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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好痛……

    头好疼,胸口也好痛……

    耳畔嗡嗡作响,大脑迷迷糊糊的,好像置身一片混沌之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你在做什么?!”

    恍然间,一声男子的怒喝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有人在自己身前站定,抬手,将他抱在怀中。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你对珩儿都做了什么?看来是我平时太纵容你和锦御了!竟如此胆大妄为!”

    “老爷何必动怒……”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低低的呜咽:“妾也不愿如此……可此子嫉妒心极强,今日竟还动手打了锦御……老爷,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这声音……是庶母。

    头……好痛……

    胸口

    ……好痛……

    这是在哪……又是什么时候……

    封易初手指动了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甸甸的,半点动弹不得,稍稍用点力,胸口便撕裂般地疼,只能紧闭双眼,任由男人将他抱在怀中。

    “他如今也不过五岁,就算真与锦御动了手,你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较真?若非我即使赶来,你将他迷晕了,又要将他如何处置?打死?还是丢井里毁尸灭迹?你这般动他,也真不怕陛下动怒!”男人声音中怒意消散了些,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纵容与无奈。

    “老爷……妾也没打算将他如何……妾也不想对个孩子动手,只是……锦御遭了他一顿打后,如今每每看到他,便害怕得很……妾只想着,将他弄晕了,送回乡下老宅去……”

    “送走?”

    “是,反正平日在府上,老爷也不愿见他……何不将他送走,也讨个清净?”

    这话说完,换来一阵沉默。

    不要……

    不要将他送走……

    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封易初手指动了动,想要说话,胸口剧烈的疼痛传来,将他所有诉说堵在了喉口。

    不要……

    庶母会将他丢在荒山的……

    山里好多狼,好多蛇,没有吃的,半夜还有老鼠会啃他的手……

    男人沉默了一阵,终是做出了决定。

    “好,送走。”

    封易初好不容易抬起的一根手指终是无力放下。耳畔嗡嗡作响,迷迷糊糊中,马车辗转而至,男人将他放下前,在耳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珩儿。”他说,“别回京都,永远别回京都。”

    别回京都吗……

    可是他已经答应了舅舅,此生,永不离京。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逐渐被耳畔的嗡嗡声盖过,那滴泪水依然凝在眼角,被一双手温柔地拭去。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少女的呢喃在耳边响起,柔软的一物贴上额头,是她的唇,“阿初乖,梦里都是假的……”

    千提……

    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有个姑娘挤过人群,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街头人来人往,只有她,推开一切,为他而来。

    千提……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奈何昏迷太久,身体早有些不受控制,稍稍一用力,空气灌入胸腔,便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公主……您歇息歇息吧……”

    “歇息……我怎么能歇息?慕公子说,他若是明日之前,还醒不来,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我怕……”

    话说到最后,变成了哽咽。

    千提极力捂着嘴,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打搅了他,可眼泪还是一滴滴从眼角落下,在床榻上晕出几朵深色的小花。

    “阿初……”千提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打起精神:

    “你听,是不是有鸟叫声?你不在的时候,有对燕子看上了这,在外面廊上安巢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堆小燕子出壳。到时候,家里可热闹了。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

    她说完,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依旧没有半分回应,这才苦涩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去,对景秋道:

    “从前小八过年时做来祈福的燕子灯,你记得怎么做吗?可惜我手没那么巧,这些怎么都学不会……”

    “……”

    明明昏迷不醒的是他,怎么什么事她都能扯到她那面首?

    封易初恨得牙痒痒,却依旧虚弱得睁不开眼。

    混沌中,耳畔传来景秋一声惊呼:

    “公主,国师大人手指方才动了一下!”

    “真的?”千提慌乱垂眸,正好错过这一幕。

    “真的,公主。您……您不如再说点话气气他?”

    “什么叫气他?我可从未想过要气他。”千提明白了什么,故意道:“小八人多好,我夸两句怎么了,分明是阿初太狭隘,都昏迷了,眼里还容不得别人,小八就比他大度许多。”

    “……”

    封易初手指又动了动,恨不得马上提着把剑去姜国,将那姓怀的小子弄死。

    “唉……”千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叹了口气,又道:

    “罢了,他若醒不来,便不醒吧。反正他那些房契地契都攥在我手里,他醒不来,我这日子也断不会过得太差。你再去外边,物色几个美男,今晚送我房里……不,就在这屋里吧,反正他也醒不来了,当着他的面养面首,多有意思。”

    封易初:“……你敢?”

    睫毛轻轻颤动,他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烛火的光芒自眼皮缝隙间传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想重新将眼睛闭上以适应这烛光,千提却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下。

    “不许睡!你敢睡,我现在就找个男人进来,当着你的面,做些逾矩之事!反正你现在这般,又能奈我何?”

    “……”封易初睁开眼睛,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艰难道:“不……要……”

    “那你便别闭眼!”千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景秋道:“景秋,你去叫慕公子过来。”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封易初,杏仁般对眼眸中闪烁着晶莹泪花。

    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封易初手指微微动弹,身子终于适应了些,想抬手,像往常一般擦去她脸上的泪,一用力,胸口却疼得厉害,只能又将手垂下。

    “千……咳咳……提……”空气吸入胸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嘴角扯出苦涩一笑,想到晕厥之前满地的鲜血,忍不住问:“他们……如何……”

    “一死一疯…”千提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小声安抚:“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怪你,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封易初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薄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墨色的瞳仁呆滞片刻,而后微微转动,越过千提,看向不远处的柜子:

    “箱子……取……”

    伤口应当是伤及了肺部,他连呼吸都泛着疼,说话时更是疼得厉害,只能尽量减少自己要说的字。

    千提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行至柜前,打开,在他的注视中,于最底部取出一个木箱。表面的红漆已有些脱落,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千提取了张矮凳放在床边,将箱子放上去,打开。

    里面放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女子物件,看着有些陈旧,应当是长公主的遗物。

    千提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只能将那些东西一件件翻开。

    衣服、簪子、胭脂盒……陈年物件被她轻轻拨开,一把团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团扇上是几朵荷花,旁边还绣了两个字:折枝。

    这字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这花枝与字排布的位置颇有些眼熟,让千提恍然想起小时候,好似在乳娘手里也见过一把很像的团扇。

    彼时正值夏天,天热得很,父皇又提倡节俭,将送往各个宫里的冰块缩减了一半。

    半夜她热得满头大汗,根本睡不着。乳娘便在院中摆上张藤椅,让她在上面躺着,自己为她扇一整夜的风。

    只不过,那把扇子上,绣的是荷花。

    “怎么……咳咳……了……”

    封易初虚弱的声音将千提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事。”

    或许只是巧合,天底下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了,这花样和字样的排列方式,又不是只许乳娘一人用。

    千提轻轻将那团扇放回去,继续翻找着箱中物件,一边观察着封易初的神色。

    直到将所有东西都翻了一遍,他才轻轻摇了摇头,毫无所获。

    千提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坐回床边,垂眸便见封易初朝她勾了勾唇,而后微微侧过脑袋,眨了眨眼睛。

    她这回没看懂他的意思,也跟着歪了歪脑袋,“嗯?”

    封易初抿了抿唇,偏头避开她的视线,苍白如纸的面庞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亲……”

    “你这才醒,亲什么亲?”千提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拗不过他,这才将凳子往床边挪了挪,微微俯身。

    她的唇触碰他脸颊的刹那,他薄唇微张,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有人……监视……”

    难怪那日,侍卫长还未交代一切,老丞相便早早地离开,果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有人在监视他们?那人是谁?又监视多久了?现在还在吗?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为了……阻止他们调查长公主一事吗?

    当年,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丞相宁愿死,都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究竟是什么秘密,能让他用死,去阻止他们继续调查?

    千提动作猛然僵住,又听他一字一句道:

    “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引蛇出洞

    封易初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吸了一口气。

    他最清楚那箱子里有什么,方才让千提将东西拿过来,只是在试探。而今,这一猜想被证实了。

    如若能揪出这幕后之人,想必也离真相不远了。

    可他如今身子这般虚弱,连说句话都成问题

    ,又能做什么?

    他自嘲般地扯出一抹笑,手掌用力抬起,方离开床榻半寸,又无力地垂下。

    “别乱动。”千提瞪了他一眼,按下他的手。

    “睡……多久……”

    “整整一天。”

    原来,才一天。

    可他却总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若是只过了一天,朝中之事便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需快些好起来,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暗中阻挠这一切。

    这般想着,封易初缓缓阖上眼睛,正思索着下一步对策,千提却以为他又要昏过去,赶忙在他手背掐了一把。

    “不许睡!”

    “没……”封易初疲倦抬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累……歇……”

    “那也不行!”千提了当拒绝,垂眸瞥见他苍白发干的唇,终是有些不忍,端起矮几上一眼清水,轻轻送到他唇边:

    “那匕首刺偏了,擦过你的心脏,正从肺部穿过,你昏迷时流了太多血,又喝不进去药,能捡回来一条命已是万幸。再撑一撑,等慕公子过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封易初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

    如今敌暗他明,若贸然出手,恐诱发更严重的后果。得想个法子,既要引蛇出洞,又不能将千提牵扯进来。

    门轴轻轻转动,房门被人自外面推开,夜风就是涌入屋内,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慕云琛提着药箱进来,一翻查看后,朝千提叮嘱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又出去,临走时忍不住道了一句“命大”。

    不多时,府中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他伤到了肺部,连呼吸都泛着疼,稍微动一动,气息不稳,便更是疼得厉害,每次只能喝一小口,千提服侍他将药喝完时,天已快亮。

    千提让侍女将碗端下去,却不肯去歇息,只坐在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但封易初实在疼得厉害,大多时候,都是千提在说话,他强撑着打起精神,静静听她讲,时不时眨眨眼睛,表示回应。

    直到这最危险的一夜过去,千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拉着他的手,哄他睡去。曾经灵动的眼眸变得红肿,其中布着血丝,内里写满了疲倦。

    或许真如慕云琛所说,他命硬,等睡了一觉醒来,千提还趴在床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照顾左右,千提如今睡得很沉,却还是无意识地抓着他一根手指。

    封易初将手指从她手中抽出,轻轻挪动着身子,一点点起身、下床。

    他如今太过虚弱,稍稍一动,便疼得冷汗直流,可在床上躺着,到底憋得慌,若是一直躺着不下来,等伤好的那天,怕不是连下床都成了困难。

    想到这,他只能趁着千提没醒,扶着墙艰难地走了一圈,又在千提睡醒之前躺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未持续太久,三日后他身体恢复了好多,千提便偶尔扶他下床走动。小皇帝聪慧,许多小事已能自己处理,有些大事拿不定主意,便有宫人将奏书送上府来由他定夺。

