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喵

    「祝祺,展信不佳。」


    初冬清晨,a大校园尚且笼罩在黯淡昏沉的夜色之中。


    祝祺肩背重得直往下坠的书包,费力推开中文系系楼虚掩的大门。


    “小祝,又这么早?”系楼正门口,值了一宿夜班的保安大叔满脸困倦。


    祝祺扬起掌心招手,笑说:“最近比较忙,等忙完,您就有阵子见不到我啦。”


    大叔大笑:“得了,你本科四年读博又四年,我就从没见你休息过。”


    祝祺生了一张经常被认成本科生的娃娃脸,下半张脸短,就显得整张脸很圆。学生气十足的乌发齐肩,发尾自然地微微内扣,乖巧的薄刘海下,一双轮廓舒展柔和的桃花眼,大得不成比例。


    她不反驳,只笑,笑时两眼弯弯,晶亮虎牙微露,面容如一枚被阳光晒透的甜李。


    祝祺的工位在中文系系楼三楼,古典文献研究所。


    这是中国文献研究重镇之一。


    上楼前,她先习惯性地在一楼收发室里检查自己的信箱。


    信箱里有一张便签条和一封信。


    便签条是她的博导史雁英教授写给她的,每日一张,更新文献学术研讨会截稿倒计时。


    “禁止拖延!”史教授在便签末尾,涂了一个愤怒老太打鸡血的表情包。


    信则来自连川。


    信上笔迹峭拔,结体刚健,弯钩撇捺如骨刀盘错,凌厉之中却无端生出纷乱感,像是心绪不宁。


    ——也是,谁给前任写信能做到平心静气的。


    更何况,是她先挑的事。


    分手场面算不上和平。


    信纸对折,夹着一撮絮状的绒毛。


    绒毛质地柔软洁白,在灯下近乎透明,轻盈得仿佛要在祝祺的掌心化开。


    「昨日,我用吸尘器打扫客厅,在过滤网中,发现了金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金豆是她和连川一起领养的橘白小猫,贪吃好睡,热爱人类,最喜欢半夜巡逻一般地在他们俩身上踩来踩去,守护睡觉时不设防的爸爸妈妈。


    一个多月前,金豆因心脏病去世,只留下一枚手掌大小的骨灰罐。


    「如果你已经忘了金豆,过上了正常平静的生活,我不会原谅你。逃避可耻。祝不好。连川。」


    祝祺读完,平静地将信纸折回原状,塞回信封中。


    截稿日在即,她每天连觉都睡不了几个小时,更没时间跟前男友一般见识。


    她拿着信封和便签条上楼,在工位上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夹,继续昨晚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支着脑袋的手腕一沉,祝祺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是深沉、绵长的一觉。


    自从与祝祺同为文献学专业的博士生段惟馨发表新作,引起学界轰动,一跃成为最有希望留校任职的博士生,祝祺再也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


    她的导师史雁英知道她压力大,请她在校门口的烤鸭店吃饭。


    史教授一边捏着鸭架子啃,一边含糊地叹声说,学术研究不止看天赋、努力,更重家世、关系,没有资源,就没有文章。


    段惟馨那是什么家庭?她家天花板上落个吊灯下来,砸进去几个教授、杰青、长江学者,就能把两古学科干偏瘫。


    普通人家的孩子尚且追不上,遑论本科期间领了四年贫困生补助的祝祺。


    “别和自己较劲了,祝祝。反正你直博,才四年级,这么年轻,又机灵能干,未来还有很多机会。”


    史雁英越说越心虚,也不知道祝祺听进去没有。


    眼前,女生身着杏子黄翻领衬衣,脖颈纤长,圆脸上两眼泛红干涩,眼底青黑一片。


    吃饭时,面颊处鼓鼓的,像小动物。


    她耐心等史雁英说完,拧身从身侧书包里,掏出她事先整理好的一沓材料:


    “史老师,惟馨学姐的那篇文章……”


    史雁英高举鸭骨头喊停:“吃饭呢,别提研究,吃不下。”


    祝祺乖乖坐正。


    “你每天一大早背着个大包往系楼跑,我看了都累,偶尔呢,你也和你男朋友出去逛逛……”


    “吵架了。”祝祺低声,“然后分手了。”


    史雁英叼着鸭架子,愣住了:“为什么?”


    这个问题,连川也问过她许多次。


    有时是哀求,有时则是带着怒意的质问,问她为什么偏偏要选在金豆火化这一天离开。


    “我现在必须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这篇论文上,老师。”


    祝祺抬眼,声调陡然沉下来。


    是史雁英熟悉的、她认真时的语气。


    趁导师错愕的瞬间,祝祺将手中的材料往前递:


    “我认为惟馨学姐手上的材料,有清中叶学人作伪的可能性,把想法写成了札记,请您过目批评。”


    说到这里,连史雁英都严肃起来,用湿餐巾擦手,再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接过祝祺手里的材料和笔,就着饭店灯光细细批阅。


    约半小时后,祝祺慢条斯理地剔净史雁英剩下的半只鸭子,终于听见导师沉声说:


    “想法有趣,但证据链不够完整,明年年初的文献学术研讨会之前,可以成稿吗?”


