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第三十八章


    ◇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谢明月站了起来, 颀长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少年人纤细的身形遮盖住。


    一种本能的抗拒让李成绮竟觉得脊背隐隐发冷,像是被凶兽盯住了一般, 他僵硬地站着, 强忍着往回退的欲望。


    谢明月将干巾轻轻放下,一滴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他垂眸,道:“臣去换身衣服。”


    “哒。”是水珠落地的声音。


    水珠碎成碎片, 每一片仿佛都能倒映出小皇帝的面容。


    “先生,”李成绮张口, 他无端地觉得干涩, 吞了下口水,谢明月偏头看他, 他立刻补上,“慢走。”


    眼见谢明月出去,李成绮面上震惊之色终于不加掩饰。


    谢明月,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成绮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 少年皮肤本就很好, 被水汽一蒸更是嫩滑。


    方才气氛暧昧紧绷, 虽然谢明月多余的事情一件都没做,但李成绮可不觉得谢明月给他擦身是心血来潮地想伺候他。


    连上辈子他为主君时都没有的待遇, 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落到小皇帝身上?


    谢卿啊谢卿。


    他心中感叹。


    难怪这么多年谢明月一直推拒他赐婚,原来从一开始他的人选大错特错。


    谢明月根本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人。


    李成绮松手, 他用力太过, 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淤红痕迹。


    原来谢明月喜欢绝对听他话又带着点小聪明的。李成绮懒洋洋地想。就算不十分喜欢, 谢明月对小皇帝也绝对称不上讨厌, 这倒让一直致力于疏远谢明月,要谢明月主动请辞的李成绮有些惊讶。


    若是从前,谢明月和平王世子两情相悦,他半点都不介意赐婚。


    可现在……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他虽然做戏厉害,但不代表他喜欢演一辈子。


    最最要紧的是,现在李愔是他,而他是个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李成绮阖了眼睛,叹笑一声。


    待回寝殿,李成绮心中已波澜不惊。


    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秘而不发的心思确实让他惊讶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以他对谢明月的了解,谢明月决然不会为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让局面难堪,李成绮更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况且,谢明月有些喜欢的是李成绮装出来的少年人,而非李成绮,李成绮便不怎么觉得他大逆不道。


    帝王羸弱少威,年幼而貌美,只能依附己身权势而活,莫说是谢明月,就算是李成绮自己,设身处地想来,他难保不会对御座上的小皇帝有贰心,哪怕无关情爱,只因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不过,李成绮轻啧,谢明月竟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心中有些讶然,一撩衣袍坐到床上,打开纸灯上面的盖子,将蜡烛取了出来,吹灭。


    而后拿起切橙子的小刀,沿着纸灯边角裁开。


    密香纸没有其他纸那么轻薄,做灯用的密香纸就更厚些。


    他以刀将纸一分为二,从中掉落出一极薄的信筏。


    李成绮将信夹在二指中。


    他死了这些年,想来宿眠写这封信时心情很是惊疑不定。


    李成绮打开信。


    开篇即是李旒。


    他收敛了满目笑意,静静地看了下去。


    ……


    羽箭破风而出,穿过草木,只听闷闷一声,似乎刺穿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侍从快步跑过去,拎过来了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谢澈微微皱眉,摆手让人将这兔子拿回去。


    李成绮骑在马上悠悠闲闲地跟在谢澈旁边。


    少年拉弓时,手臂肌肉贲起而不显夸张,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因为用力的缘故,手背青筋凸得极明显,力量尽蕴含在其中。


    小皇帝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颇给面子地拍了拍掌,“好准。”


    谢澈目光从那只杂毛兔子上收回,正好对上李成绮含着真情实意赞许的眼睛,他小声嘀咕道:“却不知陛下是不是在笑话臣。”


    “孤笑话你作甚。”李成绮笑眯眯道:“小侯爷莫要妄自菲薄。”


    李成绮知谢澈心中郁闷,少年人箭术超绝,可惜现在是夏天,狩园中最多的不过一些还未贴膘的兔子,野鸡,狩园中倒有圈养起来的熊、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


    但小皇帝身边并无禁军护卫,身边不过二三侍从而已,谁敢将那些东西放出来。


    “不过是些小玩意。”小侯爷被安慰之后看起来愈发低落了。


    “小玩意尝起来可口,晚上命人收拾好了咱们烤着吃,”李成绮侧身,一拍谢澈的肩膀,“虎肉豹肉血腥气太重,倘若厨子技艺不精便极难吃,孤不喜欢。”


    谢澈被李成绮这样天真得近乎于任性的话逗笑了。


    怎么在小皇帝眼中,狩到猎物只有吃一个用途吗?


