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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啼笑皆非


    许思祈牵过气球, 脑袋晕晕乎乎的。


    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连着发高烧,迷迷糊糊烧醒了,看向窗外?的日色, 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


    许思?祈启唇, 还没说出?谢谢, 程屿年就已经离开,朝那一堆穿着深蓝色队服的人走去。


    有位穿西?装的中年人拿着话筒,被其他同样?年纪的人簇拥在前。他说了些赞词,又表达了些肯定,最?后?升华到国家航空事业的高度。


    许思?祈完全没听清, 领导的致辞、耳边的风声、周围人对程屿年窸窸窣窣的讨论。


    对她来说,整个操场都是一片粗糙的雪花噪点, 只有一抹红依稀可见。


    “思?祈, ”师雪菁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笑道?:“怎么?被程师兄帅到了?”


    许思?祈猛然回?神,拽了下手中的气球, 没正面回?答:“他好厉害。”


    “那当然。”师雪菁下颚微扬,俨然一副前线小迷妹的模样?,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是队长啊。”


    以前听的都是些称号。


    什么专业第一,什么奖,什么队长的。


    很多人听了这些来自他人的评论,习惯性?会用想象去把他加以神话, 可深度接触后?, 又偶尔生出?“不过如此”的念头。


    人总是喜欢造神,又将其拽下, 以体验一种毁灭的快感。


    但还是有这样?的人,你发现你的想象远远在后?,根本追不上?他的光芒。


    许思?祈牵着红气球,顺着散去的人潮走。


    刚才仿佛四肢血流热涌的劲头已经歇下来,噪点也被风吹了个干净,她大脑一片清明。


    那是程师兄。


    就算换了随便一个小朋友的气球被挂在了投光灯上?,他也会帮忙取下来。


    一是因为他做得到,二是因为,他是程屿年。


    一个越接触,越会发觉那冷淡俊秀的模样?下,性?情极其温和耐心的人。


    许思?祈回?寝,将红气球栓在床头杆上?,拿好衣服和洗漱用品去淋浴间洗澡。


    紫荆苑什么都好,二人寝、白瓷砖、独卫、小阳台。


    但就是没通热水,还得去每一层的集中淋浴间。


    许思?祈将一卡通插入刷卡机,热流从天而降,烫着人褪去衣物后?发凉的每一处肌肤。


    哎。


    许思?祈边抹泡泡,边对着墙叹气。


    风吹的时候脑袋还是清醒的,但热水一淋,似乎在那种氤氲的白雾中又混乱了。


    她闭着眼也能想起那只修长又干净的手,因为瘦,指节清晰而明显。


    在众人围观时,朝自己递过红气球。


    许思?祈觉得,她的思?想,好像出?了点问?题-


    回?寝后?,许思?祈洗完衣服又吹干头发,忙碌了好一阵才得空。


    一拿起手机,就看见铺天盖地的微信消息。


    先回?了些置顶的,又顺着往下翻。她一项一项地应着,忙的仿佛批阅奏折的皇帝。


    许思?祈的手指微滞,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个陌生的新?群,叫西?政史?慕课录制。


    她点进去,发现已经有很多聊天记录了。


    一个比较写实的头像在不断地发言。


    灯火阑珊:【非常感谢大家支持我的工作,辛苦大家在本周六上?午9:00到达录影棚,一起录制西?政史?导论。】


    灯火阑珊:【地址:江柳区名山公馆E座22楼。】


    灯火阑珊:【拍摄前提醒事项:


    1、录制时如需要提词器,请携带文?件为字稿。


    2、需要注意服装,最?好和模板底色为反差色。请不要穿波点、条纹、格子的服装,若没有把握,可穿出?镜服装拍照,我请编导进群后?确认衣服是否合适。


    3、可以有少量配饰,但不要戴贵重?物品。】


    他后?面又发了些任务,主要是让同学提前准备几个问?题。


    比如,为什么选修这门课,想从这门课中学习什么,与我国政治思?想史?相比,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许思?祈在滑动时,下方显示有新?的消息,但她怕错过老师的要求,所以耐心地一条条看完。


    后?面是同学在回?话,或者提问?,最?后?都是大片的“收到”。


    许思?祈正要回?应,只见——


    灯火阑珊拍了拍“Blessing”说:老大好,给您请安。


    灯火阑珊:“”


    许思?祈:“”


    其余同学:“”


    许思?祈第一个念头是,这老师还挺潮流,知道?连按两下别人的头像就可以拍一拍。


    下一秒——


    “啊!!!”许思?祈在寝室里尖叫,把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师雪菁吓一跳,师雪菁装作凶巴巴地瞪她。


    但许思?祈一点儿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当初刚出?拍一拍这个功能时,她就把自己的资料设置成“说:老大好,给您请安”,就此占过不少人便宜。


    但此刻,天知道?,那些得意都像回?旋镖般,把她扎的头破血流。


    许思?祈绝望,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好几种解决方案:


    一、退群。


    但不现实。


    二、改微信名。


    Blessing是谁?不认识。


    三、改拍一拍内容。


    找人再重?新?拍一下自己?


    许思?祈点开自己的微信资料,哭丧着脸,把那一排罪恶的文?字删去,又换成新?的。


    她觉得第三种方式最?合理。


    但这个群里的同学,大家彼此都不认识。


    许思?祈想到最?初拉她进群的那个人,她犹豫着,点开与程屿年的聊天框。


    “程师兄,拜托你在群里拍一拍我?”


    神经病啊!


    许思?祈把那排字一一删去,她红着脸,又重?新?点开西?政史?慕课录制群。


    手指轻颤片刻,许思?祈将手机摁熄,远离,脑袋埋进枕头。


    ·


    程屿年忙碌了一天。从早上?开始组织航模展览,到实地展示,后?面收拾场地,又与队员们聚餐吃饭。


    期间还接到孙老消息,让他组织下周六录制的同学。


    他抽空建了新?群。


    晚上?十点回?到家,换下被饭店熏了一身油烟味的衣服。他简单地冲了个澡后?,用毛巾擦了擦头发。


    未擦到的水珠沿着脖颈坠落,顺过衣领,隐入背脊。


    他垂眼,看了眼手机。


    洗澡前新?群里还在不断地弹出?新?信息,而那个一向踊跃又热情的头像却迟迟没出?现。


    但此刻,这个群有种诡异的沉默。


    他看向聊天记录的最?后?一排。


    “孙老师拍了拍‘许思?祈’说:老大好,给您请安。”


    程屿年勾了勾唇。


    过了五分钟后?——


    “‘许思?祈’拍了拍自己说:老师,我错了[跪下]。”


    夜色里,程屿年看着那排字,哑然失笑。


    肩膀抖露,头颅轻垂,这几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这姑娘。


    怎么这么好笑。


    我见犹怜


    周五晚, 一向能吃能睡的许思祈,竟难得有些失眠了。


    她想翻身,但?又怕吵到上铺睡眠浅的师雪菁, 索性瞪着两个大眼睛发呆。


    妈呀, 明天见了孙老师怎么办可好。


    那?天她拍完自己后, 所有人都没有发言。直到第二天清早,灯火阑珊发了个表情?。


    [微笑]。


    就是那?种大概中老年人都觉得是在表达友善,但?落在年轻人眼里,俨然成了嘲讽或无语的意思。


    许思祈默默祈愿。


    孙老师大人有大量,根本不?会计较她这种幼稚的把戏-


    周六清晨, 乌泱泱的云层布满天空。


    雨水滴答,砸在地面上, 溅起不?小的水花。


    许思祈被冻到, 在长袖衬衫外加了件厚外套,袖口?稍长地裹住手,她撑着伞,往校门?口?走。


    7:30集合, 还来不?及吃早饭。她只好在寝室楼下的自动?贩卖柜里买了个面包,塞进书包, 等着空闲时吃。


    录慕课的学生,加上她,一共有六个人。


    程屿年早早地在校门?口?等候,7:25聚齐了人,大家分?成3+4, 分?开打车。


    许思祈与其中一男一女, 还有程师兄坐一车。他?们坐后面,程师兄坐副驾。


    像是一种常见的初次相处模式, 后排三人开始不?算自然地聊天。


    那?一男一女彼此很熟,他?们称,自己都是人文学院的,还是孙老师班上的学生。


    那?帮他?录课是应有之义,许思祈心想。


    轮到她,许思祈轻声道:“我叫许思祈,外院的,这学期刚好选修了孙老师的课。”


    话?一落,两人相视一看,表情?有种想一吐而快又怕太直接的忍耐,像在憋着笑。


    许思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怕别人忍着辛苦,索性主动?自嘲,声音压得很低:“对就是那?个让孙老师叫‘老大好’并请安的倒霉蛋。”


    说完这句话?,也?没顾上前面坐着谁,他?们直接笑出声来。


    “哈哈哈!”那?位女生笑得捶腿,“你真的,太逗了!太牛了!”


    “我们当时还在想,谁这么秀,敢这么操作?。”那?男生也?是个坦诚的主儿,“我们还把聊天记录截图,发到班群里,把大家都快笑死。”


    许思祈皮笑肉不?笑,表情?介于?一种“我有点儿想死”和“I''m fine”的复杂。


    “结果,更好笑的是”那?女生笑得都没把剩下的话?说完,断了下,才勉强接上,“我们以为大家都装死,当做无事发生,结果,你还拍了拍自己!”


    “孙老师还发了个死亡微笑!”


    “哈哈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一点儿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许思祈赔着笑,脑袋偏向窗外,指甲在衣袖里偷偷掐了掐手心的软肉。


    许思祈,把陌生人都逗得这么开心,真牛逼哦。


    但?某一刻,她似乎察觉到某种注视,回过头。


    在后视镜里,她对上了程屿年的视线,淡淡的,眼瞳墨黑而沉静,眼皮很薄。


    虽然是瞬间而过,但?许思祈居然读懂了他?的目光。


    些许无奈,又像忍不?住般失笑。


    和她“做好事”、视死如归炒鱼骨时,一模一样的欲言又止。


    许思祈脸一下子又开始升温,烧着她已经为数不?多的羞耻心。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在想。


    是不?是以后出丑多了,她就跟脱敏般,不?在乎了。


    ·


    到了名山公馆,似乎刚好撞上上班早高峰,穿西装打领带的精英们脚步匆匆,纷纷提着包赶着上班。


    这个地方属于?宴城的腹地,换一种更时髦的说法,也?就是城市的CBD。


    高耸入云的建筑连绵,或是集中的办公楼,或楼下是商圈,楼上是各个公司。


    不?过E座并不?好找。


    他?们几个撑着伞,书包被雨飘湿,小腿肚也?贴着泥点,眼睛来回寻着“E”的标识。


    许思祈方向感极差,陪他?们看地图导航,差点儿没把自己看晕,索性换了个更直接的方式。


    程屿年望着眼前顺延而上的直梯,微一思索,还没出声,就见许思祈朝一旁走去。


    她站在遮阳伞下穿着白金制服的工作?人员旁,笑问道:“


    ?璍


    请问一下,E座怎么走呢?”


    那?工作?人员先是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


    从她简单的低马尾,到普普通通的外衣,最后是一双鞋尖被雨打湿的休闲鞋。


    虽然长相姣好,但?打扮一般,带着很明显的学生气?。


    他?语气?也?称不?上烦躁,但?绝不?算耐心,往直梯随意指了指,“上二楼。”


    许思祈点头,但?觉得不?够明确,继续问,露出两个酒窝:“上了二楼,然后往哪边走呢?”


