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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云绡不论妍妃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就像她来到沉银宫时,那些宫女们对待她的态度一样,她们不将云绡放在眼里,云绡也不将这个沉银宫的女主人放在眼里。

    这一举动显然让妍妃十分不满。

    妖媚的女人脸上显出了几分狰狞,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只需要给身边的大宫女一个眼神,自然有人为她动手。

    那大宫女朝云绡走来,等到了云绡的跟前扯过云绡的手臂便将她拖拽到了地上,右手狠狠地朝云绡身上掐过去。

    妍妃带着几分快意地要从云绡的眼底看出痛苦,仿佛只要云绡痛苦了她就痛快了。

    可云绡没有痛苦的表情,她只是冷冷地盯着妍妃,看她仿佛在看一个可怜虫,那双眼睛几乎将妍妃扭曲的心理看穿。

    云绡越是这样满不在乎,妍妃就越觉得心里像是有火烧般抓心挠肺地难受。

    云绡深知要如何惹怒她,可她不论如何折磨云绡,却无法给云绡造成任何痛苦……或许以前是可以的。

    可这孩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长成了一个不会痛也不怕受伤的怪物,从那之后,妍妃看见她满心都是恐惧。

    -

    钟离湛对云绡也是有些气恼的,当云绡说她掉入禁地是自己设下的一个局之后,钟离湛就知道她是个心性格外坚毅的少女,也知道像她这处处受挫的身份,唯有谎言才能让她活得更加轻松一些。

    但怎么能……连他们第一次见面,连她跪地恳求他杀了显帝的理由,也是假的?

    钟离湛想起他在禁地里看见瘦弱的云绡,浑身散发着剑意的浅白光泽,可怜兮兮地悲痛地阐述自己亲眼目睹亲生母亲被亲生父亲扒皮抽筋的过程,表述着昏君当道的无能为力,让钟离湛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同情。

    结果她的亲生母亲还活着?

    那她那句扒皮制成人皮鼓,到底是她信口胡来,还是她渴望的目的?

    纷乱的思绪还不等理清,钟离湛就看见云绡被大宫女拖到了地上。

    他的身体比思绪更快地伸手想要拦一下,可那粉毛鸡穿过了他的魂魄,未等他有何举动,女人便扭着云绡身上薄薄一层皮肉,动作熟稔得以前不知做过多少遍了。

    看少女就着姿势动也不动,任由对方磋磨,钟离湛心里那些被欺骗的气越积越深,达到一定的阈值之后忽然就散了。

    他阔步走到云绡跟前,单手撑着膝盖弯腰俯身,以一种倾倒的姿势近距离地看向云绡的脸,对上她的眼睛问:“你可还会骗孤?”

    云绡无辜地眨了眨眼。

    什么叫骗呢?

    又不是她强迫他非要和自己绑在一起的?纵使她在跳舞后的那番话是投诚,是示弱,是引导他再度开口给她一个共生的机会,可到底……还是他主动啊。

    云绡那不知疼痛的眼神对于钟离湛而言,也代表着四个字——不知悔改。

    明明之前还很会装可怜的小孩儿,这个时候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感,大约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俩而今的生死绑在了一起,他后悔也来不及。

    也可能是因为……云绡看穿他的本性,比他看穿她的本性要更早,她也比他了解她,要更加了解他。

    那粉毛鸡还在掐着云绡身上的肉,云绡一声不吭,在外人看来她昂着头也不知盯着何处发呆,只有钟离湛似乎能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无可奈何的倒影。

    其实没有倒影,是他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在粉毛鸡的手第三次伸过来时,钟离湛忍无可忍地抓着云绡的手腕将人带起,而后借着云绡的手掌朝那大宫女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甩得大宫女尖叫一声倒在一旁,就连云绡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很疼……比那女人掐她的时候都疼。

    可见被打者更不好受。

    钟离湛是有些暴躁的,所以他握着云绡的手腕也很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了句:“你不是很能吗?这个时候装什么小白兔?”

    连他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偏偏该硬起来的时候又要闷不做声地受人欺负了?

    钟离湛瞥了云绡一眼,而后对上了云绡那似笑非笑地目光,她嘴角微微扬起,笑容一瞬即逝,但眼神中些许得意的狡黠还是没有藏住。

    看吧,传闻中的杀神,就是个容易被欺骗,还容易心软的菩萨。

    “放肆!!!”

    妍妃站起身,她从未想过云绡居然有一天敢反抗!

    她这一声怒吼,沉银宫中所有的宫女全都围绕了上来。

    两人扶起被打得口鼻出血暂时失声的大宫女,两人一左一右如同门神一样守着大殿的出口,还有两人站在妍妃身边,狗随其主地对云绡直瞪眼。

    云绡眨了眨眼,满不在乎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找你,你我就相安无事的不好吗?你又何必像狗嗅到了骨头的味道一样总凑上来呢?”

    “云绡!!!”

    那张妖媚的脸彻底扭曲,她撕扯着声音指着云绡道:“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除非你死,否则只要你身上哪怕还有半点利用的价值,那也只能为我所用!”

    钟离湛听着这凄厉嘶哑的声音,握着云绡手腕的手也松了一些,将人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云绡对妍妃道:“怎么?你要拦着我?你就不怕仲卿仙师找你麻烦?一旦得罪了仲卿仙师,那显帝对你还能有几分好脸?”

    这句话戳到了妍妃的痛处,她

    那像是恶鬼一样的脸慢慢冷静了下来,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也都跟着沉默。

    云绡挑眉:“没事了吧?”

    “没事,我就走了。”

    说完这话,云绡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时身后突然发出了哐当一声响,紧接着便是大宫女痛苦的尖叫。

    云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宫女红肿的脸上被破损的瓷杯碎片割出了好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她瞥向地上瓷杯砸碎的位置,又瞥了一眼还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嘴角扬起些许笑意。

    这样的感觉还不赖,让她觉得,她或许真有一天能够逃出生天,离开这座深宫牢笼。

    妍妃望着云绡离开的背影,少女脊背笔挺,再不似以往一样还会因为渴望得到母亲的爱而一步三回头。

    她的目光也落在瓷杯破碎的地方,分明她刚才扔瓷杯的准头是朝着云绡的背后而去,可瓷杯却离她至少五步远。

    前方的瓷杯碎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朝后方飞来,不仅划花了大宫女的脸,还割伤了妍妃的手背。

    她抬起手,看向白皙的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红痕。

    伤口很薄,血珠已经要凝固了,可这灼烧一样的刺痛像是威胁警告一样,让她内心惶惶不安。

    -

    离了沉银宫钟离湛就松开了云绡的手。

    还是带着些许泄愤地甩开的。

    云绡也不恼,毕竟她已经完全掌握了眼前这位杀神的本性,知道他生气,也就只能气气。

    钟离湛也从云绡的眼神中看穿了她是如何想的,这满口谎言的破小孩儿如今在他面前是彻底不装了。

    钟离湛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句:“怎么你身边都是一些疯子?”

    周泉礼疯狂,有爱上旖族女人后被旖族咒语所控的原因在,那沉银宫里的那个女人又为何疯疯癫癫的?

    云绡却因为他这句话失笑,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钟离湛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适,而后反应过来她看着自己的意思。

    他也是个疯子。

    在他死后两千多年历史的记载里,他是普天之下最疯的那个疯子。

    钟离湛没好气地瞪了云绡一眼,他没能威胁到她,毕竟今天钟离湛才算是真的看透了眼前的少女,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胆敢欺神的小骗子。

    偏偏钟离湛此刻拿她没有半点办法了。

    别说他的骨剑已经与云绡的身体融为一体,即便是他的骨剑还在,他也只能受云绡的限制。

    若要将时间往前推个两千余年,照国境内上下恐怕也找不出比她胆子更大的曦族人。

    云绡也怕钟离湛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她深知自己的优势所在,便是她有一双看上去还算无辜的眼,而且曦帝又非真杀神,好言哄着他也能听。

    云绡走上前,她触碰不到他那身如烟似火的朦胧玄衣,便主动牵起了钟离湛的一根手指,指尖捏了捏,又晃了晃。

    “别生气,我很可怜的。”云绡笑盈盈地说出这句话。

    钟离湛:“……”

    云绡揉着肚子道:“我好饿,我们先去膳房吧,路上我与你说说我与那个女人的事。”

    她抬起自己的手道:“我保证,从今以后尽量不骗您。”

    “尽量?”钟离湛差点儿又要气笑了。

    云绡又道:“我说好了不骗您,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大话答应得斩钉截铁,否则日后又一个不小心在您跟前说了谎,那不就是现在也欺骗了您一回?”

    钟离湛:“那你昨夜为何答应?”

    云绡眨了眨眼,歪着头问了句:“我答应了吗?”

    钟离湛:“……”

    她没答应,她只是点头,点头并未应声,怎样解释都行。

    钟离湛心道,好在他死了,不用因为受气无语再死一回。

    果然人的底线只能一再降低,听见云绡这样强词夺理的解释,钟离湛已经没脾气了。

    云绡的手还握着钟离湛的尾指,她与他并肩而行,简单地说了一番关于妍妃,关于她为何会一个人住在后宫偏远角落一处小院的原因。

    -

    妍妃是曦族进贡给凌国的美人,于节宴上献舞险些坠下高台,是显帝将她拦腰抱起救了下来。

    当时的显帝已是而立之年,可威严气势与俊朗的五官仍然深深地吸引着年仅十八的妍妃,少女因这一场英雄救美而怦然心动,从此一颗心就坠在了显帝的身上。

    陷入爱河的少女眼底看不见显帝后宫无数,也看不见显帝对她的敷衍,她从不会去想自己只是曦族为了保全自我送来凌国京都的牺牲品,她以为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是缘分,是恩赐。

    少女妍妃很快便有孕,即便是身怀六甲她也足够漂亮,显帝表面上对她的疼爱不减,妍妃也十分期待自己腹中孩子的降临。

    她不知深宫女子为了争宠能使出多少手段,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每天吃的那些珍馐美味最终会让她腹大难产,险些死在床上。

    妍妃生子时无比渴望能看见显帝,但这世上能为显帝生子的又何止她一人,她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她躺在床上几乎丧命时,无数次幻想着显帝的那张脸,她想若她临死前不能再见显帝一面她一定会遗憾,魂魄飘荡于天地间,不舍离自己所爱之人而去。

    后来宫中有擅医的妃子赶来,一看便说妍妃的身体不能顺生,但可剖腹取子。

    妍妃害怕,但显帝答应了。

    云绡就是这样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虚弱的妍妃看着云绡白嫩的小脸,脸上挂着满足又欣慰的笑,这样的温情持续到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够侍寝之后。

    那夜奶嬷嬷抱走云绡,显帝宿在妍妃的身边,她仍然美丽,生子之后身上多出一股温婉柔美的气质,比她以前只会痴痴望着显帝时要更加迷人。

    可衣衫褪去,妍妃腹部一条蜿蜒扭曲可怕的疤痕让显帝兴致全无,当时显帝冰冷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拢起衣裳就离开了沉银宫。

    尚年轻的妍妃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看出了显帝眼底的嫌弃,她怔怔地望向自己白玉一样皮肤上那条可怕的疤痕,崩溃地哭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她爱显帝爱得深沉,即便被显帝嫌弃了她也不曾对显帝冷情,反倒是无法面对自己亲生的女儿,只要看见还在襁褓里的云绡,她就会想到自己身上的疤。

    她也不再去想云绡是她对显帝爱的证明,是流有他们血脉的共同的孩子,想的却是如若她从来没有怀孕就好了,若她永远保持着少女的姿态和身躯,显帝对她的爱就一定会更长久。

    她厌恨云绡,将畏怯显帝,不敢面对显帝从来都没爱过她这一现实的懦弱,全都变本加厉地还在了还是孩童的云绡身上。

    云绡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爱自己,她看她的眼神里从来都没有柔情,哪怕是假装的都没有。

    从此以后,云绡成了她身上的那道疤。

    云绡不明白,一个人的爱为何能扭曲成这样?

    或许从一开始妍妃就不是普通人,她的脑子本来就有问题,所以她一切与生母相悖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是妍妃的问题,不是她云绡的问题。

    得不到母亲的爱,云绡就学会了来爱自己。

    不论在宫中经受了多少磋磨和欺凌,她都在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才没有错,她就是最好的,她喜欢自己的一切。

    因为妍妃不想看见云绡,便将她远远打发到了皇宫角落的破旧小院中。

    若是云绡哪一次做了什么事稍稍在显帝的面前露脸了,那天妍妃就会特地让人请她去沉银宫,不论是骗是哄还是威胁,都是要她主动借着显帝对她目前的这一点好感,为妍妃谋得更多来自于显帝的喜爱。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云宓即便在晨妃跟前寄人篱下,可至少晨妃也为她有过几分打算。晨妃从未克扣她的

    吃食,晨妃从未打过她,晨妃也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在云宓被关青云司后想办法将她尽快捞出去。

    云绡被关青云司那么多天,妍妃不是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她从未想过救云绡,甚至担心云绡会惹显帝不高兴,从而连累到她。

    周泉礼死了,云宓被送到逍遥王府之前攀咬云绡,妍妃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或许会被陷害致死,却在仲卿仙师为云绡说了两句话后,急匆匆地想要云绡借着仲卿仙师的关系,讨好显帝。

    云绡觉得她可恨,可也是真的觉得她可怜。

    “她在我眼里,比云宓还像菟丝花,不,她连菟丝花都不是。”云绡拿着从膳房取回来的包子咬了一口道:“云宓至少知道男人的话不可信,男人的爱要不得,男人只是她为了自己过得更好的利用工具。可她却肖想显帝能够爱她,她甚至到现在都觉得显帝曾爱过她……”

    若非她献舞当日台下还坐着曦族长老,显帝怎会管她死活?

    若非她年轻时姿色正浓,显帝又怎会夜夜宿在她的宫中?

    “后来,她找了个刺青师。”云绡顿了顿,似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画面,蹙紧眉头勉强将包子咽下去,再看向盘子里剩下的两个,恶心得吃不下了。

    云绡道:“她找了个刺青师,将自己腹部的疤痕刺成了牡丹花枝,她让自己的身躯开出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牡丹花,以此讨好显帝。”

    妍妃做到了,那条疤痕不再吓人,而她身上绽放的牡丹花也让她看上去宛如花妖降世。

    这甚至勾起了显帝的恶趣味。

    显帝屈尊降贵地要去学刺青,于是请了十来个刺青师到了沉银宫,彼时妍妃衣衫褪尽横陈于殿中央,被十数双眼睛来回扫视。

    他们讨论着,比划着,告诉显帝下一朵花在何处绽放会更漂亮。

    云绡当时就在屏风后头,她想在妍妃的眼里看出点什么,只要她有半点羞耻和痛苦,云绡都能想个办法打断这令人作呕的场合。

    可她没有,她沉浸其中,真觉得自己又一次得到了显帝的爱。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

    妍妃过了三十岁后,显帝就不再来她的沉银宫了,哪怕她除了一张脸,身上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刺下的花朵,她在显帝眼里也不再鲜艳漂亮。

    后宫中无数少女争奇斗艳,那些未怀上龙种的各展风姿,妍妃又算得上什么?

    云绡说完这些,钟离湛也明白她为何会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她的母亲死了,因为在云绡的生命里妍妃从来都没充当过母亲这样的角色,所以她没有母亲,与死了无异。

    云绡垂着眼眸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云宓的。”

    “我羡慕她,晨妃虽然不是她的生身母亲,可她仍然可以喊晨妃一声母妃,我从来都没这样喊过她。”云绡说着,肩膀上便落下了一个宽大的手掌。

    钟离湛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觉得云绡在这一刻看上去很单薄,他还没想自己要做些什么,手就似安慰似的,温暖地盖在她消瘦的肩膀上。

    云绡瞥了一眼肩上的手,眨了眨干涩清澈的眼。

    羡慕云宓?

    才不呢。

    云宓都是个死人了,有何好羡慕的?

    不过这一下她骗钟离湛自己母亲被剥皮的事就算是过去了。

    “包子。”钟离湛朝盘子里抬了抬下巴问:“不吃了吗?”

