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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中秋前,闭宫许久的舒裳晚终于走出凤仪宫,先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随后便忙活起中秋宴。

    作为一个手里无权的宠妃,这种事云镜纱自然是插不上手的。

    天气渐凉,她每日去御花园走走,再去长极宫献献殷勤,倒是和孟桓启相处越发融洽。

    只可惜,同房这么久,她的肚子始终没有音信。

    虽然知道这种事得看缘分,但她终究还是有些急了。

    喝药伤身,她又不愿为了生个孩子弄垮自己的身子,只能勉强让自己静下心来。

    这日去长极宫送糕点,高德容一见云镜纱便扬起笑。

    次数多了,孟桓启吩咐过,只要是她来,不必通报,直接进去。

    高德容满脸是笑地迎她进偏殿,“陛下正在接见兵部的几位大人,娘娘先候着。”

    云镜纱唇边含笑,“有劳公公。”

    高德容笑容更甚,去吩咐宫人上茶。

    云镜纱把食盒放在桌上。

    自从孟桓启不让她进厨房后,凡是给他送汤送糕点,她都是让别人动手。

    宫人小心翼翼地奉上茶,“娘娘请用。”

    云镜纱温声,“多谢。”

    她嘴角带笑,态度温和,杏眼桃腮,丽质天成,看得小宫人面上发红,恭敬退下。

    小宫人很是贴心,水温不冷不烫,云镜纱浅抿一口,口感清新。

    放下茶盏,款款走到那幅画前,视线安安静静地扫过画的每一个角落。

    姑娘的背影纤细,但并不瘦弱。阳光自窗外穿透而进,在大理石造就的地面留下一道长影。

    她看着那幅画,长睫翩跹似蝶翼,纤美又脆弱。

    “笃笃。”高德容敲门,“娘娘,大人们都离开了。”

    云镜纱转身,“好。”

    拎着食盒,徐徐转去正殿。

    孟桓启坐在御案后,见她来了,扔掉手里奏折。

    云镜纱笑着向他走近,“刚出炉的桂花糕,陛下尝尝?”

    打开食盒,她拿了块糕点,笑盈盈地递到孟桓启嘴边。

    他咬了一口。

    “好吃吗?”

    孟桓启颔首,“不错。”

    云镜纱便把糕点放在他手里,语调含笑,“陛下喜欢就多吃些。”

    他低眸瞧了眼糕点,又看了看立在身边浅笑的姑娘,沉默两息,自己吃了。

    云镜纱端详着他的神色,“陛下昨夜没睡好?”

    孟桓启“嗯”一声。

    他昨晚歇在明熙殿,云镜纱不知因为何事没睡好,但她很有分寸地不去打听,温柔道:“现在时辰还早,陛下去歇会儿吧,我守着陛下。”

    孟桓启喝了口茶去除嘴里甜味,拉着她的手走向软榻,“你陪朕。”

    “我。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现在哪睡得着啊,我看着陛下睡就好。”

    孟桓启躺下,云镜纱靠坐在榻边,随手拿了本话本子,笑眼弯弯道:“陛下快睡吧,半个时辰后我叫你。”

    “好。”

    孟桓启阖上双眼。

    云镜纱翻开话本,耳侧碎发低垂,勾勒出一抹温柔弧度。

    翻了几页,云镜纱放下话本,凑到孟桓启耳边轻声道:“陛下?”

    回应她的唯有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云镜纱眸色一暗,起身快步来到御案边,摸到一块凸起,手指用力一拽。

    一方暗格出现在她眼前。

    方才云镜纱便发现了,哄着孟桓启去歇息,就是想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暗格内放着信封,瞧那纸张应是新的,想来送上来的时间应当极近,或许是自恃此处不会有人有胆子窥探,又或许是孟桓启还没来得及把东西转到更隐蔽的地方,这才便宜了云镜纱。

    她拿起信封,抽出里边的信纸。

    视线扫下去,云镜纱瞳孔震颤,心脏“咚咚”直跳,仿佛要破开胸腔跳出来,拿着纸张的手都在抖。

    竟然是冯家侵占良田、逼死良民大肆敛财,纵仆行凶的罪证。

    冯家,是舒家的姻亲,舒含昭的外祖家。

    他收集这些做什么?

    云镜纱看向躺在榻上的孟桓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难道他想动冯家?

    宛如置身于巨浪之中的小船上,云镜纱头脑晕眩,身子在晃,她双手撑在案上,捏着纸张的手收紧。

    舒家是他的外家,冯家与舒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敢去赌,再等等。

    再等几日,看他会不会有动作。

    定了定神,云镜纱将纸上所书全部记在脑海深处,把纸张放回去,细心关上暗格。

    检查完毕后,她回到孟桓启身侧,重新把话本捏在手里。

    她完全看不进去,脑中一片混沌,随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

    若能扳倒冯家,对舒家将是巨大的打击。

    外祖一家获罪,想到舒晋和舒含昭到时的神色,她心里阵阵畅快。

    胡思乱想了许多,眼见时辰将近,云镜纱终于平静下来,安静垂眸看话本。

    半个时辰一到,她叫醒孟桓启,“陛下,该醒了。”

    闭着眼的男人眉心微皱。

    云镜纱心情好,指尖撩起一绺发丝,发尾从孟桓启脸上轻扫而过,“陛下,快醒醒。”

    孟桓启掀开眼皮。

    睁眼的刹那,眼底残存的睡意如流水退却,声音微哑,携带些微慵懒,“到时辰了?”

    云镜纱:“是呀。”

    孟桓启揉着眉心坐起,不过片刻的工夫,眉心倦色消失殆尽,轻柔摸了下云镜纱的头顶,他温声道:“再等等,朕一会儿陪你用膳。”

    云镜纱愉悦地弯着眼,“好。”

    孟桓启看她,“这么高兴?”

    抱住他的腰,云镜纱贴着孟桓启的胸膛蹭了蹭,眼里笑意繁盛,“陛下陪我用膳,我当然高兴。”

    这般依赖的神情动作让孟桓启轻轻扬

    了下眉,眸光一点点变柔,大掌轻轻抚摸她披在背后的柔顺长发。

    今年的中秋宴办得很简单,只在慈宁宫设了桌家宴,陪着太后吃了两块月饼赏了月,便各自散去。

    临走前,太后留了舒裳晚说话。

    中秋过后,云镜纱等了半个多月,始终没在朝堂上听到冯家的消息。

    这是打算按下不表了。

    她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或许各种各样的都有,但最多的,一定是失望。

    独坐一个时辰,云镜纱眸色一点点变冷。

    起身来到书案,她缓慢研墨。

    云镜纱的记性很好,更别说还是这种大事,那日看到的一字字烙印在她脑海深处,几乎不做思考,便誊到了纸上。

    等墨干了,云镜纱取了个信封装好,唤来尹寻春,“把这封信给景哥送去。”

    尹寻春:“好。”

    云镜纱语气郑重,“这信里的东西极为重要,一定要确保它安全无误送到景哥手中。”

    尹寻春打起精神,“姑娘放心。”

    云镜纱揉了揉额角,“去吧。”

    ……

    七月流火,秋高气爽。

    最近天气转凉,宫里染风寒的宫人增多。

    云镜纱一直注意着,倒是没什么大碍。

    这日孟桓启到玉华宫的时辰有些晚。

    云镜纱听说贵妃娘娘最近往长极宫的走动多了,迎上去时,从孟桓启身上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味。

    她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拉着孟桓启的手进殿,“天气凉,陛下最近多注意些,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孟桓启:“好。”

    刚一出声,云镜纱便察觉到了不对,鼻音有些重,不似以往的清冽。

    她拧了眉,“丰熙,上碗姜茶,要热的。”

    “是。”

    孟桓启捉着云镜纱的手,感受着满手滑腻,嘴角轻轻上勾,“朕身体一向康健,用不着紧张。”

    云镜纱嗔他一眼,牵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身体康健的人不病就罢了,一旦生病,可有你受的。”

    她匆匆往外走,“我去看看丰熙煮的姜茶如何了。”

    一路走到小厨房门口,云镜纱蓦地停住,眸色晦暗。

    半晌,她深吸气,迈过门槛。

    一碗姜茶下肚,孟桓启额上出了汗,云镜纱轻轻给他擦拭,食指点了点他眉心褶皱,“辣吗?”

    “还成。”

    能忍受。

    云镜纱笑了,抬手给他塞了一颗蜜饯,嗓音温软,“甜吗,好吃吗?”

    不等孟桓启回答,环住他宽阔肩膀,下巴放在他肩上,温温柔柔地说:“你自己做的,可不许嫌弃。”

    孟桓启:“……甜,好吃。”

    云镜纱靠着他,嘴角漾起笑。

    翌日,云镜纱是被一阵咳嗽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睡眼,撩开帘帐,便见孟桓启半弯着腰,握拳抵在唇边咳嗽,高德容站在不远处,脸上明显担忧。

    “怎么了?”

    云镜纱下了床。

    孟桓启拦住她,“别过来,当心给你染上。”

    残存的迷茫彻底散去,云镜纱忧心道:“还真病了?”

    孟桓启又咳了一声,有些赧然。

    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身体康健,今日便得了风寒,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嘴硬,实则弱不禁风?

    不过想起以往在榻上没多久她便喊着受不住,孟桓启又放心了。

    这次真的是意外。

    “这几日朕不过来了,你也别去长极宫和明熙殿,等朕痊愈了再来看你。”

    云镜纱还想说什么,孟桓启咳了一阵,又道:“朕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话落,他匆匆离开。

    孟桓启走了,云镜纱也睡不着了,吃了早膳坐了会儿,终究是放心不下,起身去了长极宫。

    谁想高德容把她拦在了殿外,“娘娘,陛下吩咐过了,不准您进去。”

    听着殿内不时传出的咳嗽声,云镜纱拧眉,“进去看看也不行?”

    高德容一脸为难摇头。

    云镜纱心里窜着一股气,她没工夫分辨那是什么,又问:“请太医看过了?熬药了吗?”

    “请了,太医院院首亲自来看的,药也正熬着,娘娘尽管放心。”

    云镜纱抿唇,“这几日劳烦公公仔细照料着。”

    高德容笑,“奴才分内之事,公公尽管放心。陛下吩咐,让娘娘回头也请个太医看看,防患于未然。”

    云镜纱:“好。”

    回去的路上,尹寻春先行一步去了太医院,等她回到玉华宫时,何呈光已经到了。

    诊完脉,何呈光收手,“娘娘无碍,只是最近天凉,要注意增衣,屋内最好保持通风。”

    云镜纱颔首。

    她忽然想到什么,对丰熙几人道:“我还有事要问何太医,你们先下去吧。”

    “是。”

    等人走了,云镜纱起身来到妆台前,从隔层内取出一物。

    本想回宫之后便让何呈光看看这是何物,但她一时忘了,直到今日才想起。

    把东西放在桌上,云镜纱掀开手帕,露出里边的一枚褐色药丸,“劳烦何太医替我看看,这是何物?”

    何呈光小心拾起那枚药丸,凑到鼻端闻了几下,又用刀刮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尝了尝。

    他脸色微变,眉头一下皱起。

    打量着何呈光的神色,云镜纱心里微沉,掐着掌心问:“可看出来了?”

    第62章

    何呈光把药丸放回帕子,神色犹豫斟酌着言辞。

    云镜纱抿唇,“你只管说。”

    何呈光垂首,“这是用于男子避孕的药物。”

    避孕。

    仿佛有根针在心上扎了一下,扎得她一阵阵地疼。

    难怪,难怪。

    难怪他们圆房至今,她始终不见喜信。

    她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可谁能想到,竟是他在暗中服用了药物。

    云镜纱紧紧闭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

    很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窒息闷痛。

    何呈光埋着头,不去看上首姑娘的神色。

    他安静地等着,忍着后颈酸痛,直到听到一道冷冽女声。

    “下去吧,今日一事若是传出去半个字,我全算到你头上。”

    何呈光一凛,恭声道:“是,臣必当守口如瓶。”

    婕妤手里的药丸无非是从陛下手中得到的,这种宫廷密辛,他是嫌自己活得太久才会传出去。

    他还想攒够俸禄,等那姑娘长大后去提亲呢。

    “臣先行告退。”

    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屋里没了人。

    云镜纱坐了许久,听见丰熙的询问声,“娘娘可要奴婢们进去伺候?”

    “不用。”

    云镜纱:“我困了,想睡会儿。”

    “那等到饭点奴婢再唤您。”

    “好。”

    云镜纱睁眼,杏眼微红,眼里泛着一层水光。

    她盯着那枚药丸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拿在手里,带着将它碎尸万段的力道,掌心蓦地收紧。

    ……

    孟桓启尚年轻,外加习过武身子康健,养了两日风寒便已大好。

    这日看完奏折时天还未黑,他揉了两下酸胀的太阳穴,径直去了玉华宫。

    进了殿,孟桓启环视,“你们娘娘呢?”