    “况且到了秋狩的时候什么没有,小侯爷定能在大典中一展身手。”


    每年秋狩第一天狩猎到最多猎物的朝臣勋贵都能得皇帝所赐一物,多是玉器,取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之意。


    “朝中多少箭术高超的青年才俊,臣未必能如。”谢澈有意同李成绮开玩笑。


    李成绮压低了声音,也开了个玩笑,“那今年孤直接将如意赐给小侯爷,不过以小侯爷之箭术,想必无需孤襄助,小侯爷取如意,如探囊取物一般。”


    谢澈被他夸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臣的箭术是家父所教,臣尚不如家父十中之一。”


    小皇帝看起来颇惊讶,“先生文雅,不想竟还精通箭术。”


    谢明月虽不羸弱,但也并不是精悍武人,所以李成绮当年看见谢明月百步之外一箭贯穿鹿眼时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


    谢澈颔首道:“家父箭术之精,曾得陛下称赞。”


    李成绮笑而不语。


    谢澈从背后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他语调上扬,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和骄傲,道:“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


    “孤如果在此刻问是什么会不会太不解风情?”


    话音未落,箭倏地射出。


    “陛下现在问,臣也不会告诉陛下。”谢澈朝李成绮笑,阳光顺着他的侧脸的弧度洒下,平添十分明丽,“晚上陛下就知道了。”


    侍从捧着猎物,快步朝二人跑来。


    “这个熬汤。”李成绮心情颇为愉悦。


    小皇帝出去一整天,从始至终一箭未放。


    “陛下可以试试。”谢澈道,悄悄驱马向后两步,从李成绮那偷了一支箭。


    李成绮忽地回头。


    谢澈讪然。


    李成绮又取了三支,递给谢澈,“孤手疼。”他义正辞严。


    谢澈命人先将猎物送回去料理,又和李成绮在外呆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漏夜才归。


    打来的野物早就收拾好了,肉按照口感用不同的酱料腌着,盛器俱用银,不仅能提防下毒,且能防止铜铁的味道沾染上肉。


    矮桌三面都被屏风挡住,正前方颇有古意地放着一大鼎,内里鹿肉炖的几乎要融进汤汁里,此刻鼎中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肉香四溢,勾得人胃口大开。


    每一张矮桌上都摆着铜碳炉,上下不见火,侍从以长著夹起块略肥厚的肉,在烧得滚烫发红的锅内转着烤了一圈。


    汤壶有两样,一是酸汤,一是麦茶,温度晾得正好,都是拿来解腻的。


    几张桌子都相隔不远,距离上首桌子最近的那张,倾身便可和对方说话。


    李成绮回来前便派人去请了谢明月,来不来是谢明月的事,但作为狩园名义上的主人,不论谢明月来与不来,出于礼节,他都要请。


    待李成绮坐下,谢澈自然而然地坐到离李成绮最近的位置上。


    “小侯爷先前答应送的东西呢?”李成绮偏头笑问他。


    谢澈一直在等李成绮主动提,听见这话恍然大悟似的,从自己桌上拿出那东西。


    那东西盛器朴拙,颜色黯淡,拿黄蜡密密匝匝地将口封了,李成绮看过去,那竟是一小坛子酒。


    谢澈拿小刀将蜡封完整地掀开,顺着风,肉香菜香铺面,待谢澈打开酒,这些味道仿佛都消失了似的,灌入鼻腔中的唯有酒的味道,醇厚得使人没喝就要醉了。


    李成绮看见这件礼物却一愣——上辈子身体孱弱,不惜命,在某些地方又极惜命,成文帝不近女色,不饮酒,为帝十余载,滴酒不曾沾过。


    谢澈见他不说话,心中难免惴惴,“陛下?”