    工作?人员烦闷地粗哼一口?气?,单字回道:“右——”


    上了二楼往右,还是太笼统了。许思祈轻抿嘴,虽然觉得对面人已经不?太想搭理她,但?又怕大家绕路后赶不?上。


    正向出声再次进一步确认时,身后传来了低语。


    “思祈,”程屿年叫她,“走了。”


    许思祈明明没与谁有肌肤接触,却觉得空气?震颤,把她电了一通,耳朵酥酥麻麻的。


    她模糊地应了声:“哦。”


    看着前方高挺的背影,许思祈垂下眼帘,丝毫不?介意将方向交给他?。


    他?刚刚好像叫她,思祈-


    跟在程屿年身后,大家很快地找到E座入口?。


    四周的金纹瓷砖明亮地仿佛在发光,角落的龟背竹盆栽沉稳伫立,好闻的木檀香扑面而来。


    延至电梯门?口?的深色地毯干净又软绵,让人不?忍心将自己湿漉漉的鞋放上去踩踏。


    或许是等电梯的人都垂头看着手机,整个屋子安静的落针可闻,大家都没出声。


    有人偷偷打量着,又不?想显得自己局促,索性也?掏出手机,缓解尴尬。


    自古道,先敬罗衫后敬人。


    制造一个很好的环境,仿佛身处于?此的人也?就变得高贵起来了。任何一种别样的目光、突兀的声音,都是一种窘迫而不?合群的表现?。


    不?说话?、不?张望,最自然。


    大家不?约而同地遵守着,呼吸都放的轻盈。


    但?程屿年却突然回身,朝他?们道,“等会儿录制,分?两个板块,选课访谈和第?一章导读,大家先确认下拍摄顺序。”


    前面几个等电梯的人从屏幕上收眼,看向他?们。


    打量的目光就如之前站岗的工作?人员一样,也?许没有恶意,但?却结结实实地让人觉得在被标签划分?,身份、职业、阅历


    许思祈笑:“那?我们怎么分?呢?大家自己选,还是扔骰子?”


    其中一个女生回道:“选课原因要?脱稿?导读内容太长了,应该会有提示词。”


    “等会儿可以先排练下吗?”男生问程屿年。


    就这样,大家一句一句地接话?,讨论。


    聊到“镜头恐惧症”,有人说要?是自己忍不?住笑场,不?断NG,请千万别客气?地拧他?的大腿。


    还有人说自己录制前,一定?要?在大脑里过一遍,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


    到了22楼,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大家鱼贯而出,青涩的眉目间皆是笑意与轻松,有的还在讨论着录完课去哪玩。


    尽管是一层楼,也?被分?成了好几个公司,大家看着群里的房间号,一间一间地寻着。


    许思祈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一片绿幕,在四角镁光灯投射下亮的刺眼,不?同机位的大块头摄影机还在对着绿幕调适高度。


    再往里走,是个类似访谈节目的布置。


    一个圆桌,三四把椅子,后面是一排书架。


    孙老师已经提前到了,穿的一身正装,头发也?像刻意拨弄过,尽管颜色花白,却有种庄重的文气?。


    “来了,”孙老师听见声响,招手,“大家路上辛苦了。”


    几个学生立马接道:“不?辛苦不?辛苦!”


    编导是位女老师,她走过来,面容亲切,笑道:“就是这几位同学了吧。”


    她让大家不?用紧张,先整理下服装,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地话?他?们这边更衣室里也?有备用的。


    话?毕,看向两位素面朝天的女生,犹豫了下:“我们这有化妆间,你们看看要?不?要?化点妆?上镜会好看一些。”


    “当然,不?化也?可以。”


    刚跟许思祈一车的女生点头道:“可以的。”


    许思祈慢了片刻,也?笑道:“那?麻烦了。”


    许思祈不?会化妆,倒也?不?是不?想,主要?是手残。化妆这么精巧的事情?对她来说,难度有点儿大。


    她曾也?用眉笔给自己捣鼓了两下,结果直接把自己化成了现?代女张飞。


    幸好化妆间里也?有化妆师,一个小姐姐染着粉红头发,妆容较浓但?不?会让人觉得夸张。


    她端详了下两个人,“给你们画个淡妆?”


    “好。”


    许思祈在一旁等候,看着化妆师抬起那?女生的脸,观察了下。


    外面接连冒出一些声音,朗读和交谈的痕迹很重,似乎他?们已经开始排练。


    化妆师很迅速地给女生化了个淡妆,她整个人在色彩加持下,显得眉清目秀,唇色红润,让人眼前一亮。


    许思祈由衷赞道:“你好好看啊。”


    那?女生先是一愣,随即略羞涩地笑了下,出声道:“没有没有。”


    轮到许思祈。


    化妆师小姐姐刚用海绵球打好粉底,抬手想碰她的脸,许思祈往后缩了下,忙道:“等、等下。”


    小姐姐以为她有急事,松手,“怎么了?”


    “姐姐,不?好意思啊。”许思祈道歉,“但?是能不?能手不?碰到我的脸,直接化?”


    其实自己倒无所谓,但?不?想整个过程动?不?动?电她。


    虽然这要?求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有些人很在乎自己皮肤的自然状态,不?涂粉底,也?不?化妆,连自己的手都尽量不?碰,倒也?可以理解。


    化妆师抬手,给许思祈开始上妆。


    这女孩第?一眼看上去很甜,还以为是因为她爱笑,眼睛很亮,有两个漂亮的酒窝。


    但?细细观察下,只觉得她皮肤白皙滑腻,五官匀称和谐,睫毛纤浓又卷翘。


    不?涂粉底几乎没什?么影响。


    她用极细极轻的手法给许思祈上了层妆,不?到十分?钟,她出声:“好了。”


    许思祈睁眼。


    她看向化妆镜,第?一感觉是,好像有点变化,但?说不?清。


    不?过还是蛮开心的,朝化妆师道谢。


    旁边女生看着许思祈,眼睛微瞪,脱口?而出:“你好漂亮!”


    许思祈莞尔,女孩子好像就是这样,赞美都会礼尚往来。她乐道:“你也?漂亮,化妆师小姐姐也?漂亮,我们都漂亮,哈哈哈。”


    “不?是。”女生想进一步说清楚,自己不?是商业互吹,是真觉得她很漂亮。


    不?是逢人都能用的可爱,是漂亮。


    不?过许思祈已经打开了化妆间的门?,往外走,怕大家等候久了一般。


    却刚好听见编导拿起场记板,跟摄影师对焦,喊了声:“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条,开始!”


    女编导“咔”的一声打板,迅速退出了镜头。


    几个学生像插入芯片的机器,迅速“活”了过来,开始与老师对视,彼此交谈。


    虽然表情?略微不?自然,有着较强的表演痕迹,但?胜在没有一丝卡顿。


    程屿年站在场地外,表情?平淡,手里拎着孙老师的西装外套。


    他?注视着镜头里的一举一动?,当听到身边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时,他?微微侧目。


    视线从许思祈脸上扫过。


    许思祈伸出手,轻挥,抿唇,无声地跟程屿年打招呼。


    只一瞬间便收回,眼睛看向镜头下正发生的一切。


    但?总觉得斜上方落下了很强的注视感,她又偏过头,抬眼,刚好和程屿年的目光错开。


    许思祈以前看到一种说法。


    对自己外貌不?算特别自信的人,一旦特意打扮后,有时明明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却更害怕别人的注视,宁愿别人没发现?自己的刻意。


    她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实感,只觉得自己不?丑,当然也?不?是大美女,所以完全没有自信自卑一说。


    但?程屿年的目光,让她难得有点儿动?摇。


    不?会


    化了妆的自己看起来很奇怪吧?就像小孩儿偷抹大人化妆品般的滑稽?


    许思祈拧眉。


    突然好想仔细地照一下镜子-


    录完了选课访谈,下面就是第?一章导论,轮到许思祈他?们几个。


    因为要?说的内容太多,所以编导在三脚架上立了个黑色的提词器。


    许思祈和大家分?好各自要?说的部分?。


    她刚走入镜头范围,就被摄影师叫了声,“那?个女生,对,你的外套有点儿厚,拍出来可能跟大家不?是很协调。”


    果然,周围人都穿的比较“春秋”,孙老师也?褪去黑色西装,只着一件淡蓝色衬衫。


    许思祈“哦”了声,退出场地。怕所有人都等自己,所以隐去那?种在人注视下的别扭感,手指搭到外套的羊角纽扣上。


    但?程屿年却出声道:“那?边有更衣室。”


    话?毕,像是怕她找不?到,还主动?前行给她带路,深色休闲裤裹着修长的双腿。


    许思祈连忙跟上,合上门?的那?刻,她抬眼,轻声道:“谢谢师兄。”


    翻肠搅肚


    脱掉外套, 许思祈第一念头是真冷。今天本就下雨,尽管室内温度会高一些,但还是冷的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微搓了?搓手臂, 忍了下胃部泛酸的不适, 许思祈打?开门。


    她手里抱着衣服, 脚步急速,跟众人道:“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


    但所有人都没丝毫责怪的意思,孙老师扶了?下眼?镜,对她道:“不急, 老大我们还是该等?的。”


    录影棚里冒出轻微的噗嗤声。


    “……”许思祈欲哭无泪,“呵呵, 孙老师, 您真幽默。”


    许思祈深呼吸,调整好心情?。


    她将外套随意搁在角落的一个凳子上,扯了?扯衬衫衣袖,重新回到录制场景中。


    许思祈抬眼?, 看向摄影师,“老师, 现在可以了?吗?”


    摄影师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女编导确认大家都做好了?准备,拿起黑白?色场记板,说:“第一场第二镜第一条,开始!”


    “啪”的拍板声,大家绷紧了?神?经, 悉数戴起了?“面具”。


    许思祈在来之前就将老师发的导论内容大致读了?几遍, 已经形成初步印象,所以在录制过程中, 倒也不会出现眼?神?飘忽一直去瞟词的情?况。


    不过,跟她对话?的那个男生会偶尔卡壳,有时?候词像烫嘴般语速很快,有时?候捋不直舌头,分不清平翘音。


    他脸渐红,不断地跟大家道歉。


    大家都很耐心,说没关系,别紧张。


    但当女编导录到“第一场第二镜第八条”后,那个男生似乎陷入了?个死胡同,越想做好就越容易犯错。


    开始还是尴尬、愧疚,到后面,他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痛苦。


    孙老师及时?地叫停了?,他拍了?拍那个男生的肩,让他平息下心情?。


    “要不,你先休息下?”孙老师提议,“我们先随便找个同学完整地顺一遍,你在旁边看看,再多记一下词。”


    男生涨红着脸,点点头。


    “随便同学”兼“打?杂人员”——程屿年。


    程屿年被孙老师叫来,他将手中的衣服递给那个男生,与许思祈对坐在孙老师两?侧。


    孙老师让他不用在意“自不自然”的问题,一直看提词器也行,他们只?是顺一遍流程。


    但程屿年跟孙老师说话?时?吐词清晰,语句连贯,神?态平和,完全?没有“不自然”一说。


    只?是一到了?跟许思祈对视,就出现了?奇怪的卡顿。


    “本门课程的研究对象,关键词应该包括:西方、政治、思想、历史。至于西方”他停顿了?下,然后继续道,“不好意思。”


    第一次还好,孙老师让他卡词了?就当做没发生,重说一遍,往后接着念。


    只?是卡了?一次又卡了?第二第三?次,他倒不是读错词,而是说完前一句,总会忘记下一句是什么,又不会主?动去看提词器。


    孙老师有些诧异地看向程屿年。


    许思祈则变得很紧张。


    是不是她化?的妆很奇怪?还是有其他什么问题?为什么程师兄一与自己对视就这么失常?