    云绡嗯了声,继续装可怜道:“这是三餐的,我留着下一餐吃。”

    实际上是她总能想到妍妃身上那些刺青,恶心得有些反胃。

    不过话要怎么说才能将其用处最大化,云绡从小就学会了的。

    钟离湛的声音果然轻了些:“你太瘦了。”

    “等到有朝一日我能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大千世界,我一定要好好尝一尝各地美食!”云绡笑道:“我还没吃过正宗的曦族食物呢。”

    总要适当地催一催这位杀神动手。

    钟离湛听她飞扬的声音,扯了一下嘴角,他也很久没有吃过曦族的食物了,一个鬼魂,居然感觉到了饥饿。

    -

    云绡是被雨水淋得病倒在皇宫前的,显帝给了她两天休息时间才让她近前问话。

    问的也是关于云宓杀死周泉礼一事,当时云宓非说周泉礼是云绡杀死的不少人都听见了,逍遥王就在跟前,有些话总要当着逍遥王府的面交代清楚。

    云绡顿了顿,也就说了自己告诉仲卿仙师的那道说辞,又朝显帝重重地磕头,提起圣仙节祭祀被破坏时她装作若无其事,也是因为胆怯,不敢忤逆周泉礼。

    云绡对显帝几乎知无不言,就连自己教周泉礼咒语之事也全都说出来了。显帝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宫中禁书中其实并没有让人爱意相通的咒语,云绡顺势就把妍妃拉进了火坑里。

    她说,是看见母亲曾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笔画过,当时不知作用,后来长大了些翻看了一些符咒书籍觉得有用,便仔细回想,深深记下。

    显帝听她这么说,果然脸色难看了许多。他不觉得云绡有胆子对他说假话,也有几分相信妍妃是会这些符咒法术的,毕竟她是曦族进贡的美人,未必不是曦族安插在皇宫中的一枚棋子。

    曦族擅符咒,而妍妃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对他产生了狂热的爱意,显帝能从她的眼里看见痴迷,却也暗自揣度过这未必不是因为她演技精湛。

    如若她真的会什么爱意相通的咒,如若她真的用那痴狂的爱叫他对她也生出了真心,显帝不由得背后起了一阵寒意……那到时候他很可能就是曦族掌控的一个傀儡。

    所幸的是,显帝深知人心险恶,而他不信人心,能坐上这个位置,他也没有爱。

    云绡交代完自己所能交代的,显帝便让她退下,在仲卿仙师朝他颔首之后,对着还没完全离开的云绡道:“收拾一番,三日后去神霄塔。”

    云绡不明所以,不过看见显帝身边的仲卿仙师也就猜到了,应当是仲卿仙师想要让她过去探讨一番咒术,便答应了下来。

    出了乾和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云绡身上的骨头都有些酥了。

    她虽然出了宫殿却没立刻离开,只是对守宫殿前的侍卫道她想在这儿等一下仲卿仙师,那侍卫没有驱赶云绡,任由她坐在台阶上发呆。

    此时钟离湛尚且还在乾和宫中,乾和宫内也有许多他不曾阅读过的关于而今凌国历史与国法规则的书籍,于他有用的东西,总得尽快了解才行。

    而且他也要仔细看一看,眼前的显帝,是否真是云绡口中那个无恶不作屠戮百姓的昏君。

    毕竟……那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殿内这么一小会儿,钟离湛便从显帝的身上察觉到了杀意,他那杀意不光是因为听到云绡说她那咒语是从妍妃处学来,更在云绡离开后,那道冰冷的视线朝云绡的背影看去了一眼。

    他想杀了云绡?

    因为察觉到云绡只看一眼便能记下很久之前的咒语?忌惮她在符咒上的天赋?还是因为,她是妍妃的女儿?

    显帝与仲卿仙师还有逍遥王后来闲谈的内容便不再围绕着周泉礼之死,即便逍遥王悲痛,却也知道这是他湖族借机向显帝讨要好处的最佳时刻。

    “你说湖族长老要东洲月坛,为圣仙设水生像?”显帝说起这话时,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

    东洲是曦族的领地,月坛虽靠近湖族边境,可五族向来领地分明从未逾越,这一回湖族要东洲,难免会让曦族不满。

    凌国虽在人族的统领下,五族归于一国,但显帝也从未真的去管辖过另外四族的领地,只是派兵驻守边境,不让他们生事,也不许他们发扬。

    五族中,旖族已经四分五裂,领地也几乎在人族的统治下渐渐被显帝收入囊中,可那些旖族的长老们的地盘,显帝也不敢轻易触碰。更何况曦族人数不少,其势力甚至赶超尾人族。

    湖族这个时候去动曦族的东洲,哪怕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月坛,那也是挑起两族相争,给显帝加大难题。

    逍遥王却道:“陛下,

    曦族表面对凌国恭顺,可其族内六位长老目前一直只有四位露面,剩下的两人姓甚名谁未有人知。曦族擅符咒,那两位长老可还在领地中?从未露面是否是在做什么阴私勾当,这些我们都需趁早防范。”

    说到底,曦族便是离得偏远,却也是湖族的心头大患。

    他们湖族索要东洲月坛,也只是给曦族一个下马威,而且理由是要在月坛上建造圣仙水像,任谁也不能阻拦。

    若能借此机会逼得那两位神出鬼没的长老出面再好不过,即便他们仍然龟缩,湖族也占据了月坛,甚至……可以借助占据月坛之势,深入曦族。

    谁知曦族有没有远古符咒存留至今?毕竟云绡从妍妃那里学来的咒语就是仲卿仙师到现在也未能破解。

    几番交谈,动摇了显帝的心。

    显帝虽不想五族因小事生乱,却更不想曦族背着他壮大,尤其是突然出现的古怪咒语,更是让显帝觉得自己身下的皇位似乎松动了几分,让他心中的杀意更甚。

    这事,显帝终究是答应了。

    钟离湛只听到了这儿,他离开乾和宫时已过午后,太阳最晒人的那段时候。

    云绡在这样的太阳底下都能昏昏欲睡,钟离湛一时都不知要该说她什么好了。

    背对着乾和宫,她完全不知除了她的亲生母亲恨她之外,她的亲生父亲也打算让她死。少女就坐在想要她命的父皇的宫殿前,睡得毫无戒备。

    钟离湛走到云绡跟前,站定后发现阳光仍然能穿过他的魂魄照在她瓷白的小脸上,他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掌心传来睫毛轻触的微痒。

    钟离湛才碰到她,她就醒了。

    云绡刚醒过来的懵懂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无辜的迷茫,在看见钟离湛的那一刻露出笑脸,这笑容到底是有些刺痛他了。

    好可怜啊。

    爹不疼,娘不爱,这破地方多待一天都是受罪。

    钟离湛收回手,到底是没说显帝想要她命这件事,只道:“你爹看上去不像好人。”

    云绡的笑容更深了,她道:“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我早就告诉你了,请神杀之。”

    钟离湛又道:“他是帝王,有天道庇护,孤乃魂体,杀他也受反噬,孤不想因为他而受伤。”

    这话有些牵强,钟离湛了解过了,两千年后的今日已不知多久未曾有神意降临,他即便是鬼魂一缕,要杀显帝也不至于承受不了那么一点儿反噬。

    更何况,他杀的并非善人,反噬有限。

    不过这话骗云绡是够的,谁说只有她能骗他了?

    云绡也知道即便鬼能杀人,也不代表鬼能杀帝王,她有些失望,毕竟她以为杀神多少是有些不同的,这世上应当没谁是他不能杀的。

    不过钟离湛没让她失望太久,又道:“孤之骨剑藏于你身,倒是可以借给你一点孤的力量,让你亲自动手。”

    云绡眼眸一亮,显然对此跃跃欲试,兴奋得原地跺了几下脚。

    还有这种好事?

    亲手杀了显帝,简直不要太爽!

    钟离湛看她脸上藏不住的笑意,眼底藏不住的欢心,也跟着勾了一下唇,心道:小骗子好好学学,什么叫善意的谎言。

    显帝要杀云绡,云绡何其无辜,那云绡去杀显帝,便只能算作自保。

    钟离湛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烈阳,心想天道若不贼,这个时候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云绡用反咒栽赃在了妍妃身上,当天显帝就有所行动。

    他想要那女人死,而那女人知道想要自己死的是自己心爱之人简直比凌迟她还要让她痛苦。

    云绡只要想到她那病态的爱意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她简直如同曝晒之后饮甘霖,浑身上下都惬意。

    这么好的消息,她当然得告诉妍妃。

    所以云绡几乎是掐着时间到了沉银宫,眼见着沉银宫内外皆被封锁,里头隐约传来了妍妃的声音云绡就忍不住笑。

    老办法画了一张隐身符,云绡步入沉银宫,看着过去像个花园鸟笼一样的宫宇今日却被打被砸一派颓势,她也知道,显帝是想折磨妍妃,恐怕不会今日就叫她死。

    这样才好。

    沉银宫里的宫人们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出声。

    今日先死的就是妍妃身边的大宫女,当年跟着她一同从曦族过来的,眼下正趴在老虎凳上,背面一片血肉模糊,血都凝固了,一股腥臭味充斥着整座大殿。

    云绡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那日被大宫女掐没有还手,也是知道她会有今日这般结局的。

    沉银宫里还剩六名宫女,一天打杀一人,在大宫女头七那日送妍妃上路,显帝如此用心,云绡都不禁为他鼓掌,佩服他的狠绝。

    妍妃的眼里才没有陪伴多年的大宫女,她爱一人爱到疯魔痴狂,这个时候只一心想要见到显帝,想要告诉显帝,不论她身边的宫女犯了什么事都与她无关,她深爱着他,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那些喃喃自语,全都被剩下的六名宫女听见了。

    忠心耿耿的宫女脸上一片木然,还有恨意,这个时候谁也没有上前安慰妍妃。

    云绡踏入殿内,殿中只有妍妃一人,云绡吹灭了屋内的灯后现身,妍妃在看见她那一瞬的表情,不比当初云宓死前看云绡时的差。

    都是畏惧的,惊恐的,憎恶的。

    云绡端了个凳子坐在妍妃面前,只盯着她,心中千言万语都不想说,就这样沉默的目光就足够让妍妃疯狂。可这个时候即便她再怎么喊,那些宫女也不会来护着她了。

    钟离湛以为,云绡当初报仇的计划里只设计了周泉礼和云宓,其实不是的。

    云绡的计划里当然也有这个对她造成伤害最深的母亲。

    云绡在禁地里告诉钟离湛,她的母亲被扒皮抽筋制造成人皮鼓,那是她的向往。因为只有她母亲死了,她才能说通自己为何会被漠视长达十多年。

    那些欺凌她的人,何尝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妍妃不会为云绡出头?

    有母亲,不如没有。

    所以云绡当然是恨妍妃的,什么无爱就无恨?她不爱妍妃,但她十分确定,她恨她,恨透了她!

    云绡会反咒,妍妃不会,她骗了仲卿,骗了显帝,当然也骗了钟离湛。

    不过……大约是债多了不愁,云绡也无所谓了。

    杀周泉礼和云宓,亲自动手才能解恨,而杀妍妃,当然是要让她最爱的人动手,云绡才爽。

    所以,她怎么能让妍妃不明不白地还期待着什么呢?

    云绡道:“显帝想要你死。”

    这句话彻底杀死了妍妃的理智,妍妃拼命摇头,尖叫。

    云绡不用向她解释,她只要给妍妃种下一颗种子,凭着妍妃那疯子一样的头脑就能想出各种理由,就让她在这种猜忌和痛苦中饱受折磨。

    妍妃当然不相信云绡的话,可她又忍不住相信,就这样吊着一口气,云绡还会送她一个大礼。

    她会在第六日杀了显帝,让妍妃死前听到显帝的死讯。

    所爱之人要杀自己,她不信,死期降至,真相不得,她终于可以欺骗自己显帝没亲口说出就不算他想杀她,可偏偏她深爱的男人却死了……云绡简直想象不出,到时候妍妃得有多绝望。

    折磨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要用她所谓的爱,来杀死她,埋葬她。

    反正显帝死了,她也活不成。

    攻心妍妃之后,云绡听着妍妃仿佛杀猪似的尖叫声,听着她一遍遍喊自己为怪物和恶鬼,云绡转身就离开了沉银宫。

    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让钟离湛一时没能弄懂她去招惹妍妃的原因。

    待回到小院里,云绡才抬头看向深夜头顶上那轮光洁的月亮道:“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啊,我也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不过,她好像并不领我的情……”

    说完,她苦涩地垂下眼眸。

    钟离湛:“……”

    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口:“你演技退步了,想笑就笑。”

    云绡:“……”

    “噗哈哈哈——”

    钟离湛那句话仿佛特赦,云绡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清脆响亮。

    她的脸上和眼里没有半分痛苦之色,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之色

    ,她还是像杀了云宓和周泉礼那样,对于这些人生不出半点感情。

    钟离湛看着云绡,心里生出她这样也挺好的感觉,虽冷漠,但不会真的受心伤。

    不痛快,便代表她不痛苦。

    大约是因为这些天他实在是上当受骗太多回,多少也有些了解了云绡的本性,知道她绝对不会去怜悯自己不在意的,甚至还伤害过自己的人,那她特意去对妍妃说这句话,一定不是因为同情妍妃。

    她只可能是去为对方带来更大的痛苦的。

    想到了这些,钟离湛才不会被她信手拈来的装模作样所骗。

    倒不是云绡的演技退步了,钟离湛觉得是自己学聪明了。

    亦或者……他更贴近了她的内心,更想看到她心中那个没有伪装的少女。

    云绡笑完了,还与他探讨:“你看见了她听到那句话的表情了吗?比吃屎还臭!”

    钟离湛:“……”

    提起吃屎……钟离湛问:“你今天的晚饭是不是还没吃?”

    云绡:“……”

    云绡不打算计较钟离湛此刻的扫兴,她带着期待地问:“我真的能亲自动手杀了显帝吗?”

    钟离湛唔了声算是应答。

    云绡摩拳擦掌:“那我们要不要好好计划一番,如何要他的命?”

    -

    事实情况并不容许云绡和钟离湛计划,在妍妃被关押的第三天,云绡正要去神霄塔面见仲卿仙师的那一日。

    显帝死了。

    就死在了云绡的面前。

    第22章

    云绡奉命要去神霄塔,可她并没想那么早见到仲卿仙师。

    她想着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能杀死显帝,待显帝一死,京中必然大乱,到时候她就趁此机会离开,彻底逃脱京都牢笼,所以对于去见仲卿仙师讨教什么咒术,云绡就没那么用心了。

    不过云绡只要还是凌国的十一殿下一天,她就不能违抗圣旨。虽拖延了一段时间,可她还是在午后离宫,一路停停走走,花了近两个时辰,在太阳快落山前才到了神霄塔。

    钟离湛在靠近神霄塔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拉住了云绡的手,神色凛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高塔,眉头越皱越紧。

    云绡也被他弄得有些紧张,沉默着等钟离湛出声。

    好一会儿钟离湛才沉声道:“闭上眼睛。”

    云绡听话地闭上双眼,还不等她开口询问,便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受控地朝前走去。

    云绡心下一惊,顿时明白钟离湛这是将她变成了俯身的载体,因为她的身体里有他的骨剑在,他只要魂魄回到骨剑之上就能掌控身躯。可又因为云绡毕竟是活人而非死物,他也没有刻意屏蔽云绡,所以云绡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无法掌控身躯,却也隐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钟离湛用她的身体行驶很快,云绡能感觉到耳畔吹过的风很急。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中云绡忽而瞧见了一点亮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着古老的符文,很远。

    她不过眨眼就到了符文的跟前,可见钟离湛的速度令人震惊。

    符文于黑暗中跳动,仿佛活的一样,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云绡先不顾上那些,只牢牢记下这些文字。

    “心刻不老咒,壳生凡地花。”

    钟离湛的声音响起,下一瞬云绡的眼前就闪过一道白光,身体重归于她来掌控,视线也逐渐被打开。

    她没仔细看自己身处何处,周围有什么,因为当她睁开眼一见到的便是倒在血泊里的显帝。

    漆黑的巨石地面上雕刻着深深的符咒凹槽,如同蜿蜒爬地的蛇。显帝此刻就呈“大”字躺在巨石地面上,在那些符咒汇聚的中心,衣冠整洁,面目狰狞。

    那些符咒凹槽里满是鲜血,一点点往周围延申。

    云绡一时忘了动,她眼前的显帝还活着,他的心口正微弱地起伏着,苍白的嘴唇张开,瞳孔痛苦地颤动着。可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也没有,如同被人捂住了口鼻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眼看着血液就要流淌到云绡的脚下,钟离湛见她还没有反应,出手拉了她一下。

    云绡往后退了一步。

    显帝显然也看见她了,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云绡,眼神中有恐惧和震惊,还有一丝求饶。

    云绡愣怔了瞬,朝身边的钟离湛看去。

    他方才那一句念的是咒语?是他借着自己的身躯杀了显帝?

