掷地有声,“你我第一次双修敦伦,难道不该当作正事重视?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承诺放在心上?”
程云臻是真的怕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君无渡那么理直气壮,说得好像他是个渣男,他弱声道:“可……这本书没什么好看的……”
君无渡凑近一些,意味深长道:“你看过更好的?”
程云臻一时哑言。他当然看过更好的。
他逃避般地道:“我想睡了。”
“不许睡。”君无渡道。
从今晚睡不着觉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程云臻有点崩溃,想让他放过自己:“主人,我真的困了。”
君无渡强硬地抓住他的手,放在了春/宫本子上,道:“选一个。”
程云臻和他对视了片刻,垂下眼睛道:“选什么?”
君无渡:“当然是选一个我们要用的。”
程云臻瞳孔震动起来,大脑陷入短暂的真空状态。平时什么都不给他选择权,现在让他选个姿势被爆/菊?
他是不是还应该跪下谢谢君无渡啊?剑尊万岁万万岁?
程云臻被羞辱得心头火起,墨发遮挡下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如他所愿:“第二十八页。”
君无渡没想到他竟然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手一挥,春/宫就停在第二十八页。
再看上面图画,乃是三龙戏珠,好不热闹,被戏的那男子浑身上下忙得要命。
程云臻见君无渡皱着眉,一开始甚至都没看懂图上画的是什么,分辨了会儿才看懂。
他是故意的。既然君无渡要他选,他选这个,君无渡还能拉两个人再加入吗?
君无渡扬起眉毛道:“你确定?”
程云臻面无表情赌气道:“我确定。”
君无渡很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他:“那好吧。”
程云臻:“?”
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可以睡觉了。然而就在刚刚闭上眼睛的刹那,程云臻福至心灵。
谢鸾的脸浮现在眼前。
……
翌日清晨,程云臻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他昨夜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好在往后几日,君无渡没再提什么三龙戏珠的事情,忙进忙出。
这日他回来,对程云臻说:“我要去青阙沈氏一趟,后日再回。你有什么事情,吩咐十五去做就好。”
仙盟联合衍天宗,余下的三个世家便和金光宗同气连枝。青阙沈氏家主在渤海的时候被魔物偷袭,不知为何回到家中伤势恶化,重伤不醒,君无渡势必不能袖手旁观,他最了解魔。
这瘟神终于要走了,程云臻感觉自己一瞬间拨云见日,矜持地低头道:“主人在外小心。”
君无渡牵起他的手亲昵道:“放心吧,回来我就开始修炼分身,满足你的愿望。”
程云臻:“……”
“想什么呢。”君无渡感到不满,捏了下他的手指。
程云臻深吸一口气道:“还是等您回来再说吧。”
君无渡一想也是,笑了一下,转瞬消失在程云臻面前。
青阙沈氏的家主叫沈忝臣。君无渡赶到之后,立刻看出他是为心魔所困。
魔是最贪婪之物,以欲/望作为力量源泉,能够操控情绪,腐蚀道心。沈忝臣就是在伤中被趁虚而入,若是想要醒来,必须靠自己克服。
但,君无渡此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输了些灵力助沈忝臣的肉体伤痛早些愈合,好对抗心魔。
上次食言,这次与秦云说后日,君无渡就赶着时间回来了。
他路上还惦记着和秦云讨论三龙戏珠的事情。
途径霁川脚下,君无渡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拿回家给秦云吃。
还没进屋,便见君十五跪在花圃在前,神情惊惶。
君清陵也来了。
君无渡冷静道:“发生什么事了?”
君十五深深伏地,声音颤抖道:“剑尊大人,秦公子……他,他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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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又一个谎言
两串冰糖葫芦掉在地上,又被无情碾过。
君无渡一面进屋,一面冷冷道:“废物!”
君十五已经感觉到可怖的威压外溢,又或者是内心的恐惧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听见掌教跟在剑尊身后说话:“剑尊大人,霁川今日已经全封锁了,想必只要仔细搜查就能搜出秦公子的踪迹。”
他一个炉鼎,光靠双脚行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
君无渡扫了一眼屋内,秦云的味道仍残留着,深吸了口气,他更感觉到怒火中烧。
“还不滚进来说清楚!”
剑尊发怒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君十五忙起身撑着发软的双腿进来:“昨日中午,仙鹤来唤我上山,我不知道秦公子有什么吩咐,上来之后,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四处找了找,就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是能够打破结界的灵器。
仙鹤是一对。想必秦云是趁其中一只去拿饭的时候,叫另外一只去找君十五,然后在这个时间空隙离开寒天峰。
想象着秦云表面柔顺,内心却在一次次谋划如何离开,而自己居然心甘情愿地被他哄骗,定下什么八颗药丸的约定。
受此奇耻大辱,君无渡脸色逐渐变得发青。
君十五哭丧着脸道:“秦公子他会去哪儿呢?是不是有人把他带走了!”
君清陵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君无渡将秦云平时用来写字的木桌轰得粉碎,勃然大怒道:“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把他带走!”
看君十五被秦云骗得团团转的样子,就知道秦云平时有多能装!
自己不也被他骗过了吗?
君无渡盛怒之余,看见棕色木屑内还有一点紫色闪光。
是他刚送给秦云的手链,他还记得秦云把手腕抬起来,眼神专注地跟着金刚杵晃动的样子。他那时候也在想着怎么逃跑吗?