    但他现在可以喝了。


    李成绮笑得露出两边的酒窝,“这便是小侯爷的礼物?”


    谢澈起身为他斟酒。


    酒器大约是琉璃烧制的,近乎于透明,有棱有角,摸起来却圆润得像是羊脂玉。


    待酒倒入,李成绮才看出酒器选的有多合适,借着杯壁,月光被凝到了酒中,波光粼粼如月下清泉。


    酒是陈年佳酿,已成了琥珀色,最夺人眼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酒中竟有一半个指节大小的游鱼,仔细看去才知,那大约是什么东西雕刻而成,遍身金鳞,栩栩如生。


    “宫中名酒甚多,臣便是寻来了琼浆玉露恐怕也入不得陛下的眼,”少年人笑,“北地寒凉,居人便擅酿酒,这酒是臣在玄州时买来的,酒家叫鱼儿酒,因工序繁杂,已无人会酿,臣拢共只得三坛,这是最后一坛,”他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等李成绮夸奖似的,“亦是世间最后一坛。”


    李成绮弯下眼睛,粼粼酒液倒映在他眼中,竟仿佛玉珀流光一般,他道:“孤很喜欢。”


    看见他笑的一瞬间,谢澈便觉值得,“陛下,”他舌头打结了似的,“陛下喜欢就好。”


    李成绮指尖在空中点点那条鱼,“这是何物?”


    “是龙脑。”谢澈回道:“能为酒增香。”


    谢澈坐下,为自己将倒酒。


    李成绮从未喝过酒,如他那般的身份也无人逼迫过他,因而拿起酒杯时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略一思量,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入口绵柔清甜,一点都不辣喉咙,龙脑清凉微苦,尝起来非但不涩,反而为酒增加了层次。


    谢澈目瞪口呆。


    李成绮轻轻放下杯子,疑惑地看着谢澈,“怎么了?”


    谢澈干涩地咽了下口水,“陛下,这个酒……”


    “不能大口喝吗?”李成绮将酒咽下去就好像喝了一杯醇厚的蜜一样,“孤觉得一点都不苦。”


    鱼儿酒味道甜美,几乎尝不出辣味,然而产自极寒北地,虽甜,后劲却极大,谢澈第一次喝时不知深浅,半坛便让认为自己酒量不错的谢澈昏睡过去一天,醒来全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因后劲大得叫人酣睡,鱼儿酒也叫忘忧。


    一杯忘忧,美梦酣沉。


    这酒喝下去身上暖融融的,李成绮有点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李成绮拿着杯子,朝谢澈笑眯眯地伸手。


    谢澈见他喝酒喝得这样不知深浅,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给李成绮倒酒。


    李成绮看他犹豫,觉得有点好笑,道:“小侯爷这是怕孤喝醉了失仪吗?孤若是真喝醉了,你便将,”他想了想,“打晕如何?”他说这话时神情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


    谢澈低头,道:“臣不敢。”


    酒杯在李成绮手中晃了晃。


    谢澈无奈,只得给李成绮倒上,这次只倒了半杯。


    让谢澈稍微放心的是,李成绮没有将酒一饮而尽,而是将杯子放到一边,夹了一口已经烤得表面焦黄流油的鹿肉放入口中,鹿肉太烫,他咀嚼的小心谨慎,生怕烫到舌头。


    小皇帝眸光清亮,举止与平时毫无差别。


    谢澈定心,也夹了口肉,肉还未放到口中,忽地顿住,放下筷子起身,道:“父亲。”


    李成绮看过去,谢明月果然在。


    他没料到谢明月会来,但是自他醒来后,让他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觉得意外,笑吟吟地对谢明月道:“先生。”


    “臣来的有些迟了,请陛下恕罪。”谢明月道。


    “先生为国劳碌,岂能论罪?”李成绮笑着反问一句,“先生请坐。”


    谢明月朝局促的谢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谢澈哪里能坐得下!