    幸而量不算大,千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做了,只是偶尔看到他执笔的手悬在空中,稍稍打着颤,还是难免忍不住心疼。

    转眼七日过去,他伤势好了许多,下床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上元节那日,春阳斜斜漫过黛瓦,将满院杏花镀成金色,封易初半躺在铺着软毯的藤编摇椅上,雪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颈间缠着的白纱布蜿蜒至锁骨。

    他半仰着头,望着枝头开得正盛的杏花。有欢笑声穿透国师府的院墙,直达他耳中。

    恍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至上元佳节,一家三口便一同出街游玩。

    那时他总爱赖在母亲怀里不肯下来,父亲怕母亲累着了,将他像个小猴子似的扒拉下来,抱在自己怀里。他又哭又闹,母亲便在街边买糖人哄他。糖人由竹签子固定着,甜甜的,画的是一家三口的图样。

    一家三口……

    哪来的一家三口呢……

    封易初轻轻翻了个身,不慎牵动了伤口,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手指攥紧了身下藤椅,指节因隐忍疼痛而微微泛白。

    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疼出了眼泪,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两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生机,只剩下一副清冷的躯壳。

    “又在偷偷忍着?”千提穿过拱门上前,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手中木盘里放着刚研磨好的草药和蜜饯,还未走近,甜香便混着药味散开。

    身后跟着的侍女将水放下,她蹲在藤椅旁,用浸了井水的帕子替他擦去额角冷汗,又掰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含着,敷药时便不那么疼了。”

    “哪有那么娇气……”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却还是配合地张嘴。蜜饯入口,甜味蔓延开来,好似要将生活的苦都吞没。

    千提轻手解开他的衣襟,将缠在胸口的绷带一点点解开。当初那把匕首几乎从他体内贯穿而过,幸而夏天未至,天气凉爽,并未感染。如今内部的肌肉血管已自行贴合,只在最外边还留下一个伤口,偶尔动作大了些,伤口撕裂,又有血珠渗出。

    千提为他换上新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抬眸时,才发现他在看她。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封易初心脏停了一疏,他慌乱偏头避开,冷白的侧脸在日光下泛着玉石般清冽的光泽。

    “千提……”他睫毛轻颤,“我想……入宫一趟……”

    有些事,他总要做的。

    “好。”千提为他裹好衣服,另取了件披风为他披上:“风大,你注意保暖。”

    马车摇晃,难免要牵动伤口,她让宫疆找了张轿子来。她扶着他上了轿,又叮嘱了几句,临别前,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轿子由人抬着缓慢前行,入宫时,又换了一张,最后抵达殿前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将殿内烛台的光揉得朦胧,小皇帝正坐在案前,瞧着面前成堆的奏折发愁。

    从前这些都是父皇处理,后来父皇走了,也都是表兄在身边帮衬。可如今表兄也重伤……若是丞相在,他倒也可以请教一二,只是丞相也不能一直守着他,很多事情,难免要自己做主。

    虽然表兄从前教过他不少东西,但他怕自己出了疏漏,批奏折时,总要看过好几遍,在心中想一个最合适的处理方法,这才写上去。因而,纵然大事还是送到国师府处理,他还是为这些东西弄得几日不曾歇息了。

    忽然,寝殿大门被人推开,一袭素白长衫忽而掠入殿门。

    封易初倚着门框缓了缓神,月光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流淌,在眼下青影处凝成细碎的银色。他抬手按住胸口,素白衣料下的指节泛着病态的银白。长袍下的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可停滞的脊背却不因伤情而被压垮。

    “陛下——”身后工人阖上殿门,他缓了缓神,步入殿中,烛火光影摇晃着在他周身凝成一层暖黄的轮廓,恍若遗世独立的谪仙,误入这尘世樊笼,因一时差池,落得遍体鳞伤。

    “表兄!”小皇帝面露喜色,下意识地要起身扑过去,忽然又想起他的叮嘱,自己身为帝王,不可不顾礼数。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骤然收紧,喉头动了动,终是按耐住冲动,努力板正神情:

    “你身子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劳陛下费心了。”

    封易初行在小皇帝面前停下,指尖轻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素白衣袖拂过青竹简牍,发出细微的声响:“今日上元佳节,陛下怎的一个人在此?”

    “明知故问。”小皇帝看着奏折撅了撅嘴,抬眸看向封易初,眼底染上一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疲倦之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

    “往年上元节,宫中热闹非凡,只是如今父皇不在,你又如此……朕便让顾尚书将上元宫宴取消了。上元佳节,月满人间,本是要与家人度过,可如今连你也……”

    “陛下若是惦念手足,何不将雍王召回京都?”封易初不动声色开

    口。

    “朕也想,可兄长犯下错事,另前线死了如此多将士,是父皇下令流放,朕……何来的理由召他回来?”小皇帝手指摩挲着衣上绣着的龙纹,蹙眉道。

    封易初缓步行至窗边,抬眸,望着殿外高悬的千盏宫灯,道:

    “古有明君‘见囹圄空虚,则皆欢然有得色’,陛下仁心宅厚,何不效先贤,大赦天下?”

    声音清冷如碎玉。

    “只是贸然赦免,恐遭御史台弹劾……”

    “律法不外乎人情。”封易初转身时牵动伤口,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转瞬又恢复镇定,道:“可赦老弱病残、初犯偶犯,再将狱中半数死囚减为流放,行错事的皇亲国戚亦网开一面。如此一来,既显陛下宽仁,又不失法度威严。”

    他如今身子尚且虚弱,每说完几个字,便要停顿片刻,小皇帝认真听他说完,稍加思索,重重颔首:“便依表兄所言!明日早朝,朕便颁布赦令。”

    封易初执起案上空白诏书,为他递上毛笔。

    小皇帝接过,埋头起草。不多时,诏书起草完毕,玉玺在上头烙上红印,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

    大赦天下,雍王回京,他再散播些消息出去,有人定然要坐不住。

    一朝引蛇出洞,他倒要看看,躲在暗处之人,究竟是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陛下——”封易初看着诏书上烙下的红印,微微福身。躬身时牵动伤口,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他缓了缓神,将疼痛压下,道:“臣……欲往史馆。”

    小皇帝正艰难地将那沉甸甸的玉玺放下,闻声抬眸,那张与他九分相似的眼中带着几分了然:

    “表兄可是想去史馆,找寻姨母的痕迹?”

    这些天,他也听说了些事。

    封易初喉间发紧,艰涩开口,不作隐瞒:

    “是。”

    小皇帝将玉玺推至案角,龙袍下露出半截藕荷色中衣:“准了。”

    “谢陛下——”

    封易初得了准许,缓步离开寝殿。

    冷月悬于宫墙之上,将琉璃瓦染成霜色,檐角铜铃被风扯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拖着伤体行过长廊,素色长袍在夜风中翻飞飘动,银冠在月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远处宫娥提灯而过,光晕却始终落不到他身上,倒像是被夜色凝结成的结界隔绝在外,徒留他孑然一身,仿若误入凡尘的谪仙,带着不沾烟火的疏离与其美。

    穿过重重垂花门,史馆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冷意,十余年前的记录被单独存放在一处房间,久无人访,门上朱漆已然斑驳。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掏出钥匙,铜锁开启,发出锈蚀的钝响。

    “国师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里边了。只是这处常年无人造访,不如宫女打扫过后再……”

    “不必了,你退下罢,我自己一人在此即可。”封易初挥袖失意旁人退下,苍白如纸的面容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幽光。

    小太监匆匆退下。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边,封易初才抬手,触上那掉漆木门,稍稍用力。

    殿门推开的瞬间,陈年灰尘裹挟着腐朽的墨香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吸进一口灰,引得一阵急促的咳嗽。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胸腔撕裂,他踉跄地扶住门框,额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碎发。

    好半天,他才缓和些,颤抖着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掩住口鼻。帕角绣着朵淡黄色菩提小花,指腹不经意自上面摩挲而过,他唇角暗自勾起一抹笑意。

    长靴踩过地面,将上面积压许久的灰尘拭去,蜿蜒出一串清晰的鞋印。

    他单手点燃烛台,暖黄的光晕满开,照亮了他惨白如纸的面庞。透过手指缝隙,隐约可见那素白的帕子上有血迹蔓开,将淡黄色的菩提花花瓣染成猩红。

    史料按不同年份、不同帝王分开存放。

    他在舅舅登基的次年出生,四年后的除夕夜,长公主出事之时,又正值两年交替。

    要找到这段时间的记录,并不难。

    他的目光在书架间游走,不多时,锁定一本册子。

    捂在面前的帕子缓缓揭开,封易初将书从架上取下,手指捏着书脊轻轻抖动,上面附着的灰尘飘散在空中。屏息,直至灰尘彻底抖落,他才换了个干净的地,借着烛光,缓缓查看上面的内容。

    片刻后,他眉头紧紧蹙起。

    一无所获。

    纸上关于长公主一事的记载,与卷宗上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手指翻动纸页,倒是后面记载的一则巫蛊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后宫姚妃为争宠,采用巫蛊邪术,与此事有关者,尽数诛杀。

    封易初手指停滞片刻,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由得在心中生起。

    宫里向来忌讳巫蛊邪术,每代皇帝发现与之有关的事,都是从重处罚。但往往也只有与之最紧密的几人受到牵连。可这一桩巫蛊案,从宫妃、宫女,到太监、侍卫,足足有数十人为之殒命。

    究竟是先帝对巫蛊之事过分忌讳,还是借着巫蛊之案的名头,杀人灭口,隐瞒些别的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和母亲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想方设法地隐瞒她的死因?