还是说,他想求的愿望从来都是离开这里,离开他的身边。
君十五被飞溅的木屑划了脸颊,伤口当即淌出血珠,闭口不敢说话。
君无渡闭了闭眼睛,压制住火气道:“人找了多久了。”
君清陵:“昨天晚上开始找的,只是有些峰不方便,想等着您回来再定夺。并且,秦公子应当是用了什么遮掩气息的东西……”
很好,他的炉鼎很聪明周到。
君无渡眼底如黑潭,又问:“什么时候封的霁川。”
君清陵微微一愣:“约莫夜半时分。”
对于一个如此庞大的仙府,全线封锁绝非小事。君清陵是顶住极大压力,才无视各峰抱怨在短短的时间内闭了所有能够出去的通道,就这样也难保外门那么多人会不会有疏漏。
君无渡神色缓了缓,道:“你做的不错。加派人手继续搜,告诉各峰,无论是谁,如若敢对搜查之举有异议,叫那个人亲自来见我。”
君清陵道:“是。”
君无渡看了眼地上的君十五:“起来。”
君十五抹了把脸上的血,战战兢兢道:“剑尊大人,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找到秦公子……”
“你,现在就带我去找那个姓楚的炉鼎。”
君无渡冷冷道。
……
君无渡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控恼怒的感觉了,他五脏六腑都像有团真火在烧,急切地想要找个出口。
他会让秦云亲自承受这些怒火的。
两人转瞬间就到了山脚下,楚九的住处。
君无渡道:“搜。”
君十五即刻就在房间内动手搜起来。
秦云和外界的接触甚少,除了一个定时上门给他挑衣服的周老板,就是这个楚九了。
周玄霜胆子没这么大,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这姓楚的炉鼎一定知道些什么。
楚九的屋子就是间稍微好一点的外门弟子房,一览无余,君十五连床缝都搜遍了,没搜到什么,心下惴惴不安,怕自己无法交差。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剑尊大人。前两天我陪秦公子过来,他曾支开我,说和楚九有私事要谈。”
君无渡冷笑道:“现在想起来了?”
君十五刚要领罪,外门执事亲自带着楚九前来:“拜见剑尊大人。”
楚九茫然地跟着拱手,他只见过君无渡一面,这会儿再见,被他脸上的寒意和轻蔑的眼神吓了一跳。
楚九听见男人问他:“秦云逃跑,你在其中帮了他什么?”
执事看楚九的眼神带着几分劝告。若他不老实交代,恐怕后面有百般酷刑等着。
不料,楚九的下一句话,出乎人意料。
楚九干脆利落道:“我帮秦云哥哥买了延迟情期的药。他交代过我,如果剑尊来问我,就直接说出来。”
君十五脸色煞白,没想到自己被短暂支开的时间里,秦云是在服药。
“哈……”君无渡怒极反笑,几乎能想象到秦云交代这句话的样子。
他对执事道:“看好他。”
执事忙不迭道:“是。”
……
搜查的阵仗太大,剑尊炉鼎出逃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霁川,几乎成为众人谈资。
有人说那炉鼎对旁人心有所属,也有人说是那炉鼎怕被剑尊采补而死才出逃,说什么的都有,毕竟这样的热闹不少见。
搜查了半天,毫无发现。霁川几千上万人,不可能一直被锁在山上,只进不出,君清陵在请示过君无渡后,放开封锁,改为进出查验身份。
君无渡拨出大部分修士,亲自带他们去霁川之外扩大搜查范围。
然而除了君无渡外,其余人都未亲眼见过秦云长什么样子。君无渡也不同意他们拿着秦云的画像招摇过市。君家修士便只能搜寻形迹可疑的生人,在霁川外围搜了大半天,毫无所获,实在邪门,秦云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
转眼间就到了秦云消失的第三天早上。
周玄霜听手底下人说秦云逃跑的事情后,硬着头皮主动向君无渡交代:“半年之前,秦公子曾谈论起自己恐高,无法使用飞行法器,我……就给他做了一双踏云履,还特地镶嵌阵法和灵石,不用灵力就可以日行千里。”
为了狠狠赚君无渡的钱,周玄霜每次来都会尽可能地投秦云所好,不让他留下三四十件衣物不甘心走。
而君无渡只在意秦云穿上那些衣服喜不喜欢、好不好看。
半年之前啊,君无渡阴着脸想。
原来他早就开始谋划了,可见呆在自己身边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忍辱负重的事情。
君无渡立在山巅,他的神识足以飞越千里。他一面外放神识,寻找着秦云的踪迹,一面思索着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君清陵反应已经够快,为何还是让秦云躲了过去?
突然,君无渡心中一动。
他回到寒天峰,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完全忽略的地方,自山脚下找起,如他所想,有了发现。
就在结界外两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山洞,里面有些发蔫的花朵——想必就是秦云用来遮掩气息用的。
如此想来,他养花也是差不多半年前才开始的事情。当时秦云读到一本讲花的书简,便央求他在房外养花,不是什么大事,君无渡就同意了。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君十五上山的时间极短,秦云不可能趁这个时间立马离开霁川,于是躲在了这个山洞里。
看见了被破坏的结界,其余人自然会觉得他已经逃出寒天峰,隐匿在别的地方,不会仔细来搜。
而等到霁川内部搜寻无果,放松警惕的时候,秦云再伺机逃出。
好大胆,好谋算,好运气。
这一环接一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秦云都不可能顺利出逃,可见老天爷都眷顾他。
但是很可惜,君无渡最无惧和天道作对。
……
整个霁川因为一个炉鼎出逃被弄得满城风雨,四老爷君意原被迫承担起了劝谏之责,作为君无渡唯一存活的长辈,过来找他谈话。
君意原到寒天峰上,便见君无渡正提笔写着什么。原本被轰碎的桌子已经换了张一模一样的,就连秦云丢下的手链也还完好无损地放在桌上。
衣柜开着,里面尽是极为华贵的衣服,君意原看了一下,被闪得眼疼——就连他年轻的时候都没穿过如此奢靡的衣物。
君无渡看起来并不是很生气,但那种压抑的情绪十分明显,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四叔来了。”
君意原道:“我的炼丹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能来找你要个说法?”