    祝祺翘起唇角:“您放心吧。”


    “当然了,这事也没那么急,你要不先休息几天,缓解一下失恋……”


    史雁英猛止住话声。


    ——眼前的女生,情绪平静得太不正常。


    她与祝祺结为师徒的四年间,连川始终如一个水墨勾出的黯淡的影子一样,徘徊在祝祺身侧。


    他与祝祺同届,身形高瘦,眉眼英气,总是沉默地垂着眼,长腿半支,倚靠在教室门口的墙面上,等祝祺下课。


    饶是史雁英一生多见才子,或风流,或端方,容貌出众的大有人在,也不得不承认,连川生了一张极为出挑惹眼的脸。有他在,祝祺选修的那些最为枯燥的目录学校勘学音韵学,都多了些人,只为在临近下课时,望向窗外,交头接耳两句:他又来了。


    只是连川的气质太阴沉了,像一截燃尽了、冷却了的香灰,像将雨未雨天气。


    没有人敢搭话。


    这样的人,唯独对祝祺展颜。


    因为有连川在,祝祺再如何一心扑在研究上,忙得不分昼夜,史雁英也知道,她仍有二十几岁女孩温柔多情的一面,好好地安放在连川那里。


    如今连川不在了……


    “我没事的,老师。”祝祺仍是笑。


    祝祺婉拒导师的好意劝告,如常研究。


    直至月余后的初冬,研究接近尾声,只差最后两部分的逻辑链缺环。


    祝祺在研究所里睡着。


    再也没有醒来。


    *


    耳边,声响嘈杂,仿佛听觉敏锐了数倍。研究所打印机待机时的嗡鸣,屋外风卷枯枝、麻雀啾啼的杂声,陡然扩大,异常清晰。


    祝祺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醒来。


    梦里,金豆喵喵叫着在她面前翻出小肚皮,她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浑身疲惫都化在了软绵绵的绒毛里。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自己正在写论文,又动手开始打字。


    金豆的肚皮抖动了一下。


    祝祺终于用力睁开眼睛。


    金豆的肚皮并不存在,她的脸正搭在一双又圆又白的爪爪上。


    爪爪毛茸茸的,一张、一合,像是一朵缓慢开放的棉花。


    什么小山竹,好萌,吸一口。


    她想凑近仔细观察爪爪,却发现自己饿得浑身发软,连发出声音都没劲。


    脑袋大得出奇,是远超她身躯所能承受的沉重。


    她勉力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


    她貌似身处一张木桌的正下方,趴在研究所熟悉的瓷砖地板上。


    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双鞋。


    好像是自己常穿的那双运动鞋,鞋头被连川洗得褪色。


    ——鞋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这时,研究所正门响起开锁声。


    “祝祝师姐!今天也来这么早鸭!”


    是葛家欢,史雁英的硕士研究生,北方姑娘,今年研三。


    早早早,早个锤子,起码十点半了,再打水摸鱼上个厕所,就可以去吃中饭了。打开电脑,word界面里不是空白就是水,敲键盘跟和面似的。马上要交论文初稿了,到时候别哭着喊着求师姐帮忙。


    “师姐!你怎么睡着辣!说好的每一天都要元气满满呢!”


    元气满满,睡到十点才能元气满满,她昨晚就睡了四个小时……等等,睡?


    她醒着啊。


    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传来: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祝祺饿得脑子有点迟钝。


    她后知后觉地理解了现在发生了什么:


    她死了,她的意识变成了眼前这双毛茸茸小白手套的主人。


    *


    葛家欢的尖叫声引来了在系楼上班的辅导员和保安大叔。


    保安大叔絮絮地复述着清晨和祝祺见面时的对话,长吁短叹说如果当时把她拦下就好了。


    辅导员冷静下来,拨打了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


    下一步,是联系祝祺的家人朋友。


    史雁英年纪大了,辅导员怕刺激到她,问葛家欢:“你认识祝祺其他的家人朋友吗?”


    葛家欢吓得哭个不停:“噫呜呜噫不认识……祝祝师姐没提过……”


    “她是不是有个男朋友?”


    “噫呜呜噫我没连川学长的电话……”


    最后,辅导员调出了祝祺的学生档案,找到紧急联系人——


    连川。


    电话很快拨通。


    “喂,是连川吗,我是中文系的高老师。”


    电话那头,男声低沉,态度冷硬疏离。


    “您说。”


    “祝祺出了点事……”


    这一刻,祝祺深恨自己身为猫的听力那么敏锐。


    ——“祝祺的任何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这时,祝祺眼前木桌框出的四四方方的视野中,突然探出大叔大得吓人的国字脸:


    “咦,桌子底下还有只小猫。”


    近乎本能地,祝祺弓身,发出附身于小猫后的第一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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