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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今日进讲经?学, 乃是杜贵妃建议的皇上,为?要约束公主们的恣意言行,规范礼训。


    是以, 谢敬彦便择“微言大义”为?课讲之切入点。


    所谓微言大义,本?意含蓄微妙的言语、精深切要的义理, 指的是包含在精微语言中的深刻道理。①


    若是往常的侍讲师,恐怕枯燥。而谢敬彦却以此延展开来, 引申到日常行为?的具体事项,所透射出的一朝一族一家之风范。不仅将概念抽象后具化, 且考据典故博古通今, 甚至不少坊间的轶事传说?。


    当真也稀奇,他一个端坐在豪适马车中,品着精雅茶具, 手执象骨围棋独自对弈的男人, 何能知?晓那许多的奇闻琐碎?魏妆自幼长在蛮犷军屯之地, 以为?所见所闻已算多,却仍惊艳不已。


    一堂课讲听得人津津有味,浅显易懂。就连魏妆起初带着对某人的偏见, 也不由得忘记纠葛, 专注了起来。


    一个时辰结束,太后欣然提议让姑娘们各抒已见。


    便有蔡家小姐抢先站起来道:“幸蒙谢大人指教, 臣女多有领会。譬如言行,无论何时须得秉持谦虚, 时常简单的道理也有着深刻涵义, 不该居高而?鄙微, 过骄过肆不可取也。”


    绥太后点点头,不愧是秘书?监家所出, 早就听说?蕙心兰质,敦厚持重了。夸奖几句,让宫嬷打赏一枚如意绦佩做为?课讲纪念。


    蔡女含羞满足地坐下。


    陶沁婉也想得绦佩,只?因想要引起谢家的关注,却先瞥向了魏妆那边。


    今日来的都是京官之女,唯她仅六品屯监出身。须知?京中有个不成文?的观念,外州府官员入京顿矮三分,她那屯监比起京都的七品芝麻官尚不如。


    陶沁婉猜着,魏妆也才刚到京城没几天,谢大人怕是对她还未产生情愫,不如早早便设计使他厌弃吧。


    再则,谢府老夫人喜欢门?第论,自己说?一番迎合她的话传去耳中,也能先行驳个好印象。


    陶沁婉便跟着拂裙站起来:“蔡姐姐说?得却也并非绝对。在沁婉看来,人的排面还是很重要的,台阶不同,看见的风景也各异。譬如赶车割稻子的,即便说?出多有道理的话,拿到朝堂上也未见得多么大气,裱不成经?典,挂不得高墙。”


    暗示魏妆的出身,筠州府军屯之地,糙兵莽将来来去去,可不就是赶车拉马、割稻运饷的吗。嫁入高门?,也撑不住那高爵名门?的台面。


    却听得饴淳公?主不痛快了,饴淳出自民间,非皇室嫡系,平素最忌讳这般言词。


    她便颧骨耸起,挑眉不悦道:“哟呵,台阶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往上爬?有人往上爬,也有人往下滚。那么今日陶姑娘你,凭着一张谢大人、你‘彦哥哥’的字条入园,却是将自己比作割稻子的,还是赶牛车的?”


    饴淳公?主最爱给?人穿小鞋,陶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妆抿了抿唇,颇觉有趣极了。正愁不想当挡箭牌,有人自愿接了牌子过去,当然拱手相送。


    果?然呀,退出局来看戏的感觉,另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得瞥了眼谢敬彦,没想到男人这时也看了过来。她眉梢嫣然,隐匿揶揄。两锋相对,他稍地噙唇,玉颜雅卓,却是有些执着的动容。


    魏妆虽然对此陌生,但并非没见过他这般眼神。谢三柔情的时候,清执修朗,凤眼幽遂,行止间颇为?使人心颤。


    要么夫妻十三载,她怕也没法儿始终长情,还不就是被他那间或的温柔给?沉醉了。


    不过二十岁的他,比起之后良贾深藏、深渊难测的谢左相,确是生涩可口许多。


    这怕是心疼白月光被奚落了吧……当着被他厌倦的未婚妻之面,有损矜贵。


    她戏谑移开视线,继续看戏。


    殊不知?,谢敬彦临时添加十几个人上课,实乃用心良苦。


    那日,他因一夜困于醋意拥堵的梦中,忽然见到陶沁婉的般般相似,甚为?惊讶,便想给?自己多一个识别?的机会。


    后来增补这些名额,却为?了淡化陶侍郎之女的存在感,生怕被魏妆误会。也可让饴淳公?主明白,他应邀课讲并非冲着她去,而?是另有意义。


    没想到,魏妆的态度却更?淡漠了。女子恣傲冷薄,扰了他心弦乱絮。


    谢敬彦想起沈嬷的话——鸽姐儿喜欢金鱼,不料养死了几只?,便宁愿送给?别?人、弃之不养。


    对他这般,莫非比那金鱼还不如了?至少她的手帕和首饰上,还能时常见到一两条鱼形。


    然而?知?她是娇怯藏缩的脾性,他便总须得让她明白。既是祖父谆谆叮嘱,他定会成全心意,足她优渥,专于她情,旁无二心!


    雕刻庄肃的紫檀木桌案旁,谢敬彦插了句话道:“当日在翟老尚书?府,陶小姐求请名额,也让本?官多了个想法。不如扩大课讲范围,更?有益于宣讲女子荣德,遂便增加了人次。此事已得御前应允,确无异议。”


    他解释给?魏女听。魏妆却无心讲台之上,只?看好戏接着开场了。


    陶沁婉以为?谢大人在帮忙开脱,连忙感激道:“多谢彦哥哥……回禀公?主,沁婉却非此意。只?是思及‘以德配位’,人当尽其才,在属于她的位置做适合的事。对了,今日所加的名额,好像也不止我一个,适才那位入京贺寿的魏妹妹,不如也来说?说?见解吧。”


    没想到话出口竟得罪了公?主,陶沁婉说?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第三排靠墙边,想让魏小姐接过饴淳的刀茬子。


    呵,竟然敢点名魏妆。


    黑透的牡丹可染不白,魏妆不好惹。


    前世她到底把人心想得简单,虽实在厌恶那陶沁婉,仍念着几分可怜。没想到,今生这就想打压自己……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魏妆便站起来,看向主位的娘娘们:“臣女拙见,微言大义之中,亦有一意,即‘视微而?能见本?体’。在朝堂上,无论官吏大小都尽其职,一个微小的谏言,可能有大用处。在民间,百姓之间的日常言谈,可看出一个国家的利民爱民之举,是为?甄鉴的镜子。一座府邸,不论家主或府奴,言行皆可反映门?风。而?这‘微言大义’,还有个叫法,叫作‘微言大谊’,谊即交情。在人与?人的交往言语中,也能投射出彼此之间的厚薄之谊。”


    短短一段,又把锋芒更?甚地抛了回去。所谓以言鉴谊,分明暗指陶沁婉没把饴淳公?主放在眼里。饴淳那般咄咄,岂能听不明白。


    魏妆说?完敛起话音,颔首谦恭一礼。


    她生得媚柔婀娜,若隐去眼底的冷薄,便是云鬟雾鬓、玉骨冰肌,娇矜惹人动容,不禁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但见一袭烟白栀子花底裙,站在那美得稀罕,规矩亦格外标致,比之内廷的宫仪嬷嬷都要到位。


    从未见过的外州府之女,何来如此姝绝。欷吁赞允声窃窃响起来。


    魏妆夷然自若,心里晓得这番说?辞,原是沾了谢三郎的便宜。


    前世他对儿子学业重视,三五不时把谢睿叫回院里。父子在书?房讲经?论史,魏妆坐妆台前就能看到对面。


    魏妆关爱儿子,自然支着耳朵倚在窗口听。听久了,这些字句讲讨,就拜谢左相所赐,她都记得牢了,不过用自己语言组合一下罢。


    她与?谢敬彦感情似结冰,唯有在儿子的事项上最为?和谐。


    老太太把睿儿教导得蹈规循矩,在魏妆面前也克谨生疏,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谢睿回到云麒院里,每每学完功课,便三口一道用顿饭。


    吃完饭后,谢睿央请与?爹爹、娘亲湖边散会儿步。或者“孩儿想玩秋千,母亲可帮我推推?”


    魏妆当然无有不应,但没多少力?气,谢敬彦便过来帮忙了。有时推着推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她坐在上面,父子二个在后面推。


    她权且只?当他是做给?儿子看的,便受之泰然。偶尔捕捉到男人的薄笑,眼角一丝迷魅失神,她也视若不见。


    提及这些,又想起最后一幕,十岁的谢睿甩手扑向自己的画面。魏妆痛心地咬了咬唇,剜过谢敬彦一眼。


    ——此时的谢三公?子,却的确在失神。


    男子漆黑袍袖支于桌案,诧异魏女何能字句都说?得他心坎上。


    而?她若果?真如所说?的这般思想,又何必总以门?第悬殊做为?退婚的借口?


    他自那场放纵沉迷的梦境醒来后,就大略断定女子并非陶沁婉了。


    他起初隐忍不适,先用她闺名叫着试试,并未叫出另一个名字。若果?然是陶沁婉,怎会突兀地似被煽了一掌醒来。


    而?他在放任感受的过程中,本?能浮现的却尽是魏女的娇媚模样?。


    疯魔也好,失控也罢,他心里想的念的原来全都是她,他并不想欺骗自己!


    对于魏妆,他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她颈窝有否那颗红痣。


    但无论如何,谢敬彦自从惊醒后,便决定不再困惑于梦了。


    他厌恶受制于旁他的感觉。


    他不管那是谁,既属于尚未发生之事,此后的发展便由现实的自己说?了算!


    而?就在昨日,谢敬彦路过花厅门?外,却听到了沈嬷与?祖母的一段对话。


    对那逢迎巴结、逾越主子之意的婆妇,谢敬彦委实厌烦,然而?却不得不感谢她。


    方知?魏女原来那般紧张自己,“喜欢得紧”,为?他绘图绣手帕、排队买芝麻糖、学习厨艺。


    还听到了她忽从梦中醒来,便要改主意退婚。谢敬彦心中便生出了猜测……


    他当即去到城外庄子,问过护送她主仆入京的船夫曹伯二人。都说?魏姑娘柔善温和,提到公?子的名讳时,几句话都轻易脸红。


    所以,谢敬彦想问,到底是何梦,让娇糯如她,忽地反差如此之大?


    又如何那般巧合,彼此都在入京的前晚做梦。可是那梦中伤情,唬得她退缩了?


    若果?然是魏妆,谢敬彦无论如何也不至放弃,他会避开那些他所不知?道的错处。


    即便没有感情,但皆可培养,他会极尽为?夫责任。


    *


    陶沁婉万没料到被魏妆将了一军,她感知?到的小魏氏看似精明能干、操持中馈,实际温淳柔糯,对人亦轻易相信,不设防备。怎的出嫁前原来这般言辞犀利?不仅未能挖苦到她,还被反击回来。


    陶沁婉不由看向谢敬彦,却发现男子目光熠熠地凝注着魏妆。


    思及他后来将成为?权倾朝野的左相,陶沁婉便舍不得弃了这机会。


    她想了想,眼泪随即掉落下来:“魏小姐此话严重,沁婉久居深闺,心思简纯,何能担待得起?我并非此意,不过想到女子齐家,须得有出身底蕴。若非学识门?第傍身,又何来能力?使人信服,与?情谊厚薄断无关系。”


    啧,魏妆并未指名道姓,这白月光怎又主动把太后娘娘给?得罪了?


    绥太后果?然容色愠黯下来,她入宫时不过普通秀女,为?着上位,在后宫摸爬滚打,费尽心力?,忍屈受辱。如今儿子淳景帝是为?明君,后宫亦在她的带领下和睦安稳,怎么,是有人不服么?


    这么说?,却是连她都不够格统领后宫了?


    然而?今日经?筵,却不宜动怒。绥太后看看名册,记住此陶女乃礼部?陶侍郎所出。便沉声错开话题,问道:“各抒已见,谢大人有何总结?”


    陶沁婉既是翟老尚书?嘱托,谢敬彦亦不想她难堪。再则,她身上诸多特质与?梦中对应,他仍余几分悬念。


    但却容不得谁人揶揄自己的未婚妻。


    男子峨眉星目,噙起薄唇淡道:“上旬的一次朝会,皇上适才追忆过,大晋朝太-祖-帝曾困在嶙石丛中,问及赶车的牧民才得以破开迷阵。今日课讲‘微言大义’,魏小姐所言甚是符合本?官表达的要义,识微言以见本?体,重微言以成大义,微与?大之间本?千丝万缕联系,无可分清厚鄙。而?饴淳公?主、蔡小姐、陶小姐所言,臣以为?亦各有其理解。公?主提及人生如台阶,荣德向上之人往高处走,即便起步平凡亦能风云际会、出将入相;不思进取则往阶下翻滚,是为?愚拙,不堪重任,颇有警醒之意。”


    啧,果?然是沧海遗珠、超群绝伦的谢三公?子啊,一席话谁都不得罪,还把白月光的话给?囫囵了过去,顺便公?主也安慰了。


    魏妆:痴情可敬,可表可彰。


    然而?,他这番话在旁人耳中,却是对魏妆的肯定。


    且又听得人人都舒坦起来。


    董妃终于溢出了笑颜,瞧着魏家女子都舒坦了,问道:“却是个好生端庄识体的姑娘,看你面生,是从哪个州府来的?”


    第32章


    魏妆转身面向董妃, 颔首答说?:“回娘娘,臣女乃筠州府屯监魏邦远之长女,进京给谢侯府老夫人贺寿而来。今次能参加讲学, 是为臣女之荣幸。”


    此次经筵日讲乃董妃怂恿杜贵妃发?起的,说?“荣幸”董妃面上自然也有光。


    但听女子声如春风般暖柔, 娓娓动听,把绥太后也提了一醒。问道:“哦, 这莫非是昔日工部魏老侍郎魏厷集的孙女?”


    语气中颇有讶然意外之喜。


    祖父已辞官多年矣,没想到太后尚能?记得?这般清楚。


    魏妆连忙恭顺道:“太后万福, 魏厷集正是臣女的祖父来着?。”


    绥太后眉头一展, 适才被陶女所带来的愠意顿然消散开了,温声启口道:“你能?来真是极好。”


    “哀家记得?,当年襄州连通淮南道筑渠工程, 乃是魏老侍郎参与的构建。可恶那?府官罔顾民?生, 这种钱款竟都贪贿, 导致工程半途坍塌耗损,连累魏老侍郎也背上了污名。所幸魏厷集厚德刚正,立扛压力, 完成了偌大工程。还不邀功论赏, 立定辞官,这么多年来从未向朝廷讨要什?么, 不居功自傲,叫哀家始终佩服。时日匆匆, 没想到孙女一晃眼这般俏姑娘了, 来, 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魏妆前?世深居简出,对太后没有太大印象, 只知?她是与太子高纪敌对的。自焦皇后意外故去后,不出两月,太后便使出手段把高纪逼得?狂鸷行巫,废黜去了冷宫。


    随后淳景帝因哀伤焦皇后故去,沉迷修仙问道,朝局便被绥太后把持多年,军权旁落杜贵妃及身后的杜将军府手中。


    而?谢敬彦,则凭借深不可测的城府谋略与凌辣手段,在?这荆棘丛生中力排万难,扶持了冷宫太子高纪登基。


    其实到了现在?,魏妆也不晓得?以?他那?般老谋深算,或者说?寡绝清凛、锋芒不露之人,为何?非挑取一条最艰辛的选择。


    不过管他呢,她不关注他死活!