“我知道四叔来是要说什么,”君无渡把写好的一张帖放在旁边,“不必说了。找不到我炉鼎,我誓不罢休。”
君意原道:“你真是色令智昏,就不怕旁人笑话!当年你一剑动万州,惹了多少美人倾慕,以你的身家才貌,修为门第,何必就和这个不识趣的炉鼎杠上了,他跑了便跑了。”
“我从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君无渡写完最后一张帖子,唇角甚至掀起一点残忍的笑意,“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
君十五灰头土脸地进来,这几日他身心都遭受巨大的折磨,如果秦云找不回来,剑尊必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君无渡道:“你去找几个人,带着名帖拜访各城主,叫他们封城查人,就说有魔修作祟,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还有,无论黑市白市,拍卖行还是当铺,买炉鼎相关丹药、灵器的人一概要查,查到东西去了何处才能交差。”
君十五上前接过帖子,道:“是,我这就去办。”
“你莫不是被气傻了,”君意原道,“这炉鼎已经跑了第三日,怎么会还在霁川附近?说不定早就坐灵舟走了。现在封城还有什么用,反而惹得修士怨声载道。”
君十五也生出迟疑,若秦公子没有踏云履的话,还好说一些,可他现在的脚程是极快的。
君无渡却根本不听君意原在说什么,思绪变得极快:“河,秦云或许会借着水流冲刷掩盖身上鼎香,你再叫一队人在附近每条河流中投溯踪粉,再带灵犬去追踪气味。”
君十五被君无渡的眼神冷冷扫过,不敢再提出质疑,忙出去办事了,屋内只剩下叔侄两人。
“四叔,我还有事外出,就不留你了。”君无渡道。
君意原眼睁睁地看着君无渡消失在自己眼前。
……
淮南林家。
林家居于淮水之南,只是仙盟底下不起眼的小家族而已。
淮南相比起霁川,气候温和,途径淮水之时,君无渡还有心思想,都说水乡多出温婉美人,秦云外貌的确清丽柔和,性情却很不相宜。
无妨,从前只是他没有看清。
林家家主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分神期大能亲自登门拜访,急匆匆地携了几个族中子弟跪在地上,冷汗直流,生怕是来寻仇的。
他们全族人,在分神期修士眼中不过是蝼蚁而已。
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这陌生修士的黑色靴面,冰凉华贵。
“你们家中,可曾有一个叫秦云的炉鼎?”
男人发话了,林家家主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冷酷,沉默了片刻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林家本就不算富裕,族中子弟为了能在仙盟上学,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没有余力去养炉鼎啊!”
“仙盟?呵……你是在威胁我?”男人很快察明了他的言外之意。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林家家主浑身颤栗不已,几乎把头磕到了地上,“大人只要在周围一问可知,我说的全都是实话,绝无一句虚言。”
他身后的几个修士也都拼命伏倒在地,生怕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
君无渡知道面前的人没有必要撒谎骗他,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又是秦云在说谎。他根本就不是来自淮南林家。
林家家主见他不说话,继续颤抖着声音道:“若大人要找炉鼎,我堂弟家里曾生出过一个炉鼎体质的男孩,后来送去合欢宗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炉鼎了。”
君无渡了然,想必是秦云听见别人的来历,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去了。
“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林家家主听见男人这样漫不经心地问。
“怀嫣,胸怀的怀,嫣然的嫣。”他忙不迭道。
“若是有炉鼎前来投奔,凭此牌给我传递消息。记住,若不照我说的做,想一想你全族老小的性命。”
留下这个冷酷的命令后,男人转瞬消失在了房间之内,若不是因为桌上多了块玉牌,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从未来过。
众人脚软,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林家家主咬牙道:“还不快叫林修明来,看看他那个赔钱货惹上了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君无渡:打开衣柜,猛吸秦云留下来的味道,过肺
程云臻:你没发现一个问题吗,我到你身边变得非常难过,离开你的时候就开心了,这说明什么。
君无渡:这说明在我身边你会变得开心。
程云臻:???
感谢新来的读者宝宝们,营养液加更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放名单在这里特别鸣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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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溯踪
“滴答——”
程云臻缩在冰冷潮湿的山洞里,他听着地下河缓缓流淌的声音,在心中默数着时间。
这个计划,他足足酝酿了半年,本来需要面临的是两道关卡——寒天峰一道,霁川一道。但是因为那两个孩子的出现,为他省去了其中一个。
君无渡又恰好外出不在,程云臻当机立断,立刻跑路。
他穿着玄霜织造能够隐匿呼吸的衣服,还有在屡次暗示之下,由周老板主动提出为他做的踏云履。
最重要的是,他从书上看来的,能够吸收人身上气味的花。
服了楚九买的药后,他身上的鼎香本就淡了,再一遮挡,更是趋近于无。
半年前他的计划逐渐成型,开始一点点地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收集起来。
他在君无渡面前演了一整年温顺的小绵羊,提几个要求君无渡自然也不会驳回,甚至适当地向君无渡索要还会营造出他已经认命的表象。
在黑暗中等待,会极度消磨人的意志。
但幸好,程云臻能够挨过去,如果他的意志不够强大,他早就被这个该死的异世界逼疯了。
每过一个小时,他就会揪一片花瓣放下来计数。三十多个花瓣之后,程云臻算着君无渡回来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
程云臻下山的时候就是在赌,脚下或是深渊,或是平地。如果有选择,谁会乐意做一个赌徒?
他明显别无选择。
程云臻赌赢了,此时对山上的搜查已经过去一轮。他用花朵的汁液将整张脸和脖子抹得蜡黄,乔装后顺利混入了外门。
以往借着下山看望楚九的机会,程云臻足以了解外门的生态。
外门极大,是整个君家运转的基石,负责基础资源生产和加工贸易,外门弟子、杂役每天进进出出,根本就注意不到哪个生面孔。
如果君无渡为了找他封锁霁川,不可能封锁太久,外门弟子本就是挣扎求生,若断了他们的活路势必会引起众怒。
果然,仅仅封锁了一天不到,君无渡放开了对外门的管控。而外门弟子众多,若是进出人人都要查验身份,根本是无法实现的事情。
程云臻混在一伙押运车的人群里出来了。
出来得如此顺利,像是被命运眷顾,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想蹲下来自己抱着脑袋痛哭一场。
但是他不能松懈,逃出霁川不意味着他就逃出了君无渡的手掌心。
依照他对那个男人的了解,君无渡一定会觉得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就算掘地三尺都要把他给找回来。
尤其还在他答应要给他睡,又毁了约的情况下。
一想到被抓回去狂草的下场,程云臻顿觉自己又充满了力气和手段。
好不容易已经成功一半,他接下来的路要谨慎再谨慎,绝对不能行差踏错。
……
霁川山脚附近的城镇,依旧是一派欣欣向荣、人流稠密的景象。
人越多,程云臻越不能表现得鬼鬼祟祟。他入城时观察了一下,告示栏上并没有什么挂着他画像的通缉令。
他直奔着城内武器店而去。
君无渡不给他发工资,程云臻只能每次把出去玩时找的零钱偷偷攒起来,好在攒了一年,也是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程云臻和平常的客人一样犹豫了会儿,挑中一把短刀,拿走。
出来后,他寻到一个丹药摊,先在旁侧观望了会儿,确定有人光顾才上前去。
这摊主卖的都是些常用的丹药,见了他便招呼:“少侠买丹药吗?我这所有丹药,十块上等灵石三瓶,童叟无欺!”