    芳音回:“娘娘在寝殿。”

    他随意点头,“去传膳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孟桓启抬步进了寝殿。

    纱帐落下,他一眼看见云镜纱坐在榻上,双目虚浮,似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

    云镜纱回了神,淡淡应了一声,“陛下来了。”

    孟桓启眉心轻皱,在她旁边坐下,“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云

    镜纱面色冷淡,“只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总得有个理由。”孟桓启并不相信这个借口,“和朕说说,到底怎么了。”

    “陛下当真想知道?”

    云镜纱偏头看他。

    这话里的戾气让孟桓启意外,却还是点了头,“想。”

    在孟桓启面前,云镜纱一向装得很好,可是现在她暂时不想装了,蓦地冷笑一声离开软榻。

    片刻后,她向孟桓启摊开手,质问道:“陛下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白嫩掌心躺着一张帕子,帕子上一颗被捏得看不出原形状的东西,可即便如此,孟桓启还是认出来了。

    那一瞬间,仿佛有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他淋得哑口无言。

    “陛下。”

    云镜纱红着眼,不依不饶地追问:“还请你告诉我,这东西是什么?”

    孟桓启张了张唇,嗓音发哑,“避子药。”

    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啪嗒”砸在地面,云镜纱忍住啜泣,可哭腔还是溢了出来,嗓音颤抖,“为什么?”

    见她这般伤心,孟桓启心里难受,“霂儿,你先别哭……”

    云镜纱打断他,睫毛被泪珠打湿,泪水源源不断涌出,“你知道我有多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爹娘走了,姐姐走了,小圆也不在了。

    她身边的亲人,一个都没了。

    哪怕生孩子不乏利用,可她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血脉得以延续,她在这天底下,就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可他在同房前吃避子药。

    还有那个香囊,追查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鸳鸯背后的人到现在都没露出马脚。

    在这宫里能有这么大能耐就那几个人,偏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想让她有孕。

    云镜纱哽咽,“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孟桓启揪心地疼,去拉她的手,“霂儿……”

    “别碰我!”

    云镜纱骤然后退一大步,孟桓启的手僵在空中。

    失控的情绪得以发泄,云镜纱快速冷静下来,计算着最优反应。

    杏眼里含着泪水,她哭得梨花带雨,紧蹙的眉心彰显着伤心欲绝,楚楚可怜。

    半真半假地说:“我自幼没了父母,对我来说,亲人是全天下最梦寐以求的存在,我满心欢喜地期盼有一个和陛下的孩子。可没想到,一切都是我的奢望。”

    “我以为陛下待我有几分情意,我为这情意沾沾自喜,哪怕贵妃刁难,只要念着陛下,一切磨难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云镜纱抬起泪眼,声声含泣,“倘若陛下嫌我位卑,不配孕育皇嗣,那陛下不如将我就此打入冷宫,也不必再吃那些伤身的药,以免伤了龙体。”

    “不准胡说!”

    孟桓启低斥一声,手握成拳,“霂儿,朕绝无嫌你之意。”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云镜纱执拗地看着他。

    孟桓启嘴角绷直,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日子才是陛下所谓的‘时候’?”

    云镜纱凄苦一笑,“陛下哪怕是编,都不愿编个像样的理由吗?”

    孟桓启额角两条青筋鼓动,小臂肌肉线条绷成直线。

    他在犹豫,是否要将事情全盘托出。

    无论她想做什么,他终究不愿将她牵扯进来。

    情绪在拉扯,耳畔是她的哭声,孟桓启心脏钝痛,太阳穴跳动,头脑胀痛。

    等不到他的答案,云镜纱眸色深冷,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忍着哽咽道:“臣妾身子不适,无法伴驾,陛下请回吧。”

    除了进宫那日,她极少在他面前自称“臣妾”。

    孟桓启嘴唇颤抖,“霂儿……”

    “陛下。”

    姑娘身形纤弱,腰背挺得很直,冷淡而恭敬地对他道:“请回吧。”

    孟桓启看着她。

    不管她如何对他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倘若开诚布公,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会发生转变。

    可他不愿,也无法忍受她对他公事公办,一脸冷淡。

    现在这般就极好,他不想改变。

    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等她气消了,他会给她交代。

    再等等,等她心里有了他,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孩子。

    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孟桓启低声道:“好,你先休息,朕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最后看了她一眼,男人提步离开。

    脚步声远去,云镜纱停下哭声,缓慢擦去脸上的泪。

    容夫子说的没错,姑娘若是柔顺惯了,一定会吃亏。

    果不其然,她这不就是吃了个闷亏?

    希望她闹了这么一场能有所收获,最起码也要让他看到她的态度,不再吃那该死的避子药。

    ……

    九月初一是去向太后请安的日子。

    一大早,帝妃三人便聚集在慈宁宫。

    云镜纱沉默着低头吃茶,光听上头的母子二人说话。

    两刻钟后,太后便让人散了。离开之前,云镜纱听见她道:“皇帝,你留下。”

    她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与他对视片晌,云镜纱默默移开视线,行了一礼,恭敬退去。

    这段时日孟桓启依旧常去玉华宫,可二人之间的氛围急转直下,冷淡得很。

    夜里也只是单纯地躺在一张床上。

    贴身的丰熙几人自然察觉了,除了尹寻春,一个个的担心不已,劝娘娘与陛下和好如初。

    可娘娘平日里那般软和的人,这次不知怎的执拗得很,依旧我行我素,让芳音担心不已。

    出了慈宁宫,云镜纱维持礼数与舒裳晚打了个招呼,不等她回应,直接带人走了。

    舒裳晚意外,悄悄问丹莹,“他俩这是吵架了?”

    丹莹摇头,“不知。”

    耸耸肩,舒裳晚道:“走吧。”

    回凤仪宫的路上遇到一队禁卫,看着人群中一道熟悉身影,舒裳晚眼里含笑,施施然回了宫。

    那头,纤细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孟桓启回头,“母后想说什么?”

    太后饮了茶,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启儿,你都多久没去过凤仪宫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膝下也没个一男半女,云婕妤进宫这么久至今没传出喜信,一时半会的想必也没什么好消息。”

    “你表妹幼时吃了不少苦,被养得胆子小了些,哪怕心里念着你也不敢去叨扰,我这个做姑姑的心疼她,少不得为她张罗。”

    “启儿,母后知道你不喜她,这么久以来,你哪怕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凤仪宫,母后从未说过什么。可云婕妤进宫后你独宠她一人,彻底将你表妹撂在一边,她怎么受得了?”

    “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启儿,你好歹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心里有个慰藉。”

    孟桓启低头喝茶。

    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舒杜两家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这些时日,两边皆有折损,其中舒家的损失更大。

    她这是急了。

    孟桓启放下茶盏,“好。”

    太后面色一喜,握住孟桓启的手叹道:“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那么小一点就会心疼母后。启儿,能生下你,是母后的福气。”

    “择日不如撞日,启儿,你今夜便去凤仪宫吧。”

    孟桓启敛眉,“听母后的。”

    得他保证,太后心满意足地目送孟桓启离开。

    他在慈宁宫门前站定片刻,随后回了长极宫处理朝政。

    天色渐暗,高德容进来请示,孟桓启道:“传膳。”

    用了晚膳,孟桓启起身,“去凤仪宫。”

    高德容惊讶,陛下今夜竟不去玉华宫了?

    转念想到今日刚见了太后,又释然。

    看来是太后在作妖。

    凤仪宫内,舒裳晚刚放下碗筷,听见通传声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她还怔愣着,飞荷欢天喜地应了上来,恨铁不成钢道:“娘娘,你还不快准备接驾?”

    和丹莹对视一眼,舒裳晚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带了轻快的笑,神情欢喜又紧张,仿佛真是一个迎来心上人的普通姑娘。

    她带着宫人在宫门迎接。

    须臾后,帝王銮驾徐徐映入眼帘,舒裳晚打起精神,笑意盈盈屈膝,“臣妾见过陛下。”

    宫人停步,孟桓启迈下銮驾,看她一眼,颔首道:“进去吧。”

    舒裳晚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

    “都退下。”

    刚迈入殿中,宫人们便听年轻帝王冷冽的声音,急急退出去。

    舒裳晚给丹莹使了个眼神,又看了飞荷一眼。

    她了然,轻轻点了下头,与飞荷一道退下。

    殿内无人,寂静无声,孟桓启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视线落在舒裳晚身上。

    那目光极具压迫力,舒裳晚咽了口唾沫,安静等候。

    良久,孟桓启收回视线,声线冷寒,“贵妃,你该有孕了。”

    第63章

    舒裳晚一震,蓦地抬头。

    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一身精致玄衣,侧脸映着暖黄烛光,另一边脸隐在黑暗中,半明半昧。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漆黑凤眸里蕴含的光点,像极了阳光下刀刃出鞘时刀尖闪烁的冷芒。

    他一手放在膝上,姿态略显随意,强大的压力却朝她迎面扑来。

    舒裳晚知道,这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意识到这事背后蕴含的深意,她指尖激动颤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惊涛骇浪,红唇一点点勾起,嗓音清冽,“我知道了。”

    “嗯。”

    见她明白,孟桓启颔首,转身走进寝殿。

    舒裳晚跟在他身后。

    见孟桓启径直往贵妃榻旁的椅子走去,她顿了瞬,提议道:“陛下不如去榻上歇息吧。”

    孟桓启偏首看了眼贵妃榻。

    上头放了个软枕,一张薄毯和一把团扇,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物品。

    他拒绝,“不用。”

    舒裳晚腹诽一句,连她的贵妃榻都不愿躺,宁愿在椅子上将就一夜,这人还真是洁身自好。

    不过她也就是劝一句,他听不听就不关她的事了,点点头往床榻走。

    “这个月朕会多来几次,你莫去惹她。”

    冷冽嗓音自背后响起,舒裳晚摸了摸手臂上的小疙瘩,无语片晌,“……好。”

    嫌弃地撇撇嘴,她掀开帐子钻进去。

    孟桓启皱眉睁眼,听着帐内平缓的呼吸声,很不自在。

    耳畔依稀响起殿外高德容的说话声,他望着灯罩内燃起的火光,思绪回到了玉华宫。

    得知他来了凤仪宫,她会是什么反应?

    满不在乎,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吃醋?

    孟桓启呼吸快了一瞬,满心烦闷。

    过了片刻,他起身将帐子扯落,厚重的帘帐遮挡住寝殿内的情形。

    扬声道:“备水。”

    门外高德容应道:“是。”

    ……

    得知孟桓启去了凤仪宫是在第二日的中午。

    芳音进来摆膳,不时拿一双眼睛觑她,眼里的气愤担忧藏都藏不住。

    除了一脸平静的丰熙,就连尹寻春也露了几分忿忿。

    云镜纱落座,莫名其妙,“怎么了,为何这般看我?”

    尹寻春正要开口,芳音扯她一把,尴尬笑了两声,“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们做什么一脸我快要死了的表情?”

    云镜纱面无表情,“有事就说。”

    芳音咬唇犹豫。

    云镜纱略过她,看向丰熙,“说说,究竟怎么了?”

    丰熙顿了顿,“陛下昨夜宿在凤仪宫。”

    “啪嗒。”

    玉箸砸落在桌面。

    愣了两息,云镜纱若无其事拾起,云淡风轻道:“贵妃娘娘是陛下的妃嫔,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芳音替她委屈,“可娘娘进宫后,陛下都是宿在玉华宫啊。”

    然而两人不知为何吵了一架,之后陛下便去了凤仪宫,这不是在给娘娘施压,想要她主动去服软嘛。

    云镜纱:“你见过哪个独占皇宠的妃子有个好下场?雨露均沾是帝王的本性,迟早的事,慌什么?”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这儿不需要人守着,你们先下去用膳吧。”

    不等芳音和尹寻春开口,云镜纱率先把三人赶了出去。

    人走了,她松开攥得极紧的手,白嫩肌肤上留下两道刺眼红痕。

    内心远不如表面装得无动于衷。

    云镜纱舒了口气。

    他是个皇帝,又血气方刚的,这都是正常的。

    不过虚情假意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如此安慰自己,可面对一桌子的菜,云镜纱再没动一口,任由它们逐渐变冷。

    ……

    今个儿天不错,芳音和尹寻春撺掇着云镜纱出去走走。

    这一个月以来,陛下虽也常来玉华宫,但凤仪宫也没少去。

    且依芳音观察,这两人之间不尴不尬的,晚上虽躺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也没做。

    这么冷下去也不行,芳音劝了几次,见云镜纱冷着脸,也不敢再劝,只得想方设法让她散散心。

    这个时节丹桂飘香,菊花怒放,一路走来,御花园不见半分凄凉之景,别有意趣。

    云镜纱站在池子前,要了一把鱼食往水面一撒。

    鱼群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张嘴夺食。

    一条胖乎乎的红色锦鲤慢悠悠游来,将将张嘴,一条金灿灿的尾巴一甩,将那红色锦鲤挤了出去。

    它呆愣愣地在原地游了一圈,似乎不知发生了何事。

    傻得可爱。

    云镜纱被它逗笑了,嘴角不由扬起。

    正看得起劲,一道声音越过假山,准确无误落在她耳中。

    “这御花园年年都是这般景色,真是越看越无趣了。”

    一行人映入眼睑。

    舒裳晚穿着织金云锦曳地裙,外罩红色披风,徐徐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看得出这阵子她过得极好,满面春风,哪怕是见了她,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露出嫌恶神色。

    “哟,这不是云婕妤嘛。”

    云镜纱屈膝见礼,“贵妃娘娘。”

    “起来吧。”

    舒裳晚瞥了眼她手里的鱼食,“这是在喂鱼?”

