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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惊变

    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今夜不必走了,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梅池春抬头道,“明日应该会有大事发生,不过,战场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明天一切照常,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好。”

    珑玲起身欲回,却又忽然被人攥住手腕。

    “还有——”

    回头看到他长眉压沉,眸光肃然,珑玲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再说一次,你今晚打算睡哪儿?”

    珑玲眼珠一转,才想起来她方才说了,尉迟肃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此刻她看着少年阴恻恻的表情,她道:

    “睡你这里?”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哦哦哦。”

    珑玲意会,摆摆手道:“那我去啦,你好好休息!”

    绯红的裙摆绽开又合拢,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吹熄烛台,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梅池春缓缓阖目躺下。

    少女留下的气息并未在内室里消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在内室潮湿空气中勾起某些浮想联翩的画面。

    一炷香后。

    浑身血液下涌的少年,于黑暗中睁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

    珑玲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她回去后,就让公孙秉给尉迟肃传话,问他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个房间,不行的话给她指指路,睡厨房也可以,反正她一回生二回熟了。

    她这样一说,公孙秉忙不迭就去传话了,很快就得了回复,让人给珑玲安排了一间舒适宽敞的寝室。

    醒来后的珑玲摸了摸被褥的料子,又捏了捏枕头。

    想到昨夜梅池春那些话,又是衣裳首饰,又是名贵熏香,珑玲暗下决心,日后得想办法多多赚钱。

    “姑娘醒了?正好,我们替姑娘梳妆。”

    几名女使手脚麻利,昨夜珑玲一个人穿了许久才弄明白的嫁衣,今日几人三两下便给她穿戴整齐,就连头发也给她梳了一个繁复又不累赘的发式。

    待点上胭脂,女使笑道:

    “姑娘自己瞧瞧,有没有何处不满意,我们再给姑娘重新梳妆。”

    珑玲对着铜镜眨眨眼。

    镜子里的人原本是淡雅的空山新雨,经过这几位女使随便涂涂画画,竟一下子光彩夺目,丽色秾艳。

    “姑娘?”

    女使不解地看着握着她手指反复端详的少女。

    珑玲抬头:“你好厉害啊,这简直就是易容。”

    女使们一愣,旋即纷纷笑得花枝乱颤。

    刚踏出房门的蔺青曜也听到了这阵笑声。

    “……昨夜子时,月卿大人已从巫山出发,若无意外,申时即可赶到死生冢。”

    婚仪差不多也是申时开始,蔺青曜无端联想起这件事。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知为何不能成眠。

    兵家是股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如果能将他们炼成辟兵人,九州之内,巫山将无人可阻,只是尉迟肃行事颇有城府,他需要另想计划。

    想着想着,回过神来,脑海里全都是白日里珑玲的一举一动。

    这不对。

    他为何要被她牵着走?

    就算她真的背叛自己又如何?他手底下仍然有无数精兵强将,根本不缺她一个灵气被封的三境灵修。

    不过是因为夜晚多思,胡思乱想了一下而已。

    蔺青曜紧蹙的眉头松了松。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客舍,去会一会尉迟肃时,对面客舍的门缓缓打开。

    金步摇在乌发间轻响。

    头顶压着前所未有的分量,珑玲跨过门槛,裙摆逶迤拂过地面石砖,以往如风的轻健步伐,难得沉稳许多。

    她抬起头,脸上看不见新嫁娘的羞怯,倒是有种微妙的好奇与雀跃,显得她顾盼生辉间,有种从前所没有的生机勃勃。

    蔺青曜看着眼前粉面桃腮,色如春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

    “……你怎么……”

    三个字说得略显艰涩,蔺青曜眉头极困惑地锁紧,但眼底漾开的却并非不满,而是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微光。

    仿佛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珑玲不只是辟兵人。

    她还是个女子。

    珑玲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蔺青曜所住的客舍就在

    她对面。

    不过,即便碰面,她与他似乎也无话可说,尤其是他此时欲言又止,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珑玲略一颔首,便快步从他身旁经过。

    蔺青曜这才如梦初醒。

    “她去哪儿了?”

    鸦九回话:“吉时快到了,玲珑大人自然是去拜堂啊。”

    拜堂?

    蔺青曜缓缓抿紧了唇,随即一语不发地抬步前行。

    途径玄武院各处,才发现一夜的功夫,死生冢上下都挂满红绸,尉迟肃雷厉风行,连自己的婚事也快刀斩乱麻,连卜个良辰吉日的步骤都省了。

    但要说不用心,他原本也可以昨夜就直接成亲,偏偏又推了一日,正经准备了一个婚宴。

    难不成尉迟肃真喜欢珑玲?

    不就见了一面,他喜欢她什么?

    从前那个梅池春也是,明明珑玲一直对他喊打喊杀,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还贱嗖嗖往上贴,图什么呢?

    蔺青曜越想越烦,越走越快。

    走到回廊时,突然在拐角撞见了同样跟在珑玲后头的少年。

    这一对视,蔺青曜心头跳了一下。

    尉迟肃也算爱屋及乌,连梅池春也给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袍,少年衣襟下方虽然随处都缠紧了包扎的绷带,却并不狼狈。

    他乌发高束,宽肩窄腰,就连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无损他容色隽秀,反而压住他过于少年锐意的五官,透出一点无害的脆弱感。

    ——此人当真与梅池春样貌极其相似。

    “早啊,蔺大人,娘家人来送嫁啊。”

    少年语调戏谑,眼神却睥睨,轻易就能激起旁人怒火,蔺青曜固然知道他实在刻意激怒他,也免不了冷笑一声:

    “靠着女人才能活下来的废物,也有资格说风凉话?”

    梅池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微笑着反唇相讥:

    “蔺大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

    蔺青曜眼底溢出寒意,梅池春却仿佛看不见,还从容不迫地道:

    “靠女人怎么了?天底下谁不是靠女人才能出生?我靠的可是九州第一的司狱玲珑,有什么拿不出手的?怕只怕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蔺大人说是不是?”

    “……”

    “两位大人——”

    公孙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这一触即发的两人。

    “吉时将至,给二位大人安排了席位,快请入座吧。”

    蔺青曜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明显是来解围的公孙秉,他盯着梅池春道:

    “别以为你在死生冢,我就不敢杀你,兵家再强,也敌不过巫山十二殿的力量,取尔首级,只在我一念之间。”

    梅池春却挪开视线,望着死生冢两侧山谷上方道:

    “这一念未至,是在等你的那位未婚妻率巫山巫者前来支援是吧?”

    蔺青曜眸如寒潭,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梅池春笑了笑: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不动手,你就真杀不了我了。”

    公孙秉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虚弱成这样还敢激怒一个四境灵修!

    不要命啦!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蔺青曜只觉得可笑。

    难道是指望珑玲护着他?

    他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之所以现在不动手,不是等什么后援,纯粹是杀他太过容易,他没必要当着珑玲的面做这件事。

    一个一境灵修,到底哪儿来的底气挑衅他?

    这边二人针锋相对,另一边的尉迟肃看着盛装绯衣的少女款款而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凝眉,抬手制止了乐工奏乐。

    尉迟肃抬首向上方望去。

    果然来了。

    先到的是墨家,还是巫山巫者?

    无论是谁先到,这两家的人终会在死生冢外碰头,墨家与巫山这些时日本就结怨深重,只差一点火星,自会烧起一场大火。

    眼前的这三人,就是这点点火星。

    “玄武院命将听令——”

    “封锁死生冢入口,开启护山大阵,准备守山。”

    尉迟肃回过头,冲珑玲道:

    “抱歉,今日婚事别有动机,但在下求娶珑玲姑娘却真心实意,来日定当重新还给珑玲姑娘一场婚宴。”

    珑玲眨眨眼,还未开口,一个散漫嗓音先一步道:

    “不必了,来日就算有婚宴,也轮不到你做主角,用不着你还。”

    尉迟肃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握住珑玲的手,缓缓拢起眉头。

    “梅池春,你杀我父亲,我留你一命已是天大恩典,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

    梅池春伸出两根手指抵住珑玲的剑柄,示意她稍安勿躁。

    抬起头,少年唇边笑意浅浅。

    “你父亲尉迟武膝下儿子足有十八九个,按得宠程度,怎么排都排不到你做这个大将军王,要不我替你杀了他,你能靠实力当上这个大将军王?”

    “尉迟肃,你这位置算是我送给你的,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谁又恩将仇报,横刀夺爱?”

    珑玲静静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侧脸。

    所有的怀疑,揣测,都尘埃落定,珑玲心中如山海翻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波澜。

    就好像这本就是件意料中的事。

    这天上地下,除了那个曾经总是赶也赶不走,追在她身后的狐狸眼青年,谁又会不介意什么替身,永远站在她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呢?

    “你终于承认了。”

    尉迟肃定定看着他。

    “你送我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实非你本意,我凭实力坐稳这个位置,也无需领你的情,更不会将珑玲姑娘拱手让人,今日无论墨家还是巫山,都不可能攻下死生冢,梅池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你执意与我相争,没人救得了你。”

    “谁说只有他们?”

    少年微抬下颌,目极远眺,落在死生冢上空浩浩荡荡而来的月白身影上。

    尉迟肃放眼看去,看到的并不是布衣草笠的墨家墨者,也不是通身玄色的巫山巫者,来者数百,衣诀翩然,一派儒雅风流,皆腰悬玉佩,气度从容。

    不是墨家,也不是巫山,而是一群儒家君子!

    “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

    梅池春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悠悠笑道:

    “虽然一贯以德服人,但如果不行,其实也略懂一些拳脚。”

    第32章 第32章相认

    仿佛是为了印证梅池春的话,雨后初霁的晴空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我等不请自来,搅扰大将军王的婚仪,失礼了。”

    月白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为首二人之中,一人黑发,一人银发,出声者嗓音年轻,俨然是那位黑发玉冠的儒者。

    “在下玉皇顶梅院大弟子江载雪,听闻玉皇顶有一名失踪的小师弟被兵家玄武院院尊霍启强掳,特携儒家弟子三千,前来向大将军王确认——不知这死生冢的护山大阵,是我们自己开,还是大将军王替我们开?”

    光听这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恍惚令人有种温和好欺的错觉。

    可仔细一听。

    自己开?

    这不就是要攻进来吗!

    谷底的一众兵家弟子如临大敌。

    饶是对死生冢的地势和大阵有信心,但玉皇顶的儒家弟子突然来袭,也足够引得人心动荡,众兵不安。

    尉迟肃凝眸仰视片刻,转头

    看向乌发高束的少年。

    “你是儒家弟子?你不是梅池春?”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少年散漫轻笑,“大将军王还是先想想眼下困境该如何解吧。”

    珑玲观察着尉迟肃的神情。

    在短暂的凝重后,此人很快冷静下来,小麦色的面庞没有多余神色,望着头顶浩浩荡荡的儒者,他以食指中指抵住喉咙,嗓音回荡在山谷之上。

    “玄武院院尊霍启滥杀无辜,已按军法处置,诸位若是想为你们死去的小师弟出气,我可以让人将尸首送至玉皇顶,任凭诸位处置。”

    尸首?

    珑玲眉心微动,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尉迟肃的用意。

    ——抓梅池春的主谋霍启已死,只要他咬死否认梅池春的身份,最讲究名正言顺的儒家君子便师出无名。

    正如墨家逢玄龟令求救必出,儒家也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攻打死生冢。

    诸子百家之所以与九州民间那些不成体统的小势力不同,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贯彻自家的行事准则,否则何以在乱世立足,让天下万民信服?

    被身旁少年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珑玲缓慢地反握了回去,看向尉迟肃的眼神戒备几分。

    梅池春目视前方不动,却也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

    江载雪略一蹙眉,道:

    “大将军王说笑了,我小师弟不就站在你身旁吗?”

    “阁下看错眼了,这里没有你们儒家弟子,此人乃是曾经意图背叛兵家投效巫山的兵家叛臣,昨日他使出我兵家绝学「风林火山」,死生冢的兵家弟子皆为见证,阁下执意要将他指认成你们儒家弟子,莫非是想借此插手我兵家内务?”

    梅池春眉梢微挑,若非自己就是他口中叛臣,真是忍不住替他这临场反应的能力抚掌赞叹。

    梅池春笑道:

    “难怪尉迟武当年容不下你,既有实力,又还有点脑子,尉迟武正当壮年,岂容你一日日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你应该庆幸,如果当初坐在大将军王这个位置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给你执掌兵家大权的机会,更不会让你有投效巫山的可能。”

    梅池春面色如水,不见波澜。

    珑玲却拢起细眉。

    投效巫山?他何出此言?

    当年她对梅池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的那个梅池春虽然总是缠着她,说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但并不会因此就在争夺龙脉时放一点水。

    战场相逢,她与梅池春的每一战无论胜败,都极其凶险。

    她那时听命于蔺青曜,自然不会惜力,而梅池春也对争夺龙脉有一种莫名的执著,阴谋阳谋层出不穷,一旦咬死就绝不肯松口。

    尉迟武因此而极信任梅池春,给了他号令整个四灵院的权力。

    ……可话又说回来。

    他为何会成为兵家弟子?

    珑玲在幻象中窥探过他在玉皇顶的回忆,更是亲眼见证着他作为兵家诡将的百年。

    他若是对儒家有恨,当年风头正劲时便可挥师东出,率领兵家攻打玉皇顶。

    若是想要权势名声,他应该向世人公开自己太子姬弃的身份,九州仍有许多周王室的拥趗,以他的能力,这样做绝对比以一个兵家弟子的身份起步更快。

    如此思索,珑玲才发现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

    她一直被动接受他的爱与恨,却从没想过,自己主动靠近真正的他。

    “——梅池春要是真想投效巫山,又何至于十年前被司狱玲珑所杀?”

    僵局之中,突然响起少女平淡而有力的嗓音。

    尉迟肃略有动容,朝她投来幽深视线,死生冢上空的江载雪等人,也终于注意到这个与梅池春并肩而立的身影,聆听她接下来的话。

    “你口中的兵家叛臣,在他执兵家大权期间,是否是兵家百年来最为强盛之时?”

    “十年前的兵家,实力雄厚可与巫山、墨家、儒家三家平起平坐,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大刀阔斧改革,与农家交好,让兵家弟子不必依赖烧杀劫掠生存。”

    “世人唾骂梅池春是个在九州掀起无数战火的魔头,但你们不得不承认,他一人担下了兵家所有的罪责。他死,世人对兵家的骂名一笔勾销,而你继任兵家之主的位置,虽是凭实力上位,但至今仍在站在他为你打下的基石上,享着他为你留下的荫蔽——尉迟肃,你能否认这点吗?”

    整个死生冢的谷底回荡着少女不算凌厉的嗓音,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

    眼前少女不仅仅是与他爱恨纠缠百年的心上人,也是这天下唯一能与他匹敌,于生死一线间相识相交的知己。

    梅池春很轻地笑了笑。

    公孙秉站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人心浮动,隐隐有了偏向。

    尉迟肃默然片刻,道:“我若执意杀他呢?”

    少女嫁衣如火,手中却拎着一把与她一身雍容格格不入的利刃,拇指推剑出鞘,凛冽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那就只有请你再三思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莽撞兵卒突然出声:

    “大将军王三思!”

    公孙秉垂首而立,并不意外地在心底倒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静默倒数,谷底再次有人高呼三思,就像一颗颗火星落入干草堆,撩起摧枯拉朽的火势,顷刻间连绵成山呼海啸般的声势。

    “大将军王三思!”

    这一声声如浪潮拍打在山谷中,层层叠叠涌入上空。

    “霁明。”

    江载雪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朝身旁的银发儒者躬身垂首。

    “老师有何吩咐?”

    银发儒者样貌约莫三十出头,宽额美须,仪表瑰杰,灵修容颜难老,但见他一头华发,也能猜到他的年纪至少在两百岁以上。

    “献之身边那女子,你可认识?”

    江载雪扫了一眼,摇头道:

    “学生不知,但师弟从前在兵家经营百年,有一些忠心追随的下属,或二三相交的知己,也不奇怪……老师,那个尉迟肃不过是看准了我们儒家死穴,想要颠倒黑白而已,师弟能靠借来的躯壳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迟则生变,还请老师速速下令,营救师弟。”

    银发儒者无言望着下方的珑玲。

    那目光沉寂如万年冰封,在无声的注目中,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

    珑玲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在审视自己,那种来自四境巅峰的绝对压制,即便只是透过目光传递而来,也令人寒毛倒竖。

    他认出自己是司狱玲珑?

    不,直觉告诉珑玲,他此刻的眼神,绝不仅止于此。

    银发儒者缓缓抬起手。

    下方的尉迟肃目光一凛,周身荡开一股刚劲气流,轰然冲击过整个谷底叫嚷的兵卒,红绸如烈火翻飞,在这位四境灵修的灵压之下,众将终于安静下来。

    “尔等既然执意擅入,不知日后九州万民问起今日始末,儒家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强闯死生冢之举?”