    这也不是他们原先商量好的方式啊,不是说,让她借着他的力量亲自动手吗?

    不待云绡思考和询问,她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凌乱的脚步声,云绡想要躲,可当她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后才不禁慌神。

    “你……这是把我带到哪儿来了?”

    云绡震惊地看向周围,这里像一个巨大的深井,只有一个出入口,便是发出声音的地方。再仔细打量,这深井就连墙壁上也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咒语,抬头望去,深井几乎看不到顶,在最高处隐约有光芒在跳跃,像是摇摇欲坠的火把。

    如铁花绽放,火光骤然碎裂,星星点点的星火从高空坠落,到了一半便熄灭了。被隐约照亮的符文启动,形成了古老的阵法,一步步收缩,像是要将这本就逼仄的深井彻底掩埋。

    脚步声终于到了跟前。

    仲卿从唯一的出路里冲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了云绡站在显帝的尸体旁。

    是了,尸体。

    就在云绡打量周围的这短短时间里显帝就死了。

    他死得很迅速,而且很诡异。

    显帝的身体之下像是有什么细小的活物正在蠕动着,它们吃掉了显帝的血肉,从他的七窍中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冲破了他的皮肤,于他的身体上绽放出一朵朵颜色猩红到几乎泛黑,如同鬼爪一般的花。

    云绡没见过这样的死法,钟离湛的声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神鬼蛊。”

    这一声连带着出口出传来的微风,叫云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不知何为神鬼蛊,但凡是加了“蛊”字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一会儿仲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念了一句:“神鬼蛊,一定、一定是神鬼蛊……”

    云绡讶异他居然知道。

    仲卿再抬头去看,看见这深井下的符咒启动阵法,那些花仿佛活过来一样蚕食着显帝的身躯,咒文吸食着显帝的血肉,整个禁地都化成了吞噬的怪物。

    一切都那么巧合,禁卫军带着一众仙师来到这禁地中,看见云绡和仲卿那一刻便立刻扬声道:“是十一殿下联合仲卿仙师杀了陛下!”

    此话一出,跟随其后的众人也如同中了什么咒语,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直接将显帝之死盖棺定论在了云绡和仲卿的头上。

    云绡瞪大了双眼。

    她是想要显帝的命,可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怎么能说是她杀的?

    仲卿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成了和云绡合谋杀死显帝的凶手。

    二人面面相觑,那些禁卫军带着仙师要将二人团团围住。

    “大阵启动,凡活物都难逃脱,此地不宜久留,待我们出去了,本仙师再向诸位解释。”仲卿还有理智,他们若在这个地方争论只会全都沦为阵法中的养分。

    可那些人哪儿会听他的,他们断定了云绡和仲卿合谋杀死显帝,自然是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仲卿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己这是中了圈套了,他朝云绡看去一眼,便见云绡已经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了符上,他愣愣地见云绡手中黄符漾起了一圈光,紧接着人影于眼前消失。

    众人也亲眼所见云绡凭空消失,吓得大喊了一声鬼,又有人直呼妖怪。

    仲卿一阵手忙脚乱,忽而听见身边传来一句:“你还不走?”

    仲卿立刻认出了这是云绡的声音,他晃了神,连忙道:“十一殿下?”

    她竟然还在?

    云绡也没想到仲卿明明是国师了,居然连自救都做不到,也没怎么犹豫,毕竟现在这种情

    况也没时间让她犹豫。

    她画了一张隐身符,贴在仲卿的脸上便拽着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避开人群往那唯一的出口跑去。

    仲卿半句话也不敢说,沉默着跟在云绡的身后。那些打杀的声音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一声声“是十一殿下联合仲卿仙师杀了陛下”引来了神霄塔外更多的人。

    他被迫与云绡绑在了一起,仲卿不甘又庆幸。

    不甘自己不知落入何人的圈套居然成了谋逆弑君的罪人,庆幸于云绡没有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否则他就算是能活着离开神霄塔,也躲不过这一劫。

    仲卿毕竟一把年纪了,跟着云绡跑出很远了才敢喘着气开口问道:“能、能否休息一下?”

    云绡甩开他的手,仲卿连忙慌张地朝前抓,生怕云绡这个时候把他丢下来。

    二人身上都贴着隐身符,谁也看不见谁,人群热闹的大街上,两道声音藏在浅浅的巷子里,不敢让人听见。

    云绡问:“你走不走?”

    仲卿不解又心慌:“去、去哪儿?”

    “离京。”

    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仲卿立刻就要否决了,他怎么能这个时候离京?那不就承认了他是畏罪潜逃?可转念一想,他留下来又能如何解释?毕竟整个京中也找不出第二个能用咒语杀死显帝之人,何况显帝还死在了神霄塔。

    云绡也是离开神霄塔才发现原来那深井是神霄塔的底部,一如钟离湛的坟冢那般建设,以地面为水平线,从上看神霄塔是碑,翻转来看,神霄塔的底部也有个纵深数十层楼高度的禁地深井。

    显帝才死,便有一群人能轻易找到禁地入口,喊打喊杀,口口声声亲眼所见她和仲卿合谋弑君,这显然是一场逃不脱也无法自证的阴谋。

    眼下她还能趁着事情没彻底发酵前离京,一旦显帝之死的消息从神霄塔处宣扬出去,届时京都封锁,不得进出,仙师以阵符一一排查之下,云绡就不好走了。

    云绡第二次问:“你走不走?”

    这一次仲卿没有犹豫:“走!”

    仲卿人老了,却不糊涂,云绡能立刻想到的他也猜到了。留下来百口莫辩,离京后待事情沉淀,新帝继位,京都重归安宁之后他再悄悄回来,总能找到些许证据。

    这一次不用云绡去拉,仲卿主动跟在云绡身后一路往城门方向跑去,哪怕是跑散了一身老骨头也不敢停歇,更不敢回头。

    吵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人群尽头有人骑大马高呼:“落城门!下锁!”

    城门前的守卫见那人高举旗帜,连忙与身边人一起合力落下城门,城门关闭之前似有一阵风从他们面前吹过,下锁之人恍惚了一瞬,将那城门大锁压下。

    沉闷的声音重重落地,关闭了京中一切嘈杂。

    京都城门前还有许多没能进去的百姓,包括那些只是短暂出来游玩的世家公子也一头雾水,疑惑的声音渐渐升起。

    显帝之死隐瞒不了太久,更何况背后之人本就有意宣扬,不过短短一夜,整座京都城里人人自危,闭门闭窗,不敢发出半点喧声。

    -

    多日雨水洗涤之后的天空很清澈,入夜繁星点点。

    今日是个好天气,白天的时候阳光温暖万里无云,到了夜里也是弯月高悬,一望无际的星河。

    距离京都四十里的深山,一小簇火把已经燃至尾声,架在两旁的烤鱼外焦里嫩,散发着阵阵香气。

    云绡拿起烤鱼咬了一口,烫得张开嘴吐出些许热气,惹得身旁的鬼发出一声轻笑。

    云绡朝钟离湛瞥了一眼。

    这几条鱼都是钟离湛抓的,曦帝虽然成了鬼魂一缕,却也不是没本事的鬼。他让云绡拿起一颗石子,自己握着云绡的手腕用力一扔,准头、力度,无可挑剔,顷刻间几条肥鱼肚皮朝上翻出了水面。

    钟离湛又在林子里找到了一些可作佐料的香草,口述让云绡处理了鱼,再涂抹草汁,放在火堆旁烤得喷香流油。

    这一口下去,果然不亏她费了这么多力气。

    云绡问仲卿吃不吃。

    仲卿低垂着脑袋,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哪有半点以前的清高威严,发丝凌乱,眼含血丝。

    他看云绡的那一眼像是看什么怪物,眼神明晃晃在问:逃命呢,你还吃?你怎吃得下?!

    云绡乐了,不吃才好,不吃全都是她的。

    看云绡吃得那么香,半点没有因为今天之事倒了胃口,仲卿才问:“十一殿下当时怎么会在那里?”

    “你让我来的啊,不记得了吗?三日前乾和宫,你让显帝开口要与我讨论咒术,所以我才来的。”云绡这回连半点恭敬都没有了,直呼显帝。

    仲卿又问:“我是说,十一殿下怎么找到了入口?怎么会在禁地?”

    云绡不答反问:“仲卿仙师呢?神鬼蛊是什么,你能回答我吗?”

    仲卿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云绡道:“我当时仔细看了你所谓的禁地,神霄塔下只有一个出入口,显帝当时怎么会在那里?你是亲眼看见他死掉的吧?这是否说明凶手其实并没走远?好比……凶手杀了显帝,发现我来了,于是躲起来,在我到后又假装匆忙赶来,装成目击者?”

    第23章

    仲卿没想到云绡居然会将他指认成了凶手,情急之下连忙道:“那神鬼蛊是什么人都能下的吗?不说其他,就说饲养神鬼蛊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入仙道数十年也从未见过一人养成过!许多饲养神鬼蛊之人养蛊不成反被蛊杀的不计其数,此等邪术,也就只有你们曦族的人才会!”

    云绡微微挑眉,对仲卿的辱骂不太在意。

    不过经此一试,倒是可以知道仲卿的确不是杀显帝的凶手。

    云绡道:“不管你想不想,如今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那些冲进禁地的侍卫来看,他们也早就被下了某种暗示的咒语,我们都是背后凶手计划的一环。”

    仲卿的脸色更加难看,心中愤愤。

    要知道他在圣仙节祭祀被毁之前,见过云绡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可能与她攀扯上什么关系。

    若非要说有所联系,便是他对云绡会的那个咒感兴趣,且在此之前他也想过,如若云绡的确在符咒上有天赋,他便可以将云绡收入神霄塔为弟子。

    当然,这些如今也都成了空话,不必拿出来再说了。

    云绡一边吃鱼,一边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用在那里想平日里都得罪过谁,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如若你我都死在了这次计划中,于谁更有利?”

    “周申?”仲卿立刻提起了这个名字。

    周申——逍遥王。

    凌国只有一个异姓王,因为显帝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太信任,不愿意放权。如同云光憧这样二十好几的长子还在宫中没被封,也未出宫立府,更是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便可看出,显帝行事有多小心。

    如今太子未立,显帝也死,不论是立长还是立贤,能被提起的也只有大皇子云光憧和三皇子云光樾,可周泉礼前段时间才死在云光樾的秋水殿内,云光樾自然是与皇位无缘了。

    周申替儿子报仇,所以站队大皇子?

    拿捏大皇子,辅佐大皇子,他就能当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了?

    这些都是仲卿的猜测,越想,他就越觉得有可能。

    “想要陷害杀死你,是因为周泉礼之死上,云宓攀咬了你一口,且在之前的破坏祭坛一事上周泉礼也与你有所牵扯,可以说周泉礼之死皆因你教他那个什么咒,所以周申想要你的命。”仲卿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要我死,是为了湖族?”

    因为他是湖族的长老,而现在湖族的野心越来越大,甚至

    将手伸到了曦族的东洲。这件事其实仲卿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周申坚持,且有湖族本族另外几位长老的来信,所以仲卿就缄默了。

    难道是周申觉得他不可控,留着也是隐患,所以想换一个更合适听话的人坐上他的位置?

    仲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瞬间苍老了十岁,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脚要踏入棺材了一样。

    毕竟周申是他本家侄儿,即便是出了五服却也是一脉上传下来的,为了湖族的未来,他不知给周泉礼行了多少次方便,可周申却能在这个时候对他痛下杀手。

    仲卿深吸一口气,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了。

    若不是他还在喘气,云绡就要以为他被气死了。

    毕竟一把年纪了,气急攻心死掉也是常有的事。

    她撇了一下嘴,好几条肥鱼全都下了肚之后,云绡才借着去溪边洗手的理由和仲卿暂时分开。

    踩着深林里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的斑驳银光,云绡问钟离湛:“神鬼蛊到底是什么?”

    钟离湛道:“传闻中的一种以纯正血脉饲养的蛊虫。要养这个蛊分三步,第一步是找到上百个人在他们身上中上蛊虫,让蛊虫彻底融入他们的血液中;第二步是杀死那些人,将他们的尸体装在同一个器皿里,等待蛊虫互相残杀,角逐出仅剩的蛊;第三步便是寻找到一个血脉足够正统之人,以那人的血来喂养蛊虫,直到蛊虫的身上布满咒文。”

    云绡光是听,就知道这个蛊虫一定很厉害。

    “所谓血脉足够正统又是如何分辨的?”

    钟离湛道:“普天之下有五族,曦族、人族、尾人族、旖族、湖族,五族往祖上追根求源,总能找到血脉最接近正统的一脉。据说那一脉承其本族祖上的力量,血液里有神意。”

    “神意?”

    云绡抬起头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地看向钟离湛,她眨了眨眼,眼神似乎在问他是不是在开什么玩笑。

    怎么难道这世上还真有神吗?

    钟离湛看出她眼神中的意味,却没有反驳,也没有嗤笑,他仍然是那样一副冷淡的表情,却让云绡暗自心惊。

    对于如今的凌国和人间而言,别说是所谓神意,就算是圣仙,杀神曦帝,于他们绝大部分人的眼中和心里都是传说,是神话故事。

    若非云绡自幼身体便与众不同,而她又过目不忘,对符咒有几分天赋在,她也不会信世上有杀神,可事实,杀神就在她的身边。

    被他们当成神话传说的钟离湛曾经是存在的,即便与史记上的不同,可他的魂魄仍然可以立于世间。

    云绡不了解两千年前之事,那是不是代表两千年前,那些被钟离湛同一时期的人认为是神话传说的神明也的确存在过?

    “你……见过神吗?”云绡不自在地问出这句。

    钟离湛轻眨了一下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算见过吧。”

    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不知何时会离开,给他带来了麻烦又替他解决了危机,博晓古今能够预知未来的,称呼自己为小仙女的女人,如何不能算是他唯一接触过的“神”?

    云绡听他居然见过神,便不自然地询问:“你方才说的神意,又是什么?”

    “神意,便是神明降临世间,赐予凡人力量的一道意念。传说中五族除了人族,其余种族都被赐予了神意,所以我们才会有异于常人的能力。”钟离湛向云绡解释他那个时代的神话故事,解释五族力量的由来。

    “神意赐予尾人族尾巴,可以与野兽沟通的能力,赐予旖族美貌,让他们可以被更多的人爱,借力而生,赐予湖族对阵法的掌控,赐予曦族长寿……”

    云绡打断:“不对不对,曦族明明是对符咒上的天赋。”

    钟离湛瞥她,眼神意味深长,忽而一笑:“谁说的?”

    云绡道:“书上是这样写的,而且一直以来,曦族人的确是更擅长符咒。”

    尤其是长寿这一天赋被钟离湛诅咒消失之后。

    钟离湛却笑得更深:“符咒,是孤的天赋,而非曦族的天赋。”

    云绡一怔,她还想问什么,钟离湛便将话题扯回了神鬼蛊上:“人族虽然没有赐予天赋,但其他被赐予天赋的种族在繁衍上也成了问题,所以人族的数目更加庞大……总而言之,彼时五族皆有帝王,五帝被指为身体血脉中有神意的天选之人,而他们的子嗣后代,也就是神鬼蛊第三步,以血养蛊的最佳人选。”

    “所谓神鬼蛊,便是先将蛊虫养成了鬼蛊,又称是不死蛊,再用残留神意的血液浇灌喂养,让这不死蛊从鬼蛊化身为神蛊。传说将这种蛊种在某个人的身上,有机会让这个人——成神。”

    云绡呵了声。

    走到小溪边,她洗掉手上的脏污,顺手在溪水边上采了几朵野花把玩:“难道给显帝下蛊之人,还是希望他能成神的?”

