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合欢圣女

    时幼最初并不明白,玄霁王为何不准她修行,而是执意带着她,在鬼城的长街踱步良久。


    而三日后,鬼极殿重新被修缮完毕,当时幼再度与千风在鬼极殿外的草坪交手之时,她才逐渐领悟,玄霁王当时的用意。


    每每当千风的短刃,砍在自己身上时,却并未带来想象中的伤口。


    当刀刃劈下,受力之处,便会浮现出一条条黑色的,游走的,流动的鬼气。这些鬼气很像圣流,却又与圣流大相径庭。


    千风的刀刃再往下压,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撞在了铁石上,竟再无法伤到时幼分毫。


    时幼不明所以,低头看着那些缠绕在皮肤表面的鬼气,震惊不已。


    没有人的圣流是黑色的。


    没有人不开圣瞳,便会拥有圣流。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黑色的鬼气,覆在被砍中的皮肤表面,凝聚成条条细密的纹路,让那片皮肤立刻变得坚硬无比。鬼气似是从她体内深处涌出,冰冷而陌生,却又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时幼满腹疑惑。


    但很快,她便想明白了。


    在她与玄霁王,在鬼城并肩行走之时,那些鬼民游走间散发的气息、街巷中的缠绕的鬼气,全都被她的阴阳眼吸纳并储存,最终护住了她的筋骨血肉。而玄霁王让她长时间留在鬼城,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原来,在鬼城行走的每一瞬,她都在不知不觉间,吞噬着游离的鬼气。沉淀在她的身体里,等待某个契机苏醒。


    可这算什么,难不成这双阴阳眼,是个储存鬼气的大缸不成?


    但时幼不得不承认,这些鬼气的确将她护得很好,硬生生让身为念修者的她,走出了半条行修者的路。


    这些鬼气像是某种流动的护甲,每每千风的刀刃落下,它们总会迅速聚集,将她的皮肤瞬间硬化,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原本足以致命的攻击。


    的确,弥补了她体术不足的缺陷。


    同时,时幼开始适应在鬼域的生活,每日规律得令人发指。


    每日卯时起身,洗漱、梳发,将那柄无归背在身后,走向鬼极殿外的草坪。


    千风总会准时守候在哪里,而每一次对决,都以她的死亡告终。


    每死一次,玄霁王便会一如既往地,再救活她一次。


    身体对痛感的反应,早已迟钝。可时幼知道,她并未麻木,反而变得更加敏锐。


    每日午后短暂的用膳时间,成了她唯一的喘息。可每当她低头,看着那太过丰盛的饭菜时,她只恨自己不能将吃饭的时间都省略,全部用以修行。


    她也会疑惑,一个人在死去一万次之后,是否还会变为原来的样子。


    不过,那并不重要。她知道,就算身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她对云倾散人的恨,永远不会消减半分。


    风过,草叶翻飞。


    地上的刻痕越积越多,鬼极殿外的大地,几乎成了一座刻满死亡的碑林。


    每一次复活后,她都能在最新几次交手中,从千风的刀锋下撑得更久——


    从一息,到五息,再到如今,她已经能与千风交锋到半柱香时间。


    草坪上刀光翻飞,劲风扫动,带起周遭的鬼气飘荡如烟。


    时幼的刀锋,每一次出鞘,都比上次更快、更重,招式间的破绽也在逐渐缩小。她很清楚自己的进步。她的体能,她的反应,她的刀法,都在一点点超越从前。


    可远远不够。


    因为她的目标,是承天榜第一,是曾被她视为至亲的云倾散人。


    而且,她也很是希望,自己在做到这一切后,给鬼域那些女鬼们看看——


    既然我可以,你们也可以。不是命运选择我们,而是我们选择命运。


    没有谁,天生就只配活在阴影里。


    千风沉默着迎上她的无归,每一击都依旧毫不留情,可时幼却越发坚定,甚至能从千风冷淡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认可。


