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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殿下所言究竟何事?

    屋内已有人等着了,沈泊言上前行礼:“殿下见召,不知有何吩咐?”

    予翀请他坐下,说:“前头已与沈公子见过,恕不多礼。今日请公子来,是有一事相求。”

    沈泊言忙又站起,躬身施礼说:“不敢,能为殿下效劳是沈某之幸,请殿下吩咐。”

    等他再坐下,两人视线相平时,予翀看着他说:“我想要你做的这件事——首先,需要暗中进行,未成之前,不论行至哪一步,都不得透露给任何人,你可否做到?”

    沈泊言面上闪出疑虑:“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与任何人知晓。无论殿下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显露在世人面前,纵使力有未逮,卑职当竭尽全力,绝不推托,但让我暗中做事,我不敢答应。”

    予翀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我求你的这件事既不伤天害理,也不有违公道,不用你良心受累。不能明着办是恐怕有人阻挠——必然有人阻挠,虽然尚不知是何人,用何法。”

    沈泊言想了想才开口:“殿下已知道有难处,何不另行委任贤能之士?既然这件事不愧天地,我想他们亦都不会推辞。——并非卑职不肯为殿下效力,刚才卑职是夸下了海口,但卑职确实能力有限,便是拚尽全力,恐怕依然误了殿下的事。”

    “第一,虽有难处,你能做;第二,我不能让人知晓是我在后面,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多谢殿下信任。不过,恕卑职无礼,殿下怎么就知卑职信得过?”

    “我不知道。”予翀盯了沈泊言一会儿,忽地换了副爽朗的笑脸,“你识得我的妻妹——柳家二小姐吧?”

    “王爷!”沈泊言叫一声,猛地站起身,又觉忘情,担忧地向屋门看了看。

    “不要紧。”予翀摆手止住他,向椅背上一靠,闲闲道,“你既认识就不需我多说了,柳二小姐人才出众,多少未娶的青年有意求亲,这很自然吧。”

    沈泊言涨红了脸,不说话。

    予翀继续说:“如今我知道想与柳家结亲的就有姚家,郑家,张家,钱家……”他数过几个,一挥手,“记不得了,反正其他人我也不熟,不过姚尚书的三公子的的确确丰姿过人。”

    “殿下究竟何意?”沈泊言好容易问出一句。

    “我确实知晓所有这些人——连姚公子在内,她都不肯嫁,感到奇怪罢了。”予翀看了看沈泊言,“也不奇怪,柳家姑娘志向都很高,我想二姑娘看上的人,必然是个非同寻常的俊朗人物,你说呢?”

    沈泊言益发面红耳赤,低下头:“在下虽无甚才德,亦非轻薄之辈,不敢妄议闺阃。”

    “沈公子可有家室?”

    “未有。”

    “原来还是形孤影只。”予翀叹道。“正好,我知道一位姑娘,与公子才貌再相配不过,与你做个撮合如何?”

    沈泊言深深一拜:“谢殿下厚意,只是在下才学低浅,家道贫寒,不敢多生非望。”

    予翀叹口气,低声自语:“这般扭扭捏捏,豪杰不及女子之万一,果然配不上,罢了。”起身就要走。

    沈泊言慌忙拦住他:“恕在下愚钝,恳请殿下明示。”

    予翀笑起来:“还要我如何说明白。我只能对柳二小姐说,她认错了人了。”

    沈泊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一眼:“在下岂敢辜负柳二小姐。自打去岁元夜幸瞻小姐一面后,若有二心,天诛地灭。只是……只是在下身无长技,只得小小前程,实在自惭自愧,万不敢胡思乱想,辱没了小姐。”

    “这次你虑得有理。”予翀说着转回身坐下,“婚姻大事,岂可草率,总要父母都满意才好。——不知你见过我的岳丈柳老先生没有?”

    沈泊言答:“在下未曾有幸拜会过柳太史。”

    “柳老先生对女婿可是非常挑剔。”

    “我看得出来。”沈泊言勉强笑一笑,看一眼予翀,嘴角很快耷拉下来,那浅浅一点讥讽化作了深深的沮丧。

    “你把柳老先生想得错了。”予翀只说这么一句,话又转回来,“怎样,你帮我,我也帮你,我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沈泊言正色道:“假使在下幸得柳二小姐和她全家厚爱,在下深知:非因在下才德,乃是在下福气;若未入他们青眼,亦无可抱怨。无论如何,在下不会强求,更不会借他人之势强求。”

    “你想什么呢,我会拿妻妹做人情?”予翀厉目扫他一眼,停了片刻说,“你是宁愿看柳二姑娘嫁给别人?”

    沈泊言摇摇头:“在下原本不敢仰攀,谁知竟蒙小姐俯念,在下会尽力一试,或能打动柳太史。”

    “拿什么打动,你的诚心还是你的小小前程?诚意和前程别人亦有。你是不是想,待你的媒人和别家的媒人都去了柳府,二老抉择不下,自然去问女儿。到了那时候,姑娘少不得不顾害羞为你说话,柳家人不会与她分争,你倒也能如愿。”

    沈泊言红着脸说:“在下目前低微,日后未必不达青云。”

    予翀觑觑他,笑道:“原来你也志在青云,我还以为你甘愿只做个文书呢。不过朝中无人提携,想要晋升,不啻于肉身登天之难;或者有个机遇——便是有了,你做文书的,连它的边儿都摸不到。以贤弟的才识,在别处或许还略有希望,可是在大理寺——”他惋惜地摇头,“你拿五年工夫,与我赌一赌?”

    沈泊言垂头不语,良久说:“在下知道艰难。但凭本事做好本职,成便成,不成,也不走投机取巧之路。”

    “那便正好。正是要你凭本事做本职。”予翀走到他面前。

    “你还做你的主簿,我不会立即就举荐你,不然让别人瞧出瓜葛,这事情便也不能成。主簿职位很好,不引人注意,但你还是要时时谨慎,宁可慢一些,不得操之过急。我相信你不会泄了口风,但你的行迹也不能露出来——要格外留神周围共事之人,若被人疑你,寻个由头把你挪开,事情又不能成了。

    “若你小心,不会有太大风险,万全起见,我还是派几个侍卫跟着你,你可任意差遣。只要不暴露,你想怎么办都行,一概事皆不需顾虑,中途遇到难处,我设法解决周全。银钱随便使用,你若不自在,开列出账目就是。”

    沈泊言苦笑说:“可在下还没有答应。”

    “听我说完,答不答应全在你。”予翀说,“作为交换,我暂且拦住想要上柳府的媒人。你只用领我这一个情,其它是你自己的本事。等事成之后,你央媒提亲,定然——还有一话漏了,先说在前面,做这件事并非柳家授意,他们毫不知情,刚才所说你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是指除我外的任何人,包括柳家在内。此事得了结果,我保证你有底气去柳家求亲,保证柳老先生欣然应允,不仅如此,到时候你就是他最得意的女婿。”

    沈泊言半信半疑,但话到此处,即便不为其它,他已被勾起了好奇:“殿下所言究竟何事?”

    “我要你破解一桩至今还没能破了的案子。”。

    在柳乐病中,予翀骂过汤太医,但如今她病愈,他好像也就把之前的不满忘了,仍请汤太医为柳乐诊平安脉。

    汤太医年过七旬,主张顺应自然的养生之法,相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性情十分随和。在柳乐还未嫁入王府时,他就去柳宅给柳掌奇诊病,柳乐早已认识他。柳掌奇按他的方子服药后,这一冬没犯过旧疾,柳家上下都十分感激他。

    柳乐对他敬重,不肯讲那些虚文缛节,除过病中卧床的那段,后来每次汤太医来,她都搬椅子请他在旁边坐下,看完病还聊上数句。汤太医先前奉皇上之命诊治晋王爷,在王府住过两年,早就熟悉了,故也不拘束。他和柳乐见面时,一个慈眉善目,一个语笑嫣然,倒好似爷孙俩一般。

    这一日汤太医来,坐下便说:“王妃气色好了许多,每日的汤药都可减了罢。”

    柳乐扭头向巧莺笑道:“好了,总算不必再吃药,可苦死我了。”

    谁知汤太医又拿出一个药瓶子,笑呵呵道:“医病的不吃,进补的还不能免。煎药不好吃,给王妃换成丸药,每日只需服上三到五粒——不苦。”

    柳乐接在手中一瞧,这圆鼓鼓的细颈青瓷瓶子,和前几天柜子里找出来那瓶长得一模一样,她再倒出几粒淡金色的小丸,颜色、气味亦和那药无差。她害的又不是王爷那种大病,犯不着吧。

    她便又封好,推回去:“不吃它,这药太金贵,一小粒就是十两银子,我可无福消受。”

    汤太医哄孩子似的说:“王妃莫推。春日里万物荣发,正适宜养生。肺气伤,百病起,大意不得。在这一春里养好,秋冬便无虑了。吃了这药益处良多,且也不贵,这一瓶不过十两,谁敢要十两银子一粒?不信王妃瞧这方子。”他便从箱中取出张药方递给柳乐。

    柳乐一看方上写的药名果然是“固金丹”,原是自己搞错了,讪讪笑道:“这个丹那个丹,你们太医院这些药怎么都长一个样子,又不贴个签子在上面,万一不小心吃混了,出了事赖谁?”

    汤太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得怪我,疏忽了。签子粘得不牢,一时就掉了,这两种药确是相似,不该装一样瓶子。劳王妃换只瓶子装。”

    柳乐见那药也是他配的,随意问了句:“这里有贝母、玉竹,值十两,那样是用了什么,怎么那么贵?”

    汤太医答:“是西洋来的一种草,咱们没有,所以价高,这是其一;其二,这草的好处是不伤人,不然,咱们也不是没有替代之物,只是那些伤身太过,遗患无穷,断不敢给王爷王妃用。这味药男服女服皆可,有立竿见影之效,且无旁的害处,日后王爷和王妃有子嗣心愿,只需停药三日便可无碍。”

    柳乐本还好奇究竟是什么草药,听到最后脸唰一下红了,连句打岔的话也说不出。“原来还真是灵丹妙药。”她口里嚅嚅着。

    连巧莺都听明白了,同样红了脸,汤太医走后,她小心地说:“有那药倒好,果然十两银子一粒也罢了。王爷到底心疼姑娘,姑娘还小,晚几年生孩子也耽搁不了什么,省得早早受罪。”

    “行了,你何必还替他说话。他的意思可不是怕我受苦,是嫌我配不上生他们魏家的孩子,不过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正合我意!”柳乐说完,啪地一掀帘冲出屋去。

    巧莺低叹一声,赶紧把固金丹拿走,另换了瓶子收好。

    柳乐比巧莺看到的还要生气。倒不为别的,予翀不要她生孩子,她真正庆幸,她是气自己:她特意使人把那瓶药送去给予翀,他该不会以为她能知晓那是什么药,把送药当作是她主动发出的暗示吧?

    柳乐想起头一日骑马那天予翀过来,脸上涨得通红。尽管周围没人,她还是难堪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第62章 一心想要与谢音羽较出个高低

    柳乐骑了二十日马,马上已十分娴熟,周娘子也就不用再来教她。柳乐虽与她处得甚好,不免嫌她太过小心。如今可谓是“失了管束”,柳乐就像那顽童一般,一眼瞧不见,就要变着花样淘气。

    若只她一个还好,恰巧旁边又有个谢音羽,恰巧谢音羽又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柳乐便总想与她比一比。

    在此之前,柳乐从不知自己有争妍斗胜之心。在她看,平生所见的女子,各有各的长处,可是无一人能出谢音徵其右。面对谢音徵,她知道自己远远比不过,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卑,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愧弗如。谢音羽和谢音徵相比,论容貌、论聪颖、论气派,几乎都不相上下,但不知是哪里,柳乐觉得谢音羽要逊于她姐姐,也不知是为何,一心想要与谢音羽较出个高低。

    这一日,两个人又不肯乖乖呆在马场里,提着缰走一段,跑一段,在周边四处闲游。

    清凉山并不高,从山顶可以眺望长江,景色极好。通常人们都走小径登山,但亦有一道很宽的缓坡供车马行走。这时两人就来到了坡下,不约而同对望一眼。谢音羽向上一指:“咱们还没试过山路,往上面跑,再下来?”

    柳乐点头称好,马背上的身子挺得更直,两手捏紧缰绳。二人虽未明说,可刚才相视那一眼,已经含了赛一赛谁更快的意思在里头。

    “走吧。”说话间,柳乐先松了缰,手指在马肩上抓了抓,才又提起绳,两腿轻轻一夹,差不多同一瞬,两匹马撒开腿儿向山上冲去。

    要说它们跑得如风驰电掣,那是不可能的,这两匹马天性做不了千里马,只适合骑上享畅游山水之乐,它们是同类中的佼佼者,仅此而已。但柳乐骑马不过几日,已经心满意足,且她的胭脂马更活泼敏锐,一下子猜到了主人的心意,几个落地后就超过了谢音羽的白驹,虽然没拉开太远——八只马蹄嘚嘚的踏地声连成一线,几乎辨不出起伏。

    不过是春燕衔泥、飞去又飞回的工夫,已到了半山。风儿迎面吹来,吹散了柳乐鬓边细细一绺发,发丝在风中尽情飘着,而她柔软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子微微摇晃,一双眼睛大大张着,熠熠闪动。

    忽然,半空中一只褐白间杂的大鸟向她俯冲下来,一对翅膀像两把铁扇子似的朝马头上扫过。

    马儿吃这一惊,头颈往左右来回一甩,高高扬起两只前蹄。柳乐看见树梢白云在眼前一旋,登时被掀下马来。

    谢音羽紧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速度太快一把勒不住,眼看马蹄向柳乐身上踏去,千钧一发之际,谢音羽猛向右拉缰,身子整个儿侧过一边,总算扳得马头朝右,从柳乐身旁跑过去了,可谢音羽却从鞍上滚落在地。

    好在两日前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算不得很坚硬,摔得虽疼,倒也无甚大碍。柳乐懵了一忽儿,连忙爬起来去看谢音羽,扶她起身。刚一立起,谢音羽“哎唷”一声,柳乐急道:“伤了哪儿?”