    尉迟肃疾言厉色,眉宇终于有了几分怒容。

    却听上方飘来银发儒者的淡然嗓音:

    “借口?矫饰语言,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儒家君子绝不捏造事实,贻人口实,今日率三千君子闯死生冢,乃兵家掠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你巧言善辩不愿交人,我也不再与你废话,你要师出有名,我就给你一个师出有名——”

    “尊周室,攘乱臣,迎太子姬弃,以正天下!”

    ……太子姬弃!

    梅池春的身份在尉迟肃整个计划之外。

    不只是他,恐怕天下人也不会想到,曾经在九州掀起战火无数,被世人唾骂为魔头的梅池春,竟然会是那个天生聪颖,颇得民心,本该成为九洲天子的太子姬弃!

    难怪会引来玉皇顶三千弟子,难怪连从不露面的外王孟檀渊也被惊动。

    儒家本就是周王室最大的拥趗,如今九州之内,他们信奉周室之心最诚,认为只有天命在身的周室后裔才能净化太岁,安定天下!

    众人霍然朝那重伤之下面容苍白的少年望去,然而那少年却全无半分身份超

    然的倨傲神情,反而面容一僵,攥紧了珑玲的手。

    “不好,快走!”

    珑玲之前满心被梅池春的身份占据,此刻后知后觉,才将太子姬弃、梅池春和阿拾这三个身份真正联系在了一起。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上空传来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是儒家十六字诀所炼的真言字诀!”

    看着那在半空中与死生冢护山大阵相撞的墨色篆字,见多识广的公孙秉惊诧高呼。

    一字之力,撞向整个护山大阵而不碎,这人不是简单的四境灵修!

    珑玲也在这烈烈飓风中,辨认出了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商君方升」,她曾在梅池春的幻象内直面过这个人,他就是梅池春口中的老师——

    “儒家外王,鬼谷六杰之一,孟檀渊。”

    蔺青曜遥遥望着天上月白身影,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论起关系,此人与他母亲蔺苍玉还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这层关系毫无意义。

    当年同门的鬼谷六杰,结业离山后各自为政,即便是昔日同门,为了各自信仰,杀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如果梅池春真是太子姬弃,诸子百家秘术众多,他又是周王室血脉,有天子气运,死而复生之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蔺大人!兵家现在自顾不暇,正是我们离开的时机!”鸦九道。

    蔺青曜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在兵家弟子护送下撤离的那两人。

    他冷冷道:“不急。”

    死生冢谷底小径错综复杂,只有玄武院的兵将才能辨别哪条是死路,哪条能四通八达。

    替珑玲他们引路的兵卒道:

    “——顺着这条路,每逢岔路,见三选中,见四选右,右……”

    “右转无路就上行,”梅池春接过他话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该怎么走。”

    那兵卒惊讶:“您怎么知道?”

    “你傻啊!这死生冢当年也是朱雀院的据点之一,这些伏流暗道还是梅院尊修的呢!”

    “哦哦哦!我就说是谁这么天才,能依据死生冢的地势修建一个这样能出不能进的伏流暗道,原来是梅院尊!那就合理了!”

    这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兵卒都是听着梅池春的故事长大,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本尊,激动得面红耳赤,不仅一路护送他们二人至暗道入口,还想继续送他们出去。

    梅池春出言阻拦。

    “回去帮你们大将军王守住死生冢吧,再跟下去,怕是要被当做我的党羽,日后尉迟肃清算起来,小心没命。”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跪地:

    “末将愿意追随梅院尊!”

    “不止我们二人,四灵院还有许多人心底仍然奉梅院尊为主,只要您愿意,我等可以为梅院尊尽绵薄之力,从中周旋,率追随者独立于兵家,誓死追随梅院尊!”

    暗道湿冷狭小,弥漫着潮湿寒气。

    梅池春听着这二人热血沸腾的言辞,像是有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层浅浅涟漪——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时移世易,现在的他和过去所站的位置不同,当年的计划自然随之作废。

    “你们想追随的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有太子姬弃这个头衔的梅池春?周朝已经亡了,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还跟那些儒家的老头子一样,信奉这一套?”

    他语调噙着浅浅笑意,却言辞犀利,一语道破二人所想。

    “回去吧,我一介白身,什么帝王将相早就与我无关,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而已。”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梅池春便牵着珑玲步入暗道,朝深处前行。

    视野趋于黑暗,那两名兵家弟子的身影随着光源一并淡去,只余下潮湿暗道中的水滴声,脚步声,还有行走间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方才那么能言善辩,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被他牵着的珑玲在身后问道。

    “……”

    梅池春自己也很纳闷,平日自己不说舌灿莲花,也算巧舌如簧,三分真话掺着七分假话,口若悬河从来不带磕巴。

    但偏偏在她面前,就像是遇见克星。

    尤其今日在尉迟肃面前摊牌后,又听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说的那些话,此刻竟像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笨嘴拙舌起来,许多话字斟句酌许久,还是踟躇。

    “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不意外,难不成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在故意装傻充愣?”

    思来想去,梅池春决定倒打一耙。

    “没有啊。”

    珑玲想了想,认真回答:

    “我只是昨晚开始有点模糊猜测,不过有些地方我想不通,又觉得可能不是,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干脆就不想了。”

    “所以我到底是谁,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你也不愿动动脑仔细想想,反正只要有我这么个东西,让你没事的时候逗乐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啊。”

    暗道一片漆黑,珑玲只听他平铺直叙的语调,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不满。

    “阿拾——”

    “哦不对,还是说应该叫你姬弃?姬献之?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珑玲认真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那个她最熟悉,这十年来在心底念过很多次,却一直一直没有再次等到人应答的名字。

    “梅池春。”

    少女咬字轻柔,认认真真唤这三个字时,有种其他人都不曾有的力量。

    片刻,黑暗中响起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答:

    “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她问。

    她怎么能像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一样直勾勾问出这种问题?

    梅池春有些费解,没好气道:

    “你说呢?你这话说得好笑,受害者在杀人凶手面前不可以生气?”

    说完这一句,身后没了声音,梅池春心头一跳,暗自后悔自己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提这个,随后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略带恼怒,比方才冷几分的声音:

    “当然可以。”

    “那你能不能和凶手保持距离,不要再牵着杀人凶手的手捏来捏去了?”

    第33章 第33章茉莉

    岩壁上的水珠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少年人体温炽热,水珠却冰粒一样凉,激得他不自觉力道一紧。

    “……不能。”

    梅池春没有回头,慢悠悠道:

    “我怕松手了你偷袭我。”

    这次珑玲确定他是在逗她玩了。

    很奇怪。

    待在她身边的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之前和此时此刻,珑玲望着眼前这个牵着她的人,心境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是在洛邑初遇那日复生的吗?

    怎么做到的?

    既然能够死而复生,为何会等了十年?

    难怪他当日想要强闯墨家千机阁,是想去夺回自己从前的身躯吗?

    如果回不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无数疑问在珑玲的脑海中盘桓,她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好时机,然而——

    “梅池春。”

    “怎么?”

    “梅池春。”珑玲顿了顿,嗓音在黑暗中轻轻漂浮,“我不会偷袭你的。”

    若是平时,他大约会懒洋洋地答一句“知道知道你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夺人性命”,但此刻的梅池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戏谑的话。

    这句话很轻地压在他胸口,有沉闷的钝痛。

    然而这些微的痛觉下,又有什么破茧而出,趋着光,在黑暗中没有章法地扑簌翅膀。

    他喉间干涩,半晌,动了动唇:

    “我……”

    被他紧攥的手猛然抽出,出鞘声伴随着金石相撞的铮然响起,火星四溢的一刹,珑玲刀刃抵住来剑,看清了对方尊容。

    “鸦九。”

    少女嗓音冷然如珠,敲打在这名覆面巫者的耳膜上。

    “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你觉得你的剑,杀得了我吗?”

    四目相对,对方不过露出一瞬的破绽,凛然剑锋就已贴面而来。

    珑玲说得没错,她尚未离开巫山时,蔺青曜身边排得上号的每一个下属,都会经她亲手训练,也正因此,鸦九对珑玲的一招一式苦研数十年,再熟悉不过。

    三境巅峰的灵气绕身,鸦九冷眼道:

    “当日的玲珑大人自然不行,但今非昔比,今

    日再战,可就说不准了。”

    之前作为旁观者看珑玲和尉迟肃交战,他和蔺青曜都意识到,珑玲的心境似乎有了改变。

    即便她冲破禁制,有了三境之力,也再无法使出天戮剑技那种“以万物为刍狗,代天戮民”的生杀予夺,要不是尉迟肃留手,她必败无疑。

    铮——!

    两道剑意在半空相撞。

    鸦九目光迥然,那双眼早已将她的所有剑招印刻在眼底。

    「黥咒」、「生戮」、「枭斩」——这三式,几乎是天底下每一个剑修入门必修的剑技,但凡能学到三分,已经能跃身中流,傲视许多毕生学不到皮毛的剑修。

    要如何拆招,破招,鸦九早已在巫山暗中琢磨了无数次。

    果不其然——

    不远处旁观的梅池春眉心起伏。

    珑玲灵气不够,应战匆忙,剑招被破了。

    鸦九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神色。

    他破了天戮剑!

    和师月卿不同,他堂堂正正地破了天戮剑!

    “诶呀,还真是破了天戮剑技呢,恭喜恭喜,兄台这下可是要扬名九州了!”

    暗道内响起少年笑盈盈的嗓音,这嗓音虽是恭贺,却气定神闲,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站在珑玲那头,这话听上去不像吹捧,反倒像讥讽玩弄。

    难道她是故意的?

    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出第一剑之前,他分明十拿九稳,认定失去剑意的珑玲绝不可能与他匹敌。

    可是,纵然失去往日狠厉,纵然没了那种生杀予夺的残暴,但她挥剑而来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哪怕她的剑招被他拆的拆,破的破,她也绝无一丝慌乱。

    剑意如心境,她失了从前的剑意,却仿佛在旧日的废墟上,雕琢重塑,锻造出新。

    她怎么能毫不慌张?

    她怎么还能这样镇定!

    原本略占上方的鸦九乱了阵脚,加之暗道狭窄,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如珑玲灵巧,更是愈发束手束脚。

    好机会!

    珑玲回身挑剑,在鸦九惊愕目光中,再度使出了那日与尉迟肃交手时悟出的一式。

    只不过这一次更熟稔,更完满,流畅如春水汤汤,倾斜而下,却在触及鸦九时悍然震荡,余劲无穷。

    鸦九浑身血液凝固。

    这一刻,竟有种悬起的心终于落地的感觉。

    没错,这才是司狱玲珑该有的水平。

    连一丝反抗念头都来不及生出,他被轰然一声砸在石壁上,整个暗道微微震动,落下碎石无数。

    “我想好了。”

    珑玲随手挽了个剑花,回头朝身后的梅池春看去一眼,目光明亮:

    “这一式,就叫「虎尾春冰」,如何?”

    “还不错,反正不叫尉迟肃取的那个名就行。”

    砸在碎石中呲牙咧嘴的青年挤出声音:

    “你……你诈我……胜之不武……”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双春水涟漪般的眼漾着浅笑,梅池春看着他,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想:

    “其实你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能赢过她吧?看得出来,你在她手底下败过无数次了,怕成这样,三言两语就让你破绽百出,你不败谁败?”

    方才交锋时珑玲的注意力都在完成那一式上,压根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珑玲拾起他的剑,一边端详一边道,“虽然同样是三境,不过你的灵气应该比我多一截,我要是你,刚才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抓住的,你怕我什么呢?”

    梅池春瞥她一眼。

    “其实你打起架来的时候,表情确实有点吓人。”

    珑玲眨眨眼:

    “有吗?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破招杀人,没注意过是什么表情。”

    ……就是因为在想这些事才吓人。

    不过,反正现在担惊受怕的人不是他。

    梅池春抬手攥住鸦九的脖颈,修长如竹的五指力道却大得惊人,正当鸦九的脖颈即将被拧断的一刹——

    “梅池春,你找死。”

    蔺青曜的嗓音伴随着赤金烈焰从身后暗道而来,那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至臻至纯的「阳明燥金」之气!

    梅池春立刻松开鸦九,拉住试图应战的珑玲:

    “走这边!”

    蔺青曜一击落空,又再度凝气。

    “珑——玲——信不信我连你一起烧!”

    珑玲虽被梅池春拉着,目光却一直回头看着追来的那道身影。

    闻言,她平静道:

    “我信,你一直就想要我死,我当然信。”

    “……”

    有病吧她!

    他什么时候想要她死了!?

    蔺青曜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都是梅池春的挑唆!

    自从这个人出现,珑玲就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倾倒情绪的对象,那些软弱的、暴躁的、不安的、甚至是泛着旧日痛楚的情绪,她不再接收,他夜宿于她的寝殿时,她也会微微蹙起眉头,视线移向窗外,望着巫山的飞鸟出神。

    每一次得到和梅池春有关的消息,虽然她嘴上不提,但蔺青曜知道她很开心,哪怕要翻过万水千山,一路上邪祟无数,危机重重,她也比待在巫山的任何时候要雀跃。

    她的视线尽头不再是他。

    她在期待那些没有他的风景。

    一想到这点,蔺青曜的心底便有杀意翻涌,在梅池春身份揭露时,更是连血液都为之沸然。

    “跑?你以为这暗道的路只有你知道吗?杀几个小卒,什么都会说出来的,算你运气不好,你若只是个无名小辈,珑玲非要把你带在身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你偏偏在我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喜欢谁都无所谓,只有你梅池春不行!你今日必死无疑!”

    他和与他有关的人都死了,珑玲才能彻底死心!才能变回她从前的样子!

    疾风中,梅池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底也浮现一抹寒芒:

    “这么巧,我觉得我这条命交代在谁手里我都认,唯有你蔺青曜,不行,也不配。”

    “口出狂言!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你也知道,我若还是从前的我,你连在我面前活过三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珑玲欲言又止。

    这两个人怎么越说听起来越幼稚了?十几岁的小孩子都不这么放狠话了吧。

    眼看着这暗道快至尽头,身后的蔺青曜穷追猛赶,估计只要等他们出了暗道,天地宽阔,就准备下死手了。

    不只是他,还有鸦九,或许还会有巫山赶来的巫者——梅池春既然能找机会向师门求助,蔺青曜身怀一线牵,自然也可以向巫山调兵遣将。

    “躲是躲不过的,趁现在还有体力——”

    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误打误撞,将禁制冲开了一角,但万一这一次也可以呢?

    不试怎么知道?不试就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疾跑中的珑玲下定决心,屏气凝神。

    然而跑在她前面的少年却先她一步驻足。

    他将反应不及撞进他怀里的珑玲稳稳接住,珑玲错愕抬头,却见他双目幽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扣住石壁上一块凸起。

    “他想杀的人是我,你如果只是觉得愧对于我,现在跟他走,就算你救我一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珑玲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难得浮出怒意。

    “你怕死是吧!”

    梅池春见她这个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但笑过之后,双眼却有淡淡的寂寥之色漾开。

    “没错,我怕死,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自幼长大的师门,我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珑玲微微怔了怔,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弦外之意。

    “可我还是想问——”

    “如果你不是因为愧疚才说我是你的心上

    人,珑玲,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梅池春没想到,十年前被那一剑斩断的话,还有重新再续的机会。

    他更没想到,少女望着他,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不假思索道: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不跟你走,你也得跟我走啊。”

    “梅池春——”

    拐角处,银冠紫袍的身影阴魂不散而至,珑玲霎时握紧了剑,眉宇凛然。

    蔺青曜冷笑:“居然还敢磨磨蹭蹭不走,找死。”

    然而对面的少年一抬头,反倒是蔺青曜愣了一下。

    ——原因无他,那张风神俊朗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惊惧,反而一扫沉郁阴霾,扬起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流转,说不出的风流张扬,光彩照人。

    “不好意思了,她说她愿意跟我走,就算是阎王索命,也得先给我让让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让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也得看你有没有让我让路的本——”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齿轮咬合声响。

    梅池春右手所扣的那块石壁凸起不知何时下陷,在蔺青曜攻来时,地面金光大盛,一道蕴含着「少阳君火」之气的兵阵掀动猎猎气流,轰然吞没了那道紫色身影!

    “梅——池——春——你竟然——”

    他居然在自己修建的暗道里留了这么一手!难怪他要往这里走!

    而珑玲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梅池春从前留下的一道保障,而且,这兵阵的等级绝不低,否则也不会瞬间将身为四境灵修的蔺青曜击飞。

    死生冢不过就是兵家的一个据点而已。

    他设下这么厉害的兵阵做什么?