    “是。”

    舒裳晚哼笑一声,“云婕妤倒是有兴致。”

    云镜纱还以为她会嘲讽几句,可谁知舒裳晚只是淡淡说了句,“行,那本宫就不打扰云婕妤了。”

    随后便越过她离开。

    擦身而过时两人离得有些近,云镜纱下意识后退,却忘了自己站在河边。

    脚下一滑,她没站稳,整个身子一歪,径直往水里摔去。

    “娘娘!”

    芳音大惊,急急忙忙冲上去。

    谁的动作都没舒裳晚快,眼见云镜纱歪歪扭扭地朝湖里倒,她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掌中用力一拽。

    人是拽回来了,可惜用的力气太大,云镜纱直直撞上舒裳晚。

    “嘭——”的一声,额头一阵剧痛,她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扑,带着舒裳晚齐齐摔在地上。

    “娘娘!”

    “贵妃娘娘!”

    两边宫人着急忙慌去搀扶两人。

    芳音和尹寻春一左一右拉起云镜纱,目光担忧一扫,“娘娘,可有受伤?”

    云镜纱探手去摸额头,小小“嘶”了一声。

    尹寻春满眼心疼,“都肿了,咱们快回去,奴婢去叫姓……何太医。”

    云镜纱摇头拒绝,目光复杂地看向舒裳晚。

    她在丹莹和飞荷的搀扶下站起,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扶着腰,对着几名宫人怒道:“你们没长眼睛吗?怎么伺候的!竟然让本宫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摔倒,是不是不想干了?要是不想,回头本宫就把你们换了!”

    宫人们跪了一地,惶恐求饶,“娘娘恕罪,事发突然,奴婢们也是没反应过来。”

    “等你们反应过来,本宫怕是人都没了!”

    舒裳晚气得红了脸,额上是和云镜纱相同的红肿,她一边骂着,一边揉着额,时不时发出痛呼声。

    云镜纱内心复杂难辨。

    方才她分明可以不管的,可舒裳晚为何要拉她一把?

    以她们的关系,看着她落水,不是该拍手称快吗?

    向来自诩聪慧的云镜纱这会儿却是满心茫然。

    不管怎么样,舒裳晚终究是救了她,云镜纱按下所有繁杂思绪,礼貌又疏离地道谢:“方才多谢娘娘。”

    听了声儿,舒裳晚偏头看她,重重一哼,恶狠狠道:“刚才若不是你,本宫岂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这语

    气让云镜纱的复杂情绪散了大半,“……抱歉。”

    “一句抱歉就算了?”

    话音一转,舒裳晚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乜了云镜纱一眼,“算了就算了,本宫最近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还不快走?别碍了本宫的眼。”

    云镜纱憋着气,“是。”

    她匆匆行了礼,快步远离湖边。

    芳音担心地看着她头上红肿,“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去请个太医来瞧瞧,这伤看着也太碍眼了。”

    云镜纱:“不急,已经不疼了。”

    她对舒裳晚的行为很是介怀。

    她到底为什么要救她?

    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巨石堵在胸上,堵得她心头发闷,难受不已,却找不到纾解的方法。

    今个儿若是别的人拉她一把,云镜纱都不会产生这般复杂的情绪,可那偏偏是舒裳晚。

    她是舒家的人。

    她与舒家不死不休,作为舒家女儿的舒裳晚怎么能救她呢?

    舒了口气,云镜纱转瞬做了决定,抬步折回,“走,跟上去看看。”

    尹寻春和芳音对视一眼,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匆匆跟上。

    回去时舒裳晚还站在湖边,冷着脸指责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倨傲冷漠和额上红肿令眉间艳色消减了一成,却也无伤大雅,依旧是个艳光四射的美人。

    出完气,她终于消停了,冷冷转身往凤仪宫走。

    云镜纱缀在后头,默默跟上。

    快要走出御花园,眼见前方是条宫道,她止了步。

    再跟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以舒裳晚的性子,若是发现她在跟踪,又要不依不饶了。

    看不出名堂,云镜纱皱着眉,额上隐隐作痛。

    就在她准备打道回府时,迎面走来一队禁卫。

    余光瞥见舒裳晚停了,云镜纱下意识转了回去。

    盛装打扮的姑娘立在原地,目光落在人群某处。

    云镜纱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名禁卫,身形高大健硕,宽肩窄腰,肤色虽有些黑,但五官俊挺,眉目深邃冷沉,眼波不动,但细看却又仿佛有些匪气。

    看着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为首的禁卫统领瞧见舒裳晚,恭恭敬敬与她行礼。

    后者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名禁卫身上,目光带着无法言喻的柔软。

    禁卫不动如山,好似并未感受到她的视线。

    舒裳晚敛下眸子,眸光仿佛暗淡了不少。

    仅仅一瞬,她便恢复寻常,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与那队禁卫相对而过。

    云镜纱看得分明,眼皮蓦地一跳。

    她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第64章

    贵妃……该不会有心上人吧?

    正因她有心上人,所以才不会在意陛下宿在谁的宫里,不去奉承讨好。

    云镜纱知道自己不该怎么想,可方才贵妃看那名禁卫的眼神,谁能说清清白白?

    顺着这个思路想,因此贵妃才只和她耍耍嘴皮子,方才才会拉她一把。

    倘若贵妃对她并无恶意,那放了避子香囊的人,便只会有一人了。

    云镜纱看向慈宁宫的方向。

    静立许久,舒裳晚与禁卫们已不见了踪迹。

    不过都是猜测而已。

    云镜纱吐出一口气,“走吧,回宫。”

    回到玉华宫后,尹寻春去叫了何呈光,抹了药,云镜纱安静坐在榻上出着神。

    也不知景哥那边如何了。

    冯家的事,什么时候才会闹出来?

    要不要让景哥去查查舒裳晚?

    这念头一出,又被她否决了。

    算了,景哥够忙了,还是别给他添乱。

    “娘娘。”

    尹寻春冒出头来,“芳音姐姐和丰熙姐姐在小厨房洗桂花准备做桂花糕呢,您要去看看吗?”

    她一双大眼睛殷切地注视着她,云镜纱不忍拂了她的意,欣然起身,“好啊。”

    尹寻春扬唇一笑。

    刚走到她身边,一阵仓促脚步声响起,凉风刮过,一道人影遽然出现在云镜纱面前。

    她抬首。

    孟桓启站在她面前,发丝略有凌乱,漆黑凤眸夹杂担忧,定定看着她额头,“疼吗?”

    云镜纱微怔,“陛下怎么来了?”

    转念一想,他派了人跟着她,想知道什么并不难。

    垂着睫毛,云镜纱轻声,“不疼。”

    陛下夜宿凤仪宫后,她本该主动求和的,但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是堵着一口气,让她不愿低头。

    云镜纱隐约察觉自己状态不对,但她却下意识地不想过多探究,导致她和孟桓启之间不尴不尬地相处了好些时日。

    孟桓启蓦地攥住她的手,拉着她进了殿。

    云镜纱挣了两下,惹得他加大力道,圈住她的手宛如锁链。

    “陛下这是做什么?”

    云镜纱皱眉。

    进了寝殿,孟桓启终于放开了她,语气晦涩,“还在生气?”

    云镜纱摸着手腕,语气平淡,“臣妾不敢。”

    “别自称臣妾。”

    孟桓启逼近,“霂儿,是我的错。”

    大片阴影落下,云镜纱后退一步,仰头看他,“陛下有何错?”

    孟桓启垂睫,忽而道:“我幼时,并不得父皇宠爱。”

    云镜纱皱了下眉。

    “他疼宠淑妃娘娘与她所出的大哥,待我与母后生疏至极。母后因我不得父皇喜爱,对我也极为冷淡。那时,我总是悄悄跑出宫,躲在御花园,看父皇带着淑妃母子游玩。”

    “他会把大哥放在肩上,陪他放风筝踢蹴鞠,亲手为他开蒙,教他读书习字。淑妃娘娘坐在一旁品茶赏花,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他们不像天家人,倒像是民间普通的一家三口。”

    孟桓启艰难开口,“可遇见我,父皇只会说一句,‘启儿又懂事不少,好好听你母后的话。’随后便牵着大哥走开。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步步离我而去。”

    “我年幼时宫人们都说,就算出自舒皇后腹中又如何,以父皇对大哥的宠爱,不到最后,储君之位说不准是谁的。”

    牵着云镜纱的手,孟桓启长睫微颤,“霂儿,不怕你笑话,我曾经万分渴望父皇的目光能从大哥身上分一两眼给我,期待他看了我的课业,能不吝惜两句赞赏。我曾为了得到他的赞许闹出笑话,做了错事,谁知最后却一败涂地。”

    “我不曾感受完整的父爱,也害怕自己做不好一个父亲。所以才会不与你商议,便做出此事。”

    握着云镜纱的手收紧,孟桓启道:“你再给我半年,半年之后,咱们再商量着要一个孩子,可好?”

    云镜纱微恍。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太后与孟桓启之间的异样。

    年幼时被亲生母亲抛弃过,所以在她幡然醒悟后,才会那般冷淡?

    她张了张唇,轻声问:“真的?”

    孟桓启眸光微动,“是。”

    这段时日她对他不冷不热,孟桓启也想过,她这么想要一个孩子,不如就给她吧。

    可当晚他梦到了父皇和大哥。

    梦到他们嬉笑玩闹,却在看到他时收敛了所有的笑意,客气地对他颔首。

    仿佛有一瓢冷水兜头淋下。

    寒意从皮肤表层钻进四肢百骸,渗入心脏。

    告诉他,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个外人。

    哪怕……他依然不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

    醒来后,孟桓启独坐了一夜。

    他想,依旧不能释怀往事的他,现在的确不适合做一个父亲。

    再者,他是真的不想让她落入险境。

    孟桓启垂睫,眼下落了两片阴影,瞧着颇有些落寞。

    云镜纱咬唇。

    半年。

    也罢,十年都等了,半年而已,她等得起。

    伸手抱住男人的腰,她闭了闭眼,“好。”

    孟桓启回神,用力抱紧她,嗓音因她的主动微微颤抖,“霂儿,你原谅我了?”

    云镜纱轻轻点头,“仅此一次。还有,那药你别吃了。”

    万一吃了伤身,等他想要孩子时生不出来怎么办?

    孟桓启皱眉,“可若不吃,怎么避孕?”

    他是不会让她吃药的,若是半年不碰她……咬咬牙,也能忍。

    云镜纱红了脸,揪着孟桓启胸前的衣料,声若蚊蝇,“除了避子药,还有别的法子避孕。”

    “什么?”

    云镜纱踮脚,红着脸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孟桓启微怔,“我去寻。”

    没过两日,那东西便被找来了。

    夜深人静,寝殿内只燃一盏烛灯。

    帐子内灯光朦胧,不亮,视线却足够清晰。

    抓着衣领的手被缓缓松开,长发从肌肤上轻轻扫过,带来些微痒意。

    云镜纱看着他。

    男人的眸幽深,眼底仿佛住着一只巨兽,兽口大开,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温柔的吻落在唇上,云镜纱长睫翩跹,眼中沁出点点泪光。

    孟桓启忽然牵着她的手往下,嗓音哑到极致,“你帮我戴。”

    云镜纱一抖。

    那东西她看过,吃过,却是第一次触碰。

    落在她掌心,似活过来一般。

    她心慌得厉害,挣扎着缩手,睫上挂泪,双颊耳朵,连带着脖子一片红晕,娇弱可怜,“……不,我不要。”

    孟桓启不准她退,强硬着抓住她的手,慢慢套上去。

    他将她压在锦被上,温热的唇轻轻摩挲,一点点往下。

    分明已是十月,云镜纱却仿佛回到了夏日,滚烫的汗水落了她一身。

    ……

    素手圈住孟桓启的腰替他穿戴好腰封,云镜纱柔顺道:“趁着丹桂未谢,陛下和我一同去摘些桂花回来,我给你做桂花糕好不好?”

