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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17章相杀

    楚地,巫山神女殿。

    大朵大朵的辛夷花满山遍野地开,晨露坠下,落在一丛丛藑茅花的花瓣上,山间清风拂过,吹来远处巫者焚烧兰蕙以作卜筮的气息。

    殿内纱帐后,一道紫衣身影蓦然翻身坐起。

    咚咚。

    殿门外有轻叩门扉的声响。

    “青曜,”女子嗓音柔美,一如所有人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季衍已经得手,按照计划,巳时一到,就要正式行动,珑玲姑娘那边……”

    “管好你的人,我的人,不必你来问。”

    门外随女子而来的女使抬起头,面露不悦之色,她的主人却抬手制止。

    “明白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样如水的柔和,“昼食要送到珑玲姑娘的神女殿来吗?”

    殿内静默良久,传来蔺青曜低冷嗓音:

    “你很闲?”

    “身为未婚妻,再忙也不可忽视夫君。”她笑意渐深。

    “……多事。”

    知道再说下去,恐惹这位少爷恼怒,师月卿适时退下。

    见身后神女殿在雾霭中渐远,师月卿身旁侍女道:

    “小姐奉命来巫山,与蔺大人本是强强联手,何须忍让谦卑至此?明明是小姐的未婚夫婿,却三天两头跑到那个珑玲的神女殿睡觉,这不是让小姐在巫山难堪吗?”

    沿路垂枝茉莉的枝条在风中轻荡。

    师月卿随手折下一朵,修长莹白的指间轻转着那朵茉莉,她眉目淡雅,是深闺淑女般带着书卷气的容颜,此刻折花凝视,犹如仕女图上的倩影。

    “你见过那种黏人的稚童吗?”

    “每个做母亲的都知道,稚童是不能独自入睡的,只有在女人的臂弯里,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尚未开口揶揄,就见一簇红光掠过,衣袖竟凭空燃起火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我扑灭!”

    其他侍女正欲上前,师月卿并指做刃,果断挥袖斩断她的衣袍。

    那截衣角坠地,直至烧成灰方才熄灭。

    师月卿回身朝神女殿垂首拜道:

    “月卿失言,还望蔺大人宽宥。”

    殿内的蔺青曜没有应声。

    他知道师月卿是在试探他底线,让她知道自己底线在哪儿也无妨,免得日后朝夕相对,不知分寸惹他恼怒,就像……

    他的视线落在床榻边,一丈之遥的小榻上,转了转手里的烟杆。

    云水烟的甜腻味道盈满整个床帏。

    他想起往日,每每他到她寝殿来借宿,她就只能睡在那张小榻上,若是他点上云水烟,她就会皱着鼻子把窗推开一条小缝,一边趴在窗边呼气,一边不太高兴、又不敢真的让他发现不高兴地小声问:

    ——少主,您一定要在我的寝殿里睡吗?

    蔺青曜随口答:

    ——没办法,谁让我只有在这里才睡得好。

    蔺青曜从没思考过原因。

    对他而言,不过是这张床不舒服就换张床睡的事,珑玲话少,睡觉又安静,多她一个就和屋子里多一只花瓶没区别。

    本该是没有区别的。

    蔺青曜扶着一夜未眠的昏沉脑袋,死死盯着手中蛊虫,视线恨不得洞穿它,看清另一头的那张脸。

    长街上的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到一群青铜所制的机关鸢衔着白花掠过青铜城上空,白花飘飘扬扬坠落,珑玲伸手接住,发现这花是纸折而成。

    “这是什么?”

    秀秀见到这白花脸色骤然惨白,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脱手坠地。

    梅池春拢起眉头,顿了顿,解释:

    “墨家行薄葬之风,上至钜子,下至寻常弟子,死后皆是一口薄棺下葬,不随金银下葬,只用青鸢衔花,以作祭奠,一朵花,便代表一名墨家弟子。”

    晦暗天幕下,青铜城满城花雨,数以百计。

    城门上,负手而立的滕绛雪面如冷霜,汲隐立在她身侧,按着剑柄的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既然诸位派出去的青鸢已经验证过,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们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们去月川城收尸的。”

    季衍身旁的副官故作真诚,上扬的眼角却像浸着毒汁的蝎子尾。

    “月川城三百墨家弟子,死得真是冤枉,说到底,这本是牧野城百姓与月川城百姓之间的恩怨,那些牧野城的刁民见月川城不想收容他们,就要在月川城的井水里下毒,结果惹得月川城城主大怒,自寻死路,这和墨家弟子有什么关系呢?非得多管这个闲事!”

    “最可怜的还得是你们那名叫萧离的统领。”

    “明明身受重伤,还想护着牧野城的百姓逃命,最后被月川城城主割下头颅,至今还悬在城门上,风吹雨淋……”

    “混账东西!我今日非得替萧统领——”

    城墙上的一名墨家弟子实在忍无可忍,额头青筋暴起,竟没等命令便飞身而下,将臂上灵弩引至十七支箭,对准了那名副官!

    “小心!退回来!”

    汲隐瞥见地上尘沙飞扬,立刻高呼一声。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飞沙走石间,青铜城城外五丈的距离升起一道冲天灵流,天地六气在这道灵流中如狂乱雨流扑来,瞬间吞没了那名弟子!

    城墙上众人顿时反应过来。

    这几日巫山巫者并非是为了围城,而是假借围城攻城,来掩饰他们在城外设阵的痕迹!

    汲隐气息凌乱,眼中盈满杀意,仿佛一头随时都要不管不顾冲出去同归于尽的野兽。

    滕绛雪伸出手按住身旁少年的肩头。

    “原来如此。”

    白衣如霜的女子一点点摁下内心的起伏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的季衍。

    “巫山整日端着济世救人,镇邪除祟的架子,实际上,却四处挑动是非战乱,牧野城百姓匆忙出逃,谁会随身带毒投井?只需去月川城内一验便知,这毒与你们巫山脱不了干系。”

    抱臂盘膝坐在一根木桩上的季衍无声凝望着这位墨家宫正。

    三两句就能抓到问题关键,谁说墨家这一代都是好对付的女流?

    迎上鬼狱副官略显心虚的目光,季衍开口:

    “既然如此,宫正何必龟缩城内?闭门不出,莫说查验,连收尸都做不到吧。”

    滕绛雪巍然不动:“阁下就算是想请君入瓮,难道就只拿得出这点筹码?

    未免有些压不住秤吧。”

    季衍道:“墨家最重义气,我还以为三百弟子的尸首,论义气也该有几分斤两。”

    “人活着,我等自全力相救,人死了,尸首不过腐朽皮囊,即便是钜子本人身死,墨家也不会消耗人力去夺一具无用的尸首——你们若想守株待兔,请便,只是要提醒你们一件事。”

    滕绛雪不疾不徐,字字如锥:

    “外城已经是在龙脉地气的庇护范围之外,随时都有遭遇邪祟袭击的危险,你们若想赌我们的屯粮多,还是你们这些人抵御邪祟的时间久,大可不必一试,墨家既然以守城闻名于世,这点还是有所准备的。”

    话音落下,季衍身后的诸多巫者面面相觑,即便覆面看不清神色,也能从眼中看到几分动摇。

    季衍心下惊叹。

    但叹的不是滕绛雪的沉稳持重,而是师月卿的料事如神。

    今日滕绛雪在城墙上的这番话,每一句,竟全都在师月卿的预料之中。

    ——围城本就是想试试墨家守城术的深浅,成不成功都不重要,趁月川城内三方混战,夺下这处小龙脉,才是我替巫山立下的首功。

    ——不过,若是首功告捷,还有一计,或可重创墨家弟子,或可再立新功,届时时机合适,不妨一试。

    季衍抬起头来。

    “你说得没错,不过守株待兔也有很多种待法,凭你青铜城内有多少存粮,我等着你们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珑玲看着手里的玄龟令,细眉疑惑地微微拢起。

    抬起头,她看向身旁与同样对着玄龟令若有所思的少年,视线默不作声地移向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握着一根路边随手折来的麦秆。

    麦秆没法像小刀一样在指间转动,他也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无意识地轻晃。

    其实是很多人都会有的小动作,但由他来做,珑玲难免一时晃神。

    “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梅池春还真有些头绪。

    “既然攻不下青铜城,就只有找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明知凶险,也不得不开城门出去,你猜猜?”