    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费尽心思保护?

    来不及询问,珑玲只觉脚下一空,原来这兵阵要守护的东西就在下方,她下意识要踩着石壁上攀,却听狂风中响起少年笑语:

    “怕什么!只管跟我来!”

    风声呼啸而过,失重感席卷全身,珑玲并不喜欢未知,她喜欢能掌握的,脚踏实地的,一眼就能看到目的地的东西。

    不知为何,有许多从未深思过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涌上了珑玲的心头。

    ——堂堂敕命鬼狱的司狱大人,原来在巫山过的都是这样的苦日子?

    ——每日按部就班地训练、审讯、杀人,即便离开巫山,也是一样的奔波、除祟、杀人,日复一日,没有尽头,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的杜鹃花又开过一季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留心看过?

    ——没留心也没关系,九州辽阔,北边的落日恢弘,南边的江水肥美,就算那些美景,日后都被太岁侵蚀,也还有许多你没尝过的好吃的,你没看过的百戏,有一日,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也会离开兵家,去看这些书里写的东西。

    ——司狱大人,到那时,到那时啊,你……

    后面的话飘散在春夜的晚风中,他从来没说完,只是用那双眼久久凝望着她,好像希望她能读懂,又希望她读不懂。

    但此时此刻。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珑玲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片浸没在太岁瘴气中的密林。

    入目处,有一株巨大的、早已干枯凋零的垂枝茉莉伫立在眼前,梅池春缓缓上前,有些遗憾地摸了摸枯死的树皮。

    “当时寻这株垂枝茉莉,花了我不少心力呢,没想到还没看见它开花的样子,就已经被瘴气侵蚀了。”

    这里是他当初修建死生冢时发现的地方。

    曾经入口处藏在河底,没想到时隔多年,河水干涸,瘴气弥漫,曾经瑶池一般的仙境,也变成了一片草木凋敝的荒芜之地。

    “不过之前修建的屋舍应该还在,那里建在一处小龙脉的尾巴上,周围有兵阵隔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能供我们落脚,我让公孙秉知会过我师兄,如果寻到机会离开死生冢,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他回头看向珑玲。

    “走吧。”

    珑玲轻轻颔首,踏着一地枯叶上前,却在那株垂枝茉莉前驻足。

    “它会再开的。”

    梅池春微怔。

    “我保证,我一定会让它再开的。”

    少女的掌心贴着那株花树,信誓旦旦,仿佛某种郑重诺言。

    十年无人光顾的地方骤然迎来了它的主人,空气里似有微风扰动,梅池春看着垂在她头上的根根枯枝,眼中似乎映出了满目春光,洁白茉莉一穗穗垂落盛放的场景。

    他拨开快要缠住她乌发的枝条,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不开也没有关系。

    反正,他已经看过花开的样子了。

    第34章 第34章对错

    穿过荒林,越过干涸池水,瘴气渐渐淡去,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绿意。

    “——姬师兄不愧是咱们玉皇顶的弟子,在兵家那等蛮荒之地待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生活情趣,连这种地方都建了一片竹屋,就好像知道咱们今日要来一样。”

    眼前这片竹屋三间合抱,十丈外,有一大片作为屏障的篁竹围绕,既是阵法,也做观赏,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

    若这条梵音水没有干涸,竹影照在明晃晃的水波上,夏日清凉,冬日覆雪,各有意趣。

    江载雪瞥了眼正招呼着其他弟子一同帮忙洒扫的师弟,蹙眉冷声道:

    “自作多情,这儿跟你们可没关系。”

    “没关系又如何?今日我们帮了姬献之这么大一个忙,让他请我们进去歇歇脚怎么了?”

    一名衣角绣着兰花的青年微微笑着走来,和江载雪一起站在入口张望。

    “诶呀,还得是梅院的人最得老师信任,要不是姬献之这次主动求援,恐怕我们兰院都不知道他复生的事——不过他死讯刚传回玉皇顶的时候,老师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时隔十年,又成了?”

    江载雪道:“等老师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敢去问老师,我还问你?不过,我们这次真不准备顺势攻下死生冢?”

    兰花衣袖的青年若有所思:

    “姬献之这小子该不会在兵家待太久有感情了,故意说什么墨家肯定也会来,让我们不要强攻,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这都来半天了,也没瞧见墨家的人影啊?”

    虽然他不大喜欢墨家那些墨者,不过平心而论,墨家一门心思弄他们的「天音云海」计划,很少掺和这些争权夺势的事情——除非他们是为太子姬弃而来。

    青年又回忆起当年墨家与他们争夺姬弃尸骨之事。

    到现在他也想不通,墨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跟他们争这个?

    他们接师弟尸骸回去是下葬的,他们抢回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墨家钜子与他们老师之间的私怨?

    “来了。”

    江载雪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神思。

    定睛一瞧,竹影婆娑间,果然有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走来,正是玉皇顶弟子熟悉的样貌。

    不过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稍显娇小的少女。

    那少女红裙灿然,身形清瘦纤长,脸蛋只有巴掌大,还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占去大半,尤其此刻妆容昳丽,漂亮得仿佛白瓷娃娃。

    偏偏白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乖巧可爱的表情,只有一双沉静而乌黑的眼。

    对视得太久,反而令人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

    “姬师兄——”

    “姬师弟——”

    原地修整的玉皇顶弟子也发现了林中身影,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追问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梅池春却摆摆手,在一众簇拥之下抬脚往里走。

    “闲话待会儿再叙,逃了一路累死了,先倒点茶水来,今年玉皇顶的新茶有吧?昆山虎梅就行,不过记得要用山溪水泡……”

    “你小子,老师还带着竹院和菊院弟子跟兵家干架呢,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挑嘴?”

    “放心,早给你备好了。”

    “你先把这竹屋门口的禁制解了,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封得这么死。”

    一群弟子如鸟雀般叽叽喳喳围上前来,珑玲不过慢了半步,就被挤到了外层。

    看得出来,他与玉皇顶的这些弟子的确关系很好。

    即便这百年来他都是作为兵家朱雀院院尊,能与玉皇顶来往的机会不会很多,但这些昔日同门,也愿意千里迢迢来救他,阔别多年,感情似乎也不减从前。

    珑玲站在人群中  ,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来的却是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

    所以他才难以接受吧。

    明明天资出众,知交无数,大好人生才刚刚在他眼前展开,就被自幼抚养长大的师长告知,他没有后面的人生了,他必须为了天下人去死。

    珑玲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这或许比蔺家对她要更残忍一些。

    她生来就被告知,自己是要为蔺青曜而活的,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但他对玉皇顶的人应该是有期待的吧?

    视为亲友,再被打回原形,这真是比从没有过期待更残忍一些。

    “在下江载雪,字霁明,是玉皇顶梅院弟子,见姑娘你腰佩长剑,这一路行来,对我师弟应是多有照拂,玉皇顶上下感激不尽,日后来我玉皇顶,一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眼前的年轻儒者袖口绣着梅花,珑玲走了下神,忽而想到梅池春叫这个名字,或许就是因为他是梅院弟子吧。

    “没错没错,方才没顾上这位姑娘,真是失礼。”

    江载雪身后弟子也笑盈盈上前,一派和气地拱手见礼,道:

    “听师兄他们说,姬师兄只剩一境灵气了,在兵家这几日定然凶险,肯定少不得受这位小师妹的恩泽,不知可有受伤?需不需要什么伤药?”

    听到小师妹,前头的梅池春耳尖微动,侧目淡声道:

    “占什么便宜呢?小师妹是你叫的吗?”

    那弟子迷茫地啊了一声。

    就他们这位姬师兄在外的风评,除了儒家弟子,谁还会护着他?

    而且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很不谙世事的模样,不是师妹他还能叫她师姐?

    “诶呀,咱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梅院一枝花,居然也当上护花使者了?”

    梅池春似笑非笑瞧着他,兰花纹袖的青年摸了摸下颌,笑眯眯道:

    “不过就剩一境灵气,恐怕也当不了护花使者吧?姬献之,从前你带着你们梅院弟子压在我们其他三院头上,很嚣张嘛,趁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可以……”

    话音未落,珑玲的身影已挡在梅池春与他之间,微微抬眼,肃然道:

    “不要欺负他。”

    “……”

    周围弟子俱怔,他们姬师兄真是作恶多端,这是从哪儿拐带回来的天真小姑娘,居然会觉得他们姬师兄会被人欺负?

    明明他才是在玉皇顶横行霸道张狂惯了的人吧?

    那名兰院的师兄回过神来,微笑中带了几分无奈。

    “姬献之,我说你怎么从尉迟肃手底下活下来的,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是吧?”

    梅池春负手走来,弯腰与珑玲几乎耳贴着耳,面朝对方挑衅般的笑道:

    “对啊,怎么,你嫉妒?”

    “……你真无耻。”

    “好说好说。”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江载雪却忽然心生疑窦。

    方才这姑娘闪身速度极快,连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梅池春以前在兵家的同僚?但他从没听梅池春提过他在兵家有什么相交甚深的女子,而且——

    他们之间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江载雪忽而出声。

    梅池春笑意微敛,珑玲却并未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

    “我……”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珑玲面色忽凝,拇指推剑出鞘,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敏锐地反身抽剑,挡下了一道奔他们而来的汹涌灵流。

    “她叫珑玲,也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前任司狱,蔺苍玉亲手培养出来的辟兵人——小姑娘,我说得对吗?”

    浑厚低沉的嗓音自竹林深处荡开,四周无人不惊愕地睁大眼,纷纷拉着梅池春后撤。

    但警戒的不是来者,而是迎上这股灵流的执剑少女。

    司狱玲珑!

    她就是十年前手刃梅池春的那个九州第一强者!

    平日巫山巫者在外行动,殿主以下的巫者皆会覆面。

    世人辨认司狱玲珑的身份只看剑技,谁会想到那个“代天戮民”的残酷剑技闻名于世的天戮剑主,会长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江载雪瞪大了眼:“你把司狱玲珑带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兰院的师兄也笑不出来了:“我们把你当师弟,你把我们当仇人是吧?”

    梅池春无暇理会他们,他被江载雪等人扣住动弹不得,眉眼沉沉地望着竹林深处,语调里有压制不住的薄怒:

    “老师,您有不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牵连旁人是什么意思?”

    篁竹被灵流裹挟,吹得几乎折腰触地,珑玲的长发也在狂风中如蛛网纠结。

    但她的心却定若磐石。

    因为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交手的一刹那她便感知到双方实力悬殊,弹指便可轻易将她击退,但与她相撞的灵气却始终与她平衡,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不像为难,更像是在确认身份。

    “你说得没错,确实该冲着你来。”

    珑玲怔了一下,随即就发现对方忽而撤力,朝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几人而去。

    砰——!

    一声闷响落在梅池春侧脸,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一拳来得凶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偏过头去久久未动。

    江载雪和其他的弟子们心头一跳。

    虽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但见梅池春本就脸色苍白,身上绷带从袖口手腕缠到了衣襟下的脖颈,连他们都替他疼得龇牙咧嘴。

    饶是如此,大家也只是战战兢兢垂首躬身,往梅池春身前挪几步挡一挡,无人开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不敢。

    玉皇顶上下,除了当初的梅池春还敢和孟檀渊顶几句嘴,这么多年,谁敢出言顶撞孟檀渊半句?

    “老登,你敢伤他!”

    …………啊?

    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语,原本恭敬垂首的儒家弟子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汇聚在那一身嫁衣的少女身上,脸上露出了梦游般的迷茫神色。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老登”两个字?

    ——她在说谁?

    ——该不会是说老师吧?

    不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竹林中,被珑玲用剑尖指着的银发儒者缓缓踏步而来,和呆若木鸡的弟子们相比起来,那张姿容俊雅的面庞倒是看不出任何波澜。

    “你能杀他,却不允许我教训自己的弟子,珑玲姑娘,这是何道理?”

    “他是你的弟子吗?他难道不是你精心饲养长大,等到时机合适就宰杀祭天的牲畜吗?”

    珑玲看到这张脸,便想起在幻象中此人冷着脸,用古板不通人情的口吻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狗屁!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去死,把他当做一个人抚养长大,到最后又要让他像个物件一样甘心送死,这和养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什么君子尽道而死。

    这「道」是谁从小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选的吗?

    难道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想要达成的利益,用看似温情的师生情谊层层包裹起来,强迫他选择的「道」吗?

    思及此,珑玲的脑海突然有一道闪电劈过——

    从前的她在梅池春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珑玲姑娘。”

    孟檀渊沉默良久,最后只道:

    “慎言,无论如何,我还算你的长辈。”

    周围其他的儒家弟子背后早已一片冷汗,此刻再看向那面容稚气的少女,只觉肃然起敬。

    现在他们确信她就是司狱玲珑了。

    在儒家外王面前都丝毫不怵,直言不讳,一般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刚才那句话在珑玲心里憋了许久,说完本来消气七八分,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一挪眼,发现梅池春一动不动,俨

    然是被那一拳揍晕过去了,顿时又怒火中烧起来。

    “我修法家之道,不必拿你们儒家的规矩压我,我不懂什么长幼尊卑,我只知道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梅院与兰院的这几个高层弟子,都和梅池春走得近,听了珑玲这话并无反应。

    但跟随在孟檀渊身后的菊院弟子,见珑玲如此出言不逊,免不得替老师不平:

    “你们巫山这些巫蛮子当然不懂长幼尊卑了,哦不对,你败给那个师月卿,按你们巫山优胜劣汰的规矩,你还算巫山弟子吗?”

    “又自称修行法家之道,也不看看法家认不认你这个弟子,无门无派,何来底气在这里叫嚣!”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江载雪眉头紧蹙,却不好替珑玲说话。

    尽管珑玲今日似乎站在梅池春这边,仍然掩盖不了十年前她手刃梅池春的事实,即便不是人人都与梅池春交好,但见他们玉皇顶最有天赋的弟子被她斩在剑下,岂会甘心?

    这些年来,玉皇顶不管哪个院的弟子提到她,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

    正当江载雪犹豫着要不要把梅池春掐醒,让他自己处理时,竹林上方忽而有不合常理的摇动。

    孟檀渊微微抬眼,浅琥珀色的眼底映出天光。

    江载雪高喝:

    “什么人躲躲藏藏!”

    “——抱歉抱歉,实在是见诸位相谈甚欢,不好搅扰。”

    这是一道犹带笑意的女子嗓音,刚刚响起来,珑玲便眼睫轻颤,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

    竹林上空天光明亮,几道布衣草笠的身影在篁竹间轻巧腾转,站定点位后,一个衣如红枫的身影踏叶而来。

    来者容光照人,雍容沉稳,因为眉宇时常含笑,端严之余又有种如沐春风的气韵,有如邻家姐姐般随和可靠。

    竹院有弟子出声道:

    “她身旁的两人……一个是墨家宫正滕绛雪,一个是「非攻队」统领汲隐,那她岂不是……”

    “没错没错,这位小兄弟对我墨家人员倒是挺熟悉的嘛。”

    姜玄曦负手而来,笑意浅浅:

    “初次见面,在下正是这一代墨家钜子,姜玄曦。”

    人群中一片哗然。

    墨家居然真的掺和进来了!还是墨家钜子亲临!

    珑玲也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么久墨家都没动静,应该是汲隐没有得到出手的允许,谁能想到不仅调来了墨家「非攻队」,就连墨家钜子也来了。

    “珑玲姐——”墨家队伍里的一个矮小身影用力朝珑玲挥手,“我们来晚了,你没事吧——”

    珑玲怔怔摇了摇头。

    姜玄曦也将珑玲上下打量一圈,见她的确分毫没伤,再看向那边病容苍白的少年,她笑吟吟道:

    “不错,那孩子虽是儒家弟子,看来歹竹还是能出好笋的。”

    诶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儒家弟子神情微变。

    不远处,银发儒者的幽深视线落在姜玄曦身上,后者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笑着冲珑玲招招手。

    待珑玲乖巧地走到她身侧,只觉肩头一沉,鼻尖盈满柔和的女子香。

    搭着珑玲肩膀的女子笑眯眯对众人道:

    “谁说珑玲姑娘无门无派,就没底气叫嚣的?不知我这个还算有门有派的墨家钜子,够不够资格做她的底气,让她在你们这些酸腐儒面前,说几句公道话呢?”

    第35章 第35章卧房

    墨家钜子怎么会和司狱玲珑站在一边?

    在场的儒家弟子并不知珑玲灵气被封之事,方才那几个菊院弟子敢口出狂言,也是仗着他们人多势众的缘故。

    此刻见墨家几位关键人物竟然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两方实力相较,着实难分高低,只得偃旗息鼓,等候孟檀渊示意。

    “怎么不说了?”孟檀渊眼帘半垂,对身后那几个弟子道,“占上风便张狂得意,不占优势便不敢多说一字,仗势欺人,难怪我儒家在外名声渐坏。”

    “老师恕罪——”

    姜玄曦眼尾含笑,抬手打断:

    “这些废话留着你们回玉皇顶关起门说吧,我们墨家来此,一是为了还珑玲姑娘和她那位小跟班之前对我墨家的恩情——珑玲姑娘,接下来你说怎么办?”