    “孤还没说完呢。”钟离湛道:“那个传说其实并不完整,神鬼蛊的确是让人成神的步骤之一,神鬼蛊种在某个人身上后会吸干这个人身上的血,血液被吸干后,那个人的七窍中就会开出妖异的花,开花才算养成了蛊,而这种蛊需要二十四只。”

    云绡想起今日所见的显帝的死状,便知道显帝身上的那只蛊虫算是养成了。

    她的背后不禁起了一阵冷汗。

    云绡翻阅过宫中所有书籍,除了那些禁书实在没机会看的之外,能看的她都看了。可看了这么多书她也仍然是管中窥豹,不曾了解世间符咒阵法的万分之一,更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一种秘术,可以让人……成神?

    听起来太扯了些,但这些话从钟离湛的口中说出来,就不那么扯了。

    “需要二十四只蛊虫,是因为人的身上有二十四条经脉吗?”

    云绡刚问出口,便从钟离湛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欣慰:“好聪明的兔子。”

    云绡:“……”

    神鬼蛊不是只杀一百人就能养成,如若在那死了的一百人被放在同一个器皿里,最终里面没有一只蛊虫存活,就代表他们全都白死了,便会有下个一百人遭殃。

    要养成一只鬼蛊就不知要多少条人命,且还需要血脉正统之人的血液喂养,喂得不得当,那蛊也会死,一切就又都要重来。

    即便喂养出了一只神鬼蛊,可将神鬼蛊种在某个人的身上,最终蛊虫没能完全吞噬对方身上的血液,没能开出花儿来,那只蛊虫也是作废的。

    多重尸山尸海堆砌而成的蛊虫,居然要二十四只!

    云绡甚至都不敢去想,这二十四只蛊虫养成了之后,在那蛊虫的背后是多少条人命。

    每一条经脉里,都有一个只成熟的神鬼蛊,将对方的肉体凡胎蜕化成带有神意的不死之躯。

    云绡连头皮都发麻了。

    钟离湛看穿了云绡有些害怕,毕竟小公主即便在皇宫的尔虞我诈中成长,可这辈子看见过最可怕的事恐怕也只是陷害和仇杀了。她又如何能知道凡人心中野心和欲望的庞大,一个人如若对成神有了执念,能做出多少令人心惊的杀戮?

    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云绡的头顶,正措辞要如何安慰她,便见云绡突然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显帝身上的神鬼蛊养成了!”云绡懊恼道:“我居然没带出来!”

    钟离湛唔了声,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道:“别担心,那小子带出来了。”

    云绡闻言骤然转身,便看见漆黑的丛林里,不远的大树后,仲卿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像是在看疯子一般看向云绡。

    仲卿在云绡来溪边后便立刻跟上,主要是怕云绡背着他跑了。可他看见小公主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到了溪水边银白的月光下他视线更清明了些,这才发现她不论做什么都让开一个身位,行径怪异到让仲卿胆寒。

    他确定她不是在自言自语。

    仲卿的袖子里已经捏住了捉鬼降妖除邪祛祟的黄符,他紧张地问云绡:“你……在与谁说话?”

    第24章

    云绡面对仲卿的疑问,表现得比他还要惊讶的模样:“你、你看不见他吗?!”

    仲卿不知道他应当看见

    谁?

    难道一直以来逃出京都的不就只有他们俩?

    仲卿的心越来越沉,就要将黄符掷出时,云绡突然蹲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看上去很破旧,唯有刃处磨得很光滑锋利。

    眼看着云绡快速朝自己跑来,那把匕首也是冲着他过来的,仲卿吓得也顾不上云绡方才究竟是与谁说话,只觉得她一定是被邪祟上身了。

    他一边跑一边画符纸,嘴里念念有词。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仲卿心跳加速,转身将那黄符贴在了云绡的身上。

    于此同时,云绡将仲卿扑到,匕首贴着他的肩膀,只要仲卿敢乱挣扎,她就能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让他立刻毙命。

    仲卿毕竟年纪大了,跑不过云绡,也挣扎不起身。更何况云绡有刀,他只能躺在野草中震惊地望着云绡,嘴里喃喃念着咒,而后指着云绡的额头道一声:“退散!”

    云绡:“……”

    她垂眸看向自己胳膊上的黄符,那是驱邪的黄符,她撅嘴将其吹掉再看仲卿,眨了眨眼后用恶狠狠的声音道:“你将神鬼蛊藏在哪儿了?”

    仲卿心慌意乱,难道他方才没能驱散邪祟?云绡这模样太像鬼上身了!

    云绡呲牙咧嘴地对着他:“再不交出来,我就把你砍了!”

    一旁看着云绡发疯的钟离湛:“……”

    “你究竟是谁?!”仲卿见对方是想要神鬼蛊,便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神鬼蛊的去处便不会死,一时间不担心自己,反倒是担心起云绡来。

    她是何时被操控的?操控她的人是谁?难道他一路从京都逃亡出来,那人就一直跟着他们吗?

    云绡顿了一下,难得回答:“我是云绡啊。”

    “你怎么可能是……”仲卿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了。

    云绡的反常不是因为她被什么操纵也不是因为鬼附身,是因为她暴露本性了……那个常年在宫中被欺凌长大,总沉默着如同羔羊一样的十一殿下,才是她的伪装。

    所以她会连他都不会的隐身符。

    云绡见仲卿一副呆愣的模样,又摆出那副凶狠的样子道:“快点!把神鬼蛊交出来,不然我就把你大卸八块!”

    仲卿:“……”

    钟离湛叹了口气,他伸手提起云绡的衣领,将这个没什么形象推倒小老头的少女给拽了起来。

    云绡的手里还拿着那把匕首,愣愣地抬头看向钟离湛,眼神询问他要干嘛。

    钟离湛对上她的目光,一时觉得好笑。

    实在是因为现在的云绡表现得太莽撞了些,和她一贯以来运筹帷幄以弱势欺骗所有人的聪明少女完全不符。

    钟离湛问她:“你其实不会威胁人吧?”

    云绡:“……”

    被发现了!

    钟离湛也是才发现的。

    云绡的爱憎太分明了,面对她讨厌的人她很会伪装,轻易就狠下心肠将那些人全都算计入她的死局里。但面对她不讨厌的人她便不是很会伪装自己,因为她对仲卿没起恶意,所以一切凶狠的威胁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儿闹脾气要吃糖一样。

    一般小孩儿闹脾气是甩树枝,她甩刀剑,只有这个区别。

    她不会凶恶地威胁他人,因为她没经历过可以让她凶恶的时刻,她所有手段都是以示弱达成的,不过很显然刚才那种情形下云绡无法示弱蒙混过去,干脆就发狠。

    “威胁人呢,得先动手,再开口。”钟离湛握起云绡的手腕,晃了晃她手里的匕首道:“你若先扎他一刀,再问话,事半功倍。”

    云绡:“……”

    受教了!

    她握紧匕首,眼神在仲卿的身上打量,想着要从哪里扎刀能让这年过半百的人别真死了。那双圆眼滴溜溜地转着,转得仲卿冒了一身冷汗。

    他确定云绡绝非独自一人,在她的身边一定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难道也是用了隐身符?云绡的隐身符是对方教的?

    眼看着云绡找准了仲卿的右腿,她还没出刀,钟离湛便又提着她的衣领将人往后拉了点儿。

    “他你不用扎刀,孤知道神鬼蛊在哪儿。”钟离湛指着仲卿肩膀处道:“他衣裳的那里有一个扣子,扣子打开后有口袋挂在肩上垂至腋下。”

    云绡朝仲卿瞪了一眼:“不想断腿就老实点!”

    威胁完,她就要朝仲卿的肩膀过去,而后听见钟离湛道:“神鬼蛊就藏在他的腋下。”

    云绡:“……”

    手中的匕首在这一刻不是很能下得去。

    一个小老头的腋下……她也不是很想掏。

    云绡别扭地回头朝钟离湛看去,表情有些苦。

    前一刻还利落得要打要杀的少女,这回僵硬着姿势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己,钟离湛哈哈笑出了声,笑完了之后他才双臂环胸,微微抬着下巴道:“孤也不想碰。”

    云绡撇嘴。

    钟离湛又道:“不然孤上你的身,再来拿?”

    云绡无语,那还不是她的手去掏吗?!

    云绡将匕首收回了靴子里,有些怨怼地朝仲卿瞪了一眼,这一眼瞪得仲卿莫名其妙且险些被气死过去。

    “算了,神鬼蛊就暂且先放在你那儿!”云绡说完这话,像是终于找回了良心一样问仲卿:“你还起得来吗?”

    仲卿:“……”

    起不来也得起了!

    -

    回到熄灭的火堆旁,仲卿和云绡之间隔着个方便彼此逃跑但又能随时观察对方是否逃跑的距离。

    仲卿抱住自己的臂膀本打算盯紧云绡的,可毕竟年迈又经历逃跑,他还是发困地睡着了。只是睡前用石子在身前设了个小阵,若云绡靠近,他就能察觉。

    寂静的夜里不知何种蛙发出怪叫,云绡听得心烦,她没忍住问:“这蛙能吃吗?”

    “你还吃?”钟离湛瞥了一眼她别扭的姿势,心里稍稍有些懊恼。

    晚间打的那几条肥鱼全都进了云绡的肚子,她一点儿也没浪费,甚至烤焦了的鱼头她也嚼碎了吞进去。

    彼时钟离湛觉得她没吃过好东西太可怜了,想要她多吃点。可云绡的身体太脆弱了些,常年的饥饿让她的胃没办法承受那么多食物,这回子开始发疼,想吐。

    云绡本是悄悄地用手按着肚子的,在对上钟离湛的眼神后,扁着嘴十分可怜道:“疼。”

    其实不是很疼,这点难受她忍得住,不过学习机会难得。

    之前受伤时她从钟离湛这儿学会了能让人的伤口快速愈合的咒语,现在她身上没伤,那有没有止疼的咒语?

    钟离湛蹙着眉头,看云绡那双水眸坠着几点星光,像是疼得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心想这也算他的责任。

    他不打那么多条鱼就没这事儿,又或是在她吃的时候提醒一句。

    高大的男人蹲在云绡跟前,扑面而来的热意驱散深夜的寒冷。

    钟离湛勾着脑袋朝云绡凑近些,压低声音问:“很疼?”

    云绡按捺住加速的心跳,连连点头:“很疼!”

    还要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两下。

    钟离湛也不知信了没信,但他的声音更轻了几分:“手拿开。”

    云绡拿开自己的手,如往常一样掌心朝上,想让钟离湛将咒文写在她的手心里。

    钟离湛越过了那只小手,宽大修长的手掌轻轻盖在了云绡的肋骨下。

    他身上滚烫的温度贴着微凉的皮肤,五指轻轻盖上云绡肚子的那一刻,云绡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呼吸暂停,她连眼也不会眨了。

    钟离湛垂着眼眸,在触碰到云绡身体的那一刻才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本来就瘦,肋骨下的胃高高顶起,可见今晚的确吃了太多,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也有些硬硬的,应当是严重积食了。

    钟离湛的手掌轻轻地揉着云绡的胃,那股暖意像是真的慢慢将她胃部的不适驱散了。

    云绡愣愣地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甚至能看清钟离湛的睫毛,杀神那双带着几分邪肆的眼睛在垂下来的这一刻看上去温柔极了。他微微抿着唇,眉头也随着云绡身体放轻不再僵硬的紧绷着而松开。

    皮肤贴着皮肤的触感很神奇。

    云绡从没和谁离得这么近,

    即便她被钟离湛附过一次身了,可与现在的感受也完全不同。这让她觉得,眼下的她离钟离湛更近一些,比他的魂魄在她的身体里还近。

    胃好像真的不疼了。

    钟离湛问:“你的身子一直这么凉吗?”

    云绡尚未回过神来,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湛看,有些呆滞地、没有防备地嗯了一声

    钟离湛想问她没吃过什么药去调理吗?但这话想也知道问是白问的,她连吃饱都成困难,更别说吃药了。

    在察觉到云绡的胃柔软了些,没再那么硬邦邦地像是塞了块石头一样,钟离湛才没继续轻揉,但也没立刻收回手,他觉得自己魂魄的这点儿温度会让她好过一些。

    云绡在他停下动作后才回过神来,眨了一下眼后她问:“这是什么咒吗?我没见你念。”

    钟离湛不明白地抬头看向她。

    夜风吹动着云绡的发丝,她的脸色因为疼痛消失也好看了些,在说出这句话后,她又抬起手伸到钟离湛的面前,想要他教她。

    钟离湛无奈,又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浸出了几分涩意。

    他按下云绡的手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符咒去解决的。”

    饿也好,伤也好,疼也好,除了用符咒消解这些,还可以有其他的方式。

    饿了就去吃。

    伤了就去治。

    疼了哄一哄就好了。

    这些很浅显简单的道理,云绡都不太懂,没有人教过她这些,所以她不知道钟离湛并没有用咒帮她止疼,他刚才只是在哄她的身体而已。

    又捂了会儿钟离湛才收回了手,他问:“现在还疼吗?”

    云绡摇头,反问:“所以如果以后我吃多了,就像你刚才那样揉一揉就会好吗?”

    钟离湛起身点头。

    他背过身去站在月光下,双眸看向夜空里的远山,回想起显帝在死前说要将曦族的东洲送给湖族,东洲……是他的故乡。

    要不要去看一眼?

    曦族古山众多,山洞里亦有秘境,说不定能找到他当初因何而死的真相。

    京都史书上的记载全是假的,钟离湛断定自己死前从未听过圣仙名号,被捏造出来的圣仙究竟是谁?那些像是罩了一层纱的朦胧记忆总要想办法找回来,看清楚。

    杀他者,他亦要反杀之。

    -

    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云绡盯着钟离湛的背影,他的身形长得真匀称好看,宽肩窄腰腿还长……而且他的眼睛很漂亮。

    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很不好惹的眼型。

    和她的不一样,她的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没有威慑力。

    云绡放在肚子上的手慢慢松开,她撇嘴,心道钟离湛骗人,明明她揉起来,和他揉起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第25章

    翌日。

    仲卿是被云绡揪着山羊胡疼醒的。

    他察觉到疼后立刻惊醒,又朝自己布下的阵看去,那些石子化成了碎屑,七零八落地散在草地里。

    仲卿:“……你居然还会破阵?”

    云绡眨了眨眼。

    她不会啊,钟离湛的魂魄从那里走过,脚尖一踢就将那阵法踢散了。

    不过她还是故作深沉地点头,朝仲卿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关于神鬼蛊,关于为何你会出现在禁地,关于为何你觉得是周申杀了显帝。”

    仲卿有一种该来的总算来了的感觉,好在这一次云绡没有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也没骑在他身上让他难堪。

    仲卿整理了衣衫,低声道:“旁人都道神霄塔下的地宫内全都是当年封印杀神钟离湛的咒文,实际上那满壁的咒文都是钟离湛留下来的。”

    云绡听到这怔了一下,她朝不远处的钟离湛看去,对方面色冷淡,看不出什么来。

    仲卿继续道:“传闻钟离湛要杀光天下人为铺就自己的成神之路,而当年圣仙被苍穹赐予足以杀死钟离湛的力量,两方对峙时钟离湛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便在宫宇内写满了杀戮的符咒。那些咒文一旦奏效,开启的阵法便能吞噬所有身处阵法中心的生灵。”

    “他要与圣仙同归于尽,即便他死,他也要将目之所及的所有人拉下地狱。而那宫宇即便在他死后也一直存在,没有人敢进去破坏咒文,圣仙只有命人建造了天祭台和神霄塔,将宫宇牢牢地封在了地底。”

    仲卿解释:“这是只有我们湖族知晓的秘密,一直对外隐藏也是为了避免恐慌和骚动。”

    毕竟皇宫就在京都内,距离神霄塔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两千余年来一直有仙师守着神霄塔,其实也就是为了守住神霄塔下的地宫,之所以是禁地,因为但凡进去的都未必能活命。即便咒文没有启动阵法,在里面待得太久人也会被里面的杀戮和戾气逼疯。”

    仲卿这样解释,云绡也就明白过来,难怪当时阵法才启动,她便觉得有股逼仄的感觉,像是四面八方的墙壁都朝她靠拢,要将她生生绞死在里面一样。

    所幸那种感受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因为突然闯入的那些人分散了咒文的力量,亦或是因为有钟离湛?

