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姬芜珩还想说什么, 但是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虚弱的声音从地上那堆昏死的人中传来:“……堂堂剑衡仙君,怎么能像条看门狗一样守在一个女人的门口!”
是最后被陆行则一拳打晕过去的那个壮汉,此时正抬起满是鲜血的头颅看向陆行则。
他终于知道不渡川那群长老口中的“疯狗”是什么意思了。
明明传闻中的陆行则天赋卓绝, 是修真界第一个不足百岁便踏入圣境的少年修士, 斩妖杀魔无数。从名不经传的乡野到上界高高在上的百仙盟,寻常人穷极一生难以到达的高度,而他只花了几年的时间。
天生剑骨破九霄, 神龙异宝,世间气运, 尽归于其身。
陆行则就是下一个正道魁首, 这是正邪两道都默认的事实。
他在下界的名声极好,和之前所有的正道魁首都不同, 没有那副视人为蝼蚁的傲慢。红衣金眸, 双剑交映如日月, 剑出鞘之时必有邪魔俯首。那年他第一次前往魔域历练,就杀死了为祸人间千百年的十三魔头之一。
凡人为了纪念这位勇武, 慈悲良善,心系天下的仙君,还以他这个代表性的样子在下界为陆行则立了无数个庙宇。
就是这么一个风光无限, 功名赫赫的天骄, 却在不渡川那群长老的口中沦为一个疯子。
“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修真界的人都被他的样子给骗了!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天道送给云霜月那个女人的一条好狗!”其中一个被他削去双腿的长老赤红着眼,气急败坏地给即将前去清淮的他骂道。
“云霜月不过就是云氏的一颗棋子!他剑衡仙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就为了她报复云氏到现在!难不成这心肝黑成一团的人还能有真心?”
长老几近癫狂地诅咒陆行则, 将外人眼里完美无瑕的仙君贬到了尘埃里。
直到某一刻,长老突然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鸭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树皮一样苍老的皮肤上长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个长老艰涩地将眼珠挪到他身上,突然阴森地呵呵笑了两声:“你要是被他盯上了,就想尽办法去扣响清淮那座院子的门,不管你是跑过去也好,还是爬过去也罢……哈……这条疯狗的主人在里面呢。”
“当然,你要运气好,能扣响才行。”长老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慢悠悠补充道。
一开始壮汉并不知道长老为什么对他说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只将前往清淮作为寻常的一个任务。作为云氏在不渡川培养的玄境七重体修,他虽然修为不如陆行则,但此行前往下界的不止他一人,还有数十位玄境强者都会和他一起。
况且这个任务仅仅是去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绑回不渡川,毕竟自从陆行则将她搬离老宅后,上界云氏就失去了和她的联系。
区区一个女人罢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哈哈,万一不小心把这娇滴滴的小姐掐断了气该怎么办。
结果真正到了那座院落那,他才明白要完成这个任务,难如凡人想要一步登天。
视线里耀眼到炫目的金色结界将那座小院罩了起来,由陆行则大量灵力拟成的金龙游弋在结界之上,几乎是察觉到他们气息的瞬间,那几条威严的巨龙就将视线紧紧锁在了入侵者身上。
似乎除了高悬在天上的烈日,就再也没什么能窥见里面的场景了。
确实也没办法窥见,因为陆行则在结界波动的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明明这段日子是他接任百仙盟首席的日子,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氏长老特意挑着这个日子派他们前往,为的就是抓住这个陆行则可能疏忽的空隙。
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出现了。
快到壮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火红的残影,下一秒同伴的痛呼和拳头碰到□□的声音就一并传到了他的耳内。
“ 噗通──!”
壮汉旁边的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了下去,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不敢动,只能僵硬地挪动眼珠用余光注视着。
只见他的同伴半边身子瘫软,像是用于支撑的骨头被一拳全部碾碎了一样。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被打到的地方却没什么伤口。
看到了这一幕,壮汉的身体发凉,豆大的汗珠滑落滴到了地上。就在这个瞬间,他的头皮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
“啊啊啊啊啊!”
无法控制的哀嚎声从他嘴巴里泄出来,他不受控制地被拽到地上。
脸部感受到粗糙地面的摩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铺成的,竟将玄境体修的他划得满脸是血。
壮汉的视线已经被红色的液体浸得有些模糊了,他有些分不清面前晃动的色块究竟是他的鲜血,还是陆行则那张扬又鲜艳的红衣。
陆行则那尖尖的犬牙随着夸张的笑容一起露了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明媚,任谁单单看到他这个笑容,都觉得是话本里鲜衣怒马的少年走了出来,然而在壮汉看来,那牙齿好像泛着和剑锋一样的森森寒光,如同恶鬼的獠牙。
庙宇里的红衣武神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此刻壮汉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是那魔域里跑出来的邪魔!
阴寒,恐惧。
他眼中的陆行则挂着和善的微笑,手中的力道却根本不给人存活的空间。面不改色地解决完他们这群玄境体修,几乎就是在瞬间的事情。
深不可测的实力,他真的只有圣境吗?
不知多少同伴的鲜血溅到了陆行则的脸上,他却好像不知道一样加深笑意,扯住他这最后一个清醒的人质问云氏为什么还敢靠近这里。
这里。
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院门。
壮汉的脑内突然闪过长老对他说的话,惊雷一样在他脑内乍响。
“只要扣响这个院子的门,我就得救了!”被恐惧蚕食的心中,只剩下这个解药似的念头。
他不假思索,手脚并用地向那道门爬去。
院门是用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却能看出来主人将它养护得很好,几株攀藤的灵花点缀在上面,透露出一股宁静安稳的味道。
时不时有鸟雀在面前停歇,同蝴蝶一起嗅闻院落前那簇簇盛放的鲜花。门扉地下的空隙处还探出几茎碧草,随着风轻轻摇晃,生机盎然。
只要扣响它!