    他噙着笑,看向珑玲认真思索的样子。

    说实话,珑玲很少动这样的脑筋,拔剑就能解决的问题是不需要思考的。

    “嗯……毁掉外面的灵讯柱石?”

    墨家不是最重视这个东西了吗?

    “聪明,很接近了。”梅池春从她手里拿了一颗蜜饯扔进嘴里,“但你想想,灵讯柱石最本质的目的是什么?”

    本质……目的?

    “是邪祟吗?”

    珑玲鲜少深思,但稍加指引,立刻反应过来。

    “不对,巫山虽然能用摄魂巫术调令邪祟,就像我们在洛邑见到的那样,但数量极其有限,伏击一小队的灵修还行,稍有规模的大城池就能应对。”

    秀秀也跟着点头:“是啊,至于外面那些小村落遇袭求救,墨家还有一队在外驻扎的「非攻队」,非要去救的话,他们肯定动作更快,墨家也绝不可能开城门的。”

    梅池春又昂首接下一颗蜜饯。

    珑玲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有一种可能。”

    「黑潮」

    太岁从地底涌出,污染周遭一切人畜草植,若得天时地利,邪祟汇集成潮,这种「黑潮」可以顷刻间吞并一座城池,并且会在杀戮中逐渐壮大,是连灵修都无法对抗的灾害。

    珑玲从前所率领的敕命鬼狱,最重要的使命就是镇邪除祟。

    尽管太岁存在一日,九州的邪祟就不可能除尽,但只要遏制住邪祟汇集的势头,不让他们成片聚集成「黑潮」,无论对寻常百姓还是对灵修而言,邪祟都是可控的。

    纵观九州,会管这件事的只有两家,一个是巫山敕命鬼狱,另一个就是墨家「非攻队」。

    只不过,巫山图的是守下一城,就可掌控一城的龙脉位置。

    而墨家不夺地,不掠城,只要百姓通过玄龟令向他们求援,无论何时何地,墨家都会出手相助,他们所图……

    珑玲望向墨家内城的方向。

    他们所图的是什么呢?

    “哪里来的小贼!给我站住!敢偷我们店里的东西,不知道我们卫国人在这条街上有人罩吗!”

    长街传来一阵躁动,珑玲回头看去。

    “卫国人!?那太好了!孤正是你们世子殿下,今日尔等有幸奉饭给孤,是尔等的容……”

    “奉你个头啊!明明是你偷的!还卫国世子呢,这条街上世子公主能抓出来一打!今日你就算是周灵王来了也得给钱!”

    定睛一看,被食店小二追得抱头鼠窜的正是那日在内城分别的姬灵渊。

    被他护在身后的姬照蓉见哥哥挨揍,忍无可忍,抬手就要用凝成的灵气还手。

    “这些够吗?”

    突然出现在小二身前的少女递给他三吊钱。

    姬照蓉错愕地停了下来,对面的小二掂了掂,露出牙花子笑道:

    “够的够的,姑娘日行一善,真是好人。”

    又对她身后的姬家兄妹道:“下次再来偷东西,没你们好果子吃!什么世子,窃贼竖子差不多!”

    珑玲回头看向两人。

    秀秀悄悄道:“这两人看起来好像小狗哦。”

    “骂谁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吓得秀秀缩到珑玲身后。

    姬照蓉轻嗤一声,又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总算穿得像个人样了,你以前穿得那都是些什么破烂……别以为你今天帮了我们就能自居恩人了,你也不吃亏,就算你三吊钱从我这里买走一个消息。”

    珑玲眨了眨眼。

    “没兴趣。”

    她转身欲走,姬照蓉愣了一下,快步拦住她。

    “不行,你必须听,我可不欠你什么……「黑潮」要来了。”

    最后一句是她贴在珑玲耳边说的。

    珑玲心下沉了沉。

    “你们怎么知道?”

    姬灵渊接话:“你忘了,我们本就是阴阳家弟子,星主之下就是四宫宫主,若不是阴阳家被蔺青曜血洗,我跟阿蓉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青宫宫主之位的弟子……”

    姬灵渊原本还颇有几分自得,说到最后已是泫然欲泣,再说就要嚎啕大哭了。

    姬照蓉看不下去,打断道:

    “总之,用我们阴阳家的分野之术观测,近期九州将有「黑潮」出现,墨家这种死脑筋,肯定会派人出城破阵,不管能不能破得了,墨家弟子守城力量锐减,谁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所以,趁现在赶紧跑吧!”

    “现在全城戒严,你们有出城的办法?”梅池春出声问。

    “刚打听到有个小门,几个守城的墨家弟子说了,花点钱通融一下,放几个人出去没问题,这不才来准备路上干粮吗?顺着青铜城这条龙脉,就是我们当年逃亡来的路,虽然没有像样的城池可住,但毕竟还在龙脉尾巴上,算是安全。”

    姬照蓉数十年亡命生涯,经验十分丰富。

    秀秀奇道:“那墨家弟子从这里出去支援不就……”

    姬照蓉解释:“出去又有什么用?不把门口的巫山巫者赶走,墨家弟子一走,跟把青铜城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真的,珑玲,我知道你以前厉害,但今非昔比,人得审时度势,现在是巫山要对墨家下手,你既然同这两家都没关系了,何必淌这趟浑水?要是青铜城安然无事,你们再回来也不迟啊。”

    自从青鸢衔花而来,长街上的百姓开始有了些许躁动不安,有的急忙进店采购,有的神色匆匆归家。

    梅池春把玩着手里的玄龟令,笑道:

    “你是想跟我们结伴,让我们给你当护卫是吧?”

    姬照蓉移开视线,嘴硬道:

    “大家相识一场,既然遇上这种事,一路同行,也算是患难与共的缘分嘛……”

    梅池春没理会她,回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珑玲。

    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一行人不得不返回梅宅商议。

    大伯娘一听这情况,二话不说就果断决定先避避风头再说。

    梅大伯和梅子舆一开始还嘴硬,说什么墨家

    对青铜城百姓恩重如山,这种情况下怎能弃城而去云云,姬灵渊见状也顾不得面子,将自己如何国破家亡,还被卖到青楼的经历拿出来一说,顿时震慑到了二人。

    最后这父子俩收拾得比大伯娘还麻利,仿佛再晚一步巫山就要破门而入,也把他们弄进青楼去了。

    “今晚大家都早睡,明日我们卯时出发,得赶在天不亮之前出城——你们两个小孩联系的墨家弟子靠谱吗?”

