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暮云鼓响3

    江蕴仰头,望着面前人,如那个春日一样,张扬肆意地向他走来。他拥有世间最健壮有力的身体和蓬勃如朝阳一般的爱意。


    遇见他,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隋衡道:“愣着作甚,接住呀。”


    江蕴视线落到那朵花上,小小一朵,比吉桑花更热烈的颜色,好一会儿,嘴角轻轻一扬,道:“谢谢你,隋小狗,不过,这朵花,我不能收。”


    江国众人皆是一愣。


    范周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刚刚殿下喊这隋国太子什么?


    隋什么?


    江蕴已展袖起身,乌眸明亮莹润,望着隋衡,道:“隋霁初,我们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吧,谁也不要让着谁,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一刻后,两国将领分列两侧,泾渭分明地坐到了一处临时搭建起的营帐之中。


    即墨清雨被请了过来。


    “棋战?”


    他露出些许惊讶色,望着一袭青衫,温润如玉,翩然立在帐中的年轻太子,仿佛又看到了去岁春日里那个雨夜,冒雨立在相府大门前的年轻孩子。


    他一直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


    如今知晓他真实身份后,那欣赏仍未有丝毫减弱,反而觉得有些怜惜。


    一国太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江山与苍生的分量太重,这样一个剔透如美玉的孩子,还是应该纵情山水间,专心学问才对。


    不过,江国能有这样的储君,实乃江南之幸,那江帝,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即墨清雨视线继而落到了抱臂站在另一边的隋衡身上。


    隋衡手里尚把玩着那朵红花,眉色张扬犀利,目间则冷沉沉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倒是个身子骨强壮,适合开疆拓土,在这个乱世尽情施展宏图伟业的,可惜呀,是个狗脾气。


    即墨清雨别开眼,视线依旧落到江蕴身上。


    “不知这棋战作何解?”


    江蕴偏头,看了眼隋衡。


    “你不与左相说说我们的看法么?”


    隋衡凉飕飕回:“那是你容与殿下的看法,不是孤的看法。”


    依他的看法,他现在早就直接把人抢回营里去了。


    江蕴便自己说:“棋阵之意,便是模仿棋盘,排兵布阵,双方士兵可凭衣甲颜色区分黑白子,以鼓声为号,变幻阵型,最终,一方能合围住另一方则为胜。”


    “三十万大军不能空耗在此半月,但身为江国太子,孤也不可能主动献出暮云关,置江南数十万于不顾。所以,孤想在暮云关下摆棋阵,双方各派六士兵参战,以阵法对决定输赢。双方所有谋士、将领,皆可献言献策,最终是否采用,由主帅决定。”


    满帐寂然,听年轻太子玉落清泉一般好听的声音在帐内回响。


    隋衡虽也听着,更多的却是打量江蕴。


    这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并肩和他站到这里。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他自称“孤”,指挥若定,侃侃而谈,和那个总趴在他肩头轻声软语的小情人判若两人,但那无可替代的无双风雅,又让他确信,他们确是同一人。


    江蕴今日亦穿青衫,但不是普通青衫,而是边缘绣着金色暗纹的淡青色长袄,外罩同色披风,在清雅之外,又有一国太子独有的清贵之气。


    他可真是捡到了宝藏。


    隋衡想。


    现在再听“江容与”三个字,简直比世上任何美妙的乐曲都动听。


    只是,身为江国太子,他为何会流落到青雀台那种地方?整整三年,便无人去找他么?他说他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那江帝呢,竟也不知么?


    隋衡想到了江帝偏宠楚王的传言,心房又忍不住痉挛了下。


    江蕴再度转头看他,道:“听闻殿下这一年半在骊山练兵,发明了二十余种全新阵法,孤早想见识一番,今日众将云集,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隋衡把头偏到另一边,语调依旧凉飕飕。


    “孤有么?”