    说谁是小跟班呢?

    他们师弟那是隐忍蛰伏,以图复仇。

    江载雪那边的儒家弟子眼神微妙。

    珑玲却注意到,姜玄曦只说了其一,没有说别的目的。

    “他受了重伤,强撑一路,方才又挨了一拳,不能再挪动了,需要就地养伤。”

    姜玄曦思考了一息,答得果决:“行。”

    “钜子能为我们二人千里迢迢而来,珑玲感激不尽,我无意挑起墨儒二家之间的争端,也不想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干预钜子的决定,只是希望,如果两家之间有什么恩怨,还请不要损毁这里的东西,留一个养伤的地方给我们,可以吗?”

    姜玄曦目光有光漾动,再开口时,语调柔和几分:

    “当然可以。”

    说完,珑玲又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之下朝那位银发儒者的方向走去。

    她一靠近,这些儒家弟子便有些如临大敌,倒不是怕她动手开战,而是怕她又如方才那样猝不及防一声“老登”,真是让人恨得不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

    “方才一时情急失言,虽然先生有错在先,但我也不该那么称呼先生,抱歉。”

    “无妨,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这样,也请先生‘过而能改’,待梅池春醒来后向他道歉吧。”

    ……疯了吧你!

    儒家弟子满面惊惧。

    孟檀渊垂眸看她微微拱手见礼的样子,只觉得这姑娘真是后脑袋都长了副硬邦邦的倔模样。

    一旁默默瞧着的滕绛雪抿唇轻笑:

    “许久未见,珑玲姑娘真是和之前大不一样。”

    珑玲好奇:“有吗?”

    “之前瞧着没什么人味儿,现在总算像个活人了。”

    滕绛雪温柔地说出颇有些刻薄的话:

    “不过你可以放心,墨儒两家虽有恩怨,但钜子和那位儒家外王并没有,不仅没有……”

    “既然要治伤,快去吧。”姜玄曦略微提高声音打断。

    珑玲的目光在这二人面上逡巡片刻,总觉得她们有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秘密。

    不过她此刻的确无心打听。

    “你们带了医师吗?他强行掌控远超他境界的灵气,经络受损应该很严重,而且之前受刑,还有很多皮外伤,不能再拖,得躺下来修养。”

    那名兰院师兄凝眉道:

    “明白了,不过这些竹屋都有禁制,姬献之昏迷着也没法解,不然就在院子里……”

    “珑玲姑娘,你去试试。”背着梅池春的江载雪思索片刻,对珑玲道。

    珑玲眨眨眼。

    “她?这可是姬献之巅峰期设下的禁制,就只护着这么小一块地,可想而至有多牢固,没有姬献之自己的灵气,老师亲自来解都不一定好使,她不是也才……”

    “开了。”

    珑玲微微睁大眼,看着自己释出的一缕灵气游走整个禁制。

    之前对江载雪等人固若金汤的竹屋,此刻轻而易举地对珑玲敞开怀抱。

    “我、就、知、道。”

    江载雪从后槽牙里挤出四个字,恨铁不成钢地朝后头瞥去一眼,真想把这个跟被下降头了一样的师弟丢到院子里的池塘里清醒一下。

    禁制撤去后,珑玲在众人错愕目光中走上台阶。

    正对着她的有两间主屋。

    一间门口刻着梅花纹样,而另一间什么也没雕,悬着一只小巧金铃,在风中轻摇出轻灵声响。

    珑玲抿了抿唇,意识到什么。

    但斟酌片刻后,她还是先推开了左边梅花纹样的房间,本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一阵陈腐味道,却没想到先一步盈满鼻息的,却是一股淡雅清新的茉莉香。

    被搅乱的空气里尘埃飞舞,一切都是雾蒙蒙的。

    唯有窗边那一盆小小的茉莉,花瓣莹白,阳光也偏爱,大约是借着这一处小龙脉的雨露阳光,这一小盆茉莉活到现在,竟仍然鲜活灿烂。

    叮铃叮铃——

    金铃轻响,茉莉摇曳。

    其他人很快从她两侧鱼贯而入。

    珑玲看着江载雪他们用术法扫清了尘土,将面容苍白的少年安置

    在榻上,医师入内解开他衣襟,露出早已被血染红的绷带。

    医师都怔愣了一下:

    “诶呀……这……内伤外伤都这么重,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都无从下手……”

    但这一路,那少年始终轻笑着,半点也没多说过什么。

    帮不上忙的珑玲坐在台阶上出神。

    跟着墨家弟子而来的秀秀拾级而上,珑玲问: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是跟着儒家这些人啊。”

    秀秀在她旁边并排坐下,大致说了下这几天他们那边的情况。

    原来汲隐将他们这边的事刚一告知姜玄曦,她便很干脆地答应来前来营救。

    只是准备闯死生冢的时候,「天音云海」来报,说捕捉到了从死生冢传往玉皇顶附近柱石的消息,姜玄曦便与滕绛雪商议,不能腹背受敌,得让玉皇顶先出面。

    果然,今日就等到了儒家弟子围攻死生冢。

    还发现他们并不是真心想攻下死生冢,很快便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撤离,墨家觉得有些古怪,跟上来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原来珑玲他们二人已经从谷内逃了出来。

    既然人已经顺利救了出来,姜玄曦知道兵家打着让他们鹬蚌相争的主意,墨家自然不会与儒家起冲突。

    秀秀将珑玲上下打量一遍后才道:

    “还好你没事,这几日吓死我了……不过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珑玲简单说了下这几日在死生冢内发生的事。

    秀秀与她并排坐着,听到最后,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里面的那少年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梅池春,嘴上翻来覆去念叨“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珑玲抱着膝,好奇追问。

    “他要真是梅池春,他怎么会……”

    秀秀回想起他和珑玲在洛邑的配合无间,在青铜城城外的并肩作战,还有他心甘情愿陪着她蜗居在梅家,花光了身上银钱给她盖屋子住。

    虽然相识不过数月,但这些回忆点点滴滴加起来,竟然也能堆积成山。

    正因如此,他怎么能是那个被珑玲亲手所杀的那个梅池春啊?这不应该啊?

    秀秀思索片刻,握住珑玲的手正色道:

    “大事不好,你上当了!”

    珑玲略微睁大眼。

    “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那天被杀的人是你,你活过来之后想不想找梅池春报仇?”

    秀秀目光迥然,珑玲想了想道:“……想?”

    “然后你发现,这个狗男人杀了你之后居然假惺惺怀念你,看到你的脸之后,还把你当成替身对你嘘寒问暖,装得情深似海,你会是什么感觉?”

    珑玲:“你是不是在趁机骂……”

    “诶呀,这不是假设吗!你就说你什么感觉吧!”

    珑玲诚实回答:“我想抽他。”

    “对嘛!”

    秀秀一拍大腿:“所以他做这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在欺骗你的感情,然后等到你真的对他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的时候,他再还你一剑,仰天长啸,大快人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你都是在哪儿看的这些东西?”

    “茶寮里经常有说书的啊,这都是老掉牙的情节了,我倒背如流!”

    秀秀托着腮道:

    “反正我不信他接近你目的单纯,哪有被人捅了一剑能半点不记恨的人?更何况还是睚眦必报的梅池春,你跟他是正儿八经交锋过的对手,知道的肯定比我从说书人那儿听的准确,你就说,他哪次不是有仇必报,绝不吃亏?”

    珑玲偏头打量秀秀:“其实我也有仇必报,绝不吃亏的。”

    秀秀不解地望着她。

    “比如——我们什么时候来算一算,你冒充梅池春的妹妹,把我骗得团团转这件事呢?”

    “…………”

    秀秀仿佛这才记起这回事。

    像只炸毛的小猫,她弓身与珑玲拉出好一段距离,才磕磕巴巴道:

    “这个……嗯那个……珑玲姐我可和那个居心叵测的梅池春不一样!我是形势所迫,我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你被我骗了也不会损失什么的——汲、汲隐大人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一趟!待会儿再说!”

    小姑娘一路小跑着回到墨家弟子的队伍里。

    两家弟子都正在竹屋外安营扎寨,却不见姜玄曦和孟檀渊的身影,墨家和儒家的这两位话事人应该是单独谈话去了。

    身后主屋内的医师仍在疗伤,珑玲在门口默默坐了一会儿,待她再回过神时,已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隔壁那间房门。

    这显然是一间给女子预备的卧房。

    地毯落满尘埃,随着她脚步扬起一层灰土,但仍能看出掩藏在尘埃下处处精致的修造。

    入目的桌案上摆着剑架,拉开下面几个抽屉,里面存放着磨剑石、滑石粉,还有核桃油之类剑修常备的小物件。

    左边是起居所在的内室,梳妆的小桌正对光线明媚的菱花小窗。

    黑漆嵌贝母的妆奁中有几根很素净的玉簪,更多的还是像珑玲此刻头上一样的发带。

    只是质感更顺滑,色泽也很特别,并非小摊上随处可见的样式,每一根都是珑玲从未见过,但第一眼见就很喜欢的颜色。

    再往右,床榻悬着杏色纱幔,榻上置了一个小铜炉。

    珑玲在床头小匣里发现了香盒,放置太久有些潮湿,但仍然能嗅到一点清甜香气。

    ——我想问很久了,司狱大人又不抽云水烟,怎么衣服上总有云水烟的味道?

    ——不说就算了,我也没那么好奇。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香味?说起品鉴香料,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司狱大人要是实在厌烦这味道,不如下次送你一盒?放心,不算贿赂,战场上一码归一码,不会让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

    珑玲一语不发地燃了香,坐在榻边,任由着香气盈满内室。

    仿佛能看到当初布置这间房间时,那人噙着笑,专注又期待的模样。

    其实秀秀揣测的那些话,珑玲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设身处地,当日被杀的那个人是她,珑玲想,她的确会怀恨在心,会伺机报复,一雪前耻。

    但死的不是她。

    是那个笑吟吟跟在她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还总是用那种似是而非的缠绵目光望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喜欢她很多年的狐狸眼青年。

    珑玲将尉迟肃给她准备嫁衣换下,穿上了箱笼内的裙裳。

    十年过去,这些裙裳保存得仍旧很好,虽然晚了很多年,但此刻穿上也依然很合身。

    站在布满灰尘的铜镜前,珑玲看着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真的杀过他一次-

    窗外暮色四合,竹屋四周悬着灯笼,照得竹林里也亮堂堂的。

    各自占据南北一方扎营的两家弟子泾渭分明,偶尔能见到几名墨家弟子在练功修晚课,对面的儒家弟子也不甘示弱,也拉着自家刚用过晚膳的弟子起来练功。

    两方碍于首领吩咐不得动手,却也不甘示弱,大晚上练得竹林狂风阵阵,飞沙走石,也将昏昏沉沉的梅池春吵醒。

    “……外面闹什么呢?”

    他缓慢地屈膝坐起,开口嗓音暗哑。

    江载雪见他醒了,刚想问问他此刻感觉如何,又见他拿起旁边茶水,喝了一口后咂舌:

    “茶是好茶,凉了怎么入口,辛苦师兄再泡一

    壶了。”

    ……看这模样,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江载雪在他榻边落座,讥笑:

    “光泡壶茶怎么行?我看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要不我再让人给你带一身你穿惯的云锦,再把玉皇顶照顾老师的膳夫给你请来,伤成这样走路也不变,只好再去拜托墨家的机关师,给你造一辆素辇,师兄亲自推你到处走,好让你更方便去伺候那位司狱玲珑,你看怎么样?”

    散着乌发的少年挑了挑眉。

    “哪儿来那么大气?”

    “还好意思说,”江载雪压低声音,“你跟司狱玲珑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潜伏?不是利用?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尽在掌握之中?”

    外面杂声太多,两人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停在他们门外,没有走远,反而敛了所有气息,静静驻足。

    梅池春摸了摸鼻子,神情坦然:

    “难道现在不是?”

    江载雪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她为了我,连死生冢这种地方都敢孤身闯进来,还不算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那为什么差点命都没了的人是你不是她?”

    梅池春掸了掸身上被褥,倚着墙微笑道:

    “我有我的计划,你别管。”

    “我只是提醒你,别在这里犯蠢——”

    江载雪的目光凝重几分,直视着他的双眼道:

    “老师跟我说,司狱玲珑不是普通人,她是当年万兵之母蔺苍玉,和如今的法家理君共同培养出来的辟兵人,你知道辟兵人是什么吗?”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正常人的善恶观,只会听从蔺氏的命令,就算偶尔看起来像个人,但蔺氏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就已在他们体内设下禁制,如若违背,只有死路一条。”

    “梅池春,你还想浪费老师和我的努力,再死一次是吧?”

    内室陷入短暂的静寂。

    但梅池春并不是被江载雪说服,事实上,江载雪方才那些话,说句不好听的,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什么辟兵人,说得好像真是他们蔺氏在铸剑师凭空造出来的兵器一样。

    在变成辟兵人之前,他们难道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善恶观那是根本没人教,又不是学不会。

    还有什么禁制,真有那种东西,蔺青曜早就借机拿捏住珑玲,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岂有他半路撬墙角的机会?

    不过梅池春不想拿这些话来堵江载雪。

    他说得也没错,自己这条命,是师兄和老师捡回来的,归他们一半,数落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自然不是。”

    梅池春微笑道:

    “她为了其他男人捅我一刀,这口气,天底下哪个男人忍得了?以为对我假惺惺好几日就一笔勾销?就算我以前再喜欢她,那也不可能,我迟早得找她讨回这笔债的。”

    江载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尽管知道这个小师弟平日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谎话随口就来,但他能这么说,多少也是个宽慰。

    不过听了这些话,江载雪心里又颇不是滋味,想了想还是道:

    “……也别太过分,你们之间这笔烂账,谁是谁非,也算不清楚,她今日见你被老师揍了一拳,当场大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骂了老师呢。”

    “真的?”

    少年俯身凑近了些,摸着下颌,极有兴趣地追问:

    “骂什么了?怎么骂的?仔细说给我听听。”

    江载雪翻了个白眼。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正是兰院那位师兄。

    “你们说什么秘密呢,门关得这么死,都不让人家进来。”

    人家?

    梅池春面上笑意褪去,蓦然冷下脸。

    “你说方才谁在门口?”

    “就那位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啊,”兰院师兄倚着墙,双手环臂笑道,“怎么这个表情?背地里说人坏话呢?”

    梅池春身体微僵,但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放松下来。

    若说之前,他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经过死生冢这一趟,他就算是捂一块冰也该捂热乎了,他方才这么明显敷衍师兄的话,她怎么可能当真?

    他要真想找她讨回这笔债,这身伤不就白挨了?

    少年弯了弯狐狸眼:

    “说了又如何?这里全是儒家弟子,还怕她听见吗?”

    “不如何。”

    兰院的师兄笑盈盈道:

    “就是看见那位司狱玲珑穿着一身新衣服站你门外,然后扭头没什么表情地就冲竹林里跑了,现下我们俩说话的功夫,她那速度,都能走出二里地了吧?”

    第36章 第36章名分

    其实这话多少有几分添油加醋。

    珑玲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气。

    她只是发现有其他人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算是在偷听,所以才匆匆忙忙跑开,待回过神来,已经跑到竹屋后山的溪水旁。

    这条溪水是梵音水的分支,顺流而上,能与巫山的云梦大泽相汇。

    换句话说,这竹屋是建在了兵家死生冢与巫山之间。

    珑玲在溪水边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思绪有些发散。

    也没有多好看吧?

    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刚这样想了一会儿,指尖再触及水面时,长睫忽然颤了颤。

    “……不必多言,不给就是不给,孟檀渊,你有本事就去我们墨家青铜城抢,没本事就闭嘴,连灵讯柱石都只肯让我们插在你们玉皇顶的龙脉尾巴上,你倒也好意思跟我开这个口。”

    有人在上游说话。

    珑玲收回手指。

    法家擅刑讯侦查的术式,窃听之术也算其中之一。

    修法家术式的灵修,能分辨出水波不同寻常的回响,密谈的人会警戒四周是否有人出没,却不会警戒一条寻常溪流。

    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姜玄曦和孟檀渊。

    偷听不是件礼貌的事,珑玲也知道,不过回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不给”“抢”,珑玲抿了抿唇,又似乎联想到什么。

    她再度将手指浸入冰凉溪水,阖上眼,分辨从溪水中传来的对话。

    孟檀渊:“只要墨家能与玉皇顶共享「天音云海」,你把灵讯柱石插在玉皇顶山门上都可以。”

    姜玄曦:“可以啊,你们儒家出一万弟子编入「非攻队」,随我们在九州各地维护灵讯柱石,响应玄龟令的求助,我们的「天音云海」随时向你们敞开。”

    孟檀渊:“……姜玄曦,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时的鬼谷弟子吗?墨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弟子,你还要坚持这种无谓的牺牲吗?”

