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薨逝

    集结号角吹响,人马集结。


    风起林梢,皇上取箭搭弓,一箭命中奔逃的梅花鹿,人群随着鼓声欢呼。马蹄纷沓,猎场的动物们听到动静受了惊吓,纷纷警惕地竖起耳朵逃命。


    陈良玉箭无虚发,很快遥遥领先。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勒缰慢下马蹄,左顾右盼寻找,瞅准一个身影,飞奔追上。


    谢文珺正追杀一只落单的野兔,虚发一箭,兔子惊得逃了。


    陈良玉脸色很难看。


    “公主心不在焉,有心事?”


    谢文珺摇头:“没有。”


    陈良玉围着她绕行一圈,俯首盯着马,看了眼马的四肢,道:“这马脚力不足。马监怕马伤着你,糊弄事儿,这匹马体格尚可,可不够迅捷灵敏。红鬃亲近你,你我换马,红鬃足下平稳些。”


    “那你呢?”


    “我狩得猎物多少与骑哪匹马无关。”


    张嘉陵今日打扮得张扬,花里胡哨的骑装,头顶插了根儿五彩斑斓的毛,笑嘻嘻掠过她们身边。


    “学霸两支笔,差生文具多。”风中带过这么一句话。


    文具?大概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吧。


    瞧他这身装备,猎场上再没有比他“文具多”的了,连靴子都用银器镶了一圈虎啊豹啊的。


    他高调嘲讽完,从后背箭篓子取一支箭,瞄上上空盘旋的雕,意欲班门弄斧显摆一手。


    陈良玉对他的碎嘴子习以为常,懒得搭腔,一看谢文珺面露窘迫之色,再看脱缰的骡子般的张嘉陵,轻轻皱了皱眉,“看着,我再教你一遍。”


    她借力一跃,稳稳落在对面马背上,伸出手臂将谢文珺整个人完完全全圈住,手搭上谢文珺手背握紧弓箭,两个人身体亲密无间地贴着。


    呼吸和心跳都在耳畔,如同她紧握着的手一般,平稳而有力。


    “手肘端平,双目平视,专注猎物。别分心!”


    两只雕时而向上,时而俯冲,纠缠着嬉闹,丝毫没有感知到它们翅羽下的苍茫大地上,有两支寒森森的冷箭,正对准它们的腹腔。


    “弓身,弓弦,箭头成一线,务必瞄准!”


    它们再一次落低时,“嗖—”


    那边箭已离弦,又听紧跟着“嗖”的一声,张嘉陵的箭毫无意外地折断了。


    从身后穿来的那支箭矢凌厉地破空,穿透了两只雕。雕儿来不及扑扇翅膀便串一串坠落,正坠在张嘉陵的马前。


    张嘉陵伸着脑袋探看,看一眼箭尾装饰的白孔雀翎,那是江宁公主箭支的标记,再回头看执弓之人,嚎道:“陈良玉,你作弊啊!”


    “我这学生不才,做老师的指点一二,如何算作弊?”


    “你你你……”张嘉陵伸着手指‘你’了好半天,憋屈地吼:“谁家老师在考场上指点学生啊?”


    陈良玉面不改色,道:“我。”


    “我懒得搭理你!”


    张嘉陵不作过多的口舌之争,转头飞奔去追别的猎物。


    他跟人下了赌注,猎得猎物最少的人,要为大家付一月去倚风阁听曲品茗的茶钱。那可是不少银子,他若是输了,他爹收藏的名贵字画、玉器还得少几件。


    那可不得了,被发现了腿是要被打断的。


    谢文珺驱马向前,从环抱里挣脱出来,下了马,将白翎箭从雕身上拔出,“他说得对,这算舞弊。”


    陈良玉没制止,也没多说什么,任由她去。


    谢文珺取回箭支,陈良玉稍稍偏了偏头,使了个眼色,红鬃很灵性地跑去谢文珺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裳,便屈下了马膝。


    她跨上马背,看着陈良玉歉疚道:“骑射不精,恐怕要折辱你了。”


    “别理他,嘴贱。神神叨叨,不知所云。”


    她说的是张嘉陵。


    “公主无需精进骑射,学些皮毛玩尽兴就好了,有我足矣。”


    “有你足矣?”谢文珺歪头,问道:“此话,何意?”


    “意思就是,公主无需沾手兵刃,公主若遇险,臣女会在。”


    她神色淡淡,语气也平淡,并不像是要给予什么承诺,只是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谢文珺阴霾了半晌的脸终于有了转晴的迹象,像吃到甘蜜果脯子的稚童,甜津津的。


    陈良玉抬抬眼皮,将她微妙的神色变化收进眼底。


    还真是有些喜怒无常。


    护她一二,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还能有人欺负得了她?且先不论有没有人欺负她,但既然点了头,那便不能是“一二”,而是全部。若谢文珺将来有任何闪失,哪怕是头发丝少了一根,那也是她有负贵妃娘娘所托。


    她向来是重诺的。


    但不包括现在。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打到猎物最多的人,按惯例来讲,皇上会应允他一个请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都会被答允,视为围猎的彩头与奖赏。


    她想借此机会,再次请宣元帝为她与慎王赐婚。


    于是重又嘱咐了一遍射猎技巧后,她便与谢文珺分开狩猎了。


    暗红色的夕阳映照着青黄相接的猎场,穿着骑射服的猎手满载猎物相继归来。


    殿内昏暗起来,锦阁姑姑点了两盏烛,不致太亮,也不至等天完全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贵妃娘娘沉沉睡了一个下午,日近黄昏时,小声地逸出几句梦中呓语。


    “爹,阿娘......”