    “孤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徐桥:“……”


    隋国众将:“……”


    江蕴道:“没有也没关系,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孤相信,就算临场发挥,也可运筹帷幄,惊艳世人。”


    “江容与。”


    隋衡转过头,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孤今日才发现,你可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江蕴眼睛一弯。


    “承蒙殿下夸奖,愧不敢当。”


    隋国众将见怪不怪,毕竟,除了方才送梅子送花送蜜糖水的离谱行为,平日殿下军中议事,总免不了要讽刺奚落江国太子几句。


    以范周公孙羊为首,江国众将则极度警惕地望着隋衡,生怕这个残暴狠毒的隋国太子当场翻脸,对殿下作出不利之事。


    即墨清雨坐在案后,重重清了下嗓子。


    “容与啊,你的想法是不错,可此局的筹码是什么?”


    这也是双方将领最关心的事,所有人的目光再度看向江蕴,隋衡也抬起头,忽然想听听江蕴的想法。


    江蕴道:“连通黄河,南北互通。”


    即墨清雨一震,帐中众将神色亦是一震。


    这短短八字,犹若惊雷,放在如今天下大势下,是何等分量,不言而喻。


    江南江北对峙已近,双方自祖辈时起,就积累下累累血仇,来,一直划江而治。两边皆是人才辈出,这中间,虽出个几个试图一统天下的枭雄人物,但都因为各种原因,以失败告终。


    直到隋国出了隋衡这个新一代的年轻枭雄,年轻的太子野心勃勃,仅用三年时间,便一统江北诸国,紧接着将利剑指向江南之地。


    江南有肥沃的土地,秀丽的风景,浓郁的人文气息,这些都是江北所欠缺的,而江北同样有辽阔壮观的中原之地,牛羊肥美的漠北草原,这些也是江南欠缺的。江南江北,甚至不少都根出同源,只是因为对峙之故,渐渐断绝联系。


    便是在江北根基深厚的即墨一族,往前追溯,也可在江南找到祖辈痕迹。


    如果江南江北实现和平互通,许多资源也将能得到互补,许多都能回归真正的家乡,寻祖归宗。


    只是这中间牵涉到太多的利益,从未有人敢提出如此大胆的想法。


    即墨清雨目光微微浑浊,帐中许多将领,眼底也微微现出亮色,甚至是水泽。


    江蕴道:“若这一局,隋国胜,孤愿主动开放暮云关门户,允近三十年间,所有因战祸原因滞留江南的自愿回归江北,并开放江南与江北贸易,允江北以最划算的价格采买江南货物。江北商客,只要凭路引,便能入江南行商,江北学子,凭官府推荐信,可自由入江南游学。若是江国胜,则隋国撤兵,三年内,不可进犯江南,是否互通,殿下可再做决定。”


    “当然,无论哪一方胜,隋军在此地半月间所耗费的所有粮草物资,孤愿作半数补偿。”


    这的确是于双方而言,很公平公正的一个解决方案。而且,是兵不血刃,避免大规模伤亡流血的和平解决方式。


    即墨清雨慢慢站了起来,抚须点头,道:“老夫认为,此方法甚好,用棋阵对决代替流血战争,一决胜负,落棋无悔,诸位以为如何?”


    满帐将领都一脸喜色的站起,道:“吾等亦赞同!”


    “天下,苍生。”


    即墨清雨步出大战,笑着和赵衍道:“这是另一个玲珑棋局啊。妙!实在是妙!”


    赵衍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高兴,忙道:“可要弟子去将师父最爱的昆山雪芽泡上?”


    即墨清雨一摆手:“喝什么茶,走,咱们喝酒去!”


    “是!”


    赵衍欢喜跟了上去。


    所有下属国国主公卿,和双方守将士兵,都还在紧张地等待消息。两个敌对国家的太子,带领两个敌对国家的将领,竟然进入了同一个营帐议事,怎能不令人惊愕。


    见整整半个时辰过去,帐门依旧紧闭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卫国国主忍不住问陈国国主:


    “陈兄,这这……该不会打起来吧?”


