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那边又频频传来好消息。顾钦的手术进多次取得阶段性胜利。
他脱离了间歇性昏迷状态,慢慢地可以动弹了。
顾柠西抽了时间去了一趟医院。
只是暂时没法近距离接触,只能站在隔离玻璃外远远的观望。
之前病弱的小男孩,正在被护士照顾着换药,灰白的小脸比曾经多了几分生气。
这是最好的开端。
以后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顾柠西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了一会儿。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重新拽回这个世界,所获得的成就感是不可言表的。
这次来,她以为自己能遇见顾家的人。
所以,在来的路上她还在忐忑,思考着顾父顾母看见她会是什么表情。
但到了医院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家了。估计是回去准备顾钦的生活用品。
病房里只有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滴滴作响的仪医疗器。
她等了一会儿,没见人来,只好又凑近玻璃,跟顾钦挥了挥手。
目前顾钦的状况还不稳定,需要持续隔离观察。
顾钦很快发现了门外的顾柠西。
他的手指动了动,无神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神采。
他想去找她。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姐姐了。
进手术室之前,他曾有片刻的清醒,挣扎着问姐姐为什么不来。
父母却遮遮掩掩,难以回答。
——全家人为了他,放弃了很多东西。
顾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多年陪在身边的顾柠西不见了。
而现在,姐姐又来找他了。
他满心欢喜,艰难地朝她举起小手,小身板使劲往床边靠。
顾钦生了一张和母亲很像的脸。
浓眉大眼翘鼻梁,还长了两颗对称的小虎牙,一张嘴就能看见,像一只威风初显的幼虎。
只是因为常年卧病,身材纤瘦。穿衣服撑不起来,两条裤管晃荡晃荡,好似下一秒就要扑倒地上去。
顾柠西给他比了个赶紧回去的手势。
顾钦不情不愿地躺下,眼神却不肯离开门口。
很快,医生也出来了。
负责这次手术的主治医生告诉她,患者年纪小,还有轻微贫血。
一旦出现一点差错,在后续的心血管手术中可能需要输血。
医院血库暂时来不及调配合适的血型,但第二次手术却马上要做。
医院这边已经在联系其他血库,发动合适的青年献血了。
她好奇询问:“那我可以吗?”
她只是个养女,只要血型对,应该能帮上忙。
哪知医生无奈瞧她一眼:“不行,顾小姐,近亲属之间不可以献血。”
他又补充一句,“未成年人也不可以。”
顾柠西:“……”
不是近亲属,但是未成年。
她忘了自己还没满十八。
原本就上学晚,加上又复读一年,她比同班学生年纪大一些,尽管如此,她也不符合献血资格。
不过算算日子,也快了。
等考完这次月考,熬过期末,就可以过年了。来年秋天,又是新的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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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柠西讲了几天故事后,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徐筠白天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人睡得好了,气质自然也不一样。
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时间明显变少,公务也处理得有条不紊,整个人都流露出安和的气息。
经历过风波的公司逐步走向正轨,不需要人为的干预便可以稳定运转。
业务各个环节都有心腹把持,徐筠呆在家里的时间变得长了起来。
有时候,顾柠西早早放学回家做饭,却发现徐筠根本没去上班。
问他为什么不去,他只道:“现在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
在家躺着就有人为他赚钱,资本家的生活过得就是舒坦。
每当这时,顾柠西便会拿出规劝的姿态,宛如徐若川再世:“没事就不用去了?老板怎么可以不去上班呢?”
还会恨铁不成钢地感慨一句:“你不上班,谁来养你可爱的妹妹。”
她身上的书包很沉。
而且临近期末的时候,一天比一天沉,复习压力也大。
编排徐筠几句纯粹是考前解压的消遣。
徐筠不会真的和她拌嘴,只垂眸喝水:“你作业写完了?”
顾柠西想起如小山一般的试卷,内心一片哀嚎,便不再同他浪费时间。
累的时候,她宁愿选择先写会儿作业再去做晚饭。
这个时候学习最要紧。
饭可以不吃,分数不能不要。
然后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就误了时辰。
抬眼扫一眼钟表,早就过了饭点。
等她亲自做完饭,只怕都该睡了。
她心怀一丝丝愧疚。
一般来说,徐筠是会等她写会儿作业再开饭的。但他又不会主动来打扰她学习。没人提醒她,她就会忘记时间,饭点便总在往后推。
今天着实是让他久等了。
她点开外卖软件,先看好了自己想吃的。顿了顿,又犹犹豫豫退出店家界面,打算先问徐筠想吃什么。
在徐筠眼里,外卖都是垃圾食品。
她从来没见过徐筠吃零食,也从来不碰高油盐的食物,每天醒来的时间精确到分钟,严谨得一丝不苟。
所以他从来不使用外卖软件,也很抗拒她喜欢的食物,像一个古板执拗难以适应现代社会节奏的老年人。
这点不大好。
人活着总得尝试新鲜事物,保持学习的心态。她果断把手机递给他,“今晚不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帮你买。”
“作业写完了?”