    她甚至有点儿被他带偏,自己也开始变得卡顿起来。


    “政治的相关内容,不仅包括道德、法、法律,还应该包括权力、政策、管管理。”许思祈低声道,“抱歉。”


    孙老师有点儿头疼,让大家休息五分钟。


    把程屿年换下去,之前那个男生似乎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将手中的西装再次归还与他。


    拿过衣服的时?候,程屿年扫了?眼?刚坐过的位置。


    许思祈捏着讲稿,长睫耷落,轻咬下唇。一向素净的脸上浮着红晕,仿佛白?瓷上挂了?层细腻的胭脂。


    他朝那个男生,声音很轻,由衷地道:


    “是挺难的。”


    男生讶异,但看连程屿年居然都会卡壳,也会觉得难,一下子奔溃的心理建设又立起了?高楼大厦。


    而等?程屿年一走,许思祈那种奇怪的紧张感也消失的杳无踪迹。


    再次录制,他们从头到尾再无丝毫卡顿,直接一镜到底,顺利地让大家都有点儿惊奇。


    “效果挺好的。”女编导笑?道,“果然多练习下,大家就好很多了?。”


    录完全?部内容,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


    孙老师从程屿年手里接过外套,朝大家道:“谢谢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本来刚好饭点到了?该带大家吃个饭的,但我临时?接了?个开会通知,怕赶不上。”


    “这样,就让你们程师兄带你们去,到时?候你们把用餐费和打?车费发给我,我给你们报销。”孙老师豪爽道,拍了?拍程屿年的肩膀。


    “不用不用的老师——”大家婉拒道。


    “应该的。”孙老师坚持,“屿年,你带他们去吃个饭吧。”


    “好的。”-


    七人一同乘着电梯,出了?E座楼,雨已经停了?。


    有两?个男生说下午还有实验课,怕吃了?饭回去赶不上,所以先走了?。


    程屿年点头,“到时?候辛苦你们把打?车费和午餐花销发给我,我一起报账。”


    他们应好,挥了?挥手。


    还剩下五个人。他们仨之间显然很熟,虽然与许思祈交换过名字,但还是有点儿尴尬,只?能在彼此都熟悉的领域中寻找交集。


    当聊到去哪儿吃饭时?,一直没怎么发言的许思祈突然出声,微微笑?:“不好意思我也得去办点事,要不你们一起去吃吧,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聚。”


    “啊?什么事这么急吗?”有人接道。


    “对,”许思祈莞尔,“跟别人约了?时?间,差不多快到点了?。”


    “这样啊”


    许思祈和他们道别,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开始走。她埋首看着手机,仿佛真和谁有约一般煞有介事。


    胡乱地慢走了?五分钟,她往后看了?眼?。


    确定没有熟悉的人后,许思祈四肢乏力,最后难以支撑地缓缓蹲在一个角落。


    胃好疼。


    许思祈紧紧拧眉,额发被冷汗打?湿。


    她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感受到胃在身体里的哪个位置,并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从拍摄的后半段就开始了?,那种阴冷的感觉仿佛从皮肤钻进五脏,让她指节发白?,肢体发抖。


    她庆幸还好化?了?妆,或许没那么明显。


    只?是胃酸泛滥,有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


    她不想拖延大家的进度,更不想影响别人聚餐的好心情?。


    许思祈伸手环着双膝,脑袋埋着,一呼一吸都很重。等?稍微缓解了?些时?,她挣扎起来,觉得这么待着也不是回事儿,得去买点药。


    但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去了?。


    大脑已经有种疼到昏沉的感觉,在勉力起身后,走的每一步都只?能依赖肢体惯性?。


    许思祈已经没有力气在手机上检索最近的医院,只?有不断地前行,走走停停,企望快点找到个药店。


    还好街上最不缺的就是药店。


    许思祈又疼又累,跌跌撞撞地用手肘推开玻璃门,她忍着难受,虚弱地开口道:“请问胃痛,买什么药?”


    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被打?断了?玩手机,她抬头扫了?许思祈一眼?,也没问什么情?况,就说:“奥美拉唑、肠炎宁,再给你拿盒吗丁啉?”


    她手速很快,从玻璃橱窗上迅速取下几盒药,捡到结账口。


    但许思祈伸手,勉强看了?几眼?说明,“这两?个,不用了?就拿盒,吗丁啉吧。”


    白?大褂小姑娘倒也没直接拉下脸,只?是拿过吗丁啉扫了?下条形码,一话?不说。


    许思祈付了?钱,手颤着撕开包装,看向旁边的饮水机,出声询问:“可以,接点热水吗?”


    那小姑娘又被打?断了?玩手机,她不太耐烦:“没纸杯了?。”


    “哦”许思祈垂头,轻飘飘的声音,“谢谢。”


    许思祈出了?药店门,没办法,又休息了?好一阵,才打?起精神?,在附近超市买了?瓶矿泉水。


    但力气仿佛是用光了?般,她拧不开瓶盖,想喝水也喝不着。


    有种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委屈。


    虽然知道明明是自己不好好注意身体才难受的,但还是,胸口酸涩。


    许思祈蹲在地上,耳朵里是一片嘈杂。车的鸣笛,轮胎与地面的摩擦,水洼被扬起的瓢泼,行人过路时?的黏腻脚步,还有各种低语。


    其中最吸引人的,是一对母子手牵手,小孩儿一直踩着水。


    母亲丝毫不在意被溅湿,还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许思祈收回眼?。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没想哭,拧不开水也没想哭,但看着别人被爱,许思祈鼻子一酸,抱着膝盖,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她很难受。


    却?也很想说,可真好啊。


    许思祈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过脸,哽咽着又想拧开瓶盖,但虎口发红发烫,也没能喝到一口水。


    正?当她自弃地想把水搁一旁,头顶上方落下一片阴影,像淡色羽毛一般盖住她。


    手里的水被轻轻抽过。


    她抬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看见程屿年与她平视,眼?皮轻敛,担忧地看着她。


    “思祈。”


    这回她听?清楚了?。


    “你还好吗?”


    ·


    许思祈其实不习惯也不喜欢程屿年弯腰屈膝,因为在她心里,他天生就应当挺拔屹立,光明磊落。


    少年的脊背就像料峭的山峰,只?能由着人仰望。


    但他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弯腿,拧开瓶盖后又轻合上,递给她。


    许思祈握着水,却?没有要喝的动作。


    程屿年声音很轻,“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许思祈垂眼?,“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我”许思祈吸了?口气,喉头发涩,“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程屿年摇头,“我带你去医院吗?”


    许思祈点头。


    她努力试了?试,好不容易站起来,却?没力气站稳,大脑也像供血不足般发晕。


    程屿年一边环过她的手臂,让她靠着自己,一边出声:“抱歉。”


    许思祈鼻尖传来熟悉的松木味,她难为情?地回道:“没谢谢你。”


    胃部依旧没完没了?地叫嚣着疼,她手脚虚浮,程屿年几乎半搂着自己才到了?出租车旁。


    许思祈坐上车后,脸色发白?,眼?睫垂落,蜷缩在角落里。


    程屿年看着她一脸痛苦,欲言又止。却?还是倾身而过,动作很轻,给她系安全?带。


    “吃饭了?吗?”程屿年低声问道。


    许思祈睁眼?,瞳孔里全?是程屿年,她混乱地想,两?人好像离太近了?。


    她回:“还没。”


    “早饭也没吃吗?”程屿年接着问。


    许思祈底气不太足地“嗯”了?声。


    不像对其他人那般,说她劝她,许思祈都会乐着照盘全?收,但其实并不太上心。但此刻,她本能地想给自己辩解下。


    “买了?早饭,放在书包里没来得及吃。”


    程屿年情?绪不明地点了?点头,伴随着“咔”的落扣声,那股清淡的味道离自己而去-


    到了?医院,程屿年扶着许思祈让她坐在过道的凳子上,他去大厅里挂了?急症。


    被叫到名字后,许思祈被程屿年带进了?急症内科的房间。医生带着口罩,让她躺上就诊床,又拉了?蓝色帘幕。


    “我按几下,”医生道,“要是很疼你就告诉我。”


    许思祈点头。


    医生双手交叠,隔着衣物,在她腹部好几个地方分别按了?几下。某一刻,许思祈完全?忍不住,眼?睫湿润,痛呼出声。


    她疼的四肢蜷缩,指甲深陷手心。


    “好了?。”医生放手,把她扶起来,朝外面的程屿年道:“她这么痛,可以先打?一针止疼。”


    “打?完针后,去照个腹部CT,大概率是胃炎,但以防万一,再检查下。”


    程屿年仔细聆听?着,问了?些具体位置后朝医生道谢,又将许思祈扶起。


    许思祈还没从那强烈的痛感里恢复过来,尽管程屿年扶着自己,但脑袋沉重,脚步也落的一重一轻。


    程屿年眉头轻锁,犹豫片刻,问她:“要我背你吗?”


    等?会儿打?针和拍片还得上上下下的。


    许思祈咬唇,“不用的,师兄,我可以”


    程屿年点头,目光却?往十米远的一排轮椅处投去。有人刚好也抽出一只?,让病人坐上。


    似乎是交了?押金,就可以用了?。


    程屿年收眼?,带着询问的意思,还没开口,就见。


    许思祈要哭不哭的,她挤出几个字:“师兄要不,你还是背我吧。”


    让一个花季美少女坐轮椅,还要被他在医院里来回推着。


    除非她腿断了?。


    否则,下辈子吧。


    欲盖弥彰


    “师兄要不, 你还是背我吧。”


    许思祈说完这句话后,大脑有片刻的停顿。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心理学的陷阱——要是先拒绝了别?人的第一个要求,对?他第二个要求就?会不自然地让步, 因为心里已经形成一种愧疚感。


    其实, 本来两个要求都可以不接受的。


    许思祈刚反应过来, 旁边的人已经在她面前弯了腰。


    第三次了。


    许思祈磨蹭了下,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只?是腹部的痛觉没能让她的腼腆有多的发挥余地,许思祈俯身,双眼一闭,伸手环住他的肩。


    女?孩儿刚贴过来的时?候,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同于许思祈以为的硌手,程师兄的肩膀宽阔而有力, 即使清瘦, 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鼻尖的松木味不再若有若无,一改凛冽的冷淡,变得温暖而具体。


    她刚绷着的神经又微松下来。


    程屿年一只?手拎着许思祈的书包,另一只?手背过, 轻压着她的腿。


    他刚起身,许思祈只?觉得海拔陡升, 她怕掉,刚虚环着的双手一下子收住,按在他肩头。


    “没事。”尽管这么说,但程屿年一向平静的语气竟也带了丝紧绷的感觉,“你要是怕, 可?以抓着我。”


    许思祈低低地“嗯”了声。


    她其实很想放轻自己的重量, 尽量让程师兄不要吃力,但实在没有精力去完成, 脑袋耷拉着,无力地贴着他的背。


    程师兄的体温好烫。


    许思祈大脑晕乎乎地想,即使隔着衣料,似乎也渗过了她冰凉的皮肤。


    打止疼针的地方在二楼。


    稳稳地走到?值班病房外,许思祈没被立刻放下来,而是像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在程屿年轻轻直起身后,被放在旁边一排候诊椅上?坐着。


    许思祈刚落座,程屿年轻声道?:“你先坐,我去叫下护士。”


    她点了点头。


    护士很快地出现?,穿着一身白衣,怀里抱着个病历本,在程屿年旁显得格外娇小。


    “这姑娘跟我进?去吧,你去缴一下费。”护士姐姐道?。


    程屿年应好,却?还是等把许思祈扶入病房才离开。


    许思祈平躺在病床上?,看着护士从床头柜上?的银色托盘里拿了只?试剂,推入注射筒。


    “小姑娘在生理期吗?”她问,“对?药物有没有过敏反应?”


    许思祈摇头,“没”


    护士点了点头。


    程屿年很快地拿着缴费单出现?在病房,护士一眼扫过表示确认,然后朝拧眉的许思祈道?:“这样,你侧躺着,背朝我,我好打针。”


    说着,就?要拉上?病床的蓝色隔帘。


    侧躺?


    这是个什么打法??


    许思祈一下子从小时?候的发烧经历中领悟过来,明明跟软骨头般没什么劲儿,却?也突然起身,“不能打手臂吗?”


    “可?以是可?以。”护士点头,“但我看你这么疼,打屁股的话药效会快点儿。”


    “不、不了。”许思祈想都?没想,在听到?“打屁股”三个词时?大脑都?要爆炸了。倒也不是往污秽的地方想,毕竟她现?在也没这个精力。


    只?是,太羞耻了。


    许思祈开始一本正经地瞎说,“我其实好像,也没那么疼。”


    护士:“?”


    程屿年自觉不便,隔着一层帘子,他的声音传来:“我先出去一下。”


    等门锁声落下,护士了然地回头,“害羞啊?”


    许思祈坚持:“我真,真没那么疼。”


    “你脸都?痛白了。”护士无情揭穿道?,“你男朋友出去了,不用害羞了。”


    “”许思祈已经没力气辩解了,她脱掉外套,抬手抹过自己的衬衫衣袖,露出白嫩的胳膊,“姐姐,来吧。”


    护士叹了口气,用消毒棉在她胳膊上?擦了擦,语气纳闷:“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帘子都?给?你拉上?了。”


    等酒精晾干的时?间里,她八卦道?,“就?昨天,跟你俩差不多年纪的小情侣,人男朋友带着女?孩儿来打胎呢。”


    许思祈:“???”


    “啧。她那脸白的,跟你一模一样。”护士接着道?,“她男朋友还不是把她抱来扶去的。”


    许思祈:“姐姐,你到?底,混哪个科室的?”


    “消化内科啊。”护士接话,“那不是他们从妇科出来,我正好看见了嘛。”


    针尖隐入皮肤的时?候,许思祈想,就?她今天这状态,要是也从妇科出来,指不定多少人在背后看着,觉得是程师兄带她来打胎。


    她脑子这句话刚飘过,整个人激灵一下,手臂一抖。


    “别?动!”护士小姐姐轻呵。


    许思祈抿唇,开始咒骂自己——


    许思祈,你可?真神经病啊!