    “什么叫无谓,什么叫有谓?”

    姜玄曦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阔别数百年,已银发如霜的师兄。

    “你想利用周灵王封印在太子姬弃体内的「九州鼎」净化太岁,「九州鼎」又与他心脏系于一处,所以你养他长大,教他礼乐仁义,然后让他心甘情愿献祭给「九州鼎」——这就是你眼中,正确的牺牲吗?”

    「九州鼎」

    下游的珑玲微微睁大眼。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要梅池春为天下人而死的原因!

    就像当日在邯郸城,墨家用灵讯柱石阻截了即将涌出的太岁瘴气,那是因为灵讯柱石也是由九州龙脉上的青铜铸成。

    这些灵讯柱石不过是当初铸造「九州鼎」的边角料,就能有这样的力量,遑论真正的「九州鼎」。

    难怪儒家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牺牲无所谓正确,只看是否有用,献之若是心中有怨,玉皇顶的三百夫子,包括我在内,都愿意随他一道赴死。”

    “有病!愿意死自去死你们自己的,少拿这个来吓唬人!”

    姜玄曦冷声道:

    “你只能保证出自九州的青铜能抑制太岁瘴气,谁跟你保证过「九州鼎」就能彻底净化太岁?不过是你们儒家自己的猜测罢了!”

    “灵讯柱石同样是由九州青铜所铸,只要放置在九州的九条龙脉上,彼此呼应,结成灵域,就能将龙脉地气扩散至整个九州,太岁不攻自破!这点你再清楚不过!”

    “你就非要拿你弟子的命,去试一个谁都不知道结果的可能是吗!?”

    “姜玄曦!”

    孟檀渊嗓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意。

    “奚明已经死了!就因为你们这个「天音云海」的计划,他为了兑现承诺,率领墨家大半精锐去楚国救人,却因为邪祟聚集成「黑潮」,楚国闭城开阵,不允许墨家弟子进

    入龙脉,导致奚明和墨家精锐全部折在了云梦大泽,只留给你一群老弱妇孺,让你苦苦支撑百年!”

    “他的死还不够警醒你们吗?”

    “诸子百家不可能联手,九条龙脉缺了任何一条,「天音云海」这个计划都绝不可能成功,墨家的道义救不了天下,只会害死你们自己!”

    两人皆怒目而视,分毫不让。

    只是片刻之后,孟檀渊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紧拧的眉心微微怔松。

    姜玄曦错开他的目光,用指腹飞快地蹭过眼角。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奚明临死前也仍然这样说。”

    “他将「黑潮」挡在了楚国城门前,保的是楚国寻常百姓,他不后悔,你也不必替他义愤填膺。”

    孟檀渊还能说什么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从当初鬼谷六杰下山救世,各为其政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了。

    “他是你的夫君,自然轮不到我义愤填膺。”

    孟檀渊淡声道: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从前如何,今后仍然如何。”

    姜玄曦没说话。

    “只是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还记得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和商怀他们研究的东西吗?”

    “……你说辟兵术?”

    姜玄曦微微蹙眉。

    “辟兵术自从苍玉死后,已经失传了,就连她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再造出第二个司狱玲珑,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司狱玲珑。”

    孟檀渊回忆起那张脸,凝眸道: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他眼眸微动,和姜玄曦同时向竹林方向看去。

    迎上珑玲的视线,姜玄曦的思绪还停留在孟檀渊的未尽之语。

    很久以前,姜玄曦便见过蔺苍玉钻研辟兵术的模样。

    那位貌不惊人的鬼谷第一,性情颇为孤僻,和总是呼朋引伴的姜玄曦不同,她独来独往,从不将时间浪费在同龄人的玩乐上,整个鬼谷上下,唯一能与她走得近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如今执掌法家的法家理君商怀,一个就是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姜玄曦。

    靠着没脸没皮地追在后面倒贴,姜玄曦费尽心机,勉强与这位鬼谷第一成了朋友,也得知了她与商怀之间正共同钻研的辟兵术。

    ——如果辟兵术能够成功,就能令亡者重回世间,成为他们手中的神兵利器,剑指天下。

    姜玄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点缺德,但他们却极有热情。

    后来鬼谷六杰四散九州,姜玄曦成为了墨家宫正,听说了蔺苍玉和司狱玲珑之事,她才知道,蔺苍玉真的做到了。

    绛裙乌发的少女执剑走近,溪边清风阵阵,吹动她发间轻盈的玉红色缎带,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很沉静,定定朝他们望过来。

    姜玄曦的目光有些复杂。

    “钜子。”与珑玲一同而来的还有滕绛雪,她道,“收到线报,巫山师月卿带着三千巫者来了,应该是蔺青曜的命令。”

    姜玄曦按了按额角:

    “兵家这位大将军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是想借三个人,直接挑起三家争斗,他也不怕玩火自焚……”

    蔺青曜的名声她早有耳闻。

    蔺苍玉的这个儿子继承了她的野心与狠厉,自从投靠巫山后,就像匍匐在巫山地底的竹子根系,野蛮地撬开眼前所有阻碍,只管自己扎根生长,也不管是否争夺了他人的养分。

    不只率领巫山第十二殿与百家争夺龙脉,就连阴阳家也灭在他手里。

    现在他还与兵家勾结,也不知想图谋什么。

    “我们有六百弟子,你们有多少人?”姜玄曦问道。

    “一千人,”孟檀渊目光沉沉,“你我联手,加上这些人,应该勉强能应对,不过兵家在后虎视眈眈,怕只怕等我们与巫山两败俱伤,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带灵讯柱石来了吗?”

    珑玲忽而出声,打破了此刻紧绷的氛围。

    三人朝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蔺青曜虽然看起来暴躁易怒,但打仗时从不意气用事,即便你们全军覆灭,对他和巫山而言也不会有实质性好处,巫山只按龙脉论功。”

    姜玄曦微微挑眉,有了几分兴趣。

    “继续说。”

    珑玲道:“他会假意亲自带巫山巫者与你们对峙,背后派一队人去拿下死生冢——他想要兵家弟子来炼成听命于他的辟兵人,更想要死生冢这个据点,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别看方才他对她和梅池春穷追不舍,不过是顺路而已,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与师月卿汇合。

    “……这还真是子承母志。”

    姜玄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蔺苍玉至少是拿死人炼,她儿子更离谱,活人都拿了炼上了。

    “那你要灵讯柱石做什么?”

    珑玲闻言沉默了一下。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两人稍显意外的神色中,珑玲对孟檀渊道:

    “如果这就是你要他死的原因,我可以理解,但我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为此——”

    绛裙如火的少女站在了姜玄曦身侧,目光如炬。

    “无论是多么不切实际的计划,我愿意一试。”-

    “姬献之——!!你疯了吗!!你不是有你自己的计划吗!又胡说八道是吧!!!”

    背后传来江载雪怒气冲冲的声音,梅池春却头也不回。

    他以手掩着腹部伤口,沉着脸大步流星,从孟檀渊身边擦肩而过。

    “站住。”

    刚从溪边折回来的孟檀渊出声。

    “你横冲直撞,找什么呢?”

    梅池春内伤外伤牵连着,随他大步流星的行走无处不痛,本不想搭腔,但又想到什么,停下来道:

    “老师看见她了吗?”

    “谁?”

    “别装傻,您知道我在说谁。”

    孟檀渊气定神闲地望向面色阴沉的少年:

    “不必追,她走了。”

    少年如遭棍击,内里撕扯过度的经络带来的痛楚,仿佛都没有这一句话来得重。

    “……她去哪儿了?”

    孟檀渊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天赋高,离开儒家至今,玉皇顶也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出色的弟子。

    性情也好,虽然很多时候不服管教,但玉皇顶的夫子敲打过他后,仍然打心底喜欢这个意气风发的后辈。

    玉皇顶上下,谁人不喜姬献之?

    要不是太岁降临,九州裂变,孟檀渊应该会作为帝师入世,辅佐这个弟子成为明主。

    然而,当孟檀渊从洛水里打捞起奄奄一息的小太子,发现九州鼎已经被封印他体内时,他就知道,他们师生今生不会再有君贤臣忠的机会。

    这百年来,孟檀渊早就认命。

    可偏偏今日见到那少女眼里笃定火光,心底某处的一点希冀又扑簌着,欲燃未燃。

    换做其他人,孟檀渊不会动摇,但那个人,那个少女,她并非常人。

    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她去何处,与你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关系?墨家钜子拒绝交出你的尸首,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梅池春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这话,挤出一个讥笑:

    “墨家钜子不是不想交出来,恐怕是不想交给老师您而已,毕竟你们二人政见不合多年,要不是因为这个,这位钜子也不会与您分道扬镳,嫁给前任钜子奚明,对吧?”

    “逆徒。”

    孟檀渊冰霜般的眉宇巍然不动。

    “自己弄丢了心上人,把火气发在别人身上?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旁人,就这么点出息?”

    “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出息。”

    额上浸出忍耐的冷汗,疼痛消磨着他的耐心,梅池春眸光冷冽,道:

    “劳您费心多年,也没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甘为天下人赴死的周天子,不仅

    自己贪生怕死,我还见不得其他人像我一样,懵懵懂懂的被诓骗着送死,结果救人不成,落得个反被杀的下场。”

    “可老师,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半分,我不怕无名无分没出息的再死一回,我只怕到死,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隔着百年生死,仿佛此刻才算真正重逢一面。

    隔了许久,孟檀渊才道:

    “你有名有份,的确比为师有出息。”

    梅池春微微拢起眉头。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一名儒家弟子上前。

    “老师,墨家青鸢已经探到了巫山巫者的身影,蔺青曜果然已经和他们汇合,师月卿不见踪影,应该是带着小队绕后去死生冢了。”

    “知道了。”

    孟檀渊言简意赅地下令:

    “仍按计划,儒墨两家联手迎战……姬献之,你要跑去哪儿?”

    梅池春没回头:“没出息的弟子自有没出息的去处。”

    “巫山三千巫者,我们只有一千六百人不到,他们兵分两路,留下督战其中一路,正好让为师瞧瞧,你这些年在兵家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檀渊顿了顿,慢悠悠道:

    “要是能赢,你会知道珑玲姑娘的下落。”

    竹林风动叶落,远在死生冢的珑玲看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心中所念,皆是今日听到的对话。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余下几处龙脉安放灵讯柱石。

    讲道理不行,就只能靠武力。

    得彻底解开她体内的禁制……要杀掉秀秀吗?反正她这个梅池春的妹妹也是假的。

    可是,如果秀秀不再是梅池春的妹妹,她体内禁制为何还在?

    这个禁制,究竟是被什么触发的?

    珑玲难得如此绞尽脑汁,思索许久后,她才突然想起来——

    她走时匆忙,忘记告诉梅池春,她去死生冢替墨家说服尉迟肃了。

    不过孟檀渊和姜玄曦都知道她的去向。

    应该……问题不大吧?

    第37章 第37章血吻

    坐在她对面的尉迟肃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珑玲姑娘,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还敢回来,就不怕我将你扣下吗?”

    汲隐立在珑玲身后,将刻有珑玲姓名的腰牌推至尉迟肃面前。

    “这次,我们是从死生冢的大门而入,这是她的统领腰牌,虽然只有我和一名儒家弟子与她前来,我二人也代表着墨家「非攻队」,你若扣下她,想必是做好了与墨家撕破脸的准备。”

    尉迟肃默默饮下杯中茶水。

    “再仔细说说你的来意吧。”

    收回四散的思绪,珑玲解下背后剑匣大小的匣子,放在面前石桌上。

    “很简单,让墨家在兵家的昆仑龙脉上放置灵讯柱石,墨儒两家可与你们联手,迎战巫山。”

    尉迟肃沉默了片刻。

    霍启人虽死了,但留下的烂摊子不小,他本想借巫山与墨家的恩怨,就能祸水东引,谁料中途杀出一个儒家。

    而且蔺青曜也有些出乎他预料,竟釜底抽薪,决定直接打下死生冢。

    方才军士来报,的确在后方发现了巫山巫者的踪迹。

    “我有两个要求——”

    尉迟肃抬起头,当机立断。

    “第一,墨家需给我一个保证,不得用灵讯柱石窃取兵家情报。”

    “第二,如果我后续判断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没有成功的可能,也就是你们没有能力在余下几处龙脉安置灵讯柱石,我会自行毁掉这根灵讯柱石。”

    汲隐一听这话,当即就怒火中烧。

    真是给他们兵家脸了!

    现在快被巫山包围的又不是他们墨家的据点,他还拿乔上了!

    “可以。”

    珑玲按住汲隐的手臂,目光肃然:

    “你的要求很合理,如果是我,也会提这种要求,但我不会给你毁掉灵讯柱石的机会,我保证。”

    说这话时,尉迟肃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极明亮的神采。

    那种神采与容貌无关,纯粹是一种坚韧倔强的信念,令她自身生辉,也仿佛能照亮望向她的旁观者。

    “还有一个问题。”

    尉迟肃盯着她的面庞问:

    “之前你在演武场上说,‘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那是什么意思?你也是辟兵人?”

    珑玲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个问题,但既然他想知道,珑玲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点点头。

    “世人说我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其实没错,我不只是她一手训练的死士,也是她一手创造的辟兵人——这个答案,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尉迟肃看向的目光微微漾开几分了然。

    他从霍启那里截下的秘信中,有一些关于辟兵人的只言片语。

    真正的辟兵术,并不是改造活人的经络,让那些没有天赋的灵修能在短时间境界提升。

    而是将已经死去的亡者重新尸解,羽化,成为忘却前尘旧事,听命主人的死士,本人生前越强,炼成辟兵人后只会更强。

    隐约的猜想化作事实,他凝眸望着少女与神像极为相似的眉目,颔首道:

    “够了。”

    尉迟肃凝气挥袖,石桌如沙盘,浮现出死生冢周遭守备。

    他指着东南方道:

    “这是蔺青曜此刻率领的两千巫者,墨家钜子与儒家外王迎战,暂且不需要我们操心。”

    又指着西北方道:

    “这里,是巫山绕后而来的一千名巫者,兵家护山大阵短时间只能启动一次,死生冢以内,能应战的弟子大约两百人,你们有多少人?”

    珑玲慢吞吞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尉迟肃微微蹙眉,“勉强凑合吧。”

    “是三十。”

    珑玲指了指她和身后两人。

    “包括我们三个。”

    尉迟肃:?

    出三十个人,就想换他们兵家鼎力配合墨家今后的计划?

    无论如何,方才的承诺也得保下死生冢这个驻点之后,才算有效,尉迟肃凝视着她的眉眼,道:

    “那就让我瞧瞧你们的本事吧。”

    死生冢西北方。

    师月卿在一处九天玄女观内驻足。

    “……已确认死生冢护山大阵暂时失效,我等已准备就绪,等探查兵力的探子回报,月卿大人可随时下令出击。”

    “知道了。”

    师月卿衣袖下伸出两根手指,拂过一尘不染的桌案,缓缓抬头,看向上方飞扬灵动的九天玄女像。

    旁边的石墙上刻着九天玄女的生平。

    这个故事,世人早已耳熟能详,算一算,师月卿从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至今,反反复复也算看了百遍,不过今日途径九天玄女观,她仍然不由自主地驻足,又将石墙上的篆字看了一遍。

    拒献公主,千里奔袭,射周室鹿,于牧野战亡。

    最后停留在那个名讳上。

    「姜玄」

    齐人敬仰这位女将军,不仅供奉她,自她之后出生的许多齐女都借她名讳,如今的墨家钜子姜玄曦,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师月卿驻足良久,翦水秋瞳倒映着色彩斑驳的神女像,有些晃神。

    “小姐,”女使道,“兵家的人来了,但为首者除了尉迟肃,还有……那个玲珑。”

    良久,传来师月卿一声微妙回应:

    “还是那么不长教训啊。”

    另一头,纵身与巫山巫者开战的珑玲并不知道师月卿的评价,她只感受到仙基内的灵气刚要涌现,就被横刀替她挡下攻击的尉迟肃打断。

    “尉迟肃。”

    珑玲难得沉下脸来。

    “跟你商量个事,打起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站在珑玲身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下,如实道:

    “抱歉,但方才那人手中钢丝差点就要绞断你脖颈了,我很难无动于衷。”

    珑玲深吸一口气:

    “我故意的,那丝线与他心神相连,我不诱他绕身缠紧,怎么一剑挑断?”