    陈国国主老神在在看他一眼。


    “放心,就算你和我打起来,那里面也打不起来。”


    卫国国主:“……”


    “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陈国国主顿时满脸愁绪:“我能知道什么内情,我现在,愁都快愁死了。”


    对面暮云关城门楼上,洛国国主洛长卿和云国国主云昊也在忐忑观望。


    两个强国交战,不仅影响到天下格局,芸芸苍生,更牵涉到他们这样的小国。两人都忧心忡忡,望着对面乌压压看不到尽头的营帐和铁骑。


    洛凤君依旧一袭白衣,坐在城门楼上,弹着欢悦的曲调。


    洛长卿实在不明白儿子喜从何来,也觉得儿子弹的曲调,于眼下剑拔弩张的情景没有丝毫契合,他忍不住道:“凤君,你先停一停吧。”


    洛凤君摇头。


    指上虽弹着欢悦语调,面上却清冷如雪。


    他道:“孩儿觉得,孩儿忽然感悟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感情上的东西。他说得对,弹曲,不仅需要技艺,还需要情感。”


    洛长卿觉得儿子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就在这时,紧闭的营帐终于打开,两军将领鱼贯而出,刀剑依旧完好的跨在腰间,并未如众人揣测的一般干起架来。


    洛长卿和云昊紧忙望去,对面,江南江北,各下属国的国主公卿也急急定睛望去。但那些将领都聚在帐外,并未散开。


    范周急得火冒三丈,因方才,那蛮横霸道的隋国太子,竟然直接拉起殿下手,进了屏风后的内室,说要与殿下单独谈事。


    谈事就谈事,哪有直接入内室谈的!


    范周至此方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儿。


    殿下莫非与隋国太子早就相识?不可能,若真如此,那隋国太子为何要处处诋毁殿下名声,去岁江上会晤,还逼殿下喝烈酒,用暗箭伤殿下。


    可殿下的态度也很奇怪,不仅没有生气,还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作为知情者,徐桥感觉很羞耻,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范周见礼,道:“这位就是范先生吧?”


    范周范士元乃江国太子门下第一谋士,为人清正板肃,心思缜密,深受江国太子信任,徐桥看范周遥立众谋士之首,且气度出众,便隐约猜出范周身份。


    范周点头:“请问您是?”


    “在下徐桥,在青狼营居右将军之职。”


    这在青狼营武将职衔中,已是很高的职位,不少江国将领都纷纷打量过来。


    范周自然听说过徐桥的名字,徐桥不仅是隋衡手下猛将,还是智囊,担着半个军师之职,在江北颇有名望。两人正式见过礼,徐桥道:“先生放心,我们殿下,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容与殿下的。”


    范周还是对隋衡的鲁莽行为感到很生气,殿下自幼接受最严苛良好的礼仪教导,一行一止皆优雅有度,从不会有任何不符合太子身份的逾矩之举,连吃饭喝水都可作为天下士人标杆。遇到这个粗蛮无礼的隋国太子,简直就如小绵羊遇到凶猛的饿狼一般,他实在担心殿下会吃亏,受到暴力伤害。


    “贵国太子,实在是太野蛮无礼了!”


    “是,是,我们殿下一向霸道惯了,唉,委屈容与殿下了。走走,范先生,咱们这边说话。”


    徐桥强把怒气冲天的范周拉到了一边。


    帐内,江蕴直接被隋衡压在榻上,激烈深吻。


    隋衡攻势凶猛霸道,江蕴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气,想推开他,被隋衡压住双腕,堵住所有气息。


    隋衡尤不满足,还要接着扯下江蕴身上的外袍。


    江蕴皱眉,看他像头狼崽子一样,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忙伸手挡住他,道:“现在不行。”


    隋衡阴沉着眉眼:“现在知道怕了?孤看你能得很,大名鼎鼎,被江南视若神明的容与殿下,今日,不仅征服了你江国诸将,还征服了孤的猛将们,你可真是让孤刮目相看。今日,孤非得让你没脸出去见人不可。”


    他伸手便往内探去。


    江蕴便环住他颈,在他一侧脸上轻轻吻了下。


    道:“隋小狗,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三十万大军,分量太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人承担所有后果,我们一起面对,一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好不好?”


