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枫闻言猛地扯下脸上蒙的布, 才发现自己正对着营帐的幕布一通乱摸。
一转身,萧珩就站在身后,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
段云枫的脸有点红,他拧着眉, 瞥了萧珩一眼, 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气死了。
他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段云枫决定今天都不再理公主了。
他现在要去打死那个姓钱的,以泄心头之恨。
……
段云枫率军撤离约莫一个时辰后。
钱勘从晋州城中派来的使者指挥着几个推粮车的吏卒, 缓缓走入了镇北军军营。
那使者只见坐在外头巡营的几个士卒抱着刀, 皆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上, 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哪有半点警觉可言,就连他们运粮到了都无人注意。
而后方的整个军营更是一团糟, 辙乱旗靡, 仅剩的几面军旗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完全没人管。
使者摇醒了一个昏睡的士卒,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啊……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宋将军。”
使者随着那人走到一顶营帐前, 对方掀开营帐的一瞬间, 昏暗的夜色中,一道白影就这么晃了出来。
使者头皮一麻,险些原地跳了起来。
鬼……
他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见那人一身白衣缟素, 行走间悄无声息, 蓦地就出现在人跟前, 幽幽烛火衬得那俊美容颜愈发神鬼莫辨,一双乌黑的眼瞳自上而下地扫来。
使者简直怀疑自己见了活阎王。
下一秒,对方的身影就走远了, 仿佛出现只是为了在他面前晃一下。
士卒解释道:“别怕,这是我们世子妃殿下,大概晚上出来散心的吧。”
使者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记得现在是丑时,鸡都睡了,谁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心?
而且这未亡人为什么看起来比亡人的阴气还要重啊?
然而他悬着的心刚放下去一息,就听营帐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就连段云枫那小子也得给我几分颜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挥我?”
营帐中一鬓发参灰的老将猛地拔出刀,对宋时裕怒目而视,“现在他死了,我还得听你个乳臭未干小毛孩的话?岂有此理!”
紧接着就是几声针对宋时裕的国骂。
说话的这人名叫康成业,年纪比镇北王段昱还要大,是军中颇有威望的老将。
被对方这么一问侯,宋时裕自然也很生气,他伸手搭上剑柄,“你这个老……”
他一骂人就有些卡壳。
康成业有些急了,朝他连眨了几下左眼。
不是说要演将相不和吗?这么干杵着是什么意思?
宋时裕:“老老老老……”
他一骂人就有些卡壳。
其实宋时裕能当上段云枫的副将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他冲阵最猛,也不是因为他聪明。
镇北军军营中比他更勇猛、更上头的大有人在。
这一切都是因为宋时裕脾气最好。
段云枫冲他发火,他能忍。
段云枫冲动失去理智,他能劝。
段云枫像脱缰野马一样追着人猛冲猛打的时候,他总是在后面坚定地、任劳任怨地跟着对方。
“你这个老匹夫!”
宋时裕终于骂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刀枪剑舞声,宋时裕与康成业两人纷纷拔剑,在营帐中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最后康成业提着剑,怒气冲冠地冲出了营帐,吓得使者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怕就这么被他顺手一削。
“竖子不足与谋!” 康成业登高一呼,立马叫上了自己的部众,约有两三千人,离开了军营,就此与宋时裕等人分道扬镳。
就在那使者扭头想看康成业率军往哪里走了之际,他又蓦地对上了那道白影。
出去散心的世子妃大概是回来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
使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捂住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脏,准备扔下军粮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望着几人匆匆离去的身影。
萧珩用匕首在粮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澄黄的粟米漏了出来。
他用指腹碾了碾……
没掺沙子。
钱勘这人还挺实在的。
正好这几袋现在就可以煮了吃,吃完就去打钱勘。
……
晋州诚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下,刺史府却灯火通明。
钱勘身着胄甲,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的侍从,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你可都打探清楚了?”
使者拱手道:“千真万确,宋时裕的部众已是强弩之末、上下离心,将军即刻动身,便可轻取敌军!”
“好!”