    姬灵渊一边吃饼,一边对大伯娘道:

    “放心吧,我亲眼看着有人顺利出城才出这个钱的,把我和我妹妹身上最后值钱的衣服都当了呢。”

    姬照蓉不满:“什么小孩,简直放肆,我乃卫国公主……”

    姬灵渊用饼赌上了她的嘴。

    到了晚上,姬灵渊被安排随梅池春在正堂打地铺,姬照蓉就睡在珑玲的房间。

    卫宫里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转了一圈,面露嫌色:

    “你就住这里啊?莫说在卫宫,就是在阴阳家,我们最低等的弟子住得也比这里奢丽……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给花换盆。”

    桌边落座的姬照蓉托着腮,看蹲在门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今日在街上买回来的花苗放入盆内。

    花苗根系纤弱,老板说尽量不要碰伤它。

    姬照蓉啧了一声:

    “住这种地方还有闲情逸致养花?外面都快打得天翻地覆了,到时候巫山的人杀进来,别说你这盆小花,连人都给你踩成泥,费这种没用的心做什么?”

    珑玲不说话,只是默默压土。

    “去接点水来,再去院子里挖点干土。”

    姬照蓉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在她旁边蹲下。

    “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再好养的花都得被你弄死,什么土包子。”

    珑玲有些意外。

    拍拍手上泥土,珑玲依言出去挖土接水,只是刚到院子里,突然发现正堂里亮起一盏微弱灯烛。

    “不是叫你早睡吗?”

    执灯而立的少年披着外衣,平日束起来的长发也松散垂在他宽阔肩头,被那盏幽微烛光一照,不像是珑玲熟悉的阿拾,更像她记忆里那个半束着乌发微鬈,神情桀骜的青年。

    他倚着门框,瞳仁深深望向珑玲。

    “明日长途跋涉,你要是没精神,我们可就少了一个助力,多不安全。”

    珑玲被他目光所摄,不知为何舌头有点打结。

    “怎么会,姬灵渊不是说出了城也仍然在龙脉尾巴上,不会遇上邪祟的,就算遇上一两只,问题也不会太大。”

    院中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少年淡漠面容上蓦然浮现笑意。

    “也对,既然你让我跟着你,肯定是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我,对吧?”

    “……”

    迟疑了一下,珑玲点点头。

    梅池春脸上的那点笑影却忽然不见,站在原地定定看了她几息,随后什么也没说,砰的一声关上了正堂大门。

    珑玲微微睁大眼。

    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珑玲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那句话得罪了他,和姬照蓉一起给花换好盆土后,待姬照蓉睡下,珑玲从床底取出了梅大伯晚上给她的剑。

    此剑无名,是梅大伯的铸剑室内用来给客人试剑的试用品。

    因为是试用品,所以连剑格和剑镡都没有,只随意用绳子在剑把上缠了一圈,不至于割伤手即可。

    珑玲又在剑把上多缠了一圈,以防万一,这才背上剑蹑手蹑脚地出了梅宅。

    没错,她并不打算明日与梅家人一道离开青铜城。

    若巫山真的攻下青铜城,巫山岂会容忍外城这些不效忠墨家的寻常百姓居住在此?

    而且,巫山已经吞下了阴阳家的龙脉和资源,如果再攻下墨家,实力大增,爪牙必将伸向九州其他龙脉。

    逃?

    今日刚刚落脚,明日又要仓皇出逃,她前半生已经被蔺家、被巫山毁了,难道后半生也要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夜色正浓,汲隐正在青铜城城墙下召集墨家弟子。

    “副统……统领,上头真的决定要出城破阵吗?”

    整队之时,有弟子出声,语调里明显带着几分不情愿。

    “就算像巫山那些人说的那样,明日真的有「黑潮」出现,真的有百姓用玄龟令求援,现下的情况与平日不同,我们墨家不出动也是情有可原,没必要去强行破阵?我们只要守好城,明明就占上风啊。”

    立刻有人道:“什么叫情有可原?我看是你怕死才对吧!”

    那人倒也不反驳,只道:

    “谁不怕死?你就真的不怕?可话又说回来,真的怕死,谁会来做墨家弟子?平日出任务我绝无二话,但今日出城,就是枉死,谁甘心枉死?”

    此话一出,城墙下安静了片刻。

    恰在此时玄龟令有了反应。

    漆黑龟甲闪烁着,上方浮现出滕绛雪送来的消息——

    「冀州一带的灵域衰弱,太岁浓度判定为乙级,灵域还有继续衰弱的趋势,可以确定有太岁出现,请诸位及时动身破阵,赶在黑潮形成之前,驱散邪祟,疏散百姓。」

    紧接其后的是「天音云海」捕捉送回的消息——

    「冀州清河郡:比门楼还高的九头蛇到处吃人了!救救我娘!」

    汲隐见状也不再废话,他负手对其他人道:

    “凡以玄龟令求援者,有求必应,这是当初墨家给天下人的承诺,只要墨家还剩下一个人,今日就绝不能龟缩城内,不想去的人摘下墨家令牌,可自行退出,留在外城,墨家绝不追究责任。”

    话音落下,不少弟子面面相觑。

    “我退出!”

    “我也退出!”

    “——我加入!”

    不合群的突兀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汲隐也诧异地朝她看来。

    气喘吁吁的少女挤进人群,朝汲隐摊开手。

    “你把他们的工钱给我,我来当你们墨家的临时工。”

    来都来了!

    也不能打白工吧!

    汲隐还没回过神,怔怔点了点头。

    还能这样?

    其他人本来都打算退出了,见珑玲竟然在这种时候不退反进,一时有些犹豫,还没想好,就被珑玲一把夺走令牌。

    “诶你干什么!”

    “你不是都摘下来了吗?”

    “摘下来怎么了,送命的事考虑一下很正常啊,还我吧你!”

    痛失一份工钱的珑玲将目光移向了余下的墨家弟子,众人见她这副要钱不要命的模样,纷纷捂紧了自己的令牌。

    被她这么一搅,汲隐莫名松了口气。

    他挥了挥手,让人打开城门,回身看向城门外的大阵。

    “言必行,行必果,墨家弟子,绝不失信。”

    珑玲戴上遮掩容貌的幕篱,一行人踏出青铜城。

    夜雾弥漫的荒原上。

    城外巫者为防止邪祟偷袭彻夜警醒,因此当对面的青铜城门大开时,季衍几乎第一时间睁开眼坐了起来。

    看来今夜应该就能有个分晓……那是什么?

    季衍眯着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处那几道飞快交锋的剑影,面色凝重。

    他转头问副官:

    “我们有安排人在城门处守着?”

    副官更是一头雾水:“没有啊。”

    季衍抓了抓头发,怎么回事儿,他们自己人怎么打起来了。

    劈头盖脸接下剑招的珑玲也百思不得其解。

    “你竟然真的敢——”

    敢什么?

    珑玲仓促间没有防备,在这怒火中烧的一通乱砍之下连连后退,顿时退到了城外。

    但她的注意力却不在对面纷乱而至的剑招上。

    隔着火花四溅的剑锋,她怔然看向执剑向她杀过来的阿拾,少年压低的长眉下眸如淬火,仿佛要将倒映在他眼底的身影一并烧成飞灰。

    说什么要他跟着她,要保护他,通通都是假的!

    巫山的人一来,她连一句话

    都不留,就这样抛下所有人走得干脆利落!

    她回去做什么?

    回去巫山做她的司狱大人,回去告诉蔺青曜他还没死透!

    他自诩聪明,却明知道她和巫山割舍不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上她的当!

    十年前在她手里丢了命,十年后她还要再杀他一次是吗!