    “脚腕子疼,不过还能挨地,并没伤着骨头。”二人便在路旁先坐下。

    “你没受伤吧?”谢音羽问柳乐。

    “我没事。你到底疼得厉害不,让我瞧瞧。”

    “真的不厉害。”谢音羽笑着转开身,揉着右脚踝说,“也算是万幸,要是你伤了,六表哥得怪死我。”

    柳乐亦庆幸,一面又怪自己不该逞能,哪怕自个儿受伤都行,偏是带累了谢音羽,心里对她又感激又歉疚,可还是不喜欢听见提起予翀,便没说话。

    她们在半山坠马,山底下也瞧见了,一转眼,数名侍卫皆奔了上来,下马上前,李烈问:“王妃伤到没有?”

    “我不要紧,但是谢姑娘脚伤了,叫人把车赶过来。”

    李烈答应,又说:“请王妃恕罪,属下来得太慢。刚才是……”

    “是只大鸟飞出来惊了马,没看清,像是只鹞子。谢姑娘是为避开我才摔倒的。”

    谢音羽从旁道:“我也没看见是只什么鸟,早知山上有怪鸟,就不拉王妃上来了。”

    几名侍卫怀疑地向周围的树木瞅了瞅,两人往前去追马,一人返身去喊人。不大一会儿,马车拉两位丫环来到跟前。

    两个丫环都急出了汗。柳乐要她们两人去扶谢音羽,倒把谢音羽的丫环宝笙吓得步也不敢迈了。

    “姑娘别动!”她口里喊着。

    “不动怎么上车,要我在这儿生根不成?”谢音羽斥她,硬走了一步,结果忍不住又哼一声,秀丽的眉头攒成了两个疙瘩。

    “我来吧。”柳乐替下宝笙,和巧莺两个半扶半架着她,“一只脚跳着走,动不得,不然更厉害了。”

    谢音羽慌得要推却,柳乐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上了车。

    几人坐下,谢音羽才拉开裤脚去看脚踝,又对宝笙说:“你看,只是扭到了,两三天便能好,肯定不会瘸,不然可不是这个疼法。”

    宝笙耷拉着脸,发愁道:“等老爷太太看见,就不是两三日的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姑娘要在家拘上两三个月!”

    谢音羽瞪她一眼:“那算什么?你没瞧见刚才,连王妃都被马甩了下来,真真惊险。已算万幸了,你还不赶紧烧香拜佛感谢菩萨才是正经呢。”她口里一面说着,一面把只靠垫垫在脚下。“好像已经不疼了。”可她细细的眉尖仍是蹙了起来。

    柳乐忙问:“怎么,又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你家里不会为这个怪你吧?”

    不等谢音羽回答,宝笙抢道:“王妃不晓得我们家,老爷对姑娘们管教严得很,就这骑马一事还是姑娘求了太后,好容易才得来的。有这次,以后肯定不准姑娘再骑;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又小心过余,肯定害怕姑娘将来是不是要落成个跛子,往后几个月,姑娘出门的机会大概都没了。”

    谢音羽忙又斥她:“别乱说。最多一个月,还不能再想法子么?”转向柳乐道,“不要紧,过上一半个月,我再来和王妃姐姐玩。”

    柳乐本来就不过意,见这个情形,想起前日入宫请安,太后问起骑马的事,因又问见到音羽没有,她答见了,太后就笑道:“她也是身子弱,偏又好强,你们两个该有话说。你还可以请她去王府住几日,陪你解解闷。她和翀儿表兄妹两个,打小就很亲近——若翀儿那个妹妹活下来,也就跟她一般大。”

    柳乐心想既然太后已有话在先,做了这个主也没什么,予翀断不会不满意,便说:“若你家里长辈不怪罪的话,不如先去王府住几日,养好了再回家。”

    宝笙双眼一亮,撺掇谢音羽说:“这是个好办法。”

    “那怎么成,打扰得人家不得安宁。”

    “不打扰。”柳乐忙说,“都是因为我,若不把你照料好了,我心里可过不去。上回我听管事说有好跌打药,你先用上,轻些揉揉,万一不见效,明日就去请太医。不必惊动你家里人。”

    “可我这么着就去王府,也太突然。”谢音羽踌躇道。

    “不会,请客还挑时候么?我回去就补个帖子让人送到你家,就说今天请你去玩,玩得正兴头,我硬留下你住几日,你们老太太一定不怪罪。”

    “那我就多叨扰了。”谢音羽转忧为喜。

    柳乐却还在暗暗烦恼:近来她和予翀间冷得很,几乎连面都不见了,要是被谢音羽瞧出来告诉太后可怎么好?由此她又想,该让谢音羽住在哪儿。考虑了半天,前院的客房不大合适,因为自己住在花园,离客人太远似乎不礼貌,又不知予翀是住在哪儿。最后,柳乐想到,先前为柳词收拾出的那处地方是现成的,既是在花园,又离前院近,而且那所院子很漂亮,正好请谢音羽住。

    回到王府,柳乐忙让人去拿药膏,又命几人照顾谢音羽,布置妥当后,对巧莺说:“要不还是你去找王爷,就说骑马时谢五姑娘为救我脚受了伤,不好挪动,我请她来王府养伤。若王爷还问别的,你也如实告诉他就是。”

    一时巧莺跑回来说:“王爷在书房,我按姑娘吩咐回了王爷了。我去时王爷正在问李烈他们几个。王爷很生气,嫌他们没保护好姑娘,要重重罚他们——便是打几板子,在他们虽不妨碍,也不应该——要不姑娘还是过去一趟?”

    柳乐急忙去了,这件事怪不得别人,须得为他们说话。

    赶到书房时,果然院中已摆上了四条长凳。见柳乐进来,除去受罚的四人,一干侍卫都退避下去。柳乐本是满心羞惭,恨不得事情悄没无声过去了才好,予翀却大张旗鼓地行家法,明着是罚侍卫,暗里柳乐觉得好像自己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她又气又愧,红着脸冲上去对予翀说:“你做什么?你说他们只听我的,那要罚也只有我能罚。”

    予翀向她全身上下看了两遍才说:“那你便下令吧。”

    李烈为首的几人也上前请罪道:“全是属下之失,害王妃受惊,求王妃责罚。”

    “不怪你们,怪我。”柳乐说,扭头又向予翀道,“是我离了马场,不许他们跟着。若不罚我,只罚别人,没有这个道理。”

    “他们的职责如此,无论何种情况,只要你伤了,就是他们之过。”

    “可我现在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既然都是罚,不如留待我真有事的时候。”

    “若你真——罢了,反正你没事就好。不过我正想去问你——你识得那只鸟,果真是鹞子么?”

    柳乐摇摇头:“我没看清。鹰一类的鸟,但没有鹰那么大,除非是只小鹰。它身上有黄色白色褐色的羽毛,我说鹞子是瞎猜的。”

    予翀听见凝神想了片刻,说:“就依你,不罚他们。但有一事,其他人不便,我叫他们去做可否?”

    “好。”

    予翀便命李烈说:“你们几个再回那山上去找,若是看见像鹰聿、像鹞子的鸟,射下来,带回来我看。需做得隐蔽,不要让人瞧见。”

    几人领命去了。柳乐冷笑道:“不怪侍卫,不怪马儿,连那只鸟也赖不着。与其怪这个那个,不如怪我骑术不精还非要乱跑。”

    “不怪你,骑马本就是要跑的。”予翀温存地说,“怪我考虑不周。所以我要他们再去看看,若山中怪鸟多,我另寻个地方给你骑马。”

    柳乐没料到,一愣:“这几日不骑了,谢五姑娘受了伤。都是我害她伤了脚踝,不必关心我,不若好好谢一谢谢五姑娘。”

    予翀便问:“她在那儿骑马有多久了?骑术和你差不多?”

    “她说比我多骑十余日,她的骑术定比我要好出许多。像今日的情形,换了我未必能救她。”柳乐虽自愧,还是照实回答。

    “你从马上摔下来,谢姑娘的马就会踏到你?”

    “我摔下来时她的马就在后面,我都看见马蹄了。”

    “是她先说要往山上去?”

    “是。”柳乐急忙又说,“不能怪她,便是她不说,我也要提议上山。”

    予翀低头自语:“不知她先前可走过那条道?我去问问。”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确实该好好感谢她,何况本也是咱们的客人。不若今晚设宴,你看?”他看着柳乐。

    当然,要招待客人,仅他一人不行,柳乐明白这个意思,点点头。

    第63章 还是听一听表妹指下仙籁吧

    因谢音羽来得仓促,柳乐早将自己的新衣找出两三套,又拣出几样钗环等物,让人拿去给她。后来带信到谢家,谢家差人连同回书一道捎了若干衣物来,谢音羽便将首饰还了柳乐,衣裳既是送的,她回说“却之不恭”,仍旧留下。

    柳乐知道谢音羽毋需发愁打扮,就开始琢磨自己穿什么。她做王妃后,也宴过几回宾客,也赴过不少宴席,各种场合该作何妆束本来早已驾轻就熟了,可这回,她却花了一些工夫:她想谢音羽平日衣着是十分精致而华美的,这次虽然是受伤临时来王府,必然也不肯马虎;自己做主人,当然不可只管衮衣绣裳,非得压客人一头,亦不能太随意,有轻慢之嫌,——在这个范围内,她很容易就能选出一身来,但她看看那些衣服,暗自摇头。以往她从不想要与众不同,这回只有她们两个,她却有点儿不肯和谢音羽类似。

    斟酌半日,柳乐挑好一套,正要上身时,又缩回手。

    她想:莫非不和别人相像,就一定要反着来——譬如谢音羽娇艳,自己就淡雅,谢音羽活泼,自己就沉静?不,不行,那可太刻意了。柳乐不喜欢刻意,尤其不愿在这次显得刻意。

    柳乐把目光转向一身刚才就跳进眼睛,又被她略过去的鹅黄色衣裙。

    她不大穿黄,一来因为常常要进宫,宫里明黄色太多了,再穿别的黄就不好看;二来,她以为,黄色这种颜色本就是很难穿的,像杏黄那般艳丽,只得和别的色配起来,单穿可真是煌煌然耀目,要不然,浅淡些——可黄色不张扬便没意思了,穿一身淡叽叽的黄,似乎整个人都会模糊不清。

    不过这第二个想法已经变了:有一回,她先是看见黄色腊梅花开得神气,又想起谢音徵穿过条黄裙子,初看平淡无奇,可后来每想起来,谢音徵坐在那儿,手轻轻放在裙上,温婉中透着坚定,说不出的可爱。于是她找出一匹鹅黄尺头,让人绣了花鸟,做成一件衫子,又配上天青罗缎,做一条湘裙。做好后觉得好看,不过也只是看看就收起来,等着春天穿。——这不,早就到春天了。

    柳乐的心在这轻快、朗烈的颜色前跃跃欲试:等穿上它,不管同坐的人是秾艳多色,亦或秀逸多姿,自己都足可以匹敌。

    穿好,对镜一瞧,由不得感到得意。柳乐心道:难怪巧莺说我穿哪样颜色都好看。

    说也奇怪,黄色在她身上变得谦逊了,好像清晨的阳光,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唤醒薄雾后那朵朦胧的花儿。然而花儿已经准备好了,就像她的脸容,在衣裳的映衬下格外柔和而清新,她的头发和眼睛也由此变得更加乌黑、闪亮。柳乐觉得不必再为其它费神了,她拣了一支青玉发簪,一支缀彩珠的凤钗,插在头上,轻轻转出门去。

    为了谢音羽行动不便的缘故,小宴设在她住处附近的琉璃榭内,窗外便是一池澄波的浣霞湖。

    柳乐以为自己到得不晚,可是予翀已经一个人坐在那儿了。看见柳乐,他没有说话,僵僵地立起身,柳乐走进来,他又僵僵地向旁让了一让——虽然无需让,柳乐直朝着他斜对面、独个放在窗边的一张椅子走去。

    坐下后,予翀依然没说话。柳乐只当自己是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对一位自己同样不屑一顾的主人,她乐得一声不吭。侍女进来为她倒一杯茶,柳乐忘了茶杯烫手,端在手里,直到茶水凉了,还没喝一口。她只是眺着不知哪个把天上一条淡粉的长纱缓缓扯下来,放入这一汪湖水中。

    她听见予翀站起身,暗自想:他要是过来说话,我就走开。她已经听见了自己把茶杯放在桌上时那响亮的一声。可是予翀并没过来——她没感觉到面前的影子。终于,她忍不住转过头,看见予翀站在屋门口,眼睛正向她看着。柳乐望了一眼门外,才明白是谢音羽过来了,于是静静地走上去。

    四名仆妇用一顶软轿把谢音羽抬到浣霞湖边,停了轿,宝笙搀着她慢慢地走来。谢音羽松挽鸦鬓,淡扫蛾眉,薄纱披风下是一件朱红罗衫,衬一条翠生生娇绿缎裙,越显出粉粉嫩嫩脸庞,袅袅娜娜腰肢;虽然脚下吃力,然而丝绦缓摆、禁步叮咚,别有一种云懒花慵之态。

    予翀责怪跟轿的人:“怎么不抬到跟前?”