程云臻点了三瓶辟谷丹,问:“能不能再便宜点?”
“一口价,可不能再便宜了,已经快是赔本买卖了!”摊主摆摆手道。
程云臻笑笑:“要是便宜点,我再多买几瓶。”
摊主喜笑颜开道:“少侠还想要什么丹药?”
程云臻看了看,其他有助修炼的丹药他也用不上,于是说:“再给我拿几瓶金疮药和解毒丹。”
摊主抠抠搜搜地给他便宜了三块上等灵石,在程云臻掏钱时客套道:“少侠这是要出远门?”
正中程云臻的下怀。
程云臻递过灵石道:“正是。东西置办齐全了,路上也方便,不知可否问一下,舆图该去何处买?”
摊主收了钱,痛快道:“少侠往那条街走,书摊上必定有卖舆图的。”
程云臻道了声多谢,嗑了一粒辟谷丹后,便按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在合欢宗逃跑积累过惨痛的斗争经验,程云臻深知地图的重要性。
一到书摊,舆图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程云臻见其他人都直接拿书翻开挑选,于是也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舆图,翻开细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所穿越到的这片大陆的全貌。霁川位处西南,往北偏东穿过寒洲,才能到剑道圣人所说的归墟之处。
翻过第一页,后面就是各区域的细分地图。
合欢宗位处金光宗东北,程云臻估算了下自己穿越来的大概位置。他当时是在一片密林中醒来,若有机会,他想尝试下能不能再穿回去。
程云臻合上书卷,看到舆图有两种封皮,一种蓝一种黑,内容却毫无区别,不禁向摊主发问:“请问,这蓝舆图和黑舆图有什么区别?”
摊主解释道:“黑的能注入灵力,看自己所处位置,比蓝的贵上五块灵石。”
程云臻:“那我要一本蓝色的。你们这里有没有青囊丹心纪事这本书?”
摊主想也不想:“没有,没听过这个书。”
这一年来,程云臻都未找到合适的机会进君家的藏书阁找书。剑道圣人存活了那么久,想必青囊丹心纪事应该也是自他那个时候流传下来的,一个普通的书摊没有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他不一定非要找到这本书,只要证实下凡的说法存在即可。
程云臻并不泄气,付钱拿了舆图离开。
他不打算在一个地方久留,跑得越远就越安全。更重要的是,他衣襟里的花快枯萎了,身上鼎香一旦散发出来,他自己还没闻到,体质便于无形之中暴露。
若是买禁制玉佩或者丹药,就会明晃晃地给君无渡留下追查线索,此举是行不通的。
翻着舆图,程云臻最终决定沿着城外流经的这条扶阳河走,水流冲刷能够带走大部分的气味残余。他有踏云履,算上休息的时间,走上十余日,应该就能抵达寒洲境内。
他不会乘灵舟之类的东西,被关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变数太大。
扶阳河主干经寒洲流往北方,正好也是程云臻想去的方向,等到了寒洲境内,脱离君无渡的势力范围,才能真正松一口气。
只是,这一路上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难险阻。
程云臻没有心思伤春悲秋,他又在城内购置了些必需品,随即出城朝着河边的方向走。
就在他出城后,城门突至十几个修士。
“快,城主有令,有魔修混入,速速关闭城门盘查,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百年前的战役历历在目,看守城门的修士闻魔色变,不顾正打算出城的人,连忙拨动机关,将城门彻底关闭,不留一丝缝隙。
……
程云臻站在稍显湍急的河流旁。
从地图上看,他面前的应当是扶阳河的支流,河面并不宽,目测不过几十米,水呈碧色,在山岩间奔流急走,赏心悦目。
程云臻深吸了口气。
他闻到了很多气味,山涧冷冽清新的水汽味,河边丛生的野蕨清香,湿润而略带星腥气的泥土味……那统统都可以归于自由的味道。
程云臻掏出了刚买的短刀。
他垂眸凝视着翻涌的碧波,抓起自己的头发就用刀来回割,耳畔沙沙的声音响起。
不知是不是他割的角度不对,刀锋卡在发丝之间,有些阻涩感。
程云臻紧抿嘴唇,像是要出一口恶气,不顾头皮被扯得生疼,把一头长发割去了大半,最后一刀落得极快,断发委地时竟发出琴弦崩断的铮响。
程云臻弯腰将一堆绸发扔进水中,新断的发梢落在后颈,微微发痒。
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只觉得脑袋从没这么轻松过。
逃出来的第一步,舍去三千烦恼丝。
再度出发时,程云臻已经束起高马尾,他顺流而行,竟像是在急流的河面上奔跑,迎面强风吹拂,再无桎梏,一回头,那连绵不断的群山已经远去。
此情此景,使他心中陡然冒出一句话来。
轻舟已过万重山。【1】
*
短暂的豪气干云之后,程云臻需要面对现实。
踏云履虽能日行千里,可程云臻到底不是个正经修士,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高的赶路强度,更加糟糕的是,他沿着河岸走,又买了罗盘在手,方向应该不会出错,但无法确定自己此刻的位置在哪。
赶了大半天的路,河水逐渐变得平静,流经另一座城,远远能看见其轮廓。
程云臻精疲力尽,靠在树下,掏出舆图确认自己现在的位置,他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
天快黑了,他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暂时还没有香味。衣襟里藏的花早已皱皱巴巴,路上程云臻还特地给它们的根茎又吸了点水,希望它们能够再坚持一段时间。
片刻后,程云臻做出决定,往城门走去。
然而还未走近,他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进上座城时,门口虽有修士驻守,可那些修士根本不会查验进城者的身份,怎么现在门口已经排起长队,要经过检查才能进入?
程云臻当即警惕起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心虚,他没有转头就走,而是穿过人群,朝对面方向而去。
城门口有个老叟正在摆摊卖秘境地图残片,摊前几个人正在挑,程云臻凑过去问:“劳驾,入城怎么排了这么长的队?”
