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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神的新娘(一)


    明月中悬, 阔朗星河。


    “诸位都准备妥当了吗?”


    姜九思一身白?衣,站在玄极宗入口山门处,正对着身前四位将要与他一同前往河神镇的?弟子。


    “一切准备妥当, 大师兄。”四人齐声道。


    已至丑时末, 正是万物俱寂的?时候。姜九思点点头,率先御剑在前带路, 另外四人紧跟其后?, 幽蓝的?天空流过五条银线。


    草丛中忽然动了一下。


    动静越来越大, 姜九歌顶着几根杂草探出头, 见五人离开, 她掏出墨玉笛, 目光炯炯:“看你的?了。”


    被寄予厚望的?墨玉笛:“……”


    于是五条银线之?后?,又?多坠上?了一条小尾巴,像是燃料不足,忽明忽灭。


    姜九歌深谙“躲猫猫”的?致胜秘诀, 善于将自己融入各种场景, 足足在几人后?面跟了两天一夜才被姜九思逮住。


    姜九思提起将脸埋在小摊后?、试图伪装成小摊老板的?姜九歌。


    他扯下姜九歌头上?的?斗笠,后?者无奈抬起脸,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


    姜九歌讨好笑?道:“哥, 真巧啊。”


    姜九思深吸一口气, 倒也没脾气数落她了, 拿出传信灵向姜既白?报平安。


    “父亲, 九歌已找到, 我会?看好她, 不必忧心。”


    姜九思又?看了两遍内容, 确定无误后?才放出传信灵。


    他太了解姜九歌顽皮的?性子,让她自己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


    现下他们五人都有要?事?在身, 没人有时间精力把姜九歌送回玄极宗。与其让她一个人偷跟着,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安全。


    “跟我走。”姜九思拽住她的?手腕。


    姜九歌手腕痛,跟在后?面连忙道:“好好好,哥你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入夜,六人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准备明天一早再?进河神镇。


    姜九歌独坐圆桌一边,依次向对面三人打?招呼。


    对面一身浅色素蓝衣衫的?女子弯起眉眼,右手轻轻扶住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本以为此行就我一个女子,虽然师兄们都很好,可总归有些不便,现在小师妹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苏安然亲昵浅笑?,自然地走上?前,揽住姜九歌一只?胳膊。


    姜九歌也跟着笑?,余光看向站在窗边的?两人。凌子樾和姜九思两人守在窗边,不知是看到什么?,正低声交谈着,并未过来凑热闹。


    姜九歌扬声问道:“哥,你们在看什么?啊?”


    “河。”姜九思转过脸答道。


    姜九歌内心嘀咕起来,河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哥这么?做,肯定有她哥的?道理,想通后?,姜九歌便不再?多问。


    听姜九歌感兴趣,苏安然弯了眉眼:“小师妹好奇的?话,不如也过去看看?”


    “不用,也不是很好奇。”姜九歌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的?几人。


    余下两人是傀修张清扬与丁周,一个梗着脖子,一个闭目养神。


    她和张清扬倒是在地牢外打?过照面,却没丁周见过,不过看他与丁易四五分相似的?面庞,也大概能联系上?。


    不爱说话大概是男傀修的?基本修养,桌上?只?剩姜九歌和苏安然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但心有顾忌,实在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于是四人都安静下去,根本挑不起能聊的?话头。


    姜九歌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她想,原来苏安然说的?不是客套话,和这几个人呆在一起,是挺无聊难受的?,还没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自在。


    无聊就忍不住寻思,出个任务派了三门拔尖的?弟子,只?剩符修门没人露面。


    姜九歌转眸一想,觉得符修门真是低调又?神奇,平常见不到什么?人就算了,连出任务也没有他们。


    “师兄师姐,我们这次出来是捉妖吗?”


    姜九歌问完,对面的?丁周忽然睁开眼,看着她冷笑?一声。张清扬也紧随其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几人陷入沉默中,互相打?量着,迟迟不见有人开口回答。


    最后?,身旁的?苏安然一笑?:“本来宗主是要?我们保密的?,不过小师妹竟然一同来了,告诉你也无妨。”


    “青蓝师兄回宗门的?事?你知道吧?”


    姜九歌眼睛一亮,点头表示知道。


    “不过,青蓝师兄回来时带着一身的?伤,他是回宗门搬救兵的?。”


    “啊,还有这种事?!”姜九歌讶然,鼓励苏安然继续说下去。


    苏安然忧愁道:“剑尊三年前带着青蓝师兄他们下山,回程时却途径一个古怪的?小镇,妖气冲天。一行人前往探查,便耽误了行程,后?来突生变故,只?有青蓝师兄险险逃了出来,其余人被困在小镇中,生死不知……”


    外面的?天刚黑下去不久,她的?语调又?轻又?慢,姜九歌只?强撑着听到中途,眼前的?景物就开始重影,眼里冒出困乏的?泪花。


    见姜九歌实在困惫的?模样,苏安然话调一转,善解人意道:“小师妹,要?不你先上?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姜九歌迷糊点点头,和五人告别后?,也顾不上?心里奇异的?感觉,摇摇晃晃扶着栏杆上?二楼休息。


    按她平常晚睡晚起的?作息,现在远远不到她疲困的?时候,但今天莫名其妙,就是感觉很累,沾床就能睡过去。


    姜九歌坐在二楼客房,准备熄灭烛火就寝。


    可脑子困得越发?不清醒,她盯着眼前噼啪燃着的?烛火,眼神越发?迷蒙,竟然栽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打?斗声。


    “嘭!”巨大的?破门声穿透耳膜。


    姜九歌只?觉得刚闭上?眼,就被吵醒了。


    但睡梦中的?时间流逝感知是不准确的?。


    于是她迷糊睁开眼确认,见眼前的?烛油还是满的?,便判断她这一觉确实并未睡太久。


    苏安然冲了进来,焦急道:“小师妹,刚才有妖物突然冲进客栈,师兄们怕伤及无辜,将妖物引了出去,现下正与那妖物缠斗着。这里已经不安全,他们叫我回来接你离开!”


    姜九歌顾不得思索,出门看了一圈,发?现整个客栈被砸得乱七八糟,人都跑没影了!


    不对。


    但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苏安然拉着姜九歌就要?往外跑,姜九歌却下意识拽住扶手,不愿往前。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清醒,却还是迷迷糊糊,如坠梦中。


    苏安然眉眼焦急:“此地不安全,那妖物肯定还会?再?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我……”姜九歌不愿松手,她呼唤系统,却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再?不走来不及了!”苏安然催得十?分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外突然下起大雨,雷声阵阵,正是大妖现世的?征兆。


    雷雨交加中,逸来阵阵鼓点。鼓面似乎极为柔韧,弹性十?足,遥遥传来,隐隐伴着女子的?歌声,凄清渗人。


    姜九歌的?眸中褪去最后?一丝清亮,呆滞道:“真好听。”


    她松开扶手,往楼下走去,撑伞跟着苏安然一同跑向雨中。


    急切的?脚步声如刚出窑的?瓷器裂开花纹,琳琅振响,连成一片,敲在被雨浇湿的?青石板上?。雨势渐大,和声同鸣。


    跑了好一会?儿,姜九歌终于醒过神来,却已经离落脚的?客栈太远,回头无路。


    面前是一座白?石拱桥,桥头矗立着两座神像,桥身飞跨长河。


    一道惊雷劈下,姜九歌看清桥头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脸色不正常的?惨白?,并未撑伞,淋着雨,任由红嫁衣在雨中翩飞。


    红衣女子低头望着河面,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落,衬出清减的?侧脸,周围咿咿呀呀飘着她的?歌声:“……东家有俊郎,五里传十?乡……”


    歌声淹没在雨中。


    饶是胆子再?大的?人,看见这一幕,也得吓得心头一跳。


    姜九歌也不例外,因为站在桥头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身边还有个苏安然,总不至于一个人,姜九歌勉强生出些底气。


    “安然师姐,你看见桥上?那个……”她强装镇定喊了一声,不太确定道,“人了吗?”


    无人回答。


    “师姐?”姜九歌又?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回答。


    她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全身瞬间僵住,仿佛突然间被人点了穴,难以动弹。


    姜九歌依旧不死心,费劲用余光去看身旁,这一看,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后?背,脊骨生寒。


    只?见原本苏安然站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又?或许从?始至终,这里只?有她。


    雨中片片蛙声,周围只?剩姜九歌一人。


    她不由得捏紧手中唯一的?伞柄,攥得指尖发?青,心沉到了谷底。


    又?一道雷劈下,照亮了桥头红衣女子的?全貌。


    红衣女子咧开嘴角,笑?着唱出后?半句:“……谁家新嫁娘,替我把命偿。”


    红衣女子转过头,赫然顶着一张姜九歌的?脸!