    谢音羽急忙笑着说:“我愿意走几步,没那样娇气。”

    进了屋,柳乐请谢音羽入席,她再三不肯上座,推辞不过,方坐下;柳乐坐了主位,予翀打横。坐定后,谢音羽向柳乐笑道:“姐姐厚情不敢不受,衣裳又正正好,就穿上了。”

    看到另一位姑娘也打扮得明快、自然,几乎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柳乐有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感,由衷地称赞:“你穿着真好看。”

    谢音羽连连摇头,眼睛落在柳乐身上,赞许地瞪大了:“我可比不过姐姐。”

    柳乐感觉予翀侧过头,双目向她们两人脸上扫了一扫,顿时,她面颊烧起来,仿佛自己准备衣裳时的全部心思已经被他一眼看穿。

    谢音羽看看她,微微笑起来,小声说:“姐姐这样谦虚么。”

    予翀拿起酒来斟了三杯,先递一杯给谢音羽,郑重道:“今日王妃马儿受惊,多蒙谢姑娘相救,得解险难。大恩必当重报,不敢有忘。”

    “表哥也太见外。”谢音羽急忙要站起身,脸也红了。她接过酒,抬起含着点点水光的眼睛,“姐姐不嫌弃,肯和我一道玩耍,万一出岔子,我怎么过意得去,又怎么敢再见表哥。表哥赐酒,不敢推辞,别的我可万万不能受。”说毕将酒一饮而尽。

    柳乐陪着饮了,又奉音羽一杯说:“是我想和你玩,这些天都十分开心,不想却累你受伤。今日若只我一人,仍会上山,碰上那事,还不知当怎样,越想越后怕。幸而你在旁边救我脱险,感激非可言表,如今说出来不过一句话而已,若谢妹妹连这句话也不肯受,我实在过意不去。”

    “姐姐饶我,我吃不多酒,再吃这一杯吧。”谢音羽说着,捧杯饮尽,拿钟又奉予翀柳乐二人。

    喝完,予翀道:“王妃也不大吃酒,都是自家人,咱们便清谈好了。感激话不用多说了,不过表妹真是女中英雄,令人钦佩,我先前可没料到表妹还有一身马上功夫。”

    谢音羽的脸被酒染得更红了,低下头去:“表哥莫取笑,我哪里来的功夫,姐姐有福之人,受神明保佑,我在不过是凑巧而已。若果真有功夫,也不至于摔下来,给表哥添这许多麻烦。”

    “我听王妃说,那只鸟很凶猛,突然飞出来袭击马,不然那马儿平日甚稳当,不至于叫一只鸟就吓得失了控。侍卫也说没想到会遇上这情形,所以没跟在后面,不过即便他们跟着,未必能像表妹这般反应敏捷,及时搭救。”

    谢音羽拼命摆手:“表哥越说越过了,其实那时我稀里糊涂的,只是看见姐姐摔下去,不由自主就要避让罢了,我想起来还怕呢。”她抚抚胸口。

    予翀微笑着说:“好在无大事,你就在这儿安心休息一段时日。今后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山野那些地方还是不要随便去。”

    “这下都惊动表哥了,我们还敢去吗?”谢音羽清脆地笑起来,转向柳乐说,“其实先前我曾见过一次姐姐。不知姐姐记不记得——在四锦堂,那时好像姐姐和计姑娘在一起。”

    柳乐没看予翀,分明感觉他的目光射过来,她并不在意,笑着说:“我记得,那次是为太皇太后的寿宴,我和计姑娘去挑选衣裳。我不知道你当时看见我了。”

    “我当然看见了。那次太皇太后寿宴,可去了不少人,是吧,表哥?”谢音羽先朝予翀飞快地一瞥,又回来和柳乐说话,“当时我心里想:计姑娘旁边这个人是谁,若能结交便好了。姐姐莫怪,我和计姑娘不多么熟,上去说话怪害羞的,不然我早与姐姐结识了。”

    柳乐笑道:“当时我也想,要是能认识谢五姑娘就好了。”

    本来柳乐还在担心,怕席上冷场,让谢音羽瞅出端倪。不过款待客人,并不用她和予翀两人对话,他们彼此眼睛都不用互望一下;而谢音羽又是位分外随和的客人,她一会儿面含微笑、向予翀侧过脸,一会儿又笑眯眯和柳乐交谈几句,一顿饭吃得甚是宾主相得。

    三人说着话,慢慢地吃菜,渐渐天暗了,侍女加点了两盏灯。灯光照得大家更和颜悦色,一时,谢音羽问予翀:“我早就听说表哥家里的花园天下无双,人家还说改建这园子全是表哥自己画的图样,因为表哥梦见一位仙子,醒来后便把她住的仙宫绘出来,照着修的。果真吗?”

    予翀失笑:“哪里乱传出来的话?原先就有这些山水树木,并未大改。再说我要什么样的花园我自己不知,何须借仙宫的样子?”

    “那表哥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谢音羽垂头含笑问。

    “让人喜欢住进来的。”

    “什么人,仙子么?”谢音羽戏谑一句,抬眼看予翀,“表哥莫怪我说话造次。”

    “不怪,你说得很对。”

    谢音羽面颊如新涂了胭脂,两条黛眉笑得更弯了。

    柳乐悄悄摸摸自己的脸,也是微微发热。她有点不耐烦再坐在这里了,想独自去外面走走。

    谢音羽向窗外望了望,转头说:“先前只听人说这园子多美,听得我心痒痒,可惜来了,也没法到处好好地看一看。”

    “这有何难,”予翀说,“明日就要轿子抬着你转一圈。”

    谢音羽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还是要自己自在走着,坐在轿子里看太没有趣。可恨偏是伤了脚,真想换作是跌了手,那就没这个为难了。”

    “那也不好,风景总是在那儿,辜负不了,还是哪里都别伤最好。”

    “表哥说得更对。”谢音羽笑道。忽然她眼睛一亮,问,“表哥,你的琴还在么?”

    “还在。”

    “那张朱明?太好了,我慕名它好久,总想亲眼一见,表哥肯不肯——”

    “当然。”予翀吩咐侍女取琴,又向谢音羽说,“多时不用,恐怕音调不准,得劳表妹调一调弦。”

    “表哥怎么不弹琴了?”谢音羽十分惊诧。

    “我已经忘了,不会弹了。”

    谢音羽瞪圆了眼:“我听姑母说表哥生来就会乐器,不需人教授,琴上尤其好,怎连它也忘了?”

    “确实忘了。”予翀淡淡笑道,“还是听一听表妹指下仙籁吧。”

    第64章 露出一只没套鞋袜、白净的脚丫

    谢音羽半低下脸:“些微会几首曲子,远不够在表哥面前卖弄,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这时饭毕,收拾去残馔,三人重新坐好,一张琴桌摆在谢音羽面前。少时,侍女抱了琴来,放在桌上。

    琴身漆成赭色,如一柄沉睡的古剑,金徽玉轸,冰弦凝霜。

    谢音羽低头来来回回地瞧,抬起手,弹指在弦上短促一击,“崆崆”的颤音似在空谷中回荡,许久才散尽。她欢喜地说:“果然好琴。”

    她调好弦,先看一眼柳乐,再看予翀,笑了笑,随即便敛住,两只手像两只鸟轻轻落在弦上,忽地一下,一只鸟儿翩然飞起,而右手并不大动,只几根手指抹挑勾剔,做出许多美妙的姿态,像水边长腿细颈、悠然自得的白鸟。

    柳乐听着清扬悠柔、略含悲伤的曲调,看着谢音羽半垂的芙蓉面,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湖水幽暗,只有窗下的水面映出阁里的团团灯光,荡荡悠悠的。柳乐目不转睛望着浓墨般的湖面,不知怎的,想起了谢音徵。她想:谢姐姐果真不再弹琴了?不知她想做的事做成没有?现在她又在干什么,今日若是换了她在这里,我们会是什么情形?

    实在想不出,柳乐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感到予翀侧过头,眼睛向她扫来。她转过脸,正对上予翀漆黑如墨的双目,两人一动不动对视了片刻,柳乐轻轻撇开头,把目光投到谢音羽身上,继续听琴。

    一曲息止,予翀说:“这支曲子很合此情此景,但又有些怅惘。我想今晚咱们三人坐在这里,壶酌流霞,寒波在目,自然只有快意,表妹年轻欢畅之人,也断不曾尝过忧伤滋味,选的这首琴曲却含有一丝愁绪,莫非是晓得我此时的心境?”

    谢音羽没答话,却问:“表兄因何惆怅?”

    “此生尚一事无成,空受一具皮囊,如何不让人愁肠百结,烦襟难开?但也不全是为此,”予翀摇摇头,“我的烦愁不是口里能对人说得出,大概只能藉由乐声表白出来。”

    谢音羽激动道:“表哥是不是想起来一点儿了?”

    “不,”予翀说,“非但没想起来,刚才,我连自己都忘了。”

    谢音羽红着脸,含笑低下头,拨出几个音,再次赞道:“果然好琴,表哥说久没弹过,声音却是不涩不滞。”

    “是表妹技艺高明,与琴无干。”

    “到底还是琴音清,若不是这张琴,表哥恐怕就不会忘了自己。”谢音羽轻轻将手从琴上拿下来。

    柳乐不愿跟在予翀后面再说夸赞的话,一直没开口。谢音羽往窗外瞧瞧,呀了一声,对柳乐说:“我一弹琴就忘了时候,姐姐恐怕听倦了吧。”

    “只嫌不够,哪能听倦?”柳乐笑道,“我不大懂,听不出许多意思:一是觉得曲子好听,二是妹妹这般技艺,尤其闻所未闻。”

    谢音羽向她一笑,又向予翀一笑:“表哥肯不肯把这琴借我几天?家里没送我的琴来——我一日不碰琴,手便难受。”

    “我让人送去你那儿。”予翀说。

    这时,柳乐以为宴席该结束了,却又上了茶来。予翀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品着,似乎不愿散了的意思。柳乐不欲再坐,心想今日装到这个地步足够了,并没失了礼节,料他也挑剔不得,正要开言,谢音羽眼睛向门口望去,惊叫道:“那儿有一只黑猫。”

    柳乐回头,果然是将军。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在身后,又不是直绷绷的,显得很优雅,白色的尾巴尖轻轻勾着,随它的步子一颤一颤;它那两只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夜明珠,朝屋内放着光。

    谢音羽问予翀:“这是表哥养的猫?真好看。它叫什么?”

    “将军。”予翀没看门口,看着柳乐回答。

    “将军,过来。”谢音羽唤了几声,然而猫儿只在门前来回转悠,并不进屋子。

    谢音羽扭头对宝笙说:“你去把它抱来,轻点儿,别吓跑它。”

    柳乐站起身:“它可能怕生,还是我来吧。”

    她弯腰伸出双手,等猫儿自己跳上来。“乖啊。”她在猫背上抚了几下,把它抱进屋,小心地交到谢音羽手臂中。

    “呀,刚才该给它留些吃的。它不会咬我吧。”谢音羽也把猫儿摸了摸,又低头将它左看右看。

    “样子真威严,果然是个将军。”她向予翀说,身子稍稍往他身旁凑近了些。

    猫儿没跑,但是如临大敌一般,紧紧地贴住谢音羽,耳朵转向脑后,尾巴上的毛都乍了起来,变得像根棍子那么粗。

    谢音羽一愣,咯咯地笑出了声:“表哥你更威严,将军都怕你。——我知道了,将军这个名儿就是表哥起的吧。”

    柳乐从她手中抱过猫:“是我起的,因为它的尾巴竖起来像杆枪。”

    “去罢。”柳乐弯身把猫放在地上,猫儿跑走了。

    次日早晨,柳乐去望谢音羽。

    宝笙打起帘:“我们姑娘起来一会儿了,王妃请进。”谢音羽正在窗边弹琴,右脚踏在软垫上,盖着一块丝帕。她一动,帕子滑下去,露出一只没套鞋袜、白净的脚丫。

    柳乐上去按住她:“坐着别动。你的脚好些了吗,夜里疼不疼?”

    “刚擦过药膏,还没穿鞋,太失礼了。”谢音羽笑着解释,弯腰把帕子盖好,“药很管用,已经不太疼了,夜里也不大觉得疼——本来我有择席的毛病,昨晚睡得倒好。”

    柳乐放了心,又问她要不要再请太医看看,谢音羽答说没必要。谈了几句,柳乐便说:“我带了几本书、还有纸笔颜料给你,或者我们下棋?”

    “姐姐不用怕我无聊。”谢音羽笑道,“我在家便是这样,每日都独自弹几个时辰的琴,早就成习惯了。昨日姐姐给我的书还都没翻呢,若我想起要什么东西,就开口向姐姐要了——姐姐别笑话,真的除了乐器,别的我都不爱。不是不愿姐姐陪我,实在没必要,姐姐干坐着听我弹琴,姐姐怪无趣的,我心里也不安。”

    柳乐听如此说就罢了,谢音羽又说:“好些人看我不大合群,说我过于高傲,姐姐觉得呢,我不是这样吧?”

    “怎么会?我看你活泼得很。”

    “那是因为我喜欢和姐姐说话。好些人我不愿意搭理,因为她们没有一点儿强过我的地方。她们说我傲也没错——要是自己确实比别人厉害,为什么不能骄傲?”谢音羽挺了挺脖颈,脑袋一扬,“我看姐姐身上也有一种傲气,所以咱们合得来。”

    “我可不敢说哪里比你厉害。”柳乐笑着答。

    “那是姐姐太过谦了。”

    柳乐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告辞,见谢音羽这边看来一时无事,又叫人去找李烈,想要问问他们去山上结果如何。

    下午,李烈来回话说:“属下几人昨日和今日把那山上粗找了一遍,还未发现像王妃说的那种鸟。请王妃多等一等,属下再去找几天,若实在找不到,王爷应会安排王妃在另外的地方骑马。”

    “怎么,难道山上有大鸟我就再不能骑马了?要把鸟都射光才行?就因这个?”柳乐惊讶道。

    李烈说:“属下想,王爷的意思,是怕有人故意在那儿放鹰。”

    “故意?”柳乐从椅上站起来,“是为吓唬马?”