    “明白了。”

    话虽如此,当珑玲被四人合围,正酝酿下一剑时,尚未出招,迎接她的是四人头颈分离扬起的血雨。

    “……谢谢,但我自己可以。”

    尉迟肃抿了抿唇:“我的经验判断,你后方那人刚才那剑,有可能会削掉你一块头皮。”

    “不会,我心里有数。”

    “——你们在那磨磨叽叽干什么呢!到底谁是主将啊!!”

    不远处的汲隐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怒火中烧地盯着他们:

    “尉迟肃!你有毛病是吧!你护着我们里面第二能打的,也不来我这边支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们墨家弟子全军覆没啊!!”

    尉迟肃:“……并无此意,我只是没看见。”

    “你当然没看见!你就差给她一个人当护卫了!”

    两人唇枪舌战的间隙,珑玲平复了一下气息。

    死生冢后山各处灵流震荡,已然全面交锋,他们抢占先机,率先出手,目下还算占尽优势,不过珑玲逡巡四周,并未看见师月卿的身影。

    珑玲与师月卿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对她总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观感。

    比如当日云雨台那场结局彼此心知肚明的比试。

    师月卿的随从下属站在台下,皆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唯有那个最该得意的女子静静望着她,只道了一声“可惜”。

    珑玲至今不明白她那时在想什么。

    但她知道,“云雨台击败司狱玲珑扶持师月卿上位”这个计划,整件事从蔺青阳一时气话,到最后计划顺利实施,每个环节的推进,都有师月卿的身影。

    这是一个很擅长化劣势为优势,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所以珑玲也不认为他们自己真的占尽上风,师月卿一定在暗处观察,等待时机。

    只不过——

    珑玲看着尉迟肃的背影,有些头疼。

    珑玲不擅指挥,更喜欢身无挂碍横冲直撞。

    尉迟肃既擅指挥,又擅压阵驰援,他们俩各自杀敌,本该是强强联手,现在不知为何,反而两人都被束缚住手脚,无法全力以赴。

    珑玲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少年气定神闲的笑容。

    不知道梅池春现在在做什么。

    早知巫山前来围剿,她就还是继续穿那身脏衣服了-

    被轮椅推到阵前的少年打了个喷嚏。

    江载雪回头瞥了一眼,正好觑见他被这个喷嚏牵动浑身伤势,痛得瞬间僵直不动的模样。

    “刚才一听人家走了,不是还健步如飞?轮到帮我们自家人的时候,这就不行了?”

    梅池春也不反驳,痛觉渐渐褪去后,他懒洋洋窝在轮椅里,视线越过眼前的一片云梦大泽,遥遥朝那片浩浩荡荡的巫山巫者隔水望去。

    “哪儿敢啊,师门有难,这不是还剩一口气也要爬过来吗?”

    江载雪听他阴阳怪气敷衍,并未多言,只是望向前方道:

    “为首那个紫衣人,就是蔺青曜吧。”

    梅池春眼含浅笑。

    “瞧着是挺威风八面的,巫山十二殿里,应该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这么年轻的殿主吧?听说当年他原本太年轻,轮不到他做第十二殿殿主的,结果他手底下的人立了个大功,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他上位了。”

    江载雪双手环臂,在梅池春笑意渐冷的视线中啧了一声:

    “这个大功是什么,好难猜啊。”

    “江载雪。”

    梅池春难得连名带姓叫他。

    “有意思吗?”

    “还行。”江载雪面色如常,“只是怕你待会儿爱屋及乌,手软。”

    梅池春知道他这是故意调侃。

    但有些话,明知道是在挑拨他情绪,还是免不了上当中招。

    十年前洛邑红夜被杀这笔账,他不打算跟珑玲算,也不打算一笔勾销,思来想去,只能找这位正主算这笔陈年旧账了。

    “梅池春。”

    蔺青曜的声音隔岸传来:

    “你死而复生,确在我意料之外,我既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今日你师门上下俱在,这回就让他们亲自来送你上路!”

    江载雪嗤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断崖风急,一道清越明朗的声音穿过云梦大泽,落在蔺青曜耳中。

    “——不急,上路之前,我还有件十年前落在蔺大人那儿的东西要取呢。”

    蔺青阳拢起眉头。

    那人噙着森然笑意,徐徐道:

    “你那被我拱手相让的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也该换回来了。”

    拱手相让?

    蔺青曜尚在凝思之际,身旁人问:

    “蔺大人,对方虽然人数不多,但有孟檀渊和姜玄曦两位四境灵修压阵,强行迎战,就算赢了,我们也没好处吧?”

    “阵前诈他们而已。”蔺青曜淡声道,“我们只做牵制,等月卿那边得手,即刻撤回巫山。”

    “原来如此,蔺大人高明。”

    云梦大泽上,众巫者如飞鸟涉水而过,蔺青曜却仍在思索梅池春方才的话。

    梅池春当年身为兵家朱雀院院尊,却说他拱手相让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从何谈起?

    蔺青曜回想起十年前的一幕幕过往。

    那时他尚不是殿主,他居巫山湘君之位,是直属于东君的臣下,虽对东君无有不敬,却在心底怀疑东君就是灭蔺氏满门的祸首。

    原因无他,九州内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东君当属其中之一。

    所以那时他急需成为殿主之一,这样才有权限,追查当年蔺氏灭门时巫山众巫的去向。

    他急需立功,没有什么功劳比诛杀梅池春更大,但他看出了珑玲的迟疑,也在珑玲一次次的失手对她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梅池春真的太过狡猾,还是珑玲有了二心?

    蔺青曜无法确定,只能以身入局,故意挑起巫山第三殿殿主对他的嫉恨,故意落入圈套,引得东君降罪,几位殿主更是一力要求处死他。

    蔺青曜手握着自证清白的证据,并不慌张,他只等着珑玲的决定。

    到底是选他,还是选梅池春。

    梅池春死讯传回的那日,蔺青曜既觉得情理之中,又觉得整颗心仿佛浸泡在巫山冰冷的雨夜中。

    因为他一抬眼,就在巫山殿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少女。

    仍然是她往常执行任务回来时,那副浑身血淋淋的模样,苍白如茉莉的脸上没有表情,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那截被利刃斩断的整齐发尾。

    ——蔺氏战败断发。

    珑玲自五岁以来从无败绩,那条本该垂在她脑后,几乎及地的乌黑发辫,如今却只剩下与她下颌那条浅浅血痕齐平的发尾。

    “恭喜少主,成为第十二殿殿主。”

    她说着恭喜的话,大雨却顺着她凌乱乌发落下,在她眼珠下蜿蜒成一道水痕。

    “对不起,我没能带回他的尸首,明日再来请罪。”

    她没有拿走他递过去的伞,蔺青曜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那个背影,看上去像只无处避雨的稚鸟。

    身后的殿内暖意融融,站满了等待向这位年轻殿主恭贺的巫者,蔺青曜却不知为何,胸腔中没有一丝高升的快意。

    有许多次午夜梦回,蔺青曜都不理解梅池春那日为何敢孤身去见珑玲。

    朱雀院命将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实力又在珑玲之下,珑玲那样直白的邀约,简直就把她想杀他写在了脸上,蔺青曜都怀疑她是故意在等着梅池春拒绝。

    但最后,一个赴约而来,一个挥剑取命。

    “蔺大人——!”

    下属望着这逐渐不受控的战局,声线发颤:

    “月卿大人那边还未得手吗?我们这边,恐怕撑不了太久啊。”

    蔺青曜沉默不语。

    梅池春兵家出身,熟悉各种兵道阵法,即便不是亲自上阵,也能左右战局。

    当年纵观整个九州,也就只有珑玲靠着无可匹敌的绝对实力能够压制他,现在这个结果,蔺青曜并不是太意外。

    只不过——

    不敌梅池春这件事,到底挫伤了蔺青曜的锐气,令他眼中不平之气翻涌。

    就在此时。

    怀中虫蛊有了动静。

    蔺青曜一手勒缰,一手取出一线牵。

    蛊虫微微颤动,想要清晰表达出字句还需时间,那下属却在旁急切催促:

    “蔺大人,速做决断啊!孟檀渊和姜玄曦都已陆续突围,还有他们座下那几个大弟子——”

    蔺青曜来不及解读,但料想那边应该会顺利。

    那边全都是第十二殿的精锐,尉迟肃以为主战场在这边,失了戒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并不奇怪。

    而且,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谁会向一线牵传话?

    蔺青曜勒马欲退,却在下一刻听到一个微微气喘的声音。

    “想跑?”

    蔺青曜猛然回身,一柄长枪几乎与他贴面而过,踹枪而来的少年缓缓收腿,一只手摁住腹部伤口,浸着冷汗的苍白面庞浮现一层笑意。

    “蔺青曜,我站在这儿等你来杀,你跑什么?”

    贴面飞过的长枪回到了一名磷火缭绕的阴兵手中,

    蔺青曜低下头,见自己手掌皮开肉绽,他手里的那只蛊虫也一并被毁,霎时眼露杀意,浑身血液沸然。

    “蔺大人!!”

    周围护卫将他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担心他上头。

    “月卿大人那边既已得手,不可恋战!”

    蔺青曜目如闪电,几乎要将梅池春的身影在他眼中五马分尸,但他到底没有意气用事。

    “撤!”

    梅池春眼中浮着的那层浅笑凝冻。

    “梅池春!!”

    “师弟!”

    身后响起江载雪等人的声音,匆匆拉住了还要往上扑杀的梅池春。

    “之前珑玲姑娘说蔺青曜在战场绝不意气用事,我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她说得果然不错,倒是你——”

    “松手!”

    梅池春满面阴霾。

    “你不是让我不忘旧仇吗?真正的仇敌就在眼前,不趁此机会杀他,放他回巫山,还要再等到何时才能报仇!?”

    十年前,他对蔺青曜不曾有这样的刻骨恨意。

    但死而复生至今,他换了个身份陪在珑玲身边,看到了那些将她一步步逼到今日的缘由,如何不恨!

    此等恨意,非得用蔺青曜的血,方能浇熄。

    江载雪自食其果,有点头疼。

    好在他很快想到了就能制住他的一句话。

    “珑玲姑娘那边你就不管了吗?”

    梅池春猛然回头。

    江载雪道:“老师没让我跟你说,蔺青曜这边只是打掩护的,巫山这次围剿真正的精锐,都被派去攻下死生冢了,珑玲姑娘也在这边,你……”

    梅池春甩开了他的手,盯着他一副欲骂又止的模样,但也顾不上说什么,只冷着脸吹响一声口哨。

    磷火幽幽的骷髅战马踏江驰来,梅池春翻身而上,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利落。

    他问清对面情形后,对江载雪道:

    “给我两百人,我去支援。”

    江载雪很想说他这副样子去了到底是谁支援谁,但最后还是扔给他玉令。

    “万事小心。”

    希望不会给珑玲姑娘添麻烦吧。

    珑玲要是知道江载雪的担忧,一定会告诉他多虑了。

    真正添了麻烦的,应该是尉迟肃才对。

    “……他情况如何?”

    后山一处僻静山洞内,汲隐缓缓走出,面色肃然:

    “还好,性命无虞,师月卿拿准了尉迟肃想速战速决的心态,诱他深入,这才中招,不过至少他让我们知道,对方有一个擅长摄魂的巫者,连四境灵修都不敌,我们得小心。”

    巫山摄魂之术,不仅能使役邪祟,还能引魂出窍。

    引魂出窍不单单是让灵修失去战斗能力,巫者将魂灵束缚在巫偶上,就能借用对方的能力。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个尉迟肃,反过来还要再对付一个尉迟肃。

    情况瞬间对他们极为不利。

    汲隐正觉得棘手之时,忽而听珑玲道:

    “既然他倒下了,正好,你先把灵讯柱石安上。”

    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不好吧,说好了保下死生冢再安置的。”

    “他都不一定活得过来,怎么不行?”珑玲不解地眨眨眼,“我们的目的又不是保护他,我们是来安置灵讯柱石的啊。”

    汲隐:“……你真是不忘初心。”

    不过珑玲说得也不错,安置好灵讯柱石,至少可以让玄龟令生效,至少可以向外面汇报他们这边的情况。

    珑玲解下背上剑匣,从里面取出了沉甸甸的青铜柱。

    柱石埋入泥土,瞬间荡起气流,吸附周遭碎石,将这根青铜柱包裹其中。

    “玄龟令能用了。”

    汲隐立刻给滕绛雪传讯,简单说了说尉迟肃的情况,刚一送出消息,就收到了几条的回复。

    一条来自滕绛雪。

    还有几条,是来自与他们同在死生冢后山的墨家弟子。

    “不好。”

    汲隐猛地抬头。

    “滕宫正说梅池春带人来支援我们,但估计师月卿也收到消息了,她和那个擅长摄魂之术的巫者朝云梦大泽的方向而去,估计是想先断我们的后……你走了尉迟肃怎么办!”

    “你留下来,我去和梅池春汇合!”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珑玲胸腔被风灌满,有些许刺痛,她却轻点林叶,越跑越快。

    头顶有青鸢飞来。

    「秀秀」:快看你头上的青鸢!我看到梅池春的位置了,你跟着它!

    穿林叶响,天地暮色弥漫,珑玲一往无前的飞奔,仿佛是在奔赴十年前未能听懂的一场邀约。

    她想起了洛邑的春日,有茉莉垂枝,溪水澄明。

    那个人早早躺在树上等她,见她迟了一个时辰才来,也不恼怒,只是跃下花枝,笑吟吟走来,说他新得了一株稀罕的垂枝茉莉,种在了一个地方,问她想不想去看看。

    珑玲后知后觉,直到今日踏入竹屋才明白他那时为何会应邀前来。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杀他。

    他只是以为他能打动她,以为他凭一腔爱意,就可以带她逃出那个牢笼,从此天高海阔。

    暮色染红整片苍穹,梅池春看着眼前挡住他去路的巫山巫者。

    玉皇顶的儒者鲜少出世,善战者并不多,不过顷刻,周遭就有血雾弥漫。

    想要杀出重围,需要一个先锋。

    一个锐利得无可匹敌的先锋。

    视线因痛觉而模糊,梅池春用力眨眨眼,尽可能保持清醒,观察着每一个与之交战的儒家君子。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痛出幻觉,他仿佛看到一道色如霞光的身影冲入阵中,以迅猛骁勇之势,杀出一个缺口。

    染血的发带在风中翻飞。

    绛裙翩然,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根线,都是他亲手所制。

    微微气喘着的少女就这样闯入他视野,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双明亮得几乎能照见人心中秘密的眼睛。

    梅池春想到她的不辞而别,缓缓收拢五指。

    “你不是走了吗?”

    他冷声道:

    “在竹屋里我说的那些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墨家青铜城并肩死战,兵家死生冢受碎骨重伤,即便是此刻涉水来救,也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珑玲,十年前是你亲手杀我,真以为假惺惺对我好几日,我就会既往不咎?”

    梅池春字字锥心,刺伤的却不是珑玲,而是他自己。

    这一路行来,他以为无论如何,珑玲都该知道他心意如何,即便他在她手下死过一次,他还是会不可控的、犯贱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爱上她。

    她应该明白的。

    她怎么能不明白?

    珑玲看着倚坐在树下,早已伤重地奄奄一息的少年,俯下身来,在他染血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

    少年眼中的无尽怒意倏然凝固。

    溪水声,风声,远处的刀兵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唯有眼前以剑撑地的少女气喘着,眼神清亮地望着他道:

    “我只问你一句。”

    “十年前我杀你那天,你是不是来跟我表白的呀?”

    “……”

    第38章 第38章巫偶

    心脏仿佛被丝线细密地缠紧。

    跳动得越强烈,越是被勒得血肉模糊。

    梅池春想要告诉它,慢一点,冷静一点,但它怎么会听他控制呢?它从来都只受眼前这个人的控制。

    她不愿爱他,就让他万劫不复。

    她不过轻轻一吻,又能轻而易举地让坚冰消融,无尽春水浩浩汤汤奔她而去。

    短不过一息的时间,梅池春望着她,眼中淌过漫长岁月里的无数回忆,那些爱与恨,早已算不清谁多谁少。

    他舔了舔唇,喉间溢出略显干涩的嗓音: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珑玲想了想,“也没那么重要。”

    赶在梅池春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前,她抿唇弯起一个笑容。

    “你不来跟我表白,我也会来跟你表白的。”

    “……”

    呼吸一滞,他双目定定凝视她,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确认话中真伪。

    “不过不是现在。”

    珑玲回头看向身后。

    因她方才搅乱了巫山的阵型,巫山那边为求谨慎,暂时退入林中,待重整队伍再行反扑;儒家弟子得到喘息之机,且战且退,将伤重的弟子扶至珑玲他们这边。

    “玲珑姑娘,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巫山这边,为何突然多出一个这么厉害的四境巫者?”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梅池春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那名儒家弟子愣了一下,立刻改了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珑玲将摄魂巫者和尉迟肃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现在还有后山有两百余人镇守,师月卿将主力调过来对付你们,是怕自己突袭不成,反被我们前后合围,因此,我们这条防线绝不能被她冲破。”

    众人神色凝重。

    “但是,若那名巫山巫者真的能调用尉迟肃的能力,我们想要顶住压力,恐怕不易。”

    “老师他们呢?那个蔺青曜不是撤了吗?”