眼看着他离门越来越近,壮汉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然后。
他的衣领就被拽住,一道比刚刚更大的力气将他拖了回去,在如此悬殊的实力面前,他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只能绝望地看着那道门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听到那个青年的声音:“你也配跑到她面前去。”
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力道比之前重百倍有余,似乎每一拳下去都能将他的肝脏肺腑捣成一团浆糊。
疯子!疯子!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陆行则那笑吟吟的面庞,被他彻底刻在了脑海之中。
疯子!
似乎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在短暂的昏迷过后他又抬起头,面色惨白,眼中却充满了不甘,和那缺失了双腿的长老一样咒骂陆行则。
装什么正道魁首。
堂堂剑衡仙君,就是一条女人的狗!
──
哇哦……
刚来下界就看到这么一出好戏。
“你不反驳?”姬芜珩见那壮汉最后还要醒来骂陆行则的这一句,心里好奇加重。
陆行则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刚刚说的那几个身份都不够,还要被旁人塞进一条看门狗也让陆行则当当。
陆行则听了姬芜珩的话没什么表示,只是将头上的发带理顺:“有什么好说的?”
“我身上不乱吧?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漏掉的血迹没处理干净。”陆行则根本不关心别人骂他什么,他只在意身上是否有什么清尘咒没顾及的地方。
随后陆行则有将目光放到姬芜珩那,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也不要闲着,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被溅到,你这头白毛最显色了。”
姬芜珩装作没听到陆行则对自己白发的偏见,反而挑眉道:“你这是,怕你那位朋友发现?”
他特意在“朋友”二字上咬了重音。
“对啊,这种事情没必要让她知道。”陆行则听出来了姬芜珩的强调的两个字,有些无语地朝他看一眼:“这很正常好吧,除了脑子进水的人,谁会带一身血回家啊。”
省得云霜月看到又要着急了。
姬芜珩笑:“我没说不正常啊。”
他发现陆行则和这位云氏的大小姐之间的关系还挺稀奇的,这算是哪门子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
看来这趟没白来啊。
话说连左邢都不知道陆行则的妻子是什么样吧。
姬芜珩现在才意识到,剑衡仙君似乎把自己传闻中的妻子捂得很严实。
陆行则看着姬芜珩这白毛男嘴角微微上勾,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想研究些什么毒药祸害别人了。他有些受不了,见地上的状况已经恢复如初了,就招呼姬芜珩跟上,带他走进院落之中。
在穿过结界的时候,姬芜珩抬头感受了一下它的威压和那遮天蔽日的状态,顺嘴问了句:“这结界设置得这么大,你那个朋友不会看着不习惯吗?”
“她不知道。”陆行则头也没抬。
而姬芜珩却在听到他这句话时抬起的脚都顿住了,直到陆行则疑惑回头,他才将悬在半空的脚落了下去。
她不知道?
意思是灵龙流转的巨大结界将一切都屏蔽在了外面,即使外面再怎么腥风血雨,这结界之下的小院也会永远宁静美好。
同时也意味着院中的主人对外界的状况都一无所知。
她被陆行则放到了云端之上,似乎是不希望她沾染红尘的因果枷锁。
但真是这样吗?
姬芜珩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陆行则,这件事只有结界的主人知道了。
“你不考虑请一些人来照顾你那位朋友吗?”他想到此行的目的是来帮云霜月看病。
既然他妻子生病了,那不应该多雇一些人手来帮忙吗?怎么一路走来,在这院子里一个活人都没看到。
可他觉得应该是有人的,毕竟他时不时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有我就够了啊。”
“……”
“你那什么眼神?”陆行则虽然没觉得自己这话哪里不对,但接触到姬芜珩的眼神,他还是解释道:“你不懂……她之前的家族太不正常了,里面除了她全都是一堆伪人啊。”
“伪人是什么意思?魔族新诞生的魔物?”
“呃……不是。你就理解为行为不正常的人就行了,这点不重要。”陆行则一提到云氏老宅就烦,没注意就把现代的词说出来了。
“我明白了。不过所以她家族不正常,和你不愿找人有什么关系?”姬芜珩点出问题的关键。
陆行则觉得姬芜珩问了一句废话:“云氏在不渡川隐藏了大部分势力,他们万一派人混入找的人里呢?就算他们不混进来,但谁能保证这群人里面会不会有和之前那堆伪人一样的人啊?”
他喋喋不休:“万一那堆人照顾不好云霜月呢?他们会注意云霜月喝茶的时候喜欢加糖,会了解她吃饭一般只能吃小碗的一半吗?他们会知道云霜月容易下午在躺椅上睡着,会给她整理每天要穿的衣服吗?他们会……”
姬芜珩越听越觉得古怪,前面讲到担心他妻子家族是否会对云霜月下手倒是合理,毕竟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堆玄境体修倒在地上。只是为什么后面陆行则说的话越来越密,语速越来越迅急,好像不是在说给他听的,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而他后面说出来的内容,更是让旁人来听甚至会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那些隐秘的细节,若非将自己的目光长久放到那人的身上观察,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现。
可是陆行则不是一直都在外面历练吗,那些随便挑出来一个都算是跌宕起伏的传奇,在短短几年间皆由他一人谱写,他哪来的时间发现妻子这些习惯的?