    话?说?回来,本以?为绥太后会是个威厉狠茬的,然而?老妇人梳高拢的义髻,穿紫缎锦霞祥云纹宫装,眉目高贵之中竟显露出一缕亲和。


    魏妆嫣然颔首,款款地走上前?去。


    绥太后伸出手来,牵住了她。但见少女手指纤长白?皙,细如白?玉柔荑,腕骨更是修美玲珑,将一枚绿翡翠镯子衬得?愈发?清灵剔透。若越过那?袖管缓缓上移,依稀可窥见白?雪的肤理,蛮蛮的曲线。


    当真是个香肌玉骨、姿容绝代的尤物啊!


    绥太后不禁多瞧了一会,而?后转头对德妃道:“你瞧,这筠州府的水米果真养美人,多标致的一丫头。”


    太后是德妃的姨母,梁王高绰乃德妃所出。德妃大约明白?了太后话?中意思——


    眼看梁王妃两年没动静了,德妃正巧有意给儿子纳一个侧妃。


    焦皇后所生的太子一直备受非议,朝臣暗中分派,若梁王这时能?有个小王孙,必当助力良多。


    且不说?这丫头胸娇臀娜的,定然好生养。就凭魏老侍郎当年所做的利民?造福工程,虽辞官却多得?誉赞,若娶了其孙女,却也是个博取人心的好事儿。


    德妃便也笑叹着?道:“是招人喜欢,要能?早些?年瞧见,高绰便可正妃侧妃一块册封了。”


    话?意已经把侧妃的口风透露了出来。


    讲台上的长条桌案旁,谢三郎手执狼毫墨笔,倾玉容颜上一抹讶意浮过。


    只按捺着?,端看魏妆在?人前?的表现。


    当年筑渠工程,乃是绥太后也极力主张的,万一没能?完成,史书上定然也要记她一比。


    因而?在?绥太后私心里,对魏厷集其实颇有庆幸。瞅着?娇盈盈的魏女,有心想留在?京中,也算给自己一个机会提携提携魏家吧。


    绥太后便褒赞道:“魏家风骨优越,你父亲魏邦远虽是个从六品,却亦尽忠尽责,将任职做得?很好。每年筠州府的粮饷军资,皆居各州前?列。瞧瞧,养出的姑娘也这样端庄讨巧。平日都喜欢什?么?可有许配了人家?若尚未,改日贺寿过后,进宫到哀家跟前?陪着?,哀家给你指配一门?好亲事!”


    魏妆心底亦是颇敬重祖父的,当年他参与筑渠,拨款则为户部与府官往来,上下遮瞒,原怪不到他,只魏厷集却将那?事故当做自己职责失误,辞官后不愿意提及。


    魏妆自年幼起,便遵从祖父之意,几乎不问。没想到不仅褚家,就连宫中的太后都这般赞誉。


    一时只觉为祖父感到舒畅,忙鞠礼道:“臣女代长辈们,谢过太后惦念。祖父在?天有灵,当感欣慰。筠州府地广旷达,鱼米颇丰,屯监之责意在?为军营充粮,乃是父亲分内的差事。臣女学过骑马和射箭,只平日更喜欢待在?家中侍弄花花草草,做些?女红厨艺。”


    话?说?着?,思想起与谢敬彦的亲事来。虽说?进宫去后,就必然能?摆脱谢府了,甭管罗老夫人或祁氏,休想再利用魏妆半点?。


    但进宫后却多有束缚,若太后钦点?了婚配,自己也不易拒绝。


    魏妆做了十三年的高门?贵媳,疲惫无味,这才刚重生回来,对婚姻内宅再没兴趣。万不愿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又往另一个坑里进去。


    她便委婉措辞道:“至于婚约,多年前?祖父有曾做主订过亲。只是时年已久,两家差异甚巨,再因距离偏远,便遵从长辈之意正在?退婚,尚未确定。”


    这么一说?,既不用跟谢三郎扯上干系,退婚后她也能?逍遥自得?,不必遮掩了。


    第33章


    谢敬彦莫名为何, 听不得梁王高绰的名讳。


    看到魏妆当着太后、宫妃面?前,刻意回避与自己的关系。虽然为了护她,他未必会公?开, 但思?及德妃那话中意味,一抹失控的钝刺感又涌起。


    男子兀地启声道:“禀太后, 魏妆是微臣的未婚妻。”


    一语惊起四座,贵女们纷纷愕然。


    向来只知?谢侯府三公?子才名斐绝, 无意惹红颜,犹如仙岭难攀。没想?到竟已有姻亲了, 还与眼前的魏小姐正在?退婚中?


    谢敬彦无视打量, 修长眉眼凝向魏妆,又说道:“谢、魏乃生死?之交,臣与魏妆自幼定下婚约, 并互持半块合璧。魏老大人与魏叔父虽以门第、距离犹豫退婚, 只祖父多曾宽慰过, 婚事仍定。依今日课讲之上?,魏妆所释之微言大义,更?不必以此为隔阂, 臣对此且诚心期待!”


    天, 合璧为妻,这是谢大人在?当众表白耶?太稀罕了!


    男子一袭整肃的缁衣朝服, 衬得墨眉似剑,贵气逼人, 言辞更?加冷执笃定。


    一时四下都安静了。


    什么?他谢三郎, 诚心期待成亲?


    况且解释一回, 便提一回凤鸾合璧,他对此何意?


    魏妆诧异仰头, 怒瞪过去。又下意识瞥了眼陶沁婉和饴淳公?主。


    她可没忘记前世的自己,曾多么满心痴慕却换回男子的拂袖漠视。


    她太了解谢三的作风了,绝不会无缘无故冲动?,这恐怕是为护住小青梅,在?拿她挡箭?


    魏妆泠凉含唇,只佯作谦柔道:“小女是晚辈,家父的嘱托莫敢违逆。三哥风华绰约,只管听凭己心,另择钟意的女子,不必勉为其难。”


    暗示谢敬彦在?说违心之言,又把箭丢回去了。自个和饴淳公?主打架撕扯吧,魏妆不奉陪!


    绥太后却听得暗含喜乐——那董妃擅巴结,从属于杜贵妃一派。谢敬彦乃太傅亲力栽培,前程无量,其背后的陵州谢氏更?资势不菲,若被择作饴淳的驸马,平白就被拉去阵营了。


    娶魏氏女却是甚妙,并无利害相干,姑娘也有着落。只是可惜了,本以为适合做梁王的侧妃。


    绥太后便缓和道:“哟,没想?到今日课讲,却多了一对璧人。谢府百年名门,魏氏风骨亮杰,乃是极好。不用?说什么门第,魏厷集造福民生,若未辞官,也必位列三品之上?。待魏妆你出嫁时,哀家亲自给你筹办一份嫁妆!只你却不知?,谢三郎在?京中可谓稀世之珪,退婚还须考虑。但哀家也不强求你,你若决意,之后的斗妍会,便再看看别家的男郎,挑一个亦可。”


    却说着,太监进来躬身贴耳说了几句话。绥太后闻言,挥了挥手吩咐道:“时辰不早,今日课讲便到此为止,摆经筵吧!”


    而后领着宫人离场了。


    虽然此话模棱两可,但也好,算是得了太后撑腰。


    魏妆恭敬应:“喏。”


    后排的座位上?,陶沁婉一脸讶然。从梦中所知?,魏家小姐乃算计上?位,怎的看起来却像谢大人不愿放手?


    心里便觉得魏妆犯傻,怕不晓得男子他年权倾朝野、望尘莫及,放着一块稀玉却不知?珍惜。


    董妃随绥太后起身,离开前瞪闺女一眼。饴淳公?主了然,凝望讲台的方向咬了咬牙。


    且不论?谢敬彦俊美绝尘,凭她母妃在?宫中无势,若能与谢家结亲,在?杜贵妃跟前便能添些底气了。


    饴淳公?主心下想?,看来她要得到谢公?子,还须得魏女先退亲……好在?姑娘挺识趣,主动?提出来了,适才还帮忙说话。饴淳却也不必为难她,只要魏女一退,机会就轮到自己,日后少不得她好处!


    很快筵席便摆了上?来,大伙儿沿着亭廊而坐,谢莹、谢蕊和魏妆挨在?了一块儿。


    宫廷桃酥、蟹翅煎豆腐、淡菜虾子、双味时蔬,因是经筵,菜肴多偏清淡,却道道精美,色香俱全?。


    听课饿了一上?午,姑娘们热闹纷纷,边吃边议论?着刚才听到的谢大人亲事,好不唏嘘。


    谢莹说道:“三哥克己复礼,容行严谨,却是难得的好品格。妆妹妹不晓得那些个男郎,别看一个个端方潇洒,私下真不知?如何模样。”


    谢莹的脸色暗藏郁气,眉间愁懑到这会儿还未散去。魏妆越发猜测与奚四公?子有关,只敏感之事,暂不便打听。


    正此时,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裙裙窸窣走了过来。


    先见?面?一礼,而后笑着问起:“谢家莹姐姐的花养得如何了?这次听说有赵粉牡丹、瓷玫瑰、金花茶、莲台芍药……就唯独莹姐姐的品种还没透露风声呢,让人不免好奇。”


    她脸上?还有着一缕桃花沾面?的俏色,仿佛得了滋润。


    看得谢莹心弦便揪痛。


    她一早来到锦卉园,今日本是女子经筵日讲,却似乎瞥见?奚四哥哥的马车停驻在?僻角。


    也是好奇,便在?园子里转了转,不料却发现奚淮洛将一名女子抵在?假山后拥搂。奚淮洛是大长公?主的外孙,皇帝的亲姑姑,平素威风倜傥,衣佩雍繁。


    隔着石壁,他修长身躯半隐,听见?了里头咋吧的动?响。而那女子的声息谢莹太熟悉了,乃是不断给自己寻找麻烦的林梓瑶。


    谢莹猛地唔住了汹涌的喉腔,里头女子却瞬时溢了声“四郎”,仿佛要给她听见?似的。


    谢莹恍惚地回课室来,她心口憋堵着,却不知?该如何表述,也不愿被旁人看出猫腻。毕竟她对奚四郎,早几年已经是当做今生的郎君了。


    这次的香玉牡丹,本是她极偶然才买到的,一直悄悄掖藏,想?等到斗妍会上?大放异彩。


    没想?到,竟被林梓瑶放了一盆带孢子的长寿花祸害。


    谢莹不由咬唇道:“林梓瑶你存心歹毒,我的香玉牡丹被你残害得还不够惨,何必装糊涂呢?”


    林梓瑶看着谢莹一本正经的模样,暗叹难怪奚四郎觉得无趣。


    她对奚淮洛爱慕,从及笄之年便互表衷情,后来奚淮洛与谢莹定亲,她好生怨恨。可一想?到奚四郎对自己的温存,又割舍不断,甚至好不舒坦。


    哼,又怎样,男人还不是只把她当成装裱内宅的木偶?真正的痛快是自己来享受。


    林梓瑶装作毫无所知?的语气,讶道:“莹姐姐说的我没明白,莫非你栽的竟是香玉牡丹吗?听闻宫中也想?买这种花,奈何去岁秋才培育出来,不仅难养还买不到。莹姐姐这次出手不凡,可要在?娘娘们跟前长脸了,毕竟是赶在?婚前的最后一次呢,之后可就没机会参加了!”


    捂手帕呵呵地笑起。


    顿然吸引了周遭的贵女,满脸欣羡地望过来。斗妍会一年一次,各家官眷、郎君皆有旁观,乃是彰显女子荣德贤淑的重要机会,谁都想?独占鳌头。


    然而这却是捧杀。明知?道花害了病菌,林梓瑶把话放出去,谢莹这花不拿出来便是对宫妃不敬,拿出来则拙劣无贤。


    难怪前世香玉牡丹刚出现,就被禁养了。


    偏谢莹是个死?要面?子的,被激得只知?维护自个的婚姻良人。应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不搞某些人上?不得台面?的那套,香玉牡丹我养得如何,用?不着你操心!”


    魏妆轻轻攥了下她袖子,含糊推诿说:“莹姐姐的花出了些问题,准备搬回府上?看看情况,还是期待林姐姐的成果吧。”


    暗示谢莹莫担心。


    林梓瑶自然知?道那牡丹没救了,瞬时得意,步姿松快地离了开去。


    几道冷菜结束,宫女们端着热饮与主食过来,每个姑娘都各自一份餐盘。


    绿椒站在?廊下,眼瞧一块牌子上?写?有“从六品 魏妆”,便给宫女塞了两锭钱,换去了魏妆的一壶樱桃酿酒。


    魏妆喝下,一会儿便觉得倦的不行。她也是奇怪,虽不胜酒力,可这果子酒,便发酵了久些,从前喝也不会这样上?头。不过三四杯过去,便倦沉得抬不起头来。


    眼见?谢莹和谢蕊去附近座位敬酒,她竟是扶着桌子支了几下动?不了,便伏在?桌面?晕沉沉的阖眼。


    一会儿,绿椒匆匆忙忙过来,对谢莹禀告道:“沈嬷腹痛,魏姑娘不胜饮酒,这会儿却瞌睡得起不来身了。嘱奴婢让两位小姐陪沈嬷先行回府,寻个大夫瞧瞧,晚些时候劳烦三公?子一道与她回去。”


    谢莹谢蕊睨了眼魏妆那边,果见?女子姝颜红粉,软娇地趴在?桌上?。想?到沈嬷是魏妆的奶娘,自然也敬重一些,交给三哥却是放心的。当然还希望他们俩人能多相处,当下便先行告辞回府去了。


    *


    百年柳树下的休憩室,凉风徐徐,四面?窗扇洞开。


    谢敬彦端坐案前,面?前是一份经筵膳食,还有半壶青梅果酒。往常他在?外常饮茶,适才因心中莫名酸闷,多喝了几杯酒下去,竟迅速灼焰汹腾地难受。


    那丹田动?静,竟似与梦里琴案上?拥缠女子时一样,让他大略明白发生了甚么。


    呵。


    男子墨睫掀起,冰冷寒冽,睇了眼跪在?案前的宫女。宫女尚且低着头,惴惴地复述说:“饴淳公?主请谢大人过去凉亭,上?午课间几处疑问,想?同谢大人请教则个。”


    那药性?之烈,即便谢敬彦惯以清修自律,也忍不住将宫女看成了重影。迷迷糊糊地竟变幻出了他心底的桃花艳靥。看着宫女纤细的薄腰,有一种冲动?想?要生扯过来。


    谢敬彦克制着隐怒,磨唇低语:“滚出去。便说本官回衙房有事,不便耽搁!”