    传说中的钟离湛因为疯了,所以要杀光天下人成神,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成神才做了那么多疯事,而这所谓的神鬼蛊也是成神的一个步骤。

    在钟离湛的墓地里,那戾气与杀戮横生的咒文阵法中,显帝被神鬼蛊杀死了,这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早有预谋。

    仲卿道:“当时我见禁地外的阵已经被打开了,害怕有弟子误入死在里头,匆匆进去便看见十一殿下和陛下。”

    显帝在他的面前咽了气。

    仲卿其实也有一瞬间怀疑过云绡,可他又十分地清楚,云绡没有本事和机会饲养神鬼蛊。光是先养出一个鬼蛊,便不知要用多少条人命来陪。

    从禁地离开前,仲卿便眼疾手快地收走了显帝身上的神鬼蛊。他到底是湖族的长老,暂且封印住此类邪物也不难,难的事这神鬼蛊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凶手之所以让神鬼蛊吞噬显帝,也是因为显帝为而今的人皇、天子,神鬼蛊练成的几率更高。

    对方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神鬼蛊,最终落到了仲卿的手里。

    云绡忽而往后退了半步,微微皱眉:“应当会有很多麻烦找上你吧?”

    以为他杀了显帝的人,还有那想要成神的人。

    仲卿见这小丫头昨天还拿刀逼着他要神鬼蛊,今天知道神鬼蛊是个麻烦后就后退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是会有很多麻烦找上我们!”

    “哪里来的我们?!”云绡又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和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仲卿仙师可别乱攀关系!”

    仲卿:“……”

    咬牙切齿:“就算你不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你我都是杀死陛下的凶手。”

    云绡撇嘴,她之所以带着仲卿,是因为这个人还有些利用价值。

    即便云绡想要显帝死,恨不得亲自动手,她也不会在显帝死后背不属于自己的黑锅。凭什么杀人这种快乐事是别人做的,被追杀这种倒霉事要落到她的身上?

    仲卿能证明她的清白之外,他懂得似乎也很多,可以解决她出门在外的很多麻烦。

    云绡倒不是担心危险,毕竟仲卿不及钟离湛,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很好用的刀了。

    可她从未离开过京都,且不说各地的风土人情如何,便是每一城每一关该如何避开凌国官府的眼线,她就两眼一抹黑,根本不了解。

    现在可以躲进深山里,但不能每一次都露宿深山。

    她是可以

    在紧急情况下用隐身符避开搜寻的官员,但不可能永远不出现在他人面前。

    还有其他四族的一切她也一无所知……早间的时候钟离湛说,他想回一趟东洲。

    云绡哪儿知道东洲怎么走?

    离开了京都,云绡和钟离湛一样,若无人指引都未必能走到下一个城池。

    所以哪怕仲卿有些麻烦,但云绡还是会暂且带着他……剥削他!

    “有钱吗?”云绡理所当然地伸手。

    仲卿:“……”

    掏了掏荷包,掏出了两粒碎银子。

    云绡嫌弃:“你好穷!你不是国师吗?国师没钱?”

    仲卿:“……”

    国师出门都不用花钱的好不好?!

    虽说嫌弃,云绡还是把这么点儿银子收好。她心里想着如果到了下一个地方她和仲卿都没钱花了,那就让仲卿去街头卖艺表演个障眼法什么的,应当能再挣点儿……说不定那些围观的百姓看他一把年纪还要养家糊口,同情心泛滥会多给很多。

    沿着山林里的小路,云绡走在前头,后面的仲卿捡着根树枝当拐杖,颓然得像个小跟班。

    安静片刻,云绡突然开口:“你那个神霄塔禁地里的咒文,不是钟离湛布下的哦。”

    仲卿一愣,行在云绡身前的钟离湛也顿了顿。

    云绡道:“他的字迹我认得,要好看很多。而且他写的咒文都很直白简单,禁地里的咒文像是生怕会有半分错漏极其冗长复杂,不是他的风格。”

    仲卿:“……”

    说得好像你和钟离湛很熟一样。

    钟离湛忽而回头朝云绡看了一眼。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与月辉下的纤瘦不一样,金色的光芒将云绡的身上笼罩出一种温暖的恬静的味道。

    草丛里的野花随着她快速下山的脚步纷乱飞舞,山林中的飞尘带着叶的幽绿,附着于她身边的一切看上去都变得有些美好。

    钟离湛忽而回想起他在神霄塔,在乾和宫中看到的那些关于他的记载。他在历史上的罪行罄竹难书,便是那寥寥无几的关于他疯了之前造福百姓的行径也被捏造成了别有用心。

    云绡或许不是两千余年来第一个为他说话的人,但钟离湛只听到了她的声音。

    少女很快与他擦身而过,及腰的长发扫过了钟离湛垂于身侧的手背,微痒连通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处感知,像是将太阳赐予她的温度连带到了他的身上。

    钟离湛抬手,可惜他看不见阳光照在他身上如同碎金的模样。

    云绡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她不解钟离湛为何停下,只道一句:“走啊。”

    不用她喊他的,他的灵魂与她身体里的骨剑绑在了一起,哪怕她不回头,只一个劲儿地朝前走,他也只能跟上。

    钟离湛想起他初出禁地,云绡一路跑回皇宫也不记得她身后还跟着个他的时候。

    明明才过去短暂的半个月……

    钟离湛抬眉一笑,他觉得云绡将他当成了个活人看待了。

    “来了来了。”仲卿还以为云绡在催促他,叹了口气。

    钟离湛:“……”

    云绡撇嘴。

    仲卿又问:“你可想过我们要去何处?这个神鬼蛊,我是要带回湖族的。”

    凶手就在京都,极有可能是逍遥王周申,周申手眼通天,他肯定是回不去的。不过到了湖族,他好歹也是一族长老,总要揭穿周申的真面目,也要找到神鬼蛊背后的主人。

    仲卿深知周申不通符咒阵法,他或许是那个人手里的刀,但不会是想要成神的人。

    云绡问:“去湖族,会经过东洲吗?”

    仲卿一怔,东洲……恐怕很快就是湖族的领地了。

    他抿了抿唇:“会。”

    “那就去。”云绡心情不错:“我们顺路。”

    仲卿:“……”

    就算不顺路,恐怕也得顺路的。

    -

    云绡曾无数次试想过如果自己脱离了京都那个巨大的牢笼,她一定要去外面广阔的天地走一走,先去哪里,再去哪里,她在心中想过很多遍。

    也因此她翻看过凌国的地图,也知道五族中人族占比最重,其他四族的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没有人族的十分之一多,可这并不代表其他四族的领地很小。

    即便四族归于人族统领,都划分到了凌国的领地,实际上四族内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除了他们的边境有人族的兵将把守控制着之外,在他们的领地内,族长的地位无可动摇,氏族的地位也高于常人。

    凌国的地界很广,除却那些从未被人开掘过的深山,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形成了一条细长蜿蜒的路线。凌国在北方,人族也多数聚集于此,一路往南途径尾人族、旖族、曦族和湖族。

    曦族与湖族挨得很近,占据着这条蜿蜒路线最末端的一左一右,于东洲和宁垚两地汇聚。

    除了这大致的方向之外,云绡对凌国的地界就一无所知了。

    仲卿早年间游走四方,更何况他是湖族的长老,一路从南北上,即便在京都待了几十年也没忘了回家的路。要去东洲,他也算熟悉。

    云绡和仲卿并不敢完全离开山林,有树木的遮挡于他们而言更加安全,毕竟他们背着弑帝的罪名,沿官道或大道小路随时都有可能冲出一群骑马的官兵。

    一个老头儿加上少女的组合实在少见,只要他们一露面定然会被抓。

    云绡没想过以符咒助力,她如今画符的本事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要用隐身符等还需要用自己的血液催动符纸生效,她没那么血能耗。

    耗血,也耗精力,若非万不得已生死攸关,她不准备轻易在仲卿的面前暴露自己所会的底线。

    就假装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让仲卿敬畏才好指使他干活。

    就好比现在,云绡理所当然地等着仲卿拾柴生火,反正他会生火符,不用白不用。

    云绡半点也没有压榨老人家的愧疚心,要不是她在禁地里拉了仲卿一把,仲卿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对于云绡的使唤,仲卿也有些麻木了。

    这几天奔波磨平了仲卿往日傲气,他在云绡面前也实在摆不起架子了,主要是云绡不吃这一套……

    眼下他们已经离开了连玉州,相当于脱离了人族皇帝手眼通天的势力范围,即便出了连玉州还是凌国的天下,但兵力和查关到底不同了。

    仲卿这几日也在打量云绡,他断定此行并不止他和云绡两人,还有一个神秘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云绡甚至装也不装,偶尔和对方说话。

    ……又或者云绡疯了?

    据说有的疯病,就像是身体里分裂出了另一个灵魂,好比——两千年前的杀神曦帝。

    仲卿不知道云绡到底是有高人相助,还是真的疯了,但他们能出连玉州也全靠云绡的隐身符。

    仲卿想学隐身符。

    第26章

    措辞一番,仲卿开口:“你的隐身符是谁教的?”

    几日相处,云绡和仲卿从一开始很遥远的距离,到如今两人能烤同一个火堆,除此之外也没几回交流。

    毕竟京都那边的消息传来很快,他们得快速离开连玉州才能喘口气,眼下安全了,仲卿也终于问出来了。

    云绡拨弄着火堆没看他:“就不能是我天资聪颖,自学成才?”

    仲卿微微蹙眉,他朝云绡身边看去一眼,这一眼恰好就与钟离湛对上了视线。

    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但与云绡多日接触,他直觉那里有个人,一个只有云绡能看见的人……

    一股寒意上涌,仲卿败下阵来,他垂着眼眸吞吐道:“我……想学来。”

    云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疑惑地朝仲卿看去,眨了一下眼道:“六丁六甲符遗失多年,纵使现在尚有符咒符文存留在世,也残破不堪难得其法,我教你?有何好处?”

    仲卿抿嘴,这话说得倒是让人难以反驳。

    他当初不也是看中了云绡对咒术上或有天赋,所以才让显帝命她来神霄塔,想要亲自试探她一番,若她果真天资不错便收为弟子,若她不行,仲卿也不会再管她死活。

    说到底,都是利益交互最为稳妥。

    云绡突然摆

    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道:“不过……我虽对符咒有所了解,可对阵法全然不通,你若能以阵换符,以法换咒,我倒也不算亏。”

    仲卿闻言,眉目微动。

    云绡又道:“但你别拿那些寻常阵法糊弄我,就好比你先前用石子布的阵,那种一踢就散的破阵就不用显摆了,我要么不学,要学就学最好。”

    仲卿想说的话又被她给堵住了。

    什么最好?说到底,她想学的必然是湖族秘术。

    寻常阵法云绡翻翻书也能看见,而且钟离湛肯定都会,但钟离湛是曦族的,他未必会湖族的秘术。

    云绡觉得自己只要在仲卿面前再用几次隐身符,哪怕他是个老眼昏花的也该看清楚上头的符文咒语排布了,所以云绡说的是用六丁六甲符,换他湖族的秘术。

    六丁六甲符繁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即便云绡会的也不多,但糊弄仲卿肯定够了。

    钟离湛意外地朝云绡看过去,他不知该说云绡是勤奋好学,还是该说她惯会骗人的,自己没学会还需要用精血催动的符,她也敢用来交换。

    不过云绡的作为他倒是有些期待。

    钟离湛会的符咒很多,可以说普天之下符咒无他不可操控,但对于阵法的了解就有限了。毕竟阵法是天道赐予湖族的天赋,即便他会,也不精通。

    两千年过去,湖族对阵法的掌控定然也不复以往,但总有可取之处。

    钟离湛弯膝半蹲在云绡身边,略俯身,朝她靠近些道:“套他话。”

    云绡心领神会,在仲卿还在犹豫的时候便道:“算了算了,你连六丁六甲符这种简单的符咒都不会,我还指望你们湖族能有什么厉害的阵法,划不来,我不换了。”

    仲卿:“……”

    小老头怒气上涨,胡子都吹起来了:“我湖族阵法不厉害?”

    云绡故意道:“厉害吗?你说几个我听听有多厉害。”

    仲卿道:“迷踪阵、雷火阵、夺魂阵,哪个不是响当当的阵法?”

    云绡哦了声,一副轻蔑的模样。

    明明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可他还是像在说悄悄话一样伏在云绡的耳畔,轻声低语,一阵阵热气像是火舌燎过她的耳廓。

    云绡伸手搓了搓耳朵,跟着他说:“迷踪阵取八卦,布阵多于石与林,达到外人所说鬼打墙的效果,但找到相应阵门就可破,很简单啊。”

    “雷火阵取五行,与我族引雷咒与生火符异曲同工,我只要动动嘴动动手,你们还要排兵布阵将敌人引入阵中,多鸡肋?”

    “夺魂阵就更是,起了这么吓人的名字,实际上就是以四象之力困住其身,结合阵力绞杀敌人,夺魂,不就是杀人?”

    云绡说完,仲卿失语了。

    他几回张嘴无法反驳,即便云绡说出了这些阵法的关键所在,可想要能布阵破阵也还要学上很长一段时间。就好比大部分人都认得字,但想要写好字没有十年苦工也难成型。

    可云绡摆明了看不上这些阵法,仲卿若再向她解释也是狡辩,反而真像他们湖族拿不出好阵法来一样。

    云绡朝仲卿微微挑眉,像是在问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仲卿扯了一下嘴角道:“九星连月阵,可纵横千年,观过去,窥未来,此阵如何?”

    云绡没听过,所以她的眼神朝身边投去。

    钟离湛无法碰到火,但火光依旧能投在他的魂魄上,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眸中的情绪,片刻沉默后他点头。

    云绡也就跟着点头:“听起来,有点意思。”

    仲卿装出一副傲然的模样,心想他都将他湖族秘术中的秘术说出来了,若这小丫头再看不上,那六丁六甲符不学也罢。

    “你会吗?”云绡问。

    仲卿:“……”

    他不会。

    既然是秘术中的秘术,便代表能学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湖族的长老,能有机会随时去看那些秘本中的阵法,可也不代表他们都能看得懂,学得会。

    何况九星连月阵尤为特殊,传闻中创造此阵之人是在九星连月的异象里无意间发现时空交叠。有那么一瞬他像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如同在那里度过了一生,而后又回到了当下,可在当下的时间也不过就过去了一息而已。

    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即便他创下了九星连月阵,可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也再没碰见过那样的天时地利,而他的阵法需得异象开启,九星连月,才能找准时空交叠的瞬间,达到观过去,窥未来的奇遇。

    湖族里存留的阵法如云绡所说,残破不堪,连完整的阵型都无法拼凑出来,更别说是穿越时空。

    仲卿不支吾了,云绡就懂他不会。

    “不会你还说?”云绡有些嫌弃。

    仲卿又道:“但我记得住,那阵我看过许多遍,我能复刻下来,如若再遇天机,它未必没有用。”

    云绡又朝沉默的钟离湛瞥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我勉强当你说的是真的。”

    她与人交易,拿出十足的诚意,反正隐形符也不是第一次在仲卿面前使用,所以云绡干脆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在土地上画下了隐形符的符文。

    她画的是钟离湛书写的那种。

    钟离湛画符很简单,他不像是下位者请值日神相助,倒像是借值日神之力达到目的,所以符文上也没任何恭敬之语。

    好比旁人想要某人给自己什么,会说:还请您帮帮忙,给我一点,我想用来做什么什么的。

    他就只说:拿来,我有用。

    云绡画完,仲卿也不困了,蹲在地上就去研究。

    云绡也不算骗他,这符她可一处错漏都没有,只是若非钟离湛去画未必有用就是了。

    画完了符,云绡打了个哈欠对仲卿道:“别忘了你欠我的九星连月阵。”

    仲卿头也没抬,挥了挥手道:“放心,待有纸笔我就画给你。”

    那阵复杂,现在画在地上也缭乱,既然云绡这么诚心,他也不能敷衍。

    至于那是否是湖族秘术中的秘术……仲卿给她的阵也不全啊。湖族秘术里的记载都是缺少的,数千年来除了创阵之人用过,谁还用过?说不定是假的呢。

    但不论真假,他都会给云绡就是了。

    云绡瞥了那细心研究隐身符的小老头一眼。

    多日奔波,仲卿瘦了很多,头发比以前白了不少,脸色也更难看,那身绫罗绸缎缝制的道袍多了几道刮痕,实在狼狈。

    云绡再看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裳,忍不住抬手闻了闻。

    好像有点味道。

    钟离湛看见她这小动作,抿嘴笑了一下,刚才云绡耸鼻子的时候还真像个在吃东西的兔子。

    这几日他们风餐露宿,根本不敢往有人的地方去,云绡从仲卿那儿搜刮来的两粒碎银子也没派得上用场。

    不过到了下一个小镇,他们就能给自己重新置办一身行头了。

    她也能改头换面,找个客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

    出连玉州又过宿林关,云绡和仲卿终于可以假装是从遇洪的村落里逃难出来的爷孙俩,拿出身上仅剩的银钱去买了身衣裳,又在小镇偏僻的客栈里要了两间房。

    过宿林关后再往南行两百里就到尾人族的地界了,人族和尾人族交界的地方山林很多,一座山过去风土人情就都不一样。

    地对身份调查不严,云绡难得能放松一些。

    客栈小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两个圆凳,一扇很小的三面折叠竹体屏风,屏风后是小浴桶。

    泡在水里的那一瞬,云绡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即便这些年生活得不如意,可她到底没让自己这么脏过。

    逃命的途中,她只能和仲卿满山地跑,吃的是野味,喝的是溪水,睡的是草地,身上都是一股子山林的泥土味。

    云绡将身体彻底埋在温热的水里,手指轻轻搓了一下手臂。

    云绡:“……”

    有泥!