就算有时间,又是用多细致的目光注视妻子的一举一动,才能知晓这些可能连对方自己都不清楚的小动作。
姬芜珩呼吸放缓,他看着还在说话的陆行则,竟觉得有些陌生。
“……云霜月只有我了,是她在那个时候选择看向我的,她向我求救了。”陆行则对姬芜珩说了句他不能理解的话。
什么叫向他求救?
陆行则和他妻子不是因为婚约在一起的吗。
姬芜珩抬起头,再一次注视着院落上方金光流转的结界,那几条巨大的灵龙依旧尽职尽责地盘旋在上,隔绝外界的一切。日光之下,游弋的灵龙鳞片擦过小院的瓦片,投下的阴影如同蛇类蜿蜒的湿痕。
左邢曾经提过一嘴关于陆行则和云氏的恩怨,在他口中云氏就像锁链一样束缚着陆行则向前的脚步。
可是此时,姬芜珩盯着这个结界。
他有些不清楚了,这究竟是云氏困住了陆行则,还是陆行则困住了那位云氏的大小姐?
陆行则的妻子看不见这个结界,也不知道有这个结界。
左邢口中的那单向围困陆行则的锁链,在结界之下却好像延伸出去,将空落落的另一头圈到了云霜月的脚上。
灵龙尾梢扫过结界泛起细碎金砂,落在空庭里,让姬芜珩仿佛听到了锁链拖拽的碎响。
锁链的这头是云霜月,另一头是陆行则,无形从二人的皮肉之下穿过,才让他们暂时没有感觉到不对的地方。
不动还好。
若是其中一人向着反方向离开,牵动了这条链子,那会发生什么?
是否会将另一人的骨肉乃至体内的魂灵,也一并带走了?
第28章 镜像镇墟
姬芜珩眨了眨眼, 这终归是陆行则自己的事情,他再怎么想也不能改变什么。
而且那个念头太过夸张了,陆行则再怎么样也还是正道的人, 刚刚那无端的联想似乎也经不起推敲。
结界上的灵龙散发着强大的灵力威压, 庇护着这座院落不被风雨侵蚀。
或许真被那群云氏的体修影响了?姬芜珩轻笑着摇了摇头,刚刚那个瞬间倒让他差点信以为真,觉得陆行则做出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姬芜珩你又在装什么深沉?”陆行则这是第二次转过头了。
他看着姬芜珩半天才走那几步, 都有些困惑了:“你脚来的时候被火曼儿打断了吗?怎么走这么慢。”
“你说话还是那么不好听。”姬芜珩嘴角抽搐了一下。
倒是真被鬼迷心窍了,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应该是错觉吧?
姬芜珩抬起脚, 跟上了陆行则。
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往里面深入, 院落中也越来越寂静,就连他们靴子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都能听见。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姬芜珩却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低语。
不怪他有这种感觉, 毕竟从踏入这座院子开始, 他就总会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像是被窥探了一样。
终于在跨入廊亭时, 姬芜珩有些忍不住了。
为了甩开这奇怪的感觉,他从储物戒中拿出药箱,开始问陆行则一些问题转移注意力。
“你这位朋友是得了什么病?别的医师看过都说治不了吗?”
“是她家族留下的剑痕。”陆行则抬起自己的手腕:“我没有找过别的医师。”
姬芜珩看着他抬手的动作, 先是不明所以, 过了几秒后眉心一跳:“你渡了心头血给她?”
“啊, 对啊。那个比较有用嘛。”陆行则歪了下头:“反正我心头血肯定比那群医师给的药好。”
又不是第一次用在云霜月身上了。
天生剑骨者百毒不侵,水火不犯,传闻中他们的心头血堪比圣境灵丹。
不过这天下剑骨者能有几人?这心头血又能有几滴?
姬芜珩想, 陆行则真的只觉得那位大小姐是他的朋友吗?
陆行则补充了一句话,打断姬芜珩的内心活动:“但是她身上的疤还是没有消失。”
“连你的心头血都不行吗。”姬芜珩皱了皱眉。
他脑海里闪过一册册家族流传的医书,但都没有陆行则口中描述的类似症状。
沉吟一会后, 还是没什么头绪,他只能对陆行则说:“先带我去见见她人吧,现在我不好下判断。”
“行,那我们走快点吧。不然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她又要在后院那的躺椅上睡着了。”陆行则伸了个懒腰,他也有点困了。
话说,等会姬芜珩走了云霜月还要不要睡觉啊?
哦,那个时间点她好像要去书房算账了。上次她在传讯佩里说过给自己换了条新毯子,过会去试试。
陆行则在神游的时候好像听到姬芜珩说了什么,他侧过头去:“你刚刚问什么?”
姬芜珩看他这德行有些无语,又给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什么时候用传讯佩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的?我都没看见。”
一些时日不见陆行则了,难不成这家伙隐匿气息的手段又增加了?
果然和这种随便走走都能捡到机遇的天才没话说啊。
“这需要问吗?她这个时间只会在那呀。”陆行则听到姬芜珩问到原来是这个小问题,他笑了笑随意回答道。
姬芜珩顿住了。
为什么陆行则会这么笃定他妻子在这个时间在哪里干什么。
“……你。”
他组织了自己的语言,还是觉得自己心中的想法不可思议。于是他试探性的,艰涩开口:“你在监视你的朋友吗。”
前面的人停住了。
穿堂而过的风吹过他的衣角,将屋檐上挂着的精致灯笼也带得晃了又晃。
陆行则转过头来,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这样云霜月才会安全啊。”他面色不变,似乎没有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外面很危险的。”
这是监视吗?没有吧。
如果这也算的话,那在现代他妈妈做的那些算什么,现场看他直播吗?