    孟桓启应,“好。今日朝堂应当无事,下午朕顺道陪你去御花园走走。”

    云镜纱仰头弯眼,踮脚在孟桓启脸上亲了一下,“那我在御花园等陛下。”

    将她散在脸侧的长发拂到耳后,孟桓启眸光变换,最终在云镜纱额上落下一吻。

    又摸了下云镜纱的头,孟桓启在高德容等人的簇拥下离开玉华宫。

    送了人离开,云镜纱打了个哈欠,“你们去歇着吧,我再去睡会儿。”

    丰熙替她撩起纱帐,服侍云镜纱睡下,这才退出。

    芳音拉着尹寻春说悄悄话,眉眼俱是喜意,“真好啊,娘娘和陛下和好了。前些时候两人闹别扭,我都不敢大声说话。”

    尹寻春松了口气,“娘娘开心了,真好。”

    芳音喜滋滋道:“娘娘如此得陛下喜爱,要是再生个一男半女那就更好了。”

    想象了下有个和娘娘一般模样的小女娃笑着朝她张手,尹寻春心花怒放,“好好好。”

    丰熙端着铜盆从殿内出来,“在这儿站着做甚,都下去吧。”

    芳音被吓一跳,不慎打到丰熙手臂,着急忙慌道歉,“丰熙姐姐,疼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丰熙稳稳端着铜盆,看着她摇头,“没事,先去歇着吧。娘娘醒了我再唤你们。”

    芳音过意不去,亦步亦趋地跟着丰熙。

    尹寻春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离开,清澈的大眼睛里有暗光涌动,紧紧盯着丰熙端着铜盆的手。

    ……

    云镜纱睡到巳时末才起。

    两人和好后,孟桓启像是要把之前没做的全补上,这几日变着花样地在床榻上折腾她。

    她懒懒躺了会儿,拉响了帐上金铃。

    片刻后,丰熙进来询问:“娘娘要起了?”

    “不急。”

    感受着酸软的腰肢,云镜纱微红着脸咳了声,“你先替我按按腰。”

    她坐起身,合上衣领,遮挡住雪白肌肤上的红痕,随后趴在床上。

    芳音力道不够,寻春见了她身上的印子,一定会大声嚷嚷着问她疼不疼。

    唯有丰熙,不仅力道适中,还不会让她尴尬。

    丰熙依言,走上前来双手放在云镜纱腰上替她揉按。

    舒服得云镜纱昏昏欲睡,险些又睡了过去。

    好在她强行忍住了,“好了,停下吧。”

    丰熙收手,搀扶着云镜纱起身,伺候她洗漱。

    芳音听见动静便去拿了午膳,梳洗完的云镜纱饿得前胸贴后背,比平日里多吃了小半碗。

    喝完汤,云镜纱用帕子擦拭唇角,“收拾收拾,咱们去御花园。”

    “欸。”

    今日有风,丰熙给云镜纱披了件松石色的宽袖披风,领着芳音和宫人跟在她身后出了宫。

    御花园里桂花已落了一地,风一吹,黄色小花飘得漫天都是,香气馥郁,经久不散。

    云镜纱寻了个亭子歇脚,宫人们手脚麻利地上茶上瓜果点心。

    她倒了杯茶放凉,托腮望着亭外树枝上的丹桂,叹道:“要入冬了。”

    丰熙立即道:“得让尚服局的赶紧上门为娘娘量体裁衣才行。”

    云镜纱笑了,“出来赏花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好放松放松。”

    丰熙轻咳一声,“是。”

    风吹进凉亭,吹得茶水上方白雾飘飘绕绕。云镜纱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到。”

    芳音:“或许快了,娘娘再等等。”

    饮了口热茶,云镜纱通体舒畅,眯着眼颔首。

    可惜她等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孟桓启身影。

    她眼里的失落那般明显,芳音和丰熙对视一眼,劝道:“或许陛下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这风大了,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原本好好的兴致,主人公却无故不至,云镜纱也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情,放下茶盏起身,“回去吧。”

    丰熙和芳音急忙跟上。

    进了玉华宫宫门,云镜纱抬步往寝殿走。

    听见动静的尹寻春快步而出,小圆脸上挂着笑,眼睛晶亮融着光,几步奔到云镜纱身前,小声道:“娘娘,公子来信了。”

    第65章

    云镜纱面色一喜,“信呢?”

    尹寻春从袖里拿出信封,她一把拿过,快步进了寝殿,麻利把信拆开。

    芳音几人落在后头,刚进殿便见云镜纱打开灯罩把信烧了,眼里还残留着笑意,打趣道:“云公子这是有好事?”

    火光在眼里跳跃,衬得明眸亮如繁星。云镜纱勾起唇,心情不错,“是啊。”

    今晨杜丞相在朝堂上捅破冯家一事,想来陛下便是被此事绊住了脚。

    她没有半分不喜,眼角挂着愉悦,笑盈盈道:“丰熙,你去吩咐小厨房熬碗鸡汤,在灶上用小火吊着,我明日给陛下送去。”

    丰熙:“是。”

    尹寻春看她一眼,默默道:“丰熙姐姐,我也去!”

    云镜纱:“芳音,你去看看库房里有哪些料子,我想做两身冬衣。”

    芳音盘算片刻,“快入冬了,是该把冬衣备好。奴婢这就去。”

    云镜纱含笑注视着她的背影。

    心情好,是该做两身衣裳。

    ……

    长极宫。

    送走诸位大臣,闻人故折返入殿。

    殿内只他们二人,他说话没什么顾忌,凝眉问道:“冯家的事杜空致是怎么知道的?”

    孟桓启低眸看着御案,仿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不答,闻人故自言自语,“现在闹出来是不是有些太早了?会不会影响到大事?要不要……”

    孟桓启闭了闭酸涩的眼,“不必。既然已经闹出来,冯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更何况,还有一个杜空致在虎视眈眈,他必会趁此时机断掉舒家一臂。”

    闻人故忖度稍许,“也是,先一步步来。”

    他站得有些累,转身朝软榻上走。

    “等等。”

    余光注视着他的动作,孟桓启顿了顿,“那榻你别坐了。”

    闻人故回头,“什么?”

    孟桓启:“朕说,你不许坐那软榻。”

    “嘿你个孟桓启。”

    闻人故叉腰,怒而斥道:“我为了你的江山安稳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大把年纪了,名声烂到全京城没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到头来连你一张榻都坐不得了?”

    孟桓启:“你虽未娶妻,但有三房妾室。别说你只是拿她们当个消遣。”

    闻人故一噎,咳了

    两声,飞快转移话题,“你凭什么不让我坐榻?”

    孟桓启:“……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闻人故正要反驳,蓦地想起什么,“啧啧”几声笑得不怀好意,尾音拖得极长,“表弟啊表弟,你学坏了啊。”

    孟桓启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还想再调侃两声,眼尖地瞥到孟桓启微红的耳尖,闻人故见好就收,大气挥袖,“行,不坐就不坐。”

    方才有位朝臣年迈体弱,孟桓启为他赐了座,如今椅子还未搬走,他索性坐了上去。

    孟桓启松了口气,目光扫过御案某处,眸光暗了一瞬,抬眼时已恢复寻常,平声与闻人故说起正事。

    冯家之事孟桓启下令彻查,这越查,里头的腌臜事便越多,牵扯甚广,闹了半个多月都不消停。

    他整日忙着朝政,长极宫的灯烛往往到亥时才灭,自然抽不出时间去玉华宫陪云镜纱,便派遣高德容去说一声。

    云镜纱自然不会怪罪。

    她巴不得孟桓启把精力都扑在此事上。给予的精力越多,查到最后怒火便会越发旺盛,冯家的结局也会愈加凄惨。

    贴心送走高德容,云镜纱每日风雨不动地送汤水去长极宫,冯家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入她耳中。

    贪污受贿,赃款多达百万两,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不说,甚至胆大包天到背着朝廷非法开采盐矿。

    要求重惩冯家的折子雪花似的飞到长极宫的御案上,哪怕舒家从中斡旋,也抵挡不住不遗余力的杜丞相一脉。

    消息一出,舒太后坐不住了,日日让舒裳晚带着参汤茶点去长极宫外候着,可惜孟桓启一次也没见她。

    无法,舒太后只得亲自去走一趟。

    听闻太后亲至,孟桓启起身,亲自去迎。

    “母后。”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舒太后笑容慈祥,“快起。”

    孟桓启搀扶着舒太后入了偏殿,让她坐在上首。

    视线从那幅画上扫过,舒太后缓缓落座。

    孟桓启给她斟了茶,“母后若是单纯来看看儿子,儿子自然欢迎。但若是为冯家求情,今日母后若是要白走一趟了。”

    舒太后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斟酌着开口,“启儿,冯家当真不能保?”

    她面露苦涩,“你表妹那般骄傲的姑娘,为了她舅家的事瘦了整整一圈,一见哀家便哭,哀家实在于心不忍。”

    孟桓启面不改色饮茶,“就算没了冯家这个舅家,她依旧是国公府的姑娘,常远侯府的当家主母。”

    “话虽这样说,但那终究是昭儿的血脉至亲。”

    孟桓启撩起眼皮,“舒含昭一哭,母后便于心不忍,但您可想到被冯家胜那混账糟蹋的无数个良家女子?她们的亲人又该去向谁哭诉?”

    “母后可清楚,从冯家后院挖出来的女子尸骨,足足有二十三具,个个都是正值芳龄的姑娘。她们本该待字闺中,由父母做主嫁个好人家,平淡安稳又幸福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躺在冯家后花园的泥土里,生前备受折磨,死后不得亲人祭拜,眼睁睁看着仇人安享富贵。”

    “还有被冯家打杀的百姓,死在他们暗中开采的盐矿里的无辜人,这些都是朕的子民,倘若朕不为他们做主,枉为一朝君主。”

    舒太后沉默许久,“启儿长大了。”

    孟桓启:“身在这个位置,自然要为百姓考虑。”

    “行。”

    舒太后重重落下一个字,闭上眼,“都依皇帝的。”

    出了长极宫,李嬷嬷急忙上前搀扶住太后。

    见她神色不虞,便知事情再无转机,咽下叹息,轻声道:“娘娘,有人要见您。”

    ……

    云镜纱的冬衣已由尚衣局的送上来。

    一套亮眼的水红色,一套素净的碧落色。

    丰熙瞧了,拧着眉道:“两套不够,奴婢再选几匹料子送去尚衣局。”

    云镜纱想了想,“我记得有一匹晴蓝的宋锦,那料子留着别动,我想给陛下做件氅衣。”

    他这阵子辛苦,她总不能除了汤水什么都不表示吧?

    云镜纱招来芳音,“你去问问高公公陛下的身量,悄悄的,别声张。”

    “好,奴婢这就去。”

    丰熙和芳音各做各的去了,尹寻春坐在外间的红木圆凳上吃糕点,笑眯眯地和两人道了别。

    等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她往外看了眼。

    小宫人们聚在外头,打扫的打扫,闲聊的闲聊,一时半会儿应当无人进殿。

    尹寻春鬼鬼祟祟起身,踱步到云镜纱身边。

    她正坐在书桌旁,手里捏着笔作画,从仅有的轮廓不难看出是件衣服。

    尹寻春面色严肃,“姑娘,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云镜纱瞥她一眼,随口道:“什么事?”

    尹寻春凑近她耳边,嗓音低低的,“我怀疑丰熙姐姐会武。”

    上次见芳音不慎打了丰熙一下,但她动都没动过,尹寻春便起了疑。

    这段时日她没事就凑到丰熙身边仔细观察,终于被她得出一个结论:丰熙会武,且武艺不凡。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厉害的姐姐,若非害怕暴露功夫给姑娘添麻烦,她真想和她切磋切磋。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尹寻春等了片刻,没等来云镜纱的只言片语。

    她疑惑眨眼,“姑娘不担心吗?”

    云镜纱眉眼不动,“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丰熙姐姐心怀不轨。”

    说句不害臊的,一个会武的宫人在宫里的助力是普通人的几倍,像她就是啦,正因为她有本事,姑娘才这么器重她。

    若是丰熙心藏歹念,哪怕有她在也防不胜防。

    云镜纱偏头,“你觉得丰熙会做不利于我的事?”

    尹寻春犹疑,“应当……不会吧?”

    云镜纱失笑,食指点了下她的眉心,“你这小脑袋就别想了。”

    她语气笃定,“丰熙,是陛下的人。”

    尹寻春:“啊?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云镜纱继续作画,“自我入宫后,她的表现太镇定了,似乎笃定有人为我撑腰。她很少有情绪波动,从前身处的环境应当很单纯,每日只有唯一一个目标。此外,陛下来玉华宫时,丰熙从不关注他,但每次上的茶,都是陛下喜欢的君山银针。”

    云镜纱猜测,“她应该是陛下的暗卫吧。让她来给我做一个掌事宫女,真是屈才了。”

    尹寻春佩服地眼冒星星,“姑娘真厉害。”

    她就想不到那么多。

    云镜纱扬唇哄她,“之前都是猜测,如果你不告诉我丰熙会武,我也无法笃定。”

    尹寻春咧开嘴笑。

    笑着笑着,她蓦地想起一事,“对了姑娘,我听说,慈宁宫今日死了一个人。”

    云镜纱拧眉,“什么人?”