    再?没有比在别人脸上?看见自己的?脸更刺激的?事?了。


    看清那张脸时,姜九歌头皮发?麻,感觉刚才那道雷延滞着劈到了自己身上?,顷刻间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姜九歌的?眼前是撒着银光的?幽蓝湖面。


    她站上?桥头,代替原来的?红衣女子。


    只?不过姜九歌没有笑?,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也忘了眨,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


    大雨越发?急切,伴着越来越近的?鼓声,催发?出人心底的?躁郁。


    河面开始剧烈翻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跑出来。


    姜九歌手一松,纸伞随着风飘入河中,转眼间被河底的?东西?吞没。


    一把伞可不够它们吃,它们越发?急躁,拼命挣扎着想出来,想吃更多东西?。


    没了伞的?遮挡,大雨肆无忌惮淋在姜九歌身上?,在她浅色的?裙边开出点点红梅。


    “红梅”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将衣裙彻底染红,像一身崭新的?嫁衣。


    原来下的?不是雨,而是血。


    姜九歌若无所觉,只?紧盯着桥下,仿佛底下的?河水充满吸引力,诱导她纵身往下跃。


    她的?确打?算如此做,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


    清冷的?眼底漫上?痴女对情郎的?眷恋,汹涌可怖的?河水映出她的?眼中,却成了无比温和的?模样,仿若情人的?怀抱。


    鼓点声越来越急,催促着姜九歌投入这份温暖中。


    头顶突然出现一柄纸伞。


    姜九歌眼底的?痴恋还未消散,眉心微蹙,疑惑地抬起头,像是要?看清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要?坏她好事?。


    抬头过程中,没了血雨的?侵蚀,她恢复一丝神智。


    看见来人,姜九歌先是一惊,又?觉得实在巧,眉眼慢慢染上?喜色。


    撑伞人一身水墨道袍,衣着清雅,相貌却硬生生将朴素至极的?装扮衬出高不可攀的?贵气。


    “仙师,你怎么?在这里?”姜九歌见过他,他是白?逸鹤。


    说完又?想起白?逸鹤大概并不认识她,便开口道:“仙师大概不认识我,我是来自玄极宗的?……”


    “姜姑娘。”白?逸鹤打?断她,笑?道,“我们曾经见过,我记得你。”


    声线清润,平复下姜九歌心底的?烦躁,耳边隐约的?鼓点声也完全隐匿。


    姜九歌仰头去看头顶的?伞,一片素白?,令人安心。空中的?血雨还没靠近伞面便被远远弹开,是以小小一把伞,两人同撑也不必担心被淋湿。


    忽而想到什么?,姜九歌屏气片刻,忙低下头,抬袖去擦脸上?的?血。


    她这个样子,大概很是恐怖,别把人吓坏了。


    白?逸鹤伸手虚扶住她手肘处,慌乱却不敢随意触碰,随后?反应过来姜九歌是误以为她自己脸上?有血,于是才低头去擦。


    他展颜一笑?,安慰道:“很干净的?,不用擦。”


    血雨落不到人的?肌肤之?上?,只?能附着于衣物上?,如同一层囚笼,困缚住人的?心神。


    是以姜九歌脸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污渍。


    她看见自己裙子脏了,便下意识认为自己的?脸也一定脏了。


    听了白?逸鹤的?话,姜九歌心里松了一口气:“多谢仙师。”


    她并不敢抬头看他,却知道他有一双眼眸,会?在光下变成很浅的?蓝色。


    ——在噬梦境中,她还是一只?白?猫时曾见过。


    白?逸鹤淡淡道:“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滴滴答答的?血雨被隔在伞外,姜九歌的?心某一刻跳得极快,倏忽间归于平静,短暂到还未察觉,便已经消失。


    她知道白?逸鹤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承了他这么?大的?人情,不免惶恐,心下不安。


    白?逸鹤将人送到客栈门口,示意她赶快进去。


    他望着少女渐渐行远的?背影,眼底逸出细碎的?光,再?一细看,细碎的?光又?消失不见。


    伸出的?那只?手还未放下,可惜少女并未发?现。似乎想到有趣的?事?,他嘴角漾开温润的?笑?,一点点消散在雨里。


    姜九歌提着裙跑到屋檐下,惊觉裙上?的?大片的?红梅皆已消失不见。


    她愣神片刻,再?回头想和白?逸鹤道谢,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影,只?余雨声。


    “九歌。”


    客栈内传出一声呼唤,姜九歌转过头,发?现是姜九思。


    “你站在外面干嘛?”姜九思不解。


    “我刚刚和苏师……”姜九歌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姜九思身后?走出来的?人打?断。


    “小师妹,你不是在楼上?休息吗,怎么?站在外面?”苏安然笑?得温柔至极,上?前想去拉姜九歌的?手。


    姜九歌吓得将手背在身后?。


    “小师妹,你到底怎么?了?”苏安然蹙眉,似乎对姜九歌的?反常行为十?分担心,“我和师兄们一直坐在下面谈事?呢,怎么?一不留神你就跑了出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叮嘱道:“听说这个镇子里那条大河极不太平,还有妖物擅长变换形态,迷惑人心,可要?离远些。”


    妖物,变换形态?


    姜九歌向站在两人身后?的?凌子樾望去,恰好他也正往这边看,迎着姜九歌疑惑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表示苏安然说的?确是实话。


    除了上?楼休息的?姜九歌,其余人一直留在楼下商谈,并未离开。


    姜九歌心底一沉。


    那么?问题来了——叫她出去的?“人”,到底是苏安然,还是什么?其他东西??


    河神的新娘(二)


    第二天一早, 六人启程前?往河神镇,恰巧要经过?昨晚姜九歌“撞鬼”的长拱桥。


    带路的老伯佝偻着腰,走到这?里?再不肯往前?, 甚至连桥也不敢上。


    只遥遥指着桥面:“沿着这座桥一直往对面走, 就是河神镇。下面?这?条河连着河神镇里?的河,可千万别碰, 也别掉进去。”老伯叮嘱道。


    凌子樾盯着河面, 若有所思。


    水清则浅, 水黑则渊。


    桥下的河面?清澈见底, 看起来浅到无害。


    姜九思站出来, 抢先一步问道:“老伯, 这?河看起来并不深,是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不深?”


    老伯怪笑?一声,“深不深的,得下去看才知道, 从上面?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见老伯越说越瘆人, 凌子樾环抱着剑,默然问道:“掉进?去会怎么样?”


    “掉进?去……”老伯似乎想到极为恐怖的事,颇为忌惮地缩了缩脖子, “反正别靠近这?条河, 这?是为你们好。”


    老伯神神叨叨时, 姜九歌将四周看了一圈, 忽然心不在焉看向桥头神像, 神色一变。


    昨晚她只当是两座普通神像, 并未过?多关注, 今日细看才发现,这?两座神像竟然长着……同一张脸!


    “那两座神像!”


    众人顺着姜九歌的目光看去, 两座神像一邪一正,一怒一笑?。


    右边怒目的神像高举银戟,凶恶欲刺向人的头颅;左边的神像却慈眉善目,手?持经卷,普渡众生。


    要说立一个邪神与正神,宣扬邪不压正,倒也还说得过?去。


    问题就在于这?两座神像的相貌完全相同,是同一个人!


    谁家神像敢这?么修,不怕被雷劈死吗?


    十分?诡异,难以理解。


    苏安然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连带鬓边的小白花也没有往日鲜活。


    望见怪异的神像,她哑然失笑?,半是娇,半是怨:“装神弄鬼。”


    丁周幽幽看了她一眼,苏安然察觉后,话音一转:“真是好吓人,丁师兄你不害怕吗?”


    “怕。”敷衍答完,丁周收回?视线,不再盯着苏安然。


    不知道是不是姜九歌眼花,她似乎看见丁周……翻了个白眼。


    “这?是河神大人,小友们慎言!再劝你们最后一遍,这?河神镇有进?无出,去不得啊。”


    见实在劝不动,老伯摆摆手?,匆忙离开。


    姜九歌想起昨晚的不美?好经历,心有余悸,似乎冷极,搓了搓肩膀。


    她并未将昨晚的事告诉姜九思他们,一是怕姜九思他们担心,二是怕打草惊蛇。


    姜九思注意到她的反常,提议道:“九歌,要不你还是留在客栈,等我们找到迟云师叔他们再一同回?去?”


    姜九歌猛地摇头,客栈也不比跟着他们安全。


    她又望了一眼河,清幽的河面?在光下泛起涟漪,像被风吹皱的银丝绸。


    谁能想象表面?平平无奇的河,底下暗藏着怎样的汹涌。


    在周围人的议论与指点声中,六人踏上长桥,穿过?桥尽头的迷雾,终于到达河神镇。


    踏入河神镇的地界,姜九歌瞬间感觉周遭的温度都低了好几?度。


    抬眼望去,周围环境与隔壁镇子无异,只是镇民们个个神情木然,举止僵硬怪异。


    他们对外?来者?丝毫不感到奇怪,连眼神也懒得给一个,低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镇民们都在笑?,连微笑?上扬的弧度也仿佛是拿同样的红印章、一个个挨着戳上去的,让人发自心底地感到不舒服。


    太?古怪了。


    姜九歌感觉不太?妙。


    按照刚才那个老伯的说法,近几?年很少有外?人踏足河神镇,六人走过?街道,无论是问路还是寻人,皆没有人应答。


    镇民们像是看不见几?人,把?他们当作空气忽视。


    前?方路口处,一个佝偻身形的中年男子向几?人看来,他慢慢直起身,浑浊的眼球发出一丝精亮,随即转身往巷子里?跑。


    在一堆“反常”的镇民里?,他的行为实在太?显眼,很快被追上去的丁周一把?揪住。


    丁周单手?将佝偻的中年男子拎到五人面?前?,手?一松,男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见丁周如此粗暴,姜九思太?阳穴一跳,伸手?想扶起男子:“抱歉大叔,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您没受伤吧?”


    果然,问路这?种事就不该叫脾气不好的丁周去。


    刚刚经历非人对待的中年男子吓得连忙躲开,但?看了眼旁边抱胸睥睨的丁周,气势又瞬间弱了下去,对着几?人嗫嚅道:“瞧着你们面?生,不像是我们河神镇的人。”


    “我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来河神镇是为寻人。”


    姜九思道,“敢问大叔可见过?前?些日子来此镇落脚的外?地人,他们的装扮大概和我们差不多。”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姜九思一眼,恍然大悟道:“你们……你们是来找步道长他们的?对不对!”