    胃抽疼转移到?脑子了是吧。


    等药液均匀地被推入到?血管后,护士拔针,迅速拿了只?棉签压在针孔上?,朝她示意。


    许思祈领悟,小心避开护士的手,右手大拇指按住棉签头。


    药并没立刻起作用,但许思祈右臂挂着外套,左边袖子依旧撸到?最?上?端。


    明明也没流血了,也不疼,脚边就?是只?垃圾桶,但许思祈就?是摁住棉签,一点儿也不松。


    她脚步沉滞地跟在护士后面。


    程屿年回头,看她按着手臂,出声:“打完了吗?”


    “嗯。”许思祈点点头,煞有介事的模样,“护士小姐姐,技术很好,打的一点儿都?不疼。”


    说着,还扬了下自己的左胳膊。


    护士:“”


    看许思祈恢复了点儿精神,程屿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偏过头,无声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幅欲盖弥彰的样子有多可?爱。


    笑容片刻就?收,程屿年缓声道?:“不疼就?好。”


    ·


    得知现?在医生休息,下午2点才能照腹部CT。许思祈被扶到?木质等候上?,程屿年问她:“想吃什么?”


    说到?这个,许思祈突然想起他给?自己垫了钱,她忙道?:“我都?可?以。师兄,我把刚才的钱转你吧。”


    说着,就?要从外套兜里翻找手机。


    “不急。”程屿年从旁边站起来,垂眼,“白粥可?以吗?”


    许思祈应好。


    “那你先休息会儿。”


    看着程屿年离开的高挺背影,许思祈缓缓地将左衣袖放下来,又把外套穿上?。


    冻死她了。


    止疼药在她身体里缓缓起作用,胃部的锐痛渐渐平息,最?后,除了饥肠辘辘外她没有任何的不适。


    过道?里是浓浓的消毒水味,让人熟悉又觉得平静。


    平静下来后,许思祈的大脑逐渐清明。


    刚才被痛觉占据的神经,开始后知后觉地恢复,匀给?那些被记录却?没精力计较的细节。


    比如?,程师兄的体温,像烙铁一样灼烧她。


    再比如?,上?楼时?她手背无意蹭过他的脖颈,动脉的剧烈跳动震的她手颤。


    还比如?,她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掉下眼泪后看见程屿年的那一刻。


    她发觉,胃的左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心悸。


    世界在义无反顾地前行,翻滚的乌云被日照驱走,所有人都?在庆祝雨后——


    苍鸟匆匆疾过,惊鸿向她而来。


    错频交流


    许思祈独自?坐在木质长椅上, 看着被程屿年好好搁放的书包。连那把随意收着的伞都被一一捋顺,整齐包裹后扣上,放在一旁。


    没给?她直接放地上, 也没给她塞书包里。因为怕弄脏, 又怕无意侵犯到她的隐私。


    总是这种不经意的细节。


    许思祈叹了口气, 感慨:杀人别用温柔刀。


    胃没那么疼后,许思祈盯着白色天花板,想着,之后怎么都得请程师兄吃个饭-


    程屿年很快回来,手里提着不少东西, 鸡蛋、小米粥、红薯、玉米棒以?及红枣汤圆。


    “师兄”许思祈震惊,“你怎么买这么多?”


    “我不知道除了白粥你还想吃什么。”程屿年垂目, 看了眼手里的东西, “而?且,只是白粥,营养有限。”


    许思祈没有病床,东西太?多, 也不能搁过道里食用。她背上书包跟程屿年道:“我们去医院食堂吗?”


    说着,就要帮忙提他手里的塑料口袋。


    但程屿年却后撤了步, 表示他来。


    “胃还疼么?”他一边走,一边缓声问道。


    许思祈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不疼了,止疼针好像起作?用了。”


    程屿年颔首, 眉宇舒展, 又恢复成那种平淡的俊朗。


    已经一点了,医院食堂关了窗口, 只剩零星几个工人在打扫卫生。


    看他们走进来,一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阿姨竖眉,停止拖地的动作?,嗓门蛮大的:“食堂关门了。”


    “阿姨,”程屿年的声音低沉好听?,“她身体不舒服,刚检查完还没来得及吃饭,能请您行个方便吗?”


    “等会儿我们会把?这儿打扫干净的。”


    许思祈捏着肩带,想拽程屿年的袖子,说要不算了。


    但阿姨握着拖把?,皱眉望向程屿年。从他挺拔的身量,到他手边的一大堆食物,最后落在他清俊的五官上。


    明明是不凡的长相?,偏又给?人一种谦和又礼貌的好感。


    她挥了挥手,不算耐烦:“那你们快点儿的,别耽误我午休。”


    “谢谢您。”程屿年回道。


    他落座,把?塑料袋里食物一一排放好,又将红枣汤圆和白粥的外卖盒给?掀开。他的皮肤冷白,手指干净修长,手腕被深色衣袖遮住,却盖不住那股青葱的少年感。


    看他这样慢条斯理地动作?,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许思祈当了几分钟的甩手掌柜,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太?过分,连忙伸手去拿汤圆盒子旁的筷子,却和程屿年的手背相?碰。


    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的肌肤。


    没有尖锐的电流,却也让人心颤,许思祈忙缩手。


    “我来吧。”程屿年轻声道,将手边的木筷剥去塑料外衣,剔去毛刺,递给?她,连着那一碗红枣汤圆。


    许思祈道谢,接过时顺口问了句,“师兄,你要不也再吃点儿?”


    “没事,”他道,看向手机,似乎在回谁的消息,“我不用。”


    许思祈点了点头。


    不被人看着进食,让许思祈没那么紧张,她乐的安静自?在地吃饭。


    软烂的糯米刚咬开,甜甜的芝麻馅就迫不及待地溅出来。


    她被腻歪了下嗓子眼,连忙偏头咳了咳。


    手边被递过一包纸巾。


    程屿年依旧在回消息,没看她,仿佛这个动作?只是个无意之举,但许思祈的睫毛却重重抖落了下,筷子被捏的发紧。


    ·


    吃完一整盒红枣汤圆加一个白煮蛋,许思祈已经吃不下了。她看着桌上还没拆开过的其?余食物,有些为难。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程屿年的视线从屏幕上收回,“吃饱了吗?”


    “嗯,”许思祈点头,小声道:“吃不下了。”


    “没事。”程屿年把?手机塞入兜,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本来就买多了。”


    玉米和红薯已经变凉,被他用塑料袋仔细裹着,最后一起放入白粥口袋里。


    “走吧。”程屿年擦了桌子,朝她道。


    许思祈跟着他走了几步,以?为是随便逛逛打发时间,却发现?俩人是朝着医院出口的方向,她疑惑,回头一眼:“我们不是要去拍ct吗?”


    程屿年点头,“但拍ct要空腹,你刚吃完饭。”


    对哦,她都忘了拍ct要空腹。


    那既然程师兄记得,为什么他还让自?己吃午饭?


    “止疼针的效果?大概有6、7个小时,”程屿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般,解释道:“校医院里也可?以?拍ct,而?且有学生医保,会便宜很多。但你要想在这儿拍,也可?以?。”


    所?以?,一是想着她早午饭都没吃会饿;二是想着,在这里拍片会贵很多。


    许思祈突然想起,以?前初中班上也有生病的女生,她与另一位同学一起陪她看病。两人从头到尾,按照医生建议,帮着她做“最好”的决定?。


    拍了片,配了药,做了各种检查。


    她们当然是热心的。但那女生逐渐恢复过来后,看着就诊单上的数字,眼神一下子黯淡了。


    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太?多人会以?自?己的思维去定?义,什么是“好”。但却忘了,你的帮助会带来的代价,对别人来说,也许难以?承受。


    但程师兄不是。


    他是,许思祈想起马一浮的一句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许思祈叹气,好像越跟他相?处,就越容易发现?他是那么值得让人喜欢-


    回校时,许思祈和程屿年一起乘地铁。


    今天是周六,正逢雨停,地铁上乘客匆匆,几乎是人贴着人。


    幸好是初冬,大家都穿上了较厚的服装,让许思祈满身的静电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唯一不便的地方,就是扶手杆被人靠着,她只能抓高?一些的吊环。


    刚开始还好,但抓久了,以?许思祈的身高?,稍微还是有一点儿吃力?。


    左手实在是被吊的有些酸了,许思祈缩手,正换右手时,高?她一个脑袋的程屿年垂眼,缓声道:“要是不介意,可?以?抓我的袖子。”


    由于人多,程屿年其?实就站在她的身后。


    他说完这句话?后,许思祈的左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气流,像玉石碾过砂纸,沙沙的,低沉悦耳的让人有点儿腿没力?。


    像以?往无数个深夜里,许思祈戴着耳机听?了些比较特别的声音。


    手机提醒她:音量过大易损伤听?力?。


    许思祈:你懂个屁。


    为了掩饰,许思祈不假思索地松手,快速用拇指和食指牵住了程屿年的衣袖。


    牵完后,她瞟了眼,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直到对角线有对腻歪的情侣,女生软软地抱着男朋友,似乎在好语气地商量什么事,男朋友不干,女生拉拽着他的衣服,扯了下又抬眼委屈地看他。


    男生一副拿她没办法的宠溺。


    许思祈倒吸气,再看眼自?己的动作?——正经人哪儿这样拉人衣服啊。


    仿佛跟撒娇一样。


    不行不行。


    趁着地铁刚运行,许思祈一副“哎呀,我不太?站得稳”的模样,顺势一用劲,整个手掌直接握住了程屿年的手腕。


    程屿年垂落的尾指蜷缩了下,低头看她,却发现?许思祈一脸大无畏的坚毅,眼睛望着沿路的广告。


    他不知道,自?己心脏剧烈收缩的时候,许思祈在心想:


    没错,这才是兄弟间该有的坦荡姿势!


    技能大赛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三点, 再等俩小时,就?可以去校医院拍ct了。


    耽误程屿年大?半天时间,现在就?是把刀架在许思祈脖子上, 她说什么也?得让别?人回去休息。


    “师兄。”许思祈捏着手机, 站在校门口, “我?现在不疼了,等会儿去校医院检查就行。耽误你好久了,真不好意思。”


    程屿年只是简单地应了声:“没事。要是有问题,可以联系我?。”


    说着,他朝她微微颔首, 缓步往航空学院楼走去。


    要是一味的?坚持,她只会觉得别?捏, 甚至开始疑虑。


    点到为止, 最清白-


    程屿年一离开,许思祈悠闲下来?,背着书包往与他反方向的?寝室走。


    打开门,发现师雪菁一如既往的?不在, 估计不是去学院楼值班,就?是去图书馆学习。


    短暂地休息会儿, 许思祈放下书包,拿起身份证一个人跑去校医院拍片。


    医生拿着她的?黑色CT照,扶了扶眼?镜,说她应该是急性胃炎。


    询问了些她日常的?饮食及作息习惯,医生无奈, 说像她这样?的?小年轻学校里还不少, 光图方便,不懂爱惜身体。


    许思祈赔笑?, 在医生谆谆教导下点头点成筛子。


    这回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许思祈发誓,一定要好好改变自己!


    第一天,上早八,她准时起床吃了早饭。


    第二?天,三四节有课,她磨蹭着在课前吃完了早饭。


    第三天,早上没课,许思祈九点半睡眼?惺忪,强迫自己起床吃了两片干面包,吃完倒头就?睡


    胃不疼后,罪恶的?贪欲就?开始隐隐冒头。


    许思祈坚持了一周没吃辣、没吃重油重盐的?垃圾食品,还坚持着每天晚上吃养胃的?清汤面条。


    嘴里快淡出鸟,许思祈在写?完那篇痛苦的?演讲稿后,终于立下决心——


    等会儿吃完饭,再去教学楼下的?小店里买一碗烤冷面,犒劳下辛苦的?自己。


    宴大?教学楼主要有两栋,南边一栋,北边一栋,每栋有四片区域,分别?为A、B、C、D。


    教学楼内每一层都有大?片自习的?地方,还有咖啡售卖机、零食柜、自助打印机。而每栋教学楼下,都会有个便利小店,供学生快速就?餐,例如教南C区的?泡面小屋。


    而许思祈自习的?这栋教学楼楼下,是一家集面条、螺蛳粉、饺子以及烤冷面等面食的?大?成者。


    许思祈不太喜欢去图书馆,因为远,还因为氛围有点儿严肃。


    她一直喜欢随便找个高楼层的?教室,坐在后排,想学就?学,不学就?玩,或对着窗外发呆。


    只是等她吃完晚饭,美?滋滋地打包完烤冷面,刚走进先前那个空无一人的?教室时。


    小小的?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


    她那可怜的?位置,被两个高大?的?男生左右围着,还有个没落座的?人,对着她的?座位眼?神瞟来?瞟去。


    不是没课吗?