    如此反复,日影从东至西。


    等到天光隐退,漫长的一日结束,时幼回到自己的屋中,点灯,翻开那本从鬼城带回的《阴阳录》。


    这本书她已经读了三日,笔记记了十几页,才终于拼凑出一点端倪。


    整本《阴阳录》,内容围绕着阴阳眼展开,仔细描述了阴阳眼起源的故事。


    阴阳眼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合欢宗的第十三代圣女。


    这位圣女天赋卓绝,却生性孤傲,不肯循规蹈矩修成圣瞳。


    在遇上了某些机缘后,圣女将双眼,与人的精神意识结合,再辅以鬼气,从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力量。


    书中所言,此力量虽非圣瞳,却胜似圣瞳。


    圣女自豪,为之赐名,阴阳眼。


    圣女靠阴阳眼,迷糊了念修者与行修者之间的界限。


    正所谓,心念既成,血肉可化锋刃,亦可坚如磐石。


    此术非凭修为,而是阴阳眼与鬼气交融合之道,是身与气的合契,也是护身之技。圣女称此技为——


    凝魂。


    魂聚,则身无伤;魂散,则意难坚。正如圣女初创阴阳眼时所言:


    “天地无心,规则亦虚。既无所凭,我便自成规矩,守己之魂,不失其心。”


    时幼盯着书页,回想起自己与千风对战时,那些浮现在千风刀刃之下,化作盔甲的黑色鬼气。它们看似圣流,却远比圣流复杂多变——这不正是书中所言的“凝魂”?


    甚至连之前的分身术,不也是凝魂的一种变式?


    原来,这些离奇的力量,全都源自阴阳眼,源自这位创造阴阳眼的圣女。


    时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却又渐渐复杂起来。既然书中言,阴阳眼远胜圣瞳,为何无人修行?


    而她,为何自有记忆起,便拥有了这双眼睛?


    带着疑惑,时幼继续翻页,从第八十九页一直翻到第一百一十二页,终于,找到能解释前一个问题的文字。


    圣女尚未来得及宣扬阴阳眼之道,便骤然离世。死时不过二十岁。临终之时,她的眼被强行取下,供奉于宗门祭坛,成为万世不传之秘。世人皆言阴阳眼之术违背天命,因无人敢承。


    时幼目光凝在那行字上,只觉倒也合理,随即又翻起书来。


    她在寻找另一个答案。


    这世间,是否出现过与她一样,天生拥有阴阳眼的人?


    书页哗哗作响,时幼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一页,依然没有找到任何记载。


    但在最后几行文字中,她的手突然停住,目光落在一段记录上。


    “圣女之尸,四肢被断,腑脏尽毁,面目难辨,仅余一双眼得以保存。”


    时幼继续往下看,直到最后一行:


    “圣女,卒于圣历两千三百年。”


    这句话简单明了,却让时幼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


    如今已是圣历两千八百年。


    五百年前,圣女惨死,阴阳眼从此失传;五百年前,玄霁王被封印,百鬼山沦为禁地。


    时幼阖上书页,指尖轻敲封皮,玄霁王向来对圣瞳不屑一顾,而圣女,亦不屑圣瞳……


    难道玄霁王被封印,与圣女的死,有某种联系?