    她脸颊微红,耳尖也开始发烫,眼神不自然地

    顺着屏风的缝隙往那站在窗边的男人看去。

    钟离湛离不了她太远,十步之内不是在房间,就是在门口。

    他是不是也能闻到她身上臭臭的味道?

    云绡知道自己在钟离湛的面前没什么形象,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太狼狈太脏状态太差了,可那个时候她至少身上不臭啊。

    日夜相对,云绡也有些担忧,他是不是其实早就闻到她是臭的,只是碍于她是他的信徒,所以没说?

    赶紧搓搓搓!

    钟离湛站在窗边,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推不动窗,只能顺着缝隙朝小镇的街道上看去。

    镇小没什么人,更没什么店铺,这条街上除了这一家客栈之外,就只有一些供镇子百姓生活起居的小店,所有东西都以朴实为主,他们更接近尾人族的生活作息。

    钟离湛过去也悄悄看过自己统治下的照国偏远地区百姓的生活,与眼前似乎并没有多少差别,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镇子里有花。

    他当时的眼中看不见花,所有种苗都以能吃为主,迫切地希望天下所有人都能解决温饱。

    如今天下人应是温饱的,他们种上花了。

    一枝海棠摇曳,花已经开至了尾声,枝上绿叶盈盈,粉花只零星几朵了。

    天色渐暗,水桶里的水已经冰凉了,云绡才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

    她走到钟离湛的身后,顺势伸手一推。

    少女沐浴后的清香从身后袭来,钟离湛就靠着窗边,没动,他的背部短暂地贴上了柔软,推窗的那只手收了回去,云绡走到了他的身侧再往前半步。

    她背对着他,身子挤过来的时候钟离湛轻轻眨了一下眼,到底没后退让开。

    云绡歪着头,头顶的发丝轻轻蹭了钟离湛的手臂,带着些许潮湿,水珠与他的魂魄擦过。

    她问:“在看什么?”

    他似乎在这儿看了很久。

    钟离湛的目光落在云绡的后脑勺上,微微眯起双眼道:“海棠花要落了。”

    云绡嗯了声,她也看到了那株歪出院墙的海棠。

    钟离湛又道:“今天是不是你的生辰?”

    云绡一怔,呼吸停顿了瞬,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居高临下的眼。

    “走吧,孤送你及笄礼。”

    钟离湛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锤重重落在了云绡的心口。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恍惚了会儿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今天是她的生辰吗?

    她都……不记得了。

    第27章

    小镇临山,山里还有一些尾人族的氏族养了兽群,两族交界的地方默认白天是人族生活,入夜便是尾人族领兽活动。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落山,深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淡薄的圆月。

    云绡跟着钟离湛出客栈的时候,客栈的掌柜的还提醒她千万不要走远。这边过了酉时到了戌时山里的尾人族就会出来了,镇子里的寻常百姓都得关紧门窗,熄灯休息。

    云绡点了点头,多谢他的提醒,待出了客栈才像是回神问了句:“我们去哪儿?”

    钟离湛说要送她及笄礼后,云绡就觉得脑子像是泡了长时间的水,有种要生病的前兆一样浑浑噩噩的。她无法集中精神,眼神不自觉地就落在钟离湛的背影上。

    她的心里有很多疑惑。

    他怎么会记得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又不重要。

    她没想过她居然会有及笄礼,毕竟就算是她的亲生母亲,那个此时恐怕早就已经被杖毙的妍妃,也不一定记得她是何时生的,今年几岁。

    但这些疑问云绡都没问出口,她其实有些好奇钟离湛到底要送她什么,也有些许担心,一旦问了出来,他原本要给她的东西就没有了。

    钟离湛一路朝前走,路过了那家院子里有海棠花的人家。

    海棠花枝穿过了钟离湛的魂魄,轻轻扫过云绡的头顶,最后几朵花也落在了她的头上与肩上。

    这个春季彻底过去。

    -

    小镇不大,出街道再走半刻钟就离开了人群密集生活的范围,只有镇外的村落里还有零星几点灯火,只要天全都暗了下来,那些光芒也会熄灭。

    圆月亮着,星辰也泛起了光泽,云绡一路跟着钟离湛远离人群,步入深山外的旷野。

    这地方很奇怪,位于群山之间,像是山坳却又很平。地上杂草丛生,有的压塌有的茂密,周围没有一户人家,也不是田,却像是有人打理过。

    天彻底黑了,钟离湛也停了下来。

    他左右环顾,觉得此地不错,再转身看向一路安静地跟着自己的少女,问:“可知雷符?”

    云绡眸光一亮,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连连点头:“知道的!”

    雷符与引雷咒不同,引雷咒为凶,若遇险境时可以用引雷咒召雷霆降下,运用不当敌我难分,自己恐怕也会在雷霆攻击的区域里。

    雷符则为吉,主驱邪祛祟,也可招引天雷,符到雷至,指哪儿打哪儿。

    钟离湛一看云绡那双亮晶晶的眼,就知道自己这及笄礼送得她很满意。

    他道:“你对雷符了解多少?”

    云绡从脑海中翻出曾经看过的有关雷符的记载,一一道来。她对雷符的了解仅限于书本上,但能将书本里记载的内容全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也是她的本事。

    钟离湛见她说了不少,纠正了两处错的地方,便告诉她道:“要想召雷,得先修身,五脏对应精炁,修得当就不会为雷自伤。”

    云绡一副好学模样,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湛的嘴,生怕自己漏了哪一点,而后钟离湛没有耐心,她就学得不精。

    她不知她的眼神有多灼热,那对知识的渴望看得钟离湛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一下嘴,抿了一下唇。

    “过来,教你画符。”

    钟离湛不说了,瞥开眼神也不看云绡,他在附近找了块石头让云绡站上去,她稍微高些便能看得更清晰。

    钟离湛画符无需媒介,咒语也是张口就来。

    漆黑的夜空本来星月皆明,偏偏这一小片地方的天空上出现了滚滚浓云,刹那便有一道雷光闪过,蓝紫色从天而降,打入草丛骤然生火。

    灿烈的火光沿着草野寸尺烧去,蜿蜒成了一张伏地的巨大的符文,待到符文写完,火光隐去,再抬头去看,星月犹在,黑云散尽。

    这些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

    云绡的心跳很快,她望着地上焦黑勾勒出来的雷符,每一笔每一划都记得清楚。

    钟离湛看她用手指在另一只手掌上写写画画,写了三遍之后确定自己记下再朝他看来,符文记下,还差咒语。

    云绡站在石块上高出钟离湛一小截,她朝他伸出手,像是居高临下的赐予,钟离湛欲张的嘴合上,看了一眼递到跟前柔软白皙的小手。

    咒又不用写。

    他眉目微动,再微昂着头朝云绡看去。

    圆月照在她的头顶上,银色的光辉洒下,透过衣裳勾勒着她的身躯,目测……比他首次见她之时好像长了些肉。

    这些天虽风餐露宿,但云绡好歹没饿过,渐渐的脸也圆润了一些。

    她眉眼弯弯,像是催促一样晃了晃手掌。

    有风吹过,草野如浪。

    烧焦了野草的气息带着些许苦涩的清香。

    夹在云绡头顶上的海棠花飘落,钟离湛抬手去接,没接住,最终抬起的手落在了云绡的掌心上。

    “合掌交指,雷声即至,分掌横握,雷火即现,五雷轰鸣,使者在前。”

    钟离湛一边写下咒语,一边低声吐出。

    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云绡就有些傻了,她反应过来咒语是不用写在手上

    的,刚想收回自己的手,指尖便被钟离湛捏住。

    他写字很洒,云绡的掌心有些痒,声音伴随着咒语一字一顿,缓慢的语调像是覆上了一层温柔的滤光,话音落下,咒语也写完了。

    钟离湛没松开手,而是抬眸看向她:“记下了吗?”

    迎着月光的那双狐狸眼是浅棕色的,微挑的眼尾如一弯勾,云绡呼吸顿住,点头:“记下了。”

    “很聪明。”

    钟离湛不吝夸奖。

    他松开了云绡的手,看向那片掉入雷符星火中烧焦了的花瓣,目光顿了顿,而后朝花瓣出吹起一阵轻风。扬起的花瓣如受指引落在了钟离湛的手中,在触碰到他灵魂的那一瞬重新染上了颜色。

    云绡看见这一幕惊奇地啊了声道:“我知道了,原来这些东西都可以烧给你!”

    钟离湛:“……”

    也不用将他死了的事儿说得这么直白。

    “准确来说,不是任何火烧任何东西都能到孤的手上的。”钟离湛捏着那片花瓣道:“这是孤招的雷火,所以它才能被孤触碰。”

    就像那些为逝去的亲人烧纸钱的人,在烧纸钱时还得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呼唤对方来取一样。

    落下了钟离湛印记的东西,才能通过焚烧干其身上的灵气,也就是活气,才能到他的手里。

    云绡明白过来,眼底闪过些许兴奋,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给死人烧东西能送到死人手里这一奇景。

    那雷符燃烧草野的根茎处还有点儿火苗,眼见着就要灭了,云绡想找什么东西亲自试试,眼睛转了两圈没寻到合适的,便将收在袖子里的发带拿出来。

    她出门时发丝未干,长发披散着,所以随身带着发带。

    云绡跳下石头,蹲在草地里用那点儿火苗将发带点燃,橙红色的发带与同色的火苗相触,布料很快就燃烧成了灰屑。

    待发带烧完,云绡回头有些兴奋地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睨了她一眼,觉得她的眼神又变成了像是在看猴戏一样。

    云绡眨了眨圆眼,依旧兴奋,甚至抬眉鼓舞,就差说:快给我瞅瞅!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钟离湛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抬起自己的手。

    略微曲起的手指随着他起手的手势,逐渐有道影子缠绕其上,化成了灰屑的发带如同鲜艳的火苗,绕过两指,轻飘飘地于风中摇曳着。

    云绡看着钟离湛手里的发带,伸手想要去碰,可惜她碰不到。于是她转了方向碰一碰钟离湛的指尖,两指相贴,炙热与微凉相撞。

    云绡收回手,不自在地搓揉了一下被烫到的指腹道:“我下次烧点有用的东西给你。”

    钟离湛:“……”

    大可不必这儿玩儿。

    他可不想再被云绡当成猴戏看了。

    心里虽然不太情愿,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也不算毫无用处。”

    云绡昂着头,不解。

    钟离湛握着发带,两手掌起自己的长发,如烟似火的玄衣滑过手腕坠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发丝到了发尾处有些微卷,如墨浪交叠,高束成马尾后就更加明显,将他的年龄又往下压了压,多了几分恣意少年的味道。

    云绡的瞳孔收缩,不可置信地看向将自己的发带缠绕于头发上的钟离湛,他的面相都随着发型的改变而生了变化,这一瞬云绡又重新认识了他。

    她一直盯着他,眼睛都没眨。

    钟离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扎得很乱吗?

    他以前经常如此,不过是因为死前不知经历了什么致使头发散乱下来,又不代表他从来都不梳头。

    云绡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钟离湛又开始不自在了,他心想难道是因为这橙红色的发带太过女气?

    钟离湛正犹豫着要不要摘下来,云绡突然开口:“你好年轻啊。”

    钟离湛:“……”

    这话说的。

    云绡是发自内心觉得钟离湛年轻,她先前就在钟离湛的身上看出了几分违和。因为他较为沉默,冷着张脸看上去很不好惹,玄衣如袍,墨发披散,让他看上去很沉稳威严。

    可后来钟离湛在她面前笑,笑起来是单看他那张脸又觉得他没那么不好惹,甚至还很好骗。

    现在发丝扎上去了,露出他完整的五官和脸型,坠至身后的发尾微卷着,让他整个人年轻了不止一百岁!

    “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杀神了。”云绡实话实说。

    钟离湛挑眉问:“那像什么?”

    云绡眨了眨眼,胆大妄为:“像哥哥。”

    钟离湛一时无言,眼睛不自然地快速眨了两下,心跳似乎也乱了瞬。

    他抬手朝云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开口:“谁是你哥哥。”

    云绡摸着额头,还以为他误会了,连忙解释:“不是云光憧、云光樾他们那种的哥哥,就是——”

    话音未落,钟离湛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夜里山林的风带着沙沙的悉窣声,由远至近,速度很快。

    云绡也听见了,她跳上石头踮起脚往远方看去,只能看到漆黑的深林上方树枝晃动。

    忽而脚下震颤,云绡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深林里一双双幽绿的、金黄的眼,那是从高山奔腾而下的兽群。

    想起客栈掌柜说的话,再看周围环境,难怪山下居然会有旷野草地,这里明明是尾人族的牧场。

    恐怕是刚才的雷引来了这些野兽,居然不听主人的使唤纷纷朝旷野里奔来。

    一望无际的草野里就只有云绡这一个目标,她还站在石头上,让人一眼就能瞧见,围绕在她四周的草地焦黑一片,燃烧过后的味道随风飘到了那些野兽的呼吸间。

    一声哨响,为首的狼速度奇快,呵嗤呵哧地朝云绡这边袭来。

    身后传来钟离湛的声音:“现学现用。”

    云绡连忙从怀中取出符纸与朱砂笔,这些她都随身带着,匆匆画完符文,字落咒起,云绡咬破手指将符纸扔出。

    符与狼擦身而过,云绡骤然反应过来这狼是经过尾人族训练的,恐怕对符纸尤为敏锐。

    天无异变,黑云聚集得也很慢,狼眸凶狠,獠牙泛着光朝她扑了过来。

    第28章

    云绡察觉到腰间被一股力量握住,来自于钟离湛魂魄的温度贴在后背,她被高大的男人抱在怀中旋身,与狼堪堪擦过。

    狭长的狐狸眼冷凛地落在那头狼的身上,低沉的咒声吹过云绡的耳畔,雷云齐聚,云绡扔出去的黄符被夜风卷出草丛,如箭矢刺入狼身。

    只听见雷鸣声响起,那头狼连哀嚎声都没发出就化作了焦黑的尸体。

    云绡的心跳还很快,她屏住呼吸没敢动,在那头狼的尸体周围火还没灭,火沿着风势越来越大,火光将山林中的野兽全都吸引了过来。

    此起彼伏的兽哮声中夹杂着哨音,上百头野兽从四面八方贴近。

    钟离湛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女,她的背后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还处于一种僵硬的姿势动也不动。

    钟离湛以为她吓坏了,便道:“回神,呼吸。”

    云绡眨了眨眼,她早就回神了,况且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敢分神,生死攸关呢。

    不过……

    云绡伸手拍了拍钟离湛的手臂道:“我无法呼吸,是你勒的。”

    钟离湛:“……”

    他一顿,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云绡喘着气,整个人身位也下降了点儿,钟离湛这才发现原来他刚才一直将她勒得脚尖点地。

    云绡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再朝周围看去,大火蔓延,兽群逼近,她站直了身体,眉心紧蹙。

    她才刚离开凌国的控制范围,可不想在尾人族的地界里生事。

    云绡给了钟离湛一个眼神转身就跑,她跑得很慢,一边跑一边还在绘画神行符。

    钟离湛见她再度掏出符纸,瞥了一眼她刚才咬破的手指,她的身体特殊,一点点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此

    时指尖只有点泛红,连破皮都没有。

    钟离湛抿了一下唇后握住云绡的手腕,制止她继续写下去。

    既然都愈合了,就没必要再咬一次,神行符这种东西不是说来就来?