    他语气极为激动。


    随即一咕噜爬起来,连身上的灰也来不及拍,伸手?一把?抓住姜九思的手?,像是看见了救星:“步道长他们,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在他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下,几?人废了好大劲才明白,原来他竟然就是河神镇的镇长。


    镇长带着六人来到整个镇子最高大的府邸前?,说这?是他的家,邀他们进?去详聊。


    六人进?去后才发现,外?表看起来还算华丽的建筑,内里?却满是蛛网灰尘,像是空置了很久,不收拾根本没法住人。


    姜九歌被若有若无的霉味呛到,忍不住蹙眉拂开鼻前?的空气,但?效果不佳。


    六人动手?收拾出来一小块地,围坐火炉旁。六双眼睛齐齐盯着镇长,期望他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顶着几?人期待的目光,镇长愣是一言不发,浑浊的眼球盯着即将西沉的落日,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来了。”


    火红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下。


    外?面?枯燥的嘈杂几?乎在一瞬间停止,说、笑?、闹、哭、叫,全都消失无踪,只余寂静。


    门?口忽地探出半张脸,那张脸干枯皱巴,像老树外?面?的一层死皮,上面?坠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直直朝里?看来。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脸出现在门?口,胡乱堆砌,拥挤得令人头皮发麻。


    姜九歌呼吸几?乎凝滞,看着那些表情麻木的镇民往院子里?走来。


    他们步伐僵直,眼神落在六个外?来人身上,带着明晃晃的探究意味。


    “好啊,好啊。来新人了。”嘈杂的声海中,姜九歌只听清这?一句。


    凌子樾拔剑挡在前?面?,丁周紧随其后:“站住。”


    两人皆一脸严肃,似乎谁再敢往前?,他们就砍谁。


    这?一吓唬还挺有用,镇民们脸上麻木的面?具碎裂,如同一只只惊弓之鸟,吓得不断往后退。


    “两位道长息怒,都是自己人!”镇长连忙上前?劝说。


    原本宽敞的地方一下子挤满人,还有一大部分?挤不进?来的镇民,只能站在院子里?踮足观望。


    姜九思沉眸片刻后问道:“镇长,你口中的步道长就是我们要寻的人,敢问他们现在在哪?”


    镇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表示要从头讲起。


    他这?一开头就不得了。


    “五百年前?”四个字听得人眼前?一黑。


    镇长缓缓道,原本这?里?是天府之土,一方宝地。


    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发达的水系滋养着整个河神镇。


    重伤流浪的神明途径贫瘠的小村庄,被村民的善良打动,成为一方河神,守护着整个村庄。


    后来小村庄变成了河神镇,富甲一方。


    镇民供奉河神,河神反过?来庇佑镇民,不失为一桩美?谈。


    后来的一切厄运,都只因为河神爱上了平凡的人类少女。


    河神爱慕少女,可少女早已心属旁人,不能顺从河神大人。


    她与情郎私奔被河神抓住,河神大怒,想用火烧死情郎,少女却扑上去,甘愿与情郎共焚!


    一场大火烧尽河神所有仁慈的面?目,自此成为一方邪神,每个月都要求镇民献祭新娘,否则就大开杀戒。


    镇长叹气道:“明天,又是献祭新娘的日子。”


    周围的镇民陷入沉默。


    “步道长他们都是大好人,却被河神掳走,现下生死不知。”镇长这?口气叹得更加悠长,九曲十八弯。


    但?并没有得到其余六人的安慰。


    姜九歌正握着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镇长终于讲完,抬起头问道:“白天的时候,你们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她意有所指,看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镇民们。


    镇长激动道:“造孽啊!如你们所见,整个镇子都在河神掌控之下。白日时除了我,其余人都成了河神看戏的傀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着河神写下的剧本,做着一尘不变的事。”


    “为什么只有你没事?”沉默许久的凌子樾发问。


    “或许是想折磨我这?把?老骨头吧。”镇长噎了一瞬,自责道,“当年,正是我做主放少女与他的情郎离开,没想到却害了他们,也害苦了大家。”


    六人各有所思,没人有闲心上前?安慰一下可怜的镇长,整得镇长尴尬无比,自责捶胸好半天也没人象征性?去拦一把?,最后他只能以咳声掩饰尴尬,硬生生停下来。


    姜九歌继续低头写写画画,感觉有目光打量着自己身上,猛地抬起头。


    见是姜九思,姜九歌不明所以,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却见他摇摇头,笑?着收回?视线。


    姜九歌这?才发现,原来那道视线来自被姜九思挡在身后的凌子樾。


    凌子樾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从姜九歌身上滑到镇长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看戏,好不好看?


    姜九歌本想瞪回?去,最后改变主意,在凌子樾看过?来时,她眼珠忽地一转,盯住凌子樾的眼睛,灵动一笑?:看戏,哪有你好看。


    凌子樾敛住神情,默默无言,落败而归。


    姜九歌撑着下巴想,其实镇长编的这?么一出戏,真挺精彩的。


    要不是步青蓝早就逃回?玄极宗,告诉了几?人真相:河神镇中,没有好人。


    他们大概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河神的新娘(三)


    入夜, 镇长告诫几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能出房间。


    只要不出房间,就不会有事?。


    姜九歌点?头?记下。


    “九歌, 我一个人住害怕, 今晚我们一起住吧。”苏安然特意走到姜九歌身旁,轻声提议道。


    对上苏安然可怜巴巴的眼神, 姜九歌欲言又止:可是和你住, 我会害怕。


    “我其实……也很想和师姐一起住。”


    迎着苏安然期待的目光, 姜九歌顿了顿, 话头?拐了个弯, “但是我睡相不好, 会打扰到师姐休息的,还是让我一个人睡吧。”


    姜九歌眼睛蹬得溜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哦,是吗?”


    苏安然微挑眉头?, 笑?看从两人面前经过的姜九思, 向他求证。


    在姜九思停在两人面前时,姜九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姜九思笑?答:“你说九歌?在天山时, 每次去叫她的小仙灵们都?是去给她捡被子?的。小仙灵们都?说, 九歌的被子?必须要?加宽一倍, 因为一半要?用来盖她, 另一半, 要?用来盖在地上。”


    “哥, 你怎么能和师姐说我坏话!”


    姜九歌表面上气鼓鼓的, 生气姜九思透露了她的底。实际背过手?,偷偷给他点?了个赞, 不吝夸许:神一般的好队友!


    “这样啊。”苏安然柔和眉眼笑?道,“也没有关系,我们一人一床被子?就行了。九歌你说好不好?”


    姜九歌的笑?凝在嘴边:“呵呵……好。”


    好愁人。


    镇长在一旁幽幽听了半晌,插话道:“一间屋子?,只能住一个人。”


    要?是超过一个人,他可不保证晚上会发生什么


    听了镇长的说辞,姜九歌心底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挑眉纠结道,“那我就不能和师姐一起住了,可真是……太遗憾了。”


    可真是好极了。


    有的人表面一脸为难,实际脚下溜得飞快。


    为避免苏安然有新的说辞,姜九歌赶紧与众人道别,溜回后院合上门,拍了拍胸口,悄然松了口气。


    姜九歌转过身往屋里走,猝不及防对?上红漆的古木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硕大的铜镜。


    铜镜将站在门口的姜九歌完全框进去,姜九歌盯着铜镜拧眉片刻,随后朝铜镜走去。


    镜中的人像随着姜九歌靠近的步伐而动?,如同水面的浮叶,变得歪歪扭扭。


    看着那面镜子?的感?觉非常不好,会误以为镜中有东西要?往外?爬,令人头?皮发麻,身心不适。


    什么招鬼入局的破风水。


    姜九歌随手?找来一块白布盖在铜镜上,眼不见心不烦。


    原本以为今晚是个难眠之夜,没想到一沾床,姜九歌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夜半,又是朦朦胧胧的鼓点?声。


    鼓点?声从远处敲敲打打而来,像有人出?嫁,又像有人出?殡。


    鼓声越来越响,直到姜九歌难以忍受抬手?捂住耳朵,翻了个身。


    捂住耳朵也没有任何作用,鼓点?声仿佛跳过身体,直击灵魂深处,让人难以忽视。


    震耳欲聋的鼓声停在了姜九歌床头?,响起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新嫁娘,新嫁娘,怎么还不上花轿?”


    半夜被吵醒的姜九歌实在忍无可忍:“……你换个人吓吧!”


    怎么可劲逮着她一个人薅呢?!


    她这只羊都?快被薅秃了。


    姜九歌背对?着鼓声睁开眼,她暗自拿定主意,今晚打死不会出?这个门!


    被姜九歌这么一吼,身后的笑?声愣得停住。


    鼓声对?屋内的姜九歌不起作用,于是鼓声停了。


    片刻后,发出?诡笑?的女子?反应过来,恼怒上头?,面上红妆开始扭曲浮肿,挂着的皮肉像被水泡了很久,散发着腐臭味,一片片向下剥落,很快堆了满地。


    幸好姜九歌背对?着她,不然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多刺激。


    身后的水鬼消失了。


    一阵风将白布吹到姜九歌脸上,她伸手?一摸,便察觉不对?劲:这是她用来盖镜子?那块布。


    姜九歌:“……”


    “系统系统!”


    很好,又死机了。


    一进河神镇,就像断了网,再也联系不上整天嚷着要?逆天的菜鸡系统。


    入夜时镇长说过,不出?房门就不会出?事?。


    姜九歌无奈,试图以装睡达到真睡过去的目的。


    直到水开始漫到床边,姜九歌才撑身坐起。


    姜九歌:“!”


    屋中的水已经涨到半人高?。


    夜中视物并?不是什么难事?,姜九歌放眼看去,发现是那面古怪的镜子?无声地往外?狂涌着水。


    她尝试唤出?传信灵,却毫无作用。


    有奇怪的法阵笼罩住了屋子?,鼓声不能迷惑到屋内人,可屋内人同样无法向外?传递信息。


    水位涨得极快,在姜九歌思索间漫过了床榻。


    姜九歌赶紧爬起身,踩在床上,水位却依旧在上涨,很快漫过她的脚踝。


    原来不是走了,而是在这等着她呢。


    姜九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跑,还是不跑?


    一双惨白的手?忽从水中伸出?,精准拽住姜九歌的脚踝,将她拖入水中!


    水腥味一下漫过头?顶,姜九歌把身上揣的符咒一股脑儿往外?扔,虽然只是些很基础的符咒,不过也勉强将水鬼击退了。


    脱身后,姜九歌凭借记忆奋力?朝门口游去。


    跑!