    宫女听得打了个哆嗦。


    晓得以饴淳的恣肆放浪,必然不善罢甘休。谢敬彦顿了顿,衣襟内的帕子花息幽幽,提醒着他此女非彼。他捺住丹田内核,起身往外面?离开。


    回廊上?,饴淳公?主果然已换了身华丽纱裳,亲自迤逦过来了。


    蓦然瞅见?男子颀挺的身躯,对上?深邃似海的眼眸,如风一般踅过去:“公?主自重!”


    丢下无怒无笑的言辞,却寒颤得她都忘记了张口。


    ——饴淳公?主为了保险,不仅在?茶水、果酒,连菜肴里都撒了粉。寻常人用?了那个料,瞅见?女子便恨不得用?力摁下,他竟还能步履清风,道一句自重?!


    谢敬彦行至锦卉园外,贾衡正坐在?车辕上?等候。


    他一靠近车厢,便闻见?了一抹熟悉的媚柔淡香,掀开帘子,竟看到魏女倚在?中间锦椅上?,闭着眼睛浅寐。


    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与三妹她们回去,却坐于我马车?”


    贾衡嘣噔站起,纳闷咋舌:“莫不是公?子你安排的?魏小姐不胜饮酒昏睡,那奶娘沈嬷子腹痛,三小姐她们先行送回去看大夫了。绿椒让宫女把魏小姐扶出来,说是与公?子你一同回府去!”


    哼,可好,都赶在?一块了。


    谢敬彦用?指头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


    正待犹豫,一旁端敏公?主的马车行驶过来,好生热切地招呼:“魏小姐这是怎的了,可要我扶去宫中寻个太医?”


    她是梁王高绰的妹妹,听了德妃的口风,自然晓得母亲有意。


    谢敬彦瞅着女子娇憨的睡颜,却容不得将她送去宫廷,谁知?入了德妃宫中将会发生什么。


    左不过半个时辰距离。


    男子道了句谢,只觉脚下钝重,便上?了车:“回府。”


    第34章


    午后的阳光, 渐渐热烈起来。


    谢侯府的马车敞阔奢适,四壁覆着雅致的锦绸,车内散发氤氲茶香, 宽度足够魏妆横卧于中间的锦座上。


    魏妆倚着枕垫,浅寐正酣, 樱桃酿酒的微醺使她面颊似染了红潮,唇也不自觉地?微微噘起?, 好生慵松妩媚。


    她?自重生之后,身暖血活, 但凡闭上眼帘便能睡得极好。那一袭烟白栀子花底裙裳, 勾勒出女子莞尔的身段,她?腰肢儿蛮蛮凹下,胯部迎出美好的起?伏, 像极了一条搁浅的鲛人鱼。


    谢敬彦端坐于侧, 手指捻一圈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 用力的程度可见指骨根根清晰。


    饴淳公主恣肆大胆,私豢数名壮朗侍卫,什?么事儿都?做得出。也不晓得给他用了什?么料, 竟使他五脏沸涌, 感观好似都?放大。即便未去关注魏妆,可女子细微的动静他却皆能捕捉。


    车厢内诡秘的灼闷, 谢敬彦肃沉着脸,在阴影里勾勒出冷俊的轮廓。


    “唔。”忽而魏妆睁开?眼?醒过来, 惺忪间瞥了瞥四周。看到熟悉的环境, 还?有侧旁男子端坐的黑影。若非身上穿得还?是今早出门的衣裳,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重生到哪个婚后场景中去了。


    万幸万幸,重生婚前便已很好。


    魏妆启口问:“谢敬彦, 你怎会在这里?”呐了一呐,又继而道?:“我为何与三哥同乘?谢莹姐姐她?们呢,怎未同我一道?回去?”


    她?嗓子还?有着倦倦的鼻音,越发听得娇媚无?骨。


    前半句,直呼他姓名干脆利落,顷刻又改称了“三哥”,莫名矫作?。


    谢敬彦哑声淡道?:“这话怕是要问你身边的人!”


    若换成?其余女子,再有那般谄谀巴结的奶娘,他必以?轻浮蔑视之。


    可分?明知道?魏女对自己无?意,且适才他上车后,忍着炙灼给她?搭过脉。她?原中了蒙汗-药,约莫半个时辰便可散去。


    下药之人显然熟知谢敬彦的秉性,晓得给女子下媚-药无?用,故而用此伎俩,想让二人多增相处。那绿椒既是母亲祁氏院里拨来的,他稍做思想便能猜透。


    魏妆听出了猫腻来。


    经筵日讲,不允许各家的婢从接近亭殿,皆须在指定的地?点等待。所以?她?就随意带了绿椒与沈嬷出门,看来必是与这两人有关。


    只她?上下调理气息,并无?不适,仅以?为在自己喝醉后,她?们存心将她?扶进了谢三郎的马车。


    魏妆腾起?身子,朝车门外唤道?:“烦请贾侍卫停下,我换辆车另乘。”


    未料才把双足迈出,却觉脚下千斤重,蓦然发软地?往前栽倒下去。


    谢敬彦本与她?刻意离着距离,眼?见女子脸颊朝地?,连忙伸出长臂将将一拦,拦在了臂弯中。


    酥柔的感觉顿时沁入骨髓,他兀自克制忍捺着:“你中了石爪散,仍须两刻钟方可缓解。先?别乱动,一会就回府了。”


    石爪散?蒙汗-药的一种,可使人神志清醒,却筋骨无?力,直至药性散发。


    魏妆错愕后升起?了厌恶感。想起?前世的自己,因为不知沈嬷背后的举动,而凭空背负了不贤的骂名多年。


    此生,她?断不会让自己陷于般般非议!


    她?支着胳膊试图向后靠,咬牙道?:“我晓得谁做的了,你且抱我起?来,回去自会算账。”


    “碍于我动不了,便烦请三哥先?下去。目下你我身份敏感,切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她?的嗓音娇软,面容神情却有韧厉,一缕媚惑的花息随着动作?飘散开?,叫谢敬彦血液里汹涌的灼意更甚了。


    那伏在臂弯的腰肢,纤细盈柔,清晰的触感与梦中如?出一二。而手掌所附之处,则是她?腰下丰娆的曲翘,即便才初次拥握,为何却觉寸寸皆铭记于心?


    一瞬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床帐内放任心性索取的一幕幕,那些渴望,那濯濯憧憬的女子眸光,还?有她?婉转的吟唤……谢敬彦如?似生死煎熬,但他素来省身克己,断不至强人所难。


    他噙起?薄唇,将魏妆箍回了座位上。


    中了石爪散的女子,身姿也较寻常发沉。


    哼——男子硬朗的喉结下,发出喑哑的重喘。


    怎知道?魏妆脚下一绊,两人却齐齐往锦座上栽倒了过去。他修长清凛的身躯整个将她?轧住,一丛无?与伦比的柔香瞬时熨满胸膛,谢敬彦窄劲的腰处,仿佛再不听掌控了。


    他唇角黏缠了几丝她?的鬓发,忍不住贴着她?额头,失力道?:“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不想唤她?魏妆,他这五年里,倘若想起?她?,便都?是魏妹妹。


    那娇糯糯怯生生站于树下的少女,叫他好笑又忍不住心头一挠。


    “魏妆”二字,生生将彼此的距离扯远!


    谢敬彦以?为自己本该是寡情冷心的,她?嫁他亦可,不嫁亦可。现在却狼狈地?恍悟,分?明他高估了自己。


    他俨然疯魔,白日克制,夜里缠于迷魅,难以?自拔!而从初识起?,他便记挂住了她?。


    魏妆脑袋磕在枕垫上发晕,诧然得忘了答话。


    他又接着诉道?:“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盛安京诱惑繁几,从不为所动,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唯只怕的是朝局沉浮,不能将你照拂仔细。怎知道?再见面,你却对我这般决绝,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请直说。”


    隔着彼此贴紧的衣帛,魏妆听见了笃定的心跳。她?吃力仰头看,睇见男子眉下凤眸如?渊,清执玉白的脸上有着挫败感,却点点句句皆凝重。


    从未见过谢左相在二十弱冠时,还?能有失态的时候……呵,这种话就不该从他说出。他就连撞见她?疑似“私通”,都?能秉持权臣修养。


    莫非在作?秀。毕竟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家伙。


    魏妆眼?神一黯,抿唇道?:“三哥此言未免好笑。今日在课讲之上,陶侍郎之女唤你那般亲切,更独独见你为她?开?脱。你既钟情她?,大可不必为了甩脱公主,而虚情假意地?将我推去前头挡箭。我的命也是命。”


    一个娇居深宅的女子,何能心思如?此复杂,这样的弯弯绕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但知她?为了避免受伤,连最喜欢的东西都?能决绝割舍,如?此作?想或是为了安稳自保。


    谢敬彦解释:“她?父亲礼部侍郎,乃是翟老尚书拜托我关照的,我亦只在前些日见过一次,断无?其余交道?。谢三自与你订亲,目中便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好生诚恳,荒谬荒诞,谢三公子的剖心情话呢!


    魏妆竟不得不相信是真?的了……没想到,此时才初见陶沁婉么?


    缘何再活一次,谢府之人个个都?变得不一样。莫非这重生,乃是为了满足前世于她?的遗憾?


    但不管是真?是假,魏妆扪心自问,自己可否能再爱谢敬彦第二遍?她?的回答是,不愿意。


    魏妆便匀手推攮:“担不起?谢三哥的重情。退亲退便退了,自然是不喜欢了罢。从前太傅老大人曾说过,若我要退婚,谢府不得为难,还?望三哥信守约定……”


    话音未落,唇上却被一瞬覆住。


    女子清柔的贴触,如?火如?荼,谢敬彦再也强抑不住。起?初他生涩,那拥吻间因着缺乏实战,竟将魏妆唇齿紧密地?汲附于自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分?开?。


    魏妆从来都?敌不过谢敬彦,他能文?会武,修长健朗,腰细而劲悍持久,就连重来过一回,她?亦仍处弱势。她?忍不住细细抵触,谢敬彦很快却自然而然起?来。仿佛骨魂深处的某种本能趋使,手掌环过魏妆后颈,向往梦中的柔香。


    女子颈涡莹白,娇盈美好依稀,谢敬彦不知不觉唤了一句“阿妆。”


    四面的车厢中仿佛清灵浮动,那本是个周身凌冽的男子,好如?花草沾染了世间元气,魏妆渐有失迷。


    一瞬间,怎么莫名的熟悉,音色有着矛盾的温柔,仿佛敛藏甚多深沉。魏妆激得一醒,那种轻唤,竟让她?觉得似谢左相的行止。


    眼?见着男人窥她?锁骨,魏妆用力伸出手,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掌:“孤男寡女,魏妆爱惜羽毛,也望谢大人请收敛!”


    谢敬彦眼?前白光一闪,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而连这一煽的白光,情形竟都?与梦中相似。


    是他冲动了。


    男子半支起?长臂,唇上缱绻着柔情,哑声问道?:“若果然如?你所言,不喜欢,为何却用半年光景给我绣手帕?”


    谢敬彦峨眉星目,唇色赤红,仿佛谪仙堕魔般地?执着:“绣帕上初春望明月、花朝琴瑟鸣、荔月连理枝……其中五月,正是你我在枇杷树下相视时刻。还?有谴奴婢为我排队买芝麻糖,这些我都?真?切求证过。可是因你入京前的那场梦?若梦中有不悦之处,那些都?是虚假的。我定向你保证,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魏妆一听便知是沈嬷了,这贪钱爱利的妇人又在背后卖了自己。


    她?的所言所行,尤其醒前梦中一事,就唯有沈嬷知道?。只是回去算账,眼?下该敷衍好这一世的谢敬彦。


    她?没想到重活一次,还?能遭遇冷澈矜贵如?他,卸下姿态的表白。


    却殊不知,她?早已活过一回,内里是个三十岁的妇人了。


    经验不说如?何,至少比他颇丰。那么,便用前世所得的经验,“报偿”他一下下吧!


    魏妆半坐起?身姿,嫣然道?:“三哥何必较真?。我自幼母亲早逝,跟在继母身边战兢逢迎,做事皆练得留一手。即便送你手帕,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条攀权谋贵的路子,送便送了罢。但魏妆心中早已另有其人,三哥若是不信……”


    她?忽而挑起?谢敬彦的下巴,红唇糯糯地?贴了上去,少顷闭上眼?睛,伸出纤莹的手指沿着他腰间慢挪,蓦地?停滞在了漆黑革带上。


    谢敬彦僵持住。


    魏妆豁然睁开?眼?,这才释放开?唇齿,挑眉妩媚一笑:“你现在可相信了,我心中另有其人?”


    言下之意,这些娴熟可并非天然而就的。


    调-戏年轻俊美郎君的感觉可真?妙,把心中对某人的郁闷也舒畅了不少。


    前世真?憋屈,临死被当场误会私-通,瞅着那痴情热烈的北契郡王,却什?么也没做。


    她?晓得谢敬彦的霸道?、洁癖及占有欲,她?这样一说,他理该放弃了。


    她?不想再同他纠缠。


    谢敬彦自然明白。


    即便梦里与女子任纵融会,可当真?现实一触,五感炸裂的感觉全然生疏。而她?竟如?此熟稔及淡定,定早已另有其人。


    只魏妆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被谢敬彦用力回攥住。她?心弦一紧,以?为他要做甚么。男子却只是挑开?她?胸襟,看去她?颈涡的那枚小痣。


    一点儿,细小而嫣红,点缀在白皙的肌肤间,刺目勾人。往下便是那涛涌的丰柔。


    谢敬彦生生克制了下来,磨齿斥道?:“别过于放肆,我谢三郎也并非任由谁玩火,莫逼我冲动!”


    魏妆看着他鸦羽下的泛红眸瞳,忽然才想起?前世在课讲之后,她?去送帕子的一幕。


    还?有刚才彼此亲密间的那层感观。


    难道?他彼时对自己的冷漠拂袖,是因为……她?问:“你中了媚-药?饴淳公主下的?”