    “若是山上野鸟,总是有窝在那里。不过属下这两日鸟和鸟窝都没有看见,前面那些天也不曾见过。要不然鸟是由别处飞来的,——但是鹰一类的鸟通常在自己的领地活动,不大会乱飞;要不然是有人故意放的,但也没找到主人的踪迹,除非他发现闯了祸,不敢再去。”李烈看柳乐吃惊,又说,“这些只是属下猜测,还是有个实证才好,恳请王妃再多宽限几日。无论如何,王妃不必忧心,属下保证此类事件不会再发生。”

    柳乐谢过李烈,让他去了。可她心里又惊疑又烦闷,想不通有人故意惊马目的何在,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不明白予翀为何会作此想。最后总算有了个解释:予翀生性便多疑。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王府里多了一位客人,又是位年轻小姐,本来该当有不少宴席,大家热热闹闹凑在一处才对,可如今情形却有些尴尬。柳乐怕冷落谢音羽,陪她吃过几次饭,但谢音羽再四说平时不需要陪伴,柳乐便只吩咐丫环、管事等悉心照顾。至于予翀该如何款待他的表妹,她一点儿不管——自那日晚上,她再没见到予翀。王府上下的人俱知道王爷王妃近日不和,也不敢多事。

    一日,柳乐在园中散步,远远望见通往琉璃榭的石子路上,黑乎乎一团东西,不禁笑了,心想将军这一身比墨还浓的黑毛,除了夜里,在哪儿都非常显眼。

    她上前要去逗着猫玩,刚走近到能瞧清白尾巴尖的地方,听见琉璃榭中飘出叮叮咚咚的琴声,不由再往前走几步,驻足去听。

    今天的琴曲清正中带着活泼,似乎更合谢音羽的性子,弹得也更自如。弦上吐出的每个音都像一粒小珠子,四下里蹦跳,可是听的人并不着急,明明知道它们是绝不会失散开的。小珠子安静下来时,飞起两只翩翩的蝴蝶,在花间穿来穿去——必是两只,一只蝶儿太孤单,若要再多,耳朵就不知该朝哪里追了。柳乐已经领略过谢音羽的琴技,还是忍不住赞叹。

    琴曲最终停在一个“羽”音上,随即,从窗户飞出一串笑声,铃铛一般好听。

    柳乐刚刚想谢音羽在对谁笑,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上一闪,分明是予翀。

    “走吧。”她上前抱起猫儿。

    才转过身,又有琴声传来,和刚才的大不相同,显见琴桌前换了人了。将军一挣,从柳乐怀中跳下,不偏不倚又向它先前选定的地方卧倒。

    柳乐先是奇怪,旋即哑然失笑:“原来你喜欢听琴。先前以为你只爱猪肝,没想到你还是只高雅的猫。”

    她再次抱起猫儿,揉它脑袋,轻轻说一声:“咱们就来听听。”

    第65章 你看来不大高兴

    只听两节,柳乐便不屑地皱了眉。和谢音羽流丽的琴声比起来,予翀弹得简直乱七八糟,又没有自知之明,毫无顾忌地只管弹下去。

    “这个你也喜欢?”她对着猫耳朵说。

    将军尖尖的耳朵抖了几下,碰在柳乐脸上,痒得她想发笑,赶紧忍住,又安静听下去,渐渐竟也能听得入耳。

    听着听着,甚至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是站在一条河边,河道曲折,流水湍急,河岸乱石丛生,荒草寂寂;不受驯服的河水不断拍打着岸堤,击在岩石上,带着泥腥的水花四溅……

    这不是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色,但柳乐却挪不开脚,一直看着那水流跌跌撞撞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前冲,想着它将要奔向哪儿。

    “表哥弹得真不错,只是指法还不熟,多练些时日,莫说远胜当今之人,足可比肩嵇康、阮籍了。”

    柳乐被这句话惊醒。她站在一棵树后,知道水榭里两个人望不见这儿,却没想到自己能清楚听见他们说话。

    “不敢当,是表妹教得好。”予翀说。

    “别人我可教不会,表哥是天降奇才,与寻常人不同。”谢音羽话声中含着欢愉的音调,“表哥,我刚刚想起一事——你发现没有,咱们两个名字里面都含一个‘羽’字,又都有一个字读‘羽’音。”

    “是么,我倒没留意。”

    柳乐放下猫,转身悄悄走了……

    谢音羽曾央柳乐:“姐姐何时进宫,代我向太后请安。我在这儿的事,我看,就秉明她老人家——万一被我家里知道,姑母还能帮我遮掩遮掩。”

    因此,柳乐进宫时,将落马等话一一向太后说了。

    “怎么翀儿没跟我讲?”太后极惊讶,想了想说,“我忘了,他这两日没来。为这事,他也吓了一跳吧,你病才好,又差点……罢了,没事就行。音羽也是从马上掉下来?摔那一下可不得了吧,当真不要紧?”

    她细问柳乐,得知谢音羽只是脚踝扭伤,方才平静下来,笑道:“我早说你们两个性子像,看吧,连胆子都大到一起去了。音羽那孩子,哪怕伤得重了,嘴上也不肯说。莫要她逞强,叫太医去仔细瞧瞧,腿脚上的伤含糊不得。”

    柳乐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说:“谢姑娘让人扶着可以走路,但没敢让她多走,擦了两天药,脚脖子上的红肿下去好些,我看着不大要紧。不过我外行,还是太医看看更稳妥。”

    太后说:“对对,走动不得。等会儿我就派太医去,不管要不要紧,都要她在王府多养几日。倒不为别的,她家里人看见,未免大惊小怪,不如干脆瞒过他们算了。你也别去告诉太皇太后。”

    柳乐忙答应,说:“我已经给谢老太太和太太去过信,请谢姑娘陪我一段时日。只要谢姑娘愿意,在王府住多久都行。”

    “这才见出你和她要好。”太后笑着称赞,“我原料定你们必能更亲近,没想到是这么着。音羽比你小一点,你让着她些,她又是个倔强脾气,别太和她当真,别闹别扭才好。”

    柳乐也笑着说:“谢妹妹舍身救了我,首先是我的大恩人,二来,她是我的好朋友,三来,她是王府的贵客,我只恐自己待她不够好,岂有闹别扭之理。”

    太后摇摇头:“谢家是几代的诗书之族,最懂教育儿孙,他们教导姑娘,不输别家教导公子——知书达礼不必说,还要谦逊,又不能唯唯诺诺。音羽别的都好,就谦逊一样她做不到,她又比诸姐妹出众,格外自傲些。你看谢家长辈对子女严格,却不知音羽对自己比长辈更严格,有时连长辈她还不服,外人见了难免当她骄横自负。

    “音羽当然佩服你,先前也没见她和谁这般亲近相投。你自然是好,行事大方,没有那些小家子气,可你也是争强好胜。——愈是差不多的人,愈容易相互生争竞攀比之心,你们两个要强的人碰到一处,我才担心可别玩着玩着吵起来了。”

    柳乐忙保证不会,心里却想太后也说这话,谢音羽也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能够懂得谢音羽:她是谢家出类拔萃的女儿,聪俊灵秀,姿容绝世,她绝不肯屈居任何人之下。而她柳乐是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但她亦有自己的傲气——譬如这个王妃之位,她不屑于和别人抢。

    “你近来自己还去骑马?”太后又问。

    “这几日没有去,等过一段儿再去。”

    太后向她脸上看看,关切道:“原本想着骑骑马对你们好,如今看来还是危险,尤其是……你可别逞强,要是有了身子,可千万不能去。”

    柳乐想说:我宁可骑马,别的事情管它呢。用不着操心我的身子——先前不会有,如今更不可能。

    她低头答应。

    太后派来的太医看过谢音羽,诊断“气滞血瘀,阻遏经脉”,下了个活血通络的方子,又说二十日内不宜大动,回宫复命。

    太后随即遣人送了些滋补之物给谢音羽,嘱她安心养伤,最好住满一个月再回家。如此一来,谢音羽几乎成了“奉旨”留在王府,她心中很不安,柳乐只得安慰她说没添麻烦,要她切莫多心。此外一切照旧,不必多提。

    这日一早,柳乐起床看见床边空空的猫篮,纳闷道:“将军去哪了?”

    先前每晚猫都在屋里,早晨一睁眼便能看见。有时猫儿回得晚,柳乐已经睡下了,猫儿就直接跳上床卧在她身边;有时可能玩得太累,猫儿早早便回来,卧在篮里睡。前一夜猫却没进屋,不仅没回来睡觉,连放在盆里的食也一口未动。

    巧莺说:“不知上哪儿了,待会儿让人找找去。要我说,如今园子里来了客人,把猫也搅得乱了套。”

    巧莺不高兴谢音羽住在王府,起初三四日还好,之后看她不作辞,又有太医来说话,竟是长住的架式,便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时常嘀嘀咕咕。

    柳乐说:“行了,找猫是正经,赖客人做什么?”

    巧莺撇撇嘴:“要说赖,一个大姑娘,赖在别人家不走,算什么意思?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见柳乐不吭声,她着急道:“姑娘你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哪有不等人伤养好就赶人走的?”

    “我看她早就好了。我自己在腿上掐一下,伤得都比她重,她倒好意思说要养!姑娘胳膊是真的蹭破了,也没见吭一声,要是她还不得又哭又喊,说成是亡血之症。”

    “是大夫说的,你又不是大夫,看得出她好没好?”

    “大夫也未必讲实话,要是太医说她一直动不了,难道真让她住上几个月?”

    “碍你什么事了?”

    “我就是瞧不惯她在姑娘面前居功,惹人厌。再说她……”巧莺向两旁一望,翻翻眼睛,“要么就当真躺在床上,好歹别出屋门,才是个养伤的样子。说是养伤,又一步三挪地出来弹琴,一日都不落下,好不勤勉!姑娘该想法子吓唬一吓唬她。我有一招——让李宝捉条虫,往她跟前一扔,准保她蹦得又高,跑得又快,不就戳破她了?那时再不走,看她有意思没意思。”

    柳乐笑了,笑完说:“她是王爷的亲戚,王爷是此间的主人,王爷要她走她自会走,王爷想她留下她便能留下,我去,才是好没意思。”

    柳乐出了屋子,便向琉璃榭走去,心里知道在那儿一准能看见猫。“我是去把将军抱回来,它昨天大概没好好吃饭呢。”她对自己说。

    将军不在琉璃榭门口,但琴声从窗户涌出来,直冲到她耳边。

    柳乐一听便知道这是予翀在弹奏。她又认出了那同一条河流,河水奔流不息,岸上的景致却变了,而且还在随时随地变化着:说不出是由于水流悠闲、平缓,岸边便出现了一片青草地,缀着星星般的花儿,还是因为河道正从崇山峻岭间穿过,河水也变得波澜壮阔、激流澎湃。

    至于她自己——有时,她好像是在岸边啜水的鹿,一忽儿又成了行路的旅人,身随轻舟被浪尖抛上抛下。

    直到听见说话的声音,柳乐才发觉乐曲已经结束了。

    谢音羽惊呼:“表哥想起来怎么弹琴了?”

    予翀答:“我虽愚笨,表妹用心传授的技法,我不会那么快忘记。”

    “不是——不可能啊,初学的人哪有你弹得这样好!”

    停了一时,谢音羽笑道:“要不是知道表哥不会骗我,我真不相信。不过现在我想通了——表哥以为忘了,其实忘不掉。弹奏乐器早就刻在表哥骨头里了,就是一时忘记,只要摸到琴,手指拨动琴弦,不知不觉先前弹琴时所感所悟便又回想起来了。”

    “或许有这个缘故。”予翀平静地说。

    “这个办法好。”谢音羽兴奋地喊叫,“表哥你最喜欢哪支曲子,再去弹它试试。先别想其它,只想着左手怎样,右手怎样,想着琴声,说不定由此就能一点一点忆起以前的事。”

    “不会。”予翀说,声音很淡漠。

    “表哥不愿意想起从前?”

    予翀不作声,在弦上拨出三个音,形成一个欢快的调子,作为他的回答。十足的轻佻,柳乐想。

    “表哥还想不想再学其它的,笙、箫、琵琶?”谢音羽又问。

    “不必了,我只想学好琴这一样。”

    “表哥最爱琴?我也是。”

    “我不是。”

    “不是琴?我以为表哥因为喜爱才要学,也不是为了忆旧,那表哥为何学琴,是为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音羽声音中带着紧张,连柳乐也感觉一根弦忽地绷紧了,本来要走,又站住,听予翀如何回答。

    “为了什么?等一下——”

    屋子门本就敞开着,予翀突然出现在门口,朝柳乐望过来,令她猝不及防。

    不过她从来没有要躲藏的意思,昂起脸,回视予翀。

    予翀走上前,脸上挂着笑:“怎么不进来?”

    “我找猫。”

    “猫在这儿,你若不忙,进来坐下,听听我弹得如何?”