    身后水鬼追上来时,姜九歌猛地拔栓推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门一开,蓄了满屋的水“哗啦啦”向外?倾泻,把姜九歌拍打到院中。


    皎洁月华下,姜九歌一身狼狈趴在草丛上,猛咳两声,吐出?嘴里的水。


    她惊惶转头?看去,屋门大敞,水鬼已经没了踪影。


    被水淹得湿润的眼睛开始视物朦胧。


    姜九歌甩了甩头?,试图清醒,这个动?作不仅没用,还让她的幻视越发严重。


    眼前院内的景象开始扭曲,围墙消失不见。


    再一转眼,姜九歌发现自己身处在空旷的大街上。


    今晚是月圆之夜,整条长街亮如通途。


    长街尽头?,有人群歪歪扭扭,朝她这边走来。


    在被发现前,姜九歌闪身躲进一旁的拐角。


    冷月下,身形扭曲怪异的人群一步步朝着姜九歌藏身的方向走来,等他们靠近,姜九歌赫然发现这些面庞十分熟悉,都?是她白天见过的河神镇镇民。


    为首的,正是镇长!


    姜九歌收回视线,咬牙暗骂一句。


    要?是她今晚信了镇长的话,说不定就淹死在屋里了。


    一大群古怪的身影在长街摇晃,如同百鬼夜行,浩浩荡荡。


    途径拐角时,镇长忽然停住脚步。


    他若有所感?,极为缓慢地转头?,往姜九歌藏身的地方看去。


    姜九歌的额上瞬间冒出?冷汗,还没来得及躲,惊惧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捂住她的唇,将她拉入一个硬邦邦的冰冷怀抱。


    周围飘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姜九歌慌乱抬眼,对?上凌子?樾泠泠垂下的眼,他正看着她,用眼神无声道:不要?出?声。


    镇长看向拐角,并?未发现人,只能僵硬地将头?转了回去,带着身后的人群朝着河边行去。


    等镇民们完全走过两人藏身的拐角,凌子?樾才松开手?。


    姜九歌胡乱爬起来,咳了两声,凑近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我一推开门,然后就到这里了。”凌子?樾解释完,探出?头?去看,人群已经行远。


    姜九歌定睛一看,凌子?樾的左臂裂着一大条口子?,汩汩冒着血:“唔,你的手?臂……”


    被她这么一提醒,凌子?樾才发现自己受了伤,随手?撕下衣角,齿手?并?用,打了个死结。


    美不美观另说,好歹血算是止住了。


    止完血,凌子?樾走出?拐角就想跟上人群,姜九歌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凌子?樾:“我跟上去看看。”


    但这话落在姜九歌耳中无疑是:我跟上去送死。


    为避免凌子?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炮灰掉了,姜九歌决定一起跟上去。


    凌子?樾:“……”


    他没争过姜九歌,最终两人结伴,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后,看他们究竟要?去干嘛。


    月光如碾碎的银粒,洒在波光嶙峋的水面。


    河岸边,绵延的青草地上聚集着整个河神镇的镇民,他们双手?高?举,嘴里念念有词,举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姜九歌与凌子?樾躲在草丛里,偷偷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观望着,听不清镇民在念叨些什么。


    为首的镇长顺着平木桥往前走了几步,一直到最边缘才停下。


    再往前半步,镇长就要?落入水中。


    看见这一幕,姜九歌的紧张甚至压过了恐惧。


    清辉月下,亮如白昼,镇长佝偻的身形慢慢站直。他两只手?扣在头?顶,从头?到脚,慢慢将自己整张人皮都?剥落下来!


    乍见血腥场景,姜九歌惊得掩住唇。


    那张人皮堆叠在平木桥上,失去人皮遮挡的白肉肌理血淋淋的,暴露在月下。


    随后失去人皮的镇长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其余镇民也学着他的模样,撕掉人皮,像一只只红饺子?下进河中。


    诡异血腥又荒诞。


    姜九歌实在看不下去,将头?埋得更低。


    身旁的凌子?樾却神游天外?,似乎发现了奇怪的事?。


    他抬头?四处看了看,捂住左臂的伤口,又神经质地转目看向姜九歌,拧着眉,欲言又止。


    姜九歌一脸茫然看着他,用唇形无声问道:“怎么了?”


    凌子?樾的表情更加怪异,仿佛极为挣扎,又像是神智不清,竟然脱口而出?:“你听见鼓声了吗?”


    声音不算小,差点?惊动?远处的镇民。


    鼓声?


    姜九歌猛地摇头?,表示没听到。


    她将手?指压在唇边,示意凌子?樾小声点?。


    要?是被镇民们听到,他们两人就得打包一起完蛋!


    凌子?樾乖觉闭了嘴,却做出?更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从草丛中站起身,大步往外?迈去,往正在进行“去皮程序”的人堆走去。


    姜九歌下意识去拽他,没拉住,反而被他一起拖出?了草丛。


    “凌子?樾。”


    “凌子?樾!”


    眼见凌子?樾离河岸越来越近,姜九歌拉他不住,声音逐渐从低到高?:“凌子?樾,你疯了吗,快停下来啊!!!”


    两人的动?静惊动?了岸边还未跳入河中的镇民,他们纷纷转头?,直直望向两人。


    姜九歌又惊又恐,顾不上叫醒凌子?樾了,只想拖着他往回跑。


    但她的力?气不够,无法撼动?凌子?樾坚定“求死”的步伐。


    无奈,姜九歌一个手?刀劈下去,期望把他劈晕。


    毫无作用。


    凌子?樾继续往前走,似乎前方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她顺着凌子?樾的视线看去,被月光映照的河面上立着一个人,一身银白长袍。


    在那人身侧,飞悬着一张刚刚从女人身上剥下的人皮,滴落着滚烫的鲜血,往外?散发着热气。


    岸边的镇民收回视线,不再看姜九歌两人,向着河面的人跪伏高?呼:“河神大人!”


    被称作河神的人悬立在半空,身后一轮皎洁的诡月,人皮张拉开,像一张紧绷的鼓面。


    河神用指尖轻弹人皮,凌子?樾拖着姜九歌往前走得越发快。


    姜九歌反应过来是河神在敲鼓,可是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或许凌子?樾刚刚询问的鼓声,和她在客栈时听到的一样。


    只是这次,听见的人变成了凌子?樾。


    姜九歌毫无办法,试图一巴掌将凌子?樾扇醒,还未有所行动?,凌子?樾突然顿住脚步,不再往前。


    难道是巴掌神提前显灵了?


    姜九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另一件倒霉事?:一道鬼影凭空出?现,直直挡在两人面前。


    姜九歌:“……”


    高?大的鬼影身材魁梧,眼眶中却空空如也。


    他用没有眼珠的眼眶“盯着”两人,眶中不断往外?渗着血。


    说来奇怪,鬼影出?现那一刻,河神不再敲人皮鼓,凌子?樾眼中恢复清明。


    凌子?樾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形,脱口而出?:“跑!”


    还用他说,姜九歌早有此意。


    两人一路狂奔,竟也无人阻挡,顺利回到房院中。


    河神的新娘(四)


    一夜惊险。


    两人逃回来时天还没亮, 分别坐立院中,默了?半晌,也没人提出想回房间。


    “大半夜的, 你为什么会跑出房间?”


    姜九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偏头问站在一旁的凌子樾。


    她是因为被房间里那只水鬼纠缠着?,要不是水淹得太深, 她还真不乐意大半夜跑出门?避难。


    可是凌子樾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 非要跑外面去?


    凌子樾还在思考刚才的鼓声, 被?姜九歌这么一问, 他想了?想, 回神?答道:“逃命。”


    “逃命?”


    姜九歌想, 真巧,她也逃命呢。


    听她的语气,凌子樾以为她不信,却也懒得过多解释。


    他转而问道:“你现在要回房间吗?”


    姜九歌摇头:“不回!”


    现在回去, 指不定还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呢。


    “行。”凌子樾点点头, 抬步要走。


    姜九歌急忙从?石凳站起,追上去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凌子樾坚定答道:“回去睡觉。”


    反正总不至于后半夜都留在这里逗鬼玩。


    得到答案后,姜九歌不再追问, 她闷闷走回原处, 又?坐到石凳上。


    果然没过一会儿, 凌子樾又?折返回来, 再次问道:“你真不回去?”


    “不回去!”


    姜九歌想, 回去指不定会遇见更稀奇古怪的东西, 还不如坐在这里, 反正天也快亮了?。


    凌子樾拿她没办法,干脆也不走了?, 靠坐在石凳旁的常青树下。


    “你不回去睡觉了??”姜九歌试探问道。


    凌子樾:“突然不困了?。”


    真好。


    姜九歌闻言笑起来,有人陪她一起留在外面,不回房间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为了?驱散困意,姜九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闲扯着?,凌子樾不作答时,她总怀疑他已经睡过去了?。


    “凌子樾你还醒着?吗?”


    每当她问起时,凌子樾就“嗯”两声表示他在听,更多时候一言不发。


    聊着?聊着?,姜九歌先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眼,天已经大亮。


    在户外睡醒会带给人一种恐慌感,姜九歌也不例外,她转眼看去,凌子樾还靠坐在常青树下,莫名松了?口气。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凌子樾抬眼看来,见她醒了?便从?树下站起身?,挺拔如竹。


    早起的苏安然途径院中,见到两人打招呼道:“凌师兄,小?师妹,你们起得真早啊。”


    凌子樾点头:“嗯。”


    何止是起得早,他根本没睡。


    或许是被?听了?一晚上的“嗯”传染了?,姜九歌也下意识跟着?嗯了?一声。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起身?,众人在院中碰面。


    还没说?上话,就有人从?院外走来,叩了?叩门?:“道长们,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用完早膳,我带你们去镇上祠堂转转。”


    看清来人是镇长时,姜九歌几乎不敢相信。


    几人向?前厅走去,她和凌子樾故意磨蹭落在队伍末尾,找准时机将?镇长拖进角落询问。


    “镇长,你这房子里有鬼!”