    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封易初觉着胸膛一阵刺疼,深吸一口气,起身,将书重新放回书架。

    转身欲离,未走几步,目光停在另一本册子上。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抬手,将其取下。

    飞扬的尘土涌入鼻腔,封易初强忍着咳嗽,缓缓翻开。

    十九年前,昭宁公主嫁与丞相封庭渊,两月后,陛下驾崩,新帝即位。又过五月,封庭渊触怒龙颜,贬至他乡。长公主昭宁乘马车前往,途中为山匪惊吓,诞下一子,取名,封珩。

    烛火摇曳,将封易初单薄的身影在墙面上拉得老长。片刻的沉默后,他指尖颤抖着将册子重新推入原位。

    转身,素色衣摆扫过满地尘灰,带起几点灰尘,他拖着伤体走向殿门,广袖拂过之处,烛火依次熄灭,黑暗将他方才驻足的地方吞没。

    九曲回廊蜿蜒曲折,墙头灯笼在暗处投下光影,他苍白的侧脸被火光映着,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玉石,泛着冷冽的光泽。

    夜风穿廊而过,宫门洞开的刹那,一抹翠色闯入眼帘。千提立在宫门口,一袭翠色罗裙缀在身上,比春日枝头新绽出的嫩芽还要灵动几分。

    “阿初!”清脆的呼唤穿透夜色,她小跑而来,将手中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夜里凉,你多穿些。”

    身后侍从推着轮椅上前,千提手指抚摸着檀木上的纹理,眼波流转:“你自受伤以来,总闷在府中,许久不曾出门。今日上元,你坐着,我推你去街上逛逛?当然,你若是不想

    去,回家也……”

    封易初垂眸,目光自轮椅上扫过,嘴角扯出无奈一笑,“我身子哪有这么弱?”

    他伸手握上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这还是你我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上元,我又怎能错过?”

    “我们往后还能一起过很多很多个上元,错过一个又何妨?”千提嘴角漾出一抹笑意,任由他拉着朝街上走去。

    十里长街恍若银河倒悬,万千盏花灯自朱楼飞檐垂落。他伤势未愈,走得很慢,偏生千提是个好动的性子,跟在他身边,没走几步便待不住,松开他的手钻入人群。

    若在平时,他便等她了,可如今他走得缓,她轻而易举便能追上,若是还在原地等着,反而是耽搁了她的时间。

    这般想着,封易初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身子沿人流继续前进。

    “阿初!快来!”

    没一会儿,一道清脆的声音穿过人群抵达他耳边,他循声望去,便见千提蹲在前方的河边朝他招手,身边放着两盏莲花形状的河灯。

    素白的花瓣上勾勒着云纹,烛火在灯芯上轻轻摇曳,将她的眉眼衬托得愈发温柔。

    封易初缓缓挪动着身子上前,在她身边蹲下。

    少女已迫不及待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河灯顺水而下,片刻后,她睁开眼睛,将另一盏灯交到他手中,墨色的瞳仁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两个他。

    “听说上元节放河灯许愿特别灵验,你试试?”

    封易初握着河灯,烛火微弱的热量沿着灯盏传到指尖。眼前河面波光粼粼,万千河灯随波逐流,汇往一处,恍若银河落入人间,已然分不清哪一盏是她所放。

    “你许的什么愿?”他忍不住开口。

    “阿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千提将心中想法说出,侧眸,瞥见他眼底的笑意,忽然炸毛了似的:

    “你不许笑我!虽然每回父皇寿宴我都用的这祝词,可身体康健不是基础吗?身体康健方能岁岁无忧,这愿望,你敢说它有半点不好吗?”

    封易初腾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头发:“不敢。”

    千提轻哼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忙道:“你怎么还不放?再这么耽搁下去,一会夜深了,商贩都散了,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封易初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河灯。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为那抹病态的白添了几分暖意。

    片刻后,他睫毛轻颤,将灯缓缓放在水面。

    千提眼见着那灯顺水而下,很快飘远了,心下着急,拽了拽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许愿!”

    封易初眸光自河面移到她身上,身体微微前倾,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你……”千提脸颊滚烫,偏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油腔滑调,也不知从哪学的……”

    “不是你说,有事要说出来的吗?我如今说出来,你倒不乐意了?”

    千提却像是没听见他这话一般,一蹦一跳地扎进人群中,裙裾翻飞,眨眼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山楂裹着琥珀色的糖壳,在灯下晃出细碎的光。

    “你不是不爱吃山楂吗?”封易初接过她递来的一串糖葫芦,皱了皱眉。

    “是不爱吃,但也不是完全不吃。主要瞧见那些话本子里,主人公一同出街游玩时,男子总爱给女子买糖葫芦,你不给我买,我只好自己买了。”

    “你也不曾与我说想要啊,”封易初摊了摊手,无奈道:“再说了,我房契地契全在你手里,每月俸禄也都由你支配……你要买什么,那还不是……”

    千提“嘿嘿”笑了两声,自动将他这话忽视。

    手臂上抬,她咬下一颗山楂,糖壳被轻易咬碎,山楂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忽然酸得皱起了眉头,将自己手中那串糖葫芦也塞到了他手中。

    “好酸,都给你吃……老板还骗我说甜,奸商!”

    她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吐了吐舌头,忽然伸手,朝他怀中的口袋探去,手指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这是做什么?”

    “手帕,那糖粘得很,我擦擦手。”

    “别……”封易初身子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千提却两眼一亮,已然将那方帕子从他怀里取出。

    手帕缓缓展开,上面绣着的淡黄色菩提花,花瓣已被鲜血染红。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想要?你求我啊”“求你……

    “你……”千提的笑容僵在脸上,攥着手帕的手轻轻颤抖着,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今日在史馆查阅旧事时,被灰尘呛着了。”封易初将两根糖葫芦攥在手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解释道:“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便……”

    “怎么不是大事了?”

    话未说完,被千提生生打断。

    夜风卷起鬓边碎发,他抿唇站在原地,苍白的面容被街边投来的灯光照射着,显出几分无措:“真不……”

    所有辩解被千提一记眼刀堵在喉口,竹签在掌心勒出红痕,他垂眸望着千提泛红的眼眶,喉结不安的滚动,终是妥协地叹了口气:“不会有下次了。”

    千提这才收起眼底愠色,夺过他手里的糖葫芦:“那你,不能吃这个。”

    “嗯。”

    封易初抿唇站在原地,眼见着千提将那串原给他买的糖葫芦赠给了路过的孩童,另一串她方才咬了一口,在她手心攥着。

    樱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似是犹豫了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闭眼咬上山楂,眉头被酸得皱成一团。

    片刻后,她终于解脱般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忍不住嘀咕道:“再也不买糖葫芦了,又酸又黏的,粘手不说,被风一吹,还容易糊在头发上,到底是谁总在话本里写这种东西!”

    她说着撇下签子,将手上粘着的糖抹在封易初衣服上。

    “……”封易初垂眸瞥了一眼粘在衣服上的污渍,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终是将视线挪开,假装不曾看到这些。

    千提若无其事地攥上他的手,一边领着他慢悠悠地随着人群走,一边继续道:

    “糖葫芦糖炒栗子小点心,以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讲,男女结伴出游,十有八九是要写这些的,若逢上七夕中秋佳节,泛舟游湖、赠送香囊必不可少……”

    “香囊……”封易初似是想起什么,与她相扣的手指微微一缩,犹豫道:“你上次绣的那个……还在吗?”

    “想要啊?”

    “……嗯。”

    千提松开他的手,转到他面前站定,挑眉道:

    “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些话,说的什么来着——‘给别人做衣服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我才不要’,嗯?不是不要吗?”

    封易初垂眸,几缕碎发滑落至额前,额心殷红的花钿在发间若隐若现,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要……”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街头的欢笑声淹没,他微微攥起拳头,拇指指腹不安地摩挲着食指,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错了……”

    “真想要?”千提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缓缓朝他凑近:“那,你求我啊。”

    少年垂落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求你。”

    声音清透如冰,带着丝丝恳切,让千提原本准备好的调侃卡在喉间,本想逗逗他,此刻却全然没了兴致。

    她踮起脚尖,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她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鼻尖,又迅速离开:

    “求我也没用,你说不要,我便丢了。”

    话音落下时,满城灯火好似暗淡了一瞬。晚风吹得头顶灯笼轻轻摇晃,封易初单薄的影子投在地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逗你的。”千提取下腰间钱袋,中指勾着上面的吊绳,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先前说不要,我便将香囊改了改,制成钱袋自己用着。你想要的话,回头我再给你重新做一个。”

    “不必,”封易初缓缓抬手,声音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这个就好。”

    千提唇角动了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上他好不容易有些暖意的眸子,只好妥协,将那钱袋轻轻系在他腰间。她故意扯了扯嘴角,眼底透出一抹狡黠:“那……那你把你的钱袋给我。”

    封易初垂眸应了声,手指灵活地解开腰间系带,将钱袋轻轻放进她掌心。

    千提却不接,只是轻哼一声,微微偏过头去,发间那支菩提簪子在灯火光芒中折射出丝丝光影。

    见他茫然地望向自己,显然

    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千提跺了跺脚,催促道:

    “帮我挂上啊。”

    封易初恍然,修长的手指重新取过钱袋,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千提耳畔,他似乎有些紧张,滚烫的指尖几次碰到她腰间软缎,极细微的触感却让千提呼吸不自觉慢了一疏,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暧昧。

    淡淡的药香混着檀香萦满鼻翼,盖过了曾经的烟火味,她垂眸望向灯火在他脸上投下的细碎光斑,才忽然发觉,自三国停止交战后,他已有许久不曾碰过火药。

    “阿初。”

    “嗯?”少年正将钱袋系上,闻声抬眸,深邃的眼眸在灯火掩映中,比天上星宿还要明亮几分。

    “没事,回家吧。”

    千提牵上他的手,与他自灯海中漫过,二人的影子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她忽然觉得,若这般与他走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长灯尽头,国师府巍峨矗立,千提轻轻扣动门环,大门开启,她扶着他穿过长廊,回到房中,又让人将慕云琛唤来,将他的伤势重新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终于放下心来。

    “天色不早了,你好生歇息,我就在隔壁房里,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不要忍着,随时唤我。”千提送走慕云琛,坐在床沿,轻轻为他掖被子。

    被角被她卷起折叠,遮住了少年的身躯,只在最上方露出一个脑袋。墨发散落在枕上,封易初点头,谪仙般的面庞上明晃晃地写着“人畜无害”四个大字。

    蜡烛被轻轻吹灭,房门打开又合上,千提的脚步声在夜中一点点变弱。他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她进了房间。透过窗棂,走廊上映出的烛光终于消失,月光洒落大地,几缕照入房中,为万物覆上一层银霜。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中天,封易初才缓缓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简单的动作,却还是让他胸口疼得厉害,他皱了皱眉,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轻轻出门,未发出一丝声响。

    转至偏院,他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探子已然等候多时,听见声响,那人伏低了身子:“国师大人。”

    “查清楚了吗?”