    尹寻春摇头,“不太清楚。她是从宫外进来的,太后屏退宫人单独召见,只留下了李嬷嬷贴身伺候。也不知她们说了什么,人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出意外没了。”

    “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再去打听打听。”

    云镜纱思量片刻,摇摇头道:“与我们无关,不必关注了。”

    尹寻春小鸡啄米点头,“好。”

    ……

    慈宁宫。

    门窗紧闭,檀香沉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有脚步声响起,李嬷嬷走到榻边。

    舒太后佝偻着腰背坐在榻上,仿佛一日之间老去了十岁,目光暗淡无神。

    李嬷嬷蹲下身握住

    她的手,担忧唤道:“娘娘……”

    舒太后惊醒,嗓音苍老哑沉,“人处置了?”

    李嬷嬷点头,“是。”

    舒太后抽出手,“下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李嬷嬷站了片刻,带着忧虑退下,“奴婢就在门外,娘娘有事唤我一声。”

    舒太后也不知听没听见,仰头虚虚望着房顶。

    虚浮的目光逐渐凝视,变成一张清隽俊朗的脸。

    舒太后看着他,骤然大笑出声,笑声凄厉癫狂,“哈,孟彧,孟彧!”

    “好好好,孟彧,你真是好样的!”

    舒太后面目狰狞,眼眶猩红,浑浊的眼里似乎渗出了血泪,一滴滴落在她手背,砸在她心上,在心头燃起猛烈又不可扑灭的火焰。

    “这么多年,你竟然骗我、瞒我这么多年!枉我自诩聪慧,竟被你耍得团团转!”

    眼前男人的脸上嘴角勾起,凤眼弯弯,笑得畅快又愉悦,似乎在嘲讽她的蠢笨。

    舒太后恨得心头几欲滴血。

    “哈哈哈孟彧,孟彧!”

    她瞪着那张隽秀的脸,语气里的阴毒狠辣如有实质,一刀刀割碎他的灵魂。

    “我绝不让你如愿。”

    第66章

    冯家一事闹得轰轰烈烈,最终以家主被斩首,其余子女流放边关落下帷幕。

    消息传来时,云镜纱正在裁衣,听了尹寻春的话,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今个儿心情好,吩咐下去,玉华宫全宫上下奖励一个月的月俸,中午拿银子去尚食局多加几个肉菜,和大伙分一分。”

    进宫前云景舟给了她不少银票,再加上孟桓启时不时赏赐,云镜纱的小金库算得上丰厚。

    尹寻春高兴地蹦了两下。

    虽说她不缺一顿吃的,但也让人高兴啊。

    “我这就去!”

    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外头便响起一片兴奋的哄闹声。

    芳音面带喜意走进门来,“娘娘,宫人们想来给您磕个头。”

    云镜纱重新拿起剪子,“让他们回去吧,别弄这些虚礼,好好做事就行。”

    芳音点头,笑着转身。

    云镜纱低头看着桌上裁剪到一半的料子,眼里蕴着星星点点的光。

    ……

    孟桓启是第二日下午来的。

    窗户开着,云镜纱正在缝氅衣,一缕风从窗外吹来,吹起她颊边碎发,眼里碎光熠熠,娴静如云。

    孟桓启在门外看了许久,直到云镜纱脖子发酸,仰起头转了转脖子,余光不经意往门口一瞥,惊讶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她放下针线,含笑迎了上去,“怎么来了也不出声,你在门口站多久了?”

    握住孟桓启的手,云镜纱拉着他进去。

    “没多久,在做什么?”

    孟桓启顺从着她的力道走进殿内。

    “前些时日丰熙给我收拾库房,发现一匹料子,我觉着挺适合陛下的,便想给你缝件氅衣。”

    云镜纱笑着指了指,“陛下喜欢吗?”

    孟桓启看着那半成氅衣,伸手揉了揉云镜纱的后脖颈,“累吗?”

    他的力道适中,云镜纱舒适地眯起眼,“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累不累的。”

    她拉住孟桓启的手,仰头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忽地道:“陛下这几日忙着冯家的事累坏了吧?你看,脸色都憔悴了。”

    踮起脚,云镜纱伸手,指尖从孟桓启眉心缓缓下滑,掌心摩挲着他的侧脸。

    孟桓启捉住她的手,眼睛看着她,“不累。”

    云镜纱眨眼,“那昨夜陛下为何没来?”

    冯家一事落幕,她原本想着孟桓启应当会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身影。

    孟桓启沉默。

    他忽然想起长极宫里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一身绯衣衬得他温润如玉,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像极了悬崖峭壁上傲骨嶙峋的青松。

    他站在殿内,唇畔含笑,从容面对咄咄逼人的官员,语气温和,态度却分毫不让,力求重惩冯家。

    有舒家一派的官员气急了红了脸,上前拉扯他,他躲闪时腰间荷包掉落,被人踩了一脚。

    青年脸色当时就变了,把荷包捡起放在怀中,再面对那官员时态度完全转变,言辞犀利,目光锋锐无比。

    孟桓启眼尖,看得出那荷包已然发旧,却被人保存得极好,上面绣着云纹,角落里用蓝线绣着一颗雨滴。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荷包而已,孟桓启本不该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何,他总是不由自主去想那雨滴。

    他留下了云景舟,问起那枚荷包。

    青年面含笑意,温声道:“这是家妹幼时刚学女红时所绣。”

    这么多年的荷包,他一直贴身保存着。

    孟桓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但那一刻,那荷包,连带着那个丰神俊秀的男人一样碍眼。

    他舒了口气,淡淡道:“有件事没想通。”

    “是冯家的事?”

    云镜纱随口一问。

    孟桓启:“是关于你兄长的。”

    “景哥?”

    云镜纱疑惑,“他怎么了?”

    心里忽然一慌,难不成冯家一事他暴露了?

    云镜纱蓦地握住孟桓启的手,“景哥虽聪颖,但一向老实本分,他能有什么事?”

    姑娘面上笑着,可眼神却透出几分紧张。

    孟桓启看了看她的手,又看向她的眼睛,“你兄长的确聪慧。”

    心里的紧张散了一分,云镜纱笑道:“是啊,从小景哥学东西就快,他读书好,从小村里人便说他一定能高中,长大后他果然不负众望。”

    孟桓启:“他在冯家一事中表现优异,朕准备将他调去刑部。”

    “真的?!”

    云镜纱目光大亮,笑意溢满整张小脸,兴奋溢于言表,“多谢陛下,景哥一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

    孟桓启掌心落在她侧脸,“你与兄长感情很好。”

    从前他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只是单纯感慨,现在却有一股气萦绕在胸腔内。

    他想,那应该是嫉妒。

    云镜纱没听出孟桓启话里的不对,下意识点头。

    “感情好到,能偷窥朕的密函,送他登上青云路。”

    云镜纱猛地抬头,她有些头皮发麻,想拉开脸上的手,却被他牢牢掌住,勉强维持镇定,“陛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冲动之下说破此事,孟桓启有些后悔,却已没了回头路,“杜家呈上来的折子里说起一个名为‘方满’的证人,可方满早已在朕的掌控之下,不可能越过朕去给杜家作证。”

    “霂儿,你低估朕了。朕亲手放的信函,方位早已记得清清楚楚,防的就是被人偷窥,你虽谨慎,但难免有差错。”

    云镜纱心乱成一片,“扑通扑通”在胸腔内乱跳,仿佛要破体而出。

    嘴里发干,她抿了抿唇,快速想着应对之策。

    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孟桓启低头与她对视,哑声问:“霂儿,他有那么重要吗?”

    紧张之下,云镜纱有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红着眼眶掉眼泪,“陛下,我、我只是想帮帮哥哥。”

    “他一身本事,不该被困在翰林院,而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施展抱负。”

    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真的有那么重要?

    孟桓启闭眼,“所以,你甘愿冒险也要助他。”

    这话云镜纱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掉着眼泪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我,我……”

    孟桓启松开云镜纱的脸,蓦地转身。

    云镜纱心慌意乱,泪眼婆娑地往外追了两步,“陛下!”

    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蓦地顿住,孟桓启转身,大步朝云镜纱走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云镜纱鼻头一酸,眼泪源源不断砸在孟桓启衣上,她抱住他的腰,哽咽道:“陛下,我只是害怕。”

    “贵妃娘娘背后有太后,有国公府,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哥哥。”

    “我想帮他,帮我自己。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站在陛下身边。”

    孟桓启抱紧她,低声道:“霂儿,你有我。”

    感受着怀里姑娘颤抖的身躯,孟桓启懊恼不已。

    他不该任由妒意冲昏头脑,口不择言。

    她为什么要扳倒冯家,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一个云景舟而已,哪怕在他不在的这十年里,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哪怕云景舟至今保存着她绣

    的荷包,哪怕云景舟对她心怀不轨。

    但那又如何?

    他们相依为命十余年,可到最后,她选择的依然是他。

    无论什么原因,站在她身边的是他,他们会相依白头,直到终老。

    或许,她并不清楚云景舟心里的念头。那更好,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她视为手足的兄长对她生了男女之情。

    既然选择了做她的兄长,那便做一辈子吧。

    孟桓启松开云镜纱,温热指腹轻柔擦去她面上泪水,“乖霂儿,不哭了,是我的错,不哭。”

    云镜纱捏着拳头在他胸上砸了一拳,口中却啜泣着说:“是我犯了错,陛下怪我是应该的。”

    孟桓启指尖挑去她被泪水打湿紧紧贴在脸侧的发丝,语气放柔,“是我没给你安全感,你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云镜纱哭着摇头,说不出话。

    孟桓启抱着她坐在床榻上,让她贴着自己胸膛,轻声细语地哄,“乖,不哭了好不好,哭多了伤眼。”

    云镜纱呜咽,“我控制不住。”

    大手放在她背上,孟桓启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而过,安慰着她激荡的情绪。

    慢慢的,云镜纱止了哭,伏在孟桓启怀里闭上眼。

    “霂儿?”

    孟桓启轻轻唤了一声,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他动作轻柔地抱起她,把人放在床榻上,替她盖好锦被。

    脚步声远去,云镜纱睁开眼。

    呆呆地盯着头顶帐子看了许久,眼眶发红酸痛,她坐起身揉了两下,穿好鞋子下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从窗外飘进来,淋湿了窗台上一盆木芙蓉。

    宫人们早被孟桓启支开,此刻的玉华宫寂静无声,唯余簌簌轻雨。

    云镜纱来到窗前,冷风灌进单薄衣领,吹得雪肤上起了一片小疙瘩。

    她仿佛毫无察觉,摊开手,雨水堆积在雪白掌心。

    雨丝打在脸上,眉眼似江南烟雨氤氲朦胧。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幕,似有雨水落入眼中,令眼眶发酸。

    云镜纱闭着眼,轻声问:“小启哥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

    窗户旁站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他不知立了多久,溅起的雨丝打湿了长袍,眉间染着水汽,衬得一双漆黑凤眸似泉水干净清冽。

    他后背靠着墙,同样仰头看着天幕,刀削斧凿般俊挺的侧脸爬上水珠,一颗颗顺着下颌滑落。

    天幕中似出现了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僧袍,头上光秃,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坐在树枝上歪头好奇发问的姑娘,眉眼藏着不自知的温柔。

    雨大了。

    少年清润的嗓音跨过时空,与青年的声音重叠,一同隐没在雨中。

    “是。”

    第67章

    翌日。

    云镜纱醒来便听见外头兴奋的吵闹声。

    她抱着锦被坐起,揉了揉眼,“寻春,外边在闹什么?”

    急促又欢快的脚步声靠近,芳音语气难掩喜悦,“娘娘醒了?奴婢这就去叫人伺候娘娘洗漱。”

    云镜纱拧了拧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外面怎么闹哄哄的。”

    芳音一脸欢喜,“娘娘,陛下给您晋位了,您现在是昭仪娘娘了。”

    云镜纱哈欠打到一半,“啊?”

    芳音激动道:“李青说高公公捧着宝册快到了,娘娘快些起身吧。”

    云镜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昨夜孟桓启在榻上神神秘秘地说给了她一个惊喜,怎么问他都不开口,难不成便是这个?