    姜九歌刚刚仔细观察过镇长,见他神?情淡定,并不像发现两人已经知道他秘密的样子。


    于是她试探性抛出问题,换了?个角度旁敲侧击。


    镇长震惊:“小?姑娘,你可别乱说?,我这房子安全?得很!”


    他一脸被?污蔑的痛心疾首,就差把“冤枉”两字刻脑门?上了?。


    姜九歌很满意他的反应,彻底确定镇长确实不知道昨晚他们曾跑出去,撞见祭祀仪式的事了?。


    或许是见过两人的镇民没有告诉镇长,又?或许,他们并不记得夜晚发生?的事。


    毕竟这个镇子充满古怪,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你说?谎!”姜九歌佯装怒道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明艳的五官更显灵动,明明是张牙舞爪的模样,却并不惹人讨厌。


    像只闹脾气的猫,让人忍不住想顺她的心意。


    镇长竟真带着?歉意摊手道:“小?姑娘,我可没骗你啊。要是说?半句假话,就叫老?天将?我这条老?命收去!”


    姜九歌和凌子樾无奈对望一眼,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一个死人发这种毒誓,还真是毫无说?服力。


    想着?凌子樾在旁边,他们两个打一个总不至于输,姜九歌便大胆开口道:“昨晚你说?不出房间就能安全?,可是我呆在屋子里,水都淹过我头顶了?。要不是本姑娘命大,都没机会找你对峙!”


    “不应该啊。”镇长神?神?叨叨,想了?半晌他明白过来,“小?姑娘,你是不是动了?什么不该动过的东西?”


    “不该动的东西?”姜九歌正色问道,“比如?”


    镇长怪笑:“比如房间里的镜子啊,那是挡鬼的。”


    姜九歌心头一震,想起她昨晚确实顺手将?一块白布盖在了?铜镜上。


    再问下去也是无果,他们让开路,放镇长离开了?。


    凌子樾悄然拉了?姜九歌一把,附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他说?谎。”


    姜九歌抬眼疑惑看了?凌子樾一眼,暂时压下心头疑惑,跟着?镇长去用早膳。


    早膳丰盛得过了?头,一眼望去几乎全?是荤腥,想起昨晚几欲作呕的见闻,姜九歌不太敢碰那些?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的荤菜,只在角落挑捡些?素菜叶吃着?。


    她偷偷观察着?,发现其他人也没动荤菜,只有镇长一个人吃得酣畅。


    用完早膳,镇长擦去嘴角油渍,对众人说?:“各位道长随我去宗祠看看吧,那里有好东西,可得仔细看看。”


    一行人跟在镇长身?后,姜九思负责前方,凌子樾看顾后方。


    姜九歌向?着?凌子樾的方向?靠拢:“你刚刚说?他撒谎,是为什么?”


    她望了?一眼前方带路的镇长,与凌子樾低声交谈着?。


    凌子樾:“因为我没有动过房间里的镜子,它是自己突然碎了?。镜子一碎,房屋上空就开始下刀子,我一避出去,就在街上看见你了?。”


    姜九歌看了?一眼凌子樾胡乱扎好的伤口,明白他为什么受的伤了?。


    镇长的家离宗祠不算近,落在队伍末尾的两人一路交谈,互换信息。


    谈起鼓声,姜九歌将?自己在客栈的经历告诉凌子樾,但两人目前也没什么好的思路,只能作罢。


    前方的人群停了?下来,镇长道:“这里就是宗祠了?,随我进去吧。”


    祠堂内昏暗,点着?数排蜡烛。


    顺着?蜡烛往上看去,是数排次第累高?的灵位牌,密密麻麻,无比压抑。


    河神?镇以“赵”“李”两姓为本姓,抬眼望去,净是以这两姓为开头的灵位牌。


    镇长从?一排排灵位牌后取出一个小?木盒,拂开尘埃,再从?盒子里取出一本厚册子,翻开名册念叨:“这上面,全?是遇害新娘的名单。”


    几人闻言,凑上前去看被?杀害的新娘名单。


    最后进入祠堂的凌子樾往旁边靠了?靠,他忽然发现什么,站到角落里,没上前凑热闹。


    “这个是赵老?二家的,这个是李老?五家的。”镇长从?最近的挨个往前翻去,最后手指颤抖指在一个名字上,“这个是我家的。”


    “赵金龙?”姜九歌看着?那个名字,忍不住疑惑脆声念出来,“这名字……嗯,很有气势。”


    “是啊,赵金龙是我儿子,想当年,这名字还是他爷爷给取的。”镇长哀伤道。


    几人先是一脸沉肃地听着?,反应过来不对,惊掉下巴齐声道:“你儿子!”


    “河神?选的新娘里,还有男子?”姜九歌不确定地问。


    镇长反复摸着?名册上“赵金龙”三字,沉痛道:“河神?娶亲,不分男女。”


    六人齐齐沉默:“……”


    没想到这河神?口味还挺独特。


    凌子樾扫了?一眼摆放的灵位牌,问镇长:“河神?镇只有赵李两姓吗,没有别的姓氏?”


    镇长不明所以,点头道:“河神?镇自古便只有这两姓,没有旁的姓氏。”


    凌子樾点点头,没再多问。


    宗祠里除了?一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灵位牌,再没什么好看的,几人在宗祠逛了?一上午,没有太大的收获。


    眼看到了?中午,镇长急忙催着?大家离开,嘴里说?着?今晚河神?要娶新娘,再在宗祠待下去河神?会不高?兴。


    在镇长的催促中,众人抬脚离开。


    队伍的末尾,凌子樾悄声对姜九歌道:“我在宗祠看到一个很特别的灵位牌,等会儿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一下。”


    这个宗祠他们还得再来一趟。


    灵位牌?


    姜九歌疑惑望向?凌子樾,凌子樾干脆在空中用符术写出来,将?名字拍到她手中。


    姜九歌低头看着?手中金色的三个字,微微攥紧掌心,将?写着?“楚薇音”三个字的符文捏碎。


    楚姓既不多见,也不少见。


    唯一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已经灭国的前朝国姓。


    回到镇长的家中用完午膳,镇长为难道:“今日傍晚是河神?娶亲的日子,镇上的人都必须去河边祭拜河神?,几位道长也得去。”


    苏安然问道:“不去会如何?”


    姜九歌看了?苏安然一眼,发现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朵小?蓝花,簪在鬓边。


    但奇怪的是,河神?镇中并没有种花的地方,姜九歌还特意观察过,连路边最常见的野花也没发现一朵。


    镇长深深看了?苏安然一眼:“会死。”


    “好可怕。”苏安然仿佛被?镇长的话吓到,连忙往姜九歌身?边靠。


    于是瑟瑟发抖的人变成了?姜九歌。


    苏安然:“小?师妹,你很冷吗?”


    姜九歌:“还好,还好。”


    说?完连忙寻找姜九思这个大救星,试图用他转移苏安然的注意力。


    姜九思闻言果真凑上前,紧接着?余下几人也围了?过去。


    其实镇长的话说?与不说?都没太大差别,因为无论如何,几人都得去和河神?打照面。


    见镇长离开,围拢的几人开始埋头讨论那个特别的灵位牌。


    河神的新娘(五)


    夕阳西下, 云鹤丛飞。


    傍晚的河神镇没了白日里千篇一律的喧嚣,长街宁静,屋瓦雀栖。


    镇上的人都不约而同汇聚在河边, 虔诚地朝向河面跪伏, 祈求神明庇佑。


    清一色的小白人,像一堆米粒撒在草地上。


    姜九歌面上戴着白纱, 跪伏在人群中, 等了半晌也没见河神现身。


    她偷偷抬起一点头, 向右方?几人看去。


    依次看去, 苏安然淡定, 凌子樾澄净, 姜九思肃然。


    他们?几人同样?戴着面纱,只能通过露出的眉眼判断情?绪。


    丁周与张清扬在后面,姜九歌并没有?特意?转过头去看他们?,视线眺过苏安然, 落在她身后的白衣少年身上。


    少年束着马尾, 冷俊的眉眼中半是真实的忍耐,半是伪装的虔诚。


    高挺的鼻梁下,拂动的面纱镀上一层夕阳, 薄唇被隐藏, 不得见。


    某种?程度上而言, 凌子樾与姜九思的气质很相似, 可两人的结局却譬如云泥。


    姜九歌想起少年堕入魔道后的模样?, 微微失神。


    相处下来?, 她能感觉到凌子樾并不是一个坏人, 面对弱小他愿相助,面对强权也从不妥协。


    可是这样?的人最?后却陷入疯魔, 屠杀昔日同门,最?终被正道联手,一剑镇灭,徒留唏嘘。


    她想,或许少年原本也有?机会成?为如同姜九思一般的人,匡扶道义,仗剑行?侠,享誉天下,证道飞升。


    姜九歌想得入神,直到苏安然也轻轻抬起头,笑看向她,挑眉无声道:小师妹看谁呢,这么入迷?


    姜九歌慌忙收回目光。


    河面上有?人踏水行?来?,随即人群高呼起来?:“河神大人!”