钱勘大手一挥,率领晋州城精锐步骑共一万五千人趁着夜色,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临行前他看向自己的佐官张志诚,“我领兵出击的时候,晋州城中的事务便交由你统管了。”
张志诚向他点头,“将军放心,我等在此恭候将军得胜归来,想必天明时将军便该率军凯旋了,这一夜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钱勘戴上盔甲,转身离去。
晨曦的一抹微光照在张志诚的半边脸上,映照出他眉宇间的深深沟壑。
他的神情全然不见先前的轻松。
……
淲沱河滩沿岸的镇北军军营。
随着一支火箭划破营寨上空,面对敌军趁夜偷袭,镇北军毫无防备,瞬间阵脚大乱。
主将宋时裕看起来刚睡醒,他连盔甲都来不及穿,单脚跳着冲出营帐,仓皇地套上靴子,勒着马缰就是一顿狂奔,身后数千镇北军也随着他一道仓惶溃逃,丢盔弃甲者不计其数,队伍车辙错乱,军旗接连倒下,哪里还有半分气势、军纪可言。
钱勘见状,提着长枪,率领晋州军精锐穷追不舍,他冲宋时裕喊道:“你不是段云枫的副将吗?就这点能耐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裕慌不择路地冲入一片高耸的丘陵间,他一边观望着山势,一边跑,一边喊,“要是世子还在,论得到你这鼠辈欺负到镇北军头上来?”
钱勘嗤笑一声。
段云枫手下副将被自己追的这般抱头鼠窜,想来段云枫多半也就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爷,没什么能耐。
什么名将?
什么战神?
不过尔尔。
钱勘不屑道:“段云枫算什么,就算他活着,也不是我的对手!”
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赶地追逐了一阵。
直到临近那片丘陵地势最高处,钱勘扭头一看,才惊觉身边跟着的部众越来越少了。
原来他们在追击宋时裕的时候,所走的地势并不不平坦,因此晋州军的整体战线被拉得很长,此刻只有部分骑兵还跟在自己身后,而步兵大多数都落在了后方。
而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宋时裕忽然大喊一声“世子!”,颇有一副“你可要给末将做主啊”的架势。
钱勘心下一惊,他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丘陵上竖起了许多面威严的镇北军大旗。
而为首的那人身着玄甲,横刀立马,神情戏谑,“听说我不是你的对手?”
他身侧骑马并立的那人鬓发皆灰,俨然就是先前与宋时裕大吵一架并分道扬镳的老将康成业。
在段云枫与康成业身后矗立着的是万余军纪严正、蓄势待发的玄甲军。
也不知道在此处伏击了多久。
钱勘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随我冲——”
激昂的擂鼓声响彻长空,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随着他号令声下,千军万马自丘陵上方俯冲而下,如黑云压境、江潮奔涌。
在段云枫的率领下,漠北铁骑精锐反复冲阵四次,摧枯拉朽般地将钱勘带领的晋州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镇北军当场阵斩三千余众,俘虏八千,其余晋州兵皆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钱勘本人则被生擒。
……
大败晋州军主力后,段云枫命人绑了钱勘,让人不要再管淲沱河沿岸驻军营寨里留下的那些物资,直接率军围城,“小小一个营寨算什么?今日我就要住进晋州城,在刺史府用膳。”
说着,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自己的俘虏。
钱勘双手被缚在身后,还是十分努力地抬起头,讨好地看向段云枫,全然不见先前那副傲然自恃的模样,“世子,此刻留守晋州的张志诚是我的佐官,不如让我进去劝降吧?”
“劝降?” 段云枫一扬眉,“还用得着你?”
负责看押俘虏的士卒当即抽了钱勘一鞭子,“老实点!”