“听说是有魔修混在城里,正在抓呢。”
“多谢。”程云臻若有所思道。
魔修,听起来好像和他没关系,但是程云臻不能冒这个险。看来今晚只能在野外趁夜赶路,看看下一座城池是什么情况。
又嚼了两粒如树皮般难吃的辟谷丹,程云臻继续出发。
他不害怕赶夜路,况且身上穿的衣服有防御之效。跑累了,他就靠在树干上眯一会儿,或者坐下看一会儿星月。数不清第几次停下的时候,程云臻稍微睡熟了些。
再度醒来,天已然蒙蒙亮了,程云臻第一时间把手背贴在鼻边,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闻到香味,他心中猛地一沉。
程云臻站起来,只觉得浑身疲累,腰背被硌得生疼。他脱下外袍,在河水中浣洗,又抓了许多水草抹在衣服上,拧干穿上,周身顿时一股子极重的腥味。
抬头望向前路,又冷又累,但是他还能坚持。
……
霁川。
秦云消失的第四天。
进出寒天峰的修士,人人自危,连大气都不敢喘,因为他们没有带来好消息。
各城主虽已经配合封城查人,可还是没有丝毫炉鼎的踪迹。
剑尊的态度反而变得愈发捉摸不定起来,今日竟还有闲心,坐在书桌前画图,那只常年握剑的手,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孔,极为凶恶。
又画好一张时,君十五从外面进来,声音压抑着兴奋道:“剑尊大人,有秦公子的踪迹了。”
君无渡并不激动:“说。”
“按您所说的用了溯踪粉之后,灵犬竟真的在扶阳河支流处找到了秦公子的味道,想必马上就能追到人带回来了。”
溯踪粉一旦从源头放入,能够保水里的味道七日不散。
君十五原本已经对寻回秦云一事不抱希望,以为他早就跑到天边去了,没想到竟如剑尊所说,还在附近。
满桌可怖夜叉面容,君无渡扶着桌边站起,低头看着自己的画作道:“若找到人,叫他们不要打草惊蛇。”
君十五迟疑:“您的意思是……”
“我要亲自去寻他。”君无渡将笔搁下,气定神闲道。
这样的精彩场面怎么能错过。
光是想想秦云见到他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君无渡便觉得自己已然亢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实际上君无渡:看着断头发而且满脸蜡黄的秦云气疯了哈,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过这种日子???
感谢宝宝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第29章 直男
望着面前高不可攀的山岩,程云臻的行进之路再次遇到了阻碍。
河流行经此处,两边峡岸突然拔地而起,在地图上并未被标注出来。想来是这点高度对修士来说并不算什么。
程云臻被迫改道。他此时已经狼狈不堪,身上十分脏污,除了水草外,他还收集枯枝草叶烧出来的草木灰抹在身上,用来掩盖气息。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一座叫山微的小城前。在城门外观望片刻,这座城城门大敞,并没有查验入城者的身份。
实在是过于疲惫,程云臻决定入城休整一下再继续赶路。
修真世界,无奇不有。一个浑身脏污,叫花子似的男人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入城之后,程云臻并未接收到太多奇异的目光。
他很快寻到一家叫乾坤一隅的客栈,门口牌子将不同房间等级写得清清楚楚。
太久没有说话,进去开口时,程云臻嗓子竟有些沙哑,老板被他发出的声音吸引,抬头看了眼,处变不惊地道:“是要住店?”
程云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好在蜡黄的脸即便微微发红也看不出来。
他道:“劳烦给我开间凡字号房,再备好饭菜,烧桶洗澡水。”
凡字号房就是最低廉的房间。他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灵石,购买力尚可。但由于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份生计,程云臻能省则省。
付过钱后,老板打发小厮带他上去。
程云臻主动攀谈:“我从河图城过来的时候,那边正在大肆搜查魔修,真是吓人。”
小厮语气敷衍道:“魔修?我们这边没听见风声,客官放心住吧。”
程云臻便知他是嫌自己脏污不想交谈,好在问话目的已经达到。
小厮带他到了凡字七号房前,推门进去,里面竟不算小,洗澡和睡觉的地方还有珠帘纱账隔开。
小厮道:“客官若还有什么吩咐,摇铃即可,饭菜和洗澡水一会儿便送来。”
说完转身欲走。
程云臻叫住他:“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腿,不会叫你白跑,报酬是五块上等灵石。”
小厮立即回身笑道:“客官要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买硫磺、艾草两大包。”程云臻道。
这些都是常见的东西,小厮爽快答应,拿着程云臻给的灵石就走了。
饭菜和洗澡水送上来后没多久,小厮便将程云臻要的东西送来了。
将门窗紧闭后,程云臻用火折子烧了点艾草熏着,才脱衣入水洗澡。
酸痛不已的身体被热水浸润,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十分舒适。程云臻虽说没有洁癖,但也多少无法忍受自己身上脏成那样。
洗得干干净净之后,程云臻懒得起身,在浴桶里伸手,想够架子上的布帕先擦一擦湿润的脸,无奈还有段距离,他正打算撑着懒洋洋的身体站起来拿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布帕抽下,给他递来。
程云臻眼前一黑,只觉得心脏被人猛地攥住。
他嘴唇颤抖着,缓缓地、缓缓地仰头转脸,看见君无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却是完全相反的凌厉,瞳孔漆黑,墨色翻涌。
一段骇人的安静之后,君无渡声音轻柔道:“不是要擦水吗?”
楼上传来一阵极为闹腾的声音,像是桌椅翻倒。
老板和几个小厮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无人开口说话。今日早就有人过来打点他们,据说城内所有客栈都被包下了。
凡字七号房内,已经是一片狼藉。
程云臻看见君无渡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已经足够小心,君无渡为何会出现在此,将他瓮中捉鳖!
短暂的六神无主之后,他惨白着一张面孔,本能地想要逃跑,裸着身子跨出浴桶后,竟慌不择路地往窗边逃。
他的手刚抓住窗框,一股巨大力量就把他整个人拽了回来,狠狠撞进君无渡怀里。
房间里虽然熏了艾草,但紧贴着就能轻易分辨出炉鼎身上甜美的气息,君无渡伸手箍住了秦云的腰,寒声道:“身上一件衣服都没穿,往哪跑呢?”
程云臻感觉自己的腰要被勒断了,双脚甚至微微悬空离地,他用力挣扎起来,因厌恶本能地大喊道:“放开!别碰我!你滚!!”