他还是那个问题,被报纸挡住一角的脸微微倾过来。
……不仅像古板老人,还像督促她学习的老父亲。
顾柠西摆摆手:“当然写完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我今天忘做饭了。”
徐筠盯着她的手机屏幕,微微蹙眉。
他看到了她之前的外卖订单,几乎全都是没有营养的高热量食品。
“快点吧,现在好晚了,再慢点今天就没饭吃了。”
顾柠西催促道。
徐家别墅在郊区,晚了连外卖也送不到。
别墅区的夜间安保工作做的很到位,外卖员禁止入内。
虽然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但能在这里买得起房子的人,家里都有保姆,是万万不会沦落到点外卖的地步的……
也就只有徐筠,生来娇贵,甘于清贫。
家里那批女佣,上个月全让他解雇完了。顾柠西很是无奈。
“你要是吃不惯外卖,也可以自己做饭。我一个人点也行。”
她善解人意地为他寻找解决办法。
“不用,我已经把饭做好了。”
他放下手机,神情复杂地关掉那些垃圾食品的推送。
顾柠西有些受宠若惊。
她差点就要泪眼汪汪,心里想着徐筠终于出息了,知道怎么做一个优秀的兄长了。那一瞬间,他的形象瞬间从阴暗变得光辉灿烂起来。
顾柠西正感动着,心里又有些疑惑。
饭做好了?她怎么一点香气也没闻到?
她睁大眼睛,视线穿越他的肩膀,直直看向角落的餐桌。
巨大的水晶吊灯晃眼,桌上一排素白的餐具摆放规整,显得格格不入。
她才注意到那里有两盘不起眼的碟子。
上面是盛好的意面,淋了一些番茄酱,三两点缀着青色蔬菜和沙拉。
挺简洁。
但是……也太清淡。
顾柠西有些纠结。
“不想吃的话,你可以点外卖。”
徐筠已经拉开椅子,稳稳当当坐下,脊背挺得优雅而笔直。
神情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叉起一片蔬菜,送到嘴边。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放下,对她解释道:“反正只是意面煮多了,顺便盛了你的。”
顾柠西:……
怎么还有人给别做饭还做的这么傲气。
顾柠西哭笑不得,关掉手机,决定给他个面子,“行呗,那我就顺便来你这里吃个饭。”
她兴致勃勃地在他旁边坐下。
她拨拉一下最上面的酱,尝了一小口,味道竟还说得过去。
她不由得心情大好,开始关心起他来:“你昨天睡得怎么样?”
“正常。”他颔首。
饭桌上再次陷入沉默。
顾柠西道:“你怎么不回问我呢?”
她以为,关心都是相互的。你来我往的,才有人情味儿。
何况,吃饭的时候最适合谈心。
却没想到,徐筠才是那个把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最完美的那个。
话毕,她感觉到他黑沉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他顿了一下,嘴唇紧紧抿起,似乎是想拒绝。
又或者打算装听不见。
眼见顾柠西的表情越来越楚楚可怜,他终于叹了气,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
顾柠西欣慰地点头。
徐筠难得考虑起她的事情。
她积极点头:“还行,睡得好吃得香,学习没那么吃力了,就是有点累。”
高中生不累才怪。
就算是不学,也得在教室里坐满一天。
张蓝桉最近就有抱怨过,在教室趴着睡还不如回家睡舒服。
徐筠继续默不作声,半天才来一句:
“确实很累。”
他说得低沉,一脸淡漠地搅拌着沙拉,“不过是你自己选的。”
顾柠西埋头吃面,不忘顺嘴反驳:“我只是想靠自己努力而已。”
毕竟她只能靠自己。
没有人靠得住。
养父养母会把她送走,徐若川会猝然离开,徐筠更爱孤僻。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为她提供保障。
她没觉得这个选择有什么不对。
他哑然失笑,睨她半晌,像是听到了荒谬的谣言,眼眸里浮动着极暗的光:“你没有理由为徐家而努力。所以你的努力,是为了顾家?”
“其实,你应该对顾家的感情更深。”
他一语道破事实,仿佛早就看到了未来,垂眸道:“也许,等顾家来接你之后,你就会离开这里了。”
从时间上算,顾家才是给予顾柠西完整童年的地方。
一个徐若川,怎么可能留得住顾柠西的一生。
“或者,根本不用他们接你。等顾钦的病完全好了之后,你就会主动选择回去。”
他继续道。
顾柠西有些惊愕于这番奇奇怪怪的话。
完蛋,徐筠又开始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了。
他每天都在盘算着她什么时候走人,如今已经开始不屑于粉饰太平。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道他已经知道她今天去医院看望顾钦的事了?
果然……她就没法偷偷的干点什么事。
只要她前脚刚离开家门,徐筠就知道她去了哪里。
顾柠西以手扶额,只觉事情更加难办。
她这种两边来回跑的行为……应该再次给徐筠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和危机感。
只是他的说法过于尖锐。
到了徐筠嘴里,她仿佛成了一个见利忘义过河拆桥的自私鬼。
顾柠西眉头也没皱一下,缓缓道:“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她完全可以带着徐若川留的钱出走,回归顾家。等到顾家人摆脱了困境,徐家便再也没了利用价值。
徐筠立即不吭声了。
乌黑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霾。
和他先前设想的分毫不差。
无论何时,他一直是随时可以被放弃的那个。
但顾柠西又立刻摇头:“不过你想错了……我回不去顾家的。”
她仿佛在思忖着该从哪里说起,垂着眼努力组织语言。
“其实当初领养我以后,他们还打算生个自己的孩子。”
她的年代比较特殊,计划生育正是抓的最紧的关头。
但没过几年,韩美华还是怀孕了。
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预先得知了胎儿性别,冒着被查处的风险,坚决把儿子生了下来。
徐筠眼中有淡淡的不解:“因为你只是养女?”
顾柠西点头:“我那个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觉得养不活,都想把我送走,再要一个。”
“而且家里老人盼着抱孙子,催得紧,我妈……我养母就顶着压力再次生了个孩子,条件是把我留下来。”
“没想到我没死,还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
顾柠西说起久远的往事,不带一丝情绪,声线平稳,叙述理智。
仿佛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徐筠看着她,默然片刻,脸上不露端倪。
原来她也曾是,从出生起就不被祝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