钱勘瞬间变成了只缩头鹌鹑,不敢再吱声了。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期望张志诚能率领守城士兵坚持得久一点,让段云枫意识到靠自己是无法攻克晋州这座坚城的,最终只得求助于自己,或者段云枫久围不克、弹尽粮绝,被楚王派来的追兵两面夹击,吃了个大败仗……
钱勘眸底闪过一抹阴暗的神色。
哼,说不定段云枫到时候还要沦为自己的阶下囚。
正当钱勘沉浸在对未来的各种美好期愿中之际,镇北军斥候忽然来报,称晋州别驾张志诚已率余众主动开城献降,望段云枫能即刻入主晋州,接管城中大小军政事务,只求勿伤城中百姓。
钱勘:“……”
“走——”
段云枫一挥马鞭,率军挺进。
他不忘扭头嘲讽钱勘,“看来你这别驾可比你机灵多了。”
巍峨的城门下,张志诚派来的使者恭敬地向段云枫递上正式的投降诏书,随即数千余晋州守城军卸除了武器与战甲,将城门的控制权全权交由镇北军。
“公主呢?” 段云枫骑在马上,四周环视了一圈自己身旁的部众,并未见到预期中的人,他当即看向一旁的宋时裕道:“你派人去接了没?早和你说了让你派人去接。”
宋时裕急忙给自己辩解,“我去了。”
段云枫左看右看,“人呢?”
宋时裕:“我去的时候晚了一步,已经让那个晋州别驾叫张什么的来着,派人七抬八轿地给迎进晋州了,那阵仗可比世子你成亲的时候还要气派。”
段云枫:“什么?姓张的……”
他把“那么有钱?”几个字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宋时裕:“姓张的绝对是个人精,他现在就这般努力地讨好公主,估计是怕自己遭到清算,到时候肯定要让公主给你吹枕边风,世子你就等着吧。”
段云枫‘哼’了一声,“那他这算盘可就打错了,我的枕边风是那么好吹的吗?”
说着,他扭头看向参军周业,“周叔,你可认识这张志诚?”
周业点点头,“这张志诚,也是个‘人物’啊,早些年,他就是朝廷委派的晋州刺史的佐官……”
段云枫:“那这人比苏悦的资历还深?”
周业:“是啊,他当官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呢……”
他将手掌放到腰侧,比了个很矮的手势。
段云枫:“……”
周业言归正传,“那时候恰逢叛军从山东起义,声势浩大,晋州也接连沦陷,他先是劝当时的晋州刺史献降于叛军,后来王爷率军夺回了晋州,苏悦委任晋州刺史,他又给苏悦当起了佐官,结果苏悦这狼心狗肺的义子钱勘倒戈,张志诚还是官居原职。”
段云枫眉头一皱,“此人留不得。”
前前后后,算上给自己开城门,这个张志诚总共献降了四次。
简直比不倒翁还能摇摆,给他一个城门,他就能原地投降。
段云枫这边刚策马通过城门,便见前方宽阔的官道上跪着一身着文官衣袍的中年文士,而他身后跟着一众晋州官员及其宗族亲眷,浩浩荡荡约有百余人,态度十分恭敬,“下官张志诚,率晋州官吏,恭迎殿下!”
段云枫接受了张志诚的跪拜,他示意身后大军严整军纪,不可侵犯农田、百姓,手持长刀的拔斩官当即出列,监督着大军队列继续前行,凡有违反军纪者,斩。
一路行至刺史府前,段云枫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自己的长随,回头冷冷地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钱勘等人,下令道:“此人谋逆犯上、为虎作伥,投靠逆贼李冀昌,杀害刺史苏悦及苏家老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按律当斩,将他给我看押入狱,日后我亲自监斩。”
“是!”
段云枫手下士卒得令,当即将人给抬走了。
段云枫处置完钱勘,回眸向张志成投来一瞥,这一眼险些让张志诚哆嗦了一下,生怕对方下一秒就要处理自己了。
段云枫只是笑笑道:“听说,张别驾已派人接了我夫人。”
张志诚点头,“是,下官已命人护送公主先行回府休息,请殿下随我来。”
……
张家作为晋州士绅望族的代表,在晋州根基很深。
张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院。
张志诚把自己宅院里最大的一间厢房让出来给萧珩了,以凸显自己对这位“世子妃”的重视。
段云枫到的时候,萧珩正坐在屋里,手里拿着刺史府的户籍、田亩、赈灾册翻看,张家的下人正进进出出地替他搬东西。
张家的大老爷张志诚恭敬地站在萧珩身旁,但凡手里再拿把扇子就可以抢李进喜的活儿了,但萧珩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天生自带一股“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的气场,仿佛他才是这宅院的主人,熟练地无视了所有人。
而他脚旁、桌上摆着好几箱金帛绸缎、珠宝玉器,是谁“孝敬”的不言而喻。
段云枫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宋时裕的警告……
心下一惊,不会真要来给自己吹枕旁风了吧?