    他的位置离小皇帝最近,近到了几乎不敬的地步,但他和小皇帝关系亲近,私下场合,坐得近些也没什么。


    然而现在谢明月来了,谢明月坐哪,这个位置是换还是不换?


    谢明月仿佛不知道谢澈心中惊涛骇浪,不等谢澈自己开口,已坐到了离小皇帝不远不近的那个位置上,他见谢澈仍门神一般地尴尬站着,似乎奇怪地问了句:“为何不坐下?”


    有了这句台阶般的询问,谢澈才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子上。


    有谢明月在,今晚的准备就成了一顿单纯的晚饭,既然是吃晚饭,需得食不言,因而三人无一人出声。


    李成绮和谢明月都早就习惯,只有谢澈在无声吃饭的氛围中难耐得如坐针毡。


    酒也给谢明月倒了,谢侯爷只沾了沾唇,便不再碰。


    与谢明月相反的是李成绮的反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皇帝已喝了近三杯酒,随意自如得像是在喝水一般。


    谢明月看着,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谢澈几次欲言又止,“陛下,”他声音轻得只有李成绮能够听到,“再喝下去就要喝醉了。”


    李成绮听见声音往谢澈那看了一眼,谢澈怔然须臾。


    李成绮眼中有一种圆融的冷意。


    好像被锦绣包裹住的坚冰,棱角虽不锋利了,却还是冷得锥心。


    谢澈错愕。


    若非李成绮的眼神殊无变化,他当真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成绮摇晃着酒杯,望向谢明月,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明月望向他,二人对视,竟无一人避开。


    小皇帝的眼睛漆黑透亮,其中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水光,这是一种近乎于清妩的眼睛,可因为主人的缘故,锐意异常。


    谢明月与他对视,面上一点惊讶都不曾显露出来,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陛下。”谢澈找回轻轻唤他。


    李成绮转过头,他眸光比往常更清明,更冷淡,简直像是秋夜里落了一地的霜。


    “我喝醉了。”在谢澈茫然错愕的眼神中,李成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像是开玩笑忍不住笑出来了一般,谢澈还没来得及放心,便听李成绮继续道:“我想回去。”


    他神色如常,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个喝醉的人,谢澈低声道:“那臣送陛下回去。”


    李成绮目光落到他身上。


    这是一种像是审视,又像是漫不经心打量的目光,谢澈不知为何觉得一窒,仿佛被什么极有压迫感的东西压着,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


    李成绮摇了摇头,声音学着谢澈那样低声说:“孤,不要你。”他语调中含着仿佛天生的笑意,但听起来却半点不显得亲近随和,反而愈发疏离冷傲,仿佛二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矮桌,而是天堑。


    那种感觉……


    谢澈睁大了眼睛。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小皇帝第一次同他出宫前的那个午后,他拿着衣服进来时,看见了不复平日表现那般无甚心机的、满面疲倦的皇帝。


    他那时想,我一定看错了。


    但现在的李成绮,他却怎么都不会看错。


    喝醉之后的小皇帝,竟是这个样子吗?


    小皇帝坐不直似的,倾身过去同谢澈说话,几乎伏在了他的肩上。


    酒气与衣料上的熏香混杂起来,经过温热的人体氤氲,散发出的香气温热而低柔,几乎将谢澈方才听到小皇帝说孤不要你的失落驱散了。


    一点红印染上谢澈的耳朵。


    他在心中骂自己疯了,陛下醉了难道他也醉了吗?


    既然没醉为何不……


    酒杯落到桌上,发出咔地一声响。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谢明月平静地收回手,好像只为了放酒杯一般。


    谢澈忽地感觉到,在看见谢明月之后,李成绮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可那眼神毫无希冀,也一点都不欣喜。


    李成绮仿佛找到了自己一直都没找到的东西那样,他遥遥地朝谢明月点了点下颌,矜傲地启唇:“送孤回去。”


    这态度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谢明月却不以为忤,他一直在等这句话似的,站了起来,走向小皇帝。


    李成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捧着脸,这姿势极俏丽,可由今天晚上的李成绮做起来,只叫人觉得恐惧,不可捉摸,难以直视的恐惧。