    封易初倚着门站着,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胸前垂落的那枚菩提吊坠。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他却站在阴影之中,压低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属下已经查明,二皇子在牢中出事前,最后见过的……是丞相大人。”

    “知道了。”封易初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那人手中:“寻个可靠的弟兄,将这事办好。”

    “是。”

    男人领命,转瞬消失,徒留封易初一人的身影陷在黑暗中。片刻后,他微微垂眸,自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

    朔风卷着沙粒扑在破旧的茅草屋上,赵献捧着好不容易干活换来的米进屋时,头顶一片茅草正被风吹开,在屋外散成一片。

    他发出一声惊呼,匆忙放下那半袋大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将地上茅草一点点捡起,捧在怀中。

    数月前,他还是当朝九皇子,京都城中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却因一时差错,被贬为庶民,流放至此,连腿也在途中受损,未能得到救治,落下病根。

    一朝坠下高台,苦难磨平了他的棱角,正琢磨着如何铺回屋顶,忽然间,本就破旧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男子闯入院中。

    他下意识地丢开怀里的茅草欲逃,一桶泔水却先一步泼在了身上,其中一人揪住他凌乱的头发,“赵献,爷又来照顾你了,学声狗叫我听听?”

    赵献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欺凌,指节深深进泥里,两眼呆滞,一言不发,只盼着他们发泄够了,早些离去。

    但沉默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凌辱。

    “真当自己还是什么王爷?”长靴碾过他的手背,将上面的冻疮压得糜烂,那人狂笑出声,眉眼间皆带着怨恨和鄙夷:

    “十万将士因你惨死,先帝不杀你,已是仁慈,如今新帝即位,又有谁还会记得你?哟,还成天惦念着回京呢。”

    “他们又不是本王害的!是国师!是封……”

    赵献试图辩解,说话间,又一双脚踩在了他的脸上,缓缓碾压,直将他碾得面目扭曲。

    “你放屁!国师大人一人止三国战乱,何等威风,岂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还不是你私窃火药在先?若不是你,我父兄活得好好的,又怎会惨死?还一口一个‘本王’?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挫挫他的锐气!”

    男人举起木棍的手悬在半空,正要落下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将木棍打落。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匹骏马停在院前,驿卒翻身下马,腰间令牌泛着森冷色泽。

    “陛下有旨,大赦天下,院雍王赵献,既往罪责尽赦,着令其即刻启程返京,不得有误!”

    声音落下,那三名男子动作僵住,脸色煞白。

    “不可能!定是陛下念错了人!”其中一人忽然踹开脚边的泔水桶,桶中剩下的几点水溅在赵献脸上。

    话音未落,却见赵献缓慢而僵硬地抬头,被沙砾磨得红肿的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唇角渗出点点血珠,他狞笑着,双眸亮得骇人:“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等着!本王记住你们了!待本王回京,定要你们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雍王殿下,”说话间,驿卒已行至身前,“该启程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属下有一计”

    流放之地遥远,车马奔波,赵献回到京都之时,已是春末夏初。

    彼时天气正好,微风漫过国师府院墙,裹着槐花的甜香,封易初垂眸坐在青玉案前,玄色广绣垂如墨云,额间殷红花钿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晕。

    案头新送上来的奏折积如小山,他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压过纸页,袖口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恍若将一池月光拢在袖中。

    两名家丁屏气将藤椅放在他身侧,案上青瓷茶盏被微微震着,碗中泛起丝丝涟漪。

    封易初指尖仍扣着奏折,微微侧目,便见千提在椅中铺上一层软垫,已然蜷了进去,藕荷色裙摆在身侧堆成蓬松的云,她将脸埋在团扇大小的话本里。

    球球慢悠悠地爬到她身侧躺下,黑白相间的绒毛在风中轻轻颤动。她忽然打了个哈欠,葱白指尖捏着毛毯往小腹一盖。

    封易初唇角漾开不易察觉的笑意,墨玉般的眼瞳映着少女发间的菩提发簪,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时,连奏折上的字迹都好似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暖色。

    暖风掠过廊下风铃,远处槐花簌簌作响。

    一阵脚步声忽在这时传来。

    “国师大人,人已回到京都,如今正前前往皇宫觐见陛下。”暗卫单膝跪地,玄衣上落着几朵槐花。

    “知道了。”封易初指尖微顿,放下折子,转向千提,柔声道:“我入宫一趟。”

    千提正在话本上看到些羞人的桥段,眉眼弯成月牙状,忽然见他转过头来,生怕他看到话本上写的桥段,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话本合上,小脸通黄,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下去,“你早去早回。”

    “嗯。”封易初轻轻应了一声,起身,袍角带起的微风轻轻撩动千提的发丝,转眼便消失在她面前。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宫门口。他身子已好上许多,自车上下来,大步朝宫内走去。

    穿过层层宫门,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大殿门口,殿门紧闭

    着,小皇帝稚嫩的嗓音从中传来。

    “皇兄真是糊涂!你盗走火药意图陷害表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前线如此多将士,酿成如此大祸,朕如何能……”

    “陛下!”殿内传来“咚咚”两声,是赵献将头磕在地上,“当初是草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如今草民已改过,只盼着恢复爵位,做个闲散王爷,若能戴罪立功,在朝中谋个职位,为国效劳,更是感激不尽!”

    “这……”小皇帝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我背着您出宫看花灯?那时有刺客袭击,是我将您护在怀中。”赵献停顿片刻,道,颤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物,道:

    “这是母妃临终前留下的平安符,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无欲无求,只想常伴陛下左右。我二人一母所生,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啊!陛下!”

    “可是……可是你从前……”小皇帝似乎有些动摇,对上赵献发红的眼睛,又看着他那条伤腿,终是不忍,“若只是做个闲散王爷,那便……”

    “陛下!”话音未落,封易初推开殿门,大步迈入其中:

    “十万将士因其惨死,先帝更是被气得病重,早早殡天。赵献犯下如此重罪,至今未立寸功,却如此草率地恢复爵位,置死去的将士于何地?置先帝的在天之灵于何地?又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代?”

    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入袖中,他抬手一挥,一份奏折重重拍在龙案上,“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免其流放之苦,已是仁慈,满朝文物联名上书,皆言不可恢复其爵位,还望陛下莫要令忠臣良将心寒!”

    赵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咯咯作响:“你!好你个封珩,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是公报私仇,还是言明利弊,陛下心中自有定夺。”封易初转身向小皇帝行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或许是这番言辞说得太过激动,诱发了旧伤,他从怀中取出枚手帕,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素白的丝帕很快染上鲜血,片刻后他缓和过来,垂下手,染血的帕子不经意间在赵献面前晃过,道:

    “陛下仁德,赦免其罪已是天恩,若贸然恢复其爵位,定激起民愤,引得朝堂动荡!还望陛下三思!”

    小皇帝望着案上的奏折,攥紧了椅子扶手,良久,叹了口气:“国师所言极是!皇兄……你先出去吧,朕意已决!”

    赵献恶狠狠地瞪了封易初一眼,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地面被宫人擦得锃亮,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他深知自己如今无甚势力,掀不起任何波澜,只能拖着瘸腿,在侍卫的搀扶下蹒跚离开。

    宫外暮色渐浓,一名身形单薄的男子静静伫立。

    暮色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灰边,唯有腰间那枚褪色的雍王府腰牌随动作轻轻晃动,见赵献出现,他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雍王殿下。”

    来人名唤吴正,曾经是雍王府中最不起眼的侍卫。昔日赵献被贬为庶民,雍王府树倒猢狲散,许多人都已经离开,此番他回京,昔日部下之中还愿追随他的,已所剩无几,吴正便是其中之一。

    雍王府已被朝廷收并,赵献无处可去,跟着吴正来到了一处新居所。

    此处隐于京都一隅,虽比不上昔日王府奢华,但青砖灰瓦,倒也整洁,比起流放时居住的那漏风茅屋,实在是好上太多。

    吴正寻了名大夫来给他看腿,他前半生衣食无忧,流放时什么都不会,离了京都什么都不会做,好不容易赚些铜板,也只敢想着买些米面糊口,身上的腿伤一直拖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

    看着吴正送走大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他裤腿上挽,赵献眼眶有些发热。

    “我如今已是庶民,你自有新的去处,何必跟着我受苦?”

    他沙哑着嗓子发问。

    吴正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干伤口处的浓,为他上药:“王爷天纵奇才,在属下心中,您才是这皇位的最佳人选。”

    “休得胡言!”赵献神色一凛,眼眸微微颤动,厉声呵斥:“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

    “属下不过肺腑之言。”吴正手中动作未停,指腹擦过赵献腿骨处凸起的棱角,语气坚定:

    “王爷是龙是凤,是天上翱翔的雄鹰,纵然如今陷入泥潭,羽翼沾血,在属下眼中,依旧是翱翔九天的王者!”

    “你……唉!”赵献猛拍大腿,心中动容,遗憾道:“若是父皇也这般想就好了……”

    吴正将头埋得更低,添油加醋道:

    “先帝识人不清,埋没了殿下这般栋梁之才。想那国师不过是个外戚,凭什么把持朝政?陛下年幼无知,又怎担得起江山社稷?”

    “好!好!”赵献仰头大笑,笑着笑着,一滴热泪砸在吴正手臂上:“凭什么!父皇糊涂!凭什么将江山交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他垂打着残缺的右腿,腐肉翻卷处渗出黑血。

    吴正低头换药,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尚且年幼,在朝中也无甚权利,倒是不足为惧,倒是国师……他若活着一日,只怕您这辈子都……”

    “你说什么?!”赵献突然抓住吴正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吴正声音戛然而止,纱布裹住伤口的动作一停,低下头去:“是属下失言了……”

    赵献猛的扯住他的衣领,凑上前去,两人鼻尖几乎相抵:“说下去!”

    吴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勒得脸色发白,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精光,然而赵献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不曾注意。

    “殿下若是能除掉国师,届时新帝年幼,难掌大权,您这身份,到时候是自立为帝,亦或者将其当作傀儡在背后掌权……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哈哈哈哈哈!”赵献大笑几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笑容凝在脸上:

    “只是这事说得倒轻巧,国师府守卫众多,封珩又身怀武艺,我如今一没权二没势,如何能除掉他?”

    吴正微微仰头,压低声音道:“属下倒有一计……”

    “说!”