段云枫早上走的时候还在生萧珩的气,这会儿抿着嘴往他旁边一坐,也不说话。
李进喜立即命人端上了几盘香甜的糕点,放到段云枫面前,“世子昼夜行军,想必是饿了,先吃点茶水点心垫垫肚子。”
段云枫往嘴里塞了口桂花糕,目光在桌上的几盘糕点与萧珩脸上来回扫来扫去。
虽然都是他喜欢吃的,但也改变不了他现在还在生公主的气的事实。
然后他就对上了萧珩幽幽垂下来的目光。
段云枫与萧珩僵持地对视了两秒,心一横,把脑袋别了过去。
一旁的张志诚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站在边上,愈发地不安,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下官为世子准备了接风宴,安排在明日午时,还望世子赏光。”
段云枫自从那日在洛阳吃了顿“鸿门宴”之后一听到对方又要给自己办宴席,心里便窝火得很,他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还是扭头看了萧珩一眼。
萧珩点头,示意这个接风宴他可以去。
段云枫应下张志诚,“好。”
张志诚连忙陪笑着说了好几句恭维的话,在心中将“公主”的分量又拔高了几分,他决定这几日多派些人去打听公主的喜好,好投其所好,以便对方日后替自己在段云枫那儿说些好话。
萧珩看段云枫坐在那儿一口气扫光了两盘糕点,他挥手摒退了下人,一旁的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带人退了出去。
萧珩这才提笔写道:
——你准备怎么处置晋州官吏?
段云枫双手抱臂,抬起下巴往萧珩那儿看了一眼。
心道自己可没有主动理公主,是公主非要和自己说话的。
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得意,于是他抿了抿嘴,道:“钱勘等一众参与谋反的,全部处死,以肃军纪……至于张志诚,他虽没有直接参与谋反,但此人惯会见风使陀,我认为留不得。”
谁想,萧珩却说:
——张志诚这人不能杀。
段云枫一愣,“为何?”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那几箱金银珠宝上来回瞟过……
公主不会是真那个张志诚他收买了吧?
公主连自己堂堂镇北王世子的面子都不买,怎么可能是这种金银贿赂就能收买的人!
难道……有钱真能使鬼推磨?
还是说自己真是太穷了?
等等念头轮番闪过他的脑海。
萧珩压根不知道段云枫在想什么,只是写道:
——你接受了他的献降,张志诚代表的就是数千晋州降兵以及全体官吏的利益,若反手杀他,降兵军心必乱,晋州官吏皆会人心惶惶,此乃其一。
——张志诚在晋州颇得百姓民望,他在位期间虽多次献降,但几乎每次都保住了晋州百姓免于军阀屠戮,去年大旱,全国多地田亩颗粒无产,饥荒以至于人相食、战乱四起,而张志诚平日注重推行屯垦、招抚流民、田亩产出、粮食囤积,在饥荒期间多次开仓赈灾,因此晋州还算安稳地度过了这段时期,此人确实有治吏安民之才,杀他,会失民心,此乃其二。
——张家在晋州根基颇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其三。
段云枫:“那张志诚这边就轻轻揭过去了,让他继续当晋州的地方官?”
萧珩:
——自然不可能。
——他这人怯懦软弱、做事圆滑,一遇外敌便畏缩不前,惯会见风使舵也是真。
段云枫:“那公主主想如何?”