    许思祈纳闷,每个教室外面都有显示屏,会写?一些相应的?课程安排。她仔细确认了的?,今晚上这间教室没课啊。


    但架不住别?人组织什么社团、学生会会议吧。


    许思祈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


    讨厌重新花时间去找合适的?教室,但也?不可能?别?人在严肃开会的?时候,自己坐后面悠哉乐哉地享用美?食吧?


    许思祈无奈,顶着满屋的?陌生气息和齐刷刷的?注视,不徐不慢地走到最后一排,跟自己座位旁的?男生道:“同学,抱歉让一让。”


    她音量不算小,毕竟她也?不是个怕人打量的?性格。而且,难免她也?是有点儿不那么乐意,去忍痛割爱宝座的?。


    最侧边坐着的?男生立马起身让她。


    许思祈“气势汹汹”地利索收拾东西,关iPad、盖上笔盖、塞回书包目不斜视,一气呵成。


    只是她刚关好书包拉链,左手拿水杯,右手提上烤冷面。


    “咳”的?一声,略微喧闹的?教室里,有人开始讲话。


    他起身,站在前面,面容冷淡,却有着一派神清气朗的?松弛感,仿佛一只未拉弓的?冷箭。明明还没说话,教室却一下子变得安静。


    只一个语气词就?把许思祈钉在原地。


    她缓缓抬头,和程屿年对视。


    啊


    原来?是他们航模队开会啊。


    打扰了。


    许思祈蹑手蹑脚,背着书包,在安静的?教室里仿佛一只游鱼般灵巧地溜了出去。


    溜了两米,她甚至还回头,动作轻缓又周到地,给他们关了个后门。


    从嚣张跋扈到畏手畏脚,许·变脸大?师·思祈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许思祈叹了口气。


    没记错的?话,刚才和程屿年对视时,对方的?眼?神轻飘飘地从她的?右手边扫过。


    她买的?时候犯馋,加了煎蛋和培根,还让叔叔给她使劲儿加辣,仿佛要把这周没吃到的?和下周不能?吃的?,都一次“报复性”地吃回来?。


    所以,那碗烤冷面连塑料袋上都被沾了点儿火红的?辣子。


    又想到,自己胃疼被他送到医院。


    连空腹和止疼针药效时间都知道的?人,看着这一满碗的?“错误”,不知作何感想。


    许思祈皱着眉头,抿唇。


    不浪费食物是许思祈的?座右铭,她冥思苦想后艰难决定,等吃完这一顿后,她一定改过自新。


    下次躲着人偷偷吃。


    ·


    周天一早,许思祈就?被闹钟叫醒。


    今天是食品学院技能?大?赛的?决赛,他们要现场烘焙,给“大?众评审”们品尝,最终还要由嘉宾评选出名次。


    许思祈和队员们早早地就?到了实验室,穿上白色实验服,用洗手液洗过手,又过了一道风淋。


    大?家各就?各位。


    仿佛是一道流水线上的?工程,由苏玥负责炒鱼肉、做肉松,许思祈负责做酥皮,其?他人负责做麻薯、烘焙。


    至于程师兄程师兄负责称量。


    按苏玥的?话来?说,要是程屿年来?做酥皮,那跟机器人做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他们的?“彩虹鳕鱼酥”,主打一个色彩鲜艳,变化多端,要的?就?是每个人吃到的?都不一样?,这才有“独特感”。


    而要是程屿年来?的?话,那就?成冷漠无情的?工业流水化产品了。


    所以,他就?应该在最佳领域发挥自己的?长处——称量,多零点零零零零零一的?内馅儿,都是不合格的?。


    听到苏玥当?所有人面吐槽,程屿年难得一副无法辩驳的?无奈,许思祈垂头忍笑?。


    只是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抬眼?却发现程屿年的?视线落下来?,淡淡的?,和她相交。


    嘴角瞬间捋直,许思祈不苟言笑?,开始兢兢业业地揉面团。


    她和程屿年对站在银色工作台的?两边,一个人称量,另一个人就?将他称量过的?食材揉和。


    看着许思祈毫无章法地将他刚称过油酥搓在一起,程屿年眉尖微微抽动,忍了又忍。


    先还是默默低头做手上的?事,后面听见对面的?人还轻轻哼起了调,他无意间抬眼?,发现许思祈正?在进行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排列活动。


    每个颜色的?油酥顺序都不一样?,有的?甚至还要故意扯少一截,加在另一截上。


    “”他沉默片刻,朝她主动道:“还有这么多,我?称完了,可以跟你一起。”


    许思祈忙抬手:“不用不用师兄,我?自己可以的?!”


    似乎是以为自己嫌她慢,说完这句话后,许思祈就?以一种更为潦草的?速度,开始进行他更加难以理解的?搓面活动。


    程屿年:“”


    前中后期,他们团队已?经准备很多次了,动作愈发熟练,彼此间的?配合也?十分默契。


    但也?没第一个完成,因为怕第一个出炉,等其?他组等久了,到时候影响口感。


    随着一枚枚“彩色鳕鱼酥”的?烤制完成,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出来?。苏玥还从某宝上订做了盒子包装,银白色的?底座,托着鳕鱼酥,表面盖上一层透明盖子。


    像半颗彩色星球。


    大?家的?烘焙都结束后,是随之而来?的?评审环节。


    大?众投票占50%,嘉宾评审占50%。


    “‘菠萝头’小组,基于蛋黄酥的?制作工艺,创新性地引入鳕鱼肉松、鱼面麻薯等鳕鱼制品,吸取了先进的?鱼皮熬胶工艺以及东南沿海流行的?鱼面制作工艺,创新性地加工为鱼面麻薯,使得鳕鱼的?各个部位被极高利用,与本项大?赛的?活动宗旨完美?契合。”


    “且该烘焙产品外观出彩有趣,味道层次丰富”


    “经大?众投票与专家评审,授予‘菠萝头’小组,一等奖!下面,由‘菠萝头’小组成员上前领奖!”


    开始报名时不觉得,但当?长的?一脸端正?严肃、身穿黑色西服的?老师,一口一口地念着“菠萝头”小组,他们几?个成员都在憋笑?。


    六个人一同被迎到前排,拿过由食品学院副院长亲手递过的?证书,以及一块“2000元”的?奖金板,一起看向前方。


    老师让站两排,领导站最右,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许思祈位于左边角落,而她身后,就?是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程屿年。


    许思祈手握质感很沉的?证书,冲着摄像机的?取景框,眉眼?弯着,笑?的?很甜。


    连闪了两张,那拍照的?工作人员的?脑袋却从大?块头摄像机处挪开,伸手指了指,“那个帅哥,对,你看我?这儿。”


    大?家一起侧身看向程屿年,许思祈眨了眨眼?。


    而他却一脸淡然,丝毫没有被众人围观的?窘迫,与许思祈的?视线短暂交汇后,抬眼?望向前方。


    “对对对,看镜头,3、2、1——”


    “咔”的?一声。


    人定胜天


    领了2000元的巨款, 大家在“一起吃个饭”和“直接分赃”中选了前者?。


    只?是程屿年有事,加上?有位同学也说要去参加个活动,所以他们约在了晚上?。


    吃完午饭, 许思祈拧开门锁, 意外地?发现师雪菁也在, 而?且眼睛红的像个兔子。


    “思祈,我可能要回家一周。我外公走路摔了一跤,妈妈说,可能就是这几天?”师雪菁没?把话说完。


    许思祈明白地?点了点头,上?前拍了拍她的背, 声音很轻:“雪宝,没?事的。”


    师雪菁抽搭地?“嗯”了声, “不过有件事得麻烦下你?。”


    “你?说你?说。”


    “我不是在学院做助管吗, 周二周四轮到我值班,可能需要你?帮我代劳一下,你?看你?方不方便。”师雪菁道,“到时候我把钱转给你?。”


    许思祈佯装生气:“说啥呢, 大傻妞。”


    帮师雪菁收拾了东西,又一路将她送去?打车, 许思祈重回学校的时候,心情也难免有一些沉重。


    没?情绪做其他事,许思祈干脆在校园里闲逛。


    *


    11月的北方,空气中已经有种肃杀的寒冷。树叶飘零,在黝黑的枝干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许思祈埋头听歌, 偶尔用手机拍拍意溪湖的湖水, 也逗逗偷啄柿子的麻雀,最后被?一堆吵闹的滑板声给吸引了目光。


    一群人在坡道上?前赴后继地?练习翻板, 有个脑门上?拴了根黑发带的男生操作不当,脚步踉跄地?摔了一跤。


    摔之前还尖声骂了句:“哎我操!”


    许思祈被?逗乐,走进了些。


    结果看见了熟悉的人。头发蜷曲,小麦色皮肤,在打扮一个赛一个酷中的人群里,透出了股活力却又讷直的气息。


    安托尼的滑板是全黑色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贴纸,整个人动作利落干净,伸腿一拨,整个人就顺畅地?往前滑动。


    滑着滑着,就顺时针换了下板,没?过多久,又逆时针翻了下板。


    最后,从楼梯处突然起跳,滑板就跟粘他脚底般,凭空而?起,生生滑出去?好?几米。


    发带男吹了声口哨,“tony老?师,cool!”


    安托尼笑着,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谢您~”


    那腔调还颇有京味儿,不过发音还是有些蹩脚,逗得大家哄笑一团。


    许思祈也是。


    看来他在这里已经融入的相当不错了。


    也许是许思祈的观察过于光明正大,当有一个人的目光打量过来,陆陆续续就有别人跟着追寻。


    安托尼瞧见许思祈的那刻,连眉梢都漾着喜悦,整个人游鱼一般,“刷”地?滑了过来。


    要撞上?时又瞬间停步,他一脚踩在滑板尾部?,趁前端翘起的时候顺手握住,颇有些耍帅的意思。


    “wow~”许思祈挑挑眉,跟他们一样喊,“tony老?师,cool!”


    安托尼“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思祈,你?怎莫在这儿?”


    “无聊逛逛呗。”许思祈耸耸肩,折了根园圃里的野草在手里搓着,悠闲地?就差叼嘴里了。


    “那…你?要不要来fa下fa板?”


    ·


    “对,你?左脚fa,然后……put your right foot on the skateboard,脚!脚尖!向前!”


    安托尼一急起来,中英文交替,给许思祈在线双语教学。


    那“fa”字的读音还颇让人沉醉。


    许思祈按他说的“fa”了好?一会儿,开始还有点儿没?能领悟,但随着不断练习,她的操作渐入佳境,安托尼也松开扶着许思祈胳膊肘的手。


    某一刻,在风里穿梭的许思祈突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自由畅快地?像鸟一样。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可以尝试进阶动作,双脚离板地?跳一下?


    下一秒,许思祈果真跳了起来。


    事实证明,没?学会走就想跑的人终会摔跤——许思祈凌空飞翔了不到一秒,就成?功把自己绊了个狗啃泥。


    她全身呈“大”字型地?与石砖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尤其是膝盖,直愣愣地?撞上?了一块翘起的砖沿。


    许多人围了上?来,确认她的状态。但许思祈摆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没?事,”她笑笑,擦了下手,“冬天?穿的厚。”


    安托尼看见她膝盖处的灰,伸手,作势要给她拍拍。


    许思祈如临大敌:“不不不!”


    “啊?”