    “阿拾!”

    在他手中剑即将刺穿她眼瞳时,珑玲收回了可以先一步抵住他咽喉的剑。

    她不错眼,目光越过指向她的剑尖,望着他轻声道:

    “你踩到你给我买的裙子了。”

    萦绕在他周身的戾气倏然凝固。

    第18章 第18章紧握

    走在他们后头的汲隐也被这一出惊得始料未及。

    这俩人怎么回事?

    在内城时还亲密无间,刚才突然就劈头盖脸打起来,现在又莫名其妙消停下来。

    他刚要开口询问,脚下大地微微震荡,所有人神色一凛。

    尘土在灵流的冲击下扬起漫天飞灰,无边夜色下,六气凝成的大阵被触发,以城门为中心,围绕着整座青铜城展开,仿佛一层火罩将整个城池吞没。

    “小心!”

    汲隐这句话是对着珑玲和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说的。

    他们站在大阵边缘,就如白日那名投身阵中消失不见的墨家弟子一样,灵流掀起的巨浪自上而下,随时都将拍在他们身上。

    珑玲余光瞥了一眼,并未挪动。

    他们本就是为入阵而来,她当然不会躲,只不过——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这里很危险,你得离开……”

    指着她的剑尖未动。

    然而大阵覆压而下之时,汲隐看到那少年抬眸注视着气势磅礴的阵头,毫不犹豫地揽住少女的肩,与她一并消失在大阵阴影下。

    汲隐:……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汲隐大人。”周围的墨家弟子等着他示下。

    巫山秘术大阵全开,恐怕此刻全城人都已惊醒,若不破阵,就算外敌不攻入,他们内部也将大乱。

    只是……

    他们与巫山交锋百年,也算见识过不少巫山秘术,但这样的围城大阵,还是第一次见。

    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古怪?

    汲隐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冷声道:

    “入阵。”-

    珑玲在天旋地转的余韵中睁开眼。

    天地一片纯白,周遭空无一物,珑玲目光逡巡一周。

    阿拾呢?

    珑玲身形微动,却又突然低下头,发现自己手握屠刀,立在案板前,前方铁杆上悬着一只只白胖猪仔,流水般从她面前划过。

    还没来得及思考,珑玲已经先一步取下钩子上的猪仔,刀法利落地剁起肉来。

    她方才在找什么来着?

    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掠过,但思考的那根神经仿佛生锈,只有眼前温热的肉和锋利的刀流畅得不需要思考。

    挥刀,斩下去,它们的动作在她眼里都太慢了,竭尽全力地反抗也是无用。

    “珑玲,你做得很好。”

    身侧不知何时响起一个女人温柔的嗓音,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绣着银花的浓紫衣袖下伸出。

    “这里再利落一点,珑玲,抛去那些杂念,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衣袖间的朦胧女子香,驱散了案板上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道。

    珑玲心跳得很快。

    “是这样吗?”

    她转过头,神情雀跃的脸上有飞溅的血珠,她手中屠刀变成了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满地血污,横倒在地的断颈汩汩涌出鲜血。

    紫衣女人不语,珑玲回头看去,发现原本断首而死的人竟站了起来,只带着身子跌跌撞撞跑走了。

    珑玲顿时神色惶然,像犯了错的小孩子般无措地抱着剑,等待着紫衣女子的责罚。

    她抬起手。

    “没关系。”

    珑玲紧闭着眼,没感觉到巴掌落下,只有宽厚温暖的手掌拂过她发顶。

    她嗓音温柔,眸中神情比语调更加温柔。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的,你已经尽力了,不怪你啊。”

    “我们从头再来。”

    珑玲怔怔然仰望着她,如孩童依靠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她转过身,数不清的尸首从血泊中缓缓站起,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而她一人一剑,迎上这永无止境的杀戮。

    紫衣女人在她身后微笑,珑玲握紧了手中剑。

    下一刻,笑容凝在紫衣女人的脸上,视野天旋地转,她整颗头颅咕噜噜滚至少女脚下。

    鲜血从剑端坠落,一刹间,四周景物灰飞烟灭。

    熏炉吞吐云雾,远在巫山深处的师月卿,静静看着棋盘上那一枚粉碎的棋子,金光流转的瞳仁仿佛通过盘上棋子,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珑玲站在初始的一片雪白天地间,眼瞳终于有了聚焦。

    弯臂擦了擦肩上看不见的污血,那张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没有表情,只是嗓音平静地道:

    “「商君方升」你用得还不够好,再练练吧。”

    当幻象中的蔺苍玉说出那番话时,珑玲就已经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了。

    法家功法有法、术、势三种手段。

    法,是从具有天地信力的律令中借规则之力;术,指具体的招式技巧;势,则是法家运用律令规则的力量,构筑一个特殊灵域。

    在这个灵域内,如何困杀,如何破境,都由控制灵域的灵修主宰。

    这点,珑玲六岁在卫宫受法家名师指点时,就已经知道了。

    珑玲还很清楚,以师月卿的实力无法构筑自己的灵域,所以眼前困住他们的灵域,是她借来的,名为「商君方升」,是法家排得上号的高阶灵域。

    商君乃法家前代圣者之一,以执法严酷闻名。

    「商君方升」度量人心中罪孽,罪孽越深,幻象内的惩戒也就越重。

    方才珑玲若不是及时清醒,破除幻象,她就会不断重复在永无止境的杀伐之中,直至力竭而死。

    另一头,师月卿身旁女使盯着那枚碎掉的棋子,不敢置信道:

    “怎么可能!这枚棋子才刚刚凝成,怎么瞬间就碎了!?”

    每个进入灵域的人都会凝成一颗棋子,唯有操纵灵域的人,能够看到棋子内的景象。

    前线的季衍传讯说墨家弟子已经大举闯入,准备破阵的时候,师月卿就有所预料,在其中大致搜寻了一番,果然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也听到了珑玲的那句话。

    这话换做其他人来说,必定说得狂妄又招人嫉恨,偏偏那少女眉宇平静,语调淡然,仿佛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奚落旁人,只是在道出一个再显然不过的事实。

    师月卿唇角微扬,笑意不辨喜怒。

    “小姐,您还笑得出来?您方才不是说这颗棋子就是那个玲珑吗?”

    “不是玲珑,是珑玲。”

    师月卿徐徐道:

    “我听说她七岁就能将「商君方升」运用自如,本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她脱身用了几息时间?三息?还是两息?”

    “小姐,您怎么长他人志气?照您这么说,我们不是输定了吗?”

    “谁说的。”

    珑玲已破了自己的幻象,师月卿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她将神思从灵域内部抽离,捻指取棋。

    “这才刚刚开始呢。”

    棋子落定。

    珑玲眼前纯白一片的灵域骤然出现了被「商君方升」吞入的所有人。

    “阿拾!”

    人群中,珑玲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少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流光,是陷入幻象的征兆。

    正要朝他身

    边赶去时,数道身影齐齐朝珑玲扑杀而来,定睛一看,这些人身着墨家门服,都是刚刚随汲隐一道进来破阵的墨家弟子。

    珑玲下意识想挥剑劈去,却又在砍到他们之前猛然顿住。

    这些人没有神智,砍下去也不会还手防御,伤到一点就真死了!

    只不过迟疑一刻,珑玲就被人一脚从半空踹了下去,不过并没有砸在地面,而是砸到了一个人身上。

    “师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你用过的手绢的,只是碰巧拾到……师姐!我真的不是变态!”