    她在睡梦中平静了一会儿,忽然很急切地死死攥住锦阁姑姑的手,道:“阿娘,送我去罢......”


    锦阁姑姑探了探手炉的温度,双手掌心包裹上贵妃娘娘的手背,鼻腔酸涩,痛惜地问道:“娘娘,您想去哪里?”


    “送我,去和亲......”


    报丧的声音穿透平阔的旷野、起伏的山丘和幽暗的林子。


    “贵妃娘娘殁了!”


    “贵妃娘娘殁了!”


    ……


    丧钟响起,穿过层峦叠嶂传到猎场各个角落时,猎场已燃起火把照明。


    陈良玉风尘仆仆一路飞奔疾驰赶到时,贵妃娘娘歇脚的行宫宫殿已乱作一团。荥芮紧绷着神经,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荥芮,见过江宁公主吗?”


    荥芮如实道:“晌午那会儿你走后公主来过,之后便没见过了。”


    陈良玉劫了一个火把,四下去找。在愈来愈急促的口哨声中,红鬃嘶鸣着从一处奔来,看到陈良玉,焦急地原地转了一圈,又转身奔向身后的黑暗。


    陈良玉紧跟着红鬃,终于找到了谢文珺。


    她坐在一堆石头中间,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虚无,眼神空洞,看起来像背书倦怠的学子放空自己发呆。


    陈良玉轻声唤了一声,“公主……”


    她应当是听到了吧,丧钟刚响完最后一声,余音仿佛还在震荡。


    陈良玉方才情急之下只想找到她,但找到她之后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要做什么,她连安慰人都显得很吃力。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苍白。


    “母妃走了?也好。”她气若悬丝,瞳仁的光缓缓聚焦在陈良玉身上,“阿漓,我没有娘亲了。”


    她没有失声痛哭,甚至没有落一滴泪,如此平静反而更让人心中发悸。


    陈良玉走近些,才发现她细弱的四肢都在轻微发抖。


    她害怕时便会这样。


    她道:“公主还有陛下,有父亲。还有太子殿下。”


    “他是皇上,不是父亲。”谢文珺轻而易举否定了她的话,“皇兄他,他要……我很害怕。”


    “太子?”她细细地品太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追问的时机,即便问,江宁公主也不会说出什么实用的消息。


    谢文珺没留给她细想的间隙,问道:“听说今日母妃见了你,可有同你说了什么?”


    “娘娘说,让我护着你,不要让人欺负了你。”


    谢文珺将脸转过去,不看她,又恢复了放空的状态。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会吗?”


    “我会。”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


    她自视算得上品行端正,人品贵重,断是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她察觉有什么东西向下拉她的衣袖。


    低头看,谢文珺扯上她的袖口,将脸埋在布料里,隐忍地小声抽噎起来。


    日头落下去之后天冷得很快,呼出的气还能凝成薄雾。


    泪珠滴落下来,淌在她手心,是温热的,顷刻就变得冰冷。


    她抽出帕子为她拭泪,谢文珺似是委屈伤心到了极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骑射装是贴身一体的,她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披在公主身上抵御寒冷,只能扯出身后的对襟红布披风为她挡一挡平地卷起的风。


    陈良玉眼眶中溢出两颗泪,滚入尘土中不见了踪影。她这么小的年纪都经历过什么,以至于隐忍到失去至亲这样大悲大痛的事情都不敢释放天性啼哭,那无法言喻的心疼,使心中对她的提防与戒备开始一点点瓦解,如冰消雪融。


    “别害怕,”她道:“还有我在。”


    待她哭了一阵儿,情绪稍有缓和,她便陪同着她往火把最聚集处走去。


    那里进进出出的人正在为贵妃娘娘的丧仪奔忙。


    皇上颁布旨意,追封贵妃娘娘为惠贤皇后,按皇后的殡葬规格下葬。那份属于她的皇后的尊贵荣耀,终于在她死后为她加冕。


    这次无人再站出来反对。


    谁会浪费心力与一个已逝之人计较荣宠?


    春猎因惠贤皇后骤然长逝取消了后面的流程。大丧期间,民间禁止婚配嫁娶以及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


    为期二十天的春猎第二日便草草收场。


    在这样一场浩大的殡葬仪式中,有一人也在无人问津中死去,那便是宁王谢洵。


    与全境挂白幡追悼惠贤皇后的大丧之仪相比,宁王的葬礼可以说不动声色,只在皇家陵墓选了三尺之地草草埋葬。盖因宁王痴傻,向来被视为皇室血脉之耻,生前便养在城郊,年轻些的官员都不大知道这位王爷的存在。


    他死了,皇家的血脉便洗去了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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