    柳乐知道谢音羽已经看见她了,若扭头就走,一是无礼,二是像赌气。她在予翀之前走进屋子,朝谢音羽笑笑说:“谢姑娘,不当打扰,王爷要我来听听他的琴。”

    谢音羽不自在地红着脸,转而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如今王爷弹得非常好。”

    予翀没说话,只在玛瑙石马蹄腿的琴桌前坐下。一只马蹄旁卧着猫儿,像只黑黑的毛圈,一动不动。

    他抬眼问柳乐:“你想听哪样?”

    “刚才那支‘流水’,我还想再听一遍。”柳乐马上答道。

    予翀随即弹奏起来。琴声响起时,那黑尾巴上一个小小的白尖便翘起来,轻轻在地上一拍一拍。

    琴声一落,予翀弯腰伸手,猫儿一跳跳到他手上。

    “怎样,你喜不喜欢?”他问柳乐,并不看她,低头看着猫。

    柳乐以为自己已听过一遍,只要坐在那儿摆出个听的样子就行,谁知又听进去了。河流在她身边翻滚,让她心潮澎湃,无法说谎,她答:“我很喜欢。”

    “那便好。”予翀猛地抬头朝着她,看着她,笑一笑说,“我还以为我又白费了。”

    “没有白费的功夫。”柳乐随口答了一句,借口有事,起身向谢音羽告辞。

    “柳乐。”予翀在后面叫住她,追赶上来。

    将军还在他臂上卧着,予翀站住后,也不开口,伸出手掌,把猫儿从头抚到尾,猫儿细眯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后,他才说:“你看来不大高兴,怎么,因为你的将军变节了?”

    第66章 人家说你是他硬抢来的

    柳乐登时面红耳赤,一时没有相当的话回他,气上加气,硬挤出笑:“这本来就是殿下的猫,又不是我的。殿下最好另给它取个名,它这样来无影去无踪,鬼鬼祟祟——”

    她猛地顿住。刚才在外面听予翀和谢音羽说话,虽非有意侦查他二人情形,到底显得鬼祟,她自己首先不能理直气壮,更遑论予翀作何感想?

    予翀笑着说:“就是要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来无影去无踪,这才是将军的气度,不改了。”

    柳乐见他并无讥诮之意,倒更是羞恨交加,从脸颊到耳朵根都发着烫,扭头便走。

    “你要去哪儿,别急啊。”予翀一个箭步追上来,拦住柳乐,讨好地笑道,“我是从来没有摸透它的性子,我看,将军还是更喜欢你——我弹琴,它才肯来。你带了去吧,不然,它迟早还去追你。”

    他的神情令柳乐大惑不解。那么谢音羽呢?她暗想。

    “让它陪谢姑娘玩吧。你们给它弹琴不就是了?”

    予翀好笑道:“我是专为猫奏琴的?你不肯听,我懒怠再弹了。”现在他的语气又变得像一贯的那样随意,可同时他还是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柳乐。

    柳乐脸仍是红着,心中一阵自得。

    我这是怎么了?她猛地回神,平静地提醒:“我不是行家,谢姑娘才是。你别让人家一直干等着。”

    “谢姑娘确实在行。不过我并不是想要弹给行家的耳朵,而是要弹给我喜欢的——”他也一下子打住,探询地看着柳乐,好像问把话说全是不是会冒犯了她。

    柳乐又是一阵得意,抑也抑不住。突如其来地,计晴的话钻入她脑中。

    “确实,谢姑娘的耳朵不好看。”她脱口说。

    “耳朵?”予翀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随即向柳乐的耳朵看去。

    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的耳朵很好看。”

    柳乐没想到自己能说出那种话来,简直羞愤欲死,再不能在他面前多挨一刻。

    予翀把猫儿放进她怀中:“要是再不见它,就是去了我那儿。放心,我也能照顾好它。”

    这天下午,小杏跑来传予翀的话:“王爷说今晚宴请谢姑娘,还在琉璃榭,请王妃——”

    “知道了。”柳乐打断说,“请回王爷,我不舒服,不去了。”

    小杏站着不动,为难地小声说:“王爷说,只此一回,请王妃一起去坐坐才好。”

    柳乐想了想:“好,我去。”

    晚间,琉璃榭又叫灯烛点得光彩溢目,如瑶台仙阁,三人同前次一般坐下,予翀先举杯:“委屈谢姑娘居于敝宅,向日看待不周,见谅,见谅!”

    谢音羽忙答:“表哥怎如此说,表哥和姐姐一向盛情款待,我心中感激不尽。”

    予翀问:“表妹的伤可好些了?”

    “多承表哥关怀,我已好些了。”

    予翀很宽慰地说:“那便好。我知表妹身上大好了,早已思想家人,只因我要学琴,才耽搁了表妹这么久。”

    谢音羽说:“蒙表哥和姐姐不弃,留我养伤,能与表哥谈论琴乐,更是快事,怎敢说耽搁。”

    予翀笑道:“表妹琴技卓绝,我则半窍不通,多亏表妹耐心教我。原本该拜表妹为师,只怕心笨手懒,难再有精进,堕了表妹美名。弹琴一事上,我不求至善,只要王妃喜欢我的弹奏,在我已足矣。今后,不敢再劳表妹指教,表妹若得闲,陪王妃说说话罢。若表妹家中有事,我们也不敢强留,莫因我一己之私,害表妹犯难,那就罪过了。”

    谢音羽茫然失措地瞧瞧柳乐,又瞧瞧予翀,半晌说:“这次出来确实久了,家里定也牵挂不下,我明日回去。”

    予翀向门外做个手势,侍女抬进琴来,放在一旁。

    予翀指它道:“授琴之谊无以为报,这张琴送给表妹,聊表寸心。”

    谢音羽看见琴,如见异宝,双目闪亮,恢复了先时神采:“真的送我?表哥是不是不记得这琴的来历了:先帝陛下曾有一梦,梦见山上瀑布边,一只凤凰停在一株干枯的梧桐树上。他命人去找,果真找到那样一棵千年老树,正适合斫琴。后来,从那桐木上斫出两把琴,近水的一段制出的琴叫做‘濯尘’,给了五表哥,你这把是取自向阳的一段,叫做‘朱明’。我听姑母说五表哥的濯尘不小心毁掉了。这朱明琴便如焦尾、绿绮,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张。——表哥肯把它给我?”

    予翀点头赞叹:“若非表妹讲解,我竟全然不知曾有这一段故事。”他看看那琴,又说,“既是稀世之物,更要赠给表妹,一来央烦表妹这么久,着实不过意;二来我根本识不得这琴的好处,另换一张,我弹奏出的曲子仍是一样。给我是浪费了,在表妹手里才会更受爱惜。”

    谢音羽嫣然一笑:“那我就不和表哥客气,收下了。”

    予翀又道:“咱们是自家人,想来表妹不会见怪。”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柳乐:“还不到你的生辰,又过了上巳节,总挑不着个好时候。我在身上装了很久,既然要给你,不如趁今日。”

    柳乐疑惑地看着他。他要请谢音羽回家,送琴,两人客套——冷不丁,怎么又说到她身上来了。难道予翀以为送谢音羽琴会惹她不高兴,因此也送她一件礼物补偿?真好笑,与她何干呢?

    予翀将手探入衣襟,从怀里摸出一块折起的锦帕,打开来,现出里面一对耳坠,托在柳乐面前:一对绿莹莹的翡翠耳坠,坠子比湖水更绿,比珍珠更亮,绿得像春天,亮得像星子,说不出它是什么形状,若非要说,可以当它是片柳叶。

    “上回那对耳坠可惜毁于我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了。不过——未必一定要同样,这个你戴了也很美,你肯不肯拿它替先前那对。”

    先前那对——柳乐想起他打开车窗,丢石子般将一只丢了出去,想起自己爬下车,把剩下一只砸得粉碎。她心头一痛,身上颤了一下。

    予翀的手往回一缩,又稍向前伸伸,陪个笑脸道:“只是一件首饰,不关别的,不喜欢你就放在一边——你不肯?”

    不肯呢?打开他的手,跑出王府?她不是还正在享用王府的美食,不是还正穿着王府置的衣裳,甚至还因为王爷与客人太亲近而不痛快?一对耳坠又能如何?柳乐又去看那耳坠,觉得莫名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哪里来的?”她不由问。

    予翀似乎不愿答,顿了半晌,小心地说:“你还记得我那扳指?拿它磨出来的。”

    柳乐看他拈起一只,坠子轻轻晃动,翠亮得像晴日里仰头望树梢上的一片鲜绿,像太阳在湖面切出的一块粼粼波光。

    “我给你戴上?”

    柳乐一语不发。她耳上没戴耳环,自那回后,再没挂过耳环。屋里的静默让人无法忍受,柳乐在椅上稍稍转了转身体。

    予翀起身立在她旁边,弯下腰,指尖小心捏住她的耳垂。柳乐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她直直地坐着,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她尤其不好意思去看谢音羽。两边耳朵都戴好后,予翀立即回身坐下,柳乐还是瞥了谢音羽一眼:她的身子好像也在颤着,脸比纸还白。

    第二日一早,谢音羽收拾东西,起身回家。

    柳乐送她到大门上车。谢音羽冰着一张脸,对柳乐说:“王妃听过人家说我耳朵生得不好吧?其实他们也是听说,并不确切知道,我从来不在人前露出耳朵。”

    柳乐自昨晚便一直为自己的刻薄不好受,这时看着谢音羽,看她那张秀美异常、此刻十分苍白的脸,看她乌油油的头发垂在脸颊两边,把耳朵掩得严严实实,心里更加难过。

    “我不知道耳朵有什么美不美。”柳乐轻声说,“不过谁的耳朵要有本事跟随曲调的蜿蜒起伏,分辨弦音间最细微的差异、察觉别人察觉不到的和谐与嘈杂,才奏得出像谢姑娘所奏那样动听的乐曲。我想世上没有几个人的耳朵能比得过你。”

    谢音羽张了张嘴,终于说:“人家说你是他硬抢来的,我一直不信。现在我信了。”。

    客人总算离开了,巧莺抑不住满面欢喜,柳乐心中却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之情。梳妆也好,吃饭也好,她做一件事要花很久的工夫,因为她尽坐在那儿沉思,却不知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时不时从胸中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不愿向愁绪屈服,每当她发完呆,醒过神来,便加倍起劲地去骑马、读书、和丫环们说笑。

    这天吃完晚饭,她感到浑身有气无力,打算先去散步,然后在泉中洗个澡,晚间好好地睡一觉。

    随着暮色渐渐降临,山坳里升起一阵清甜的气息,又不像是花香,又不全是果香,柳乐觉得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味道。后来,她猛地醒悟,这是酒的味道。前几天在招待谢音羽的小宴上刚喝过,还有更早的时候,在元宵前夜、在除夕、在她第一次来到这园子,喝的也全是这种酒。

    除了王府,她在别处没见过这么好喝的酒,可她不喜饮酒,先前的每一次,都只浅浅啜几口便放下杯子。

    此时,也说不上多想喝,可是这股香气引诱着她,让她想起哪怕只有一时能摆脱烦愁,能像浸湿嘴唇一样,让全身心都痛痛快快浸在美酒有多好。

    第67章 柳乐脸上挨了一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拿壶酒来。”她对跟来伺候的丫环说。

    不一时,丫环捧来一把酒壶和一只小小的青玉竹节酒杯。

    “给我,我自己来。”

    这泉池修成两个圆池子连通的样子,像只葫芦,小些的圆池上有一座小茅亭,亭下砌只白玉台,柳乐接过酒壶,便放在台子上。

    她倒了一杯酒,低头看一看。盛在碧绿的杯中,酒水不再是令人心悸的血红色,倒像是融化了的青铜。

    柳乐小心地尝了尝,凌冽的清香沁入心脾,接着她便一口饮尽。穿过喉咙,酒液变得热乎乎的,直流进她的心窝,那颗心就像吸饱了甘霖的种子,欢跳起来,烦躁、忧思忽一下全都叫赶跑了。

    她又倒了一杯。

    春夜醉人。晚间的微风像酒一样,飘着香,清爽又和煦,柳乐只喝了两三杯,却有了七八分醉意。

    周围越来越静寂,她感到很愉快,还想要喝酒,又懒懒的,不愿抬一抬胳膊。我喝够了,她心想,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抓酒壶,便走到葫芦的大肚子处。

    有一时,她仿佛听见珠帘互相敲击的声音,扭头去看,侍女已经不在那儿了。柳乐暂时不需唤人,她惬意地把身体又往温热的水波中沉了沉。

    春夜温暖,水池上方不再有团团的白气遮掩,只有似有似无的薄雾,轻轻吹一口,就四散开了。

    柳乐闹着玩般吹了一口气,抬头看见面前端正、颀长的身躯。

    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待她细想,他已经滑进水中,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把池水搅动得剧烈晃荡起来,颠簸着她的身体。

    片刻间,他站在了她面前,身上穿着衣服,只有头发散开,披散的头发上沾着淡黄的花粉和一两片粉白的花瓣。

    予翀伸出胳膊把她抱住片刻,又放开,低声耳语:“你要我走,我就走。”