    姜九歌把头埋得更低,将视线聚集在自己遮面的白纱上。


    面纱为姜九歌挡去小部分?烦恼,毕竟昨晚也算与河神打过照面,她并不想被河神当众认出来?。


    说起来?,这面纱还是为了满足河神的癖好。


    半个时辰前,姜九歌守在门口,看着街上的镇民蜂拥朝着河岸聚集。


    令人疑惑的是,镇民们?都身着一模一样?的雪白祭服,圣洁端庄,其上用银线绣着各类禽兽飞鸟的图案。


    每人脸上都蒙上了白纱,低头往前行?。


    “镇长,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姜九歌指着镇民的装扮问?道。


    镇长叹气:“河神大人选新娘时不愿看见大家的脸,我们?都得穿上同样?的祭服,戴同样?的面纱,供河神挑选。对了小姑娘,你们?六人的祭服我也准备好了,赶快换上,不要耽误时间。”


    姜九歌大受震撼。


    就这样?,六人穿上清一色的祭服,戴上面纱,加入河神的“新娘候选队伍”中。


    思索间,河神已经?来?到众人面前。


    他身披晚霞,从容行?来?,半垂着眉眼,容貌堪与远古神祇相较。


    虽然镇民都尊称他为河神大人,实际上他并未成?神。


    放在神界里,也只不过是未满千岁的小仙君。


    远古神祇皆拥有?无上美貌,子嗣繁衍却艰难。


    五百年前神魔大战后,远古神祇几乎绝迹,留下来?的大多是灵力低微的小神族。


    无论容颜抑或实力,都远不能与其比肩。


    河神出现的那一刻,万物俱寂,连蝉也识趣地闭了嘴。


    不识趣的那些早被捏死了,只剩下识趣的。


    姜九歌低着头,听见河神靠近的脚步声。


    她能感觉河神停在了自己身前,僵硬片刻,微微抬头,入目是一双银色云纹的长靴,顿时心如擂鼓,长睫振颤。


    头顶传来?河神的声音,如晨涧薄雾中,风过松林。


    “你,把头抬起来?。”


    河神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着姜九歌道。


    见姜九歌半晌没动静,河神不耐烦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盯了片刻,掀去她面上的白纱。


    河神紧张的神色舒缓下来?:“原来?是你啊。又见面了。”


    姜九歌吓得神情?绷紧,河神却并未对她出手,移步走向下一个目标。


    走到苏安然身前时,河神被她鬓间的花吸引,他忽然抬手指道:“剩下一个就你了。”


    不幸被挑中的苏安然微笑着抬起头,似乎并不畏惧河神。


    接下来?姜九歌被神奇的一幕震撼住了,她看见苏安然鬓边闪过淡淡的蓝光,河神的手硬生生偏了方?向,指到旁边的凌子樾头上。


    姜九歌:“……”


    后知后觉成?了替死鬼的凌子樾:“……”


    河神愣了片刻,笑道:“有?意?思。”


    他并未纠正这小小偏差,反正对他而言,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选完两位新娘,河神飘飘然走了。


    镇民围拢,商讨两位“新娘”的出嫁事宜,准备今晚把他们?洗干净给河神送去享用。


    倒不怪他们?心急,而是因为河神大人不满意?了,整个镇子都得完蛋。


    姜九思使了个眼色,丁周和张清扬心领神会,悄然离开人群,按六人之前商议好的那般前往宗祠探查。


    剩下四人回到屋中,拒绝了镇民的帮助,只让他们?将花轿停在门口。


    两位新娘换上嫁衣,披上盖头,分?别踏入两顶花轿中。


    直到送亲队伍走远,镇长才发?觉姜九思与苏安然两人一直呆在屋中没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实在等不及,疑惑上前敲门:“道长,你们?在里面干嘛呢?”


    说着将耳朵贴了上去。


    苏安然“哗”地把门拉开,吓得镇长心虚地站向一边。


    苏安然故作?震惊:“镇长你吓死我,不会是在偷听吧?”


    “没有?没有?,只是担心你们?。”


    镇长连忙摆手,视线忍不住往屋内飘,“另一位道长怎么还不出来?啊?”


    “也没什么,不过是嫁了哥哥,伤心罢了,她过一会儿就好了。”


    苏安然浅浅一笑。


    “原来?如此。”


    镇长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拧起眉怪着声调问?,“你说嫁了谁?!”


    他知道六人中姜九思与姜九歌是一对兄妹。


    可是河神大人挑中的,不是姜九歌吗?


    他正想着,便见姜九歌从苏安然身后走出,看清留下的人是她时,镇长几乎站不稳,扶着门就顺势滑倒下去,指着两人颤声道:“你……你们?!”


    白日里,六人早已商议好,不管今日河神选的是哪两个人,上花轿的都一定会是姜九思与凌子樾。


    估摸着送亲的队伍差不多快到了,屋内的两人便走了出来?。


    其实和苏安然一起留下,姜九歌也下了好大的决心。


    但出乎意?料,苏安然并没对她做什么,一言不发?,把她搁在一边没空考虑,谋算着更为重要的东西。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镇长不怒反笑,对姜九歌道:“来?河神镇之前,你就碰过河神的东西。你一早就被河神挑中的新娘,怎么躲得过呢!实话告诉你,昨晚河神大人就找过你,可惜被你躲过了。”


    姜九歌起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疑惑之后反应过来?,脸色一白。


    她确实在未入河神镇之前,就站上桥头,淋了河神的血雨。


    镇长一番话像是撒出一把迷雾,姜九歌的心跳忽然极快。


    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捂住胸口喘不过气,眼前极快地黑了下去。


    *


    “奇怪,轿子怎么变轻了?”


    轿夫暗自嘟囔一句。


    路途颠簸,姜九歌醒来?时,周围敲敲打打。


    她睁开眼,盯着眼前摇摇晃晃的红盖头,还未坐稳,外面的轿夫猛地停了轿,将她一下子摔了出去!


    姜九歌跌坐在地上,扯掉头上碍事的红盖头。她看着身上宽大的喜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她和姜九思又换了回来?!


    凌子樾听见动静走出轿子,恰好看见姜九歌掀起盖头的一幕,两人看见对方?,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周围扬起绵密的笑声,声如银铃,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令人脊背生寒。


    河神一身白衣,前来?娶亲。


    凌子樾伸手拉起姜九歌,背靠背站着,狂风卷起两人红衣,一人执剑,一人挽笛。


    “能行?吗?”凌子樾回眸问?道。


    “……”


    废话,不行?难道现在还能跑?


    姜九歌直接执笛冲了上去。


    眼下只能先拖住河神,等姜九思他们?发?现事情?有?变,赶紧过来?支援。


    河神轻巧握住墨玉笛,手下力道竟然没能将它捏碎。


    他神色一凛,抬手一甩,打得姜九歌倒飞出去。


    在这片刻间隙,一柄长剑穿透了河神的手掌,长剑之后,是凌子樾冷冷的眉眼。


    河神看着自己被穿透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击向凌子樾,将他也打飞出去。


    二人双双落地,离死只有?一步之距。


    河神倒不急着杀他们?,存心戏弄。


    几个瑟瑟发?抖的轿夫抱成?一团,没料到这幅局面。


    往常都是将新娘留下,他们?便能安全回去。


    河神转眸看向轿夫们?,微微一笑,五指张开,瞬息之间剥去了轿夫的人皮。


    银月下,血淋淋的人皮朝着河神飞去。


    姜九歌当机立断扔出墨玉笛,毁去那几张人皮。


    失去人皮鼓的河神逐渐恼怒,身形一晃出现在姜九歌面前,抬手便要先杀她。


    谁知身后突然出现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河神低头看着那柄穿透他心脏的长剑,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


    难以置信,这个凡人竟然能杀他。


    下一瞬,河神的心脏处倾泻出大片白光,燃亮整片夜幕。


    倾泻的神力将离得极近的两人拍飞出去。


    凌子樾摔入河中,触水那一刻脑中警铃大作?,拼命想远离,四肢却轻飘飘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河水没过他的漆黑的眸,静谧得如同死水的河中,凌子樾只听见一句自远方?传来?、缥缈虚无的话语。


    “脩雍,你一直在骗我吧。”


    说话的人似带着无尽心酸,悲伤的语调浸在眼泪中,不得超生。


    脩雍是谁?说话的又是谁?


    来?不及思索出问?题的答案,凌子樾缓缓阖上眼,沉入河中。


    姜九歌也没躲过,同样?沉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淹没她的头顶。


    冰凉的水深不见底,昏暗无光的河底伸出一只手,拖住她的脚踝迅速往下沉。


    在姜九歌维持清醒意?识的最?后一刻,河底盛放出一大片白光,吞没了率先落入河中的凌子樾。


    被水灌入的耳中传来?遥遥敲门声,有?人大力叩着木门:“观棋,在不在,回个话?”


    朦胧视线中,一名青衣少女急忙跑出,身后如云的长发?随意?用海棠枝挽着。


    少女身形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眼里却盛满生气与活力。


    她拉开木门,努力绽出一个笑,对着来?人比划:我,马上,去。


    原来?是个哑女。


    少女的脸逐渐从模糊到清晰,万千轮变化之后,最?终定格成?姜九歌在镜中最?常见到的模样?——那是……她的脸!


    来?不及细思,姜九歌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水中。


    河神的新娘(六)


    “观棋, 李大夫托我问你一句,草药还?送不送啊?”


    隔壁的李大婶赶完早集,特意往前行了几?十步, 来到观棋被繁花簇拥着的小木屋, 扯着嗓子敲门。


    “再不送过去,他就收别人家的了!”