    不,不是恐惧。


    不如说是压迫。


    令人喘不上气的压迫。


    喝醉了酒会让人变成这个样子……吗?谢澈不可置信地想。


    谢明月居高临下,李成绮半仰着头,纵然如此气势仍不矮于谢明月,他声音很轻地,孩子气地嘀咕;“起不来。”


    只有这一句话让谢澈依稀看到了小皇帝的影子。


    “陛下,手给臣。”谢明月声音温柔,比往日更温柔。


    李成绮乖乖伸出手。


    谢明月还没碰到他的手,小皇帝却猛地将手缩回了,他将手搁在膝盖上,吐出来的几个字像是在唇舌中滚过那样湿淋淋,软绵绵,眉尾上扬,冷艳得近乎逼人,“你要碰孤吗?”


    谢澈已有惊了,疑惑讶然的目光在李成绮和谢明月之间徘徊。


    谢明月,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待人如沐春风只是因为谁的死活他都不在意,并不意味着,他真是个谦谦君子。


    “父……”求情的话戛然而止,下一刻,谢澈骤然睁大了眼睛,不仅是他,在场侍从宫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谢明月好像为了听清李成绮在说什么,单膝半跪在地上,半抬头看帝王,道:“是。”


    他们,他们看到了什么?!


    权倾朝野连摄政王都不能及其锋芒的谢明月,向新帝下跪!


    若非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眼中震惊彼此可见,他们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皇帝坐得平稳,连伸手去扶一下谢明月的意思都没有,他弯了弯眼,那可红痣时隐时现,为这张有冷傲美丽得凛然不可攀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艳色,他抬手,众人皆以为他要扶谢明月起来,不想他竟轻轻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脸,那动作,比逗一只小猫小狗更为轻佻。


    四座俱静。


    谢澈瞠目结舌,陡地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急急解释道:“父亲,陛下是……”


    谢明月抬手,示意谢澈闭嘴。


    李成绮神色淡淡,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谢澈的焦急。


    这两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旁人插不进去的东西,谢澈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成绮手贴着谢明月的脸,他屈尊降贵地低下头,笑着询问:“你也配,碰孤吗?”


    这话简直半点颜面都不给谢明月留,莫说是对于谢明月这样的权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谢明月却只垂了垂眼睛,黑压压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了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愈发衬得面容清丽绝伦,苍白堪怜,他温和却极认真地回答:“配的。”


    李成绮只是挑衅地随口一问,谢明月却答的认真,宛如那是个值得最最深思熟虑的问题。


    谢明月掌心贴着李成绮的手腕,但并没有握紧,只道:“陛下醉了,我们回去说。”


    谢明月掌心冰凉,贴着李成绮因为醉酒体温上升而发烫的肌肤其实相当舒服,像是贴上了一块柔软的冰,小皇帝似乎被取悦到了一般,亦温声回答:“好。”


    李成绮反扣住手腕,抓住了谢明月的手,眼中含着笑意地望向谢明月。


    谢明月起身,顺着小皇帝的意思将他拉起。


    李成绮不站起看不出醉,待站起来时,众人才发现他步履虚浮,有点踉跄,但好在他紧紧攥着谢明月的手。才没有摔倒。


    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连骨血都要相融。


    谢澈别过头,只觉眼眶无端地有些发疼,半晌转过头,却与谢明月的目光对上。


    谢澈嗓子干涩得厉害,像是有把小刀子在磨似的,他领会了谢明月的意思,沉声道:“今日之事,不要透露出去半个字。”


    众人诚惶诚恐地向小侯爷保证他们今日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看见。


    谢澈举杯,饮尽了杯中甜酒。


    却意外地没有感觉到有甜味。


    李成绮浑然不在意众人心中惊涛骇浪,他被谢明月扶着,却不大配合,谢明月垂落的长发他想用手碰碰,谢明月腰间的玉佩也想拽下来赏玩,少年人身量已在长,又在怀中动的厉害,谢明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险些要扶他不住。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染上了几分无奈。


    李成绮几乎挂在谢明月身上,他脚下绵软,如同站在浮云上那般轻飘飘,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从未饮过酒,一生苦得清醒。


    哪怕在得知灼灼被磋磨自尽的那个晚上,李成绮只是点了一盏灯,枯坐整夜。


    唯有今日,酩酊大醉。


    为何偏偏是今日呢?