    “你?你?你?!”许思祈的手指轻颤,指着自己的膝盖,“我这可是勇敢者?的勋章,我、我要好?好?保存的。”


    安托尼再次疑惑地?“啊”了一声。


    但随即很快了悟过来。许思祈嘛,这女孩子跟大家不太一样。


    奇奇怪怪,但怪可爱。


    ·


    许思祈跟他们道别后,回寝室换了套衣服。


    刚才不觉得多疼,更多的是尴尬,觉得自己前一秒还仿佛是《洛神赋》里飘飘然的仙女,下一秒就成?了四仰八叉的乌龟。


    但当她捞起裤腿,发现膝盖上?乌青一片,还被?擦破了皮,丝丝血迹渗出来。


    尤其是把擦破了的皮肉与黏着的布料分开时,许思祈疼的一阵龇牙咧嘴。


    她用棉签和酒精消了遍毒,贴好?创可贴,换了套衣物,这才往校门口走。


    苏玥在群里已经开始催了,让大家在东门门口集合,一起打车去?一个有些远的农家乐。


    许思祈到的时候,大家都在了。


    苏玥挥手,拎了几口袋水果还扛了两大瓶饮料,“走走走,出发出发,我订了五点半的包厢。”


    他们分两辆车,一起前往十里清江。


    十里清江是个蛮有名的一体化农家乐,集吃饭、娱乐、住宿于一身,环境优良,菜品美?味,服务到位。还有片很大的鱼塘,可供客人垂钓。


    许思祈与苏玥、程屿年一辆车。


    许思祈落座在后,本来没?有坐后排系安全带的习惯,但想起上?次程屿年轻缓的动作,她默默伸手给自己系好?了。


    “思祈,要不要我给你?看看手相?”苏玥坐在她旁边,眨了眨眼。


    许思祈:“你?改行啦?以前不是算塔罗牌的吗?”


    “我这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懂?一句话,给不给看?”苏玥气势汹汹。


    “给给给。”许思祈认命,伸出手掌,“看就看,别碰我手啊,电着了可别怪我。”


    许思祈摊出右手,老?老?实实地?让苏玥观察。


    “想算什么??”苏玥垂头看着许思祈掌心的纹路,问道。


    你?想给我看还问我算什么??许思祈撇了撇嘴,“财运吧。”


    “你?俗不俗?”苏玥吐槽,“本人看手相一不算财,二不算命。”


    许思祈惊:“那你?还能算什么??”


    “姻缘啊。”苏玥眯眼笑。


    许思祈屈指,“月老?大人,你?这业务这么?单一,怕是不好?跟同行竞争吧?”


    “摊好?!”苏玥虚空指了指她的手,“我这叫术业有专攻,可不是那些什么?都算、什么?都算不好?的凡夫俗子,懂?!”


    “懂懂懂。”许思祈被?吼的像只?鹌鹑,又重新打开手心。


    “啧。”苏玥来来回回地?看,看了又来来回回地?“啧”。


    许思祈默然,“你?别‘啧’了,你?‘啧’的我心慌。”


    苏玥摇了摇头,一脸窥破天?机又不知如何与汝等凡人解释的复杂,她沉声道:“思祈,不好?说啊。”


    “怎么?了?”许思祈被?她正经的语气感染,坐直了腰。


    “我觉得,”苏玥思索两秒,“你?的桃花要来了,或者?,已经在了,只?是你?不知道。”


    “但就目前来说,你?的烂桃花有点儿多,需要认真辨别。”


    “”许思祈还以为她要说自己这辈子注定孤寡,老?了还得去?尼姑庵出家。


    “谢谢您。”许思祈接道,收回手,“算的真准。”


    那语气着实算不上?认真。


    “你?不信?”苏玥瞪她,“手相属于人相学的分支,蕴含两仪三?才之道,囊括太极五行之谜,所谓‘天?地?都在一掌之中’,听过没??”


    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你?自己摊开手看吧。”苏玥滔滔不绝,“每个人手心有三?条最明显的纹路,从上?到下依次是感情线、智慧线和生命线。有的人也把智慧线,叫做事业线。”


    “感情线又叫‘天?纹’,从你?小拇指下方朝中指或食指方向延伸,上?方区域囊括了水星丘、太阳丘、土星丘。”


    “你?的这条感情线较长,表示你?呢,会对自己将来的感情生活非常满意。”


    许思祈点头。


    “而?且,你?的纹路起点有好?几条上?升支线,代表你?具有相当吸引异性?的魅力。”


    许思祈同意。


    “然后,你?的纹路根部?延伸到了土星丘,意味着你?比较重视感官肉/欲与精神世?界的双重体验”


    还没?等苏玥把这句话说完,许思祈吓得一惊,伸手把她的嘴给捂住了。


    两人都被?电的一颤。


    许思祈脑袋都快冒烟——


    你?一定、要在车上?当着司机和程师兄的面、说我是个lsp吗???


    许思祈低眉:“苏大师,你?说的都对,不用跟我等凡人解释细节的。别人都说,天?机不可泄露,惜命啊惜命。”


    苏玥抬了抬下颚,一脸得意:“我当然说得对,我这可是研究了不少时间的。”


    许思祈疯狂点头。


    总算到了十里清江,许思祈决定离口出狂言的苏玥远一点。


    结果正好?,等她上?了个卫生间后进包厢,只?有程屿年右手边有空位了。


    苏玥在他左边,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哥,真不用我给你?看手相吗?”


    “不了。”程屿年喝了口苦荞茶。


    “为什么??”苏玥竖眉。


    “因为,”程屿年看见许思祈来,视线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然后垂落。


    “我比较相信,人定胜天?。”


    冬夜垂钓


    包厢里环境很?好, 赭红色木雕门,青色砖石裸露,一只斜长的料石梅花盆景安静伫立在角落, 给人一种古朴沉稳之感。


    大家各自点了一两个菜, 还叫了份十里清江的招牌菜——松鼠桂鱼。


    等?待间隙里, 老板送了他们一瓶陶瓷瓶装的烧米酒。


    苏玥刚把木塞打开,醇厚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散,还氤氲着丝丝热气?,把许思祈馋的不行。


    顺着苏玥手?上的动?作,淡黄色液体慢慢倾入土陶杯, 表层漂浮着桂花花瓣,清新甘醇的仿佛一阵初夏的微风。


    好想喝。


    但也只是想想。苏玥斟满酒, 刚递过, 察觉到旁边人轻扫而过的余光,许思祈立即魂穿那日提着烤冷面落荒而逃的窘境。


    她双手?推却,憋道:“不了不了,胃不太行, 我还是喝白开水吧。”


    苏玥挑眉,“许思祈居然懂得什?么叫养生了, 简直是——公鸡下蛋猫咬狗,不可思议!”


    许思祈:“”


    后来他们点的什?么辣子鸡、口水鸭胗、麻婆豆腐,许思祈一筷子也没夹,安安静静地吃着面前的羽衣甘蓝炒鸡蛋、醋溜土豆丝、玉米炖排骨。


    自律的仿佛一个谨记忌口的孕妇。


    看他们把盏言欢,喜笑颜开, 聊着一些专业和学校里的趣事, 一小瓶烧米酒很?快就见了底。


    许思祈蓦地生出一种人生无趣的忧愁。


    越嚼嘴里的清炒芥蓝越没味,她小幅度地撇了撇嘴。


    更叫人难过的是, 吃完了饭,苏玥居然组织大家一起去?隔壁棋牌室搓麻将。


    他们有六个人,而许思祈和程屿年又?都不会,剩下四个人恰好可以凑成一桌。


    怕他们无聊,苏玥给他们支招:


    要不在旁边围观,她可以给他俩教?学;要不就在十里清江周围逛逛,这儿到处的设施还挺有意?思的。


    许思祈抬来凳子坐一旁,说:“那你?教?吧,我看着。”


    “”苏玥:“先说好,我不是免费的啊,宴大小麻神?,教?一局十块钱。不然以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许思祈啐道:“你?不如去?抢!我回去?在网上找免费资源学习,终有一天打败你?!”


    本来想喝的没喝着,想吃的没吃着,围观别人玩耍还要收费,许思祈气?呼呼地起身。


    看着女生往外走,苏玥冲程屿年狡黠地眨了眨眼。


    程屿年敛目,无奈。


    许思祈走了几步,突然想起程师兄还在里面,不打招呼就离开也太不礼貌。


    只是她刚好回身,就发?现程师兄在不远处垂头。


    彼时?天光黯淡,处于白昼与冬夜的交界,雾蓝色笼罩人间。一只六角灯笼挂在房檐处,映得程屿年的五官模糊,脚边还窝了只小黄狗。


    那狗宛如赖皮一般,抱着他的裤脚不放,一点儿要松爪的意?思都没有,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狗皮膏药”。


    难得看见程屿年脸上的怔愣,许思祈被逗乐,走过去?,蹲着笑道:“小黄,你?干嘛呢?”


    小黄狗还以为她要来扒拉自己,冲她叫道:“汪!”


    “还挺凶。”许思祈离它半米远,她抬头,第一时?间竟没瞧见程屿年的下颚线。


    她笑:“这谁家的狗啊?”


    程屿年看她缩成小小的一团,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抱起来。他缓声回道:“不清楚,可能?是老板养的。”


    “唔。”许思祈想着也是,“那现在怎么办?我把老板叫过来吗?”


    她其实想摸摸小黄狗,但又?怕它咬自己。


    但程屿年却弯腰,两手?一捧,那只小黄狗就被轻轻抱了起来。


    似乎是蛮喜欢程屿年抱自己,小黄狗还舔了舔他的手?背。


    “去?问?问?老板吧。”


    他们并肩往前台走去?,一位长了只酒糟鼻的男老板瞧见后忙迎来,“旺财,找你?半天,你?跑哪去?了!”


    估计不分省市,都会有只叫作“旺财”的小土狗,许思祈心?想。


    旺财被程屿年放了下来,“我去?洗个手?。”


    许思祈点头。


    等?程屿年洗完手?回来,第一眼,就看见许思祈在男老板的指挥下,对旺财上下其手?。


    “对,你?摸它的下巴和耳朵,顺着皮毛摸。”


    许思祈兴趣盎然,笑得不亦乐乎,然而旺财却露出了一副“罔顾狗伦”的萎靡表情,爪子不停地往前刨,却又?被她从后抱回去?。


    等?许思祈摸够了,她起身,沿着程屿年刚去?的路线洗手?。


    “我们现在去?哪儿逛逛吗?”回来后,许思祈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想去?钓鱼吗?”程屿年垂眼,问?道。


    ·


    没想到,给他们领路的,还是旺财。


    旺财似乎格外喜欢程屿年,一直围着他脚边走,间或回头看他,还吐着舌头哈气?。


    许思祈感慨,原来这世界,连狗也知道看脸。


    程屿年手?里拿了两根鱼竿,许思祈捧着个直径很?粗的手?电,两人与狗慢步走在田野小路上。


    虽然也称不上田野小路,但确实是泥沙制成,沿路有青草,路有些窄,踩下去?还挺松垮。


    要是对路不熟,一个不小心?,倒真有可能?摔一跤。


    不过还好他们有“旺财向导”。


    一路走到了鱼塘,发?现人还不算少。每个垂钓点上都有一个折叠椅,鱼塘岸有个大型投光灯。


    不过灯光暗淡,只能?看个大致轮廓。


    许思祈的折叠椅是程屿年从旁搬来的,他把两人的位置都往后挪了挪。


    “注意?安全。”程屿年低声道。


    许思祈应好。


    她也就小时?候跟父母去?钓过鱼,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光顾着新鲜,钓树钓土钓衣服,就是一根鱼苗也没钓上来。


    鼻尖传来淡淡的鱼腥味,混着青草与芦苇的清香,小狗在旁边吐舌头,让人觉得有种重归村庄的质朴恬淡。


    程屿年借着手?电的光,拆开一盒用酒泡过的玉米粒罐头。


    两人的膝盖不过一臂之距。


    许思祈也学他的样子,拿了玉米粒,挂在尖锐的鱼钩上。


    只是不同于程屿年轻松一荡就将鱼钩抛入鱼塘中?央,许思祈扔了又?扔,鱼钩始终轻飘飘的浮在水面,离她座位不超过三?米。


    许思祈再一次立竿收线,与此同时?,程屿年放下手?中?的鱼竿。


    那股好闻的松木味又?窜入鼻息,程屿年离她很?近。他站在许思祈身后,缓声说,“你?先拽着鱼钩上面的一段,让鱼竿鱼线呈紧绷的状态,然后顺势一抛。”


    许思祈闷闷地“嗯”了声。


    鱼竿鱼线紧不紧绷她不太知道,程屿年站在自己身后说话?,倒是让她挺紧绷的。


    她将此归结为“老师围观学生答题”的“被审视感”。


    但这次,她果然比之前好很?多,有了那种顺力的感觉。


    不过,也就离座位有个5.6米。


    “要是想抛远点,”程屿年接着道,“可以试试站起来。”


    许思祈应好,拿着鱼竿从座位上起身,胳膊肘却不小心?撞上身后程屿年的胸膛。


    她急忙转身,“师兄,不好意?思。”


    “没事。”程屿年回道,“是我站太近了。”


    他又?回到之前的位置,旺财依旧窝在他脚边。明明也是在注视自己的动?作,但许思祈却没了那种紧张感。


    她扯着鱼线,等?鱼竿刚好垂头,左手?脱力,右手?扬竿,鱼钩在空中?划过,“咚”的一声,坠入水面。


    离程师兄的很?近。


    “好像可以了。”许思祈笑,冲旁边人道。


    程屿年轻淡地“嗯”了声。


    等?着鱼儿上钩的间隙里,许思祈突然觉得,这钓鱼实在不应是她和程师兄之间该做的事。


    因为等?待时?间太漫长了。


    不找点儿话?来说,好像气?氛会很?尴尬诶。


    许思祈绞尽脑汁,从上次录的MOOC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在网上看见开始,又?聊到报告内容大概写多少字,后面是泡面小屋入了什?么新的口味。


    大部分时?间都是许思祈在叭叭,程屿年语言简洁地回她。


    连许思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聒噪了,但旁边人却一脸平和认真,让人没有丝毫被敷衍的难堪。


    初冬夜里,他的侧脸被模糊的白光勾勒线条,净如沐雪。


    许思祈停了片刻。


    程屿年却道:“口渴了吗?”