    观棋是镇上有名的小哑巴, 无父无母, 无所挂依。


    木屋中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 不一会儿, 一双素手推开?木门。


    少?女跑得急, 差点被裙裾绊倒, 幸亏她手快扶住门框,不然肯定得结结实实摔上一跤。


    好不容易站稳,少?女绽出一个略带感激与哀酸的笑?,用?手比划示意:我, 马上, 去。


    少?女长相明丽,可惜被脖间?一道红痕硬生?生?破坏了美感。


    红痕颇为骇人,像是受过刑的模样。


    观棋并不是河神镇的人, 而是五年前被人捡来的孤女, 收养她的老?夫妇去年双双离世后, 她成了镇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大婶是观棋的邻居, 更?是镇上有名的媒婆, 有意为观棋保媒。


    虽然是个哑巴, 但观棋样貌实在出挑, 不愁找婆家。


    但话又说回来,毕竟是个外地人, 身份不好,正经讨老?婆的人家肯定不愿找她。


    上个月镇长家的赵公子就找到李婶,说想讨观棋做妾,观棋得知后脸气?得惨白,硬是不愿意点头,闹得很是难看。


    李婶损失了一大笔保媒金,还?得罪了赵公子,气?得不愿与观棋说话。


    可观棋时不时来她门外,送些药草蔬菜,不惧冷眼,就是再硬的脾气?也被她软化了。


    李婶渐渐松了口,今早借着替镇上李大夫带话,打破两人的尴尬。


    两人又恢复往日的邻里情谊。


    给李大夫带话只是托词,所以李婶并不在意观棋到底去不去。


    眼前少?女比划着结印似的手势,看得李婶头大。


    虽然看不懂她在比划些什么,但也能猜出,少?女肯定是要去的。


    卖草药可是少?女唯一的生?计。


    “哎哟哎哟,你别快和我比划,我看着头晕。”


    李大婶皱起眉头摆手,招呼道,“反正你要去的话就快些,我先回去做饭了。”


    观棋看着李大婶提着菜篮子的背影走远,她转回屋内,提起装满药草的木篮子往外跑。


    集市上人来人往,有人撞到观棋,观棋也不恼,反而朝对方微笑?。


    撞人的见是观棋,自?然不会道歉,只觉得她这哑巴还?颇有自?知之明。


    也有下流的人乘机想捏两把观棋,都被她巧妙躲过。


    一只大掌突然伸出,只有四根指头,属于小拇指的位置只余一个凹坑。


    残手的主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趣味,挡住观棋去路。


    “哟,这不是观棋吗,这是急着去哪?”


    来人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模样,眉目间?泛着猥琐气?息。


    观棋低撇开?眼,摇摇头,想绕开?他。


    “诶别走啊,有麻烦找本公子啊,我赵金龙可是出了名的……那什么?”


    赵公子转头去看身后两个跟班。


    跟班低声提醒:“平易近人,乐善好施。”


    “对,凭亿近人,乐山耗子!”


    说完,赵公子眉头一皱,撇头低问跟班,“这跟耗子有什么关系?”


    跟班:“……”


    赵公子是镇长的独子,平时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他断掉的尾指就是因为和别人打架。


    偏偏是个记吃不吃打的,好了伤疤就忘疼,一有空就出来欺负人。


    趁着赵公子与手下打诨的间?隙,观棋飞快溜了。


    顺利用?草药换到钱,观棋朝李大夫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李大夫却因观棋今日送迟了草药,并未给她好脸色,转身走进药堂中。


    虽然看出了李大夫故意摆的冷脸,但观棋仍旧感激朝他鞠了个躬。


    她十分珍惜给李大夫送草药的机会。


    李大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回来,冲观棋道:“对了,以后不用?往我这里送草药了。”


    闻言,观棋的笑?微微愣住。


    她慌张比划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在这比划,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赶快出去。”李大夫火气?颇大,不耐烦道。


    其实观棋找的草药品质好,价格又便?宜,他也愿意和她做生?意。


    但赵公子打过招呼,整个镇子,谁还?敢收她的草药?


    李大夫甚至没看观棋一眼,便?叫人把她赶了出去。


    热闹的大街上,观棋低着头,觉得浑身发冷。


    她能猜出李大夫不愿再收她草药的原因,攥着薄薄一片钱袋,忍不住颤抖。


    她浑浑噩噩往回走,有两个小孩坐在街边啃着糖葫芦,见到观棋落魄的模样,嘻嘻哈哈笑?道:“小哑巴,没有爹,没有妈……”


    观棋抬起眼看向两个小孩,两个小孩一点不害怕她,甚至凑到她面前,围着她唱起来。


    小孩手里捏着串着糖葫芦的长竹签,几?乎快扎到观棋眼睛里。


    观棋下意识推了眼前小孩一把。


    这一推不得了,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冷漠的人群瞬间?围拢,七嘴八舌指责着观棋。


    “造孽哦,逮着人家小孩欺负。”


    “孩子还?那么小,人家知道什么?说她几?句还?不乐意了,嘁。”


    “晦气?玩意儿,呸!”


    观棋慌乱摆手,却无从辩解,只能任由众人数落着。


    “是哪个天杀的动了我家娃?!”


    一位身形颇为彪悍的妇人扒开?人群冲了出来,一把搂起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小孩。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死哑巴!一天到晚装可怜,合着就会欺负小孩是吧?”


    妇人指着观棋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众人围着看好戏。


    骂着骂着上了手,以要求赔偿的名义,搜刮走了观棋身上最后的几?枚铜板。


    见妇人冲上来,观棋害怕得往后退,紧紧拢住身上的衣裳,却被众人堵住去路。


    为避免妇人做出更?过激的举动,观棋只能让她将钱袋抢走。


    妇人掂了掂薄薄的钱袋,一脸嫌弃:“告诉你,要是你将我家娃娃推出了什么毛病,一定不会放过你!”


    又骂了好半晌,似乎终于解了气?。


    妇人拉着小孩往外走,装出大度的模样揶揄着:“我们回家,娘给你煮肉吃,不和这种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计较!”


    “狐狸精”三个字如?同一桶冰水,将观棋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


    看戏的人散了,给了观棋半口喘气?的机会。


    观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木屋,从角落里翻出一只滚灯,靠坐在墙壁旁,打量起手中的灯。


    红纸糊在竹条编织而成的球体外面,内里是一小只红蜡烛,无论怎么晃动,红蜡烛始终处在滚灯的下方。


    观棋垂了眼。


    这只灯还?是去年河神节留下来的。


    天一片片黑过来,压到了观棋的小木屋上方。


    观棋点燃了那只红蜡烛,灯火映亮她的脸庞,新?上红妆,旖旎绮丽。


    蜡烛流出红色的蜡泪,镇上开?始敲锣打鼓,为河神大人庆生?。


    观棋听见远处飘来的热闹,拂去颊边热意。


    她轻叹了口气?,从墙边爬起来,看向屋外满院子的花,抿住一个涩然的微笑?。


    今天是河神节,整个河神镇的人都会前往河岸,放花灯祈求河神庇佑。


    观棋抱着那只精致的滚灯出了门。


    沿岸的街道摆满小摊,街道上空悬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来往路人面上扣着兽首面具,逛街市,买花灯,乘舟游湖。


    有祈福驱魔的舞者提着各式花灯,沿着长街行进,灵活地在行人间?穿梭。


    被撞到的行人不仅不恼,还?会因沾染了河神的福气?而打赏舞者,一派喜庆。


    “乞河神兮,佑我华年,既而克殷,风调雨顺!”


    “乞河神兮,全我德仪,龙跃凤鸣,玉洁松贞!”


    “乞河神兮,悦我诗书,青云折桂,名题雁塔!”


    观棋被祈福舞者的唱颂声吸引,微微侧首,再一回神,怀里的滚灯便?被人撞掉。


    滚灯被人踢着向前,又被顽童拾起,抛来扔去,观棋没法出声制止,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灯抛入河中。


    滚灯落到水面,起起伏伏。


    观棋站在岸边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办法拿回来后,只得作罢。


    她翻遍全身,只找出一枚铜板,用?这枚铜板重买了一只很小、很简陋的花灯。


    河岸边拥挤,人们提笔在花灯上写着不着边际的愿望,恨不得物尽其用?,将整只花灯密密麻麻写满。


    简直把河神当成了许愿池的王八。


    观棋寻到贫瘠的一角,将她买来的小灯放入河中。


    别人的灯上写满了愿望,少?女的灯上却未着片墨。


    一位少?年被人群挤到观棋身旁,他蹲在观棋身边,笑?看一眼她的花灯。


    “你的灯上忘记写愿望了。”


    观棋摇摇头,摆了摆手,比划道:这,是给河神大人放的。


    不是为她自?己许愿。


    少?年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淡淡笑?着。


    他静静待在一旁,也不放花灯,就陪着观棋,看她将灯放远。


    观棋闭眼合上掌,跪在河岸边。


    世人所求甚多?,她只求神明同享喜乐。


    少?年眼生?,并不是河神镇的人,也不像镇上其他人那般躲避观棋。


    观棋想,他或许是别的镇子跑出来游玩的小少?爷。


    等?她再睁眼,少?年已不见踪影。


    每年河神节的末尾,大家都会为河神献上礼物,瓜果肉类,全凭心?意。


    观棋没有银钱去买,只奉上一沓自?己抄写的佛经。


    赵公子一见便?笑?了:“观棋啊,你要是实在没钱,可以找本公子借啊,这么寒酸的东西也拿得出手。”


    观棋没理他,轮到她时,她将盛着佛经的供盘捧上祭台。


    庙祝也觉得这祭品太过简陋,阴阳怪气?地念:“观棋,献佛经一份。”


    祭台只能一个一个地上去,周围人都在底下议论着观棋。


    观棋不卑不亢,拾级而上,秀挺的颈边垂落下一缕散发,被忽起的风吹乱。


    就在观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神台上的长明灯开?始闪烁。


    风过的瞬间?,神灵现形。


    神台之上,站在观棋对面的人白发垂至足踝,用?银冠束起,他冰眸剔透,是位薄唇的少?年人。


    白发少?年右耳坠着红缨,与他身后供奉的神像如?出一辙。


    众人止住议论,甚至忘了呼吸。


    唯有赵公子的脸色十分不好。


    愣了半晌,众人终于在庙祝的带头下高呼:“河神显灵了,是河神大人!”