    不过,这念头在时幼脑中转瞬即逝。


    就算真的有联系,又与她何干。


    时幼放下书,转头看向案上摊开的竹简与纸卷,密密麻麻的字间,尽是她这些日子的推测。


    那是她设法复活时奕的各种可能性。


    虽说《阴阳录》中,从未出现圣女凭阴阳眼重唤亡者的记载,但书中的理论,与玄霁王那句“只要你足够相信,那么,你便能将它复刻为真实”,皆不谋而合。


    一阵风忽然灌进房中,将半掩的窗户吹得哐当作响。


    时幼一边思考,一边将那扇金丝楠木雕花窗重新合上,手指在窗棂上停留了片刻,目光却始终落在,房间中央那块铺满月白砖纹的空地上。


    那是屋中最空旷的一角,平时也只用来练习身法或冥想。


    此刻,时幼凝视着那片砖纹,想象着她朝思暮想的那人,正站在那里,朝她微笑。


    阴阳鱼的印记在瞳中流转。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他。


    那人身着白色长袍,袖口绣着竹纹,长发被随意挽起,用一根素白的簪子束住,几缕垂落在眉间,将眉眼映衬得越发温和。


    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时奕,他站在那里,朝她露出浅浅的笑,仿佛下一刻,就会开口唤她的名字。


    时幼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空地依旧空荡,铺着月白砖纹的地面,光滑得能映出她此刻的失落表情。阴阳鱼的印记,从她瞳中散去,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月光从窗棂间洒入,落在她的脸庞,也洒在那片空空如也的地面上。


    时幼目光凝在那格外空荡的地面,沉默了良久。


    只凭“相信”,真的足够吗?还是说,在这个世间,总有一些事物,注定是难以触及的?


    房间很大,月光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衬得她单薄又渺小。


    ……


    ……


    第二日,卯时。


    时幼起身,洗漱、梳发,将无归背在身后,推开那扇熟悉的侧门,朝外走去,踏上刻满她死亡刻印的柔软草坪。


    尽管眼睛还微微发肿,但她仍坦然自若,走向早已在等候她的千风。


    只是,千风身旁,多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一只鹤。


    那鹤不似凡物,周身羽毛流动着金黄的光泽,仿佛由晨曦亲手织就。


    其脖颈修长,垂挂着一串玉质的细碎的铃铛。额间的一抹朱红,鲜艳得如同烈焰,被光线照得熠熠生辉。


    鹤喙微张,衔着两卷缠着金线的卷轴。


    时幼目光一凝。


    她见过这只鹤。


    被云倾散人追杀那日,承天榜更新排名之时,便是它从天降至竹林,将一卷缠着金线的卷轴,送至她手中。


    只是,承天榜自古五年一更。


    每隔五年,秋分之日,日影最短之时,所有修行者的努力,都将在那一日,被天昭国武道司检阅和认可。


    天昭国,这世间最繁华的国都,天下权柄交汇之所。它不仅是凡世的中心,亦是修行者心中的圣地。


    因为在这座圣地中,住着一位活得极久的老人。


    其名为,道陵子。


    没人知道道陵子的来历,只知道他精通武道,贯通天命,时而隐世,时而现身。


    他是天昭的镇国司主,是当今天昭城帝君的左膀右臂,亦是承天榜规则的制定者。


    “修道者需有所行,有所畏,有所敬,方能承天之命。”


    这便是道陵子在创立承天榜时,留下的话语,被世代刻于武道司的石碑之上。


    当然,这座石碑,早在六百年前,当玄霁王的名字出现在榜首之时,被玄霁王只用一掌,便将这座辉煌化作齑粉。


    不过,当时正巧避世的道陵子,其威名却未因这场变故而有丝毫减损。


    世人说,道陵子是凡人中最接近神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年岁,远比天昭国的历史还长;更是因为,每当他避世不出,天昭国便会陷入动荡。


    十年前,天昭国的大乱正是如此。那一年,八岁的时幼,牵着五岁的时奕,穿过天昭国的街巷。


    时幼记得那时,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也记得街巷中弥漫的腐臭。秃鹫盘旋,房屋崩塌,人声散乱,她踩着一片废墟,差点被一具尸体绊倒。


    人们说,那次混乱,是因为道陵子闭关隐世,天昭城的贵族们,因无人压制,各自争斗。


    可后来,人们又说,道陵子回来了。


    因为从那以后,天昭国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而如今,时幼看着白鹤喙中的卷轴,心中疑惑渐起。


    承天榜每隔五年换榜,如今不过一月有余,白鹤究竟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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