    吴正道:

    “国师自幼对长公主之事分外在意,数月前,不知是因为何事,只听说当年一案的凶手似乎只是个替死鬼,他突然开始着手调查长公主一案的隐情,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听说卧床好几日才能下地走动。如今他虽说伤势有所好转,但已是大不如前。殿下若是愿意,何不用长公主之事相要挟?设法让他单独赴约,届时要除掉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长公主……呵,那个女人吗……”赵献想起殿上封易初咳得染血的帕子,攥着吴正衣领的手猛地松开,喃喃自语,“可我又怎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吴正凑在他耳畔,坚定道:“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当年之事,又有几个人真正清楚。这事只要您自己相信即可,到时候再伪造些证据,要骗过国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骗过他……当年之事,确实可以好好利用……”赵献摩挲着下巴,忽然再度大笑起来,眼中寒光闪烁,自言自语道:

    “封珩,我原不过想回京做个闲散王爷,是你步步相逼要将我置于死地!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这江山,迟早是我的掌中之物!”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别……”“晚了”……

    晚风摇曳,封易初离开皇宫,回到国师府时,夜色已将皇城浸透。

    修长的手抚上房门,他轻轻推开。

    房中烛火昏黄,千提蜷在贵妃椅中,藕荷色裙摆铺满椅面,右手自然垂落下来。身前的地面上,白日翻看的话本倒扣着,几页纸被窗棂吹来的风拨得轻轻晃动。

    少女睫毛轻颤,呼吸绵长,在暖融的烛影里睡得恬静。

    封易初放慢脚步,玄色长袍掠过门槛,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

    他俯身将人抱起,千提嘤咛一声,双臂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脸颊在他身上蹭过,呢喃着:“你回来啦……”

    带着困意的尾音在他耳畔轻挠,软糯得像新出炉的桂花糕。

    “嗯。”

    封易初将人小心地放在床上,锦被裹住少女单薄的肩头,却见千提勉力撑开杏眼,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蒙着层迷蒙的薄雾:“用膳了吗……”

    “在宫中已用过。”

    封易初替她掖好被角,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脖颈,指尖凉意惊得千提缩了缩脖子。

    她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翻身将脸埋进软枕。

    “那便好……”

    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封易初唇角漾开一抹笑意,行至贵妃椅旁边,俯身。修长的手指捏起话本,烛光在他冷白的指尖流淌,映得纸上绘制的春宫图愈发刺目。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图中交缠的身影时,他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姿势,从前倒是没尝试过。”

    床榻上的千提听见他这句话,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衣领因几次翻转而微微松开,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她揉了揉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懵懂:

    “那试试……”

    声音逐渐减小,意识很快再度消失,话未说完,便已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下人进了房,内室中隐约传来水声,她不甚在意,继续缩在被窝间。

    意识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那水声戛然而止,房中静悄悄一片,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传到她耳边。

    朦胧间,床边一重,有人在她身侧坐下。

    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灼热目光,千提强撑着睁开眼,顺着他搭在床边的手往上看去。

    暖黄的烛光中,少年着一袭素白色里衣坐在床沿,正由上而下打量着她。

    他显然刚沐浴完,身上蒸腾的水雾还未散尽,素白里衣半透出水痕,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绝美的身体轮廓。几缕墨发被水汽打湿了,垂落脸颊两侧,额心花钿殷红似火,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千提目光撞上他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眼眸,只觉得呼吸一滞。

    少年睫毛微微颤动,其上凝结的细碎水珠随着动作轻轻坠落,顺着脸颊、下巴,蜿蜒至锁骨处。

    半敞的衣襟下,紧实的肌理若隐若现,他半倚着床榻,姿态慵懒梳理,恍若不食烟火的谪仙,偏又在衣袂半解间泄漏了几分惑人的春意。

    “不睡了?”烛火在纱帐间投下细碎光影,封易初指尖缠绕着她一缕青丝,发尾扫过千提发烫的耳垂。他微微眯起眼睛,眸中暗潮汹涌。

    千提睡意全无,眨了眨眼睛,“你这般勾引我,叫我怎么睡?”

    “分明是夫人先将我心勾走的。”他忽然倾身向前,玄衣垂落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哪……哪有……”鼻尖萦绕着他沐浴过后清冽香甜的气味,若有似无的情欲混杂其中,千提呼吸骤然急促。

    近在咫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封易初身子倾斜着,锁骨处未干的水珠顺势滑落,消失在半敞的衣襟里。

    “不是你说要试试的么?”

    声音低哑,如同被蜜糖浸透,温热的气息轻轻擦过她泛红的耳畔,惊得她下意识瑟缩。

    “试、试什么……”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千提大脑一阵放空,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眼眸婉转,瞥见床边那本话本,才恍然大悟,羞红了脸:“不、不行……唔……”

    话音未落,却被封易初修长的手指扣住下颔,不得不与他对视。

    “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当初你说这番话时,可不是这般害羞。”他指尖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还是说,夫人想要的,远比这话本上更多?”

    “不、不是……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下的……”千提被迫仰着脑袋,眼神却向下,瞥向他的胸口:“再说了,你的伤还没……”

    “好了。”他突然攥上她的手,带着她将手向上移动,穿过里衣,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

    他的心脏跳动着,手心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千提脸颊又红上几分。

    慕云琛亲配的药效果不同寻常,那块疤痕却已完全褪去,只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颜色很浅的细纹,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那里曾受过如此重的伤。

    “都两月过去了,早好了。”他微微垂下脑袋,眼中蒙上一层雾霭,与平日里高高在上令人遥不可攀的姿态全然不同,反多了几分委屈:

    “可是上次没能让你满意?若是如此,我这次一定比先前更……”

    千提脑海中浮现出上次房中相处的旖旎画面,心头一紧。毕竟第一次便已经这么……她实在不敢想象,他口中的“更”会是什么模样,忙道:

    “满意!满意!”

    话音未落,封易初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既然夫人满意,这次便照着话本上的来罢。”

    纱帐无风自动,烛火因他这动作忽然剧烈摇晃,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

    千提想到话本上纠缠的画面,脸上涌现一抹绯色,慌乱偏头。

    “乖,别动。”

    见她下意识瑟缩,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按在枕侧。指腹擦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千提仰头望着他,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长袖一挥,一阵风吹过身旁蜡烛,光影明灭间,封易初低头含住她的耳垂,齿尖轻摩,细微的触感引得她身子轻颤。

    “说好了要试的。”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仿佛能蛊惑人心,“夫人可不能耍赖。”

    话音未落,便吻住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舌尖深入,尝到她口中的甜香。

    千提双手下意识地揪住他的里衣,布料摩擦,窸窣作响。封易初轻笑一声,翻身将她压得更紧。

    烛火已然熄灭,月光倾洒而下,将二人纠缠的影子投在帐上。

    他手指勾住她寝衣系带,轻轻一扯,布料顺着雪白肩头滑落,像剥粽子似的将她层层拨开。

    微凉的指尖自她腰侧滑过,引得她身子躬起,又在她难耐的轻哼中,沿着敏感的腰线一路向下,所到之处,细腻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还说不是在勾人。”他咬着她颈间的软肉,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道道红痕,声音混着轻笑和喘息,“这般反应……”

    话未说完,便被千提慌乱的吻堵住。

    她羞得厉害,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小舌漫无目的地在他口中游走,手指因紧张而紧紧将他扣住,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肌肉。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声,扣住她的后脑,指尖在她发间摸索着,加深了这个吻。

    帐中温度节节攀升,连月光都仿佛被蒸得发烫。

    千提仅有的一丝主动也在他猛烈的攻势中化为被动,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撩拨着她的唇,连舌头也被他挑逗着,只剩本能的回应。

    这般吻持续得太久,直到她双唇都被吻得有些麻木,他终于将她放开,薄唇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在细腻的肌肤上烙下桃红的印记。

    这般样子……明日若是被景秋看见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千提舔了舔唇,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正这般想着,他托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些力,将她的头抬起。

    “夫人真美。”他自喉间溢出低哑的赞叹。

    千提脸颊早已绯红如霞,听见他这句话,浑身上下更是热得厉害。

    她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却换来他更有力的压制。

    封易初轻笑一声,咬住她的耳垂轻轻拉扯:“这么着急?”

    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已经覆上她柔软的肌肤,指腹轻轻揉搓,细腻的触感撩拨着她的心弦,引得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嘤咛。

    喘息声逐渐粗重。

    封易初撑起身子,半敞开的里衣滑落至臂弯,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与腹部紧实的肌肉。

    月光洒落在冷白的肌肤上,少年半张脸陷在月光下,半张脸沉入阴影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里对旁人的清冷疏离,眼中燃烧着人类最基本最炽热的欲望,仿佛堕入凡尘的魔神,危险而诱人。

    “话本上,画的是什么样的?”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灼热的目光带着不容掩饰的侵略性,让千提羞得别过头去。

    这次他却没再将她的下巴摆正,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胸口,“看着我,千提,看着我。”

    “嗯……”千提转过头,呼吸急促。话音未落,他再度俯身吻住她,这次的吻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掠夺的意味。

    “话本上,是怎样的?夫人,好好想想。”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她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千提下意识动了动腿,却还是觉着羞得慌,刚张开的唇又合上,一言不发。

    “夫人真是愈发害羞了。”封易初轻笑一声,手掌在她身上游走,所到之处燃起阵阵战栗。

    指腹摩挲着肌肤,缓缓向下,千提猛地弓起身子,“别……”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抓住她的双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咬上了她的耳垂:

    “晚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欲拒还迎的情趣

    他在她耳边低语,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

    肌肤上。

    千提还想再说什么,双腿却已被高高抬起,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这样吗?夫人。”

    “啊……”千提紧抿双唇,自喉间发出一声嘤咛。

    上次一番尝试,她尚未缓过神来,便出了景秋这档子事,两人虽睡在一起,却各怀心思,自然没了这些想法。

    后来好不容易洗刷了景极的冤屈,他又为长公主一事身受重伤。她怕晚上翻身弄疼他,一直都与他分房睡,直到最近他伤势好转,才重新宿在一块,这种事,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弄疼你了吗?”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头,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温柔。

    “不疼……”千提摇摇头,紧咬下唇,小声道:“就是……不太习惯……”

    几缕月光透过窗棂缝隙照入屋内,洒下一片银白的溪流。他闻声将她放开,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腿重新接触床榻,身体得到片刻的放松,千提长长呼出一口气,腰肢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他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脱离床榻,这个动作惊得她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足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额前碎发垂落,沾着薄汗的发丝拂过她泛红的脸颊,情。潮翻涌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

    “抱紧我。”他将她抱进怀中,贴着她耳畔呢喃。

    床头纱帐无风自动,她咬住他的肩头,齿痕在冷白肌肤上绽出绯色痕迹,与她脖颈间的红印遥相呼应。

    一片云朵悠悠自夜空飘过,将月光遮挡了片刻。明暗交替间,封易初抬起她的腿勾住自己腰侧,这个角度让千提猛地仰头,青丝如瀑,垂落在后背,又在他膝上摊开。

    他望着她因动情而氤氲出水汽的眼眸,咬住他下唇的动作微微一滞,缓缓离开她的唇畔。

    “疼?”