    许思祈没来得及回应,被解读为默认,他从外套兜里拿出了一个眼熟的赤棕色陶瓷瓶。


    木塞深陷,鹅颈处系了根红布,下面隐约写着:甜米酒。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瘦手?背,许思祈呆呆地接了过来。


    不知道是刚从厨房里拿出,还是受他的体温影响,许思祈手?里的甜米酒还是热的。


    “师兄你?怎么有这个?”许思祈愣了好半晌,才想起问?道。


    “刚才在前台买的。”


    许思祈一下子了然,应该是她去?洗手?的时?候买的。


    “算了算了,我胃不好,就不喝酒了。”许思祈很?自觉,又?将甜米酒递了回去?。


    “米酒里乙醇含量很?低,可以活气?养血,不算伤身。”


    许思祈点头,但她喝了岂不是程师兄就没了?


    她还是推脱道:“师兄,还是你?喝吧,我没那么渴。”


    我就是,有点儿馋。


    程屿年垂目,睫毛下落着一片阴影,“放在兜里挺沉,麻烦你?,帮我解决一下吧。”


    都麻烦她了,再拒绝下去?就不礼貌了。


    许思祈收回手?,轻声道:“那谢谢师兄。”


    她扯开木塞,“啵”的清脆声,伴随着扑鼻而来的浓厚香气?,仿佛储藏了一整个深秋。


    没有杯子,许思祈将鱼竿搁腿上,右手?举着,就着瓶沿小口抿饮。


    小瓣桂花她也舍不得细嚼,唯恐破坏香气?般,和米酒一起咽入食道。


    许思祈满意?地弯了弯眼。


    她一天的负面情绪,师雪菁的难过、被人围观摔跤的尴尬、吃不成喝不到的忧愁,都在这一口口的甜米酒里悉数消解。


    一个没忍住,许思祈居然全喝完了,甚至还遗憾地倒晃了晃陶瓷瓶。


    听到旁边落下的一声轻笑,仿佛叹息般,许思祈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那句“我没那么渴”显得多么虚假。


    或许是酒精烫的,或许是羞的,许思祈脸颊绯红,仿佛天际的火烧云。


    把木塞旋入陶瓷瓶,许思祈搁腿上后,又?开始拿起鱼竿一脸严肃地钓鱼。


    钓到了吗


    夜晚垂钓, 鱼的警惕性?会降低,而一些不喜光的鱼类也会纷纷出来溜达。


    不出一会儿,程屿年的鱼竿就频频点头, 鱼儿仿佛葫芦娃救爷爷般一只接一只地送上门。


    许思祈看他利落收线, 将?鱼取下?, 又放回鱼塘。


    再看看自己的鱼竿,稳如泰山,她无声叹气。


    看吧,这世界,除了狗, 连鱼献身也是要看脸的。


    但心里这声吐槽还没抒发完,就见程屿年偏头过来, 对许思祈道:“你要不要, 来我这儿试试?”


    第一时间许思祈还没听懂。


    等程屿年起身了后,她才理解,他?是想跟自己交换位置。


    想钓到鱼的欲望胜过了不好意思,许思祈一边道谢, 一边落座。


    她手?心都有些出汗,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根斜垂的鱼竿。


    等待, 等待。


    某一刻,许思祈以为是臆想带跑了视觉,她觉得鱼竿好像在轻微晃动。


    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许思祈往旁边看去。


    程屿年应了她所想,点头:“上钩了。”


    许思祈激动地手?都有点儿发抖, 同一支杆的另一端, 仿佛有一种强烈的生命力在与自己较劲,一人一鱼在拉扯、博弈, 仿佛摇摆天秤的两端。


    太奇妙了!


    许思祈力气不大,但庆幸这只鱼也很小,不出一会儿就被?许思祈从?水面捞了起来。


    她早站了起来,双手?握着鱼竿,手?脚慌乱地收线。


    那只小黑鱼不过手?掌大,但却精力满满,被?放在岸边时还生生蹦跶了好几下?。


    许思祈半蹲,看着它,声音低到难以听清:“小鱼儿,下?次记得别馋嘴,不要就没命咯。”


    说完,她效仿着程师兄的动作,双手?捧过,将?鱼轻轻抛入池塘。


    程屿年递给她一张单独装的湿巾纸。


    许思祈接过的时候,往他?黑色外套兜扫了眼。这里面装过酒,还有湿巾纸,仿佛哆啦A梦的口袋。


    在她陆续钓了好几只小鱼后,旁边依旧安静地出奇。


    许思祈诧异,居然?连程师兄这种“硬通货”的长相?也迷惑不到鱼了吗?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连忙朝他?道:“师兄,是不是鱼食没了?”


    “可能是。”


    程屿年收了线,果然?,鱼钩上空空如也。


    许思祈笑?:“应该是我之前没挂好,被?鱼偷吃了都不知道。怪不得一直钓不起来,当自己姜太公钓鱼呢。”


    话音刚落,她手?上传来股瞬间难以抗衡的巨力,鱼竿呈一个极弯曲的弓型,扯得整个人都在往前倾倒。


    许思祈被?迫起身,这会儿仿佛不是她钓鱼,而是鱼钓她了。


    “这鱼,”许思祈踉跄了几步,手?臂被?拽着往前伸,还抽空跟旁人道,“好像、有点儿野!”


    荧黄色的垂直浮标都快被?拖入水面,这一动静闹得太大,旺财都兴奋地吠了两声,吸引着许思祈周围几个人跑来围观。


    “哇,怕是只大鱼哦!”


    “丫头,你要溜鱼,不要只挺杆!”


    “等会儿鱼跑了就算了,这么大的鱼怕把杆折了。”


    许思祈的耳朵被?左一句右一句的建议包围,她很感?激,但拜托——能不能说清楚细节啊!


    她倒是不直接挺杆了,因为已经没力气粗暴地将?鱼垂直从?鱼塘里捞起。


    “你试试,”程屿年起身,站在她身旁,护着人不让她跌倒,“用鱼竿在水面上画‘∞’。”


    无穷符号?


    许思祈领悟,以鱼竿为笔,开始画两个挨着站的“0”。


    程屿年:“”


    为什么会有人写无穷符号是两个0,而不是倒8。


    许思祈看好像画无穷符号也没什么用,那只鱼依旧气势汹汹,在水里跟自己较劲。


    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面,水陆生物之间的pk,代表了物种尊严,谁也不能让谁。


    钓鱼考验的就是一个耐心和策略,既要有等待的耐心,也要有溜鱼的策略。


    不过,对于许思祈这种新手?来说,能不让大鱼在瞬间脱钩,已经算一种能耐。


    但她确实已经没什么劲了,僵持了一会儿,手?臂被?抬得很酸。


    似乎是察觉到许思祈的泄力,那只大鱼突然?暴起,一个猛用劲,鱼竿就要从?她手?中脱走——


    一只清瘦有力的手?包住了她。


    程屿年站在许思祈右旁,左手?覆在她的双手?上,他?的手?指干净纤长,指腹带着薄茧,力量透过她的手?背。


    “抱歉。”他?道。


    许思祈脑袋嗡嗡的,耳背瞬间染上一层血色,她垂眼。


    程师兄的手?掌很大,指节修长,几乎盖住了她的双手?。因为使力,她的手?背被?他?摩挲的发热,许思祈慢吞吞地回道:“没事”


    她抬手?,把鱼竿往旁递过,“师兄,要不你来吧。”


    程屿年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杆。


    许思祈看他?游刃有余地在收放线,脸上连一点儿皱眉的痕迹也没有。睫毛倾垂,清锐的眼睛平视,沉静的宛如蔚蓝色湖面。


    鱼背划开水面,漾出一条条水痕。


    像是已经被?溜的有些疲惫,程屿年渐渐收线。大鱼被?拖的越来越近,光照下?是一片黝黑的阴影。


    鱼尾偶尔拍打水面,荡起激烈的水花。


    许思祈激动地心脏狂跳,身后围观的大叔还递给她一个抄网。


    许思祈小声道谢。


    这鱼这么大,等会儿用抄网捞起来会更方便。


    大鱼已经离岸边不剩半米,许思祈往前走近了几步,将?抄网缓缓放入水里。程屿年抽空看她,敛眉道:“小心。”


    但许思祈脑子里都是——她要钓到大鱼了!


    许思祈把住抄网往鱼的下?面沉,网面笼住了整只鱼身,她试着往上抬起。


    但那只大鱼仿佛知道这是被?捕的最?后关头,索性?殊死一搏,力量格外大,在网面上使劲蹦跳翻滚,震得许思祈虎口都发疼。


    她连人带网都被?这濒死的意志所累,重心不稳,又被?拖着往岸边磕绊地走了好几步。


    鞋尖已经沾上了水。


    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际,有人把她拉了回去。


    程屿年扔下?鱼竿,握住她的右臂,将?人往后揽。


    察觉到自己的头发贴着他?的下?颚,温热的呼吸从?上方落下?,烫的她头皮神经都痒。


    许思祈嘴唇轻张,手?里的抄网掉在地上。


    大鱼没了外力束缚,一个用劲,脱钩后瞬间隐入看不清的水面。


    周围人都“唉”地叹了口气,一瞬间作鸟兽散,只剩下?他?们?两人,外加一直分不清状况的旺财。


    程屿年放开她,低声道:“踩到水了么?”


    “没,”许思祈的指甲陷入手?心,勉强正色道:“不好意思啊师兄到手?的鱼都被?我弄跑了。”


    她说话时没看他?的眼睛,似乎在垂脑袋道歉。


    但程屿年却微微摇头,侧脸被?光投下?一抹晦暗的阴影。


    他?唇沿轻弯,弧度小的让人几乎看不见。看着女生红透的脸,程屿年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没事,已经钓到了。”


    ·


    将?抄网还人,又收好了鱼竿鱼食,两人擦过手?后打道回府。


    夜色浓稠,墨砚般用手?抹不开。


    田野小路上,旺财领头,许思祈拿着陶瓷瓶夹在中间,程屿年握着手?电在后。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被?身后人照亮,像是在黑夜里凭空撕开的一道口子。倒也不知道是她跟着光,还是光追着她。


    程屿年说,已经钓到了。


    以许思祈高中应试所培养的“过度理解能力”,例如论述景物描写中“下?雨”的作用,她将?此从?浅入深地归结为三种解释。


    第一,之前他?们?已经钓到了鱼,所以这条大鱼钓没钓到没关系。


    第二,钓鱼讲究的是耐心和策略,虽然?失败了,但是他?们?已经初步拥有了这种品质。


    第三许思祈没敢细想,一深究脸就开始发烫。


    网络流行语中有个叫“钓系”的词,形容那种具有分寸与克制感?的诱惑。


    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不经意间流露,就像程师兄背她时传来的滚烫体温,说话时轻滑的喉结,以及用力时脖颈处那根延至深处的青筋。


    还比如,他?覆着自己手?背,一用劲,指纹与薄茧似乎都在摩擦她的肌肤。


    一种真正的、没有衣料阻绝的、亲密触碰。


    许思祈不是和他?人没有过肢体接触,就像她也会伸手?揽宋长锦的脖子,拍拍师雪菁的背,但只局限于部分人、部分不用皮肉相?贴的季节。


    实际上,在她体质还没这么特殊的小时候,她很黏人。


    喜欢妈妈亲自己,也爱亲妈妈,累得时候爱撒娇枕在爸爸腿上,还抱怨他?的毛发扎自己耳朵。


    尽管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不管多少次与程师兄肌肤触碰,许思祈还是会因为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体温差异,而非瞬间的缩手?所心跳加快。


    为什么一定?就是他?呢。


    为什么,不能是个普通一点儿的人?