    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谢澈面前,你能毫无防备地喝醉呢?


    李成绮笑吟吟地摆弄着谢明月垂下的长发,谢侯的长发顺滑的简直像是一匹绸子,叫李成绮摸得爱不释手,“怎么了?你嫌弃孤?”


    宫人见到俩人磕磕绊绊地出来都惊住了,青霭眼中震撼掩盖不住,赶忙过来要扶李成绮,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将李成绮去握青霭的手握住,轻轻地压了下去。


    皇帝好不满意,乜着看了眼谢明月,眼尾绯红,眸中氤氲着雾气。


    青霭震撼得一时竟不知说出什么,视线接触到小皇帝摇摇晃晃的长发猛地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奴只是见陛下醉了,想扶陛下上车,奴绝不敢有他意!”


    李成绮拽着谢明月的头发往下扯了扯,“孤不要坐车,你送孤回去。”


    谢明月恭顺道:“是,臣送陛下回去。”


    “起来,不必跪着。”李成绮似乎说了一句。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头发撩到背后,声音温和,“陛下说,起来。”


    “你还没回答。”李成绮好像醉了,又好像清醒得要命。


    “不敢嫌。”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哼笑。


    在李成绮被绊坠马的那一日,少年储君推开了谢明月递来的手。


    他支撑着往皇宫走,不过两步,便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李成绮拒绝了谢明月。


    可李成绮到最后还是昏倒他怀中,染得他那身白衣红黑交织。


    谢明月不信鬼神,那几年却总觉得,仿佛只要自己穿上白衣,总能被李成绮弄脏——用血。


    他便因此厌烦着白衣。


    谢明月扶李成绮回行宫,宫人皆震恐,被随后而来的青霭屏退,不过须臾,偌大寝宫竟除了李成绮与谢明月再无他人。


    谢明月将小皇帝扶上床。


    李成绮一弯眼睛,朝谢明月笑得好开心。


    谢明月还未来得及应对,只觉天旋地转,竟被李成绮按到了床榻上。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谢明月感受得到自己的呼吸没那么悠长冷静了,他偏头,不与李成绮对视,只轻轻唤了声,“陛下。”


    李成绮自上而下地望着谢明月那张近乎于逆来顺受的面孔,他觉得虚伪,觉得可笑,他想捏住谢明月的下颌将他的脸掰回来与自己对视,可李成绮没这样做。


    一个皇帝,直接捏自己臣子的脸仿佛不大文雅,也不大守礼。


    谢明月眼前寒光一闪。


    青玉案就被插在他喉咙边,只要谢明月再往旁边躲一点,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李成绮的唇角勾起,那对小酒窝显得无害极了,天真极了。


    谢明月喉结无声地滚动,却不是因为紧张。


    李成绮低头看他,好像被这个场景刺痛了双眼一般,阖上双眼,缓了缓后才睁开。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一把火燃在了谢明月喉中。


    “谢玄度,”李成绮的声音近乎于喏喃,他望着谢明月那双涌动着滔天情绪的淡色眼睛,他知道谢明月这时一定心绪复杂,但他不愿意想,但他不在乎,他又重复了一遍,“谢玄度。”


    谢明月嘶声道:“臣在。”


    他竭力压抑着身体深处叫嚣着的冲动,十指攥紧,青筋条条隆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只做这一件事便用尽了全力。


    李成绮垂下头,凌乱的发丝落到了谢明月的眼睛上。


    谢明月一动不动,任由李成绮的发丝擦过他的脸。


    李成绮却不满了,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撩到一边,与谢明月铺散在床上的发丝随意地纠缠在一起。


    “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李成绮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很轻,轻得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发出的,谢明月悚然一震,猛地转过头,那神情,像极了久别重逢,“孤不是李言隐。”