    “这里离巫山太近,难保会不会有其他十二殿巫者前来相助,到那时才是回天乏力,老师和墨家钜子必须得镇守大后方。”

    “那怎么办?巫山这些人,使的本就是些邪魔外道,之前玲……珑玲姑娘与尉迟肃联手尚且不能抵挡,现在只剩珑玲姑娘一人作主力,岂不是更捉襟见肘?”

    “她与尉迟肃那不叫联手,叫拖她后腿。”

    倚在树下的少年抬眸朝珑玲望去。

    自从洛邑相遇以来,总是夹杂着几分讥讽冷冽的眼眸,此刻眼尾极轻地扬起,似有薄冰消融,流淌出春和景明的潋滟光彩。

    “跟我联手,我助你心无挂碍,一往无前。”

    随风而动的蒹葭拂过云梦大泽,落向不远处的山麓间。

    林深处,师月卿看着手中已无响应的一线牵,半晌道:

    “蔺青曜那边的一线牵失效,消息大约没能传递过去。”

    “月卿大人是否多虑了?”

    立在她身后的巫者身披玄袍,兜帽的阴影笼着一张绘有巫者纹样的中年妇人面容,她道:

    “只要孟檀渊和姜玄曦不来,现在梅池春重伤,那位玲珑大人只有三境之力,尉迟肃的巫偶足够应付这些人,就算没有蔺大人的支援,我们拿下死生冢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随手丢开无用的蛊虫,师月卿抬起头。

    暮色穿过她鬓间摇曳的步摇,笼罩她那张温雅的鹅蛋脸上,仿佛一层血光。

    “我们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只能殊死一搏了。”

    致命错误?

    巫者并未将师月卿的话当真。

    她放眼望去,密林深处的巫者们已经将山脚下的那群儒家弟子包围。

    就算半途杀出了一个拦路虎,短暂扰乱了他们的进攻,但眼前这个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巅峰状态的司狱玲珑。

    她既无法全力发挥,还会被同伴束缚手脚,怎么看都败局已定,需要殊死一搏的怎么会是他们?

    “时机已到,进攻吧。”

    一声令下,众人惊闻摇铃轻响。

    “……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诡谲的歌声伴随着铃声响彻云梦大泽,苍穹风云突变,最后一丝霞光吞没于荆山山麓,群青色的天幕下,有火光左右合围而上,将珑玲等人瞬时包围其中。

    天地六气在火光中焚尽。

    这一次,比之前在死生冢演武台上所遇见的阵法,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火圈内的所有灵修,能调动的灵气不足平时十之五六。

    “……这是什么鬼阵法!?”

    “不是阵法,是降神仪式。”

    珑玲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

    “楚巫和诸子百家的修行方式不同,灵修修的是治心养气之术,但巫者认为天命禀受,所以,他们只会借力于神,此刻所借的,就是掌管火正的祝融之力。”

    玉皇顶与巫山远隔千山万水,儒家君子和巫山巫者之间更是鲜有交手的机会。

    但珑玲这么一提,儒家弟子回忆起过往所学,顿时心中清明。

    众人朝梅池春望去一眼,得到示意后,众人以珑玲为中心,儒家弟子抛剑合阵,幽蓝色的浩然之气朝四周火光轰然涌去——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看着被这股灵气扑灭的火光,兜帽下的绘面巫者缓声吟诵。

    “儒家十六字诀阵,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人之力,又岂能与通天神力相抗?”

    果然。

    话音落下,摇铃声与巫乐再度荡开,火光并未被扑灭,反化作一只火凤凰振翅将结阵的儒家弟子撞散,随即冲天而上,火光几乎将整个夜色照亮。

    巫山崇火尊凤,此刻见到这只天地六气凝结而成的灵凤,兜帽巫者眼露动容,虔诚合掌。

    “天地明德,光照日海,能死在「鹑火灵凤」的力量下,也算这群儒家弟子死得其所了。”

    “是吗?”

    师月卿平淡的嗓音打断了兜帽巫者的自我陶醉。

    “湘夫人,我说过了,殊死一搏才有胜算,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师月卿昂首望着那只天上灵凤,凤唳声响彻云霄的同时,那声音里却夹杂着几分凄厉,仿佛哀鸣。

    被称作湘夫人的兜帽巫者定睛细看,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阴影下的瞳孔在惊愕中震颤。

    灵凤火光中,竟还有一线幽蓝灵光,照出了一个清瘦纤细的轮廓!

    “她何时——”

    电光火石间,湘夫人这才明白,方才的十六字诀阵不是为了扑灭「鹑火」,而是为了让此人脱身屠凤!

    湘夫人目光如炬地盯着似乎越来越近的火光,脚步一顿,随即急急后撤。

    “不对,她好像……好像冲我们这边来了,月……月卿大人!”

    回头一看,身后哪里还有那女子娉婷身影?

    “月卿大人!我们真的就这么撤了吗!死生冢就在眼前,您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

    随行其后的女使急急问。

    枝叶筛下疏疏月光,穿行林中的师月卿面含微笑:

    “拿下死生冢,功劳也不算在我身上,我不是司狱玲珑,为了一个小小的死生冢,没必要拼命。”

    “可是——”

    师月卿猛然伸手拽住身旁女使,仓促止步的同时,一道火光宛如陨石从天砸下,正好落在女使身前的

    位置。

    好在师月卿反应及时,立刻以「厥阴凤木」之气护住自己和女使。

    然而她身后的湘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太阴寒水」绕身的珑玲一剑震碎「鹑火灵凤」的同时,荡开的「鹑火」汹涌如火山喷发,以摧枯拉朽之势焚毁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湘夫人不过三境巅峰,并无创生灵气护体,连一声哀鸣也没来得及发出,顷刻便被「鹑火」烧成灰烬。

    女使跌坐在黑色灰烬中。

    怎么会这样……方才在后山交手时,这个珑玲还没这么厉害啊!

    “我就知道。”

    夜风吹起遍地被烧灼后遍地飞灰,上空已无树木遮挡,月光倾斜而下,披在姿态挺拔的女子肩头。

    “让你和梅池春碰头,果然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昔日宿敌,今日队友,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让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咔嚓咔嚓——

    一连串的碎裂声响起,珑玲手头一轻,这把从鸦九手里夺来的剑终于也还是碎了。

    “你不也很清楚吗?”

    珑玲鬓发被汗水润湿,一双眼犹如水洗,锐气逼人:

    “否则,当初在巫山云雨台上那一战,就算我告诉你要如何击败我,你也不会运用得那么熟练,那么天衣无缝。”

    师月卿但笑不语。

    下一刻,后方扬起飞灰,金光流转的残影从身后逼近。

    是尉迟肃的巫偶!

    珑玲立刻从气息分辨出来者身份,然而她手边连一把趁手的剑都没有,仓促贴地避开之后,珑玲足尖贴地回旋,调转方向欲攻师月卿。

    师月卿腕上剑镯,正是她的天戮剑!

    “想要这个?”师月卿拢起袖子露出皓腕,轻笑道,“恐怕珑玲大人要费点力气了。”

    四境之力的巫偶眨眼横亘在师月卿身前,逼得珑玲不得不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开。

    按照计划,梅池春已经去寻那名幕后的摄魂巫者了,只要巫者死,巫偶无人操控,再强也只是死物。

    ——前提是她要独自抗住四境巫偶的进攻。

    这是不可能的事。

    珑玲心里很快有了决断,朝师月卿而去。

    师月卿不动如山,似乎早已猜到她会这么做,只等巫偶将她逼退。

    然而珑玲一个闪身,避开巫偶大刀的同时,握住了一个纤细的脖颈——

    “小姐救命!”

    “让巫偶停下,往前一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师月卿看着珑玲指下的女使,面色微凝。

    “你想拿一个小小的女使来威胁我?珑玲,你也是巫山出来的,可知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咒缚在那女使脖颈上绕了一圈,那女使原也是个二境灵修,此刻才惊觉,即便司狱玲珑灵气被封,自己在她手下竟也没有分毫抵抗的能力。

    珑玲拖拽着她珑玲跃上山壁,只说了四个字:

    “你会救她。”

    师月卿微笑道:“那就请珑玲姑娘一试。”

    珑玲目光不动分毫:

    “从前在敕命鬼狱跟着我的文书,你没杀她,只将她贬去看守,所以,只要交出尉迟肃的巫偶,你的人我也可以不杀。”

    那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她。

    “四境灵修制成的巫偶,换一个女使,你认为可能吗?”

    咒缚越缠越紧,女使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已说不出话。

    珑玲直勾勾注视着她:

    “我觉得可能,你觉得呢?”

    师月卿不说话了。

    就在女使的脖颈发出微弱的碎裂声时,月光下,那个仪容华贵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然而就在她出手之际,珑玲却瞳仁一缩。

    这一剑,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见过与之极其相似的剑气——

    眼前仿佛有雁鹜陂的山花与血光一掠而过。

    碾碎的花灯。

    蔺氏族人的血。

    尘封在记忆的画面猝不及防,翻涌而来。

    珑玲出神不过短短一息,师月卿手中的天戮剑已经逼至她眼前,距离太近,她不得不避,趁着这一瞬的机会,师月卿救下了女使。

    “你师从何人!蔺氏灭门与你有什么关系!”

    珑玲脱口而出。

    师月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常色。

    “珑玲大人还有空问这个?你手中已无人质,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在四境巫偶的手底下活下去吧。”

    那只没有脸的木头人偶握紧大刀,飞身朝珑玲劈来。

    珑玲仍沉浸在师月卿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中。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些人所用的招式,诸子百家各有术式,但灭门的那些人,却汇集了百家术式,无法分辨幕后者的身份。

    但唯有一个人。

    当年她救下重伤的蔺青曜,带着他往巫山方向逃跑时,曾有一个人差点取了她的性命。

    那个人用着和师月卿同样的剑招,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蔺青曜而来。

    师月卿为何会跟灭蔺氏满门的人扯上关系?

    她不是蔺青曜的未婚妻吗?她到蔺青曜的身边是否别有居心?

    珑玲脑中思绪混乱,望着头顶高悬的利刃,胸中怒火愈发高涨——

    蔺氏一族,除了蔺苍玉和蔺青曜,还有许多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会给她缝补衣服的女使,无论蔺氏待她如何,都无法改变她在蔺家长大的事实。

    这些人,害得蔺氏满门俱灭,害得她颠沛流离,狼狈逃亡,几度命悬一线。

    “小姐小心!”

    尚在揉着脖子的女使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高呼出声,唤回了师月卿的注意。

    但她回神太晚,那个身影已倏然而至,将她整个人冲翻在地,师月卿错愕地看着眼前巫偶。

    这巫偶是从哪儿来的!?

    不好!

    师月卿猛然回头,果然见举刀劈向珑玲的巫偶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操纵巫偶的山鬼被俘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师月卿腕上一痛,收回视线一看,才惊觉是这巫偶在她手腕的剑镯上打上了一个字。

    「离」

    儒家十六字诀可炼本命字诀,言出法随,「离」字打在她手腕的同时,剑镯应声而落!

    能有压制住她的实力,这巫偶的实力定然也在四境!

    四境灵修。

    兵家儒家墨家三家加起来,还有几个四境灵修?

    师月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没有脸的巫偶,脑海中已然浮现他的身份。

    ——是梅池春!

    只有这个死在司狱玲珑手里,复生后还死心塌地跟她站在一边的疯子,才会想到这种自愿被人做成巫偶,来发挥出他本身实力的主意!!

    “珑玲姑娘!快接剑!”

    无面巫偶掷来剑镯。

    落入珑玲之手的刹那,剑镯在冲天灵流化为长剑,「太阴寒水」之气覆剑而上。

    处于三境巅峰的珑玲望着师月卿身旁的无面巫偶,仙基内的灵气,伴随着她的怒火,还在不断增长。

    第39章 第39章解封

    灵流冲天,珑玲在天戮剑的剑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在杀意抵达巅峰的一刻,剑影倏然裂开,裂隙之下的深渊将她的所有意识吞没,尘世间的喧嚣如江河逆流,倒退回世界之初的静寂荒芜。

    再睁开眼时,珑玲看到头顶一轮红月高悬,照着血河上无边剑冢。

    这是天戮剑的剑灵之境。

    血红得发黑,像一块浓稠的镜子,自五岁执剑起,珑玲便不再用眼睛去看着世界,剑尖上的血汇成长河,她借着血中倒影拥有双眼,得以看见世间万物。

    “诶呀,你流血了,是葵水来了吗?”

    血影中,有一只手牵起十一岁的她,带她到内室,取来一套新衣替她换上。

    那是卫宫中的女使,她一边替她系着衣带,一边笑道:

    “染了血的衣物不要用温水清理,用冷水会清理得更干净,有时血会弄脏床榻或坐垫,所以这期间行走需小心些,实在不小心弄脏了,就在下面垫一块手帕,血会渗下去……这件事本该由你阿母来教你的,不过既然被我遇上,便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了。”

    “……阿母?”

    “对呀,这些都是我阿母告诉我的,阿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听说的……这种事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啊。”

    十一岁的珑玲听得似懂非懂。

    她穿过卫宫的长廊,站在大殿外,她听到争执声,但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什么。

    等那位令尹大人离开后,她对着那个紫衣女人的背影道:”

    阿母。”

    那个身影静默良久,徐徐回头:

    “……你叫我什么?”

    那双与蔺青曜有七八分相似的双眼里盛着一轮寒潭凉月,随着这句话,漾开一层浅浅波澜。

    “谁教你这样叫我的?”

    珑玲没吭声。

    女使的阿母教她如何处理血迹,如何小心隐匿,她说这是只有阿母才会教的事,在她看来,教会她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如何藏匿行踪的人就是蔺苍玉。

    那蔺苍玉就该是她的阿母。

    “珑玲,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辟兵人,辟兵人没有来处,只需要坚固、强大、无坚不摧,不需要什么阿母,你明白吗?”

    “对不起。”

    “不要让我见到你再和那些女使踢毽子,可以吗?”

    “对不起。”

    “下一次我会安排一名三境灵修与你切磋,我不想再看到百招之内,你还不能赢下来的样子。”

    “对不起。”

    紫衣女人轻抚过她乌黑流丽的发辫,道:

    “好孩子。”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但珑玲却似乎从中汲取到一种力量,在模糊间有了荣耀与耻辱的概念。

    想拥有阿母,想和同龄人一起踢毽子,想对她的那些对手手下留情。

    这是耻辱。

    自行清理好所有情绪,独来独往,完美完成蔺苍玉的一切命令。

    这是荣耀。

    于是世界变得简单,顺遂。

    她踏过无数骸骨,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被封印的那些灵气重新充盈于体内,而路的尽头,天戮剑无声伫立,仿佛已经等候她多时。

    前方的路却走不通了。

    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不管珑玲如何召剑,剑灵之境的天戮剑都拒绝回应她。

    珑玲知道,这是天戮剑在抗拒她。

    就想她灵气被封的那一日,天戮剑的剑灵便自行封印。

    今日就算她冲破了一部分的封印,重回三境,但就像她不再能随心使出从前的天戮剑技一样,天戮剑也不再认可她的剑意,不愿再臣服于她。

    但她必须要让它臣服。

    梅池春以身犯险,赌的不是他自己的能力,而是赌珑玲能够胜过师月卿,控制住这些巫山巫者。

    只有这样,巫偶梅池春才会配合珑玲,成为她的助力。

    但若是珑玲失手,让师月卿绝地逢生,夺走巫偶,那么无论是梅池春还是她,都将处于极端劣势。

    他用命在豪赌。

    赌她不败,赌她掌控全局,要么双生,要么双死。

    珑玲感受着体内徘徊在三境巅峰的灵气。

    灵气在仙基中翻滚,但无论如何,离冲开那道禁制仍有一线之隔。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喷发,连术式都不再用,她拍打,撕扯,踢踹,曾经挥剑犹如天罚的剑修,此刻近乎原始地在这堵无形的墙前发泄。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发丝在风中狂舞,在愤怒悲伤的挤压下,那张总是淡然空濛的面容近乎扭曲。

    珑玲抬起头,眼中有烈火灼灼:

    “什么心障!什么禁制!这一寸寸灵气都是我日复一日苦修而来,凭什么由一个死了百年的人来决定我能不能用!”