君无渡单手抱着他穿过纱账珠帘,将他狠狠掼在房间单薄的木床上,程云臻肩胛骨被震得生疼,刚想翻身下床,君无渡就倾身上来,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其实君无渡并未用力,虎口抵住的也并非秦云咽喉的位置,而是下颌下方。
然而程云臻本就因为突然见到君无渡惊惧交加,呼吸不畅,被他这样制在身下,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挣扎着想把他拉开,却一点儿也无法撼动。
他眼前有点模糊,但能看到君无渡双目寒冷,正在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在他身下挣扎。
而他自以为已经拼尽全力的动作,在君无渡眼中不过像条小鱼在扑腾。
“你让我滚?”君无渡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这句轻蔑的话语瞬间就点燃了程云臻的怒火。
他毫不退让地用发红的双眼瞪视着君无渡,尽管整个人还因为被掐着要害不停发抖,口齿却十分清楚:“那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在你心里再低贱,你他妈还不是主动贴着想上我!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就硬得要死,恶心……咳……”
他看见君无渡的眼神越来越震动,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或许觉得他疯了,心中竟生出一阵快意。
程云臻还没说完,掐着他的手骤然用力,使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君无渡虽早就知秦云是个牙尖嘴利的,可过去一年他演得实在太好,日常都是低眉顺眼模样,这会儿目若寒星地瞪着他说话,简直像变了个人。
早在秦云被山岩堵住去路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附近。若不是对秦云的身形太过于熟悉,他几乎认不出来,这个浑身脏污、满头蓬发的人是秦云。
为什么?
他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在密林中看着秦云的背影,心中的不解已然抵达巅峰。与此同时,还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躁郁之感。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待自己的炉鼎不薄,若是两人天香丸的约定传出去,他恐怕会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君无渡紧盯着他,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秦云,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逃?”
程云臻咳出了眼泪,呼吸越发急促,他怀疑刚才君无渡想把他活生生掐死,短暂的发泄之后,他双腿扑腾不动了,双手也渐渐失去力气,心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他不想死,至少现在暂时还不想。
两个人一时安静下来,程云臻不再挣扎,君无渡仍维持着制住他的姿势,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说,”君无渡急躁地道,“为什么。”
程云臻的理智已经彻底回笼。他酝酿半年的逃跑计划失败了,他今日不可能躲得过君无渡,与其再做无谓的抗争激怒他,不如少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程云臻一眨眼,又有眼泪滚滚而落,他抓着君无渡的手道:“因为我害怕。”
君无渡好像变成一个提问机:“害怕什么?”
“在合欢宗我便时常看到,炉鼎被活生生地采撷而死,您是分神修为,我自然会害怕……我怕死……才会出此下策。”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程云臻得以畅快呼吸,他看着君无渡把他的手指握在手里,轻声道:“原来是这样,是我未曾考虑过这点。可你为何不与我明说呢?”
程云臻看着他那根本柔和不下来的表情,只觉得周围的气氛更加压抑,刚想再开口骗两句,君无渡将他两只手腕都上翻压住,厉声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秦云,你知道自己演得多假吗?还不快说实话!”
他突然变脸,程云臻快被逼疯,大声道:“我不喜欢男的!我不想被逼着和男人上床!”
程云臻穿越之前是纯直男,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他也有过喜欢的女孩,发育期的性幻想对象也是女孩子。
哪怕曾有几个男同学对他有意思,在他表明过自己的性取向后就识趣地不再打扰了。
和男人上床,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这一年来只要想到时间到了君无渡就要草他,程云臻就焦虑痛苦地直扯头发。
终于从秦云嘴里撬出两句真话,君无渡觉得自己胸口的郁结之气反倒还顺畅了些。
的确是有很多男人不好龙阳的,但是君无渡没想到秦云也在其列。
他慢慢地道:“所以就因为这个,你才一直不想呆在我身边,一年前骗我等你,再慢慢谋划逃跑。”
程云臻察觉到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但是什么叫“就因为这个”?
程云臻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这几乎像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君无渡松开扣着他手腕的手,转而摩挲他手臂上通红的朱砂痣,像是要把那滴晕红在肌肤上揉散。
“那你改了吧,”君无渡坦诚道,“我不可能放你走。”
他的火气已经消失了,是正在认真地和自己说话。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程云臻才更加感到绝望。
他闭了闭眼道:“这个……天生的,改不了。剑尊大人,就当我求求您,我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您就当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若您愿意放了我,我会感念终身……”
“秦云,”君无渡俯视着他,将道理揉碎给他听,“先前我答应你,等你身体调养好后再动你,是因为我珍视你,所以愿意容忍等待你。坦白来讲,若你早告诉我你暂时还不能接受,也许我还能再等上你一段时间。结果呢,你跑了,若你真能成功也就罢了,但败了就是败了。你一毁约在先,二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觉得我凭什么会放你离开?”
程云臻嘴唇微动了动,说不出话。其实他说这番话是难得耐心,然而在程云臻耳中却是极为无情,听得他心力交瘁。
君无渡脱下外袍给他裹上,带着他缩地成寸,两人直接回到了寒天峰上。
再度置身这间围困他的房子中,程云臻感到一阵恍惚。好像他这几天来历经困苦,累得想哭时仍旧咬牙坚持着赶路的时光全部失去了意义,像个笑话。
程云臻有些脱力,被君无渡抱着放在床上,外袍一掀开,露出白玉般的身体,整个人便成为盘中之餐,平静地等待被吞吃入腹。
君无渡看着躺在床上一语不发、表情惨淡的人,心中反而烦躁。一年以来,他的确是渐渐相信了秦云,所以在他的设想之中,两人的第一次应当和和美美,绝非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他不仅要秦云,还想要秦云如当时所说般,心甘情愿。
都怪他素日对秦云处处容忍,才叫他如此蹬鼻子上脸。
程云臻合上眼睛,心如死灰,然而想象中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恰恰相反,他听见君无渡开口道:“你逃出去之后,我抽空去了淮南林家一趟。”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秦云果然有了反应,几乎是猛地睁开眼睛。
君无渡继续道:“你撒谎骗我的事情先不论,那个叫林怀嫣的炉鼎,是你的旧相识吧。听说你们关系很好,同吃同住。”
不仅如此,君无渡还命人从合欢宗那里探知秦云在合欢宗时就惯会逃跑,予衍乄是个极不受教的。
程云臻又惊又惧,一是因为他在舆图上看了林家的位置,几乎和霁川隔了整个大陆,君无渡却说抽空去了一趟,二是因为君无渡提到了林怀嫣的名字,一时不知道君无渡是不是在诈他。
顾不得其他,程云臻拢了下衣服坐起,僵着脸道:“在合欢宗时,他的确与我同屋,关系尚可。”
“只是关系尚可?”君无渡轻描淡写道,“那枉费了我遣人将他带回来。”
程云臻大吃一惊,脸上的血色都恢复几分:“你说林怀嫣现在在霁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程这次逃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他限制条件太多,没关系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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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亲吻
君无渡道:“不错,你想不想见他?”