    “你走。”她没有畏缩。

    但是他一动也不动。“我不走。你就恨我好了,反正……”他没有再说下去,用一只手揽住柳乐,另一只手解下身上的衣服,他把衣服向旁边一甩,这才把她完完全全抱在怀里。

    柳乐已经看见他白皙修长的身体,看见他发上的花瓣,恍惚中,她想起岸边的一株水仙。

    然而他身上是火烫的,是水浇不灭的火焰。酒,便是水和火融在一起……她刚刚醒悟,他俯下脑袋,让她尝了一口。

    比刚才的美酒滋味还好,柳乐又感到胸中一阵欢喜的跳动。但她记起自己很容易醉,轻轻挣起来。

    他和她分开寸许,看她的脸。柳乐用力抬起想要垂下去的睫毛,与他对视。

    “难受么?别看着我。”他把她转了个身,从背后抱住她。

    对,这样要好些,好多了。看不见他,似乎也不必羞赧,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潭清波。其实这时水面是暗乎乎的,不许她看清。池水一晃一晃,抚着她的身体,她喜欢这样温柔而又不由分说、全无规矩的触摸。她有些顽皮地想要和水波一同嬉戏,将身子扭一扭,流水在她的腰和他的手臂间钻来钻去,怪痒痒的;她又轻轻跳了一跳,跳得半个上身冲出池面,恰遇一阵清风,肩膀和前胸觉出一道刺激的凉意,背后却一直很温暖。然而,扭动和蹦跳使本就活泼的泉水更加猛烈地翻涌起来,她听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了她。

    柳乐闭上眼睛,越发觉得眩晕了。

    可她想要看着他,看他的脸,看他的身体,

    她用力把头向后转,他似乎错会了她的意思,把脸凑过来,找到了她的嘴。

    如甘露下的花朵,柳乐的嘴唇不觉启开了。她方始醒悟自己想要的正是这个。两张嘴紧紧贴在一起,——并不够紧,她这样拧着身,终究费劲。过了一时,当他打开手臂,柳乐像一股浪一跃而起,在他手中转了一圈,面对着他。

    她的手臂伸出去,环住他的腰,在他背后,她的双手手指绞扭在一起,松也松不开。

    两个人的头发散入水中,铺在池面上,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

    不过,当她稍稍动一下,她感到,她的头发也跟着动了,轻轻地和他的头发分开,很快,又缠在了一起;月光下,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身子也一样,月光洒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月光一样轻,水波一样软。

    陡然间,她忘了羞涩,举目望向他。他的身躯美得像覆着白雪的山峰,他的脸庞美得像升上山顶的皓月。最让她高兴的是,从他眼里,她看出自己是同一般:美得令人屏住呼吸,忘了眨眼。

    不知是怎的,柳乐感到自己竟能够躺在池面上,枕着水波。她仰望天空,当头一轮明月。月亮在浓黑夜空中,像浮在海波上,摇摇晃晃;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与月亮同在一处,晃着晃着,月亮碎了,白色的火焰自天上洒下来,化成无数闪亮的鱼儿在她身周跳跃……

    然后,她又躺在了一张床上。挨着身的不是丝就是缎,柔软、滑溜溜的,她局促地动了动——这不是她平日睡觉的床,接着她闻到周围有股淡淡的松木的香味。

    昏昏然中,她想起来了,这是在温泉边的山洞。她半坐起身,站在桌前的人两步跨过来,拿杯子喂她喝了几口水,又把她按回床上。

    “别动,咱们睡在这儿。”

    他好久没说一句话了,不出声,柳乐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一般;可是这时候真的睡意朦朦胧胧了,他出声,梦也没醒。

    柳乐阖上眼,听见自己嘟囔一句:“我不住山洞。”

    “好,不住。”予翀的话声倒好像肚里憋着笑,“我抱你回去。”

    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了,他抱住她,却没起身。

    颈上一点微微发烫、微微润湿的气息,痒痒的,柳乐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飘到半空,和着春雨般曼妙、绵长的气息在空中流流淌淌,缭缭绕绕,结成一张帐子,轻柔地覆在上方。柳乐不愿再说一个字,或者动一下,打破了它。

    予翀也没再说话,没有动。

    第二日早晨,柳乐像平日一样,独自一人在大床上醒来。

    她惬意地伸了伸腰,睁开眼,忽地呆住。昨夜……不能是梦吧。

    不是梦,她飞快地爬起来,心中万分懊恼。

    巧莺跑进屋说:“王爷说,让姑娘今天不用往宫里去了。”

    柳乐这才想起今日本是进宫请安的日子,再看窗户已经透亮,要去也太晚了。

    予翀是亲自去宫里说一声,还是差人去的?巧莺没说明白,柳乐也不敢再问。

    她心神不安吃了早饭,在屋内简直坐不住,就怕予翀会突然进来。出去走一走罢,一眼看见那座小山,想起昨夜不知是如何从那儿回来的,脸上的烫热,就好像挨着炉子烤一样。她绕过小山,一径走出了惊春园外。

    走不多几步,听到几个小丫头欢闹的声音迎面飘来。柳乐这时候怕碰见任何人,一闪身,避在树后,只听几个人嘻嘻哈哈道:“你不知道吧,今天是财神诞,咱们吃酒,是为给财神庆生日。”

    “呀,难怪,这可是个好日子。”

    “王妃肯定也猜不着是这个由头,咱们告诉她去。”

    “王妃能不知道么,你别急着说,倒像讨赏钱去了。”

    “我不说,就你一个进去,你只问问王妃想吃什么。”

    声音远了,柳乐且不敢动,往僻静处坐了一回,估摸着那几人走了,这才回去。

    巧莺迎上来说:“王爷今天请府里的人吃酒,特别问姑娘……”

    柳乐忙不迭地打断:“还早呢,我换上衣服,先骑马去。”

    在马上迎着风一跑,她的身上又热乎起来,不敢动、已经僵住的手脚慢慢变得灵活,而停滞的思绪也慢慢开始流淌。她渐渐地看清楚,昨夜她并没有醉,没有完全醉,不过是拿醉酒当作借口,假装不知道,便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那一时的快活。为此,她忘了之前那么久的自好、坚持。

    哦,不对,以前的事她也看清楚了:她的坚持——什么坚持?不跟他说话,对他板着脸,不理他?这些算什么,只是巧莺说的,“使性子”而已。而予翀看穿她害怕烦闷、害怕孤单、害怕受到冷遇,他不过轻轻抛出个饵,她便近前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柳乐脸上挨了一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甚至那只小猫,当它完全信任一个人,才肯亲近他,而它倔强时亦是真倔强。——她连一只猫都不如。

    难怪他敢,难怪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抱住她——不是因为他是王爷,而是因为他拿准了她。巧莺以为她敢对王爷“放肆”是有恃无恐,巧莺错了:他会对她怎样,她从来没有拿得准过,是她自己叫他捏住了。

    不怪他将她看得那样轻——现在,她自己也看清了她落在予翀眼里的模样,大概就像道旁的野芹菜花,美是有一点美,贱也是真贱。

    不是这样!她年轻、好强的心用每一下跳动驳斥这自轻之言。

    风把春日温暖的、混着阳光味、泥土味的气息送到柳乐鼻端。她用力呼吸着,她的心用力跳着,感到昨夜躺在水波上时那种感觉:尽管她浑身那样轻软,轻软得似乎能融在水中,让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但她依然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有劲、那么欢快,和着他同样从胸膛深处发出、振颤了她的身体的强劲的搏动。

    她想起了他看着她的目光——不可能是假的。我就去问一问他,对着他的眼睛,让他告诉我,他到底是怎样看我,他又不怕我,他至少会说实话。柳乐向自己说。

    坐进马车,车轮滚动起来了。她突然又记起另一回和他同在马车中的情形——那次之前,她不也相信自己受他珍重?让春风吹鼓起的勇气忽地消散殆尽,柳乐知道她不敢去问他,去自取其辱。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闭上屋门,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前几日那般;要么,去吃财神爷的生日酒,顺水推舟,夫妻“重归于好”。

    “我该怎么办?”有个声音问。

    另一个声音说:“哪样都是虚伪——既厌他,就走。为何还留在王府?”

    先一个声音跳起来,分辩说:“我能去哪儿?他能答应我走?”

    另个声音冷笑:“你没问,怎知他不答应?怕他不答应,干脆连招呼也不必打,只管空身一走,谁还四海之内通缉你不成?”

    先头那个声音好笑道:“原来要我自己跑掉啊,我倒是能办到,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好办法,以后再不回去见爹娘了?我舍不下他们。”

    “舍不得爹娘?你是舍不得做王妃的锦绣繁华吧。”

    那个声音发狠道:“对,正是!做了王妃,要我再回去当那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我不惯了。”

    “哼,王妃做得不如何,倒学会一套口是心非。经了繁华,不能过冷淡日子,谁都是这样,你偏以为自己能超出流俗,才假模假样地承认;真正不惯的事情另还有,你便不敢认——人家高兴起来,哄着你好玩,也有一时半会儿像是捧你在心上,你不是喜滋滋地受了?人家不高兴时,当然也能把你摔下来,你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走吧,怎么伤疤还没掉便又凑上去,怎么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就沾沾自喜?看着吧,将来摔得更狠的时候只怕还有,受不了你也得受着,谁让你看他是个锦绣人物,舍不得看不见他、把他丢开。这话对不对?”

    这边讥诮的调门一抬,另一边就矮了几分:“扯这些听不懂的话干什么。谁说我口是心非,我又不是吃他哄才嫁他,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是谁要扯这些?要么走,要么留,选哪样?”

    “我已经说了,我是舍不得娘,舍不得爹爹,——我这就要去看他们。”

    “躲去娘家吗,躲一时罢了。再说,躲什么,莫不是被道着真病了?”

    两个声音吵个不休,柳乐不知该听哪个,忽然喊一句:“我要回家看爹娘!”把巧莺吓了一跳。

    柳乐敲一敲车壁,对车夫说:“不回王府,去柳宅。”

    第68章 禹冲当时喝醉了?

    柳乐见了父母,又是另一种羞愧,嘴上只说忽发奇想要回来看看。正巧她帮柳掌奇编的书稿第一卷已印了几千本,在各书肆销路甚佳,还要再印。柳乐又想尽快编出第二卷,有不少事需请教父亲,便提出要在家多住几日,当时便唤跟着的人说:“你回去禀告王爷,我在这里住三天。”

    好在这一段她日日骑马,脸上气色极好,而且先前柳掌奇没有见到她,只听江岚说女儿瘦了许多,未免担着心,这回大家便以为她是专门回来给父亲瞧瞧,为他宽心之意,因此都欢欢喜喜,立即收拾出房间请她住下。

    就连柳图也不诧异,不拐弯抹角地打探。

    柳图近来心上正得意,唯独见到妹妹自感愧疚。得意的是这件事:柳乐大愈后,皇帝下诏请柳升和柳岸伴大皇子读书。谁都知道,大皇子早晚会被册立为太子,自小与他一起念书的伙伴前途不可估量,多少人巴不得自家孩子能去,柳家倒好,两个小儿都得此尊荣。而柳升兄弟也争气,与皇子处得甚好,甚至有一日,带了大皇子来家里玩耍,让柳图亲眼见到三个人亲如手足。封妻荫子,柳图一生所求莫过于此,如今眼瞅着两儿的灿烂前程多是没跑了,他比自己做了封疆大吏还要高兴。

    他晓得是王爷在圣上面前说了话,而王爷自然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是柳乐的娘家亲人。他还隐隐感觉出,王爷要为柳词留意一门真正好的亲事。想到自己曾动过将柳词送去王府的心思,他自是羞愧难当。

    柳乐本来也为此对哥哥怀有芥蒂,可是事情既已过去,看见哥哥愧疚,她又不忍了。何况她现在根本不愿去想予翀,只要一心念着家人。为愧,为遗忘,为感激,兄妹三人都闭口不提王爷王府,只说些旧日趣事,一家人便又如旧日一般其乐融融。

    柳家新宅花园里有间风纤亭,柳掌奇每天早晨在亭子里写字,柳乐这几日亦天天都来陪他。

    第三日,她忽想起来,问父亲说:“柳升他们上学去了,家里也没个书僮,我不在家时,谁给爹爹研墨?”

    “柳词呀,怎么?”

    “那以后妹妹出嫁了呢,我再回来侍奉爹爹好不好?”柳乐半撒娇地说。

    柳掌奇停笔笑道:“妹妹出嫁了,少不得请你母亲来研墨。”

    柳乐故意瞪起眼睛:“娘已经操劳了这些年,还不叫娘多歇歇,好不公道。”

    “那边的雨秾轩,你母亲极爱,放不下那几株秋海棠。你爹爹倒会摆弄花,以后我就去那边写字,等我给花浇水,你母亲就为我研墨,这可公道了吧?”

    “公道了。”柳乐笑着说,“我再去和娘说说话,这几日怎么总找不见她似的。”

    “你去雨秾轩,这时候她肯定在那儿。”

    “好。”柳乐答应着去了。这次回家她的确还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过话,不过母女间似乎用不着讲许多话,柳乐只要靠在江岚身边,便能感到安慰。

    通往雨秾轩有细细一道小径,两旁各种着一片秋海棠,没开花,但那叶片绿得放光,背面又是紫红色,煞是好看。柳乐怕踏了它们,小心翼翼迈着步,才走了一半,先听到叹气连连,正是母亲。她不知母亲因何忧虑,走近过去,听见江岚说:“……巧莺也是吞吞吐吐,我看他们肯定还没好。”

    又听见柳图笑呵呵的话音从窗中飘出来:“年轻夫妻,哪有不吵个架的,何况妹妹那种性子。她又不肯先服软,王爷又总不好随便低头,这一架自然比别家吵得长。不过我打了一卦,等妹妹再回去,就好了。”

    柳乐听到哥哥的话,又气又笑,差点要出声驳他,却听江岚叹息:“你妹妹那性子要她改也难……唉,宁可她生得平常,嫁得平常,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好过与王爷搅在一处。”

    这话触了柳乐的心,她止住步子。

    “娘,你这是哪里话?”柳图说,“那是王爷,又不是随便哪个没成器的小子。妹妹现在是王妃,不光能安安稳稳,还能富富贵贵过一辈子,这还不好?”

    “就因为他是王爷,我心里才不踏实。他总和咱们不是一类人,将来他若变了,咱们又不能怎样的,你妹妹一个人在王府里,没着没落,不是活活煎熬吗?”