    神台上,河神伸出手,接过观棋的供盘。


    “姑娘,谢谢你的佛经,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观棋手中一轻,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回应。


    河神低眸看着她问道:“我需要一名弟子,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他知她生?活艰难,愿予她庇佑。


    一如?当年,他将奄奄一息的她带回河神镇。


    河神的新娘(七)


    观棋有?一个秘密, 她喜欢着河神大人。


    去年夏日的夜,她独自?坐在屋中,为去世的亲人烧纸钱。


    三个满身酒气的流氓趁夜翻进了观棋的院子?, 破开了她的窗。


    为首的蒙面贼急切撕扯着观棋的衣领, 见?她死?命攥着?,便结结实实一巴掌扇过来, 打得她偏过头去。


    “小贱人, 矫情个什么劲儿!本公子?看上你, 那是你的福气, 你没尝过男人的滋味, 不知道男人的好……”他口中说着?污言秽语。


    另两人拉住他, 笑劝:“别打坏了,打坏就不好玩了。”


    观棋无?法?出声呼救,发狠摸上床边放置的剪刀,欲与眼前人同归于尽。


    可她哪里?是几人的对手。


    身上压着?的人撕扯着?她的衣服, 旁边两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刀, 怪声道:“哟,还是个贞洁烈女,让哥几个看看你手里?的小玩意儿。”


    他们抢走观棋最后防身的利器, 嘲笑着?她的无?能。


    在观棋万念俱灰时, 窗外起了风。一道白影从破开的窗外飞跃而进?, 掀开了三个流氓。


    “恃强凌弱, 恬不知耻。罚!”


    清冷的神明第一次盛怒, 他抬手执剑, 斩断三人尾指, 将流氓们击飞出院外。


    三人失指,痛得昏厥过去。


    收拾完流氓, 河神依旧背着?身,反手将外袍递给观棋,让她披上。


    “姑娘不必担心,接下来几日,我都会守在此处。”


    观棋颤抖地抬起眼,看着?面?前自?始至终未转过身的白衣男子?。


    那一刻,他在她心里?种下一株名为君子?的幼苗,成为她唯一信奉的神明。


    三个流氓断了指。


    因为所行之事不光彩,未敢往外透漏半分,只说是打架伤的。


    当然,更多还是因为惧怕河神,他们再不敢去观棋的木屋打扰。


    河神是守诺之人。


    观棋的小木屋外有?一条小河流经,此后半月,河神每夜都守在那里?。


    少女在屋内抄完一卷卷佛经,他守在她的窗外,看着?她被烛火映亮的眉眼。


    那株名为君子?的幼苗肆意攀长,占据了少女的心。


    后来河神便不再来。


    他忘记随手救过的凡人。


    河神离开后,观棋的小木屋外便开满了繁花,那是被神明光临过的地方,冬日也不曾凋零。


    观棋期盼许久,想离心中的神明近一些,而今愿望实现。


    “我需要一名弟子?,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他问?她。


    自?然愿意。


    于是她成了河神的弟子?。


    虽然他只是随口一说,但她真的欣喜。


    河神说很喜欢观棋屋外的花,她便替他打理即便那些无?人看管,也能野蛮生长的花。


    她耐心对待每一棵花树,每一朵花。


    她用尽温柔去浇灌,期待花开得更好,能令河神大人喜悦。


    河神大人喜悦,她便开心。


    凭借河神的关系,观棋一跃成为河神镇炙手可热的中心人物?,无?人再敢为难她。


    哪家有?事想求河神,必定会先拜托观棋。


    可观棋只是个看花的,她甚至很少能看见?河神。


    即使她真能说上话,她也不愿。她希望河神能得喜乐,而不是每日为着?别人的事奔波。


    次数久了,大家便以为是观棋心气高了不理人,便开始诋毁她。


    “还以为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做什么美梦呢。”


    “今日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你也别来求我们!”


    他们嫉妒中伤,因观棋不愿帮忙而开始憎恨。


    可他们之前未曾有?半分恩义施于观棋,只想从她身上索取,一旦发现得不到好处,便变了嘴脸。


    观棋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一心打理着?那些花。


    河神出现在她院中时,观棋正低头浇花。


    “多谢,花开得很漂亮。”


    河神眸中有?疲惫,臂弯搭着?银白的披帛,随风扬长。


    观棋手中的葫芦瓢落到地上,着?急比手势道:不用谢。我谢你,才对。


    确实如此,她该谢他相救。


    河神淡淡一笑,显然忘记观棋道谢的缘由。


    神的时间太过漫长,她不过他生命中渺小的一粟,不记得也很正常。


    “你会下棋?”


    河神见?观棋屋中摆着?棋盘,随口问?道。


    观棋点?点?头。


    河神捏起一枚黑子?,弯起唇角:“我只会舞刀弄剑,却不懂人间闲情逸致的事物?。”


    无?人知晓,看起来风雅至极的河神大人,竟然连棋也不会下。


    但正因为无?人能想到,自?然也无?人教他。


    人们崇拜光鲜亮丽的神明,却无?人在意神明想要什么。


    观棋默然片刻,不露惊奇,也不现疑惑。


    她只点?点?头,似乎只是一件听到很稀疏平常的事,抬手做出十分大胆的举动。


    观棋在棋盘落下一颗白子?,随后轻轻去牵河神的袖,示意他去握黑子?。


    河神手中的四颗黑子?将白子?的四面?逐一围住,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时,白子?绝了气。


    观棋伸手拿走了“被吃掉”的白子?。


    “你是在教我下棋?”河神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坐下来一起下吧。”


    河神学东西很快,可每一局总会输观棋几子?。


    整整一夜,无?论观棋如何放水,河神也始终没赢过一局。


    *


    河神行踪无?定,后来很久,观棋再也没见?过他。


    直到十五的清晨,天边划过一道黑光,有?巨物?砸落在河神镇的水面?。


    “嘭”的一声,别说是人,连周围竖起的高楼都被溅出的水浇湿。


    众人奔走相告,说有?妖物?侵入河神镇,河神正与之打斗。


    镇民们担心祸事殃及自?身,连忙将门户紧闭。


    观棋快步走出小木屋,焦急望着?空中交缠的身影。


    他们一路从水上打到人迹罕稀的竹林。


    其实水上才是河神的优势所在,可他不想波及镇民,于是故意将魅魔引到竹林中。


    战斗并?没持续太久,河神手中的银戟很快捅穿了魅魔。


    魅魔死?前一笑,将本命精血弹到了河神额心。


    “小子?,逞英雄?那便让你尝尝多管闲事的后果?!”


    那滴精血于神族而言,堪比最致命的催情.药。


    魅魔想,敢从他手底下抢人,他倒要看看这?愣头小子?是要命,去找人帮他解毒。


    还是要脸?


    那滴精血极烈极浓,如果?他要命的话,被他找上的人可就得替他去死?了。


    魅魔转念一想,神族多出虚伪之辈,多半得陪他一起死?了。


    死?之前还能拉个神族当替死?鬼,魅魔越想越高兴,大笑着?湮灭在竹林中,化为飞灰。


    不过片刻,精血便融入河神的体?内,让他半步难行,单膝跪倒在地。


    灵力的压制不起作用,反而让精血越发狂躁,在体?内横冲直撞。


    河神极热难耐,几乎当场爆体?而亡。


    观棋在这?时候找了过来,河神红着?双眸,下意识攥住她的腕。


    看清来人后,他趁着?最后一丝神智,一掌将自?己劈晕过去。


    你怎么了?醒一醒?


    观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河神浑身像被火炙烤般滚烫,见?他没了反应,观棋几乎急出眼泪。


    水,水!


    观棋内心急呼。


    她知道河神需要水降温,可周围全是竹林,哪里?有?水。


    等河神再度睁眼时,他已经被拖到河岸边,感觉有?凉水淋到了自?己脸上。


    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浑身是伤,正来回捧着?水,往他身上浇。


    见?河神终于睁开眼,少女惊喜得落下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


    河神浑身依旧滚烫,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求助少女:“把我,推入水中。”


    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极为艰难。


    他需要沉入水中静养。


    魅魔算错了一件事,这?滴精血还要不了他的命。


    所幸少女听懂了。


    她擦去眼泪,用尽全力拖着?他不能动弹的身体?往河中行去,可却不小心踩到埋在淤泥下的石头。


    两人一同滑入河的深处。


    河神自?然是不怕水,可少女只是个凡人。


    河中深不见?底,少女沉在水中几乎窒息。


    少女的面?庞离他极近,那滴精血游走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让他几乎压不下心中的邪火。


    可他最终凭着?难以想象的毅力忍住了。


    河神的灵力几乎耗尽,只能勉力化出原身,用残缺的龙尾托住少女,送她上岸。


    算起来,河神已经快五百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真身。


    五百年前,前魔尊墨弈攻打苍龙族,他身为司战仙君,率兵抵挡在前。


    可彼时仅仅几百岁的他自?然不是墨弈的对手,不过百招便败落,化为原形沉入火海。


    他的真身伤得极严重,龙角折断一只,尾鳞也脱尽。


    属于苍龙族的特征几乎毁尽,灵力溃散,一夕跌落神坛。


    他成了苍龙族最丑陋的存在。


    司战仙君成了这?个样子?,怎么敢回去打破族人的幻想。


    他不能再帮苍龙族,也不敢回去添乱。


    重伤的他流落到贫瘠的小村庄,被村民的善良打动,便自?愿成为一方河神,守护这?个小村庄。


    后来小村庄以他为名,成为河神镇。


    被叫了五百年的河神,他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


    再后来,听闻苍龙族少主时泽飞升成神,成为苍龙族新?主。


    世间得道成神何其艰难,天时地利,机缘人心,缺一不可,万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


    时泽成神后,墨弈也随之被镇灭。


    河神再没什么放心不下。


    残尾的白龙沉在幽静的深水中,缓缓阖上眼。


    *


    少女在岸边守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见?河神安然无?恙上岸,她才头昏脑胀倒在地上。


    她穿着?湿衣,吹了一夜的风,因为担心而忽略了寒冷。


    昏昏沉沉间,观棋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到了柔软的床上。


    有?手抚在她额上,随后难受的感觉便消减许多。


    她睁不开眼,下意识抓住那只手。


    很凉,却令人安心。


    那只手愣了片刻,缓缓抽了回去,给她捂上了厚被子?。


    不知睡了多久,观棋被屋外的争吵声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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