    珑玲一巴掌扇向喃喃自语的汲隐。

    “……珑玲姑娘?”

    珑玲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汲隐性情还算正直,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行,所以很容易就能挣脱出幻象。

    珑玲深呼吸,道:

    “我知道你偷偷藏滕绛雪宫正手绢的事了你替我挡一下你们自家弟子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滕绛雪本人!”

    汲隐:!!

    还没等涨红脸的汲隐反应过来,珑玲已经朝着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而去,一众墨家弟子宛如乌鸦成群追在后面,汲隐想也不想,闪身咬牙挡住。

    “阿拾!醒醒!”

    珑玲原想故技重施,却发现他周身一层灵光完全将他与外界隔绝,别说碰他,连刀剑都劈不开。

    这是心防极重的表现。

    隔着灵流,珑玲蹙眉凝视着其中面容苍白的少年,自相识至今,珑玲还从未在他脸上见到如此凝重沉肃的神情。

    这不对。

    心防极重的人反而很难被幻象所惑,是什么困住了他?

    珑玲抿了抿唇,放下了剑,掌心贴住了眼前这道屏障。

    身后勉强相抗的汲隐咬牙道:

    “你找到出口了吗?阵眼在何处?我们要怎么出去?你——”

    话音未落,余光里的身影倏然倒下,珑玲的神思化作一缕篆字,眨眼融入眼前屏障内。

    留给汲隐的最后一句话是:

    「晚点说,你先顶住吧。」

    汲隐:?-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保民而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

    珑玲仿佛听到一群人激烈争执的声音,然而争论的内容,珑玲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些声音回旋在天际,珑玲缓缓适应着神魂出窍的动荡,脑中有翻江倒海的晕眩感,但这不是她的感受,是这出幻象主人的心境。

    黑夜中,珑玲看到了风中扑簌的星星火光。

    身着儒服的长者执炬站在明处,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个少年身上,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没有逃跑,也不肯向前一步。

    珑玲四下观察。

    儒服,山巅,这里是玉皇顶?

    阿拾果然是儒家弟子。

    “献之!”

    为首的老者须发尽白,已是老态龙钟,唤出这个名字后,这个老者竟突然屈膝,当众在这少年面前跪下。

    这一跪,山巅立着的所有儒者随之纷纷跪了下去,少年似乎极为震撼,身影颤动着向前半步。

    这半步让珑玲瞳仁蓦然睁大。

    他的脸……

    “献之,黄泉路上你若觉得孤独,玉皇顶太初宫三百夫子,这些看着你长大的老师,皆愿随你殉葬!若是有怨,有恨,你尽管记着,死后来不及清算,那就来世,老师等着你来报此仇!”

    老师……殉葬?

    他们是阿拾的老师?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给他殉葬?

    珑玲本就困惑的思绪被这几句话搅得更乱。

    山巅疾风呼啸,扑不灭炽烈火光。

    火光中明灭的那张面庞与珑玲所熟悉的阿拾并不完全相同,反而更像梅池春,只是比他更青涩,更不加掩饰,脸上像有什么东西裂开,涌出不受控的恨意。

    “我不要谁来给我殉葬!”

    他像一头极度愤怒的野兽。

    “我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你们说我得死我就要死!我有天下第一的老师,有肝胆相照的好友,太初宫三千弟子内我最有人缘,九州同辈才俊中我最有天赋!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走马观花的游戏,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就是去死!你们教养我十八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心甘情愿的去死,是吗!”

    狂乱的夜风将他衣摆吹得烈烈作响,仇恨充盈着他尚且青涩的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然而他的老师,那名老者身旁的隽秀青年,只是平静地注视他,道:

    “是。”

    “为天下苍生而死,是你的宿命,我等身为师长无力挽救弟子,还要为天下人逼迫你死,殉葬赎罪,是我们的宿命。”

    “君子尽道而死,姬献之,这就是你的道。”

    珑玲听见他的声音干脆、锐利,是那种已有死志的人才会有的果决平静。

    站在光与暗之间的少年不再愤怒,不再紧绷。

    夜风里,他宛如彷徨的魂灵,缓慢地后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没有路。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那双幽寂无光的瞳仁忽而越过了跪在他眼前的重重人影,落在了朝他奔来的那个身影上。

    ……好像有些眼熟。

    是谁来着?

    谁会这样仿佛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谁会这样拼命向他伸出手留住他?

    没有。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们在青铜城城外的大阵内!你还记得吗?你必须记得!否则不仅破不了阵,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崖底凛冽寒风如刀割过面庞,珑玲用尽全力,才赶在他跌入悬崖之前握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双手交叠之时,一股更大的力量紧紧地反攥住了她,却并不借力起身,而是用力地将珑玲顺势向他怀中拖拽,两个人一同朝深渊倒去。

    脚底悬空的一刹,冰冷的发丝在狂乱风流中勾住她的面庞,错愕不已的珑玲看到他唇边浮现出一个平静而疯癫的笑容。

    “那太好了。”

    “那就请君,随我一同赴死吧。”

    失重的魂灵被飓风裹挟,就在珑玲真的生出一种濒死感时,脚下突然变成了实地。

    阿拾的身影不见了,黑暗褪去,头顶苍穹一碧如洗,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商君方升」的灵域,因为珑玲眼前的牌匾赫然写着“高山仰止”。

    这里是玉皇顶,儒家太初宫,她并没有带着阿拾破除幻象,反而被他拖进更深层。

    “献之师兄!师兄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切磋指点一下啊?后天可就小考了!”

    顺着众人目光,珑玲一眼就瞧见了与一群儒家弟子并肩而行的阿拾。

    少年乌发微鬈,身姿挺拔,因个子高的缘故,步伐比旁人略慢一些,面上始终噙着三分散漫笑意,他不怎么开口,只是偶尔搭话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周遭同伴总能立时开了笑脸,他却神态如旧,虽然笑着,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并不热络,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

    不知怎么,幻象中的阿拾看上去竟比平日更像梅池春。

    “师妹快看!那个就是梅院的姬师兄,是不是风姿出众,见之难忘?”

    站在原地的珑玲被身旁人碰了碰,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等等,跟她说话?

    珑玲低头,看到了身上月白色的儒家门服。

    修为高点的灵修都知道,破除阵法灵域之类的东西通常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自内而外,只要阵内之人脱离阵法控制,找到阵眼可破,第二种就是自外而内,只要灵气够强,就能反过来掌控此阵,通常只有四境灵修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实力不济,还要强行反控,即便能侥幸成功,也会两败俱伤。

    这里的幻象从方才肃杀晦暗的气氛,一下子跳转到了此刻风和日丽的场景,显然不是「商君方升」给阿拾的审判,是他正在尝试反控师月卿的大阵。

    他,一个一境灵修,试图反控四境灵修师月卿!

    珑玲抿紧了唇。

    身旁女弟子还在拖着腮痴迷打量,却见一道矫健轻巧的身影已经翻过栏杆,速度飞快地朝着广场上那道众人簇拥的身影而去。

    他察觉到什么,视线一转,迎接他的是一阵犹带茉莉香的清风……和一记将他整个人揍翻在地的重拳。

    侧着脸跌坐的梅池春缓缓抬眸。

    逆着光的少女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胸前呼吸起伏不定,一贯平淡的语调带着薄怒,再一次伸手握住他,道:

    “起来!回家!”