萧珩:
——之前他可以在多方势力之间来回摇摆,是因为他有的选,从现在起,我要碾断他的两条腿,让他无路可退,他若是道行颇深的九尾狐,那就把他的八条尾巴都拔了,他若是千年王八成精,那就把他的壳敲了。
——楚军的追兵也该到了,正好明日你去和张志诚吃饭,顺便敲打一下他。
萧珩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白纱半掩下的面容清俊出尘,好似谪仙,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萧珩继续写:
——还有,钱勘的反叛不管怎么说都给我军带来了损失,毕竟只要派出一兵一卒,烧的都是军饷,镇北军军纪严明,自然不该劫掠晋州百姓,而张家世代在晋州经营,最不缺的就是钱,张志诚作为州牧官吏,也应该有所表示。
言下之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志诚的这点“贿赂”在萧珩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连半个月的军饷都算不上。
他要张志诚大出血。
果然,这才是公主的作风。
段云枫心想。
连吃带拿。
这就对了。
……
从张府离开,段云枫策马去了刺史府,晋州经过钱勘这一番倒戈,手下的官吏以及政务肯定是要彻查一番的。
他到的时候,周业已将晋州城下的官吏档案整理成册,他亦十分在意该如何处置这些人,便主动询问了段云枫两句。
段云枫将萧珩的计划全盘与周业拖出,周业听完不禁叹服,“公主殿下真是才智过人,手段了得,此计绝非常人能够想出,可谓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见自己手下的幕僚一提起公主都是副恭敬仰慕到无以复加的态度,仿佛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在萧珩手下讨生活的似的,段云枫暗自嘀咕,“还不是得我去和张志诚那老头吃饭,他明明有求于我,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话。”
周业不知他为何又闹起了别扭,“哎呀,你想想公主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镇北军和世子你吗?”
他语重心长道:“世子自打将府库交给公主打理以后,殿下基本将每分钱都花在了军需上啊,吃穿用度上全部从俭、从不奢靡铺张,公主打心底想必还是为世子着想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段云枫忽然意识到公主自从和他成亲后,每日确实都打扮的十分简单,简直有些朴素过头了,半分不像娇贵惯了的高门贵女。
好像还挺委屈公主的。
段云枫一句“可他对我好凶……”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段云枫绷直了唇角,“是啊,他这么面面俱到、这么完美、这么善解人意,他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明明说得是好话,但周业还是从中听出了明显的酸味。
……
张府宴客厅。
潺潺溪水自嶙峋的假山高处流下。
餐桌上,宾客推杯换盏,好一副笑语盈盈的景象。
如果忽视此刻张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手持长戟的镇北军士兵的话。
明明是寒冬腊月,张志诚却险些吃出一脑门子汗,他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段云枫腰侧佩带的金刀上。
这架势哪像是来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奔赴刑场呢。
张志诚还听说这位世子爷脾气不好,一冲动谁都拦不住,他只能万般小心地侍奉着,生怕对方吃醉了酒,一个不爽就将自己砍了。
“来!我敬你!” 段云枫面色泛红,端着酒杯,整个人凑到张志诚面前,执意要与他碰杯。
不得不说,段云枫样貌生得确实出挑,他既有漠北人深邃优渥的五官轮廓,又得以从中窥见几分身为中原美人母亲精致秀气的韵味,睫毛尤其长,眼尾还略带些下垂的弧度,不动唇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真这么抿唇一笑,怕是要迷倒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
只可惜张志诚不是闺阁少女,每次段云枫凑过来碰杯的时候,他都心生惶恐,心肝肺腑跟着一道乱颤。
“别介意啊……” 段云枫伸手,虚虚一指那排带刀侍卫,“你也知道前几日洛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吧?”
洛阳城中的那场“鸿门宴”,张志诚已派人去打探了个十之七八,眼下听对方忽然提及此事,一时拿捏不准段云枫是何用意,心中愈发惶恐,握着酒盏的手下意识抖了两下,险些将酒撒出去,“自然不会。”
“想当初呢,李冀昌与我父亲也是立誓为盟的。” 段云枫抿了抿唇,垂下的长睫半覆住眼帘,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个大哥、贤侄,喊得多好听,结果呢?”
“哐当——”
酒壶重重地搁在桌上。
“他竟然在背后捅我刀子!”
张志诚险些跟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左肩蓦地一沉,段云枫将自己牢牢按在了座椅上。
张志诚眼皮瞬间狂跳不止。
段云枫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垂眸看着他,“我真是恨极了这种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恨死了,恨不得、恨不得杀了所有叛徒……”
他一把取下腰间佩刀,扔在桌上,“谁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杀了他,用左手背叛的,就砍左手……”
张志诚左手狠狠一抖。
段云枫:“用右手背叛的,就砍右手!”