    一跃成为正二品昭仪,的确是惊喜。

    云镜纱露出喜色,“去打水来。”

    将将洗漱完高德容便到了,一脸笑容地给她道了谢,“恭喜昭仪娘娘。”

    云镜纱客气道:“辛苦公公。”

    丰熙适时送上荷包,高德容笑着接过,念完圣旨亲自交到云镜纱手上。

    “册封仪式在三日后,尚衣局正在赶制娘娘的朝服,娘娘只等着就是。”

    云镜纱笑意加深,“有劳。”

    留高德容喝了盏茶,他这便起身回长极宫去了。

    高德容一走,整座玉华宫再也掩饰不住兴奋,宫人们纷纷朝云镜纱下跪叩拜,“恭喜昭仪娘娘,贺喜昭仪娘娘。”

    云镜纱笑着叫起,“今日有喜事,玉华宫上下赏三月的月俸,每人再做两套冬衣。”

    “奴婢谢娘娘。”

    宫人们难掩兴奋,整齐恭声致谢。

    丰熙出面让宫人们各司其职,芳音捧着宝册难掩激动,尹寻春也笑得红了小脸。

    云镜纱心情不错,找出那件半成的氅衣,兴致勃勃地拿起针线。

    没过多久,凤仪宫送来贺礼,慈宁宫也有赏赐。

    云镜纱让丰熙登记造册,把东西收进库房。

    趁着她和芳音不注意,拉过尹寻春询问:“贵妃这阵子在做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贵妃貌似对她并无恶意,云镜纱还是让尹寻春在凤仪宫里放了两枚钉子。

    尹寻春摇头,“听说是病了,已经两日不曾出过宫门了。”

    云镜纱惊讶,“病了?”

    是因为冯家的事?

    “那就别管她,多注意异常即可。”

    尹寻春:“好。”

    直到夜里孟桓启来时,云镜纱依然维持着好心情。

    听见通报声,她“噌”地起身,提着裙子跑出去,乳燕投林似的闯进孟桓启怀里。

    “陛下!”

    她仰头,杏眼发亮,一眨不眨地注视他,嘴角含笑。

    “外头冷,出来做甚?”

    孟桓启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低头对上云镜纱发亮的眼睛,见她状态依旧,昨日的事似乎并未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松了口气的同时好笑道:“这么高兴?”

    云镜纱勾住孟桓启的脖子,笑道:“当然高兴。”

    孟桓启索性一手揽住她腰,就这么单手抱着她入了殿。

    殿内暖意驱散了寒风。

    孟桓启点了点云镜纱的鼻尖,“这么容易满足。”

    凉意一闪而过,云镜纱怔了两息。

    容易满足吗?

    不,其实她最贪心了。

    云镜纱但笑不语。

    她转而挽住孟桓启的手臂,“无缘无故的陛下给我晋位,太后娘娘会不会不满?”

    手臂一弯,孟桓启抱着云镜纱靠坐在榻上,“不会。”

    想到那枚掺了药的香囊,云镜纱在心内反驳。

    那可不一定。

    她靠进孟桓启怀里,“那就好。”

    余光从桌面瞥过,云镜纱蓦地坐起,“哎呀,陛下的衣服。”

    孟桓启拉住她,“不急,你正好歇歇眼。”

    云镜纱柔顺地靠了回去。

    身后的男人把玩着她的手,下巴放在她头顶,闷声道:“这次想要什么?耳坠还是璎珞,或者是簪子步摇?”

    云镜纱语气温软,“不要。”

    “步摇吗?”孟桓启又问:“喜欢什么款式?上头镶嵌什么宝石?”

    云镜纱哭笑不得,“不是步摇,是不要。”

    她在他怀里半转过身,落满繁星的眼睛对他一弯,“这次的衣服,不是礼物,是奖励。”

    “奖励?”

    孟桓启琢磨着这个词,觉得还不错,凑近那张玉软花柔的小脸,低声问:“昭仪娘娘,下次可还有奖励?”

    云镜纱双颊飘红,轻轻在他唇上一吻,赧然钻进男人怀里不抬头,瓮声瓮气地说:“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不要下次。”

    孟桓启抬起云镜纱的脸,深深注视她,蓦地低头印上去,声音吞没在唇齿交融间,微不可闻。

    “继续。”

    ……

    没过两天安生日子,孟桓启又开始忙碌。

    舒家此次损失惨重,发了狠的要把杜家拉下马,闹腾了快一个月,云镜纱便听说了杜丞相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抄了满门。

    这位两朝元老在晚年终究还是没保住清名。

    云镜纱想起刚回京时敏良向她提过的,双元楼里两名举子饮酒斗文,双双高

    中的佳话。

    如今一人几近隐退,一人满身秽名。

    着实令人怅惘。

    云镜纱忽然想去见孟桓启,“丰熙,去准备一份糕点,我们去长极宫。”

    “好,娘娘稍等。”

    带人走出宫门,云镜纱理了理身上斗篷,迎着寒风坐上轿撵。

    入了冬,京城尚未下雪,如记忆里一般寒冷。

    风刮在脸上,如被刀割一样疼。

    好在云镜纱坐在轿撵中并未遭罪。

    一路到了长极宫,高德容并不在,小太监快速迎上,“见过昭仪娘娘。”

    不等云镜纱询问,他便机灵道:“娘娘来得可真是不巧,陛下方才带着高公公去慈宁宫了。”

    云镜纱惊讶,“去慈宁宫?”

    又不是初一十五,以孟桓启和舒太后浅薄的母子情分,他去慈宁宫做甚?

    “是。”

    小太监忙道:“太后昨夜染了风寒,陛下听说后去探望。”

    云镜纱了然,笑着致谢,“多谢。”

    小太监脸上露出笑,“娘娘折煞奴才了。”

    打了赏,云镜纱准备去慈宁宫看看。

    既然得知了太后患病的消息,她自然该去探望。

    提及太后,不免想到凤仪宫内的舒裳晚。

    她这一病就是一个月,日日躲在宫中不出门,那名叫丹莹的宫人将寝殿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的人自然也无法探听消息。

    也不知她这到底是什么病。

    ……

    慈宁宫内早早烧起了地龙,门窗紧闭,一进门只觉闷热无比。

    舒太后头戴抹额靠坐在床头,嘴唇发白发干,神色憔悴,一脸病容。

    见了孟桓启,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启儿来了。”

    孟桓启大步迎上,“母后。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

    李嬷嬷在一旁自责道:“怪奴婢。昨个儿多嘴说了句茶梅开了,娘娘便开着窗赏花,谁知就这么一小会儿,今晨起来便发了热。”

    舒太后摆手,“不怪你,是哀家这身子不争气。”

    孟桓启皱眉,“太医怎么说?”

    舒太后:“风寒而已,不过就是吃几副药,母后没什么大碍,启儿不必挂心。”

    她目光心疼,干燥的手掌摸着孟桓启侧脸,叹道:“倒是你,瞧着都瘦了,让尚食局好好给你补补。”

    孟桓启:“儿子知道。”

    收回手,舒太后手掌覆在孟桓启手背拍了两下,“哀家听说,有大臣请旨冬狩?”

    “是。”

    舒太后长叹一声,“最近朝堂上闹哄哄的,一会儿这家出事,一会儿那家被抄,乌烟瘴气的一团乱麻。不如你领着百官去狩猎,就当散心了,也去去晦气。”

    冯杜两家被拉下马,这事不叫晦气,而是百姓的福气才对。

    不过孟桓启并未如实说出心里话,而是道:“母后正在病中,朕如何能去狩猎?”

    “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舒太后失笑,“何况哀家就算去了,那也是整日待在行宫里,和在慈宁宫也没什么差别。”

    孟桓启仍是拧着眉,略有犹豫。

    舒太后劝道:“去吧,不必挂心母后。启儿的骑射功夫向来不错,说不定能给母后猎头白狐回来。到时没准什么病都没了。”

    孟桓启松口,“好,那便依母后所言。”

    舒太后笑,转念想起舒裳晚,语气带着忧虑,“你表妹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这都避宫不出多久了。”

    舒裳晚得了什么“病”孟桓启一清二楚,“朕回去便让太医院院首去给她瞧瞧。”

    舒太后满意点头,“她既然病着,便让她留在宫里和哀家作伴。”

    “上次昭昭进宫来看哀家,哀家瞧她瘦了好几圈,人都变了个模样。”

    说到这儿,舒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一个许玉淮把她折磨成这样,也不知她是在惩罚别人还是惩罚自己。这次冬狩你记得把昭昭带上,让她去散散心。还有你舅家几位表兄表弟,可别忘了。”

    孟桓启压下烦躁,语气平淡,“儿子知晓。”

    说了会儿话,舒太后精神不济,神色恹恹。

    孟桓启:“母后的药呢?”

    李嬷嬷忙道:“汝桑,快去给娘娘端药。”

    一道年轻的女声应,“是。”

    没过多久,身着绿衣的宫人端药上前。

    孟桓启从她手里端过药碗,一勺一勺亲自服侍舒太后吃完,扶着她躺下,又替她掖了掖锦被,“母后歇着吧,儿子先回长极宫了。”

    舒太后昏昏欲睡,强打着精神含糊应着,“去吧。”

    退出慈宁宫,孟桓启站在宫门口吹了会儿冷风,这才坐上銮驾。

    他揉了揉眉心,“去玉华宫。”

    “欸。”高德容:“起驾!”

    走到半路,他眼尖地瞧见迎面走来的轿撵,忙去看銮驾上的年轻帝王。

    “陛下,是昭仪娘娘。”

    第68章

    “这是要上哪儿去?”

    双方会面,孟桓启让云镜纱上了自己的銮驾。

    云镜纱贴着他落座,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不由离他近了些,“听说太后娘娘病了,准备去探望。”

    “母后睡下了,改日再去吧。”

    孟桓启把云镜纱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转而提起另一事,“过几日要去冬狩,你先准备着。”

    “冬狩?”

    云镜纱尾音惊讶。

    “嗯。”

    孟桓启道:“趁着年前去一趟,若是能猎些奇珍异兽,来年也有个好兆头。”

    云镜纱弯眼点头,“好啊,那我回去就准备。”

    孟桓启摸了摸她的头。

    送她回了玉华宫,略坐了一会儿,孟桓启起身回长极宫。

    草木早已凋零,树干光秃秃地立着,树枝上最后一片落叶飘然而落,云镜纱看着它徐徐落地,坠入泥泞。

    乘胜追击才是她的作风。

    这次冬狩,便是个好时机。

    ……

    隔日,孟桓启在朝堂上宣布了冬狩的消息。

    散朝后,闻人故进了长极宫。

    已是冬日,他手里依旧拿了把扇子,在掌心击打两下,不减风流,“怎么突然要去冬狩?”

    孟桓启饮了口茶,“母后昨日提议的。”

    闻人故挑眉,“她说你就应?表弟啊,你什么时候变成听话的好儿子了?”

    白雾缭绕,在眉眼留下潮湿水汽,孟桓启淡淡启唇,“有些人在某个位置坐得太久,是时候该让让位了。”

    闻人故勾唇,用扇子轻敲孟桓启肩膀,嗓音含笑,“这才是你嘛。”

    孟桓启垂睫,纤长浓密的双睫下,一双黑眸涌动着冷光。

    又是三日,孟桓启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前往北山行宫。

    出发那日下了雪。

    云镜纱坐在马车里,打开车窗,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来,落在她脸上、发梢。

    伸手一摸,触了满手的冰凉。

    丰熙把窗关了,芳音用帕子给云镜纱擦雪。

    “风雪大,娘娘当心着凉了。”

    云镜纱失笑,“我哪有那么弱。”

    看着丰熙芳音不赞同的目光,她体贴地没再开窗。

    缩在角落的尹寻春赞同点头,姑娘的身子是真的不错,不过她也没开口就是了。

    从早走到晚,终于到了北山行宫。

    一路舟车劳顿,虽说马车防震,但终究不免疲乏。

    安排给云镜纱的宫殿名为梧桐苑,离孟桓启的住处极近,周围环境清幽,清贵雅致。

    洗漱过后芳音送来饭食,云镜纱身上乏累,吃后便上了榻,也没工夫去问孟桓启如何。

    翌日醒来时,云镜纱听见了芳音和尹寻春的说笑声。

    丰熙捧着衣物进来,“娘娘醒了?”

    云镜纱揉两下眼睛,声音有些发软,“嗯。”

    她往外看了眼,“怎么不叫我?”

    丰熙道:“陛下方才派高公公来过一趟,让娘娘在行宫休养,过两日带您去狩猎。”

    云镜纱皱眉,“陛下呢?”

    “应当在猎场。”

    云镜纱掀开锦被下榻,“我还没见过猎场呢,替我梳洗,

    我想去看看。”

    “好。”

    收拾妥当完又吃了早膳,云镜纱往外走。

    凛冽寒风吹来,她拧起了眉,“行宫好似比宫内要冷些。”

    尹寻春缩着脖子点头,“奴婢也这么觉得。”

    芳音追上来,往云镜纱怀里塞了个手炉,笑道:“是啊,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娘娘把这个带上。”

    一行人往猎场走去,云镜纱一路走一路观察周围环境,悄悄给尹寻春使了个眼色。

    后者了然,脚步慢下来,不知不觉落在最后。

    离猎场近了,云镜纱瞧见一座巍峨雪山,白雪皑皑,高耸入云,虽离得远,可仿佛有股寒意飞来,钻入眼底,深入骨髓,令人不觉对大自然生出赞叹与畏惧。

    芳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小“哇”了一声,“不过一夜而已,山上竟然垫起了雪。”

    丰熙瞧了眼,“那山不在猎场内。”

    云镜纱继续往前,“走吧。”

    因她要去猎场,丰熙提前调了一队禁卫跟着,分成两列将云镜纱护在中间。

    芳音稀奇地四处张望,忽然“咦”一声,“寻春跑哪儿去了?”