    第19章 第19章分量

    “看来你们法家的灵域,也不过如此。”

    银冠紫衣的身影跨入殿内,卷来一丝云水烟混着杜衡草的气息。

    一撩衣袍,蔺青曜在师月卿对面落座,看着棋盘上被其他棋子困杀的两颗白子。

    “这两个怎么了?”

    女使神色微妙地看了眼自家小姐,蔺大人还不知道其中之一就是那个珑玲呢。

    师月卿答:“「商君方升」量罪行罚,原本是想利用行罚时激发的戾气,让他们不辨敌友,自相残杀,没想到一个从幻象里挣脱,另一个更不怕死,想要与我争夺「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蔺青曜剑眉微蹙:“是墨家的哪个统领?汲隐?还是滕绛雪?”

    一旁添茶的女使提了口气。

    “两个一境灵修,无名小卒而已。”师月卿轻描淡写道。

    蔺青曜原本略带凝肃的眉头蓦然松开。

    “这也值得你耽误那么长时间?”蔺青曜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从前珑玲刚晋升四境时,对付四境巅峰的梅池春也不过就三日。”

    女使垂下的眼眸里有忿忿之色,师月卿却神情自若:

    “你最近似乎经常提起珑玲姑娘。”

    蔺青曜突然收声。

    “毕竟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下属,若心中实在难舍,也不妨稍稍低头,礼贤下士从来都是一桩美谈。”

    “向她低头?”

    蔺青曜冷声嗤笑,面色阴沉:

    “我从子午道刚赶回来便彻夜调阅辟兵术内的秘法,替她找到恢复灵气的办法,结果她宁可变成废人,也不肯杀梅池春的妹妹,我还要向她低头?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师月卿轻颦黛眉:“可毕竟,珑玲姑娘替你立过大功,听说你们初入巫山的第一战,珑玲姑娘居功至伟。”

    蔺青曜微微出神。

    浮现在脑海中的,并非那日珑玲拖着囚车里的梅池春风光归来的模样,而是她自己尚未来得及梳洗沿途风霜尘灰,却先将从东君那里讨回的蔺氏秘术,郑重交还给他。

    她说——

    少主,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去偷去抢,再也不用躲藏苟生。

    迟早有一日,我们会向九州,讨回蔺氏灭族这笔债。

    当时的神情,语气,每一个细节,蔺青曜都历历在目。

    发誓的是她,违誓的也是她!

    就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良心,她背弃了他,也连带着背弃了蔺氏的血海深仇!

    师月卿看着蔺青曜视线落在她身上,下一刻,一股强劲的灵气顺着奇经八脉浸入她仙基。

    “有我相助,你会扶摇直上,站得比她更高,更稳。”

    师月卿缓缓绽开笑容:

    “好。”

    熏炉吞吐的香雾笼罩棋盘,穿过杀机重重的棋局,「商君方升」的幻象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苍穹,此刻风急天暗,乌云密布,云层后,又有那些儒者的声音回响。

    珑玲望着天,心中暗道不好。

    不知为何,师月卿对「商君方升」的掌控力变强了。

    阿拾不知天高地厚,放任自己的神思与幻象高度融合,成则破阵,败则彻底沉沦,现在想将他拉出这个幻象已经来不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必须加固这方幻象,不能让师月卿再将他们拖回刚才的山巅!

    “回家?”

    被揍翻在地的梅池春顺势支起一条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

    “这位小师妹,玉皇顶就是我的家,你要我随你去哪儿?”

    珑玲还没来得及回答,头顶一声震天骇地的雷鸣响彻云霄,天地在这一道巨雷之下骤然扭曲,珑玲的视野再次清晰时,发现周遭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书案,笔架,悬着“仁义礼智”的四字牌匾。

    珑玲的目光越过一个个端坐书案前的背影,一位端方持重的隽秀青年手执书卷,缓声道:

    “今日不讲炼化本命字诀之术,我们讲太岁污染九州前,最后的王朝之主,周灵王。”

    “周灵王乃周王室第二十一代君主,也是最后一代君主,他昏庸无道,贪图享乐,置百姓疾苦不顾,实非明主。”

    “他的长子姬弃,虽然销声匿迹时只有五岁,但已初露聪颖之相,若非太岁降世,九州裂变,他本该是真正民心所向的下一代天子。”

    珑玲适应得很快,因为她一侧身,就看到了与她共用一张书案的阿拾。

    这个跟梅池春有八成相似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便似乎觉得无趣般垂下眼眸,他把玩着掌心一点墨汁,灵气流转间,墨汁凝成笔划凌厉的篆字。

    字如心境,和上一个场景见到的阿拾比起来,此刻的他心境已经开始动荡。

    珑玲动了动唇,刚要唤他阿拾,想了想,小声道:

    “师兄?”

    “怎么?”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炼字。”梅池春淡淡解释,“听说老师二十岁就从儒家十六字诀中炼出第一个本命字诀,已是儒家天才,我怎么觉得我这两日就能炼成呢?”

    珑玲不习惯听课时在底下偷偷做别的事,一边分身盯着上头的儒者,一边小声同他说话。

    “你很敬重你的老师?”

    梅池春瞥她一眼: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你新来的吗?整个玉皇顶谁不知道,最不尊师重道的弟子就是在下,儒家门规一千条,我进学第一年就犯了其中九成,老师没把我赶下山,纯粹是看在我天赋卓绝的份上。”

    珑玲道:“那不是还剩一成吗?说明你心里还是记挂着老师的教诲的。”

    “门规禁的都是吃喝嫖赌,我没犯的那一成不是记挂老师的教诲,是记挂我的未来道侣,我样样都要最好的,道侣自然更是,吃喝赌都不打紧,但剩下那个万不能沾,若被未来道侣嫌弃,岂不是因小失大?”

    珑玲看着他脸上三分玩笑七分正经的笑意,怔怔有些出神。

    幻象里的阿拾真的和平日不太一样。

    若非眼前少年出身儒家,是实打实的儒家弟子,她真的会把阿拾与梅池春当做同一个人。

    “老师,天下人都说周灵王与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沉于洛水而亡,为何我们还要寻找他们?即便他们还活着,找到了他们,太岁仍然肆虐九州,要如何恢复周室,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除了珑玲与梅池春,其他人都听得极专注,还能出言发问。

    儒者静静望着提问的那人。

    “要挽救百姓于水火,自然首先是要令天下再无太岁,花重开,水长流,九州每一片土地都不再有瘴气污染,不再有邪祟降生。”

    那人问:“……太子姬弃可以做到?”

    “只要他愿意牺牲性命,他可以做到。”

    他语义晦涩地回答道。

    珑玲本想继续追问阿拾与他老师之间的恩怨,听到这句话,忽而联想到了山巅上的那番对话。

    一会儿要阿拾死,一会儿要太子姬弃死,这儒家到底是仁者还是杀胚?

    “他要是不愿意呢?”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珑玲,她的声音并不强硬,平静中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炼化着掌中墨字的梅池春也昂首,看向她小巧而坚毅的下颌。

    青年儒者神情寂然,淡声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觉悟。”

    珑玲想了想:“可你方才不是说,周灵王和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了吗?

    周王室亡了,洛邑的宫阙也付之一炬成了废墟,没有国土,没有宫阙,没有臣民,这样的君,也叫君吗?”

    儒者看着珑玲,底下弟子悉悉索索,交头接耳。

    儒者终于开口:

    “即便不是君,他有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做这件事?”

    珑玲道:“我若是天下苍生,我觉得他该,但我要是他,我会想‘去他大爷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死’。”

    对面沉默许久,那张凝肃庄严的面庞隐约有一丝笑意,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若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的人,你认为这是错误的?你可知道天下苍生的分量?人命的分量?”