    隋衡没说话,动作僵滞住,眼睛渐渐发红。


    他伸手,一点点卷起江蕴右侧袖口,看着那道仍未完全消去的疤痕,心房狠狠一缩,咬牙道:“都成这样了,你还要击鼓与孤对决。江容与,孤不需要你给天下人交代,也不需要你一起面对,孤只希望你好好的,你能明白么?”


    “孤已经够痛恨自己了,你还要往孤的心口上扎刀子,是不是?”


    江蕴嘴角一扬,伸出手指,慢慢拭去他眼角湿意。


    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缘故,成为罪人。隋小狗,人生很长,每一刻美好岁月都值得珍惜,我不想,你将这些时间浪费在愧疚上。与其如此,我宁愿与你坐到江上对饮,一杯一杯又一杯,看云卷云舒,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们一起努力,解决掉这场战争,然后就带着我们的小家伙,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隋衡闭目,眼角再度滑下一抹湿痕。


    “好。”


    “孤陪你,一起战这天下。”


    “你放心,孤这次,绝不会让着你的。”


    他狠着声,再睁开眼,眼中虽仍有红意,但已恢复了素日的张扬与桀骜。


    “但孤还要你知道一个事实。”


    江蕴乌眸定定看他。


    隋衡道:“孤同意与你一战,不仅是为了天下,不仅是为了苍生,孤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你江容与不是一个虚伪貌丑的伪君子,你有倾世之才,无双风采,江南太子,堪与孤一战。”


    江南江北两国太子要在暮云关下摆棋阵,一决输赢的消息迅速传开,江南江北的名士纷纷连夜涌向暮云关,观看这举世之战。


    江蕴提出,所有名士皆可向所属国家的主帅献言献策,帮助主帅破阵。此一战,为南北之战,天下共战。


    次日,当朝阳第一抹光辉落在暮云关上,一千两衣甲鲜亮的士兵已分作两个方阵,在城下列阵。


    一方白衣如雪,一方乌衣如墨。


    黑白分明,正如棋盘上列阵分明的黑白棋子。


    两面巨大的红色战鼓分别架设在暮云关城墙和对面另一座高台之上,冬阳明曜,万众瞩目中,江南江北两位太子率领各自谋士将领准时出现在高台之上。


    这是继去岁江上会晤之后,两位太子再一次面对面的正面对决,且以更加郑重的方式,来决定这个天下的局势。


    一个青衫风雅,温静如玉,一个红衣鲜亮,张扬热烈。


    江南江北,两位太子,亦如江南的山水和江北的烈马一般,气质形成强烈而鲜明的对比。


    江蕴青袖飘扬,登上城楼,站到战鼓之下的那一刻,隋衡也同时登上了对面的高台,那本是一座废弃的瞭望台,正好可做架鼓用。


    隋衡今日一身鲜艳张扬的红,外罩乌甲,额间亦束了红色抹额,桀骜肆意,俊美摄人,意气风发,犹若天上战神。


    两人遥遥相望。


    隋衡挑眉,没有立刻拿起鼓槌,而是伸出左手,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玄铁锐箭,在众将震惊眼神中,狠狠刺入了自己右臂。鲜血喷溅而出,落在红色衣袍上,却看不出什么痕迹。


    “殿下!”


    众将惊呼,被隋衡抬手止住。


    他望着对面城墙上那抹青色,也不管那箭,张扬一笑,便收回视线,握起两只鼓槌,擂起了第一声响。


    而同一时间,两方阵营,也分别到了两个出人意料的观战者。


    左相即墨清雨亲自迎到辕门外,撩袍跪落:“臣恭迎陛下。”


    江国大营外,守将也震惊的望着来自江都的君上,全部跪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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