    云镜纱目光睃巡,“大抵是被什么好玩的引走了吧。”

    她随意道:“不必管她,等她玩累了自然会回去的。”

    进了猎场,枯枝随处散落在地,云镜纱瞧见不远处干枯草垛上染了星点血迹,显然方才有人在此处狩猎。

    又走了片刻,两道争吵声传入她耳中。

    少年气急败坏,“为什么要救周梓慧那蠢货,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云镜纱脚步一顿。

    这质问含酸的语气,她是误入了争风吃醋的现场?

    不见回声,少年越发恼怒,“说话啊,你是不是心虚了!”

    出乎意料的,回话的是道少年音,清冽中透着些许不近人情,“张口闭口说人家姑娘是蠢货,你的教养呢?”

    少年烦躁道:“行行行,我没教养,我向她道歉。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赶紧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这与你何干?”

    “怎么和我没关系?!”

    少年音量加大,似是虚张声势地想掩盖某种情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还住在你家呢。”

    清冷的声音平淡不解,“我看上周四姑娘和你住在我家有什么关系?”

    少年支支吾吾道:“当、当然有关系了。”

    “你要是看上她,迟早要去提亲的。以你的本事想必忠国公府不会拒绝,等你成了亲,我还有什么理由住在你家?”

    “你可以搬走。”

    “那怎么能行!”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理直气壮道:“你这人不知变通,古板无趣,要是没我撑腰,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我吃了你娘那么多顿饭,向她和你妹妹保证过的,一定要护你安全。我若是搬走了,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晌,嗓音冷淡,“我不需要你保护。”

    少年恼羞成怒,“唐鹤原!”

    这名字一出,芳音惊呼出声,“唐探花?!”

    “谁?!”

    少年怒喝,一道身影快速掠至云镜纱跟前。

    方才她便听出了另外一道声音乃是唐鹤原,从二人的谈话中自然也分辨出了眼前之人是谁。

    襄阳侯世子,叶江临。

    眼前的少年一身红色骑射服,缀着宝石的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脚踩长靴,黑发用红带高高束起,随着动作在空中荡出一抹柔软弧度。

    两道眉毛浓长入鬓,双眼形状略圆,瞪眼看人时非但没有凶神恶煞之感,湿润润的反而极为无辜,鼻梁挺直,唇瓣红润饱满,是个年轻又出色的少年。

    一道青影跟在他身后,眼睛惊讶一挑,快速拉了叶江临一把,恭敬作揖,“微臣见过昭仪娘娘。”

    叶江临被他一拉也回了神,忙躬身见礼,“襄阳侯府叶江临,见过昭仪娘娘。”

    他半弯着腰,目光却悄悄打量着对面的姑娘,眼睛发亮,似乎能从他脸上看出“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云昭仪”几个字。

    表情出乎意料得好懂。

    也不知老侯爷怎么养的,竟把唯一的后嗣养得这般单纯。

    云镜纱对他印象不错,含笑道:“不必多礼。”

    她对拔刀的禁卫道:“世子并无恶意,都收起来吧。”

    “是。”

    禁卫们收刀。

    云镜纱贴心地并未询问二人方才的对话,“唐大人和叶世子是结伴来打猎吗?”

    唐鹤原:“不是。”

    叶江临:“是。”

    话音落下,二人对视,叶江临瞪了唐鹤原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云镜纱忍俊不禁,目光从两人面上扫过,嘴角笑意慢慢消散。

    不知为何,这两人的相处,竟让她想起了幼时和小圆待在一起的情形。

    恍神间,唐鹤原解释,“臣与世子是凑巧遇见的。”

    他看着那双圆润杏眼,僭越地询问一句,“娘娘为何在此?”

    云镜纱笑:“我无事可做,随便走走,一时便走到这儿来了。”

    唐鹤原皱眉,“猎场多流矢,利箭无眼,恐不慎伤了娘娘。”

    云镜纱指了指周围禁卫,语气轻松,“这不是有他们在?”

    再者,她身边还有丰熙,她怎么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唐鹤原还想再劝,叶江临敏锐地感觉到他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昭仪娘娘的关心,眉头一压,眼珠转了转,“娘娘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们一道。”

    唐鹤原瞬间拧眉,斜斜剜了叶江临一眼。

    这人的脑子是不是出生的时候被狗吃了?!

    叶江临话一出口便觉不对。

    他是个男人,很清楚男人的占有欲,陛下若是得知娘娘和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心里怕是不舒服,到时候不是害了娘娘吗?

    刚要开口,云镜纱笑着出声,“好啊。”

    叶江临傻了,“啊?”

    云镜纱轻笑出声,视线从唐鹤原身上划过,“相逢即是有缘,那就一起吧。”

    叶江临腹诽,他可不敢和备受宠爱的云昭仪有缘。

    只娘娘都已开口,他也不好反驳,拉着唐鹤原绕到另一边,与云镜纱之间隔了整整一队禁卫。

    云镜纱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话。

    路上若是遇见猎物,叶江临便取下背后弓箭,飞快射出一箭。

    他的准头不错,射出的箭鲜有落空,几乎算得上是百发百中。

    直到这时,云镜纱才有他是战功赫赫的叶老侯爷嫡亲孙子的实感。

    无论性子如何,骨子里终究流的是叶家的血液,哪怕不上战场,也得习得一身好功夫。

    她看了眼一言不发跟在叶江临身边的唐鹤原,有些好奇二人的关系。

    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这二人有龙阳之好?

    唐鹤原敏锐地看过来,云镜纱对他弯了下眼,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又行了一段,云镜纱眼尖地瞧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离得有些远,但那影子她格外熟悉,惊喜唤道:“陛下!”

    那人转过身来,瞳孔一缩,骤然怒喝,“别过来!”

    第69章

    什么?

    云镜纱怔愣之下停住脚步。

    “吼!”

    震耳欲聋的兽吼声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云镜纱抬眼,瞳孔震颤。

    孟桓启身后,一只浑身遍布黑色条纹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涎水成串从虎口滴落,沾了涎水的虎牙晶亮发光,冷芒乍现。

    它咆哮着朝孟桓启冲了过去,巨大兽身在空中一跃而起,锐利牙尖似乎下一瞬便能咬断人的脖子,品尝血管内的新鲜血液。

    云镜纱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

    “陛下!”

    芳音吓得发抖,咽下嘴里的尖叫声,两只手紧紧抓住云镜纱。

    她力道有些大,抓得云镜纱发痛,顾不上让她放开,目光紧张地望着眼前一幕。

    孟桓启腰身翻转,急急避过老虎的扑击,以武稷为首的禁卫将他围在中间,保

    护孟桓启的安全。

    云镜纱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保持镇定,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思考。

    猎场内应该已经被提前清过场了,为什么会有老虎在?

    下一瞬,老虎往前一扑,兽吼声凶恶暴戾。

    几名禁卫持刀阻拦,老虎锋锐的牙齿离他们的手唯有一尺之距,看得云镜纱抿紧了唇。

    “娘娘,此处太危险了,您快后退。”

    身侧的禁卫首领沉声提醒。

    云镜纱看了眼孟桓启。

    他被禁卫围在中间,黑眸深沉如海,脸上是一贯的沉稳,并无惊慌之色。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腰间长剑,手背青筋遒劲,蓄势待发。

    他身侧的禁卫拿起背在后背的弓,箭矢对准老虎。

    “放!”

    一声令下,数道箭光齐射而出,老虎吃痛,越发愤怒地大吼一声。

    陛下看上去成竹在胸,她不该去添乱。

    云镜纱沉住气,沉声道:“好。”

    她目光落在孟桓启身上不放,带着芳音缓缓后退。

    丰熙目光如炬,后背微微躬起,做出防御的姿势。

    叶江临取下后背弓箭,箭尖对准老虎眼睛,神情严肃认真。

    瞄准,拉弓,两支箭矢直直刺入老虎眼睛!

    一击即中,老虎发出痛苦暴怒的嘶吼声,动作越发凶狠狂乱,一把将身前禁卫甩开!

    禁卫们猝不及防,身体与树干相撞,发出沉闷响声,脸上纷纷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胸膛使不上力。

    叶江临沉着脸,“我去帮陛下。”

    他握着弓箭冲了上去!

    看着他的背影,唐鹤原抿住发白的嘴唇,转头看向云镜纱,“娘娘,我们先离开吧。”

    “保护娘娘!”

    一声怒喝让唐鹤原回首,他瞪大眼睛,清澈眼眸内映着一只庞然大物的身影。

    怎么还有一只!

    “快,保护娘娘!”

    一名禁卫拉了唐鹤原一把,将他拉进包围圈内。

    芳音吓得双腿直哆嗦,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娘、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也会保护好你的!”

    云镜纱拉住她的手,视线紧盯朝她扑来的老虎,口中安慰,“不会让你死的。”

    这只老虎的身量较小,与对面那只应当是一对,伸出前肢朝前扑来,眼珠里涌动着凶残的光。

    “唰”的一片拔刀声,禁卫提刀就砍。

    那老虎异常凶猛,将几名禁卫扑倒在地,怒吼着张大嘴,带着不咬下一块肉来不松口的狠劲。

    又有几名暗卫上前帮忙,刀刃砍在老虎背上,它吃痛松口,一块血淋淋的肉从虎口掉落。

    在它身下,一名禁卫脸色惨白,肩上鲜血淋漓。

    血腥味散在空气中,芳音没忍住干呕一声。

    这动静似乎吸引了老虎的注意,它抬头,凶残的眼睛朝芳音看来,后肢一蹬,猛地朝她飞扑而去!

    芳音惊骇不已,浑身颤抖,泪珠子一个劲往下掉。

    老虎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恍惚中,她好似闻到它口中的腥臭味。

    芳音哭着把云镜纱拉到身后,语不成调,“娘、娘娘……快走。”

    千钧一发之际,丰熙抽出腰间软剑,推开芳音,沉声道:“护好娘娘。”

    她侧脸对上老虎,眸光平静森冷,剑尖寒芒凛冽。

    芳音震惊地看着和老虎打斗的丰熙,结结巴巴道:“娘、娘娘,丰熙、丰熙姐姐她……”

    云镜纱抿唇,“小声些,别惊动了它。”

    芳音满脸骇然,死死捂住嘴。

    有了丰熙的加入,禁卫们的压力少了许多,老虎身上遍布伤口,它似是疼极,朝天怒吼一声,对给它留下最多伤痕的丰熙扑了过去。

    丰熙神色冷沉,不忧不惧,剑身折射出一双冷漠黑沉的眼。

    此时的她与玉华宫内的掌事宫女完全不同,应当说,这才是真正的她。

    对上老虎带着血丝和涎水的兽口,丰熙持剑迎上。

    下一瞬,她神色一惊。

    那老虎极为人性化地朝她轻蔑一瞥,调转方向,竟朝云镜纱扑去!

    丰熙大惊,“娘娘!”

    事发突然,云镜纱躲闪不急,一道人影倏忽向她扑来,把她牢牢护在身下。

    “撕拉——”

    身上的人闷哼一声,肩上留下四道血淋淋的伤口,血腥气在云镜纱鼻端缭绕。

    她抬头,略带呆怔地看着护住她的人。

    唐鹤原额上疼出了汗,嘴唇发干发白,撑在她两侧的手臂肌肉鼓起。

    扑在他背上的老虎怒吼,爪上用力,他咬牙忍住闷哼声,含糊语调掩饰不住痛意。

    看着他痛苦隐忍的脸色,云镜纱眼前有一瞬的发昏,余光似乎瞥见了碎肉从天上落下。

    她张了张口,几不能语,“你……”

    “唐大人!”

    “唐鹤原!”

    丰熙与禁卫赶来帮忙,与老虎厮斗间,唐鹤原衣领大开,白皙精致的锁骨敞在空气中。

    云镜纱咬唇,“唐大人,你……”

    话音顿住,她缓慢偏头,看向倏地闯入眼中的一抹红。

    少年左边锁骨下方开着一朵花。

    五片花瓣,形状如梅,颜色深红。

    那抹红刺得云镜纱眼睛生疼,鼻尖发酸,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小圆身上的胎记会出现在唐鹤原身上。

    他、他不是个男子吗?

    小圆、小圆不是已经没了吗?

    云镜纱指尖发颤着去抚那个胎记。

    “娘娘!”