陆行则觉得还好,这算是他妈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
而站在他身后的姬芜珩,终于知道了他踏入进这个院落后,那股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窥探感是哪来的了。
为什么陆行则能马上察觉到有人围在院落的门口,为什么他能知道每时每刻的云霜月在做什么。
姬芜珩看向陆行则。
此时廊亭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脸上,睁开的眼睛中央倒映着檐角挂着的红色灯笼,在他暗金色的眼瞳中变成针尖大小的,黏稠又猩红的一点。
“你是从哪看到她的?”姬芜珩沉默过后,轻声问道。
那宛如坠入一滴鲜血眼睛挪开了,刻意拉长的语调显得懒洋洋的:“好冒昧啊姬芜珩──”
没有正面回答。
说完这句话后陆行则转身,朝他摆摆手:“又没看你,走了走了。”
陆行则确实没有什么想说的。
告诉姬芜珩从哪里看到云霜月的?那不是要说好久都说不完。
结界上的金龙,云霜月浇灌的鲜花,嬉戏的鸟雀蝴蝶……只要是陆行则灵力所过之处,哪里都可以是他的眼睛。
要仔细数数陆行则在院子里多少双眼睛?
无孔不入,密密匝匝。
只要陆行则愿意,不管是从云霜月指尖流淌过的清水,还是照在她苍白皮肤上的日光月光……
都可以是陆行则的眼睛。
──
那么现在呢。
陆行则拿着赤霄剑看向被剑尖贯穿的狼形魔物。
现在他离开云霜月去捉这些废物东西,这一世已经没办法看云霜月在做什么了。
陆行则神色不明,拿出储物戒中的瓷瓶,想着早点收集完就回去了。
结果就在他松开剑尖的下一瞬,那团魔物突然化作一滩墨色的物质渗进地下。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只剩下一轮月亮悬在高空泛着微弱的光。
夜色中竹海翻涌如墨浪,几只魔物短暂消失后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哗啦啦的竹叶被黑气卷起,逐渐化为了一只巨型的魔狼。它通体漆黑,竹叶被黑气融合吞没进去,也成为它身体上的一根根毫毛。
“姬芜珩!”火曼儿突然厉喝一声。
陆行则回头,队伍末尾的白发修士这时已经跃到了左邢前面,而他一开始呆的那个地方赫然插着半截竹叶,叶子的边缘泛着凛冽寒光。
左邢拿着罗盘松了一口气,幸亏他算准了那魔物的攻击方向。
他朝陆行则点了点头,示意这里可以应付,让陆行则安心战斗就行。
接收到左邢的信号,陆行则提着手中的赤霄剑横在身前,手腕一转让剑划出弧形剑幕,霎那间那块区域的青竹应声而断,化作剑雨撞向魔狼。
左邢用灵力化出八枚钉子甩了出去,一个泛着蓝光的八卦阵图在竹叶纷飞中显现。
“坎位!”他十指翻飞结印。
此时魔狼已经被陆行则逼到了左邢的八卦阵中,地脉灵力化作锁链缠住了魔狼的尾巴。
火曼儿趁机跃上了竹梢,此时她的袖子已经撩起来了。那拥有漂亮肌肉线条的手臂上泛起金色咒文,将灵力输送到火曼儿的拳头之上。
“砰──!”她跳下竹子,一拳打中了魔狼的脖子。
魔狼发出痛苦的嘶吼,背上的竹叶如同毒刺一样爆射出去。
姬芜珩凌空将青玉针泼洒出去,神异的是它们到半空就浮在了那,像是活物一样自动结成了一个光网拦住那堆竹叶。
“离火,起!”青玉针上突然窜出青色火焰,青焰顺着竹叶逆流而上,最终燃烧,将附近那片被砍倒的竹林映成碧色。
陆行则的剑意已经蓄满了,虽然他的境界在这一世降至灵境四重,又进入了这阵中灵力被一压再压,但他前世上千万次挥剑的记忆还在。随着陆行则的心念一动,整个赤霄剑化作一道流光贯入魔狼的咽喉。
又是一道痛苦的嘶吼,但这次的声音明显比之前小了很多。
魔狼扭动身体,竟有想故技重施化作一团黑气逃走。但因为被重伤,它化作的雾气比之前传来的魔气微弱。
它比较聪明,知道自己无法敌过这堆人,竟将雾气分成几团,以极快的速度朝竹林的不同方向逃走。
“分头追!”陆行则对左邢他们说完后,就一个人追着其中一团雾气走了。
被重伤的雾气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威胁了,现在只要抓到它们就行。于是左邢一行人也不迟疑,各自一点头也朝着不同方向追去了。
“簌簌簌──!”
陆行则快速从竹林中飞速穿过,竹叶刮在他的衣服上发出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明显。他侧头避开妄图往他脸上划的竹叶,开什么玩笑,脸划花了怎么和云霜月装可怜。
手中的剑嗡鸣频率越来越急促,他能感受到那只魔物就在附近。
“唰!”黑影掠过。
陆行则锁定住那个东西,赤霄剑尖冒出金红色的光,直接飞掠过去将魔物钉住。
脚尖落地,他低下头垂眸看着地上那团东西。
魔气萦绕在剑尖,那团东西挣扎着想逃跑,陆行则拿出瓷瓶悬在剑锋旁,随着金色的灵力愈来愈盛,将魔气凝成黑紫色的液体滴入瓶中。
之后只要将左邢他们那的瓷瓶加起来,就能集齐治愈灵体的伤药了。
但此时陆行则的脑海里浮现出云霜月因为那个东西受伤了,就任由他抱着的样子。
“……”
陆行则盯着剑尖下那即将逸散的魔物。
好像杀早了,他想。
将自己的目光慢慢从瓷瓶挪到自己的手臂上。
那个东西被魔物伤到的地方也是这吧?