程云臻心乱如麻,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他怎会到霁川来?”
君无渡见秦云身上的活人气终于重了些,同他解释:“当日在金光宗,你们各自都签了卖身契,一问便可知被卖到了哪里。他如今跟在衍天宗的明夷长老身边。”
君无渡与衍天宗的人并无什么私交,这番把人弄过来颇多周折,见秦云与此人的确关系匪浅,也算没白费力气。
程云臻原本还沉浸在被抓回来的打击之中,这会儿骤然得知林怀嫣就在霁川,注意力大部分被转移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能去见他吗?”
君无渡露出一个被他气笑的表情:“你若不想见,我再将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想见的,我想见。”程云臻立刻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君无渡并未提出什么条件要他交换,隔空取了件衣服扔到床上:“收拾好自己,我即刻叫人将他带上来。”
……
门扉推开时,程云臻心都被揪了起来。
只见一个身着蓝杉的长发青年走了进来,看到程云臻时目露惊喜之色,不是林怀嫣又是谁?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蓝色衣衫的修士,想必是衍天宗的人。他们并未进来,而是在门槛外止住脚步。
门复被关上,程云臻起身握住林怀嫣的手,拉他坐在自己身边,两人一句话都未说,但能从表情和眼神中看出对方的激动。
程云臻刚想开口时,林怀嫣捏了捏他的小指,这还是两人在合欢宗时的暗号,意思是有人在听,不可胡乱说话。
林怀嫣皱眉紧盯着他道:“你的头发……怎么弄成这样。”
“你放心,是我自己割的,”程云臻知道他是以为自己受了虐待,忙开口解释,“我嫌太长了,碍事。”
两人一年未见,林怀嫣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林怀嫣。
林怀嫣一贯是心宽体胖,能吃好睡好的,身体比他强一些。但一年多未见,此刻眼前的人竟消瘦得厉害,下巴尖了许多。
程云臻眼神复杂道:“你……瘦了。”
“瘦了还不好?”林怀嫣笑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在衍天宗过得极好,你别胡乱猜度。我瞧着你倒是胖了一点,脸色也比从前好看了,可见剑尊待你不薄。”
程云臻突然觉得可悲,见了面又如何,连两句真心话都不能说,只疲惫地道:“好不好的,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林怀嫣道,“你从前在合欢宗吃的苦头还不够吗?现如今有剑尊好好待你,他既肯为了你,千里迢迢地把我接来,就为了和你说两句话,可见是用了心的。你何必还非要再跑?”
程云臻恍然,原来君无渡是叫林怀嫣来当说客的。林怀嫣恐怕被君无渡“提点”过,所以装出这样子来说话。
于是五味杂陈道:“我……可能是一时没想明白吧。”
“你以后别再跑了,”林怀嫣抓着他的手道,“你一个炉鼎孤身在外,倘若被别的修士抓走,再卖回合欢宗去,那崔管事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别和自己过不去啊。”
程云臻虽知林怀嫣说的未必是真心话,可听人这样劝解自己,不由得发起怔来。
林怀嫣:“时间不多了,这半天光是我说,你可还有话要同我说?”
程云臻:“你在衍天宗当真过得好吗?”
沉默片刻后,林怀嫣眼睛垂下,没有直视他,说:“自然是真的。若是不好,我也不能出门来找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程云臻慢慢地道:“那就好。对了,我遇到个林家人,不知是不是你的表亲,那女孩和你是一个字辈的,叫林怀……”
林怀嫣见他转移话题,便聚精会神听着,然程云臻上一秒还在佯装思考,下一秒却突然伸手,将他袖子往上剥掀,露出了手臂上几条新旧交错的可怖鞭痕。
方才程云臻就注意到,他抓林怀嫣的右手时,林怀嫣便会浅浅蹙眉。
林怀嫣一惊,忙把袖子拉下,此举无异于再往他身上抽了两鞭子。
他是个要强的人,自认为在合欢宗时,总是他照顾秦云多些,现在却被识破谎言,叫秦云得知他的真实处境。
他再也无法演下去这出拙劣不堪的戏码,慌忙道:“我……我该走了。”
……
如林怀嫣所暗示的,屋内的一举一动,都未逃过君无渡的监视。
林怀嫣走了之后,程云臻就一直在原来的位置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君无渡进来才有了些反应。
“他已经走了。”君无渡说。
“哦,”程云臻魂不守舍,“走了啊。”
君无渡走到秦云身前,望着他道:“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的本意,的确是让林怀嫣来做说客,却没想到秦云见了人之后变成这样,想必是因为瞧见了鞭痕。他一直都知道,秦云是个心软的人。
也罢,看看旁人的处境,也许能让他对现况更清楚些。
程云臻连个笑也扯不出来:“只是许久未见,有些伤感而已。”
如果君无渡让他与林怀嫣见面,目的是震慑他,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林怀嫣胳膊上的鞭痕……再联想到他的消瘦,程云臻怎么会不明白,心神难宁。
在合欢宗,每次他噩梦醒来,又或者是被毒打后发了高烧的时候,永远是林怀嫣在照顾他,支持他。
而他除了连累林怀嫣一起挨打,竟什么也没替他做过。
君无渡皱眉道:“你怎么哭了?”
连日高压逃跑,又被捉回,落入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再看见好友受苦而无能为力,程云臻眼前一幕幕在回放,心里酸胀得要命,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的眉形本就是稍稍下撇,一蹙眉哭起来更是可怜,脸颊上亮晶晶的两行下来。
君无渡见他哭得伤心,心神微乱,捏起他下巴给擦了两下,指腹被滚烫泪水沾湿,是极为陌生的触感。
“做错了事还哭?”君无渡生气又焦躁地道,“不许哭了!”