    堂堂闺中女子,何能这些东西都?知道?。


    谢敬彦只觉一瞬间崩塌开?来。


    诚然,魏妆就是梦中的尤物美人。但她?无?论?身心,都?不属于自己。


    呵,哪有人把梦当真??梦就是梦,皆为虚假的,偏他还?困惑其中较真?了数月,荒谬可笑。


    却也罢,总归今日起?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自此不必纠结,身轻如?燕。


    谢敬彦又恢复了从容清绝,便眼?前女子衣襟半掩,婀娜娇迎,他亦如?寻常般视若无?睹。


    男子眼?尾极淡的一红,矜贵有礼道?:“今日中了媚-药,适才多有冒犯,是谢某之过。至于如?何补偿,魏妆想好了,随时可与我说,包括对此事负责而成?亲。若执意退婚,婚约之事,就此已解,望自珍重。但祖父嘱我照拂,之后便仍将你当做义妹,不再困惑。”


    呼……


    魏妆松了一口气。甚好,他若情一死,就是真?燃不起?来了。否则也不至于分?房那许多年。


    谢敬彦掸开?门扇,下了马车。


    对贾衡吩咐:“送她?回谢府,我另雇一辆马车去花坊,今日一事,莫对外乱说。”


    三公子漆黑朝服上几处褶皱,腰间革带松弛,如?玉脸庞却似冰霜寒澈。


    唬得贾衡脊背一顿,冷不丁往门扇内瞥去,幽幽媚香隐约悬浮,却被公子身躯挡得啥也看不明。


    适才贾衡听见车厢里又是“扶”、又是“抱”,还?磕碰出声。他以?为清修自律、不沾脂粉的自家公子,终于在魏姑娘的厉害驯服之下,从此落马了。


    贾衡于是悄悄在岔路口拐了道?,把马车往远了驾,没想到……怎的气场如?此沉郁,还?有着莫名萧瑟的无?辜。


    侍卫连忙点头紧张:“属下一定办好。”


    心里想说:不是,公子,你至少把嘴角和衣襟上面的擦一下啊,那么红……


    谢敬彦仿佛心灵感应,倏地?拭尽了。


    第35章


    永昌坊, 悦悠堂内。


    小湖边的一栋二层凉亭上,堂主乌千舟将一枚淡紫色药丸推过去。


    睇了眼男子泛着罕见灼意的俊颜,不?放过调侃机会:“万万没料到, 敬彦你也有此等?殊荣,能得?饴淳公主垂青。我只?道她该嫌你清冷无趣了。你却很是能忍, 那欢宠散落腹,非得?极尽行事, 方能得?解,远比寻常人能扛的。不愧为盛京第一公子也!”


    两人私交甚笃, 彼此了解秉性, 悦悠堂主乌千舟随性洒脱,落拓不?羁,说话更是百无禁忌。


    谢敬彦无意他揶揄, 即便当?时有千万煎熬, 也因着魏妆的主动撩拨而冷若冰霜了。


    修长手指勾过丸子, 借着茶案上的水杯送入口中。集名贵花草精粹而成的紫丸,可解诸多不?入流的下毒手段,一颗下去, 不?过须臾功夫便觉纾散开来。


    谢敬彦闭眼调理了气息, 容色渐恢复冷润,问道:“此丸还剩下多少?”


    乌千舟纳闷:?你要买?


    谢三公子从来蔑视此等?伎俩, 何用得?着囤货。那恣肆公主胆敢冒犯,必逃不?过他秋后算账, 其余谁人还敢?


    谢敬彦推出?一张银票:“银两可足够?”


    乌千舟瞥了瞥, 默叹陵州谢氏果然百年?沉淀, 出?手阔绰,当?真?富奢。自己若是个女?人, 必然二话不?说死皮赖脸傍上他,何愁珍宝美饰绫罗绸缎享福不?尽?


    他着一袭薄墨色的直缀,唇角含笑?,修长而洒落,应道:“此丸珍贵,上到天山雪莲,下到远洋海草,九十九种花汁熬炼而制,缺一味都不?足以凝成效果。但是够了。”


    嘴上解释,手却已把一侧上锁的小屉打?开。但见那砚台大的屉子中颗颗透紫,珠玉无暇,分?明储有五六十颗。


    乌千舟摁上银票,把屉子推出?去:“谢宗主囤此物何用?”


    谢敬彦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愿受那等?煎熬。他即便不?用,也总有人可备着防身。


    错开话题道:“此去北疆,乌堂主可有查出?甚么新线索?”


    要查的乃是昔年?庆王高?迥的死因。


    说来有个隐秘,陵州谢氏自大晋朝开元起,便肩负太-祖-帝密布下的使命。意即当?皇储纷争、朝局不?稳时,谢氏宗主当?罔顾私情,拨乱济危,择一贤明果决、仁德有为者,匡扶之以承袭大业,维续大晋的江山千古。


    眼下梁王、宣王等?皇子暗中立派,大有如火如荼之势,谢敬彦身为陵州谢氏最年?轻的新任宗主,这个任务自当?背在肩上。


    但这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倘若一步行差,便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虽有太-祖-帝密诏,不?得?牵累谢氏族人,但自己一房的性命恐怕难保。


    他如此一想,朝中的几位皇子争锋相对、实力未明;而太子高?纪出?身颇有非议,一直谣传乃庆王高?迥一系。谢敬彦亦不?能保证将来的抉择。


    ……魏家长女?既心中另有所属,罢,且由?得?她去吧。


    他心弦一凛,刻意捺下那氤氲车厢内的唇齿缠绵,将情愫冷漠地拂去。


    乌千舟的悦悠堂既寻世间?花,更寻世间?信,接的便是谢氏的这桩活儿。


    从二年?前就开始找线索了。民间?始终有传说,庆王高?迥的死因,乃是当?今的淳景帝为了夺焦皇后的爱,而在打?败厥国之后,暗箭中伤的庆王。


    庆王能征善战,手下原有一支兵马,在那次北疆大胜之后,竟也消散无踪,并未回到中原。


    是以,时隔二十来年?不?太好查了。


    乌千舟沏上一杯龙井,应道:“此次从松漠到庭州,一路寻踪觅迹,费时费力……当?年?与厥国一战,也有传说庆王是被跖揭单于射伤,听说有一支北契的散族,并无归属,擅一口汉话,专寻跖揭单于的性命。但神出?鬼没,未能寻到踪迹。三月风沙漫天的,几尺外连个人影都瞧不?清楚。恰好我又?寻到几样花种,遂便回了京城,也算有所收获!”


    乌千舟此人自由?无拘,唯嗜花如命,谢敬彦无语置喙。况且时隔多年?,能找到这些线索已然了得?。


    谢敬彦沉声?问道:“还有天池山的司隐士,可有接入京中?不?日我带鹤初先生前去,试试能否祛毒。”


    这鹤初先生,亦是先帝兄长高?勉一支的后人,其母与庆王高?迥是兄妹,嫁与大理国太子和亲。在庆王死后亦遭大理宗亲屠门,抢夺王位,所幸襁褓中的鹤初中了毒蛊,流亡在外。


    乌千舟应道:“前几天出?京,便是去接司隐士的,已经安顿在瑞福客栈里。”


    又?好奇道:“对了,听说府上新近来了一位姑娘,花艺颇为精湛。令妹的一盆香玉牡丹频遭虫害,几近病蔫,我亦苦于其反复,她却几日之间?医好了。技艺令人惊讶,到底何等?女?子是也?”


    瑞福客栈亦是陵州谢氏名下的产业,谢敬彦点头。


    只?提起魏妆,虽已告诉自己退亲,却莫名管不?住地纠结,他便淡道:“是本?宗义妹,自幼颇喜欢养花。”


    脑海里冒出?褚二见到魏妆时的失神,再又?想起女?子妩媚无骨般撩人的祸害,觉得?还要提醒一句:“她是我退亲的未婚妻,心中另有其人,却不?必好奇。”


    而后拾了紫丸放入袖中,起身告辞。


    乌千舟怎就觉得?,是否谢宗主中了媚-药之故,那高?澈之中竟浮着些情-欲纠缠。


    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还是自己好,除了花,什么都不?用挂心。


    *


    谢敬彦出?了悦悠堂,在翰林院衙房忙碌一宿朝贡典章。隔天回府去,便当?着阖府后院的面,当?众惩罚了绿椒。


    上午巳时的空场地上,绿椒被摁在长凳,谢敬彦命人打?她二十板子。


    府上惩罚奴仆有分?男女?不?同等?级,然而绿椒好吃贪懒习惯了,一顿板子足够去她掉半条命。


    谢敬彦惩罚的理由?,明面上是对魏家小姐不?敬,竟将她独自丢在课讲的亭廊上,自己跑回府来偷懒。


    但做了勾当?的人心里清楚,三公子是罚她给魏姑娘下药呢!


    绿椒有苦说不?出?,谁让她沉迷要当?公子的通房侍妾。她只?是听二夫人的吩咐,将蒙-汗药下给了魏姑娘,以使他们多些相处,兴许公子还能更主动一些。


    谁知惹来三公子如此盛怒,绿椒被打?得?嗷嗷叫,不?住地求饶:“三公子手下留情,奴婢是为公子着想,奴婢瞧着公子自见了魏姑娘,茶饭不?思?,心下揪疼……奴婢下了半个时辰的蒙汗药,却不?是我一个的主意,奶娘沈嬷也配合装作腹痛,她也有错……”


    二十板子下去,必定半个月都肿得?不?能仰躺了。呜呜,打?扁了日后还怎么服侍郎君啊……


    谢敬彦置若罔闻,一袭月白刺绣藤纹滚边的交领锦袍,翩翩然拂着风。


    婢子若闭嘴却好,越絮叨,男子容色愈凌厉,启口道:“魏家与谢府至交,祖父多曾感?念在怀,魏家小姐在府上便视同主子无异。退婚之事,我在此郑重允诺,也不?需要褚府旁证,此后便将魏妆看作义妹。谁人倘敢有花哨心思?,莫怪我三郎不?客气!”而后瞪了沈嬷一眼:“包括不?属于本?府的客仆。”


    把沈嬷听得?战战兢兢,一贯只?见谢三公子雅人深致,何来如此严酷手段。


    感?觉一张脸都快要挂不?住了,站在竹树后都不?敢抬起头。


    场地在中心,琼阑院的罗老夫人那边自然都能听到。


    罗鸿烁是万没料到啊,这魏家姑娘瞧着娇矜柔慧的,却能让三郎对她贴心笃定的照拂。


    再又?听说褚家见了她就喜欢,要认作干女?儿;去到宫廷课讲,太后还说要给她亲自筹办嫁妆,更着重强调别提什么门第,好生给她抬举了身份。


    姑娘是有什么福运在身上,怎的谁见都夸赞。便是罗鸿烁自个,起初心存挑剔,见了面也不?由?得?讨喜,忍不?住给调高?了住的院落。


    须知在盛安京中,就算一品官女?也难能得?到太后此等?殊荣。这下,莫说是谢府了,退亲一事传出?去,只?怕不?晓得?多少府上乐得?接这门亲事。


    想到自己先前还拿门第打?压,罗鸿烁心里也不?知是个甚滋味,后悔也不?算、唏嘘也无用,提都不?好再提。


    二房的茗羡院离得?最近,那声?声?哭嗷听得?祁氏好不?煎熬。


    祁氏最怕人情麻烦,也不?喜欢琐碎解释。自己与儿子敬彦之间?本?就生疏母子情,她哪里还敢吭半个气。


    祁氏只?是端着腰坐在梳妆台前,攥紧手上的胭脂毛刷,频繁不?停地刷刷脸腮,刷刷左眼角、右眼角。同时问贴身的婆子:“这颜色可还齐整?怕是二老爷他也注意不?到,还须再深些。”


    压根儿不?敢往外面瞧。心里跟沉到了谷底似的,那季度的账本?没指望了,得?赶紧拾起应付。


    婚都退了,还能怎样。退一万步,以三郎这袒护的态度,就算结了亲,那媳妇儿都不?归自己支使。


    ……


    倾烟苑里,魏妆则淡定视之。


    她坐在窗台旁的花梨木小圆桌旁,只?看着眼前琉璃杯中的桂花茶,也不?知是没晒好,还是水不?够烫,怎的感?觉滋味似乎不?够足。


    未婚妻被人戴了“绿帽”,以谢三郎如此清修高?绝、雅人深致的品性,也总得?找谁出?出?气吧。


    魏妆前日之所以敢冒昧撩拨,乃是笃定了以谢敬彦信守忠孝义礼,必然不?会为难她。而且还须看在魏家救命之恩的份上,对她宽容迁就几分?。


    看来重生亦是有好处的,总归与他十三载夫妻,行事作风多少了解些。


    魏妆沁着茶香想,左右是他谢府上的事。她一个进京贺寿的外人,就不?要去干涉了,要打?要罚,他们自个拿捏吧。


    第36章


    魏妆原以为谢敬彦必要换马车了, 毕竟前世两人在车里亲密过?后,他连车辕都换掉。


    哪儿想两天后,贾衡仍驾着那辆低调而雅适的马车, 并没动静,却让她好生纳闷。


    前世她总算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什么初初都是与他的。这一次她可是早已“另有别?人”,他竟还能忍得住那份洁癖?


    罢了, 想到?当天谢敬彦对?自?己的告白,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她总不会真的误会他能一见钟情?。


    既已明确退了婚, 就略过?不提吧。


    事情?闹出来, 沈嬷很是忐忑不安。


    自?从被罗老夫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一番,她也认为莫非是小姐害怕受伤,而像金鱼一样把三?公子推开不要?。


    再加上绿椒把她找去, 给她塞了两大锭银子, 说二夫人嘱她在课讲那天装作?腹痛, 让鸽姐儿与三?郎多些相处机会。


    沈嬷想想也就一趟马车的路程而已,遂答应了下来。


    当天下午,三?公子却未出现, 乃是贾衡把鸽姐儿独自?送回府的。小姐回来也情?绪淡淡, 不作?甚表露。谁能想到?啊,等次日三?公子从翰林院回府, 竟动用?了惩戒。被绿椒那般一坦白,沈嬷当下脸面全无了。


    倘若鸽姐儿是倾慕三?公子的, 那还好说, 自?己的做法, 也算豁出去成全主子。是尽忠为主,沈嬷无怨无悔。


    偏却鸽姐儿不知怎么的了, 竟然一夜之间思想全变化,对?三?公子果真一点情?意也不存。这事儿就变成了沈嬷为一己贪婪之私,而发卖了自?家小姐。


    以谢府如此门第?严森、治下严谨,一时叫沈嬷脸都没处挂,感觉在人前都难立足了。接连两天妇人都只在倾烟苑里活动,未敢再出去露面。


    魏妆自?然晓得谢敬彦这番动作?,乃是为了杀鸡儆猴,绝了老夫人和祁氏的心思。抛开个?人私怨,她对?男人的处事作?风却是赞肯的。


    她一眼看穿沈嬷,偏是煎熬了两天,眼看着火候差不多,这才着手处置。


    清早魏妆坐在床沿,整理了入京带来的积蓄。等到?罗老夫人那边晨昏定省结束,她便谴开了三?个?丫鬟,关起?门来,叫沈嬷坐下聊几句话。


    沈嬷惴惴不安,按妇人的理解,往常这事儿若闹出来,姑娘家该哭哭啼啼好生羞怯了。


    没想到?鸽姐儿既能吃又能睡,还匀出心思来把妆奁首饰都拾掇了一番。这会儿坐在床沿,身姿窈窈娆娆的,细细腰肢下一弯翘臀儿,艳美得像花仙女。


    魏妆抿了唇,语气淡然道:“母亲去得早,劳动沈嬷嬷自?小照拂我?长大。幼年时继母那一盆滚汤,差点将将泼到?我?,沈嬷自?此怕极了出差池,便将我?似小羊般圈养起?,嘱我?外头多风险、人心多繁杂,我?故胆小怕事,一直是懦弱过?头了些。也不怪你习惯了事事不过?问我?,自?作?主张擅自?逾越。然而我?临进京的那一夜,想了颇多,这人情?世故却非躲着就能顺遂的,须得自?己迎面一脚跨过?去,之后难题便再称不上难。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我?的事自?有我?主张,沈嬷怕是还不能习惯?”