    “咳,”柳图笑道,“先前我担心,娘还说我不知道妹妹,如今怎么反过来了?我琢磨过——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太粗,也不敬,但娘要是怕妹妹牵绊不住男人,那纯粹是瞎操心。以前又不是没人肯为妹妹万死不辞。”

    江岚斥道:“哪有这样讲妹妹,成什么话?”

    柳图嘿嘿笑着。

    以前——他说“以前”,什么以前?柳乐的心突然猛一跳,不及细想,走上前推门进屋,“你说谁?以前谁?”

    柳图一愣,连忙起身,尴尬地笑道:“妹妹你来了,快请坐,我陪娘说说话。”

    “刚才哥哥说谁以前为我万死不辞?”

    柳图一拍脑袋:“我是说计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大哥一不小心又提起来。”

    柳乐平静地看着柳图:“计晨并没有要为我死。你说的不是他。”

    “是哥哥不会说话。好端端的,哪来那些死呀活呀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对你死心塌地。”

    “他们是谁?”柳乐问。

    “我是说王爷和计晨,以后咱们不必再提计晨。”

    柳乐转向江岚:“娘,刚才哥哥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江岚担忧地看着她:“你哥哥原是不该那样说,但说出来也没错,过去的事就由它过去吧。——当然不能怪你,你和计晨相识多年了,自然记挂他,可眼前人最重要,王爷不高兴,你就少在他面前提起来,何必硬要惹他不痛快。”

    “娘,我没有提晨大哥,提了也不打紧。但是哥哥刚才说的分明不是他。”柳乐转身,直盯着柳图,“若是指晨大哥,哥哥肯定不是这个话。哥哥是说禹冲大哥吧,他已经死了,提起他也没关系,哥哥有什么好怕的?”

    柳图把脸扭向一边,望了望窗外:“禹冲又不是为你死的,我怎么会那样说?况且他对妹妹你也不怎样上心,整日只往外跑。不是说他。”

    柳乐追着他不放:“我只知道哥哥说的一定不是晨大哥,那么只能是禹冲了。哥哥一向是嫌他没个功名志向,并非嫌他对我不上心。不过就算他还活着,显然他也不可能为我——”她像骇着了似的骤然停住嘴,咬紧嘴唇,只把一双隐含泪光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柳图,最后她说,“别把我关在闷葫芦里,哥哥说那话究竟是何意?”

    柳图越发尴尬,来回转着脑袋,只避不开柳乐的目光。江岚也急了,说:“好好的怎又说起……你是个什么意思就告诉你妹妹,别让她心里头乱猜。”

    柳图便道:“我说了妹妹莫怪:禹冲他,他虽做了那件事,其实对你倒还是一片痴心。他死得是不值了,不过死时未必不是真心悔过,所以我说……”

    “怎么可能!”柳乐喊道。

    “有这样的,年轻后生嘛,总有一时……”柳图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了,眼睛向地上望着,“别说年轻后生,人都有一时禁不住的。好比前段日子,钱鸣请我吃酒,席上我看个丫头长得怪伶俐怪可怜,钱鸣说要送给我,我险些没答应。当时那是有酒的——等清醒过来就晓得不是事儿。人要是吃醉了,或逢着什么别的缘故,头脑一发昏,便不是平日那个人了。我不是说禹冲没有对不住妹妹,但他的确也是一意放妹妹在心上,是这么个意思。”

    江岚瞪着他:“我和你爹素来是怎么教你的?如今仗着你妹妹,没两日你就变了?可不能存那些喜新厌旧的心思。”

    柳图急忙解释:“娘,你放心,我不是没答应吗?如今我想明白了,钱鸣那伙人亲近不得。以后我再不出去吃酒了,这事儿可千万别让严华知道。”

    柳乐也吃了一惊,呆呆望着哥哥。在她看来,哥哥虽然有点儿势利,但对妻子的情义坚如磐石,她一丝一毫也没想到柳图可能会喜新厌旧。可是禹冲呢,难道他就会见异思迁?他当然不是。即便她最恨着禹冲的时候,也没把他看作好色之徒——她相信,禹冲是把自己的心一整个儿从她身上拿走,真诚地送给别人。

    可是哥哥却说不是,那是为何,禹冲当时喝醉了?前日泉中的情形倏地浮现在她心头:不能把她的轻佻归咎于醉酒,可她那时确实有些醉了,否则不会那样软弱。莫非禹冲犯错时,他也不是平常的自己,所以事后想起来便悔恨难受?不,根本不是一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现在是说禹冲,想别个不相干的做什么。

    假使真如哥哥所说,她心中会痛快一点?不会。她不愿失去对禹冲的一点儿敬意,将它换作怜悯。她宁可他与她决裂得义无反顾,不肯他是借醉酒之名放纵自己。可是,那时候,她不就是盲目地信着自己愿意信的事,才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禹冲亲口对她承认才醒转过来?

    一直以来,她只道禹冲是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却从来不敢细思他如何做的。若细想想,再明显不过了——倘若禹冲是个正派人,应该早就对她说:“以后我不会再见你,我爱上另一个姑娘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么,禹冲是哪种人?——要么他早已移情别恋,却刻意使出两派手法两头欺哄,直到事发再瞒不住,才不得已认错;要不然是他一时动兴,本以为不致酿出灾祸,不料那姑娘有了身孕,被家人发觉。若是前一种,她不信禹冲龌龊至此,若是后一种,——这么说到底是哥哥对了。柳乐心里的难过无以言喻。

    柳图叹着气:“我就知道妹妹肯定要不好受,别想了,再想也无益,过去的事了。眼前好不就行了?”

    三个人慢慢地、默默地从雨秾轩走出来。

    柳乐在娘家住了三日,三日后,王府派车来接她,因那时她让人禀报王爷,说的就是三日。回到王府,她是带着几分傲然地走下马车,可是并没有看见予翀。

    日子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予翀不来管她,让她在王府享尽清福。

    骑马仍是在清凉山,没有换去它处。只是如今柳乐不会乱跑,侍卫也对周遭多加留意,再无任何异常之事发生。

    一日,从清凉山归府途中,马车忽地停下,只听车外有人大声叫:“行行好,贵人,行行好!”

    路遇乞丐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每次出门柳乐都备一袋钱给车夫,也早就嘱咐他不得拿鞭子驱赶人,这一来,很多乞丐闻风而至,专候在路边,但都是讨了钱就走,从没有敢拦车的。

    柳乐不禁奇怪,打开前面的小窗去看,见一花子正跪在马前,破布遮身,黑泥污面,瞧不出脸容,依稀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也并不贪婪蠢笨。他不磕头,瘦削的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死死盯着车子。看到车窗打开,他使劲瞪眼瞧了瞧,不住口地大喊:“姑娘,赏口吃的,铜钱会被人抢了走,赏口吃的,姑娘,姑娘!”声音中含着天大的伤心。

    “休得无礼!”车夫喝道,“让开——”

    已有一个侍卫上前去拖他。

    “别动!”柳乐突然喊叫。她的心砰砰地要跳出胸口,侍卫凑近听令时,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让他跟着你们,前头找间饭铺,带他进去,告诉他我就来。”

    她跌回座位。

    第69章 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

    巧莺紧张地问:“姑娘,外面是谁,我怎么听声音像是——”

    “就是他,丁冒。”

    “真的?我还以为他……我以为他不在京城,他怎会成了叫花子?”

    柳乐呆呆望着面前。

    不久后,马车再次停下,侍卫请柳乐下车,进到一间小铺子深处。只有那乞丐坐在里面,面前桌上摆着刚出屉的热包子,圆胖胖彼此挤着,但已有两三个空位。他两腮鼓鼓的,看见柳乐进屋,用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想要站起来。

    柳乐止住他,怕他不自在,说:“不要急,你先吃了再慢慢说。我等会儿过来。”她又走到外间,这里也只有巧莺一人。巧莺向里面探头探脑,悄声问:“丁冒怎么……他怎会没有营生做,落到这个地步?”

    “等会儿我问问,一定还有别的事。”柳乐心中一阵阵发紧。刚才偷偷瞥了一眼,暮春时节,他身上还穿着件棉袄,当然棉絮早就没了大半,唯剩的几两都滚成了黑蛋子,从腕子处漏出来,一双手上满是伤痕。她已有两三年没见过他,记得以前他是个整洁伶俐的小伙子。落到这个地步,怪不得他,因为他是禹冲的小厮。

    估摸着丁冒吃完了,柳乐又往里面来。他正端着杯子咕咚咚地喝水,喝完,用手背擦擦嘴,一面站起身说:“姑娘——王妃,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你快坐下。”柳乐自己在对面坐了,“你就像原先那样叫我。别怕,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豆大的泪珠从丁冒眼中滚下来,在黑脸上冲出两道曲曲折折的痕迹。“我就知道找姑娘便是对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先去南桂巷,听说你们搬走了,又听街上人说你做了,做了王妃,我不敢去王府那边,幸而打听到你的车从这边过。我怕认错车,怕不是你,守了几日,这才——”

    “你一直在哪儿?”柳乐不敢问而必须问。

    “我在——”丁冒抹抹泪,向门窗看了几眼。

    “不要紧,没有人,你说罢。”柳乐柔声安慰他。

    “我从漠南回来。我自己无事再不敢来扰姑娘,是为告诉姑娘大相公——本不当对姑娘说,姑娘要愿意听,我便讲,若忌讳,我就不多嘴了。今日见了姑娘,也算了了一桩事,以后,我还走得远远的。”

    柳乐早已猜到,知他必要说起禹冲死前的情形,心中刺痛难言。“别讲这样话,你只管说,没关系。我一点儿也没忘了禹大哥,与其瞎猜,从你口里听说反而好。”

    丁冒又擦了擦泪,缓几口气,说:“我才回来京城不到一个月,这一路太难走,我走了快一年,还当是回不来了。那时我们相公发配到漠南,他不许我跟着,可我——我跟了他七八年,我又没有别的亲人,唯有大相公待我像兄弟一样。何况姑太太也没了,我在京里还能干什么,我立即就去追他。”

    说到这儿,他停下,歉意道:“当时我走得急,也没和姑娘说一声,也没管姑太太的后事,等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多亏计相公发送了姑太太。”

    柳乐听他语气大概还不知道她嫁过计晨之事,有一瞬的轻松,马上因为这一松而感到羞愧万分。当然不想有意瞒丁冒,但她着急听他说,不愿拿别的话来打岔。她轻轻点了点头,“计公子和禹大哥的交情,若不帮忙,他也不会安心。”又问,“你跟去了漠南,后来呢?”

    “姑娘,”丁冒哆嗦着嘴唇。柳乐甚至能感觉到有句话在他胸中冲来撞去,终于,从他喉咙闯了出来——一句压低声音的叫喊:“大相公他是冤枉的!”

    柳乐身子向后一闪。她受住了,双手紧紧抓住凳沿,“怎么说?”

    丁冒说出这句话,反镇静下来,拿手擦了擦额头。

    “我从头说,事情说来还是因我而起——姑娘知道,大相公不是一直在找他那妹子?”

    这件事熟识禹冲的人都知道:他的姑母有个亲生女儿叫楚莲,在她三岁那年,因遇洪灾淹了房屋田地,全家人出来逃难,路上把她丢了。后来姑母姑丈收养了失去双亲的禹冲,一面继续打探女儿的下落。姑父楚实有大半时候在各地找活做,就是为了方便寻访,等禹冲大了,也一起东寻西找。他们四处向人打听,一无所获,不过是白白送了许多钱与人牙子。每过一年,希望便又渺茫几分,最后,大家已不敢再抱希望,楚实最终含恨而去,但禹冲一直没有放弃。

    柳乐不知丁冒要说的下文是什么,心已经抽紧了,眼睛却瞅着墙根,好像心不在焉般点一下头。

    丁冒继续说:“本来都好好的,怪就怪我那天要上街去逛。我走在街上,有个牙婆我们叫她乌大婶子的,——啊呸,什么大婶,老虔婆!她拉住我,说她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做这号买卖的,只不过不大上京来,这回来一次,那人告诉她,多少年前他卖了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谁知如今又见了,出落得多么好,卖亏了,很是和她抱怨后悔了一通。

    “我说:‘你们拿人买来卖去,赚几个昧心钱就算了,还只无厌。什么亏不亏,这些腌臜事儿,我没耐烦听。’

    “她嫌我着急,说马上讲到正经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这个人如今离了京城,我也不怕他来怪我,和你实说罢——由他手里卖了的这个姑娘,倒有几分像你们公子丢了的妹妹。’

    “我答:‘说得你好像亲见过我家大相公的妹妹,那你该知道,她可不是瞎子。’

    “她说:‘事情就在这儿——刚得了那女孩儿时,也不瞎,是后来生病才瞎的。我把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年岁、地点全都对得上。这不,赶快来告诉你。我是好心,决不贪图你们银子,只因禹公子素日担待我,他果真能找到亲人,老身也积些阴骘。’

    “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心里有点犯嘀咕,回去后全告诉了大相公。唉,真不该信那老妖婆,一出事,她就逃得没了踪影,这次回来我又去找她,听人说她早就死了,不知真假,反正再碰到我手里,看我揍不活她!

    “当时大相公找她去问,她在中间弄鬼,说那姑娘愿意见面,不过未确认之前,不能叫姑娘家人听见,姑娘的养父和养兄不好说话,不过他们常常不在家,可以约个家中无人的时候大相公去姑娘家认一认。如此便约好了,谁知这一见大相公就被拿去了官府,可不是冤枉透顶!”