    窗外苍穹阴云密布,云层后有隐雷酝酿。

    珑玲疑心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一扭头,旁边的少年收起掌中墨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凝视她,仿佛正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

    珑玲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切开过王公贵族的头颅,也刺穿过寻常灵修的心脏,我从前觉得他们的命都一样轻,轻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走,后来我发现,他们的命也很重,哪怕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无论怎样后悔,人一旦死去,就不可挽回。”

    “人命就像天平上的铜权,你若不给一个铜权赋予重量,其他与它同样的铜权再多,又怎么会有重量?”

    言语掷地有声,少女浓黑眼眸亮如水洗,烫得灼人。

    隐雷在云层后翻涌,仿佛在与什么碰撞。

    站在珑玲面前的儒者,面上神情突然一寸寸裂开,他抬脚,缓缓朝着珑玲走来,周遭一切景物都在他身后掀起的飓风中撕裂成齑粉。

    幻象崩塌,失败了吗?

    师月卿已完全从阿拾手中夺回了「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珑玲看着那人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但他仍未停下脚步,逼近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距离时,珑玲毫不犹豫地聚气拔剑——

    那身影却缓缓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她裙摆。

    再抬起头,已是一张带着点无奈,又有些幽深晦涩的俊朗面庞。

    “我哪儿给你踩脏了?骗子。”

    珑玲蓦然浑身一轻。

    “……阿拾?”

    他轻笑着嗯了一声,又转头朝头顶正在片片碎裂的苍穹望去。

    “有人在背后给师月卿灌注灵气,我才差点被她压制住,打不过就找外援,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战胜了司狱玲珑的新一任九州第一强者?”

    梅池春收回视线,这位前前任九州第一,对着前任九州第一,漫不经心道:

    “你攻,我护,撕烂这破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第20章 第20章游戏

    “汲隐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与汲隐并肩作战的一名墨家弟子朝身后看了看。

    “我现在是能听见别的声音的样子?”

    灵气横扫而过,将这些杀气腾腾攻来的墨家弟子震退,汲隐呼吸急促,身后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珑玲和阿拾。

    还好又有四名弟子破除幻象醒来,否则光他一人根本护不住他们俩。

    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操控大阵的幕后之人不知为何只攻击珑玲姑娘,而珑玲姑娘又潜入了那少年的幻象中,大有一副救不了他就一起死的架势。

    汲隐咬牙:

    “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的令牌说要给我们墨家当临时工,到底是谁在给谁打工?再不出来,别说是钱,连命都……”

    “墨家一诺千金,你敢少我工钱,我就敢告到你们钜子面前!”

    碎裂声和少女清冽嗓音同时炸响,汲隐瞳仁放大,回头一看——

    “珑玲姑娘……他怎么了?”

    汲隐看向被珑玲搀扶的少年,他身量高,长臂绕过珑玲肩头松松垂下,压在她身上如玉山倾倒,但体格清瘦的珑玲却像一根支柱般稳稳撑住了他。

    “阿拾已夺回「商君方升」的掌控权,待会儿我会让阿拾召来阵眼,你们合力劈开,就能破此大阵。”

    汲隐还在打量脸色苍白如纸的梅池春,忽然反应过来。

    “此阵名为「商君方升」?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夺取大阵的掌控权?

    这两个一境灵修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尚未追问,珑玲已看向身旁少年。

    指节如竹,二指并诀,梅池春低声念出珑玲所说的咒令:

    「以刑止刑,一断于法,理官之命,莫敢违逆,阵灵如律令敕,召来。」

    被大阵控制的墨家弟子全数停下了动作,天地动荡,汲隐等人抬起头来,一方青铜斗器穿过白雾,缓缓自苍穹降下。

    众人欣喜道:

    “这就是阵眼!”

    血溅棋盘,蔺青曜看着眼前突然呕出一口血的师月卿,起身扶着她的肩问:

    “怎么回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盯着染血棋盘上的那两枚白棋道:

    “出了点意外,「商君方升」不受我控制了。”

    她知道其中一枚白棋是珑玲,也知道她闯入了另一个人的幻象中。

    师月卿本想全力施压将这二人困杀在幻象中,却没料到,这个与她抗争的幻象主人,却不知为何突然神魂力量暴涨,直接冲破了她的压制。

    珑玲身旁的人是谁?

    谁会助她?

    师月卿挡下了替她擦拭血痕的女使,言简意赅对蔺青曜道:

    “青曜,速速命季衍等人暂时撤离,他们要开始反攻了。”

    一线牵的蛊虫在掌心动了动。

    墨家青铜城外驻扎的季衍有所感应,他摊开手心仔细辨认楚地来的消息。

    在阵外守了大半夜的副官与敕命鬼狱的几个狱官闲聊。

    “这位月卿大人可真是算无遗策,墨家这些弟子就跟蚂蚱似的,真就一个个自己就往我们的大阵里跳。”

    “这一战大胜回去,一整年的功绩都满了吧?”

    “那肯定的,月川城夺城,杀墨家统领萧离,这一战要是再斩副统领汲隐和这一队墨家弟子,无论青铜城攻不攻得下来,对墨家都是重挫,这功劳算起来,不亚于当年玲珑大人斩杀那位兵家诡将。”

    “以前玲珑大人只会带着我们去杀那些邪祟,这些脏活累活,干到死也赚不上几个功绩,巫山每年论功行赏,咱们敕命鬼狱别说受赏,邪祟杀得不够数,还得被淘汰出去——杀诸子百家的这些弟子不比杀邪祟轻松?今年功绩轻松到手,不用担心年底被清算踢出去了!”

    副官闻言咧嘴笑道:

    “所以我跟你们说,跟着月卿大人准没错!”

    一时赞同声无数,季衍却拧紧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因为解读出来的消息,说的似乎是:

    「先行撤离,寻找时机再行伏击」

    命令极其简短,毫无前因后果,蛊虫传讯的弊端就是这样,内容越长,消息传递的时间差也越长,所以为了及时将消息传过去,讯息往往残缺不全。

    季衍看了半天难以理解。

    他们现在正占上风,撤离是什么意思?

    “——不用解读了,她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声音响起的同时,季衍猛然抬头,围守在外的巫山巫者也全数将目光投向无声无息出现在浓雾中的身影。

    “不好!”

    季衍倏然起身,还没来得及下令,只见数百箭矢穿过澄明月色,如黑雨密密麻麻落下。

    伴随黑雨而来的,还有一道迎面劈来的剑光!

    季衍迅速错身,剑气却只是从他掌心一掠而过,剑端碾碎他掌中蛊虫的下一刻,它衔着血珠,不过眨眼就贯穿了季衍身后之人的胸膛。

    “副……”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时间,季衍周围已有许多被灵弩贯穿的尸首,在箭雨掩护下近身的幕篱少女甩掉剑上血珠,死不瞑目的副官睁大眼倒在她的脚边。

    就连其他死里逃生的狱官们也一时失了言语。

    幕篱覆面的少女看不清模样,她手中只握着一把连剑柄都没有的剑,但不妨碍她以神鬼般的速度夺人性命。

    她道:“师月卿

    是叫你们快逃,再不逃,就逃不掉了。”

    看着她的背影,季衍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这样纯粹只为杀人而生,没有半分多余花招的剑技,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可——

    那个人不是灵气尽失,成了废人吗?

    季衍定定看她:“一境灵修?以你的实力说这种话,会不会太狂妄了?”