指尖动了一下,随后就是整只拿着剑手都抬了起来。
他看着剑尖最后剩的那点魔气,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半晌后竟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手臂。
几乎没有犹豫地落下。
锋利的剑锋划开皮肉,赤霄剑发出抗拒的嗡鸣声,却被陆行则握住剑柄强制下压。青年五指紧扣躁动的剑柄,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显现出凌厉的线条,那一条条蜿蜒的脉络最终没入袖口。
鲜血从手臂的伤口处流出,从一滴到淅淅沥沥,一场赤红的大雨从他心头落到了现实。
陆行则看着明显是被利器所伤的地方,顿了下。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在伤口处斜斜划出几条杂乱的血线。一开始陆行则还挺有耐心,因为他觉得这像是云霜月教他写字的样子。但伪造伤口是个精细活,划到后面他有些无聊了,细细密密的痛觉从手臂反馈到他的心口。
为什么是心口?陆行则眨了眨眼,有点茫然。
现代生物课本上怎么讲的来着,穿越过来这么久他都有点记不清了。痛觉通过神经会传导到哪边,是心脏吗?
好像不是的,但他懒得再去想了,就这样盯着被血液从伤口上冒出来。
竹海在风中发出起伏的簌响,细碎,潮湿,将泣未泣。
这样是不是就像被魔物弄伤了?
是不是就和他分身的伤口一样了?
陆行则有点想念云霜月的小腹了,将自己头埋进去的话,会被她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包裹住。稍微动一动,云霜月就会受不了向后瑟缩,前世的时候她越往后缩陆行则就往前面不依不饶地拱过去,非要被她笑着轻轻扇一下脑袋才罢休。
想到这,陆行则又抬起手在月色下仔细打量他刚划的伤口。片刻过后,竹林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我靠!陆行则你手怎么回事。”没过多久,左邢就带走姬芜珩和火曼儿找来了。
他手里拿的罗盘都没来得及收回去,一下就看到了陆行则手臂上多出来的伤口。
这回真不算他眼尖,而是陆行则手臂上那鲜血淋漓的样子实在过于醒目,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他那大片大片、绵绵不绝的血液就好像泛着妖异的光一样。
“还愣着干嘛!姬芜珩你快看看啊!”火曼儿看到也愣了一下,随后马上把旁边的医修推上前。
姬芜珩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族内的伤药,但是看到陆行则的伤口他却顿住了:“魔气……?你为什么会被魔物伤到?”
陆行则抿了抿嘴,皱眉摇摇头:“没事,这个瓷瓶给你们,那老掌柜要的东西应该够了。”
“那个魔物不是很弱吗,难不成你遇到了别的东西?!”火曼儿叫了一声:“先别管这些了,我记得带魔气的伤口姬芜珩没有办法,要回去找那个老掌柜了!”
“还好我们收集完了那魔物的血。”左邢赶紧转动罗盘找到医馆的方向:“我们走。”
陆行则走在队伍的末尾,将头微微低下掩住正在微笑的表情。
云霜月,你看到我这样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的嘴角上扬。
我好痛啊。
云霜月。
第29章 镜像镇墟
此时镇中医馆内。
云霜月看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 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还没回来吗?
难道是出什么意外了?
“姐姐,你在看什么。”一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低下头,是陆行则的分身。
此时男孩已经从她怀中退了出去, 但手里还攥着云霜月的衣角。
云霜月本来不想让他的手再用什么力气了, 万一牵动腕上的伤口怎么办。
那丝丝缕缕的黑气从血痕上冒出,在男孩细瘦的手腕上显得格外骇人。
但男孩不愿意放手。
云霜月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帮他用手梳理了下头发:“我在想大哥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男孩仰起头, 用那双孩童的眼睛看着云霜月。
“……”云霜月帮他梳头发的动作顿住。
是了,当时她和陆行则等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照影”的事情, 云霜月特意将男孩的听觉暂时模糊, 怕影响到他。
一直呆着的世界突然冒出了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那是件稀奇事,但如果突然冒出来另外一个自己, 这个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一开始可以通过灵力短暂瞒住这个事情的真相, 但随着灵体成长速度加快, 他们不会察觉到什么吗?
云霜月看着面前这个男孩,不对, 现在应该可以说是少年了,短短几天不到,他已经成长到了十五十六左右的年岁。
左邢和姬芜珩能顺利带回来自己的分身,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年长版的他们和幼年时期的自己长得虽然相似, 但年龄差距摆在那里, 小孩也不能一下子意识到那是长大后自己长相。
但如果和陆行则的分身一样,以这种速度成长呢?
面前这个少年的眉眼长开,一双桃花眼灵光流转, 面部的线条也从稚嫩柔和转向清瘦。鼻子的线条更挺,嘴角也和本体一样习惯性地翘起。
怎么会长得这么快?
现在细看这张脸,已经快和现在的陆行则重合了。只是因为经历不同, 分身比本体更加瘦一点,除此之外便很难找到二人的区别了。
她正斟酌着怎么回答男孩:“你……”
“小姐,过来帮我一个忙可好?”刚刚去药房里拿药的老掌柜从房门口探出头来。
他用一只眼睛看着默默将云霜月衣角攥得更紧的少年,也不顾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重新崩开来了。
掌柜呵呵笑了两声:“不会耽误小姐多久的。”
云霜月不好推辞,毕竟治疗魔气伤口的药在掌柜那。
于是她对着掌柜点点头起身,但在站直之后又在第一时间低头看向少年:“我要去掌柜那一会,你可以吗?”