    床帐轻轻晃动,千提意识在海洋里浮沉,下意识摇了摇头。

    “乖,若是有任何不适,不要忍着。”

    耳畔传来他的低喃,千提点了点头,感受着她的掌心覆在自己后颈处的安抚,眼神逐渐迷离。恍惚间她看见他的墨发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角,将额心花钿衬得愈发摇曳。清冷如谪仙的面容被情。欲染上绯色,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勾人心魄。

    “我这般表现如何?”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轻啄她红肿的唇瓣。

    “你……你讨厌……呃啊……”

    “不是夫人说要试试的吗?”他指尖抚过她的脊背,感受到他在怀里微微发颤,浅笑着将她搂紧了些,下巴蹭过她凌乱的发顶嗓音沙哑中带着温柔,尾音又暗藏蛊惑:“明明上次……”

    “别……哈啊……别说了……”

    千提慌乱去捂他的嘴,却被反搂住手腕,按到在枕侧。青丝在床榻上散落,他抬手将其挽之一旁,将她微微侧翻,自己也跟着躺下,自身后与她相拥。

    “千提。”他凑在她耳畔,忽然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刻意压低,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

    “嗯……”

    “明日,寻个理由,离开京都。”

    “啊……”千提喘着粗气,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强扭着脖子回眸,瞥见他严肃认真的模样,眼中的迷离之色才逐渐褪去,转为清明,“阿初……呃啊……不、不要……”

    “乖——”他紧紧将她拥进怀中,在她耳畔小声解释:“近来京都恐有大事发生,赵献与我有私怨,难免不会对你下手。”

    “不要……呜呜……阿初……不要……”她喘着气,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声音虽带了哭腔,在外人听来,也不过是夫妇间欲拒还迎的情趣罢了。

    “我不会有事的。只是你在这,若是有什么危险,我难免要分心。我答应你,待事情稳定,便将你接回来。”

    千提再没说话,只是低低呜咽着。

    纱帐停止舞动,呼吸声逐渐恢复平静,他穿好衣裳,打了盆温水进来,轻轻将

    与她面对面躺着,将她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

    千提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手指抵在他肌肤上,缓缓落下几个字:

    “我等你接我回来。”

    如若真的有大事发生,她不希望自己,会成为他的累赘。

    *

    翌日,清晨。

    “说!是谁!”

    昨晚折腾一夜,封易初睡得沉些,听见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千提着一袭翠色纱裙站在不远处,攥着他外袍的手微微发颤。

    “说啊!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

    封易初微微蹙眉,便见千提猛地抬手,将那件衣服甩了过来:

    “我好心帮你收拾衣物,可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身上怎么会有别的女人的香粉味!”

    封易初低低笑了一声,起身欲揽她入怀,却被她侧身躲开。他恍然,指尖轻点鼻尖,配合道:

    “昨日宫中倒是有个宫女从我旁边经过,险些摔倒,我不过顺手扶了……”

    “扶?”

    千提打断他的话,一跺脚,随手抓起床边放着的话本子便朝他砸去。话本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自空中划过,砸在他的腿上,又滚落至地面。

    “话本里都这样写,姑娘险些摔跤,俏公子上前搀扶,二人一见钟情你侬我侬,很快便私定终身……说到底……原来我才是那个外人,今日你扶她,明日莫不是要将我休弃,转与她同床共枕?!”

    杏眼中染上一层水雾,她声音颤抖着,落下一滴泪来:“难怪你昨夜回来时那般殷勤,原来是被别的女人勾得动了心,到我这寻快活了!”

    “不是……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封易初将人拉得跌进他怀里:“书上写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我日日入宫,若真与她有什么,早有了……”

    “你还敢说!”千提挣扎着锤向他的胸口,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床榻。

    封易初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呼吸交织间,眼底泛起无奈又宠溺的笑:“怎么成我错了?”

    “放开我!”千提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借着他愣神的功夫,挣开了他的束缚。

    封易初依旧维持着那副清冷之态,只是眼中闪过无奈:“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只是无心之举,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番话,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了?”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千提气得全身都在抖:“当初与我拜堂时,你口口声声说着会对我好,如今呢?这才过去多久,便觉着我无理取闹了?”

    “够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我每日处理政务已然疲惫不堪,不是回来听你胡闹的!”

    千提呆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心寒苦笑:“好!好得很!既然我让你心烦,那我走便是!”

    “你敢?!”

    封易初伸手去抓她,却只扯到一片衣角。千提猛地将他甩开,冲向房门。

    “砰”木门被重重摔上,将房中木柜上摆放的瓷器惊落在地。

    *

    “所以,你又跑了?”黎谨又一次在城外见到千提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听见她的回答,好半天才缓过神,不可置信道:“就因为一宫女,你就跑了,你真跑了?”

    “什么叫就因为一宫女?”千提拉着景秋在她身边坐下,气鼓鼓道:

    “我看的就是一个态度,他若是能好好解释,我怎么可能还与他生气?结果呢?没说两句他便板着张脸,哼!我才不惯着他!”

    她眼珠一转,跳过这个话题,道:“我来的时候,见路边桃花都开了,正准备安定下来与景秋一起摘些,你要一同前去吗?”

    黎谨磕着瓜子,翘着个腿,往台上看了一眼,说书人的故事正讲到最精彩之处:“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千提点点头,拉着景秋一同离开。

    黎谨将磕好的瓜子壳聚成一团,随手又自盘中抓上一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说书先生瞧。

    余光好似瞥见有一道黑影跟在千提身后,她眨了眨眼睛,偏过头来,千提与景秋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方才一闪而过的那道黑影,仿佛只是她一时眼花产生的错觉。

    *

    另一边,丞相府。

    “这是此次参与科举的人员名单。女子科举制度方施行不久,各方面措施都还有待完善,读书习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参与科举的更是寥寥无几,索性也是开了先例。”

    顾衍之捧着名册进屋,一眼便看见画扇紧皱的眉头。他抿了抿唇,上前,将东西放在案上,行至她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什么事又惹你烦心了?”

    “赵献最近在京都暗中联络旧部,还有……千提又跑了。”画扇手指轻扣书案,道:“他这是引我上钩呢。”

    “那你当如何应对?”

    “先隔岸观火吧,当年之事发生时,赵献尚且年幼,寝宫离事发地很远,其中内情,他应当并不知晓。只是……”

    画扇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沉下眼眸,“只是关于长公主的另一件事,我不知他是否与二殿下一样……如若知道,那我便留不得他了。”

    布着剑茧的手自屉中取出个精致的匣子,木盖轻启,两则明黄的圣旨安静躺在其中。

    其一,废国师。

    其二,立新帝。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任何一道圣旨面世。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暮春的风卷着海棠残瓣掠过朱窗,在檀木案上积了一层胭脂色。案头香炉之中青烟袅袅,他执笔的手忽然顿住,抬眸,看向身前躬身站着的男子。

    “这么大个人,丢了?”声音仿若林深处最幽深的古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侍卫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夫人同景秋姑娘去桃林,街头人多,她们二人混在人群中,一不留神便……不、不见了……”

    他说着抬眸,小心翼翼地瞥了封易初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只是执笔的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手背上泛起青筋。

    “大人……”

    “吴正那边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墨发被穿堂风掀起几缕,额心花钿在肌肤上殷红若血。

    另一名侍卫上前一步,答道:“回大人,吴正自三天前最后一次会面后,便彻底没了消息,只怕是……”

    “国师大人!”

    话音未落,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宫疆甚至顾不得敲门,疾步踏入房中,呈上一封信:“大人,有人让我将这东西给您……”

    修长的手接过信纸,封易初垂眸时,广袖堪堪遮住他微微发抖的指尖。纸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已什么都写明。他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再抬眸时,眼中泛起丝丝杀意。

    原本还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

    手中信笺被揉成一团,封易初起身离开房间。

    “大人……”宫疆的手悬在半空,欲言又止。

    “不必。”封易初声音冷得仿佛自冰中淬过。转身,广袖带起的微风将地面的花瓣卷起。

    信上只让他一人前往,约定的地点,在前雍王府。

    赵献被贬为庶民后,雍王府本被朝廷查收。但前些日子赵献又进宫哭诉了一回,小皇帝念及兄弟之情,便将这宅子还给他容身,不过依照礼数,门上的牌匾早已撤下。

    自回京后,他便四处联络旧部,可如今这局势,无人愿意与他扯上关系,只是总有几个旧时落了些把柄在他手上,恐他走投无路鱼死网破,送了些银钱过去。赵献便用这些钱,招揽了一批死士。

    这些消息,还是吴正潜伏在他身边时传出来的。但如今,他已几日没了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日光斜照下,雍王府的匾额处空空荡荡,蛛网遍布。大门半掩着,显然是为他准备。跨过门槛,前院许久无人打理,草木丛生,青石路上落了层灰,被风一吹,灰尘直直涌入肺部。他捂着胸口,稍稍停顿片刻,待旧伤之处的不适感消失,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前院,行过长廊,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空地四周围满了带刀死士。

    封易初老远便瞧见赵献站在其中,手中匕首泛着冷光,匕首刃端抵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千提双手被束缚着站在他身边。

    看见他过来,千提身子动了动,却被赵献恶狠狠地拽回。

    口中被块帕子堵着说不出话来,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冲他不住地摇头,杏眼之中氤氲着水汽。

    “放开她。”

    封易初缓缓朝二人逼近,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寒气,让赵献攥着匕首的手稍稍一抖。

    “站在那!若再往前,我便一刀了结了她!”

    封易初停下脚步,再未上前,只是缓缓沉下眼眸,视线紧紧落在千提身上,生怕赵献动她分毫。

    一把短剑被丢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赵献警惕一笑,抬了抬自己半瘫的右脚,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

    “用这把剑,废了你自己的腿!”