    少女浓睫微挑,薄薄地一笑:“那天在船上瞌睡,我?原做了个?长梦。梦里是嫁进了谢府后的诸多琐碎。我?梦见沈嬷为了促成我?与谢三?郎,而在背后使?伎俩,致使?我?背负了多年不贞不贤的非议;又梦见沈嬷为要?捞私银,而置我?与旁人绯闻纷纷,夫妻从此情?意断绝……醒来后我?本只当做梦罢了,毕竟你是我?母亲谆谆托付的奶娘,怎会做出那等坑害主子的事儿来。谁曾想到?呢,这么快便成了事实。”


    “我?理解沈嬷早前经历,是过?怕了潦苦颠沛的日子,想图个?安稳优渥。但自?问这些年,魏家可有亏待过?你一毫一厘,庄家舅舅那边也时常给你塞些体?己,本不该有缺什么的。母亲若然在世,绝不允许你违逆意愿,将我?当做谋高图贵的工具。而魏家重门风,若传扬出去,一个?奶娘如此僭越,成何体?统?所幸谢府宽厚,三?哥稳重,否则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语气一严,又淡然下来:“如今婚事已然退了,嬷嬷想过?的钟鸣鼎食,只怕我?也满足不了。这是进京时带的三?百多两银子,我?留五十做为需用?,剩下的、还有这些首饰全部送与沈嬷。你不管是在京都外廓置间院子,或是回筠州府买几块田,雇几个?佃农,都能过?得安顺无忧,到?老不愁。就当做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散了吧。”


    啊?


    话听得沈嬷惊颤,结实的身板一下子就坐到?地上去。


    未料小姐一转身的功夫,竟学会这般圆润周旋。一席话字句体?贴宽抚,没有半字苛责,却听得咚咚敲打在沈嬷心上,每一句都无颜以对?。


    忽然遥遥记起?来,从前的原配夫人庄氏,本就是个?贤惠能干的主妇。小姐幼年也甚有性格和主意,四五岁就能口?眼明辨,万事好奇。奈何后来继室入门,沈嬷实在怕极了出事要?担风险,逐渐地给她连哄带唬,圈束精养了起?来。


    莫不是姑娘忽然觉醒了,变得游刃有余、慧心妙舌的。


    先前看鸽姐儿周旋罗老夫人和祁氏,沈嬷还没这么大感觉,眼下竟是应对?不来。


    沈嬷憋了两天已甚难受,连忙带着哭腔解释道:“鸽姐儿万万别?赶婆妇走,婆妇当真是为小姐着想的诶!”


    “庄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嘱我?定要?将小姐安稳看护,恕我?一做奴才的见识浅薄,眼里的安稳便是衣食无忧,郎君宽厚。自?来了京城,我?见谢府十分有意撮合这门亲事,二夫人做为三?公子的娘,更是切切巴望着小姐早日成亲,三?公子更加一表人才,他年前程似龙骧凤矫。小姐若进了谢府,婆妇也算完成夫人的托付了。那日二夫人嘱我?装作?腹痛,我?也只是想给小姐多些与三?公子相处的机会则个?,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惹得你二人如此动怒。”


    啧,谢三?郎行不苟合,最嫌恶被谁人操控,祁氏身为亲娘何尝不懂?


    左不过?都为一己之私罢。


    魏妆又问:“手帕是怎么回事?缘何今晨查看,只剩下了六条?”


    送出去的是前六个?月的六条,还余了后半年的未动。


    沈嬷心一慌,愧疚感更甚,只得将罗鸿烁把她叫去花厅里,一番“拷问套话”的过?程说了出来。


    又唏嘘道:“老夫人此言,莫非怀疑姑娘在谢府丁忧期间,心已另有所属。我?当下记起?来云麾将军府的贺家小爷,生怕对?姑娘影响不利。又生怕错过?了谢家,退了亲后不易再寻高门,便先送了三?公子半打,另留了半打,却是想给褚家公子也送送的。”……


    魏妆静默了一瞬,无语凝噎。


    这怕是不止打算给褚家,还打算给之后的不知道谁谁谁。


    只提起?贺家小爷贺锡,魏妆又觉得头大。这贺锡乃云麾将军府独子,其祖父在京中亦是司空府长史,因?云麾将军常来往于筠州府负责囤运军饷,昔年曾到?过?魏家来拜访。


    彼时魏妆刚巧十四五岁,葵水初来,少女似娇花般初初绽开。看得随父而来的贺锡一眼呆滞,堪堪倾心至今。他出身军门世家,行事果决刚烈,在筠州府求慕魏妆,闹得众人皆知。


    这次魏妆远赴京城,生怕他又惹麻烦,上下瞒着口?风一字不透。但前世贺锡还是后脚就跟上来了,只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京城没几天便触犯了哪道条例,被抓进官狱中关了禁闭,直到?魏妆与谢敬彦婚后才放了出来。


    如此一想,却也不足为虑。


    该处理的还是眼前的奶娘。


    魏妆暗暗冷笑,连日来幸亏自?己拿捏得紧,没对?谢敬彦如何痴心,否则传扬开去,直接把谢褚两家都得罪了。


    沈嬷是留不得的,或者说不能够再继续留在身边。


    但妇人毕竟照顾自?己多年,而从沈嬷自?个?的角度,她或许真的认为那是为了魏妆好。前世沈嬷中了梁王下的套子,背地里捞钱谋利,也是因?着老夫人抢去睿儿,生怕魏妆了无依仗。后来事情?闹大出来,沈嬷深觉拖累鸽姐儿,无颜以对?,便自?请回乡后早早离世了。


    这一世,魏妆希望沈嬷早早就牢记教?训!


    她惦起?留在筠州府的贴身婢女绮橘。


    这趟来盛安京,其实起?初主仆二人包括魏家,都没把握会与谢府成亲的,很可能贺寿结束就回程了。当日出发时,并没带上绮橘,只后来两个?月不到?便与谢敬彦匆忙成亲,绮橘也就一直留在筠州府打理田产。


    魏妆有心想把绮橘接到?身边来。


    她想了想,便道:“我?暂时并无嫁人的打算,先想开间花坊,一则自?己喜悦,不用?将一己之幸福寄望于夫家身上。但须卖掉一部分母亲留下的田产,譬如西边与东北面的那几块地,便可议价卖去。东南面的靠近城廓、另还有几间铺子,便暂时留起?,需要?派个?人前去打理。绮橘到?底年轻,并无经验,用?旁人我?亦不放心,沈嬷嬷若是愿意,便将功抵过?,暂时将这个?担子接下。当然,我?并不白叫你打理,此后你的月例照旧,但打理田产的所得,我?拿出三?成来算给你作?利润。”


    “罗老夫人寿辰后,我?先安排你回筠州府去,随同我?写给庄家舅父的信。我?始终敬你是我?奶娘,但话也须讲在前头,你我?订立契约,若这一次再叫我?发现你贪心昧利,那么主仆情?分便尽了。嬷嬷且掂量!”


    筠州府水足地肥,又且是南北枢纽要?地,往来军务征收不愁、客商也多。


    小姐这番安排已经是仁德,别?人家的婆子去哪求这种好事。


    沈嬷战兢不已,连忙表了忠心,再也不敢僭越。


    魏妆一番心机言辞下来,也是倦了,便劝了她出去休息。


    到?下午,悦悠堂那边的严管家派小徒弟来说,三?小姐那盆香玉牡丹的孢子菌被控制住了,让去瞧瞧。


    隔日上午,魏妆便带上工具小藤箱,与谢莹一道往花坊那边过?去。


    第37章


    连日放晴, 天气越见暖和了。


    四月一至,花草生机盎然,放眼一片鲜翠。悦悠堂里, 严管家收拾着?花架,忽而一瞥眼, 看到了镖在?墙上的牛皮色纸条,晓得是催账的单子又来了。


    暗叹乌堂主不易。


    已故的老堂主昔年与人打赌, 拉下了一大笔账,由现任的新?堂主还。乌堂主是捡来的孤儿, 却是对老堂主分外地敬重, 一边嗜好养花、四处寻花搜草,一边拼命接单寻信,用以还账。


    但老堂主得罪的是江湖上得罪不起的门派, 这都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 悦悠堂还能?够撑多久呢。


    不过乌堂主昨儿刚发下一笔经费, 还给?了额外的奖赏。听说是一位富几代的朝中门阀公子,买去了一屉解毒的紫花丸,算作意外收入。


    严管家还挺高兴的。


    听到外面传来马车动?静, 连忙迎了出去, 清瘦朴素的脸庞带笑:“二位小姐来了,快请进吧!”


    魏妆与谢莹下了马车, 一路过垂花门,走进里院。但见院中多了一排竹木的小花架子。黑色的瓦盆里施有肥土, 应该是新?播下的花种。


    又比上回添了一盆新?花卉, 金灿灿的, 姿态别具一格,像吊挂在?绿叶中的娇巧鞋拖。花朵娇嫩玲珑, 花絮延长伸出,似两条系在?足踝的丝带。


    看得魏妆眼前一亮,这种花她前世只在?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内见过一次。因为姿态委实奇特?娇憨,故而记忆深刻。而且听说它稀有且难养,轩怡居士也是在?云游时偶遇了一商人,才?碰巧收获。


    记得宫廷出高价都不曾将它买去,魏妆趁开园子游览时见过,喜爱不已。后?来据说轩怡居士需筹钱,便十万两卖给?了江湖的门派。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见。


    顿然把魏妆吸引了,几步上前去,弯腰轻嗅,说道:“这盆可是叫金履花?据闻产自遥远的萨尔森国,花朵似王后?系带的鞋履,后?跟的花叶似他们国王的王冠,喜欢养在?潮湿石灰质土壤中,极为稀贵。”


    严管家听得惊讶张开嘴,姑娘所言和乌堂主对自己的叙述竟一模一样呐。


    不由叹道:“正是。姑娘竟熟悉这花,我只当大晋朝周边几国没有识得这花的。这是我们堂主因救下一个历险的航海商人,偶有所获,你竟曾见过?”


    额……魏妆之所以知道,就是前世问了严管家才?了解的。


    她忙含糊了一下,编谎道:“未曾。乃是从前翻阅古籍时,在?书中见过,记忆尤深,适才?便好?奇求证了严伯。”


    原来如此。


    严管家啧啧然:“姑娘果真?是爱花识花之人,难怪我们堂主说,得空要向你讨教则个。”


    讨教?魏妆诧异道:“我亦只是业余爱好?,怎比得上你家堂主,严伯过赞了。”


    严管家暂不回答,只将人往廊上引去:“两位小姐请随我过来,先去瞧瞧你家牡丹。”


    到得廊前,只见那雕饰的紫砂泥花盆依旧奢美,牡丹植株上的袍子也已经干枯了,只剩下蔫干的白迹。然而先前染过病害的叶子枯萎难看,都像鸡毛掸子似的耷拉下去。


    谢莹瞅着?这副场景,皱紧眉毛快要哭出来:“呜呜,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端午一过就是斗妍会,眼瞅着?就要到了,我拿什么花出去见人呐?”


    魏妆养花已久,眼尖心细,却已瞥见茎秆上有小小的新?叶探出芽来了。是健康而新?鲜的叶芽,翠绿欲滴。她便知道那些分-身孢子已经是死菌,心下有了把握。


    魏妆扭头问严管家道:“近日可还有哪家的小姐来过这儿?譬如林家的或是其?余府上?”


    严管家自从有了上次的经验,也算晓得京都贵女们之间的较量,便颇为识趣道:“筹钱监的裘二小姐与宣威将军府的缪小姐来瞧过这花,再还有……光禄大夫家的林小姐,也叫跟前的丫鬟来过,把那盆长寿花给?移走了,新?换了盆芍药,嘱我一定小心看护。”


    筹钱监与宣威将军府的千金,便是上次在?园子里迎面而过,奚落谢莹的那一胖一瘦两位。


    魏妆顺着?视线望过去,但见芍药用的是个华丽彩绘花盆,金属的垫底。魏妆仔细眯眼,看出了金属底座上有个小小的烙纹,乃是老长公主府上的印戳。


    林家与公主府并无?多少来往,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长公主的外孙子奚淮洛。


    好?呀,若她心中猜测的奚四公子与林梓瑶之事属实,那么林梓瑶也未免示威得过于?嚣张了点。


    毕竟后?来谢莹成亲后?,谢府两个公子冲去林府的门上撕,闹得人人噤声不敢谈论。以罗老夫人那般重视门第利害,既能?任由谢宥、谢宜这么干,定然因为林家和奚四做得太过分了。而对于?奚府与长公主府,罗鸿烁却不好?得罪,只能?找林府撕。


    只谢莹也是个能?忍的,在?魏妆的印象里,她回府来总是笑盈盈,对与丈夫之事避过不谈,多有遮掩维护。


    魏妆重生一回,大抵有些知晓那种感觉。但她和谢莹不同?,谢莹装饰给?旁人看,魏妆不高兴了却装都不装,任由府上府外的人猜测,谢左相与三少夫人相看冷漠。


    她心算了一下,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正好?,叫她们都以为香玉牡丹枯萎了,到时斗妍会上突然放出来,才?更?加惊艳。


    魏妆噙了下嘴角,说道:“既如此,便劳烦严伯让人把花搬到马车上去,我们带回府上亲自照料些时日。至于?旁人闻起来,你就按着?牡丹此刻的模样,照实形容好?了。”


    严伯乃是个经验丰富的花农,自然知道这盆花很快就能?焕活了。心下唏嘘,眼前姑娘气定神闲,竟比他平日所见的贵女都要深谙处事,不由得愈发刮目相看。


    严伯忽然想?起了一事,客气颔首:“对了,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今次这么快发现并治好?了分-身孢子,堂主格外稀奇。想?问姑娘可否把肥料与药粉各留下一份,以便于?他研究。当然,为了互换,他这里也给?姑娘准备有一包花籽,内含有暹罗与西域的品种,但不能?保证能?否种出来。”


    魏妆一时心动?了,前世她观赏外域的花,只在?轩怡居士的园子看到最?多。她虽爱花,但因钟情谢敬彦,事事以讨好?夫君和谢府为上。婚后?便悄然收敛喜好?,只忙碌于?中馈。直到对谢敬彦真?正心凉后?,才?逐渐地放开自己,常出外去游园赏花。


    这一世她既有心经营花坊,多收集些花种自然有益。


    魏妆便爽快道:“承蒙你家堂主谬赞。这些肥料与药粉,乃是我利用山林野植或树木腐料、沙壤等晾晒调制研磨而成。能?快速见效,主要是因为发现了孢子的来处。严伯既如此提议,我便冒昧应下了。”


    而后?从带来的小藤箱里,取出一枚白瓷瓶和两包营养土,换过了严管家的小方包。乃是用手帕裹起的花种,面料还挺舒适的,依稀可感知到花粉的触感。


    能?治好?孢子,还能?快速发芽开新?,这可不是谁人轻易能?办到的。严管家默叹,命小徒弟把香玉牡丹搬上了马车。


    时辰尚早,两姐儿便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悠悠回去。


    云绫锦的窗帘随风轻拂,谢莹看着?蔫了吧唧的花叶,担忧地说:“我只怕它这是活不了了,怎么办呢?可恨林梓瑶,偏故意将花名放出去,逼我赶鸭子上架,必是巴望我在?阖京娘娘、贵女们的跟前丢脸的。”


    不止女眷,还有前来游赏花卉的男郎们呢。


    魏妆指给?她看新?出的叶芽,安慰道:“你瞧这里,活的已经新?长出来了。莹姐姐且放宽心吧,回去放我院里照拂,定有把握叫它让人眼前一亮。”


    又嘱咐了她一番,对外如何如何,不妨也假装去花市逛逛别的品种。


    谢莹直点头,不胜感激道:“好?主意,我信妆妹妹。合该是我福气,恰巧在?这紧要关头,得了你这位又能?干又会出主意的军师!”