恰逢这时,桌上上了道炙烤乳猪。
段云枫挥退正准备切肉的下人,“来,张兄,我亲自为你切肉。”
说着,他一把拔出长刀。
银刃出鞘的瞬间,张志诚本能地想跑,但他的肩膀还被段云枫按着,整个人像只小鸡仔似的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看着对方举着那把三尺长的大刀在自己面前不断比划。
段云枫用刀丈量着小乳猪,“你想吃哪里?腿?胸?肚子?还是……”
“脑袋,嗯?”
随着他话音落下,张志诚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哐当!”
乳猪的头应声而落。
段云枫将乳猪头递给张志诚,“还要吗,张兄?”
“不……不用了。” 张志诚连连摇头,“殿下亲自为我切肉,我已感激不敬,不敢再劳烦殿下……”
段云枫:“和我客气什么?”
“殿下……”
就在这时,外头候着的下人匆匆来报,“公主来了,他说您今日不宜归家太晚,特地来接您回去。”
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在心底喘了一口气,这一刻再没比公主更让他感激的人了。
他巴不得公主赶紧来把段云枫接走,好将他从水生火热中救出来。
听闻公主来了,段云枫小声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我与张兄还没喝尽兴呢!”
“殿下,殿下。” 张志诚赶紧抢过段云枫手中的杯子,劝道:“公主想必是心中记挂着殿下,才亲自跑了这一趟,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酒来日后随时都可以喝,现在这天气多冷,万莫让公主在外头久等了。”
段云枫的神情还是有几分不悦,但也没说什么,他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路推开了几个凑过来搀扶他的小厮,两步并做一步地往外迈,看架势显然是能自己走的。
但一出了宴客厅,一见到廊檐外候着的那人,段云枫的手和脚就仿佛互相不认识一样,整个人烂醉如泥地往前一个踉跄。
“殿下!”
把一旁的小厮吓得不轻。
段云枫倒是十分精准地摔进了萧珩怀里。
萧珩伸手架住他。
今日风大,外头飘着细密的小雪,萧珩披了件鹤氅,脖领处围了圈狐绒,段云枫这会儿靠在他肩头处,脸颊正对着那圈狐绒,只觉得暖和极了,他从宴客厅里出来只穿了件单衣,方才仗着酒气不觉得冷,这会儿狠不得使劲往萧珩怀里钻。
萧珩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正打着哆嗦,段云枫呵出的热气化作一阵阵的白雾,萧珩一垂眸,就看见段云枫正在用脸颊去蹭那毛领,蹭得毛都“簌簌”地往下掉。
或许今日天气确实有些冷,他难得没计较段云枫这些犯上的举动。
他环着段云枫的腰,将人往马车里一带。
但段云枫偏要和他暗中较劲,他故意僵在原地不肯动,不论萧珩怎么拉,就是不肯走,想看公主到底要拿自己怎么办。
下一秒,他就对上了萧珩冷冷垂下的目光。
段云枫瞪大的眼瞳中闪过一瞬的心虚。
但也仅持续了一瞬,旋即他两眼一闭,继续装醉,“哎,我头好痛。”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耍赖装醉,掌心暗中用劲,在段云枫腰上狠狠掐了一下,后者瞬间浑身一激灵,像个煮熟的虾子似的,推攘着萧珩的肩膀,跳开了,“你干吗?”
见段云枫这会儿行动自如、健步如飞了,萧珩没再管他,让李进喜叫住张志诚,示意自己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说。
眼见装醉被拆穿,段云枫也不装了,他索性自己走进马车,往软垫上一靠,抱怨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才和老头吃大半宿的酒”
萧珩:“?”
他如今确实见识到了段云枫颠倒黑白的本事。
先不论张志诚今年三十有八,怎么到了段云枫嘴里就成了老头。
而且,什么叫为了他?
段云枫一把攥住萧珩的手,不让他走,“你就没什么表示?”
“这样,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微微挑眉,瞪大了眼瞳看向萧珩,“你亲我一下,就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