程云臻亦觉得在君无渡面前哭是种耻辱的示弱之举,很快止住眼泪。
君无渡道:“你只是看见他胳膊上的两道鞭痕就哭成这样,有朝一日若是轮到你自己呢?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夜叉,至于如何待你的你也清楚,你老老实实地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
程云臻一怔,知道他又在理论这次逃跑的事情,心中厌恶无比。
君无渡捏了他脸道:“说话!”
程云臻已经没了心力和他斗嘴,眨了两下湿漉漉的长睫,慢慢道:“主人我知错了。我不会再跑了。”
君无渡实在难从那双通红水润的双眼中分辨出真心还是假意,但他知道一时也不能逼秦云太紧,于是松开了手。
他冷声道:“你再想跑,我也不会给你机会。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出门了,省得你又联合谁去买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吃。”
提到这个,程云臻一愣,道:“楚九他无事吧。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惩罚他。还有十五周老板他们……也一样。”
君无渡低低地哼一声:“你让楚九直接交代,不就是认定我不会牵连于他?秦云,你还算了解我,他们固然有错,最该罚的人自然是你。”
程云臻垂目低声道:“是。”
君无渡又盯了他片刻,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你跑了就跑了,割头发做什么?”
这残乱的头发,时刻都在提醒他秦云逃跑的事情,尤其想象着他拿刀割发的画面,极不吉利。
程云臻:“头发太长,诸多不便。”
君无渡立刻想到他从前提过一次剪短,只是自己未曾允许,说不定是早就怀恨在心,一跑出去就迫不及待的弄短了。
“蓄回来,”君无渡脸色稍微阴沉地道,“现在这样子实在丑死了。”
留下这句点评,他便撇下程云臻离开了。
……
程云臻原本以为君无渡说“蓄回来”,是让他的头发自然生长,那恐怕要等上十年才能回到原来那个长度。
不料没过多久,有两个男修上门来,说是来给他生发的。
这两人说明来意后,程云臻再和他们说话,他们一句话都不回答,只沉默地往程云臻的头发上抹东西。
片刻之后,他的头发开始“噌噌”生长,程云臻后背和胳膊被头发迅速爬过,感到毛骨悚然,他本就是坐着的,一头墨发很快就垂在地上,回到了原本的长度。
那两人离开后,程云臻坐在原地,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他连发丝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
晚间,君无渡回来,推门看到已恢复长发的秦云坐在熟悉位置,多日来空落落的心复被填满。
他手里还拿着两串新买的冰糖葫芦,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数日前他从沈家回来的时候秦云没有跑,而是安静地坐在这里等他。
君无渡说:“这样子才对。”
然后将一串冰糖葫芦递给他,道:“吃。”
程云臻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连丰盛的晚饭不过吃了几口而已,然而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甚至还得说句:“多谢主人。”
君无渡看着他张开嘴唇,贝齿将最顶端的山楂咬了下来,粘上些许红色糖渍,随即鼓腮咀嚼。
那日他回来特地为秦云带了两串糖葫芦,甚至是转了一会儿才找到。秦云跑了,没关系,他会叫他补上。
然而不过吃了两粒,秦云就越吃越慢,到最后一串糖葫芦都未吃完,就面露难色,小心道:“我吃不下了。”
明明往日秦云最爱吃的就是这冰糖葫芦。
君无渡脸色一沉,强硬握住他手,不让他把糖葫芦放下,道:“必须吃,你若不吃,这次的事情就翻不过篇!”
程云臻不知道他又在发哪门子疯,他只得又咬下一块山楂,明明是酸甜开胃的东西,到他嘴里却和辟谷丹一样味同嚼蜡。到最后他忍着胃部痉挛,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
见他都吃完了,君无渡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两人晚上依旧是各做各的事情,只是隔上一段时间,君无渡便会看向秦云的方向。
程云臻则是一整晚胃里都烧得难受,简直坐立不安。当然,令他坐立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是君无渡。
他有预感,君无渡今晚上绝对不会放过他了。
果然,等他磨蹭着到床上睡觉的时候,君无渡亦上了床来,并未熄灯,伸手把帐子放下来了。
纱账之下,灯影朦胧。
程云臻颊侧的头发被拨开,能感觉到君无渡的目光正在他脸上逡巡。
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过一副肉、体而已,君无渡拿去就拿去了。
然而一想到要和同性进行如此亲密的接触,不免还是抵抗。
弥暗幽深的光线下,秦云脸庞秀美的轮廓被阴影勾勒得极淡,唯有鼻尖一点釉光发亮,眼睫半垂,投下细密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君无渡点了下他的眉心道:“放心。我会对你温柔,也不会采补你。待会儿若是觉得疼,你就直说。”
他身形本来就高大,侧卧着如同小山,程云臻被他捉住一只手,看见他慢慢地倾身过来,己身被阴影覆盖,简直已经无法呼吸,心跳快得可怕。
君无渡将他压在枕上亲。
程云臻起初只觉得两片柔软的肉欺了上来,他听见君无渡的心跳声也异常之快,和自己一样,不过他应当是兴奋所致。
很快,他上唇被一个柔韧软滑的东西舔了下。
程云臻无处可躲,被舔得头皮发麻,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蜷缩着成握拳状。
仿佛他的嘴唇上有甜味,君无渡上瘾一样地开始舔他,甚至将他上唇下唇软肉轮流含进唇瓣里舔、弄,几乎像是咬住了他在进食,发出一点清晰的口水声。
程云臻仿佛灵魂出窍,僵着身体清楚感受君无渡对他做的事情,他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紧紧地闭着齿关不想让君无渡进来。
很快,他整个嘴唇都被舔咬得轻微刺痛,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酷刑,程云臻牙齿都咬痛了,被迫放松下来,张唇想要汲取一点新鲜空气。
君无渡五感本就异于常人,自然能察觉到秦云的变化,一下就将舌头蛮横地挤进了秦云放松的齿关。他不懂如何亲吻,只是本能地想这么做。
碰到秦云柔软舌尖的刹那,君无渡眼前好像升起簇簇闪电火花,一股酥酥麻麻的暖流从头到脚,涌遍了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觉得攻君很能忍了,其实本来想他直接在客栈开do的,但是没忍心,还是回家来do了。
感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