    马蹄声传来,云绡回眸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庞然的兽群前方有几人骑着高大的马匹,那些马比寻常的马要高出很多,一人下马后朝被烧死的狼冲过去,痛心疾首地喊着自己爱宠的名字。

    还有几人坐在马上围绕着火势,首先想到的是灭火,只有其中一个人骑着马追来的动作未停顿,越来越快。

    那是个年轻男人,头上戴着羽簪和骨雕的饰品,高大的身躯如同小山一样立在马背上。他稳稳地站在马脊处,拿出一把弓,从身后掏出一根箭,双眸像鹰一样朝草野里奔跑的少女投去。

    云绡恰好是这个时候回头的,自然也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杀气。

    那把弓拉得很满,箭尖对准着云绡的脊背。

    一张由海棠花瓣写成的神行符被钟离湛塞到云绡的手中时,云绡便收回了视线,下一瞬如狂风卷起野草,不过转瞬便消失在跟上来的众人面前。

    “什么情况?!”

    “她是人是鬼?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逃走了,居然那么快,是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

    紧随而来的一群人围绕在年轻男人的身边,他们感叹云绡逃跑的速度,也有好奇的人将目光落在仍站在马上的男子身上。

    “少君为何不放箭?”

    明明方才他拉满弓时那少女还没逃脱,以少君的能力定然可以将她钉在地上!

    徐容朝握着弓箭的手很紧,手背青筋隆起,隐隐颤抖,他的那双眼还落在方才少女突然离去的方向,心跳快到呼吸都乱了起来。

    是他看错了?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容貌,与他记忆里的八分相似。

    可怎么会呢?

    她是凌国公主,怎么会出现在尾人族与人族的交界处?

    -

    回到客栈,客栈的门都被反拴了。

    云绡敲开了门,掌柜的开门看见她还惊讶了一瞬,惊于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真的敢在天黑时出门到这时才回来,讶于她竟然没出事。

    要知道山里的那些野兽嗅觉灵敏,但凡镇子里来了外人它们一定会上前嗅一嗅,更别说她还在外头乱晃呢。

    云绡回到屋内,发现仲卿居然坐在她的屋子里。

    云绡毕竟是在皇宫长大的,身边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她锁门,所以她跟着钟离湛离开客栈时房门只是虚带上了。

    仲卿也泡了个漫长的澡,洗尽铅华之后又把自己记下的九星连月阵给描绘出来,这才捧着湖族秘术中的秘术,慎重地敲响了云绡的房门。

    结果云绡不在,他坐在屋子里左等右等,等到瞌睡连天,眼下都眯了一觉醒来,总算把云绡给等回来了。

    其实仲卿还有些担忧,担忧云绡自己跑掉了。

    神鬼蛊不是个好东西,他带着神鬼蛊独自一人未必能安然地回到湖族,云绡的本领有多大仲卿不知,但那个陪在云绡身边一直用着隐身符的人定然不可小觑。

    说不定对方就是曦族神秘的从未露面的两位长老之一?

    眼下见云绡回来了,仲卿松了口气,也就没敢抱怨,只是将卷轴往前推了推:“交给你了。”

    云绡瞥了卷轴一眼,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也干脆将她逃跑过程中没画完的神行符递给了对方道:“我先研究研究。”

    仲卿看神行符只有一半也不纠结,毕竟隐身符他虽然会画了,可还没一次成功召唤值日神相助,没奏效过。

    仲卿拿着神行符便起身要离开,出门前回头朝云绡看了一眼,犹豫了会儿才开口:“你下次若有事外出,能否告诉老夫一声?”

    云绡古怪地朝他看去:“你管我?”

    仲卿顿了顿,他管她?他管得了她吗?他不过是怕她自己一个人跑了……

    “随你。”

    留下这两个字,一把年纪的仲卿又要熬夜观符,不想理云绡了。

    -

    屋内安静了下来,云绡坐在桌旁展开仲卿送来的九星连月阵。

    纸张寻常,墨水也不好,这应当是仲卿向掌柜的借用的,图画边缘处墨水有些溢出,但不妨碍云绡在展开后看见这阵法的第一眼就被它吸引住了。

    不愧是湖族的秘术,九星连月阵复杂到层层叠叠,阵套着阵,几乎涵盖了云绡对阵法的全部理解。

    她知道的阵法很少,但都能从九星连月阵中寻找到影子。

    这阵法是残破的,有些地方仲卿空了下来,但整体结构还在,云绡只勉强看出个大概,如同仲卿理解反咒。

    云绡也只能看得出这九星连月阵连通时空,上下为时间之限,上为古往,下为未来,当中是今时今日,左右为空间之限,大半空白便在这两处。

    此阵以高位视角去看时间长河,将千年前与千年后全都拉入纸上阵中。

    寻常阵法,以五行布阵,金、木、水、火、土,皆可利用,但九星连月阵是以星河布阵,凡人不可撼动天地之力,便只能等待天时地利之机。

    如仲卿所言,即便这阵不是残缺的,若不是九星连月之日也遇不到那样的机缘。

    云绡撇嘴,轻声道:“有些亏了。”

    她教给仲卿的,好歹是实打实有用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钟离湛却道:“不亏。”

    云绡回头,便见他的发丝垂至自己的肩膀,钟离湛离她很近,但没挨着她,所以她方才都没有察觉。

    借着烛火暗淡的光芒,钟离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阵法之上,旁人不可用之法,不代表他不可用。

    他之所以想要去东洲,是因为那里是他的家乡,是曦族的老巢,他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符合真相的历史,寻找到自己的死因。

    但东洲未必存留真实的历史记录,毕竟两千多年过去,便有存留也不一定可靠,他的死因,唯有自己去瞧才算是真。

    有此九星连月阵,他或可以借助机会去看一看,他到底因何而亡?

    圣仙从何而来?

    为何他就成了人人喊打的疯子?

    那些他记忆中并非自己做下的恶行又算怎么回事?

    钉在他灵魂深处的斩魂剑,平地而起的神霄塔,还有后来他未成之事……桩桩件件他都要弄明白。

    云绡见他看得入神没敢出声,待到钟离湛直起身子才轻声问:“你可以复原阵法吗?”

    “不难。”

    这两个字吐出来,云绡都愣住了。

    湖族秘术,数千年不曾破解也没有第二次成功的阵法,他说复原不难?

    云绡眼底的光在黑夜里比桌上的烛火耀眼百倍,她灼灼地看向钟离湛,心里想着的是不愧为曦帝!她跟着他能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钟离湛又道:“九星为线,横穿过去未来,独月为灵,载星力而上。”

    他的手指点在阵上道:“眼下的星环绕着月,是因为时间正常流转。你将月想象成你自己,这些星就是现在你抬头能看见的方位,若有移星之力,星河逆转,你成了九星连月中的月,借着星力融入时间,就有可能回到过去。”

    “移星之力?”云绡张了张嘴,尴尬地笑了一下:“谁能移星?”

    钟离湛将目光从阵法移到云绡的脸上,道:“告诉它们一声,让它们自己动一动不就好了?”

    云绡:“……”

    她怀疑他在耍她。

    但他的眼神又很有信服力。

    钟离湛反问云绡:“敢不敢试一试?”

    云绡:“!!!”

    他难道真的可以移星?!

    不等脑袋反应,云绡的嘴快了一步:“敢!”

    “你胆子真大。”钟离湛道:“若成,可见过去,若不成,灵魂永坠时间长河之中,流转于尘世之外。便是你死了,但死不透,能见万事万时万物,万事万时万物不可见你。”

    云绡的嘴又比脑子快了一步:“就像你现在一样?”

    钟离湛:“……”

    他的手用力地揉了一把云绡的头顶:“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

    他的身边有个她,他是被自己信徒唤醒的杀神,他不是万物不可见,他至少能触碰到她。

    钟离湛不过是吓一吓云绡而已。

    真要摆阵,也是他去,此阵本就脱离肉身载体,以灵魂往返古今,他去,最适合。

    -

    “徐容朝!”

    清脆的声音响起。

    盛夏蝉鸣,烈阳像是要将树叶烤化,一片浓绿糊住了他的视线,嘈杂的声音于远方传来,唯有那一道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绿光里跑出了一道橙红的身影,像是火苗跳跃至眼前。

    “徐容朝。”

    冰凉的水从他头顶淋下,清澈的水冲散那些绿,清洗过他的视线,凉意驱散暑气,也让他的神智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看见了一双乖巧的眼,圆圆的,很纯澈。

    她的手上拿着一个空壶,太阳在她背后形成了几圈光环。徐容朝嗅到了茶的浅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中暑晕倒了,是女孩泼的这一壶冷茶救回了他。

    她道:“徐容朝,他们都不是好人,都是骗子。”

    徐容朝深以为然,若不是那些人骗他,他也不会热到晕过去。

    她道:“我不会骗你。”

    一股寒意袭来,徐容朝的视线愈发清晰,他看见女孩手中的水壶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匕首上鲜血淋漓,她仍是那副乖巧模样,朝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我不会骗你。”

    血光眨眼而至。

    断骨的疼痛让他猛然惊醒。

    徐容朝坐起身,大汗淋漓。

    他召唤屋外的仆从,沙哑着声音问:“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仆从恭敬跪下:“回少君,已寻到踪迹,人就在平乐县。”

    徐容朝起身,披上外衣大步朝外走。

    几个听见动静跟着出来的世家公子疑惑,面面相觑。

    “天还没亮,少君这是要去哪儿?”

    “应当是找到那引雷放火烧死踏风的女子了。”

    “少君好似与那女子认识,昨天还手下留情放走了她,莫非……那是少君的情人?”

    世家公子们说这些话时毫无掩饰,徐容朝出门前听得全。

    情人?

    ……分明是仇人。

    第29章

    天微亮,山林中的兽哮声渐渐隐去,从平乐镇朝群山去看,隐约还能看见一处山坳里飘出几缕烟。

    钟离湛的雷符招来的火没那么容易灭去,合多人之力才没蔓延,但那名叫踏风的狼也尸骨无存,被找到时只剩下一个焦黑的轮廓,稍稍捧起便化作了灰烟。

    平乐镇里的人不知山中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镇子外头有几个尾人族的挨家挨户像是在找什么,看热闹的客栈掌柜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对外来的爷孙。

    他焦灼地站在门前,不时抬头朝二楼的客房窗户看去,那窗户对着小巷,恰是迎着日光的方向。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在了屋内。

    小客栈的房间一眼就能看全,桌椅与床榻只有三步之隔,钟离湛站在窗边也依旧能看清云绡睡着的模样。

    她昨夜听钟离湛讲述九星连月阵,从勤奋好学到后来的摇摇欲坠……云绡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数日疲惫难得可以妥善休息,一到安逸的环境里便忍不住瞌睡。

    钟离湛讲阵讲得也不怎么用心,他的目光其实一直盯着云绡的眼,烛火下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半闭着又强迫自己清醒,目光浑浊地盯着图纸,最后一脑袋往桌上磕去。

    钟离湛的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在察觉她睡过去时手就已经伸过去了。

    少女的脸颊因为近来一直在吃肉圆润了不少,摸起来软乎乎的。

    钟离湛一手托在她的后脑处,一手握拳搂住了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放置床上。

    客栈的小床很硬,云绡的身体又是常年冰凉,挨到坚硬的床板后她本能地往钟离湛的怀里蜷缩了一瞬。

    肩膀撞上了胸膛,那张柔软的脸贴在了他的肩窝处,带着皂角的清香味顺着云绡的呼吸萦绕开来。钟离湛觉得自己的肩窝和胸膛微微发痒,垂眸看去,橙红色的发带坠下,扫过云绡的眉眼,又因发带无法碰到她,穿过了她的脸,化成了她脸上的红晕。

    如同醉酒含羞。

    钟离湛握拳的手紧了紧,又不自在地放松。

    指腹贴着柔软的皮肤,触及的地方都是冰凉的。

    宽大的手掌如同火源抚着云绡的脊骨,她像是卧在一个安全温暖窝中的小兽,是以往睡着后从未有过的舒适。

    云绡睡得很沉。

    钟离湛将人放下,抬手指尖滑过那质地算不上多好的发带,勾起一缕来看。

    发带成了他这满身漆黑的人身上唯一的亮色,亮得尤为醒目,也像是云绡之于他。

    开启九星连月阵算是一场豪赌,赌他的现状,如若不成,他可能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从此飘荡游离于尘世之外。即便侥幸又回到了现在时刻,也接触不到鲜活的生命,更别说感受气味、温度、触碰……

    钟离湛发现了个不太想承认的事实,看似他高于云绡,实则他们之间他更赖于云绡。云绡没有他,凭着她的聪明劲儿也一定能活下去,而他没有云绡,大约连回到沉睡于那两千年的孤独都承受不了。

    人总是很容易就贪恋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

    街道处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太阳的光束沿着窗棂缝隙正照在云绡的脸上,钟离湛往旁边走上半步挡了挡,挡不住一点儿。

    他蹙眉,抬手看了一眼自己透光的手掌,心中涌出了几分烦躁。

    听到了隔壁的声响,钟离湛走到窗前,用自己那只透光的手捏在了云绡的脸上。

    长了肉的脸就是有些好捏的,昨夜他接住她脸蛋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个时候就想动手,又想着她也实在是困了累了,就不欺负她了。

    眼下该醒来了。

    指腹捏着柔软的脸,钟离湛又换了个位置,捏着她的下巴,而后再两指掐着她脸的两边,挤得云绡的嘴唇都翘起来了。

    钟离湛眉眼微弯,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开来的那点儿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在钟离湛捏脸时就已经醒了的云绡:“……”

    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就站在她床边,俯身还在用两根手指捏挤她脸的某位杀神,彼此对上了视线,钟离湛还抓着最后的机会捏了一下她的右脸。

    他一本正经道:“好像是来抓你的人,已经要到楼下了。”

    云绡:“……”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眼神古怪地落在他的身上。

    钟离湛不为所动,就像是刚才那些幼稚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样,甚至还点了一下门外:“那小老头也发现了。”

    云绡立刻起身,头发都睡得乱糟糟的,她想用发带束起来后左右看了两眼,最后在钟离湛的头顶上找到了自己的发带。

    昨夜夜深,钟离湛用她的发带扎头发时云绡只惊艳于他露出的五官,不曾仔细去看橙红色少女气息满满的发带扎在他头上是怎样光景,现在看去……竟然还挺贴的。

    那抹亮像一束火,不似红色艳丽灼灼,莫名多出几分明媚之感。

    云绡突然想起来她之前看过的野史……据说钟离湛有过半夜对镜梳妆的情况,他、会在头上簪花吗?

    钟离湛立刻压下眼神和周身气势。

    又来了。

    他又在云绡的眼底看出几分看猴戏一样的戏谑感了。

    房门被砰砰敲响,云绡回神。

    门外站着好几个尾人族的人。

    尾人族身形较为高大,看上去长出周围人一截,为首的眉目锋利,蓄着胡子,似乎很不好惹的样子。

    云绡打开房门时看见这么一群人站在自己面前,吓得脸色顿时白了,满眼惊恐不知所措,就连声音也变得诺诺的:“有、有事吗?”

    那尾人看见云绡也愣

    住了,少君让他们找的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子吗?

    她看上去也太小了,很瘦弱的样子,哪儿像是能一把火烧死踏风的那个?