    语罢,他倾身攻来。

    身为三境灵修的季衍固然还不能创生自己的灵气,但调取天地六气的能力已入至臻。

    「晦」之气带着吞噬一切的压迫感,剑鞭缠住珑玲手中长剑的一瞬间,珑玲体内六气迅速被他夺取,季衍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松。

    果然,这么弱,不可能是她。

    她只是身法快,方才又借了墨家灵弩替她开道的势而已。

    “你知道你为何卡在三境巅峰无法迈入四境吗?”

    珑玲看着缠绕在她剑身上的剑鞭忽然开口。

    季衍眸色一凝。

    “你心思太重太杂,这样下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喜怒极少形于色的季衍难得露出一个冷笑。

    “一个一境灵修还妄言指点我!”

    剑鞭拖拽着长剑,将珑玲整个人甩向地面。

    季衍没功夫和一个无名小卒较量,这些人里面唯一算得上对手的,唯有一个与他同为三境巅峰的墨家统领汲隐。

    季衍冷声道:

    “她就交给你们,其余人随我……”

    意识到什么,季衍蓦然回头,这才发现本该在前面的汲隐不知何时已经绕行到他们后方,正带着墨家弟子前后夹击他们!

    墨家弟子一向擅机关而不擅正面迎战。

    是谁在背后指挥!

    此刻却不容季衍深究,余下的巫者已经不足七成,真要是让汲隐围杀成功,再想翻身就太晚了。

    季衍认定指挥的人是汲隐,毫不犹豫俯身冲去,然而行至半途,眼前又飞来那道戴着幕篱的身影。

    “怎么又是你!”季衍咬牙切齿,“滚开!我没功夫在这儿陪你游戏!”

    底下忽而传来一阵低笑。

    季衍余光扫去,这才发现混战之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蓝衣少年倚着树干,那人一双狐狸眼弯弯,纵然脸色苍白,笑意里却有种能轻易挑人怒火的轻慢与讥诮。

    “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只要我想,莫说这里,这天下都是她的游戏场。”

    季衍愣了一下,旋即嗤笑:

    “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收回视线,长臂一震,剑鞭如游龙缠绕而上,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住了少女手中那柄杀气腾腾的剑,季衍正欲碎了她那把剑时,突然面色一变。

    灵气覆剑,冲开了缠绕剑身的剑鞭。

    怎么回事?

    一个一境灵修怎可能冲开他的剑鞭?

    那样的灵气,简直就像——

    幕篱下的那双眼很亮。

    她看着自己剑身上流转的灵气,属于一境灵修的驳杂之气被季衍的剑鞭吸走,但还有一缕气是季衍无法吞噬的,那是属于曾经四境巅峰的珑玲所创生的灵气——「太阴寒水」。

    这一次,比之前迎战墨家钜子时更加纯粹。

    即便只是从被封的仙基中强行逼出来的一缕,也和无法创生灵气的三境灵修隔着一道天堑。

    季衍心中惊骇,却并不慌乱。

    不管她用了什么歪门邪术,一境之力也绝不可能与三境灵修抗衡。

    他侧身避开她的剑锋,重调灵气,正欲全力绞杀珑玲时——

    梅池春冷睨着那个方向,道:

    “尾阵,护。”

    这手段,是兵家的人?

    季衍意识到的同时,居尾阵的墨家弟子速度极快地向季衍攻去,季衍根本没防备身后,整个人冲翻在地。

    还没等他起身,剑气如影而至,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季衍左支右绌,应付得略显狼狈,要是实力不济败了他绝无二话,但这种打法是个人都忍不了。

    “卑鄙无耻!是男人就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你们巫山的人也配称堂堂正正?”

    梅池春讥讽道:

    “刚才那个阵法,是你们巫山那个叫师月卿的人布下的吧?阵法是借来的,灵气是不够用的,我听说几个月前师月卿大败司狱玲珑,我很好奇,就她这点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水平,是用什么阴谋诡计赢的?”

    幕篱下的珑玲长睫微颤,沉默不语。

    一名敕命鬼狱的狱官却在混战中高声道:

    “月卿大人年纪轻轻便是四境灵修,她的水平你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哪儿来的痨病鬼敢诋毁月卿大人……哎呦!”

    听到后半句话,珑玲回首一剑,将那人震出人群,在树干上重重砸晕过去。

    面色苍白的梅池春笑意不变。

    “我听说,司狱玲珑出任何任务都是拼杀在最前面的那个,从没有坐镇后方让手下人替她的功绩拼命的道理,我是不知道她什么水平,但问题是,她敢踏出巫山十二殿,让我瞧瞧她是个什么水平吗?”

    少年朗声传彻四野,珑玲心底的某根弦也似乎被他的话拨动。

    原来是这样。

    当初秀秀问她,想不想重回巅峰回到巫山将师月卿打得落花流水,她毫不犹豫地说不想,秀秀觉得她是嘴硬,珑玲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想。

    她那时不肯杀秀秀破除心障,恢复灵气,巫山绝不会让世人知道他们失去了九州第一强者,即便不是师月卿,巫山也会找一个人取代她的一切荣耀和头衔,确保巫山地位不可动摇。

    她一直清楚这点。

    她只是突然明白,原来不是她宽宏大量不恨师月卿,而是因为,她介意的是其他东西。

    她落败那日,敕命鬼狱的那些旧日同僚毫不犹豫地与她撇清关系,仿佛生怕被当做司狱玲珑的旧部,不能得到新任司狱的重用,撇清关系后还得踩上一脚,方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立场。

    和师月卿相比,她与他们在巫山敕命鬼狱共事百年,也曾出生入死,尽力相护。

    珑玲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哪怕别让她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呢?

    “跟他废什么话!赶紧突围!是想都死在这里吗!”

    季衍忍不住怒喝。

    压在他上方的珑玲歪歪头,没什么表情,平静道:

    “他们我是不知道,但你今天,应该是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忽而一阵风吹过,恰好掀起她垂下的幕篱,让季衍一瞬间看清了那双叫他无比熟悉的眼。

    “玲……”

    “不是玲珑,是珑玲,这么多年在蔺青曜身边共事,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名字啊。”

    她一声轻叹,季衍的瞳仁却因震撼而颤动。

    令他震撼的并非珑玲的样貌,而是她在这一刻突然猛增的灵气!

    那样汹涌澎湃的速度,根本不是短时间能调动来的天地六气,更像是——

    离圣者只差一步之遥的陆地神仙,属于四境巅峰的司狱玲珑才会有的磅礴力量。

    她的禁制,松动了。

    “珑玲大人——”

    她想起在巫山第一次见季衍时,他微笑着对她说,同在蔺大人手下,还请玲珑姑娘多多关照,日后都是一家人,出任务时若有需要,千万别客气,尽管说。

    后来也是季衍,他对蔺青曜道:

    玲珑大人既然不愿恢复灵气,就是一颗废棋,还望蔺大人莫要心软,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下一任敕命鬼狱司狱,不能让其他殿主找到机会,趁机动摇蔺大人的位置。

    这一次,季衍终于叫对了她的名字,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眉心处劈开的缺口溅起温热鲜血,有一滴落入了珑玲眼中,她眨了眨眼,在一片血色的视野中看到蓝衣少年的身影在她身边半蹲。

    “玩得开心吗?”

    珑玲望着他,任他用绢帕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动了动唇:

    “还行。”

    梅池春点点

    头,又拍了拍季衍仅剩的半张脸,笑道:

    “你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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