    “你说他是去找妹妹!”柳乐腾地站起来,“可是他,他那时亲口对我说,说他……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柳乐不敢再想,他们是怎么逼迫他的?

    丁冒拳头向桌上一砸:“因为那真是他妹妹。——不,我不知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但大相公认她是,姑太太也这样说。要么是他们信那姑娘乱说——大相公的妹妹丢时还小,自己未必记得,还不是随口乱说?要么就是看她长得像姑太太姑老爷年轻时的样子。反正我是不大信——若真是他妹子,怎么能害自己的哥哥?”

    柳乐跌坐回凳上,她想张口,嗓子里却沙沙的。她知道禹冲有相认的依据——他曾告诉她,丢失的妹妹左手腕内侧上方有半枚铜钱大小的浅红色斑记,样子像片莲瓣,是落生时即有的胎记。女子身上的记号,不好向外人、尤其是向男子说,所以禹冲只对她一人提过。

    她仿佛看见禹冲与盲姑娘见面,拉住她胳膊查看,却被误作是欲行不轨。——不对,即便他寻妹心切,也不至于那样鲁莽。再者,那姑娘证词说禹冲早就诱|奸了她,确是禹冲没错,而且禹冲被抓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乐心中一团飞絮乱舞。

    终于,嘴巴能发出声来了,她问:“这么说他们已经相认了,他妹妹还要告他?”

    “到底相认没有我是不知道,赴约之前,大相公让我先别告诉姑太太,怕是空欢喜一场,可他一被抓,我不敢再瞒,赶紧把前因后果都对姑太太说了。姑太太先去狱里看大相公,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她又找那姑娘,也见到了,再回来她就哭,又给姑老爷烧香,说找到了闺女。

    “她又去找那断案的老爷,说其中有误会,要翻供。那可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丁冒咬着牙,脸颊一抽一抽地说:“他绝不肯通融,他说,若翻供,可见先前是诬告,在公堂上言语不实,有意诓骗,也要论罪拿进去。那姑娘未许过婚姻,违背尊长,与人有私,念她年纪小不懂事,尚可饶,但若加上诬陷一罪,就定要问三个月徒刑。

    “姑太太回来又哭,说她花骨朵一样娇的闺女,眼又看不见,要是被拿进牢里,怎生禁受得住,哪还能活着出来。她说已经问过了,相公最多判罚一年苦力,忍一年,一年以后他回来,一家人还能团团圆圆在一处。”

    丁冒又灌了一杯水,身上哆嗦了一会儿,柳乐却没察觉。

    他接着说:“那时姑太太总是哭,自己对自己念叨,我也听见一些。

    “她说,就是认了闺女回来,往后怎么办?还有个孩子,要嫁人也难,何况怎么舍得她去嫁人,不是把女儿又丢了?人家还要欺负她,只有自家人才放心。大相公和她表兄表妹,正是一对。闺女因为眼睛瞎了,才失了脚,怨不得她;她生得又那样好,大相公一定会喜爱,要是早年没丢了她,他们早就成亲了。如今也不算晚,姑老爷虽说不在了,可是大相公有本事,一家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好。

    “便是这样的话,姑太太对着墙念叨,对着桌椅念叨,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念叨着真动了念头,起了念头,又去对大相公说,只等他服刑回来,要他娶他表妹,一家人离了京城,去别处好好过。姑娘想,大相公是姑太太从小养大的,心里岂不是想着要报她的恩,她这样一求,大相公还能如何?”

    “他答应了。”柳乐喃喃地说,没有看见丁冒焦急地摇头。

    第70章 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柳乐想起禹冲入狱后,她去见过一回禹冲的姑母。一向疼爱她的禹大娘握着她的手流泪:“姑娘,禹冲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能找到更好的郎君,你和禹冲——”那一夜间花白了许多的头不住摇着,“你忘了他吧。”

    当时她还安慰禹大娘:“他没有做坏事,他不会的,你别信那些人胡说,等我去问他。”直到她自己去见到禹冲一面,亲耳听见他本人口里说出一样的话。

    后来禹大娘自缢,她以为是受不住禹冲获罪的打击,如今看来,那位姑娘投湖身死才是主因——谁能受得了刚刚找到的亲生女儿得而复失?

    “这些事,你们怎么没一个人告诉我?”

    “怨我,一开始我就该直接去找姑娘。”丁冒懊悔道,“本来我以为只是误会,没想到后头竟越闹越大。等到姑太太把那人认作闺女,便不准我讲别的。我不知道大相公有没有告诉计相公,我是对谁都没说,只想偷偷找姑娘,商量个主意,但……柳大爷说,姑娘要去牢里探大相公,有话大相公会当面和姑娘说。”

    他没告诉计晨,他谁也没告诉,他太傻了,怎不实说呢?柳乐心里正难受,听见“柳大爷”,猛地一惊:“是我哥哥不让你来……”

    “姑娘,这话大概我不当说。”

    “你只管说,我哥哥不让你见我,后来呢?”

    丁冒又哆嗦了一阵:“大相公他是绝对不肯骗姑娘你,姑太太那一套办法,他没说不行,也没吐口应下。我想,大相公是要等着先和姑娘见一面再说。可是,有一天,柳大爷去看大相公,不知讲了什么话。第二天,姑娘再去牢里,大相公就认了罪。”

    这和前日哥哥的话对上了!柳乐想冲出门去,身子却像被钉在凳上一般。

    她知道,哥哥心底里不太赞成她和禹冲,虽嘴上没明说,但言行间带出一点儿意思。原因她也猜得到:一则因为禹冲不是衣冠宦族出身——他只有一个姑母,即便姑丈在世,也不过是个白衣;二则因为禹冲自己亦不曾中个举人——那年秋闱时他不在京城,错过了。事情确实可惜,若进场他未必不中,他与计晨学问相当,计晨便是那一场中举,次年又高中了进士,但禹冲才二十岁,再等三两年不算什么,哥哥却偏要因此看他不称意。

    可以想见,他一入狱,在哥哥眼里更成了个什么样?哥哥大概也不信禹冲有罪,可是本来有这些不满积在心中,宁可顺水推舟,让禹冲和她彻底断绝。哥哥了解她,除非禹冲当面承认,她才能死心。所以哥哥先去劝禹冲,不知怎样真说服了他。

    柳乐呆呆注视前方,听见丁冒说:“姑娘莫怪你兄长,柳大爷并不是存心要害大相公还是怎的。柳大爷也着急,到处想法子,找人说情。可大相公到底给关进了牢里,即便无罪出来,名声也不好听。柳大爷自然是望着姑娘好,人之常情,假若我有个亲妹子,我也这般。再有,那时除了去牢狱,姑太太自己还出过几回门,说不定去见过柳大爷。她也知道大相公不愿和姑娘分开,我想,说不定是她求柳大爷帮忙……”

    对,不怨哥哥,也不怨禹大娘,不能把过错一股脑推给他人。是怨她自己,她和禹冲相知相恋一场,为何不信他?为何轻易相信禹冲编出来的借口?为何她没有多想想,多问问,为何禹冲受冤的事要由别人来告诉她?

    现在还不是只顾悔恨的时候,柳乐猛地惊醒:“你接着说。禹大哥认了罪,你跟他去漠南,在那儿是如何?”

    丁冒重重喘了几口气:“我听见大相公认了罪,被判服苦役,知道是没办法了,我就收拾东西,预备着和大相公一起走。但是大相公不让我去,他放心不下姑太太,让我留在家。我争不过大相公,只好先答应下了。

    “谁知,大相公刚离京没两日,那天姑太太说想搬去城外住,差我去看看,我出城跑了一趟,等回家,看见门前围满了人,近前一看,竟是姑太太她……她已叫解了下来,等着官府派人来验尸。

    “邻居们都在议论,说事情蹊跷,恐怕是贼盗之人听见大相公的事,知道家中无男子,过来谋财,害死了姑太太,伪作自缢。

    “我吓坏了,心里怎想怎不对:要是衙门来人,少不得把我提去,若认我有嫌疑,我如何辩解?我眼睁睁见大相公受冤屈,要是我被收进监牢,还想着能出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吧,追大相公去。我顾不得别的,没和姑娘、也没和计相公打招呼,当时趁着没人注意,去我那屋里拿上几件东西,当夜就出城了。

    “跑了七八日,终于追上了大相公。但我还不敢近前,怕京城里面有人要来拿我,只敢偷偷跟着。后来果然看有差人骑马赶来,我以为是通缉我的,吓得要命。正好那几个差役在一起喝酒,说的话被我听见了:原来不是抓我,是大相公身上的罪名变重了——告他那姑娘竟投了湖,她一自尽,她家里人又往上告,虽不是大相公直接谋害,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衙门把大相公的一年苦役改判作三年,差人就是来送这个公文。

    “我一听不是拿我,便不躲了,买通差人,说我是大相公的家人,要跟着他一起走。我是担心大相公:他为了姑太太,明明有冤屈却认了罪,如今姑太太没了,那不知是不是表妹的也没了,我怕大相公钻了牛角,一个想不开也……

    “大相公一看见我就晓得又出了事,要不是他逼问,我还不敢实说。姑太太是他亲姑姑,又像他亲娘一样,大相公心里得多难受!可是听我说完,他一滴泪也没掉,只说:‘你不要声张,悄悄跟着,等到了地方,去了这些再想法子。’他指的是身上套的枷锁。

    “姑娘,你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想要跑。我知道他决不肯就那么算了,可要跑谈何容易?我一路上也听到好些事:有人说服苦役就是想让犯人死,又不许犯人死个痛快。路途就是一关,要戴着枷生生走去,若是侥幸没有饿死、渴死、冻死、累死在路上,等到真格开始服苦役,比路上还难十倍!活着逃出去?别想!我看大相公存了这个心,心里直发怵,真恨不得有通天彻地的功夫,一早救出他,可我半点儿法子没有,又不敢劝——他当时的模样我瞧都不敢瞧。”丁冒打了个颤。

    柳乐可以想出禹冲的样子——眼睛黑得怕人,又像是冒着火。在她面前,好像看见那样一双眼睛瞪着她,不甘,怨恨。当他受尽折磨死去时,有没有怨过她?

    她觉着身上好冷,脸像生铁一样硬绷着,眼泪冻结在眶中。

    丁冒接下去说:“我一直跟着大相公,在路上走了近半年,到了漠南,犯人都关在一个叫做乌牙山的地方,就在那山底下开荒。”

    “那时我在附近找了个村庄安顿下,每日还能见到大相公,只不过旁边总是有人,商量不得。大相公话也很少,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过了约莫三个多月,一日我起来,到处找不到大相公,问了人才知道是要一些强壮的犯人去开山,大相公被挑了去,给押进了山里头干活。

    “那地方叫管子岭,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看管得更严,像我们这些家人都不得靠近。那时我身上也没了银钱,只能在当地能找到什么杂事就做什么,得了钱就去贿赂差人,求他们给大相公捎些吃食穿戴。

    “我们刚到时是夏天,夏天也苦,可冬日才是真正难熬,入冬后,冷得石头都能冻裂,何况大相公又在深山中。那儿冬日长,春天到得晚,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大相公熬不到开春。过了年,总有两个多月,才慢慢暖了一些,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没一个月,人家说大相公死了。”丁冒抬起眼睛,“姑娘是不是也听说……”

    “是,我收到消息了。”柳乐空空洞洞望着前方。

    “当时我要去认大相公的尸首,可他们说我非亲非族,不许我去。没见到尸首,我怎能相信大相公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是他们弄错了?

    “那里死了囚犯,也有个地方埋他们,只是胡乱立块牌子做记号,和乱葬地差不多,并无人看守,我便想去找……找到大相公的骸骨,若真是他,我得好好葬了他。每天夜里我偷偷去挖,有两三具尸首是新埋的,我都挖出来看过,绝对都不是大相公——大相公化成白骨我也认得出。我心里暗暗高兴,又把那些死人埋好成原样,我想大相公是不是真跑了,别人当他死了也好,可不能让人知道。

    “从坟地回来我又想:若大相公跑了,能跑去哪里?他不可能一下就到了山外头,肯定是还藏在山中。可是犯人都有数,并没听见说短了人。我越想越想不通,见不着大相公,我也不敢离开乌牙山。怕人起疑,我就说我没家没口,回去也没有营生好做,不若在这里继续干活,攒够盘缠再走,那些人都不理论,我便留下了。

    “因为那里太苦,看守们多是当地找来的,也有京里派去的差人,呆不长,一年换一回。后来我才想到,正好是刚换了一拨差人,就说大相公死了,尸首又不对,那八成是大相公做了手脚,新来的差人不大识得他,被哄过去了。所以,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可我实在不知怎能找到他,过了半年,又到冬天了,我根本连大相公一个影儿都没找见。我想着再撑一冬,到来年开春再换看守时,探探山里有没有动静。谁知年底下,又出了更怪的事。

    “有一天,我突然听见有人打听大相公,不是官差,看不出是什么人,但我疑心他们是由京里过去的——他们是两个人,不单打问大相公,还问跟着大相公的有没有人,也就是找我。

    “幸好和我相熟的两家人没透话给他们,其他人又不清楚,没叫他们问出我来。可那两个人老也不走,我就不敢在那里呆了。那时候我才想起,当初我从京里急着走,一是为追赶上大相公,二也是因为那时我就觉得不对,但说不上不对在哪儿。

    “我细一想,大相公固然是叫人诬陷的,可是姑太太,还有那不知真假的表妹怎么也相继都出了事,怎么这么巧,好像有人故意要把大相公一家赶尽杀绝似的。我就知道那两个人一定没安好心,一定是有人要害大相公,怕他不死,派这两人来查探。姑娘,你说会是什么人?

    “姑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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