    孤不是李言隐。


    谢明月,你不要做崔愬。


    孤已经杀了崔愬,孤不想,再杀你。


    这样的话李成绮在心中对谢明月说过无数次,他有时甚至想和谢明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可君臣离心不信至此,他阖上眼前的最后一刻,谢玄度这三个字不过含在口中。


    李成绮握住剑柄,往谢明月喉咙处狠狠撞去。


    谢明月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脸,目光沉静,却痴迷。


    再虔诚的信徒拜神时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好像除此之外,世间再无一件能让他凝神的事情了。


    哪怕是他的命。


    毫厘之间,李成绮骤然停手。


    他看向那柄剑。


    剑锋划破床铺,与谢明月的喉咙相距不过咫尺。


    他想杀谢明月,他想杀谢明月,很多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都停手了。


    李成绮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无声的纵容暗中给了谢明月鼓励,滋生了他的野心,才让谢明月越来越放肆。


    “臣不是崔愬,也不想做崔愬。”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听得出,他话中的真心实意。


    可李成绮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反而愈发紧张了似的,“玄度,不图微末之利,则必有大谋。昔年崔愬已是倾国之权,泼天富贵,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为所动?谢卿,玄度,告诉孤,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谢明月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从来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同李成绮在一起更加助长了权欲,他和李成绮一样,有富国强兵,使周重回强国之巅,万邦来朝的之期望,既身在望族,既有得天独厚的聪慧与能力,怎不想实现满腔抱负,掌天下权,立不世之功,名篆丹青,功过盖棺不定,后人难评。


    他想要什么?


    入仕十余载,谢明月想得到的大多都得到了,并且得到的越来越多。


    唯一得不到的,唯一可望不可即的,只有,一手拔擢他、最高高在上、最会玩弄人心的——他的主君,他的帝王,他本该忠心耿耿,恭顺以的皇帝。


    “臣什么都不想要。”谢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粗粝喑哑,“臣只想,尽到为臣的本分,为国尽责,为陛下尽忠。”


    “撒谎。”李成绮嗤笑。


    玩弄人心十几年,纵然大醉,李成绮却仍看得出谢明月的言不由衷。


    “撒谎。”李成绮低语,混杂着滚烫酒气的呼吸落在谢明月白玉一般的耳朵上,慢慢熏得谢明月耳朵发红,为玉雕像增添了十分生气,“玄度,不要骗孤,孤看得出来……”他越往后声音越低,谢明月已经听不到了。


    谢明月只觉得肩膀一沉。


    小皇帝竟将脸埋入他的颈窝中,酒气上涌,沉沉睡去。


    直到他呼吸慢慢平稳,谢明月才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君父之尊君臣之别早已刻入谢明月的骨髓,他是皇帝的臣,就该对帝王忠贞不贰。


    无论皇帝做什么,俱是恩情,他都要甘之如饴,不可嗔,不生怨,无怨无悔至此,方为良臣,他连一点点怨都不能有,更遑论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妄想。


    是大逆不道,但难道就不能实现吗?


    谢明月拔出青玉案,将那把家传宝剑随手扔到一旁,而后才动作极轻地换了个姿势。


    小皇帝在他怀中睡得毫无防备,但即便是沉睡时,仍然眉心紧紧蹙着。


    你梦到了什么?


    他想,伸手落在了李成绮的眉心。


    他抚不平李成绮眉心的褶皱,他也无法消除李成绮对他的戒心,指尖不自觉地滑落,落在那颗鲜艳的红痣上。


    李成绮的眼皮滚烫,热力通过谢明月的手指传过来,烫得他险些收回手。


    他轻轻一点。


    放下手时才惊觉,自己方才一直屏着呼吸。


    谢明月将手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沉重地合上眼睛。


    “陛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文下评论中对我身体的关心,还挺劳逸结合的,不用担心,啾咪。


    看到评论中对于剧情的讨论真的忍不住不更,每次发之前都会很期待各位看见时的反应(我这个话痨太喜欢和别人唠剧情了),评论中的反馈给了我作为一个写手的获得感,各位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感谢在2022-04-20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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