    唐鹤原喝止了她的动作,目光一定,却是怔住。

    他看到一双通红含泪的眼。

    昭仪娘娘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他第一次见她时便发现了。

    可此时此刻,那双杏眼里希望与绝望交织,泪水从眼眶里沁出,竟让他胸腔内生出一股酸涩,那股酸意爬上鼻尖,攀至双眼,令他无法遏制地想要流泪。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一出声,唯有忍不住的痛意。

    就在这时,老虎终于拔出了它的爪子,鲜血喷射而出,唐鹤原身子重重一颤,白着脸险些晕了过去。

    血流溅在云镜纱脸上,火一般灼热。

    她眼前一片鲜红,血腥味将她包围,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十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

    消失多日的姐姐终于回家了,爹娘抱着姐姐喜极而涕,她和小圆紧紧拉着姐姐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不等一家人欣喜,姐姐脸色发白地让他们收拾东西,立刻出城。

    她不解,也不想离开住了多年的家,爹娘似乎预见了什么,着急忙慌地去拾掇。

    姐姐拉着她和小圆回了房,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向来温柔的脸庞带着恐慌。

    收拾到一半,小圆想起了她的宝贝笔墨,跑去了书房。

    就在这时,舒晋和舒含昭闯进来了。

    她从未见过姐姐那般害怕的脸色,她们听见舒晋质问爹娘姐姐的下落,姐姐抱着她,身子一下又一下发颤,用发抖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叮嘱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开门,随后将她锁在房里,一步步走出房门。

    她看见娘亲挺着大肚子,哭着求舒含昭放过姐姐,却被她一脚踢开。

    娘亲倒下了,身下血流成河。

    爹爹愤怒地去抓舒含昭,被舒晋一剑刺入心脏。

    姐姐发出绝望的尖叫,在舒晋的注视下,一头撞在墙上。

    她离她那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姐姐头上的血便落在了她指腹。

    滚烫,灼热,像是要灼烧她的心。

    从书房回来的小圆看见爹娘和姐姐倒在血泊中,疯了一样去捶打舒晋,被舒含昭的侍卫用剑刺中右胸。

    他们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可她是个胆小鬼,不敢冲出门去与仇人同归于尽,也不敢和亲人共赴黄泉,连哭声都不敢泄露,只能捂着唇睁大眼,看着他们的血在身下汇聚成河。

    红色血河刺激得云镜纱身上发凉,眼前阵阵发昏。

    她全身动弹不得,灵魂被禁锢在那间小院,看着舒晋吩咐侍卫送舒含昭回去,抱着姐姐的尸体离开,冷声下令把屋内的三具尸体拖去乱葬岗。

    她想尖叫,想怒吼,想冲上去把姐姐夺回来,想砍了那一只只去拖拉爹娘和小圆的脏手。

    他们那么肮脏,凭什么碰他们?!

    滚,都滚,滚啊!

    别碰他们,滚出我家,滚,滚!!!

    任凭她的灵魂如何嘶吼,爹娘姐姐和小圆都离她越来越远。

    那抹血色却落在她眼中,无论如何也消散不了。

    “霂儿!”

    “娘娘!”

    “唐鹤原!”

    意识混沌中,无数道声音在云镜纱耳边响起。

    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撒下,落在她脸上。

    长睫轻轻一抖,眸底血色不散。

    身上的人忽地被人抱开,她也落入一个略显冰凉的怀抱。

    孟桓启紧张的声音落在她耳畔,“霂儿,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云镜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目光呆滞地追随着唐鹤原。

    少年靠在叶江临怀里,肩背血肉模糊,长发遮挡住他半张侧脸,隐约可见一个俊秀轮廓。

    那小张脸和记忆中的重合,云镜纱忽然爆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尖叫。

    “救救她,救救她!”

    她用尽全力扯住孟桓启的衣袖,泪如雨下,嘴唇发颤,全身颤抖,“陛下,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救救小圆。

    救救她的,妹妹。

    第70章

    “这好端端的,猎场内怎么会有虎呢?”

    大臣成群结队而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是啊。而且那虎伤谁不好,竟然伤了昭仪娘娘。谁不知那位现在可是陛下的心头肉,怪不得陛下龙颜大怒,革了薛马帅的职。”

    “他负责的猎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革职都是好的。”

    “唉。”一名大臣摇头,“现在已经不能称薛马帅了。”

    “也是。”

    最初搭话那人道:“侍卫司都指挥使一职暂缺,也不知谁会捡了这个便宜。”

    听着身后的低语声,舒晋的脸色逐渐变了,偏头小声对舒誉道:“这个云昭仪,可真是个祸害。那虎怎么不一口把她咬死?”

    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舒誉目不斜视,嘴唇阖动,“慎言。”

    舒晋面色难看,“爹,薛伯昌被革职,咱们怎么办?可要再推我们的人上去?”

    和杜家一役,舒家损失了冯家与不少心腹,哪怕杜空致那老匹夫再也翻不起浪,舒晋依然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迫切地想要让舒家恢复以往的荣光。

    舒誉摇头,“不可,先静观其变。”

    他回头望了眼,目光幽深。

    经历了这么多,若是再看不出皇帝有了别的心思,那他这么多年就是白活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舒家蛰伏起来。

    舒誉淡淡道:“你妹妹这阵子状态不好,你多去瞧瞧她。这些时日就多陪陪你媳妇孩子。”

    舒晋神色不太情愿,但想到最近一心扑在朝堂上,对连茱母子略有忽略,还是点了头。

    殿内。

    朝臣们走后,武稷跪在孟桓启面前,沉声道:“微臣办事不力,求陛下责罚。”

    他重重一跪,膝盖与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闻人故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皱了皱眉,他坐在一旁不语。

    孟桓启沉着脸坐于上首,右手放在扶手上,翠绿扳指泛着幽光,语气冷沉,“不仅多了一只虎,还让昭仪受了惊吓,你的确该罚。”

    武稷垂头不语。

    “先记着,等回了京,自去领三十军棍,再罚三月俸禄。”

    武稷松了口气,“臣领旨。”

    孟桓启不再看他,“下去。”

    武稷起身,恭敬退下。

    “表弟,弟妹怎么样了?”

    闻人故问。

    孟桓启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担忧,“还没醒。”

    闻人故安慰,“没受伤便好,等她醒了喂碗安神汤,再养些时日就好。”

    孟桓启颔首,“唐鹤原如何?”

    “已经派太医去看了。”

    说到这儿,闻人故语气新奇,“早听说唐鹤原有洁症,不喜旁人近身,谁想连太医碰他也受不了,硬是忍着疼,偏要让自家丫鬟换药。”

    “你说他这是什么毛病?”

    孟桓启拧眉,“他想怎样就怎样,让太医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闻人故应声,“好。”

    正要与孟桓启商议别的事,里头忽然有了动静,孟桓启脸色一变,起身匆匆往里走,“先回吧,剩下的改日再说。”

    眼睁睁看着自家表弟毫不留情抛下他,闻人故无奈耸肩。

    ……

    “小圆!”

    一道身影猛地从床上坐起。

    汗水打湿了鬓发,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瞪大的双眼里残留着惊惧痛苦。

    眼前仍是一片血色,她似未从梦境中醒神,掀开锦被下榻,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小圆,小圆!”

    “娘娘,您怎么了?”

    守在床边的芳音看着她一脸迷茫地往外跑,急忙追上去。

    “娘娘!”

    云镜纱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唐鹤原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在她脑海里回放,一滴泪掉落,她奋力跑到门边。

    “小圆!”

    门开了。

    有人挡在她面前。

    听到那声字正腔圆的“小圆”,孟桓启眉心折起。

    小圆?

    她的妹妹?

    不是已经没了?

    想起云镜纱昏迷前对着唐鹤原哭泣的模样,又回忆起方才闻人故所说的,唐鹤原不准旁人近身的洁症,孟桓启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闪过。

    他暂且按下,伸手点去云镜纱挂在眼睫上的泪,声线放柔,“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意识渐渐回笼,云镜纱用力眨了下眼,眼眶内有泪珠直直坠落,砸在两人脚下。

    她茫然道:“陛、陛下?”

    “是朕。”

    瞧她光着脚,十个脚指头不安蜷起,孟桓启一手落在云镜纱后背,一手放在她膝弯,稳稳当当把人抱起。

    “天冷,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云镜纱抿唇,“屋里烧着地龙,不冷的。”

    孟桓启不语,把她放在床上,找出足衣,亲手给她套上。

    云镜纱看着他头上玉冠,小心翼翼出声询问:“陛下,小……唐大人怎么样了?”

    “朕派了太医,你若担心,待会儿朕让太医前来回话。”

    云镜纱急声道:“她流了这么多血,应当很疼吧?老虎爪子那般尖锐,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她……”

    意识到自己过于关心,云镜纱有些语无伦次,“唐大人好歹救了我,我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对吧?”

    孟桓启嘴角抿出笑,“嗯,应该的。”

    蹲在她身前,孟桓启大手将她两只手握住,热意从他掌心蔓延,“朕会派给她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一定不会让她留疤。”

    凤眸定定看着她,眸底一片澄澈,云镜纱扑进孟桓启怀里,把眼泪全部抹在他胸口布料上,闷闷道:“嗯,我相信陛下。”

    孟桓启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先喝碗安神汤,喝完朕再传太医回话。”

    “好。”

    一听这话,芳音急忙去端灶上温好的安神汤。

    孟桓启接过,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云镜纱张唇,边出神边喝。

    意识回笼,蹊跷之处钻入她脑中。

    她当年是亲眼看见小圆被穿了心的。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又怎么成了唐鹤原?

    如果唐鹤原是小圆,她为什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登入朝堂?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胎记又为什么和小圆一模一样?

    从仅有的几次见面来看,唐鹤原的行为举止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他真的……会是女扮男装吗?

    云镜纱不确定。

    下意识张口,下一瞬,口腔里阗溢着甜意,她回神嚼了两下,哭过的眸子怔怔看向孟桓启。

    安神汤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孟桓启端着一碟子蜜饯,往她嘴里喂了一颗。

    “刚受了惊吓,勿多思,好好休养。”

    云镜纱鼓着腮帮子,闷声道:“知道了。”

    孟桓启换了只手端碟子,掌心在她柔嫩侧脸摩挲两下,“先休息,朕去传太医。”

    “好。”

    孟桓启走后,芳音这才敢踱步到床前,眼泪汪汪道:“娘娘,奴婢今日被吓坏了。”

    云镜纱嘴角勾起淡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芳音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芳音掉着眼泪连连点头。

    “丰熙呢?”

    “丰熙姐姐受了伤,正在上药。”

    芳音眨巴着眼,语气夸张,“娘娘,丰熙姐姐竟然会武!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云镜纱:“当然是玉华宫掌事宫女。”

    见芳音噘嘴,明显对这个敷衍的答案不满,她浅浅勾唇,“无论以前是什么身份,她现在都是玉华宫的人,为了保护我受了伤,你只记住这个就好。”

    “娘娘放心,我记住了。”

    话音甫落,有人从外头闯进来,慌乱喊:“姑娘!”

    芳音回头,大吐苦水,“寻春,你跑哪儿去了!我们方才遇到了老虎,险些就没命了!”

    尹寻春奔至云镜纱榻前,眼泪汪汪道:“姑娘,都怪我回来晚了。”

    芳音顺势问:“你去哪儿了?”

    回来时她就发现寻春不见了,但当时忧心娘娘,外加被吓跑的魂儿还没归位,暂时分不出别的心思。

    “我去……”尹寻春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我被一只兔子引走了,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

    “你啊。”

    芳音叹气,手指戳了戳尹寻春的眉心,“下次可长点心吧。”

    尹寻春捂着脑袋,耷拉着眉眼,恹恹的,“哦。”

    “放心,我没受伤。”

    云镜纱安慰一句。

    房门“笃笃”两声,高德容道:“娘娘,太医到了。”

    “公公稍等。”

    云镜纱眼睛一亮,穿鞋下榻,“我这就来。”

    见她行动自如,尹寻春这才真正放了心,旋即眉头一皱,心中不解。

    娘娘既然没事,找太医做什么?

    孟桓启给唐鹤原派的是名专治外伤的太医。

    这位太医姓胡,留了一把美髯,若是穿上一身道袍,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站在殿内恭声禀报,“唐大人的伤听着可怖,但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根骨,好生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他用的是“听”,岂不是说明,他只是粗略看了眼伤口,伤情都由别人转述?

    云镜纱问:“会留疤吗?”

    胡太医迟疑,“伤口有些深,应当会。”

    云镜纱抿唇。

    孟桓启牵住她手,低声道:“先治伤,剩下的等伤好再说。”

    云镜纱勉强点头。

    又问了几句,她放胡太医离开。

    “陛下,我能去看看她吗?”

    孟桓启点头应允,“朕陪你一起。”

    云镜纱对他扬唇一笑,两人牵着手相伴前往唐鹤原的住处。

    唐鹤原现任大理寺丞,官职并不高,此次冬狩能有他的名额,是受孟桓启器重,格外开恩。

    他的住处有些偏僻,雪天路滑,抬轿的太监走得格外小心。

    到了目的地,孟桓启撑着伞,单手将云镜纱抱下来。

    院外的宫人战战兢兢的正要行礼,孟桓启挥手让他们退下,带着云镜纱往内走。

    快到时,少年清朗的嗓音气急败坏,“唐鹤原!咱们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扯了下你的衣裳?至于把我赶出来吗?!”

    屋内嗓音冷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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