说话时女人的发丝垂下一缕落到陆行则的脸上,细微的触感,却让他觉得比伤口愈合痒多了。
少年乖巧点点头:“可以的,姐姐。我在这等你。”
伤口崩开的手腕早在云霜月低头询问的时候就已经藏到了身后,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派天真神色。
“我在这等着你。”不要忘记回来找我。
女人在这期间一直温和地看着少年,耐心等到他这句话说完后才转身和掌柜示意离开。
直到云霜月的香味随着她的人一起飘远了,少年才把一直维持微笑的嘴角拉直。
他那张和陆行则愈发相似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偏执的金色的眼瞳盯着女人的背影。
姐姐,就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也不要忘记回来找我。
——
云霜月跟着掌柜进了药房。
浮尘在空气中飘散着,云霜月站在上百个乌木抽屉所组成的三面墙前。
独眼掌柜爬上木梯从那几个抽屉中拿出了几株灵草,然后下来递给了云霜月。
灵草保存完整,散发着药物的清香。云霜月接过药草,没有问为什么老掌柜一个凡人会炼制修真界的丹药。
这个镇子不一般的事情太多了。
“小姐,你拿着这些药放进西南角那排桌子上的药碾子里。”老掌柜背过身去,又将木梯搬到了另一面墙那。
云霜月不作打扰,照着老掌柜说的前往西南角。却见那排桌子上几乎每一个都放了药碾子,长得还一模一样。
她回头看了眼掌柜,发现他已经爬上木梯在那找药了。
掌柜似乎不想她轻易找到正确的东西。
但云霜月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她不疾不徐地走到第一个桌边,半垂下眼嗅闻这个药碾子。
既然老掌柜给了她这几株灵草,那负责碾碎它们的容器中必然会有相同的药草味。
不用多久,几乎瞬间的,云霜月一下就知道了这个药碾子中的所有药材。
流火树叶、灵花粉、觉明草……
不是这个。
云霜月很快做出判断,然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到了下一个桌子前。
重复刚刚那系列动作。
嗅闻,辨别,判断。
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直到她来到了那个正确的桌子前,也不过才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罢了。
就在云霜月将药草放进药碾子时,原本在木梯上的掌柜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旁边。
“小姐极为聪慧。”独眼掌柜看着他,像是很满意一般。
碾轮在石槽里滚动着,掌柜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开口对云霜月说:“麻烦小姐再去将这单子上的药材替我找来。”
他空出一只粗糙的手,掏了掏身上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单子。
密密麻麻的小字罗列在上面,粗看竟有二十多种药材。
掌柜将单子递给云霜月后,又从布袋子里掏出了一本不算薄的册子:“药材的位置我说不清楚,小姐要是想知道,就去翻这个吧。”
如果之前让云霜月去找正确的药碾子只是让她帮一个稍微困难一点的忙,那如今让云霜月这个第一次来药房的陌生人去从上百个抽屉里寻找正确的药材,简直是明晃晃的刁难。
“你这老头怎么尽出坏主意!”一阵稚嫩的童音响起。
药房内的两人都一愣,随后同时低头一看。
扎着马尾的小女孩两手叉腰,气势汹汹。
是火曼儿的分身。
“曼儿,你怎么跑出来了?”云霜月记得她应该在空间中睡着了才对。
火曼儿挠了挠头,其实她也不清楚,一睁开眼她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个药房里。
本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挺害怕的,结果没多久就听到了大姐姐的声音。
她那个时候就想蹦出来了,谁知道大姐姐之后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也不像之前一直跟在姐姐后面的那只宠物哥哥的。
于是火曼儿又躲了回去,想等着那个老头走了在跑到姐姐面前。
她看着大姐姐被老头为难了一次,谁知那个人还不罢休,又出了一个大难题!
掌柜听了这句话骂他的话没生气,反而去逗她:“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插嘴。”
“姐妹的事情,男人少插嘴!”这个年纪的火曼儿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云霜月只能先按住火曼儿小小的肩膀,把这气得辫子都要飞起来的小女孩安抚住:“没事的曼儿,这件事情很简单。”
被刁难的当事人表情都没变,依旧是那副温和的微笑,似乎外界的一切尖刺到了她的周身都会软化。
“你看姐姐。”她轻声引导小女孩。
只见云霜月先是翻开那本册子,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没过多久便停住了。
“都记住了?”掌柜继续碾着药草。
云霜月本来翻完那个册子之后就已经转身了,但听到掌柜问她话,就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后才回答道:“只是粗浅看了一下。”
“哦?不需要再多看看了?这个单子上的也记住了?”
“您似乎现在就需要这些药材,晚辈还是快点为好。”云霜月笑着摇摇头,这才再次转身去寻药。
在她走动的过程中,脑中关于药物的位置和种类都像是一一浮现在眼前那样,步伐没有一点犹豫,直接走向了目标。
东南角药柜里的螭香草,它旁边还有刚刚云霜月闻到的流火树叶,再往北一点的药柜里还有掌柜需要的另外一株药草……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所有单子上的药草,都被云霜月一个从没来过这间药房的人找到了。
“姐姐好厉害!”火曼儿给拿完药材回来的云霜月鼓掌。
被云霜月笑着揉了一把脑袋。
“小姐这是,过目不忘?”