    魏妆瞧着?那鲜嫩的绿芽,她也算难得遇见香玉牡丹的植株,据说开出的花朵呈荷花型,恰似玉冠,盛开后?由浅粉过度到洁白如玉,香气格外袭人。


    她稍默一想?,谦虚道:“莹姐姐万别这般夸奖我,待牡丹成活了,日后?有了花种匀我几颗便满足矣。”


    谢莹乐得大方:“自然可以。我只为赢了这一局,长长志气。之后?放我这里,我也未必照料得好?,送给?妹妹都愿意的。但你也别太有压力,就算最?后?输了,那也起码我曾努力争取过。”


    ……诶。


    她忽地颓唐下来,拧起的眉头仿佛来回纠结过无?数次,叹气道:“多好?的一桩婚呀,想?想?妆妹妹与三哥退亲了,真?是好?可惜。三哥麟凤芝兰,性冷情傲,却是头一回见他维护女子而动?惩戒。看他这阵儿都消瘦了几许……不过尊重妆妹妹的心意,总归我们还是好?姐妹来着?!”


    魏妆蓦然记起马车里情动?的一幕,那乱絮纠缠中,二十弱冠时期的男子谨慎虔诚却又灼焰冲动?。


    不由叫她联想?到前世,前世与谢敬彦成亲,彼此只在?洞房花烛夜才?头一回亲近。那时袅袅红烛下,睇着?男子隽雅清绝的面容,她只是满心崇慕。他染了醉意,一挥蜡烛,五指交扣,即便开始行事,亦如谪仙般清劲有序,生涩探索中逐渐置魏妆于?生死被动?。


    前几天谢敬彦中了媚-毒,起初也生涩,后?面却逐渐自然而熟稔。若非看见他凤眸中由炽而冷的意外与崩塌感,魏妆险些都怀疑是否谢左相也重生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一声低唤,“阿妆”,简直毫无?二致。


    魏妆没法儿回想?。


    此生的谢三郎较之前世的谢敬彦,确然多有变化。


    他似从高岭跌入凡尘,人情味足了些,之后?便平淡视之吧。


    她岔开话题道:“既退婚就不提了。对了,课讲那天莹姐姐怎的了,看着?却像有心事。”


    谢莹就不吱声了,想?起来奚淮洛,她都不知反复辗转琢磨过几次。


    然而却只能?闷在?心里,无?语对旁人表述。


    谢府四个小姐,除却谢蕊是乔氏所生的庶女,其?余长姐谢芸虽为义女,却雍容安泰,嫁得极好?。二姐谢芙是母亲汤氏所生,嫁给?一品骠骑大将军府,就更?不用说了。


    谢莹没有大姐二姐活络,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如她们,自从定了奚府的亲,才?感觉分量足了些。


    而且奚四公子生得雅俊修伟,风姿倜傥,各方面也都让她满意。


    然而经筵日讲那天撞到的一幕,谢莹怎的也无?法忽略得去。但这件事要叫她怎么说出口呢,一旦出口,连着?自己在?母亲与祖母跟前都埋低了。


    但不说的话,谢莹无?法接受奚淮洛在?成亲前,就和别的女子嚼嘴儿。还是和林梓瑶那个恶毒的家伙。


    她一边想?莫不是误会,一边觉得不可能?误会;一边又想?兴许成亲后?就改了的,一边却犯堵。


    取舍矛盾下,谢莹慢吞地应道:“却倒是没有……只我一个相识的某家小姐问我求主意,她发现未婚夫在?与别的女子交好?,该如何应对。我未曾经历过类似,怎知道回答,若是妆妹妹遇到此事,好?奇你会怎么做?”


    魏妆约莫猜中了大概,遂答道:“女子嫁入夫家,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君了,若成亲前且已如此,还怎么值得信任。那自然是退亲了,早退早轻松,何必冤枉将自个一世的幸福,搭在?一个不配的人身上?”


    稍稍一默,思及前世谢、林两府的那场闹剧,又暗示道:“我却是听闻过一桩坊间事儿,有个大户人家,小姐婚前发现未婚夫偷腥不轨,却仍成了亲。谁知过不二三年,却得知丈夫与旁的女子生下了儿子,两边府上打得不可开交,非议纷纷,最?后?又还是在?一块儿过了下去。你叫你那位姐妹想?一想?,此等情形可能?够接受,便听她自个的心意了。”


    呼——这还能?继续过下去?


    谢莹忽地气从心中起,好?似有了些松动?,啧道:“也就妆妹妹洒脱,有时真?叫人佩服。”


    一时略过了话题。


    一会儿来到当街上,看到一家叫茗香醉的果饮子铺,浓郁的奶茶香味儿打从店内飘出来,叫魏妆心神一醒。记起这家铺子的果酱奶茶乃是一绝,还有炸串儿,用西域的孜然胡椒再加川蜀的辣椒面抹上,当真?好?吃。


    前世她时常嘴馋,便叫谢敬彦出门打包一份带回。后?来中馈忙碌,夫妻薄情,这家店却搬迁走了。


    魏妆便忍不住叫停马车,携了谢莹一道去尝尝鲜。


    第38章


    盛安京城墙高筑, 城内琳琅美食珠宝玉饰,五花八门繁花似锦,各家铺子为了招揽生意自是花样百出。


    茗香醉才开张一阵子, 老板灵光乍现想出个好主意,在铺内的墙上置了一块大画板, 美其?名曰“真情话意”。


    光顾的客人只须多花一文钱,便?可在板上贴一个真心?话便?签, 可匿名也可署名。花的?钱越多,便?签颜色越醒目, 挂得时间越长久;若是能再花多点, 替你当面去人前传话都?可以。


    如此一来,吸引了不少男郎佳女。


    谢莹和魏妆下马车,抬头瞥了眼, 店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往墙上看?去, 但见情话比比, 好几张不出意外都?是写给三哥的?。连要债的?都?有呢:“太学旁书局的?吕某人你有顿饭钱没还。”


    谢莹瞧得新鲜,忽地往高处一瞟,还看?见顶头有张红石榴色的?便?签, 这种颜色挂得时间最长, 写的?是“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 莹盈吾心?。”


    好生凑巧啊,“芃儿”恰是谢莹少有人唤的?乳名;而“莹”又?是她?的?大名。


    芃芃黍苗, 乃比喻女子生机勃勃有活力有动力的?样子, 后半句则似在诉说谁充盈了他?的?心?。


    但谢莹可不会认为在说自己, 她?在京中平实无华,既无妆妹妹的?绝艳美貌, 又?无大姐二姐的?活络人情。


    而看?那字迹之犷,亦不像出自读书门户的?手笔,挂得恁高,也足够含蓄。


    谢莹收回?眼神。


    魏妆已经点好了两份蜜香冰茶加盖樱桃红豆乳酪,又?要了几支鸡鸭鹅杂与玉米、土豆等?烤串,便?站去一旁让道等?待。


    没想到,却会在这里撞见了谢敬彦,和他?那个藏得幽深仔细的?大琴师,鹤初先生。


    但见对面三层的?瑞福客栈前,停靠了一辆熟悉的?马车。谢敬彦穿银玄菖蒲暗纹修身长袍,站在车外,身旁是个浅蓝直缀男子,两人俱是年轻鲜靓。


    而后车帘掀起,探出来个二十三四左右的?秀逸女子,比谢敬彦稍长年纪。她?目上系着眼罩,清弱薄长的?身形,脸庞灵隽白皙,气质脱俗。


    人们总夸魏妆楚腰蛴领、婀娜娇媚,魏妆却头一次发现另一种角度的?女子之美。如眼前鹤初先生风骨,她?穿一袭淡杏色斜襟长裳,却单薄挺秀,风姿飘逸,叫魏妆看?了都?情不由衷啧叹。


    谢敬彦好似对鹤初先生颇为用心?,旁边本已有王吉和侍从相扶,他?仍然弯起袖腕试图一托。那俊容温雅,还有魏妆少见过的?周全运维。


    这还是魏妆头一回?遇到鹤初先生。虽说婚后宅居十三年,但她?心?知?谢三郎不喜悦自己,便?几乎不涉及他?翡韵轩附近区域,连倾烟苑都?没去过。


    此时一瞧,刹那明白前世?他?为何冷淡了。


    ——有如此的?红颜知?己在侧,即便?不食烟火,也如饮甘泉。


    自从中了蒙汗-药后发生的?一幕,魏妆就确定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否则,若拿前世?后来夫妻薄情对比,即便?再心?凉,可最初炽忱的?悸动也始终燃着余烬。


    而那日在马车里,隔着衣缕听见男子笃定的?心?跳,魏妆却只?是伸出手煽去他?一掌。


    爱过一遍就算了,既捂不暖那颗心?,何故再次纠扯?


    她?明显觉得谢敬彦与鹤初更为般配,似一对仙侠眷侣般清气漂浮。而不像自己,在他?眼底大抵是胭脂俗媚。


    魏妆淡淡盈了一笑。


    谢莹也看?见对面了,张口唤开一句:“三哥,你怎的?会在这里?”


    话毕瞥一眼旁边的?盲女……分明就是女子嘛。


    虽然气质独雅,可女的?就是女的?,女人看?同性的?眼光最准了。不知?道府上哪个烂嘴皮子的?,竟然传谣是男倌假扮盲女,诬陷三哥清名,好生歹毒。


    好在自己亲眼所见,看?今后谁还敢胡说。


    又?忽地瞧见台阶前的?乌堂主,便?神秘兮兮对魏妆低语道:“喏,那位就是悦悠堂新接任的?堂主了,我说长得可周正吧?京都?大小花坊的?老板里,最为标致之一!”


    魏妆顺势瞥去,但见男子发束玉冠,星眸薄唇,挺拔而立。


    若说谢敬彦是清修凛绝,似谪仙莅尘,这位则仿佛在世?诸尘埃中翻滚过,多少藏污纳垢或黑祟低霾在他?这都?能通吃,洒落不羁。


    两人站在一起,一正一邪。正却非纯正,邪亦非彼邪,前者势压,后者谦从,分明道不同。


    ……谢敬彦那副俊颜,果真在哪都?出挑。


    魏妆略微一叹:“长得的?确不错。”


    谢敬彦已经听到三妹一声唤了,他?看?过来,映入视线却是魏妆的?唇形。那嫣红口脂涂得娇润,晶莹莹如饱汁樱桃,晓得她?评价的?是乌千舟的?容貌。


    念及魏妆在马车里的?那一番言行,他?业已淡定,不会再去纠结她?说甚做甚想甚么。


    知?她?是在继室身边长大,难免心?思乖僻、有着复杂的?攀谋打算。只?不知?藏在她?心?中的?是个谁,竟能越过自己。他?陵州谢氏门阀世?族,积淀丰奢,谢侯府盛誉朝野,德高望尊,旁人能给她?的?,他?如何不能给?


    呵。


    谢敬彦修朗长眸微挑,温和道:“街市嘈杂,你二人如何也在此处?”


    三哥果然说退婚就退婚了,转眼好生豁达。


    谢莹走到对面,嗔道:“还问我呢。你们大下午的?带着人,可是来这瑞福客栈逍遥?”


    瑞福客栈乃大晋朝一大客栈,分布南北各地,据说老板身价了得。而这里除了提供住宿,酒菜茶品也格外出名。


    魏妆亦跟着过来,照常福一福礼。


    合欢缠枝的?裙裾随动作拂起风,花息蚀骨。谢敬彦极细微地噙住薄唇,答道:“请了朋友到此喝茶。喝茶却不算过分的?消遣。你可要随同一起?”


    悄然有一丢丢解释的?意味,却疏冷。


    谢莹忙摆手:“不了。我们出来是去花坊搬花的?,正巧看?见新开了间果饮子铺,便?来尝尝鲜。那墙板上贴着好几张对三哥的?表白呢,你可要抽闲去看?看??对了,眼前便?是那位琴师么,难得一见。”


    鹤初先生却非不能示人的?,她?入幕谢三公?子门下之前,本来就在各处茶肆酒肆以琴艺为生。只?是天性不喜欢交道罢,平素遂便?宅在院子里,鲜少露面。


    鹤初露一笑:“三小姐所言极是。”


    又?忽而顿一顿,朝向魏妆的?方向,少女幽淡的?花香沁入呼吸,她?稍默,觉得挺好闻。问道:“这边的?便?是新来的?魏家小姐吧?”