    昨夜这尾人也跟在徐容朝的身后,只来得及见到纵火之人如一阵风,根本没看清对方相貌。

    不过少君说过,凡是外来的女子都要带去山庄,不能有错漏,毕竟对方能引雷,还在他们的牧场中纵火,谁知会不会对尾人族造成什么伤害。

    要知道尾人族都生活在深山,如若雷霆火势迅猛,在山林离灭火不及时,他们的损失就惨重了。

    云绡一副怯懦的样子,垂下的眼眸盯着那尾人两腿之间坠在身后的尾巴。他尾尖摆动,轻易就能被人看穿心理动向,哪怕眼下摆出一副威严不好惹的模样,云绡也知道对方是个纸糊的老虎。

    尾人族的尾巴长过膝弯,他们的衣裳都会在身后留个尾巴活动的范围,因为尾骨特殊,被压着会痛,他们的尾巴也如同一般野兽的尾巴一样,总是不经意表达着内心的情绪。

    “你是外来者,身份不明,现在跟我们走一趟吧。”那尾人开口,云绡便红着眼睛,一副无可奈何又小心翼翼地跟上了对方。

    她被几名尾人环绕在中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

    走在前头的尾人见到周围居然有这么多人围上来,再回头看向那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少女,眉头紧蹙道:“让他们散开。”

    “是。”

    两个尾人牵着自己的爱宠——两头毛发乌黑油亮的黑豹,走在前头。

    人族的看见黑豹便害怕,纷纷后退,落在云绡身上探究的目光倒是少了许多。

    云绡的眼神扫过那些人群,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儿。

    仲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两鬓斑白的头发还有些乱,他身量挺高,这个时候弓着背几乎能完美地隐入人群,像个佝偻着脊背的寻常百姓,只是来看热闹的。

    仲卿不担心云绡被尾人族的带走会遇上什么麻烦,别看她年纪小,心眼奇多本事很大,他唯一担心的是早间他在人群里已经听到了京都那边传来的显帝身亡的消息。

    恐怕要不了几日,仲卿仙师与十一殿下合谋弑君的消息也要紧随而来,到时候他们还被尾人族缠在原地,那就麻烦了。

    -

    尾人族因外表与其他四族有异,故远离人群,居于深山。

    麒麟山庄位于群山之最的半山腰处,黑墙朱瓦,远观像是一把燃烧的火焰,故有麒麟之称。

    但麒麟山庄并不是尾人族的要地,尾人族的三位长老也不在麒麟山庄里生活。

    他们要藏得更深,轻易不出面。

    麒麟山庄是徐容朝一手打造的,他是尾人族氏族徐家的次子,在外被称一声少君,游离于尾人族与人族的交界处,处理尾人族与人族的相处,也负责和凌国来使交涉。

    徐容朝少年时去过一次凌国,那里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他也没留一点好回忆。

    此刻徐容朝就坐在麒麟山庄的大殿内,眼前站着六名外族少女,都是近来出现在尾人族地界又身份不明的。

    不过刚才一番询问,其中有四名少女是人族,两个因受家中迫害逃离,一个是与家里人走丢,身边跟着个丫鬟,从一见到徐容朝就哭哭啼啼。还有两名少女是湖族的,湖族人因圣仙的缘故在其他地界也算有些地位,这两名湖族少女本打算去京都谋生,丢失了信件兜兜转转才走到这儿。

    徐容朝握紧今晨才到了手中的密令,看着上面凌国盖下的印章,要尾人族沿途排查老者与少女,也写明十一公主联合仲卿仙师弑君,若有相似者,羁押回京。

    显然眼前的这些少女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也不是京中要找的人。

    徐容朝将那信件折叠收起,正要挥手让手下人将这些少女送回,一抬眸就见到了隔着宽院尽头随着江海从小门步入的人影。

    她离得那么远,远到寻常人只能看见她身着橙红色的衣裙,甚至看不清五官,可徐容朝还是怔住了。

    那抹颜色太特殊,路过长廊,离他越来越近。

    徐容朝就僵在了位置上,眼睛没挪开,也没眨。

    院子与大殿间隔多棵树木花丛,那道视线投过来的刹那钟离湛就发现了对方正是昨夜拉弓要朝云绡射箭之人。他侧过眼眸,远远地瞥了坐在太师椅上的青年一眼,再将目光落在还在装模作样可怜兮兮,胆怯地不敢环顾四周的云绡身上。

    钟离湛断定,那个男人认得云绡。

    那人看云绡的眼神很不一样,他从昨夜就认出了云绡,所以弓箭拉满却迟迟未射出。

    穿过了两条长廊对方的视线都没有收回,一直直勾勾地盯在云绡的身上。

    钟离湛再一次将目光落在那大殿中的男子身上,这一眼带着几分凌厉气势,如一道寒风吹入殿堂,灭了徐容朝身侧铜炉内的熏香。

    “他是谁?”

    钟离湛弯腰,下巴几乎磕在云绡的肩膀上问。

    云绡正陷入可怜无辜的角色,乍一听见声音顺势回头,一侧脸鼻尖险些碰上钟离湛的脸,她心跳骤停,往旁边去了半步。

    钟离湛那双狐狸眼微微眯着,带着几分冷意地又问:“他是谁?”

    “谁?”云绡按捺住紊乱的心跳,压低声音反问。

    钟离湛朝大殿方向抬了抬下巴。

    云绡这才歪着头越过他的肩膀,把视线投向麒麟山庄的大殿,与殿内的青年对上眼神。

    徐容朝微怔,睫毛轻颤,移开目光。

    云绡也只是瞥了他一眼,恍然道:“他是——”

    钟离湛抿唇。

    云绡凑近了他几步,眸光认真:“他是昨天想要朝我射箭的人。”

    钟离湛:“……”

    就这?

    是真的不认得,还是在装傻?

    第30章

    徐容朝想,他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云绡。

    一颗真心错付,换得他被永生耻笑。

    他曾想过若有机会,若能再见云绡,他一定要让这个骗子付出代价,他要揭穿她的伪装,他也要让她尝一尝从高位摔落,被背叛,被嘲弄的下场。

    后来他离开了连玉州回到了尾人族的地界,久而久之他觉得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再见云绡一眼了,毕竟她是凌国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不过是尾人族里的一个异类。

    有段时间徐容朝甚至偏激地想,真是便宜云绡了,因为他见不到她,所以也永远无法报复她。

    直到今时今日,直到云绡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她逆着殿外的光,战战兢兢地跟在江海身后,跨入殿中也不敢抬头乱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像是在皇宫里受尽了苦楚。

    若不是他早间才收到她弑帝的消息,徐容朝觉得自己定然会被她的伪装给欺骗。

    云绡两个字在他心头百转千回,张了张嘴就要吐出时徐容朝才反应过来周围还有其他人在。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又为何想要替云绡隐瞒身份,总之在这一刻他没喊出她的名字,只是问她:“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若川地界?”

    云绡抬眸,小心翼翼帝看了徐容朝一眼,她眉目流转,轻声道:“我叫阿青。”

    徐容朝抿唇,扶在扶手上的右手握紧,心里怒吼一声:骗子!

    云绡接着道:“我是跟着爷爷从连玉州外清河下游和镇鱼水村来若川的,我的家乡发水了,村子被冲了大半,爷爷说我家还有远亲在湖族,便想着带我投靠远亲。”

    殿中还有人族的女子在,其中一人恰好也是和镇的,倒是听过前段时间清河下游发水之事。也是因为这事她原先定亲的人交不出聘礼,她娘就要将她卖给一个四十岁的鳏夫,所以她才出逃的。

    这事倒是与徐容朝先前提问的对得上。

    徐容朝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又松了一瞬,若不是他记得这张脸,记得她的声音,他险些就要以

    为自己认错人了。

    编得真好。

    离京十二天,一路出关连玉州都无人发现,她一定没有半刻停歇,就这样还能记得沿途地区发生的大小事,给自己编造出一个绝不会出错的身份。

    和镇鱼水村遭遇水难死了许多人,那些被泥石埋尸的少女里,总有一个人的身份能叫她套用。

    “阿青。”徐容朝喊着她捏造的名字,压低声音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云绡眨了一下眼,再抬头朝徐容朝看去。

    她眼眶微红,一副瑟缩的模样,在看见徐容朝之后又立刻垂下眼眸,似乎不明所以。

    钟离湛眉头轻蹙,觉得徐容朝看起来很不顺眼。

    徐容朝的眉头蹙得比他还紧,因为他在对上云绡视线的这一瞬看出来,她应当没认出自己。

    太可笑了。

    她居然没认出他!

    周围的人见徐容朝脸色几度变化,实在没弄懂。

    徐容朝起身,将殿内众人全都丢下,只是说了一句这些人都暂且不能放走,京中那边传来消息,会有使者来若川认人。

    云绡便和剩下那六名少女一起被留在了麒麟山庄,两间房,七个人住。

    那个与家人走丢的小姐肯定要和自家丫鬟住在一起,还有一个人族的少女和她们的家乡离得近,三个人自然抱团。

    两名湖族的少女眼神落在云绡的身上,她们总觉得云绡和这麒麟山庄的主人之间像是有仇一样,麒麟山庄的主人临走前瞪了她好几眼,为了避免惹事,便与剩下那个人族少女抱团。

    云绡:“……”

    徐容朝真是有病!

    心里骂了一句之后她也没非要挤进去。

    两间小屋并排,院外有人看守,院子里还有个凉亭,住处环境算得上清净别致,云绡干脆就去了方亭。

    云绡刚坐下,钟离湛第三次开口问:“他是谁?”

    云绡不解地抬头:“谁啊?”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似乎耐心告罄:“孤一直在等你主动交代,云绡,不要以为你现在还能欺骗得了孤。”

    云绡哦了一声,想了想后道:“他是徐容朝,但是我不认识他。”

    钟离湛:“……”

    云绡又道:“他是尾人族的一个氏族嫡系的公子,他的爷爷是尾人族的三大长老之一,往日似乎说要他来继承衣钵的,应当算是尾人族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吧……但是我不认识他。”

    钟离湛:“……”

    钟离湛气笑了:“你这么了解他,但是不认识他,对吗?”

    云绡点了点头。

    钟离湛问:“何时曾与他见过?”

    “我十岁那年,显帝五十大寿,他和他爷爷入凌国京都朝拜祝寿时在京都小住过一段时间,我在宫中见过他。”云绡顿了顿,后面又加上了一句:“但是我不认识他。”

    钟离湛沉默了,她都快把对方的生辰八字都说出来了,居然还好意思说不认识?

    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钟离湛看着云绡那一本正经地脸,他咬紧牙根,伸手如同泄愤一样在她脸上捏出了一个白印。

    松手后云绡的右脸很快出现了一道淡粉色的指痕,有点痛,但也不是不能忍,比这痛成百上千倍的云绡都能一声不吭,所以也不觉得钟离湛这一捏有何大不了的。

    抬手轻轻揉了一下脸,云绡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我是不是吃胖了点?”

    “……”钟离湛:“嗯。”

    所以很好捏。

    云绡对于自己吃胖了点儿还挺高兴,抿嘴笑了一下,随后像是想起来什么认真对钟离湛道:“徐容朝不是个好人,我们能不能走?”

    “恐怕不能。”钟离湛抬眸看了一眼院落外头的山川,此地位于半山腰,入目所及都是树丛,但稍稍抬头还是能看见几座高于此处的山顶。

    但周围最高的,还是建造麒麟山庄的这座山。

    钟离湛原先可以与云绡一张黄符离开,不过在尾人将他们带入麒麟山庄之后他就打算顺势而为了,毕竟方圆数百里,这座山最高,也最接近天空。

    “这座山的山顶适合观星,便是要移星也得选定时机,还得摆阵,九星连月阵本就是阵中阵,要想万无一失总得花些时间。”钟离湛蹙眉。

    若是他的灵魂自由,便将云绡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只可惜他与云绡离不开十步,所以他去哪里,云绡就得去哪儿。

    要想上山巅布阵,留在麒麟山庄显然是最好的安排。

    云绡的眼神立刻变得兴奋,她很想和钟离湛一起干一票大的,便说:“你要在这座山上开启九星连月阵?”

    钟离湛见她双手于前襟握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觉得好笑。

    指腹又开始隐隐作痒,想要捏着云绡的脸搓揉一番,这次抬手触碰到云绡脸颊之时钟离湛微微顿住。

    她没躲,就这样昂着头任由他动作。

    钟离湛反而不好下手。

    几次捏她的脸,都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这次她的视线明显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仍然没有避开。

    钟离湛知道没人教过她要与男子保持距离,她此刻不躲是仅对他不设防,还是对所有男子都不设防?

    那个徐容朝呢?他看云绡的眼神很不清白,他也能随意捏她的脸吗?

    钟离湛又开始烦躁了,心中一丝戾气上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的指腹只是在云绡的脸上红印未消处轻轻蹭了一下便收了回来,钟离湛问:“为何要说徐容朝不是好人?他以前欺负过你?”

    云绡一时没说话,她的双眼定定地看着钟离湛。他单手叉腰,与她说话时略微俯身,一副懒散的姿态,却偏偏因为那相貌气质过人,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洒脱感。

    云绡想他是碰不到石桌的,若能碰到,此时一定是靠坐在石桌上,单手撑着桌面而非腰,离她应当会更近些。

    眨了一下眼,云绡开口回答了钟离湛的疑问:“嗯,他欺负过我。”

    钟离湛的眼神略变了些,没了方才的闲适,声音也冷下几分:“真欺负过?”

    他其实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辨别得出云绡是否在说谎。

    云绡点头,目光仍然在看他:“真欺负过。你会替我出气吗?”

    她这语气有些可怜。

    钟离湛沉声道:“会。”

    云绡笑了一下。

    她从委屈到开心眼神有轻微的变化,并非在表演难过,钟离湛察觉得出云绡在提到徐容朝欺负过她时是有些颓丧的,这也说明她不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只是对徐容朝了解,却不认识他。

    她一定认识他,甚至有可能亲近过他。

    她在说起徐容朝时给钟离湛的感觉,与她说起那个名叫阿青的朋友一样,应当是她在年少时期比较重要的存在。

    一想到这个可能钟离湛的心情就不那么好了,莫名的烦闷不知从何而来,最终变成了一句:“没想到你离开了皇宫,仍能遇见旧人。”

    旧人两个字,用得极为巧妙。

    云绡敏锐地察觉到了钟离湛语气里的不对劲,她形容不出来这种别扭感,只是感觉到钟离湛不太高兴。

    因为她了解徐容朝但不认识徐容朝,所以不高兴了?

    徐容朝和钟离湛比,又算得了什么?

    云绡朝钟离湛靠近,她略歪着脑袋昂着头,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睛,捕捉那丝情绪里的特殊。

    钟离湛察觉到她靠近自己,微微抬着下巴不肯低头,一双眼向下睨着,似乎是欲盖弥彰。

    云绡不知把握距离,她总是忘记他们之间的触碰会褪去一身凡衣。

    少女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距离他的手臂也不过半寸,钟离湛的眼此刻不知该落在何处,与云绡对视稍显心虚,总看她的胸前又过分猥琐。

    堂堂曦帝人皇,在这一瞬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慌乱,心跳漏了一拍后又加快。

    “你怪怪的。”

    云绡的声音压低,听起来有些软。

    钟离湛睫毛颤动了一瞬。

    高大的男人像是被比他矮上一截的少女逼迫一样,不自然地后退半步,再半步,直到半边魂魄嵌进了石桌中。

    云绡的双眼往下看,钟离湛觉得她的眼神就像火,自己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第三次后退,整个魂立在石桌中央,与云绡隔开了距离。

    云绡奇怪地看向卡在石桌中心的男人

    ,心里十分确定,钟离湛怪怪的,他很不对劲!

    钟离湛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面对云绡探究的目光了,他伸出手轻轻盖住了云绡的眼,忍耐掌心睫毛扫过的痒意,开口:“不想一想今夜你该怎么办吗?”

    她的双手抓住了他的,洁白的手指压住他的手腕,钟离湛从未觉得自己黑,可他的手背颜色却与云绡的皮肤有了明显的对比。

    云绡没能挪开他的手掌,莫名道:“就睡在这儿啊。”

    钟离湛觉得自己的脑子恐怕不太好了,他看着被自己捂住双眼的少女,宽掌横过几乎盖住她的半张脸,衬得云绡有几分脆弱惹人怜爱。

    她的手握不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紧他的尾指,说话时唇齿轻启,一张一合间,莫名旖旎暧昧。

    云绡就像只被狼爪按住的白兔。

    钟离湛的心中陡然闪过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像是被火烧一样,钟离湛第一次觉得云绡原来也如此烫人,他收回了手掌,从石桌中心走出,背对着她道:“在这儿怎么睡?”

    深吸一口气,钟离湛道:“我的意思是……今夜你睡不了了,我们一同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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