    遥远处有隐约的人声,沿路的狗尾巴草被?衣料擦过,酒醉似的点头。


    许思祈走在前,身后的光一下?一下?地打在的路面上,轻微摇晃,和她的步伐同频。


    仿佛,是给她的一个回答-


    等他?们?回到先前的地方,搓麻将?的四人组已经从?战场中抽离。


    苏玥本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念着自己上把的清一色没胡到三家挺可惜,但一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来,尤其是许思祈脸上还带着可疑的大片红晕。


    她正想“哇哦~”一声。


    但瞧见程屿年眼里淡淡的警示,明明已经张开的嘴,又瞬间闭了回去,像生吞了个果冻。


    “你们?去哪儿玩了呀?”她换了个没那么攻击性?的问法。


    许思祈往洗手?间走,“钓鱼去了。”


    趁着人不在的片刻,苏玥挤眉弄眼,暧昧笑?道:“所以,哥,你钓到了吗?”


    程屿年抬睫,看向女生的背影。


    脚步轻灵,手?里还握着那个土色陶瓷瓶,红布缠绕在她尾指。


    当苏玥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程屿年开口,带着轻微的叹息。


    “我不知道。”


    公然护短


    周二下午, 许思祈按师雪菁给她的地址,跑去了航空学院楼113。


    一位发型不羁的?男老师接待了她,他喝了口茶:“你就是小师的?朋友吧, 听她说家里有点事, 你来给她代班。”


    “这个工作呢, 主要是负责财务报账这块儿。工作不难,大概需要你检查下每个报账项目,看?他们的?发.票是不是合规,然后把他们那些票据分类,粘贴一下, 装订好就行了。”


    说着,还以手边的?资料为例, 给她从头到尾的示范了一遍, 又说了些细节。


    “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问我。”男老师道?。


    许思祈笑?着点头:“好的?老师。”


    “对了,”男老师坐在工位上?,突然想起件事,转过?头, 朝斜角落座的?许思祈补充道?:


    “上?周学校财务处刚出的?规定,现在发.票审核比较严格, 每一张单子上?都需要指导老师和项目负责人亲笔签字,你仔细检查下,要不然交上?去又被打下来。”


    许思祈点点头,应好。


    行政工作,确实不太?需要动脑。许思祈顺好一遍流程后, 后面的?动作就像是“Ctrl+C”、“Ctrl+V”一般, 复制、粘贴、重复


    看?着白墙上?的?时刻表,时针才刚刚划过?“4”, 许思祈望向桌上?已经整理好的?一沓发.票,支颐,发起了呆。


    突然有种?想摸鱼却无从下手的?为难。


    玩手机?也太?明目张胆了。


    于是她目光眺望窗外的?天琅湖,看?着冬日的?湖面。


    淡淡的?光晕笼罩,天琅湖浮了层轻薄的?白雾,微风偶尔吹皱水面,但又瞬间恢复为原景。


    平静、清冷而澄明。


    就像程师兄一样。


    也许他现在也在这栋楼里?许思祈默默心想。


    离下班时间还早,许思祈看?湖看?久了也无聊,索性又把那叠不合规定的?发.票拿出来看?。


    老师让她跟这些项目负责人打电话,让他们把发.票领回去,补好手续再交来。


    所有人都接了,唯独除了这个叫“余城”的?人。


    看?他的?报账明细,货物名称是什么KT板、锂电池、树脂、玻璃布、热熔枪的?是许思祈连名字都没怎么听过?的?东西。


    但又感觉似乎在DIY什么东西。


    男老师起身接水的?片刻,看?许思祈垂头发呆,抬头瞧了眼时钟,“小许,弄完了吗?弄完了没事儿了就可以走了,我也没啥活了。”


    许思祈笑?笑?,起身,“老师,这有个人没接电话。”


    她拿起那叠发.票单,放在他的?桌前。


    “余城啊,这臭小子一天天的?。”男老师看?了眼,吐槽道?,“应该在三楼搞航模没听到,算了,明天通知他就行。”


    明天通知。


    其实也没太?大问题,许思祈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但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想着把事做完不留给明天的?人,还是她也好奇,他们搞航模到底是个怎样的?环境。


    出于“今日事今日毕”、“做事就要负责到底”的?个人优良品质,许思祈自告奋勇:“老师,这位同学在三楼哪儿呀?要不我亲自交给他吧。”


    男老师大手一拂:“不用那么麻烦!搞得还要专门跑一趟。”


    许思祈弯唇,“交一下也不妨碍我提前下班。”


    她那语气实在太?坦率了,仿佛当着老板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迟到早退。


    男老师哈哈一笑?,“行吧,他应该在315。要是他不在,你交给他队员也是一样的?,辛苦你了。”


    许思祈嘴里重复着“不辛苦”,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跟老师道?别?。


    ·


    315门外,许思祈蜷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门没关。”里面传出不算耐烦的?回应。


    许思祈咽了咽口水,轻轻推开——


    那是个很空旷的?房间,半足球场大,被高高的?银白色货架分成了好几个片区,蓝色标牌上?写着什么工具区、材料区、机身生产区。


    再往里瞅,还有几扇关着的?门。


    地面上?陈列着或完好或残缺的?飞机模型、蓝色小推车、各种?木材与线。


    饮水机旁还搁了三四?桶没开过?的?桶装水,角落里有一座很宽的?黑色皮沙发,有个人拉过?衣帽盖着脸,侧身而卧。


    又规整,又些许凌乱。


    许思祈收眼。


    刚回她的?男生,看?见办公室里突然冒出个女生,长?得还挺好看?,他诧异地伸手抓住在空中悬浮的?白色飞机。


    “同学,”他扶了下无框眼镜,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吗?”


    许思祈走进几步,压低声音道?:“我找一下余城。”


    “余哥,有人找——”他直接朝右方?吼了声。


    那个睡觉的?男生被吵到,他不耐烦地揉了把脑袋,没起身,摸索着将手边的?一支笔扔过?去。


    “我艹,别?乱扔。”无框眼镜男闪躲了下,“等会儿砸到人。”


    “我砸畜生。”睡沙发上?的?人回道?,又侧过?身。


    许思祈看?见弹在自己脚边的?笔,默默地弯腰捡了起来,放到就近的?桌上?。


    老余走出里面的?小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许思祈。


    这个妹子他是认识的?,不就是前些天自己和程屿年隔湖讨论的?那对情侣当事人?


    “同学,找我啥事儿啊?”老余摸了把自己的?后脑勺,声音挺粗豪。


    许思祈打开资料袋,把报销单、发.票什么的?递过?,“陈老师说,这个发.票需要指导老师和负责人在每一张上?面亲笔签名,不然报不了账。”


    老余了悟,随手从桌面上?抄了只笔,把一叠发.票呈扇形地摊开。


    他没有丝毫犹疑,直接在笔画粗犷的?“余城”旁边,落笔写下“陈xx”。


    “那个,”许思祈打断了他,提醒道?:“是亲笔签名。”


    老余嘿嘿一笑?,“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是不是亲笔签名?”


    虽然话是这样讲,但是,你模仿老师签名好歹也像一点儿吧?这字迹,艺术的?可以跟自己一拼了,许思祈腹诽。


    其实许思祈不太?乐意管这事儿,而且也能理解,大家只是图个方?便罢了,但有人却不高兴了。


    赵林峰刚睡着,听到很低很轻的?女声,还以为是错觉。


    但这声音,越听越熟悉。


    他扯下衣帽,起身走过?来,脸上?带点儿被吵醒的?烦躁,但更多的?是嘲弄:“许思祈,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老余签着字,抬眉,“嚯哟,小赵,认识啊?”


    “嗯。”赵林峰对师兄一向还是比较礼貌的?。他侧目,看?着对面的?女生,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外院的?,不知道?跑我们这儿干嘛。”


    许思祈无奈,解释道?:“陈老师让整理发.票,我就来通知一声。”


    “你个别?院的?,帮我们专业老师整理?还要亲自跑到这儿来通知?”赵林峰轻讽一笑?,“你自己不觉得奇怪?”


    确实啊,老余第一次体验这种?遣返资料还亲自送上?门的?服务。


    “下午给你打过?电话,你可能没听到。”许思祈没看?赵林峰,睫毛低垂,“我提前收工,想着刚好给你送过?来了。”


    老余一听,摸了下兜。


    “真?的?,”老余摁亮手机,有点儿歉疚地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啊,我确实没听到,还辛苦你跑一趟。”


    “没事。”许思祈莞尔。


    她正?想说,你弄好了重新交到老师那儿就行,自己就先走了。


    但老余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赵林峰跟她认识,交流方?式还属于那种?只有很熟才能用的?“讥讽”模式,他了然于心。


    老余咧嘴笑?笑?,为了缓和气氛还自愿充当和事佬:“小赵,你不懂事啊,说不一定人家是顺便来看?看?老朋友呢。”


    两人都被他这句话给恶心了下。


    赵林峰尤为严重,积郁在心的?嫌恶完全压不住,索性一吐而快:“谁知道?她是不是顺便来偷个机密卖人,反正?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是吧许思祈?”


    啊


    老余有点儿蒙了。


    他们专业的?确比较特殊,会涉及一些国家保密的?东西,尤其是技术方?面的?。


    很多学生都会受到限制,比如不能登外网、科研活动只能在校进行、不能随意让别?人在自己的?电脑上?插U盘。


    以前学校里也不是没出现过?受到金钱诱惑,将自己接触到的?机密贩卖他国的?情况。


    老余自以为情商还行,一些拐弯抹角的?话也能明白个大概,但小赵这“开玩笑?”的?尺度——似乎有点儿涉及人格侮辱了吧?


    他拿不定注意,嘴巴翕张,看?向许思祈。


    这女生在他印象里属于很乖的?那一挂,肤白眼大,声音清甜,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让人一看?就觉得心情好。


    但此刻,她的?目光却清凌凌的?,唇角没有一丝笑?意。


    耳边传来开门的?吱呀声,但无人在意。


    房间里的?人望着他们,都有点儿摸不清状况。


    这是在吵架?还是在打嘴炮、开玩笑??


    沉默片刻,许思祈垂眼,声音很低,“你弄好了,重新交到113就行。”


    说着,就要转身。


    “赵林峰。”有脚步声渐渐传来。


    程屿年走到许思祈旁边。


    他看?向对面的?男生,目光有些冷:“道?歉。”-


    论整个航模队里,赵林峰最佩服谁,除了余城,那一定是程屿年。


    余哥属于人聪明,点子多,又爱搞花活;而程师兄,不但拥有极高的?天赋,且又认真?、又严苛。说起来,有时候他一丝不苟地让队里人都有些发憷。


    他当时错过?招新,还是通过?师姐的?面例外加的?团队。


    而面试他的?人,正?是程屿年。


    他抽到了一个问题,准备了5分钟,自以为答得不错。却被程屿年连环追问,一时紧张到口齿不清,话都组织不好。


    但是他通过?了。


    刚进团队的?时候,一时抹不过?去的?自尊心,会让他自动绕开程屿年。


    因为程屿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你引以为豪的?领域,全方?面降维打击。


    有时候他也会不服,觉得程屿年不过?就是比自己大几岁,多念了些专业书,比赛经历丰富一些罢了。


    凭借这种?先天的?年龄优势,俯视他们这些后辈。


    但出乎意料的?,程师兄除了在正?事上?较真?,其他时候,平和的?像一个同年龄的?朋友。


    会给大家买水,会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从不对谁拉脸使眼色。


    甚至,航展完聚餐那天,他对自己道?:你天分很好,不然我们也不会额外招你。但还需要努力,尤其是在一些细节方?面。


    赵林峰当时没说,但他背过?了头,眼睛有点儿热


    现在是赵林峰第一次看?见,程师兄眼里带着明显的?、陌生的?冷意。


    他重复,声音清晰,一如当时给他私下说话的?模样:


    “你向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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