    魏妆听出了那言辞间的?停顿,并不以为奇怪。毕竟谢敬彦这样的?男人,相处久了少有能不动心?念的?。鹤初既是他?红颜知?己,能不打听自己才怪。


    她?便?回?答:“正是魏妆。你是鹤初先生?久仰。”


    婉转中带着一丝甜美的?嗓音,又?不矫揉造作,怪招人稀罕的?。鹤初自己听着都?舒适,何论是谢三公?子。


    难怪前阵子公?子听琴抚琴失了沉稳。只?是这几天却又?好了,一贯的?清绝高深,但余下几许微薄的?克制严敛。


    鹤初说道:“自从你来没多久,我那只?短毛白猫便?总是天擦亮跑出去,辰时透亮了才溜回?来,闲都?闲不住。我闻着它气息与你身上相似,便?猜着是你了。得劳你喂养,摸着肉厚实了不少。”


    原来说的?是那只?贪吃馋嘴的?小白猫。确是有只?猫咪每次天蒙蒙亮就挤着窗缝进来,窝在魏妆的?脚后跟打鼾,起初沈嬷还赶,后来赶不走,魏妆也觉得窝着挺舒服的?,便?任由之了。


    魏妆笑说:“原来那只?小白是先生的?。我见它喜欢吃,便?喂了它一些淡口的?点心?,它吃得倒是香,走了又?再来。近日住在附近,常听先生抚琴,先生琴艺好生精妙,未曾想到这只?美猫亦是你养的?。”


    自听到那句“淡口的?点心?”起,一旁玄衣男子清挺的?身躯好似隐忍僵意。


    ——宁给喂猫吃。不给送人。


    鹤初先生不知?何故,便?存心?道:“要论琴,三公?子的?琴艺更加精绝。魏姑娘若得闲,可来小院听听。”


    算了,郎才女貌,锦瑟和鸣的?,魏妆不去打扰他?们。便?客气道:“谢三哥清修,应当不便?吵扰。在倾烟苑里听琴,虽隔着距离,但那琴音幽幽,若有似无,更别具意境。就在外面听也好呢。”


    旁边的?乌千舟瞧得起劲,这女子姿容夭姣,罗衣红裙,姝颜翠鬟,美得不可方物。始一出现,谢宗主的?气场都?不对劲了。


    哟呵,没想到啊,玉树临风、惊才风逸的?谢三公?子,原来钟意这一款。


    逃不开尘俗,本以为他?该吃素的?。


    只?乌千舟的?重点还是在花上,不禁接过话茬问:“原来这便?是敬彦的?已退亲未婚妻,魏小姐了?莹小姐的?两盆香玉牡丹,着染了白菌,我几次医治。这次出城回?来,竟发现白菌枯干,原是你给治好,真叫在下佩服。哦对了,我是悦悠堂的?堂主,姓乌名千舟,别号轩怡。今岁二十一,算是敬彦的?茶友。”


    他?在人前称谢敬彦名字,人后时有唤宗主,并不想暴露悦悠堂的?另一层生意。


    魏妆起初只?作寻常,听到“轩怡”二字,蓦地露出诧异。这位英俊潇洒的?乌堂主,竟然却是嗜花如命、行南走北的?轩怡居士!


    魏妆爱花,前世?一直以为轩怡居士该是个四五十的?儒雅隐士,并在心?中默默景仰。


    怎知?竟如此年轻,桀骜而玩世?。


    她?忽记起来,轩怡居士卖掉金履花筹钱一事,看?来应当是悦悠堂未有继续经营,后来又?另开了萃薇园。


    但比起萃薇园,眼前的?悦悠堂虽面积不大,然而地处永昌坊,却是十分适合与京中各家的?官眷来往。


    魏妆心?中升起了一丝想法。


    她?言语不自觉露出敬意,答道:“原来是乌堂主。那白菌乃是分-身孢子,经上风口的?长寿花叶下隐藏吹来,故而反复。我已经留了花肥与药粉,也从严管家处交换了花种,改日若有不懂的?,再向乌堂主请教。”


    谢敬彦觉得不舒适。魏女对这人也热络,对那人亦周全,就唯独无视他?。


    他?凝着魏妆窈窕的?身姿,错开距离,冷淡道:“时辰不早,上楼去吧。”


    拂袖转过身去。


    岂料正在此时,前面的?岔路口,一辆牛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尖声嘶扯着竟然朝向魏妆横冲过来。


    魏妆全然没反应,太仓促了,几乎谁都?来不及拨开她?。眼见着女子纤蛮腰肢便?要抵上牛角,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谢敬彦忽从台阶错身掠过,只?见托起魏妆在空中打旋,而后匍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喑——一瞬无垠空旷。他?愿舍身换她?——换她?——势必换回?她?——


    那短暂的?决断中,脑海里浮过彼此在氤氲的?车厢内,他?克制着汹涌冲动,搂住她?柔润腰肢的?沉醉。


    他?头一回?那般悸颤而珍视地吻一名女子。破天荒吞下满腔醋味,仍愿专情似初。


    无论是谁,勿论过往,从那之后,绝不容任何人再染指她?。


    “阿妆,何苦消磨我,我放不下你!”


    他?一只?胳膊拖着魏妆的?后颈,另一只?膝盖半屈于地,为她?支起缓冲的?空间。谢敬彦视线一黑,陷入黑暗。


    那边贾衡已经飞速制住了牛车,乌千舟继而在石桩上捆紧缰绳,一场惊险堪堪避过。


    人们围拢了过来,但见一个姿色绝美的?女子被箍在正街心?,撒开一幕灼媚裙摆。男子修挺身躯俯低,俊朗的?额峰不知?在哪划开了血口子,渗透出一缕细小殷红。


    路人便?指着手,议论纷纷的?。有识得谢府三公?子者,遂将魏谢两家退亲一事说道出来,顿时更惊起千重浪。


    魏妆惊魂未定,好似听见谢敬彦闭眼前说了句什么,却嗡嗡地听不清,片刻后才缓和过来。被男子孔武身躯箍得沉重,她?试着推了一下,无力攮不起。


    “谢三哥……谢敬彦,既然已退亲,你可还能起得来?”她?唤他?,不确定他?是否伤着。


    谢敬彦薄唇贴着女子的?耳侧,似乎脑海胀痛无比。有甚么又?远又?近、又?明又?暗的?光束,在迅速地忽闪忽闪,让他?连呼吸都?续不上劲儿。


    他?迷糊中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了裤子、袍摆、裙裾和一双双不同样式的?鞋履,人们的?脸庞在惺忪间分外朦胧,似乎都?在指手画脚地议论,音量无限放大又?静音。


    他?感觉到臂弯里正抱着的?女子,软和温暖的?血肉似隔着她?薄薄衣缕沁入心?骨。


    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幽淡花香。


    她?的?身姿如何又?能暖过来了?甚至,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离开了自己和睿儿!


    谢敬彦稍微稳定了下心?绪,视线与神思五感渐渐掌控住了。这才又?看?到自己烙了烧痕的?手面,变得光洁如初,而一串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正绕在腕间。


    手上的?疤乃是几年前争执时,女人把?他?案卷扔进火炉里,他?捞出来时烙下的?。而这串黑玛瑙,也早就因?为其?他?事,被自己捏碎了好多年。


    他?念起昔日,心?中空落的?钝痛感瞬时加剧。


    记得他?处理完公?事,伏在长案上假寐。


    缘何一间书房里,忽然这般拥挤人多?


    不对,这是在大街上,街心?中央。


    也无了幼子谢睿。


    而他?睇了眼身下女人,是一张日夜怀想的?娇颜。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杏眸恍惚,盈盈光亮。更且,未有裹胸,而那酥柔就贴紧他?银玄色的?衣帛,亦未盘妇人髻。


    是他?在梦里,还是她?又?活了?


    他?今日穿的?更非这身衣裳,乃是御坊特?制的?超一品云锦紫袍!


    谢敬彦扫了眼四周,侍卫贾衡,二十出头的?模样,乌千舟,年轻,还有鹤初先生,王吉……


    谢敬彦修长手掌托着少女松柔乌发,定定凝了一瞬,看?得魏妆愣怔吃惊,莫名想起十三年后的?一双沉遂凤眸。他?却又?忽地收敛神色,而后扶了一下她?,立起身来。


    一般情况未明时,他?皆从容沉稳,让旁边先开口。


    乌堂主走过来叹道:“敬彦,可算是有惊无险!那牛受了大鹅的?惊吓,刚巧魏小姐、你的?前未婚妻,她?今日身着红裙,这便?冲过来了。好在没事。”


    江湖损友,不放过任何一次揶揄的?机会。周围人群顿时都?听去了,嗡嗡议论四起。


    谢敬彦蹙起浓眉,默:魏小姐、前未婚妻……


    得了,这下魏妆都?不用费心?机,所有人都?晓得自己与谢府退了亲。


    她?原本不打算将这事儿闹大。


    魏妆也支着身体?站起来,看?见谢敬彦袖摆划断了一片,额际亦划破口子。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步上二楼的?台阶,根本没想到竟会舍命出手救自己。


    总归今世?的?谢三还有点人情味。


    她?掏出手帕,稍稍一想,又?朝王吉道:“王吉,替你家公?子擦擦。”


    王吉唏嘘:啧,姑娘是真狠呐。公?子为了救她?,她?把?帕子都?掏出来了,却不愿伸手一拭。


    枉公?子睡梦里都?在念叨她?名字。


    但却莫名听她?的?话,走过来垫起脚尖,给谢敬彦拭额头。


    三公?子个高,这一矮个儿垫脚给一高个清执美男子擦额头,像话么。传出去又?该谣言满天飞了。


    谢敬彦沉冷嗓音,始才淡道:“这是怎么了,我准备做什么?”


    惯常芝兰玉树的?气场,莫名多出凌厉如渊之势。


    乌千舟拍袖——怕是脑袋砸短路,一时忘记事了。


    忙含糊道:“带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来瑞福客栈喝茶啊,你忘了?”


    谢敬彦望了眼瑞福客栈牌匾,还有鹤初先生的?眼罩……司隐士?十三年前?


    他?隐忍城府,只?作淡漠:“我无事,一瞬发晕了。走吧,进去。”


    错开魏妆,清贵身躯拂风而过。


    经过鹤初先生身旁时,鹤初明显感觉到,他?连前几日那薄薄的?隐匿纠结,竟都?荡然无存了。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


    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诚然,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再度年?轻十余岁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差异。总不?过?是伏案到夜半,不?会因习惯了汤羹犒劳,而思想女人的厨艺与按揉肩脊。


    他盯了眼桌面叠得整齐的六张手帕,还有小厮送来的两盒擦伤药,露出萧冷的笑弧。


    前世手帕是魏妆交给自己的,为了高?嫁,少女眼中盈满羞慕,唤他一声“彦哥哥”,使他沉凛的心底抓挠。只谢敬彦中了饴淳公主?下的媚-药,看不?得她的娇妩惹艳,所以大步拂袖离开。


    这一世,却是那个?贪昧阿谀的婆妇私下巴结,而魏妆却坦诚,只是用他来做备胎。


    谢敬彦将膏药拂去了筐里?。


    男子沏茶慢品,回顾了一番这个?时期的朝局。而后拨开长案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了书柜中的暗屉。


    内里?是一道明黄的卷轴,乃熙德帝留下的亲笔传位遗诏。当年?谢太傅临终前曾屏退旁人,郑重地交到谢敬彦手中的。


    今上淳景帝,乃先帝仁宣帝之?子。而仁宣帝与庆王高?迥的父王高?勉,皆为熙德帝的儿子。


    前世熙德帝驾崩后,朝中有传说皇位本该是传给高?勉的,但高?勉禅让给了仁宣帝。


    然而事实却是,高?勉试图假造遗诏篡位,被仁宣帝及时制止了一场动乱。仁宣帝自幼生母早逝,受照拂于高?勉母妃的膝下,情同一母所生。


    仁宣帝不?想要高?勉的性命,因念及风声若放出去,恐难能保高?勉周全,遂便?藏起了先皇留给自己的传位遗诏。仁宣帝对外?放话,是高?勉让位给了自己,保全了高?勉一王府安定。


    朝中自此便?一直隐隐相传,说皇位本该是高?勉的,仁宣帝占着军功,而抢走了皇兄的帝位。


    后来高?勉之?子庆王高?迥,在边疆那场大战中被箭射伤而死,人们便?猜测是淳景帝为了巩固皇位,及抢走庆王的未婚妻,而存心射出的暗箭。


    庆王高?迥擅征战,手下有一只骑兵营,自此便?失踪了,再也不?见回中原。


    可是却要问了,仁宣帝若有心取高?勉一脉的性命,早就可以“篡位谋反”而名正言顺地除之?,何必留给儿子淳景帝去处置?


    等到焦皇后生下了太子高?纪,高?纪便?一直困扰于是否庆王遗腹子的蜚语之?中。


    谢敬彦从太傅手里?接过?这份遗诏起,就开始命人打?听那支骑兵营的轨迹了。


    前世查了几年?后,才确认那只骑兵营已化?为游散于北契的部落,时常自发?与厥国?的跖揭单于挑衅。


    谢敬彦本欲将这支队伍找回,以求证当年?一事。然而绥太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周旋,致使那一支散部阵亡于一场莫名的游击中。


    太子的身份便?不?得为证。


    既能再活一次,谢敬彦倒不?必迂回,可直接照着后来寻出的线索,去找他们的踪迹。


    昔年?仁宣帝感念高?勉母妃的抚养,始终不?允许拿出遗诏为自己正名。如今要说服朝臣们相信太子的出身,那就只能去求证,淳景帝并未射出暗箭这个?环节了。


    他想了想,将卷轴搁进了暗屉中。夜已渐深,便?起身回卧房去睡觉。


    卧房……已经多年?未容他就寝的某妇人禁地。


    第40章


    这时的书房还不在后来的位置。前世是在成亲后, 谢敬彦才将书房搬到?了卧房的对面。


    他现?在的这间书房,阳光充裕,通风尤好。因知晓魏妆自幼喜花, 且又?远嫁入京,有些喜好傍身也好, 便腾出来给她用做花厅。不露声色地把书房搬到?了卧房对面,只须一开窗, 便能与她正屋赫然相见。


    奈何魏妆却未领这份情,花厅几乎空置着, 很长时间内都不见她对花卉的喜好。


    她出身低, 生母是商户,乍然嫁进谢侯府,便急于掌握中馈。三日新婚期一过?, 就从母亲手上?领过?了钥匙串, 此后沉湎于琐杂事务, 难得见她抬起头来瞧一瞧谁。


    便连夫妻间本该的旖旎缱绻,她都变得稀疏应付。


    谢敬彦一直都清楚魏妆在入京以前,早就已心有另属——这可是她两世都亲口说出的。


    前世在魏妆进京前夜, 谢敬彦也正好运送祖母的贺寿花瓶途经沧州。因念及魏家?长女的行程或将至, 便让贾衡去察看粮船,顺道把人接回。


    谁知贾衡下到?舱板上?, 却听见里头女子媚糯的嗓音说道:“既然入京,从前贺小爷的事儿便了断, 奶娘莫再提, 免得彦哥哥猜忌……强扭的瓜不甜, 我分明无?意于他,便是委屈从嫁, 也只为?了攀谋奢荣,那样的日子可有甚乐趣呢?”