    “梅池春不会让我前功尽弃,无情无爱也不会让我像她说的那样无坚不摧,只会变成一个歹毒的蠢货!真正毁了我的人是她!她把我变成行尸走肉,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冷血无情的死物!她真以为一件死物能代天戮民,替天行刑吗!”

    “天戮剑,昔日我能用你杀我想杀的人,今日我也必用你来救我想救的人!我是血肉做的人,你是破铜烂铁铸的剑!蔺苍玉将你给了我,该怎么用就是我说了算!我为你主,岂由你来做我的主!”

    语罢,珑玲将全身灵气灌注至指尖。

    刹那间,似有天雷怒吼,风雨涌动,不肯为她所用的灵气,不肯回应她召唤的剑,俱在此时震颤。

    珑玲撕裂那道无形的阻碍,整颗心也仿佛在此刻撕裂。

    那些尘封的情感,曾以为已经忘却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一刻,随着剑灵之境的破天暴雨灌注进她空洞心脏——

    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

    小心翼翼藏起伤口时的不安与期待。

    躲在门后窥探蔺苍玉照顾蔺青曜时的羡慕。

    还有……她在第一次抓捕梅池春的途中迷路,以为任务必定失败,却又在下一刻柳暗花明,看到那少年噙着笑蓦然出现在他眼前时的救赎。

    每一次的相逢,既是生死一线的交锋,也是漫长无趣的时光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吃东西,为什么有人把她包得破破烂烂的云吞当做宝贝,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注视她,看得她无所适从,方寸大乱。

    就连天戮剑切开他喉咙时,他也没有错开视线。

    温热的眼泪从珑玲的眼眶中满溢而出。

    迟到十年的痛苦如洪流来袭,将她整个人尽数吞没。

    剑灵之境暴雨如注,像是久旱过后一场无止境的大雨,要弥补这些年来一滴也不肯落下的吝啬。

    “还给我!把属于我的灵气还给我!!!”

    几近失声的嘶吼在雨中回荡。

    对珑玲而言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光,对死生冢后山的其他人来说,却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面巫偶望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少女,只见覆剑的那一缕「太阴寒水」缠绕而上,从一股水流暴涨成一条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荒山中横冲直撞,直直扫向山下赶来的那千余名巫山巫者!

    师月卿立刻便要出手。

    现在的局面,唯有身为四境的她出手才有一线胜算!

    但被儒家弟子擒获的摄魂巫者反应更快。

    他得了梅池春的命令,但凡今日儒家兵家败了,他也活不成,他虽说在巫山位列山鬼之位,也只是求生,而非忠于巫山,现在性命捏在儒家手上,当然卖力。

    在他操控之下,得到了梅池春所有能力的无面巫偶,简直是他平生所见最强的巫偶,莫说一个师月卿,三个师月卿加起来也不在话下。

    不过顷刻,两方战局几乎碾压式的结束。

    一方巫山巫者死伤无数,余下巫者皆俯首跪地,彻底放弃抵抗。

    另一方的师月卿重重砸在石壁上,试图脱身,下一刻就被本命字诀定住,动弹不得。

    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死生冢上方盘旋一周,纯粹的「太阴寒水」之气充盈着整个苍穹。

    在场的儒、墨、兵三家弟子望着那悍然磅礴的灵气,怔然之中,其主人的身份已昭然欲揭。

    天道之下,世无其二。

    师月卿看着那个手执天戮剑而来的身影,少女步伐沉静,从她身旁越过,沉甸甸的剑身裹挟着冰冷杀念,落在了山鬼的肩上。

    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扫过被一名儒家弟子背着的梅池春,又收回视线,出声道:

    “解开摄魂术式。”

    “解解解马上解——”

    山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比巴掌稍大一些的巫偶。

    “块头大的是尉迟肃,高的是梅池春,他们魂体附在这个上头,不过摄魂术式不是儿戏,没有刚取出就立刻塞回去的……司狱大人剑下留人!两天就好!只要我解开术式,两天之后,魂体会自己回到身躯里的!!”

    贴在他动脉上的剑锋终于移走,山鬼脚下一软,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他没死?

    这位司狱大人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把她惹恼至此,居然没杀他……

    “珑玲姑娘!”

    汲隐刚刚赶到,见到的就是珑玲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的模样。

    原本是为珑玲隐瞒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汲隐脚步一顿,怒目道:

    “愣着做什么!还儒家君子呢,君子只扶你们自己人啊!”

    周围的儒家弟子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上前。

    “……怎么这么重!”

    “真的,看着这么瘦,怎么比铁人还重啊!”

    “不行不行,再来两个人!”

    “所以我说你们酸儒没用,让开,我来——”

    汲隐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下,伸手穿过珑玲的背和腿,发力的一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就是九州第一强者的分量吗?

    汲隐涨红了脸,僵持了一炷香后  ,不得已将人从横抱改成背在身后,终于将清瘦纤细的少女扛了起来,一步一个坑地下山而去-

    珑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她在天光明朗时睁开眼,入目所见,是那间竹屋里的床帏。

    但似乎比之前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几乎是一尘不染,仔细轻嗅,还能闻到帐内淡淡熏香。

    珑玲猛地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找之前握在手里的那只巫偶。

    “终于醒了?”

    窗外传来一个噙着笑的声音,珑玲懵懵懂懂地望去,撞入他眼波柔软的视线。

    这一看,珑玲更是神色怔然,一时不知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因为眼前的梅池春一改之前伪装时的朴素装扮,金冠束发,耳坠青金石,青金石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纹样,散乱如金屑,通身气派风流,仿佛哪家周游山野的贵族公子。

    正是珑玲从前最熟悉的样子。

    “你……”

    珑玲刚刚醒了,还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一时想不起从何问起。

    好在梅池春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答:

    “师月卿就近关押在死生冢的地牢内,三家都派了弟子负责看押,至于什么时候审问,怎么处理,老师和墨家钜子说人毕竟是我们俩抓到的,等你醒来之后再商量,目前只是暂时将消息送去巫山,看看巫山接下来如何应对。”

    “余下那些巫山巫者,地牢肯定关不下,墨家提议三家平分俘虏,他们会把这些人编入「非攻队」除祟,我老师嘛……没收这些人,说玉皇顶山高水远,怕路上这些人反水,就都让给墨家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

    珑玲缓慢地眨了眨眼。

    “其实我没想这么多,我就是想问问,你离魂一次,有没有受伤。”

    “……”

    梅池春呼吸微凝。

    他觉得珑玲这个人真是极端,以前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现在一下子开了情窍,来得气势汹汹,毫不给人适应的余地,直愣愣地往他脸上扑,扑得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像要将他淹没似的。

    “……你看看你左手呢。”

    梅池春有点无奈。

    珑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梅池春那只巫偶,因为攥得太久,松开时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度,伸直都有些困难。

    “你力竭倒地之后就一直握着,怎么拔也拔不出来,那个山鬼说,你攥得太紧,魂体在其中还残留了一点微弱的感应——不过我魂体本就比寻常人强,所以这一点并无影响,是真的,不是在哄你。”

    怕珑玲多虑,梅池春特意加上了最后一句。

    “抱歉。”

    珑玲立刻彻底松开了这个巫偶。

    但见巫偶从被上滑落,砸在床榻上,她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道:

    “微弱的感应是有多微弱?它摔到了你也会疼吗?”

    梅池春手指动了动,他瞥了一眼枕在她胸口的巫偶,耳尖染上薄红,又错开视线,仿佛漫不经心似地,道:

    “还好吧……有点疼,但还能忍。”

    “忍?”

    珑玲肃然拧眉。

    “这么严重吗?那你还是暂时交给我吧,我现在灵气应该恢复了,放在我这里最安全。”

    “行啊。”

    梅池春微微颔首。

    “不过刚才你把我嗑疼了这一下,怎么算?”

    珑玲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怎么算?这么小气?

    见她如临大敌中夹杂着一丝困惑,梅池春抿了抿唇,半个身子从窗棂外探了进来,鬓发旁,那对错金嵌青金石的耳坠晃晃悠悠,仿佛促狭地在眨眼。

    “之前不还很会吗?”

    梅池春凑近了脸,忍俊不禁地盯着她的唇道:

    “再亲一次,一笔勾销。”

    第40章 第40章喜欢

    离得近了,珑玲嗅到了一缕被风送来的,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梅香。

    余光不经意瞥到他被露水沾湿的肩。

    山野晨雾弥漫,竹屋周遭静悄悄的,梦里梦外的血腥味散去,只有鸟啼花落,春溪淙淙。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道:

    “这个季节露水重,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醒来?”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唇边有笑:

    “怎么?我虽然平日不拘小节惯了,但好歹也算是儒家弟子,这竹屋就我们两个人,若是老师见我趁你昏睡,跟你共处一室,只怕他能把我抽成陀螺——”

    “可蔺青曜就会。”

    梅池春面上浅笑微滞。

    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垂落在素白衣襟上,她微微昂首,卸下了执剑时一往无前的英勇,像个新生稚子般思索着,回忆着:

    “每次他半夜睡不着,就会闯进我的寝殿,把我赶去旁边的小榻睡。”

    “我其实不喜欢云水烟的味道,但每次他一来,我的床帏里都会留下那种甜腻气味,这个味道无孔不入,就像蔺青曜一样,他不允许我有任何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并不是诉苦的语气。

    把这些说给他听,就好像将自己这些年无法接受的痛苦摊开,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梅池春倚在窗棂边,没有打断她,而是垂下眼眸,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呢?”

    “他丢掉了你送我的木牌。”珑玲望着他,“对不起,是我没保管好。”

    “……珑玲,不要说对不起。”

    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瞳幽黑,郑重其事地强调。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什么都没做错。”

    珑玲却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一层雾:

    “你才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个人。”

    梅池春无言地看着她眼中水光。

    “十年前那场对战,你我都未尽全力,我固然能取你性命,你也本可以断我一臂,为什么没有动手?”

    她眼神执著,像是诘问。

    但梅池春只是拂过她乌发,绸缎一样顺滑流丽的发丝,却在发尾处齐齐斩断,那是他十年前留下的刀痕。

    “因为你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尾如钩,有千般柔情在他眼底漾开。

    “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却能使出天底下最为精妙的剑技,剑尖所指,可使九州无数豪杰尽折腰……我那时想,愿赌服输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冒这个险,心甘情愿地,追着你,缠着你,这么多年,纵然结得苦果,也该我一人独吞,何苦再拉上你呢?”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梅池春嗓音低了些,明明在笑,笑意里却有些许苦涩,“万一我死后你回忆起来,全都是我的不好,真叫人怄也怄死。”

    啪嗒。

    有温热泪滴落在他手背,少年睫羽颤了颤。

    他听见她哽咽道:

    “没有不喜欢你。”

    “你送我木牌,我很惊喜,只有你会惦记着我有没有饿肚子,我很开心,从来没有人珍惜我的东西,只有你会吃我做的那些云吞……这些,我一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只是。”

    珑玲回握着他的手,泪珠大颗落下,她却抿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只是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喜欢。”

    “梅池春,原来我早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

    明明是曾经期待过千千万万次的话语,但此刻真切落在耳中时,一种沉闷的钝痛却压过欣喜,仿佛有把刀子在他心口缓慢搅动,比当初她断颈的那一剑还要疼。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女孩。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百年,辗转难忘。

    梅池春曾想,还好周王室已经倾颓,还好他不再是那个太子姬弃,否则,他或许也会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管他天下洪水滔天,他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珍宝捧给他的心上人。

    她赤诚又聪慧,若是在寻常人家长大,会有疼爱她的父母,宠溺她的兄弟姐妹,长到娉娉婷婷的年纪,那双手不

    必沾血,也能成为让天下人敬仰的天才。

    这些人为什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喉结动了动,梅池春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低笑道: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语气轻松,落在珑玲耳中却只觉得酸涩。

    她道:

    “下次你不要傻站在外面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不是真的不让人进来……你不在这个别人的范围里,你随时都可以进来,想做什么都行。”

    “好。”梅池春没去纠正她话里引人遐想的歧义。

    “而且也不要说什么亲一下就一笔勾销的话,”珑玲神色极认真,“一码归一码,亲多少次都行,但有些事不能随便一笔勾销。”

    梅池春眉梢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觉得珑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嗯,知道了。”

    他取了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脸,声线柔和:

    “躺下休息吧,医师说,你强行冲开禁制,仙基有损,这几日不能动用灵气,否则容易变成旧疾,影响日后修行。”

    珑玲躺下的功夫,梅池春这才绕到前门,跨入内室。

    替她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梅池春半蹲着,替她拨了拨凌乱的额发,轻笑道:

    “饿不饿,想吃什么?”

    珑玲眨眨眼,看上去有些期待。

    “你会做什么?”

    “这可就多了。”

    他眉尾轻挑,颇为自得:

    “以前在玉皇顶锦衣玉食养刁了嘴,吃不惯兵家那些野人吃的东西,只好偶尔自己进庖厨犒劳犒劳自己,你随便点,你吃过的,应该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珑玲笑了笑。

    “那就做你爱吃的,我想尝尝你爱吃的菜。”

    梅池春静静看她:

    “好啊,不过这里没有什么食材,得出去一趟,竹屋四周除了我之前设下的禁制,老师和钜子也加固过,你放心休息,等我回来。”

    珑玲乖巧颔首,任由梅池春给她掖紧被角。

    从始至终,梅池春面上都噙着三分如沐春风的笑意,直至他跨出竹屋大门,笑意才从那张俊朗无双的面庞上褪去,露出他克制已久的怒火。

    死生冢的地牢幽深阴冷,师月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守牢的江载雪正与兵家弟子闲聊,他们这些儒家弟子常年待在玉皇顶,难得有机会与儒家弟子外的人交流,彼此都聊得挺愉快。

    见那道群青色的身影掠过死生冢谷底的阴影而来,江载雪出声道:

    “听说珑玲姑娘醒了?你不留在哪儿照顾,过来做什……”

    那人全然没理会旁人,一把推开地牢外的门,快步闯进,待见到其中的巫山巫者时,他周身的阴沉杀意更是不加遮掩。

    有忠心下属见梅池春直奔师月卿而去,立刻上前:

    “你想做什么!你们儒家外王与墨家钜子发话,不得对我们用……”

    “滚!”

    重如雷霆的一脚伴随着这声低喝同时袭来,这些巫者全都上了咒缚,封了灵气,哪里抵得住梅池春这一脚?当即就飞身撞在石壁上,口吐鲜血。

    还好梅池春的伤也尚未好全,这才只是吐了几口血,没有当场毙命。

    身后女使抖如筛糠,师月卿也是呼吸一凝,她徐徐抬眸,视线定在这位恶名昭著的兵家诡将身上。

    “听闻太子姬弃早慧,十岁便能指点战局,且不杀降,不强征兵役,颇有仁君之风,本以为数百年前,太子殿下已随九州鼎一同沉入洛水,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幸,亲眼见到本尊。”

    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怒火沸然。

    梅池春定定看了她两息,字正腔圆吐出四个字。

    “幸你大爷。”

    师月卿眼角跳了一下,她身后女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堂堂周室太子,说的都是什么粗鄙之语!

    他朝墙角站着的狱官瞥去一眼,不知为何,那位兵家弟子莫名心领神会,恭恭敬敬抬来一把椅子。

    梅池春一撩衣袍落座,对刚才挨了他一脚的巫者道:

    “死了没?”

    那巫者满口鲜血,呛得直咳嗽。

    “看来是没死,”梅池春收回视线,冷眼俯视着被十六条咒缚锁住的女子,“第一个跳出来,想必是你的忠仆,替你挨这一脚也算没踢错人。”

    师月卿抿紧唇,无懈可击的温润面庞也冷下几分。

    梅池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脸上却浮现一种寒气四溢的笑容。

    “接下来,我问你答,我没有你们敕命鬼狱那么多花样,手段比较糙,你若不答,或者我觉得你在说谎——我看这几个护着你的巫者也还挺眉清目秀的,楚人腰细,兵家弟子应该会喜欢。”

    那几个巫者脸色霎时惨白,不自觉地提了提臀。

    早听闻兵家军令森严,禁止女子出入,但也不能……也不能好男风吧!

    师月卿嗓音冷淡:

    “阁下想问珑玲姑娘的事,大可直言,何必羞辱人呢?”

    “口蜜腹剑,巧言令色,一句话弯弯绕绕,藏八百个心眼,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明明身陷囹圄,还能想办法打探到我就是太子姬弃的事,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只怕更要蹬鼻子上脸了,对吗,师姑娘?”

    师月卿看着眼前这张笑里藏刀的模样,感觉到了一种同性相斥的厌恶。

    “阁下想知道什么?”

    “我想想。”

    他仿佛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眉头蹙紧,又徐徐散开,露出一个讥讽又睥睨的笑。

    “就从你这个烂得连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三脚猫功夫,到底是谁传授给你的,开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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