“只是内容不多,恰巧够记住罢了。”女人敛下眼睛谦虚道。
她将拿来的药草都递给老掌柜。
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而是停下手上磨药的动作,转过身用仅剩下一只的浑浊眼睛对着云霜月:“小姐不必自贬,你确实过目不忘,聪颖非常。”
他顿了顿,将视线挪到了云霜月的手腕处:“……只是慧极必伤,小姐的灵脉细弱游丝,丹田缺漏。怕是本命剑都还未凝出来?”
云霜月愣了一下,并未觉得这话冒犯,自嘲一笑道:“掌柜好眼力,我确实不擅武力。”
“你手上的茧子可不是这么说的。”掌柜又将眼睛转了回来:“你练过剑,你会剑术。”
“掌柜,说笑了。”云霜月抿了抿嘴,将视线移开不再和他对视。
“是吗。”掌柜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随后他弯下腰在桌下翻找,叮叮当当一阵声音过后,他从里面掏出来了一把木剑。
还是一看就是给孩子玩的小玩具剑。他拿在手里耍了两下,不伦不类的。
老掌柜将剑朝云霜月递过去:“会不会剑,试一试就知道了。”
云霜月后退一步,扯了扯袖子将手上的茧子遮起:“先生,这里不是很方便。”
“哦?还是试试吧。”
掌柜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就窜了出来,直奔着火曼儿而去!
那道黑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让火曼儿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诶?
我该干什么?
这是朝着我来的吗?
火曼儿甚至来不及想太多,来不及闭眼,那道黑影就已经迅速略到了她的面前。
一道明显急促的惊呼声伴随着木剑划破空气的响动。
火曼儿看到了一道剑影。
干净,利落,轻盈又流畅。
剑出之时没有寒光,不见一点灵力,却将那道黑色的残影直接挡下。
鹤羽掠潭,流云裁天,剑似月中来。
火曼儿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剑,喃喃道:“姐姐,你的剑法好漂亮。”
第30章 镜像镇墟
“啪叽。”
那个黑色的残影撞在木剑上, 随后直直掉在了地上。
“怎么是一只鸡啊?!”火曼儿大叫一声,不可置信:“那它叫的也太难听了吧!”
云霜月则松了一口气,不是魔物就好。
毕竟那个黑色残影实在是和她在火曼儿院子里看到的太像了。
若是真的对上, 这把不沾灵力的木剑怕是毫无胜算。
“没事就好。”云霜月将火曼儿拢到身边。
一旁看戏的掌柜看着空了的手, 又呵呵笑了两声走上前来拎起那只鸡的翅膀:“玄羽鸡,通体漆黑,声似鬼哭狼嚎, 听错很正常。”
他在鸡的翅膀上摸了两把,在这只因为声音难听而被打昏过去的无辜玄羽鸡身上把下几根羽毛。
“最后一味药是它的羽毛。”老掌柜将鸡夹在胳膊下, 然后才举起来展示了一下手中的东西。
那两根漆黑的羽毛在烛火下显现出奇异的彩光, 看上去就灵气十足。
“坏老头,你怎么连小孩都骗!”火曼儿一只手扯着云霜月的衣角, 另一只小手指着老掌柜。
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躲在大人身后, 而是理直气壮地站在云霜月面前, 光明正大抬起下巴看人。
云霜月有些哭笑不得,她将手扶到小女孩的下巴处, 让火曼儿的小脸正回来。
“你都叫我坏老头了,不骗骗你我岂不是很吃亏。”老掌柜用一只眼睛慢悠悠地朝小女孩看过去。
不过他只在火曼儿气冲冲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就将目光放到了她身后的云霜月那。
“小姐的剑术很特别。”老掌柜看着云霜月, 不清楚什么情绪在他浑浊的琥珀色眼中:“为什么一开始不展示出来呢?”
听到这话的火曼儿也收起生气的表情, 像云霜月转过头来, 有些好奇地问:“对哦姐姐,你的剑法这么漂亮,为什么在我院子里的时候不用呀?”
为什么不用剑?
云霜月看着面前女孩幼小的身形, 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飘远。
像火曼儿这般大的时候,云霜月在做什么呢?
她在背着云氏密密麻麻的家规, 数不清的古籍堆成小山,读完一座还有一座。刚移开半尺,第二座书山便又压了上来。
但这对云霜月来说并不是难事,寻常人翻阅几遍都难以通读的晦涩内容,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下来。
聪慧吗?或许是的。
但所谓慧极必伤,云霜月也未能幸免。
正如老掌柜所说的,她天生灵脉微弱,还时不时生病。
天下人皆知清淮云氏风光,可又有谁知道那位嫡系一脉的、唯一的大小姐,身上被云氏设下了重重禁制。
她走不出下界的云氏老宅,看不到清淮山脚下的红尘。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为什么偏偏就对我这样?
年幼的女孩木着张脸,站在高高的院墙下看着斜伸出去的枝条。终年不散的大雾将她小小的身影模糊,好像下一秒就要随着凄厉的风一起吹走了。
那她能做什么呢?