    贾衡火冒三丈,当即调转马车,人也不接了。


    回到?府中报与主子听,谢敬彦便晓得了魏女不喜悦自己。


    只是等到?见了她,女子分明娇矜怯懦,遇事躲藏,肌肤莹嫩如雪,生得人畜无?害。他便又?忍不住,总以为?她该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他始终记着少年初见时?的一幕,又?及祖父的谆谆叮嘱,便还是娶了她,专情待之?。


    新婚花烛夜,魏妆却不知何故未落红,她蜷起娇姿箍紧在他腰间,羞红着双颊,晶莹泪珠与嘤咛不断。谢敬彦隐忍着汹涌的醋意,瞒过?她,自己划破手指滴在了床褥上?。不管她是真情或假意,至少第二天收拾的婆子看去,也好堵住众人口舌。


    心说筠州府军屯之?地,惯常学骑射,兴许是什么其他意外,且不必去计较。他与她五指相扣,却将她视作唯一。


    没想?到?这一世,她倒直言不讳心中另有所属了,更甚至主动对他做出那番逾越的“挑衅”。


    一个待嫁少女,吻技堪比后来彼此的行-房私密。


    谢敬彦也是着了魏妆的道儿。


    与她的那夫妻寥寥数次,叫他镂骨刻心,食味入髓。


    他到?底京都第一公子,素来克谨自律,清修寡欲,却逃不出对一个婀媚女人的执着。


    多少年了,任他权势滔天,任母亲如何怂恿和离,即便朝中无?人不知左相与夫人貌合神离,他偏是连一张架子床都舍不得挪去。分居几年,他就睡了千百夜她对面的书房。


    暗夜静悄悄的,只余廊下一盏灯笼散着幽光,谢敬彦回到?久违的卧室。修挺身躯俯下,看了眼空荡的拔步床,掀开来被子。


    想?到?白?日二十弱冠的自己,当街救下魏妆时?的执念。他在穿过?来的瞬间,听到?了心底炙切的渴望。


    就恁地动心么,为?了她深受消磨?


    罢了,她既无?情你兀自专情有何用?


    全?京城都知道的夫妻离心,何必再捆绑一世。谢敬彦成全?魏妆。她既是不喜他,退亲便退了吧,放手各自相安!


    都算作他前世未照顾周全?的错。


    他言出必行,视她如妹。保她安稳无?虞,她爱谁与谁,能自在活着就行。


    *


    一夜无?梦至天亮,睡醒来已是辰时?。


    谢敬彦常年子时?卧、三更起,已许久未能如此高枕无?忧。


    看来当个清闲的翰林院修撰,却也未尝不好。


    然而陵州谢氏肩负着重?责。


    谢敬彦忽记起,太-祖-帝留给?谢氏的使命密令须一代传一代,自己突然穿回,尚未将密令交代。


    但?却不失为?一件自私之?事。以他身为?左相多年打?稳的局面,至少可保幼子谢睿一世,以及当朝百年内的安稳了。至于以后,端看高氏皇族的造化。


    而朝局,既有经验可循,这一世则游刃有余,查缺补漏,操纵于股掌。


    如此思想?,他冷冽眉线稍缓,宽下心来。


    王吉端着衣物盘子走进屋,为?三公子更衣。云麒院里没有侍女,有也只有中年婆子,公子的一应近身事务,大都是王吉在伺候着。


    王吉就觉得,公子经昨日一瞬事故后,越发深不可测了。


    尤其这会?儿初睡醒,面如冠玉,神骨清隽,却一道冽冽的凌气压迫,叫人冷不丁地敬惧。


    想?来男人若受了情伤,也是很惨的嚯。


    毕竟盛安京一百年里,难能找见哪一对,退婚退得如此轰轰烈烈的。在人群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前未婚妻倒于地上?。险些破了相,拼了性命救她,却未得她一帕擦拭。


    啧。


    若是一对寻常人也就罢了,偏他一个雅人深致、俊美无?俦;她一个娇姝绝艳,灼如桃花。你问谁能记不住?


    王吉为?公子系上?玉冠,抖开月白?长袍。


    谢敬彦下意识道:“去把我那件瑞兽紫蒲纹的拿来。”


    唬得王吉一楞,朝廷对官员穿衣品阶严苛,公子一般不穿紫袍啊。


    但?见谢敬彦问得自然而然,仿佛真有这件衣裳似的,王吉忙嘀咕道:“府上?从未裁制过?这件,公子莫非梦中穿过??”


    谢敬彦倏地反应过?来,看了眼书童欲言又?止的同情为?难样。他亦想?起了前些天为?情所困、日思夜寐的自己——真够犯痴啊,爱过?就算了,及时?止损。


    她不悦你!


    谢左相心下提醒道,此时?尚是六品修撰,莫将气势表现?太出挑。


    遂便套上?了那一袭月白?晕锦绫缎袍,涂了层擦伤膏走出云麒院。


    他身影清贵修长,行至舒霞筑的拐弯处,稍做一默,又?泰然自若地往老夫人现?年住的琼阑院踅去。


    他本是履薄临深,内外兼修,擅弄权谋,这般稍作调整,行止就与先前无?异。


    人活在何处,何处便为?当下。


    *


    正值辰时?上?,琼阑院的厅堂里坐满了谢府大小三代人。后天就是庆寿日了,届时?必然宾客盈满,车水马龙,得先把各人负责的要务分配好。


    谢太傅德高望重?,虽已仙逝,然圣眷长荣。今岁谢府解了丁忧,给?一品诰命罗君老夫人过?寿,淳景帝早就放了口谕,务必使得寿宴办得风光尽兴,还特特放了谢府的男丁五日假。


    到?那天,别说是宫里宫外的宗亲世家?了。就是外州府的谢氏族戚与官员,许多都已经提前到?达了京城,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客栈里。陵州谢氏族长一支,这等大事出不得半分差池。


    一时?间,罗老夫人雍然端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别是大房二房的老爷夫人和小一辈。


    一眼望过?去,就基本全?是大房的人。若非为?太傅丁忧,二公子谢宜与三小姐谢莹,此时?也都该成家?了。


    只等老夫人这回寿宴一办好,紧接着就可以给?谢宜将婚事圆了,谢莹的待要再与奚家?商议商议,挪到?秋天去。


    汤氏细细一较量,二房可有多萧条啊。好容易生出一个沧海遗珠般的三郎,又?怎样,还不是被六品屯监小官女退婚了。


    哟呵,想?想?就发笑。


    眼见谢敬彦着一袭挺展绫缎袍,面如冠玉,丰神朗秀,额头上?刮破的一道伤口醒目。


    汤氏存心啧啧然道:“那赶牛车的该抓来讨一顿打?,听说场面好生紧迫,若是晚了一步,后果不堪想?象。偏又?在当街发生,却把退亲闹得人尽皆知了,咱们谢府上?下几代,何曾有子弟这般境遇诶!”


    她与其说关切,倒不如说在揶揄呢。


    二老爷谢衍一向儒顺安常,启口接过?话?来:“魏家?侄女遇险,敬彦出手相救,便是受了伤,也义不容辞。换做谢家?的任何一个公子,都理应责无?旁贷。只是退亲这一事,你们年轻人未免儿戏,若依父亲老大人在世时?的心愿,必是盼着谢魏能结成亲家?的。这桩婚我看还应再商议,不可草率,敬彦你说说看是何意?”


    谢敬彦睨了眼魏妆,女子正似屏着息,警觉而疏凉地望向他。


    她绝然不要他。


    确然,前世谢敬彦多有表达过?缓和关系,哪怕曾误会?她与梁王有过?勾当,他亦仍能说服自己回她卧房,再行夫妻之?好,以消府上?非议。他确是真心与她相伴一世的,但?却如何,始终没能暖热她的那副石头心肠。夫妻离心数年,他吃过?她多少回冷眼刀子闭门羹?


    谢敬彦心一沉,而后说道:“既出自魏家?长辈的嘱咐,我悉听魏妆的决定。便是祖父昔年也曾说过?,若魏妆主动要退婚,不可阻挠。”


    谢衍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心中的魏家?谦恭守良,家?门风骨令人赞赏,一直是希冀达成父亲遗愿的。


    只得转向魏妆说:“魏侄女不妨事也说说看,无?论如何,都尊重?你自个心意。”


    说起谢衍这个公爹,却是对魏妆很体谅的。但?谢敬彦上?任左相后,弑宗亲篡改史,父子决裂。谢衍死心入了道观避事,提起来让人唏嘘。


    ——谢敬彦此人无?情寡欲,也好在手段从容,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谁都惧他却又?敬仰,朝局没了他盘不动,反而众星拱月,成不了孤家?寡人。


    魏妆回神过?来,既得了谢三舍命相救的人情,她就也替他开脱几句道:“谢三哥说得在理,退亲确是家?中长辈的心意。二伯父大人切莫因此事挂怀,若说当年祖父曾救过?老太傅,昨日三哥那般危急之?下救了我,便算是两桩事抵消了。晚辈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真该感激三哥的出手,盼望三哥能尽快续得良缘,同德同心,百年好合呢。”


    如此一言,把那救命之?恩一事还真就算作扯平了。


    罗鸿烁没想?到?啊,姑娘竟是巧言会?道,一桩桩一件件的,但?凡从她口中述道出来,总能般般圆润周全?。


    如今全?城都知道魏谢两家?退了亲,她虽说不上?后悔,毕竟仍坚定着孙儿辈的门第不可破。一时?却莫名地,说不出来的几缕失落。有种本来到?手的明珠,从指尖漏了出去的缺亏感。


    罗鸿烁也已听说了昨日的情况,加上?谢莹一番活灵活现?的描述,很是唏嘘后怕不已。当然更庆幸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否则你瞅瞅,姑娘生得百媚千娇,多少朝都难能找出的一个绝色美人儿。先莫说她已入了太后和德妃的眼,出了事谢侯府没法子交代。就单论魏家?吧,大老远把人长女叫来,弄出了伤,还成何体统?


    罗鸿烁虽然嫌魏氏门第没落,却也没想?将关系闹僵。


    只又?心痛自个金玉隋珠般的孙子被轻慢贬值了,堂堂谢太傅亲自栽培出的栋梁,竟被三番几次推拒。再有,要避开饴淳公主选驸马一事,更该加紧谋划了。


    幸在马上?办寿宴,到?时?各家?贵女来往庆贺,还能瞅瞅有无?中意的定下来。


    罗老夫人便擒着茶盏道:“既如此,大房的便开始说正事吧。”


    汤氏倒并不希望谢敬彦尚公主,倘若取了那饴淳回来,她汤氏压不住、也没好日子过?。顶好就是这一波风声过?去,他老三的身价被压得低些,取个四五品官女回来就算了。


    细数自己儿媳和女婿的出身,汤氏好不得意。主筹寿宴事务的是她,她端坐在左侧上?方,掐重?嗓门道:“为?母亲贺寿,乃是谢府这三年来的头一桩喜事,容不得有半分的闪失。难得如此热闹,再加近日风声四起的,必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各人这几日便受累点儿,为?着老夫人的福寿,也都是应该的。弟妹,你说呢?”


    特意提点祁氏,为?着祁氏最近没少在背后抱怨这抱怨那的,好像就她二房一个人忙。


    那话?中还掖着几缕扬眉吐气的得意,汤氏所谓的“风声四起”,可不就是眼下满京城皆知的,三郎被退婚么?汤氏连带着看魏家?小姑娘,都越发地讨喜起来了。


    这个时?候问祁氏,明摆着就是叫自己在母亲和人前难堪。


    祁氏牙咬碎了往肚里咽,被汤氏奚落又?何止一回两回的,不气不气,气撑了白?受罪,多这一回不多。


    祁氏却是真不计较奚落,反而叫她好生庆幸,虽然闹得满城皆知,总好过?自己儿子出个三长两短吧。


    她管不住敬彦救魏女,男儿郎动了情,九头牛拉不回。偏这小子还死嘴硬,说什么视作义妹,义妹值得你豁出去飞起来舍命去救?值得你夜半梦里喊她闺名?真个叫做母亲的捉急。


    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没事就好。


    等祁氏日后找到?个厉害的儿媳,还有什么可愁的?早晚把账一一收回来!


    祁氏保养得宜的脸上?便晕开笑容,施施然道:“大嫂说了算,大嫂安排的活儿,事事皆有道理。”


    虽然软无?棱角,怎么听得每一句都在反讽,汤氏心里怪不舒服。


    魏妆坐在右侧下首,老生常谈一般地看戏。暗自觉着这祁氏若不做婆婆,倒是有几分趣味。


    说来祁氏抱怨虽抱怨,事务却是做得极好的。像是有着完美严苛,所负责的桌椅彩挂等物件,嘴上?说着累死不偿命,实际连一道细微之?处都要查验妥当。只是做了也就做了,不知道向老夫人跟前讨好罢。


    当然,嘴也是足够闲碎。


    如今想?来,多少的非议是从她口中“无?意间”,三言两语地透出去呢。八卦造谣儿子第一人是也,造谣完儿子,造谣儿媳,没一个落得轻省。


    这厢汤氏讨不着便宜,便安排起来各人的职责,扬声对外头的管事们提点道——


    “后日一早,寅时?一到?,各院主事的都必须立即起床,实行点名制。当日我与大老爷在府门前迎客,二老爷与二夫人在院内待客落座,大公子谢宸与儿媳司马氏在旁辅助。妾室乔氏因不通理账,便在后厨茶水用度上?,与几位二等嬷嬷一起盯着点。二公子谢宜、四公子谢宥,两人便负责招呼年轻的男客。再有三小姐谢莹与四小姐谢蕊,你们照应着各家?的女郎们,都别让谁冷落了。”


    汤氏吩咐好,特意留了谢敬彦和魏妆不安排。扭头转向罗老夫人,意味深长道:“母亲看看,可还有什么添补的?”


    如今魏女既然不能做为?尚公主的挡箭牌,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罗鸿烁再看魏妆,心态倒是平和了许多,也只将她当做进京贺寿的世交看待。


    她便措辞道:“魏妆昨日受惊,又?是远客,便不要累着姑娘了。只我那几盆花,怕是要特别拜托你照应一下,到?后日有个好模样端出来应应景。”


    魏妆听得好笑,这老夫人墙头草,前世为?了打?压自己,明明喜欢花,愣是装了许多年的无?意。非在陶沁婉的巴结下显露原型。


    这回却是不遮掩了。


    但?此事对自己有益,魏妆乐得接手下来。


    她得体地搭一搭手,柔声应道:“喏,老夫人且放宽心,定然叫每盆花儿都朝气蓬勃。”


    女子嗓音娓娓,泰然端方,与前世起初的娇懦判若两人。


    而那贪昧婆妇,竟本分的立在身后半句不发。


    果然,天性本就是个厉害心机的女子么?这一世不打?算嫁给?他,确是装也不装柔弱了。


    谢敬彦收进视线,沉凛垂眸,对老夫人道:“我便与祖母同在前厅迎客吧。”


    罗鸿烁正有此意,正好站在自己跟前,多见见各府的千金。便答应了下来:“如此甚佳,届时?你大姐、二姐两个也都会?回府,在我的跟前活络着,多你个公子却是恰好。”


    一时?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分工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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