    千提身子一哆嗦,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在这时夺眶而出。

    视线中,少年毫不犹豫地俯身,探出手去,墨发倾落而下,遮住了他如仙如画的容颜。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亦不曾瞧见她满面的泪水。

    阿初不要……

    千提无助摇头,想哭,想喊,想让他离开,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

    指尖触碰到剑柄,他稍稍一顿,将其捡起,对准了自己的右腿。

    “对!就是这样!刺下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右手缓缓抬起,在空中划过。

    千提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之中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并未出现,反倒是什么东西在空中极速飞过,带来阵阵破空声。

    抵在脖颈间的剑倏尔离开,伴着赵献一声痛苦的喊叫,一双有力的手环在了她的腰际。

    千提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与此同时,余光之中,一道刺目的火焰霎时腾起,直冲天际。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几乎要将她的耳膜炸裂,周围建筑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碎屑与血肉横飞,方才围蹲在附近的一众死士,也早在顷刻间殒命。

    与几月前,宫中那批叛军一般,在顷刻间,被炸成了碎块。

    “找死。”声音在耳畔响起,泛着森森冷意,与他平日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

    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他取下她口中的帕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而后侧眸,目光下移。

    “现在,轮到你了。”

    四周火焰尚未熄灭,木块燃烧着,热气灼烧肌肤,让千提额上不自觉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千提顺着他的眸光看去,便见方才还一脸得意的赵献倒在地上,原本健全的左腿上,那把短剑扎在其中。

    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下,他疼得面目狰狞,听见这句话,身子哆嗦了一下,拖着两条腿想要逃离,站都不曾站稳,便直直摔在地上。

    几番尝试过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逃不了了,朝地上一跪,求饶道:“表弟!表弟!是表兄的不是!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

    “阿初,”千提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两眼泛红:“他的人,伤了景秋……”

    “你那侍女自己挡剑受伤的,与我何干!”赵献狠狠瞪了她一眼,努力扯出一抹讨好的笑,“表弟,你莫要为这贱妇伤了我二人的和气,你我才是一家……”

    “贱妇?”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钳住了他的下巴。语气慵懒,俨然一副不急不缓的态度,声音却泛着无尽的冷意,“再说一遍,嗯?”

    “我……我错了!我错……啊!”

    腿上的短剑被狠狠拔出,落下一个骇人的血窟窿,鲜血自其中喷涌而出,在封易初玄白色的外袍上留下一片血迹。

    白色之

    处被染得猩红,玄色之处,转为颜色更深的玄色。

    赵献却顾不得喊疼,只是强忍着,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我错了!我真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错了……求你了……求你……”

    他不知一连说了多少个“求你”,直至嘴唇因失血变得惨白,抬眸,对上封易初无甚波澜的眸子,才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是非死不可。

    “你当你是谁!你个贱种,就凭你也配杀我?!”他破口大骂。

    幼时世人皆认为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他那几个表兄经常用“贱人”称呼她,舅舅不在时,叫他“贱种”,也是常有的事。

    封易初挑了挑眉,全当没听见这句话,只是钳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收紧了些。脖子稍稍一歪,他眯起眼睛:

    “说说,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鲜血自赵献嘴角流下,他狞笑两声,“哈哈哈……与那贱妇有关的事,你想知道啊?”

    “她从未抛弃过任何人,你不能这么叫她。”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能叫了?哈哈哈……贱妇贱妇贱妇!啊……贱!妇!”赵献骨骼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却还是不甘示弱,一遍又一遍唾骂着: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不会真以为她有多干净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封易初沉下眼眸。

    “哈哈哈哈……看来你真不知道啊,也对,封庭渊那老家伙可是爱她入骨,什么都接着,什么事都替她瞒着,又怎么可能将这事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封易初眼中终于涌起阵阵波涛,呼吸也因这话变得有些沉重。

    “想知道啊?哈哈哈哈,那我便告诉你——”赵献狞笑着,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那女人出嫁前便不守妇道,极不检点,你根本就不是……呃……”

    忽然,一把剑自远处飞来,直直刺入他的心脏。赵献眼眸瞬间瞪大,倒在地上,瞳孔涣散,再没了半点动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千提低呼一声,下意识捂住嘴,还未说话,便被封易初护至身后。

    下一刻,一抹粉色的身影自大火上掠过,画扇足尖点地,跃至赵献身后,将那把剑取下,攥在手心。她身子挺立着,昔日眼中的温柔不复存在,反换上一抹认真之色。

    封易初瞥了赵献的尸体一眼,抬眸看向画扇,眼中好不容易被赵献一番话搅起的波澜褪下,只剩一抹早已看透的淡漠:

    “在附近看了那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不是你想让我出来的么?”画扇轻笑一声,一手仍攥着剑,另一只手朝前一伸。圣旨一端被她攥着,另一端垂落,展示出上面的熟悉的字迹。

    “现在,停手,回你的国师府,做你该做的事,再不插手此事。否则——”

    她长袖一挥,一道剑光闪过,不远处一棵本未被火药波及的大树顷刻间被劈断,顺着整齐的断口滑落在地。

    “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四周被火焰燃烧正盛,滚烫的空气萦绕在四周,炙烤着几人的肌肤。

    千提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瞥见画扇手中冒着寒光的长剑时,凉意还是自脚尖蔓延全身。

    她挪了挪脚,想说些什么,封易初却攥住了她的手腕。

    “千提,”他轻声开口,没有回头,“此处离沈将军府最近,你去找人过来灭火,而后让他们在这府里找找,看是否能寻到一个叫吴正的人。”

    “可是……”千提知他这是想故意支开自己,欲言又止。

    “这火势如此之大,若是蔓延开来,烧死一个吴正不说,恐怕周边住民都要受到牵连。乖,快去。”封易初攥着她的手收紧了些,依旧是同往日一般温柔的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再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千提抬眸,自侧后方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被热气炙烤得微微发红的耳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裙角,少顷,终是松开。

    “好。你……小心些。”

    说罢,她提着裙子,绕过周身肆意燃烧的大火,小跑着离开,

    “好了吗?”画扇见千提的身影逐渐消失,这才开口。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好了。”

    他轻笑着,倏尔抬手,画扇以为他携着暗器,下意识侧身躲开,转身之际,却并未听到料想中的暗器破空声。

    “你……”

    下一刻,手中圣旨忽而自燃,黄色的火焰伴着大量白烟,在明黄丝绸上升腾而起。轴柄连接处被烧得断裂,余下部分自半空落下,顷刻间,便成了灰烬。

    “如今圣旨已毁,你能奈我何?”

    “……”初夏的风裹挟着无尽热意吹来,将灰烬卷至空中,画扇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热浪蒸腾间,那把剑已有些发烫。

    忽而,她素手如雷,长剑一瞬间发出,裹挟着灼热气浪,直取封易初面门。剑身滑坡空气,发出一声锐响,明晃晃的剑身倒映着四周火焰,映得她眼底寒芒更甚。

    “你若执意如此,也休怪我不念旧情!”

    封易初眼睫未动分毫,侧身避开,脚下突然发力,靴尖轻挑,踢起地上那把染血的短剑,攥在手心,抵挡住画扇又一记重击。

    短剑与长剑相撞的刹那,丝丝火星溅出。

    封易初手腕轻转,腰间一把软剑忽而出动,如银蛇一般,与画扇的剑绞在一起。

    “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声音清冷如碎玉,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呢?”

    画扇后退一步,剑身飞快一转,自软剑的围绞中脱离。美眸缓缓下压,她并未作答,只是调转身形,再度出剑,这一次的速度却比方才还要快,攻势猛烈,显然是认真了起来。

    封易初长袖翻飞如蝶,左手短剑格挡,右手软剑辅助,却在触及她剑影的刹那,被她精准挑向半空。

    “咳……”封易初踉跄后退,捂住胸口,发出一声低咳。

    画扇却并未停下攻势,剑尖再度袭来,封易初旋身躲开。寒光擦着耳际掠过,他长靴碾过地面,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长剑却又破空而来。

    封易初侧身急闪,肩头却被剑尖挑开一道伤口,鲜血自其中流淌而出,将肩上那一块锦缎染得猩红。

    “我说过,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画扇的剑悬在半空中,“回你的国师府,此事,永不插手。”

    捂在胸口那只手缓缓挪开,封易初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除非,我死。”

    他足尖再度挑起那把软剑,朝画扇甩出,却见画扇手腕轻转,长剑在空中划过,软剑被卷着自他手中脱离,飞入火海。

    “你若是不

    怕死,我可以成全你。”

    说罢,长剑如雨点般朝他袭来。

    若在平时,他虽不是她的对手,却也能与她打上几个回合。但如今他重伤未愈,手中又没了兵器,显然招架不住她这般猛烈的攻势。

    火海中,少年的身影愈发狼狈,他不断后退旋身,企图躲开攻击,却只是左右支绌,很快便在她的攻势下失去章法。

    玄衣白袍千疮百孔,无数伤痕遍布其上,往外渗血。

    四周火焰依旧不曾停歇,画扇长剑如影随形,在他后背、手臂、腰侧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阿姐!”一道熟悉的少年音忽然响起,慕云琛踏空而来,挡在封易初面前:“阿姐!别打了!他现在的身体,怎么……”

    “让开……”封易初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冷声开口。

    “易初……”

    “让开!”封易初咬牙抬头,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倔强的光,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虚弱。

    慕云琛站在原地,拳头攥紧又松开,往旁边挪了几步。瞥见少年唇角渗出的血迹时,他终是不忍,将腰间的剑抽出,掷向摇摇欲坠的封易初。

    玄白锦袍下渗出的血已经将暗纹染成黑紫色,封易初抬手接剑,指节在剑柄上烙出深红血痕。

    “还不死心?”画扇冷笑一声,长剑化作漫天剑影,却见封易初忽然挥剑朝她袭来。破空声在耳边响起,她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第二剑、第三剑……

    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伤口不断渗血,将玄白色长袍染成玄红色。

    “你疯了!”画扇咬牙撤剑,方才她攻势虽猛,却招招避开要害,伤口多,看着虽有些骇人,回去多修养些时日,也无甚大碍。可若是照他如今这般攻势……

    她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视线中,少年倚剑而立,双目中倒映着周身烈火,单薄的身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封易初冷笑一声,用剑撑着身子,勉强站直,稍微缓和了些,执剑的手又再度抬起。

    “易初!停下!想想千提!”一道熟悉的男声自远处响起。

    听见“千提”二字时,封易初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之色,手臂垂落,他用剑撑着身子,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顾衍之穿过火海而来,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画画只负责实施先帝对你设下的第二道禁令,如若你继续插手此事,就算画画放任你不管,后面也还会有第三道。”

    他在他面前站定,喘着粗气:

    “我虽不知道第三道禁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敢保证,第三道禁令出动,你,一定会后悔。”

    “禁令……”封易初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几声,忽然看向顾衍之:“所以,当年的真相,你也知道,是吗?”

    “我……”顾衍之张了张嘴,对上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旁火焰肆意燃烧,在封易初眼底映出一片猩红。原本澄澈如寒星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蒙蒙的水光,像是笼罩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残月,透着蚀骨的冷意与绝望。

    “这些,都是舅舅让你们做的吧?”