云霜月曾试着和自己的侍女小厮对话,和训诫自己的嬷嬷对话,又或者是自己的父亲母亲。
她想给他们展示自己的字帖,想给他们一口气背下所有的家规,想着这样是不是就能让他们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但都没什么用。
他们只会用如出一辙的表情盯着云霜月,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深不见底,说出口的话甚至连语调的起伏都一样。
小姐,小姐。
霜月,霜月。
这两个词的语气听不出区别,让幼时极少有困惑的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叫云霜月,还是只能叫这座宅院中的小姐。
她逐渐变得沉默。
出口的话越来越少,身上的剑痕却越来越多。
戒律剑将云氏的规则一步步印刻在云霜月的神魂上,似乎要把她框进云氏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彻底同化成老宅中的一员。
但云霜月又来到了那院墙旁的树下,身形单薄的她抬头看了眼逃出院子的那根枝条,蹲下身捡起了她的第一把剑——由那树掉落下来的枯枝。
拿起,挥动。
戒律剑的一招一式都被她记在心中,那些往日规训云霜月的每一道剑意,都被她复刻了下来,毫无错处。
树枝挥动时的破风声会打破老宅终日的寂静,云霜月觉得自己好像找到可以对话的“人”了。
可是云氏的禁制拘束着她,微弱的灵力提醒着她。
幼年一直用枯木挥剑,渴望能有朝一日如同那斜伸出去的枝条一样看看外面。直到长大的她才发现院墙不是很高,孩童眼里的大树也不过如此。
幼时总以为院中古木是通天的虬龙,某日练剑脱力跌倒,抬头发现枯瘦老枝才堪堪探出院墙。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出了。
粗糙的树皮和古籍的书页曾在她的手上留下痕迹,戒律剑法也早就被她挥动千遍万遍。
云霜月清楚知道家族在吞没她。
但她不知道云氏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书里没有告诉她,剑里也没有告诉她。
云霜月无能为力。
什么是慧极必伤?
这就是慧极必伤。
云霜月摸了摸火曼儿稚嫩的脸,面色不变,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因为姐姐发现这把剑,救不了任何人。”
没有灵力的枯木,斩不断云氏同她连接的血脉,救不了被困在云氏的她。
手心里孩童的皮肤温暖而柔软,她也是从这样长大的吗?
其实云霜月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困在老宅中。
直到陆行则和她缔结了婚约。
某一日他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锦衣坐在云氏的院墙上,身旁刚好就是那棵陪着云霜月练剑的老树。
他又翻墙从外面回来了。
云霜月记得那日的太阳很好,云氏终年的雾气居然奇迹般散去了。
那陌生又自由的少年丈夫在院墙上喊住云霜月,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喂,云霜月你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破地方啊。”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发带,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看就是随口问的。
当时陆行则因为阴阳命珠和云氏的关系无法彻底离开清淮,但他却可以随时出入这座院子。
底下的云霜月抬头,刺眼的阳光有些让她睁不开眼,但她依旧没有挪开,毕竟这点亮色在枯朽的老宅实在难以见到。
“我身上有云氏的禁制,出不去的。”她突然生出了幼年那种表达的欲望,对这位陌生的丈夫说。
然后少年把玩发带的动作就顿住了,他转过来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金色的眼睛和天上那难得的太阳一样,那时却盛满了困惑。
隔了好久他才发出“啊?”的一声。
他跳下了墙,像是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那样围着云霜月走了一圈。
然后和她面对面。
“那我来帮你逃出去吧。”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爽朗的笑容。
陆行则本来以为穿越到这个世界要一直无聊到底了,谁知这地方居然还能触发支线任务啊,听起来蛮有趣的。
但云霜月却愣住了,嘴角的红痣动了动,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逃出去?”
“对啊。”他在树下随便捡了一根枯枝,就和当年的云霜月那样。
“诶,云霜月。我教你写两个字呗。”
比他年长许多的女性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还是委婉反问道:“你教我吗?”
她想到了婚契上陆行则亲手写下的那扭曲字体,旁边就是云霜月标准的宛如从字帖上拓印下来的名字。
“对。”狗爬字的主人大言不惭,拿着枯枝在泥土上就是一阵乱画。
写出来的东西云霜月却不认识,虽然字形完整,笔画也清晰好看,但她回想了一下,修真界历代都没有这种字体。
“这是你家乡的字吗?”云霜月第一次问了这么多问题,她把猜测说了出来。
“……嗯。”
“那它们该怎么读?”云霜月蹲下来,用苍白的指尖碰了碰地上的字。
陆行则咬着字教她读:“自——由——”
“自由。”云霜月跟着重复。
自由。
云霜月记下了那个字怎么写。
——
前世的陆行则确实做到了带她离开老宅,但是云霜月身上的禁制复杂又罕见,直到重生那一刻,她身上都有最后一层禁制没有解开。
那层禁制限制了她的灵力,即使已经能离开清淮这个地方了,她能去哪呢?
重生前的云霜月在小院中整理云氏的账本,看习惯了院中的花谢花落,便也觉得就这样罢。
重生后她凭着前世的记忆解开了将她困在了老宅的那道禁制,又为了余下的禁制跟着陆行则来到了这个小镇。
但是解开余下的禁制之后呢?
她要去做什么呢?
云霜月看着手中的木剑,用虽然依旧微弱但却比前世充盈许多的灵力将剑身包裹住。
火曼儿的脑袋突然从木剑下面钻出来,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脆声对云霜月说:“姐姐你救了呀!你刚刚就救了我呀。”
云霜月怔了一下,随后笑着摇摇头:“那只是一只……”
“哈哈,小姐可别这么说。”掌柜看着云霜月:“这只可是能把坏小孩吓住的鸡。”
他转身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云霜月,那是刚刚用玄羽鸡的羽毛和云霜月挑出来的药材一起熬制出来的。
“小姐既然现在还不清楚,那就继续走吧。”掌柜笑呵呵:“毕竟不论往哪走,都是向前走。”
“你的朋友们要回来了,将这瓶药也带着罢,总会用上的。”他对云霜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