    “易初……”

    封易初缓缓抬头,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消失。

    长公主遇害,真相却被掩盖数十年,他从前以为,舅舅对这事的真相是不知情的,不然怎么忍心让她背上一个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骂名?不然,怎么能忍心,让她因为这些罪名,不能风光下葬?

    可直到刚才看到那道圣旨起,他才明白,原来当年真相,舅舅一直都是知情的。

    知情,却任她枉死。

    知情,却让她担下骂名。

    知情,却连他知道真相的权利都要剥夺。

    “亲人,朋友……到头来,所有人都知道,却所有人,都将我一人蒙在鼓里……呵……”

    火舌舔舐着少年布满裂痕的长袍,他单膝跪在滚烫的青砖上,木屑碎石嵌入皮肉也浑然不觉。手中长剑深深刺入地面,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亲人、朋友……欺他,瞒他,弃他……

    天地之间,可曾有人,真心相待……

    喉头涌上的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胸口的旧伤因强行运功而加重,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着撕心裂缝的疼痛。

    “阿初!”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忽然间,一道熟悉的惊呼传入他耳中,将他涣散的意识拉回些许。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封易初猛地抬头,却因动作太过猛烈而咳出大片血沫,腥甜气息呛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朦胧的视线中,着翠色罗裙的少女穿过重重火海朝他奔赴而来,发间菩提簪在火焰映照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染血的睫毛剧烈颤动,漆黑瞳孔中重新燃起微光,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京都街头,秋意正浓时,少女也是这般,穿过茫茫人海,来到他的身边。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世间人千千万,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千……提……”胸口疼得厉害,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念出她的名字,破碎的字音混着血沫自喉间溢出。

    “我……没……事……”

    握着剑的手暴起青筋,勉强撑起的身体却不停颤抖着,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湮灭。

    他脚步踉跄着,勉强挪动两步,喉间突然泛起一片腥咸之味。眼前被一片猩红覆盖,一口鲜血自胸腔涌出。

    指尖的手无力松开,双腿终于失去支撑,他直挺挺地向身侧倒去,重重地倒在爆炸引起的废墟之中,伤口嵌入瓦砾,与胸口的疼比起来,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眼前的世界在极速旋转,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千提惊恐的瞳孔与张开的唇瓣,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80章 第八十章“真相,重要吗?”……

    国师府。

    纱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千提坐在床沿。

    床上的少年静卧着,发间银冠早已不见踪影,墨发在枕畔散开,几缕停在苍白的脖颈间,愈发将他衬得憔悴。

    染血的玄白色外袍已然褪下,换上一身素色寝袍。他手自然地放在身体两侧,腕间无意露出一截被药汁浸透的纱布。

    千提紧紧拉着他的手,声音有些沙哑,显出几分焦急之态:

    “你不是说他气息平稳了吗,怎么还不醒?”

    “从脉象上看,这个时辰是该醒了啊,怎么会……”慕云琛在他身侧站着,挠了挠头,又弯下腰,手指触上那冰凉的手腕,重新把了遍脉,“不应该啊……”

    话音未落,千提忽道一句“醒了”,他垂眸看去,正瞧见少年微微动弹的手指,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初夏的阳光透过纱帐照射而下,在床上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封易初睫毛剧烈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是睁开了双眼,那双往日清澈如寒星的眸子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两眼呆滞,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阿初……”千提攥住他的手,不住轻唤。

    声音带着些哭腔传到耳边,封易初眼珠迟缓地转动,好一会儿,涣散的瞳孔才渐渐凝聚,眼底雾气慢慢消散,清明重显。

    脖颈轻轻转动,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光自千提身后的画扇和顾衍之身上扫过时,薄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一言不发,只将头转过去,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愿再看到这两人。

    “千提,”画扇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识相道:“既然他平安醒来,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出门。

    顾衍之紧随其后。

    “我送送你们。”千提轻轻拍了拍封易初的手背以示安抚,迅速追出去。

    房门打开又合上,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封易初与慕云琛两人。

    封易初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这才将眼睛睁开。

    双手按在床

    侧,他奋力撑着身子,慕云琛上前帮忙,扶着他从床上坐起。

    喉间血腥之气尚未完全褪去,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些,“我……还能活多久?”

    慕云琛为他把脉的手停顿一下,抬眸,挤出一个微笑:

    “长命百岁。”

    “实话,阿琛,你……骗不了我的。”

    慕云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垂眸,额前碎发遮住了他清澈的眼眸,沉默半晌,才道:

    “好生休养的话,五年十年不成问题,可若是照你昨天那不要命的玩法……短则数月。”

    “这样吗……”封易初苦涩一笑,语气无甚波澜,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此事,莫要告诉千提。”

    慕云琛缓慢点头,应下此事,又为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青砖小径蜿蜒穿过茂盛草木,院角一株石榴树开得正艳,殷红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不时有几片轻盈飘落,为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红毯。

    树下站着三人。

    “你再劝劝他,这事尽量不要让他再插手,否则会诱发什么后果,我也无法保证。”画扇神色凝重,无奈开口。一道圣旨已毁,她只剩下最后一道了。

    千提垂下脑袋,一言不发。直到听见慕云琛的脚步声传来,才猛地抬眸朝他看去:“阿初怎么样了?”

    “……还好,已无大碍,就是还需要静养。”

    千提长舒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转向千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丞相姐姐,你说的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画扇点头,同顾衍之一同离开。

    慕云琛打起精神上前,将几张药方送到千提手中,临走前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千提一一记下,将熬药等事宜吩咐下去,想着阿初也昏迷了一天了,临走时,自厨房取了碗白粥。

    回廊边,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蔷薇攀附着木架肆意生长,一切皆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千提自院中穿过,推开了房门。

    “好点了吗?”

    “嗯。”封易初倚坐在床榻间,素白寝衣松垮地自肩头滑落些许,露出肩上蜿蜒的绷带。

    “先喝点粥吧。”

    封易初点头,试图去接千提手中的碗。

    手指苍白,骨节处泛着病态的青灰,堪堪抬手,还未触碰到瓷碗边缘,便又无力地垂下。

    “我来吧。”千提心中一揪,面上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在他身边坐下,将粥喂给他。

    一勺又一勺,他不曾抗拒,乖巧地抿了几口,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垂落在身侧的手再度抬起,用尽了力气,摸向自己的额心。

    花钿……不在了。

    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手指摊开,慌乱地去遮蔽额心的疤痕,却被千提轻轻攥住。

    “不丑。”千提轻轻一笑,取下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这话不是骗人的。

    虽说那日那伤处理不及时,在他额心处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伤痕其实并不算明显。就算没有那花钿遮蔽,乍一看,视线会先被他的眉眼吸引,仔细去瞧,才能看到额心那块伤疤。

    那疤痕细细长长,算不得狰狞,处于额心部位,反成了一种点缀,无端为他添了另一种韵味。

    只不过他总担心这疤痕影响外观,担心她会因这疤痕嫌弃他、离开他,才总要以花钿遮挡。

    “真的不丑,”千提缓缓凑近,吻上他的额头:“再说了,我喜欢的是你,你的一切。不管你想做什么,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封易初眼眸微微转动,许久,点头,声音微哽:“……嗯。”

    千提重新端起旁边的粥,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才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

    画扇端着碗出去,没一会儿,重新进来,手中端着已经研磨好的草药。

    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将他的衣服扒开,接着是绷带。指腹蘸着草药,轻轻涂在患处。

    肩膀、手臂……转至后背时,她手指一滞,看到他肌肤上的旧伤,恍然想起几个月前,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那会儿,他背上那么多的陈年伤痕……

    “是他打的。”封易初察觉到千提的变化,不等她问,主动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封庭渊,他的“父亲”。

    “母亲在世时,他待我很好。后来……”

    他自喉间溢出一声苦笑。

    后来,他再没入过他的眼。

    他从前总在想,为什么弟弟不管做了什么,都能得到他的夸奖,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曾受到半点责罚。

    直到昨日……

    赵献未说完的半句话,彻底点醒了他。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封庭渊的亲生儿子。

    原来,他的“父亲”,自始至终,爱的只有母亲。

    而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阿初……不必说了。”千提握上他的手,手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我会陪着你的,永远。”

    “嗯。”

    可是永远有多远呢?他又能陪她走多远呢?

    封易初嘴角扯出苦涩一笑,“千提。”

    “嗯?”

    “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

    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两侧,衬得他眉骨愈发冷峻,恰似雪后初霁的远山轮廓。他笑了笑,道:

    “你嫁给我这么久,我不是让你受委屈走了,就是受伤让你照顾。仔细想来,都不曾好好陪过你,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你也知道没好好陪过我啊?受伤了还整天忙着批奏折,大忙人——”千提撅了撅嘴,思索片刻,道:

    “再过不久便是端午,你的伤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到那时,陪我一起包粽子可好?”

    “好。”封易初微微一笑,握上她的手。

    此后一段时日,两人都很默契地,再没提长公主一事。

    日子很快过去,封易初身上的伤也一点点好起来,转眼间,便至端午。

    包粽子、挂菖蒲、熏艾草、佩香囊,一番忙活过后,天已经黑了。

    夜风裹着艾草的辛香自院中掠过,千提将五彩绳系在封易初手腕上,抬眸时,才发现少年正仰头望向天空。

    五月初五,天上无月,唯有漫天繁星。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沁入肌肤,他略显苍白的侧脸在星辉下近乎透明。

    “阿初,看什么呢?”千提将另一根五彩绳递过去,“现在该你给我系了。”

    封易初垂眸,手指捏着绳子轻轻绕过她的手腕,打了个结。

    “我在看星星。”他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开口。

    从前跟着师父学艺时,师父便叮嘱过他,不要因为学了些阴阳五行,便想着窥探自己的命运。因而这么多年里,他从来不曾真正给自己算过一卦。

    可如今……

    封易初苦涩一笑,素白广袖垂落如云,腕间五彩绳轻轻晃动,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星光浸透衣袂,将苍白的侧脸映得近乎透明,眉峰间似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指尖轻捻,拇指自其他几根手指上点过,片刻过后,他沉下眼眸,眸光清冷若寒潭。

    一念之差。

    与几月前,他抽出来的那根竹签上所写的东西,是对应的。

    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是死路,另一条……也是死路。

    星光漫过他单薄的脊背,将身形勾勒得愈发清瘦,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虚影,被风一吹,便会随时消散在这夜色里。

    “千提。”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眸子,绝美的面庞一半被星辰照耀着,近乎透明,另一半陷进无边的黑暗中,幽深莫测。

    “真相……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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