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燕城,墓园。
冷风萧瑟,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
女人穿着一袭黑色风衣,右手牵着孩子,长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遮挡住她的神情。
Simon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扭过头问顾袅:“妈咪,这就是外公吗?”
“对。”
顾袅轻声回答他,将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前。
她的神色平静,凝视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君凌已经搞懂了父母之间所有的故事。
在妈咪还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后来妈咪就和爹地在一起生活,分开之后再相遇,然后就有了他。
外公的离世和爹地有关,当时妈咪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在怀着他的时候很痛苦,为了生他差点赔上自己的生命。爹地为了妈咪能平安,不得已之下,选择了让她离开。
他不是妈咪迫不得已才生下来的,他是父母爱的结晶,在他们的期待中降临在这个世界。
只是大多数时候,相爱和相守没有那么容易,命运总是在给他们设置不同的难题,才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分离。
这些都是沁月阿姨告诉他的。
那天在被炸毁的仓库里,爹地最后和他说的话是,不要让妈咪掉眼泪。
所以他也要忍着不哭,如果他哭了,妈咪也会哭的。
家里现在只有他一个男子汉,他要负担起保护妈咪的责任。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转过头,是一个留着胡子的硬汉大叔,脚似乎有些一瘸一拐,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来。
对方在不远处停下来,端详着他的脸,忽而笑了笑:“都长这么大了。”
Simon茫然地看着他,一旁的顾袅愣怔片刻,认出了眼前的男人:“陈警官?”
不多时,Simon被送到车上,隔着车玻璃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他们没有说太久的话,很快,妈咪就回来了。
可女人的眼睛很红很红,像是哭过了。
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都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但他知道,妈咪只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在他面前是总是温柔笑着的,因为不想让他担心。
他担忧地牵住女人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伤痕,破坏了原本的美丽。
那是两个月前,顾袅去加沙地带参与救援行动留下来的。她在危险的战火里救下了一个孩子,自己却被爆炸碎片划伤。
“妈咪,我们要去哪里?”
顾袅回过神来,晦涩复杂的目光望着眼前这张和他相似的小脸,伸出手摸了摸,声音里不觉哽咽。
“回家,我们去找爸爸。”-
纽约。
私人疗养院内,病房里静谧安然,只有一旁的检测仪器发出的轻微声响。
护士拔下男人手背上的营养针,想用毛巾为他擦拭身体,门口就传来响动声。
没想到顾袅会回来的这么快,护士有些惊讶,停下手里的动作:太太。”
顾袅冲她温和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毛巾:“我来吧。”
三个月前,他为了换回Simon只身走进那间仓库,所有人对里面发生的情况毫不知情。
直至爆炸突然发生后,警察在距离附近不远点位置发现了男人,他不知怎么做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逃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虽然保住了性命,因为炸药的威力太大,他依然受到波及,脑部受伤昏迷至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他多挑剔,从来不喜欢陌生人碰他的身体,上次他受伤时她陪他住院就发觉了。
他昏迷不醒的这些天以来,一直都是她给他清洗身体,按摩,防止因为长期昏迷导致的肌肉萎缩,帮他刮去新长出来的胡茬。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生疏,后面就越来越娴熟。
她每天念一些金融类的新闻给他听,有时候念的烦了,就从君凌的书包里随便挑一本小学读物。
念着念着,她忽然停了下来,把手中的书搁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看着他的脸庞比之前更瘦削了,五官页显得更加深邃,乌黑眼睫紧闭,和睡着时别无二致。
心脏处依然隐隐作痛,顾袅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不偏
不倚,刚好是他纹身的那处位置。
听着他微弱但依然存在着的心跳声,轻声喃喃。
“怎么还不醒过来….”
想起陈炜说的话,浑身的血肉仿佛被搅碎了,心脏被掰成几瓣,分不清究竟哪里在发疼。
原来,这就是真相。
他检举秦海生,和警察联手,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她。
为了隐瞒那些当初足以击垮她的,肮脏丑陋的秘密,宁愿被她憎恨,六年的时间,他也从没想过告诉她一切。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竭尽所能地护着她。
她充满谎言和背叛的人生里,感受到过最多的爱,都是来自于他。
爱和恨,甜蜜噬骨,所有心痛如绞,都是他给的。
他的妥协,改变,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可明明她已经鼓起勇气不再怯懦,上天又用这种方式和她开玩笑。
顾袅呼吸颤抖着,握住男人修长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
“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
她的第一次亲吻,是和他。
他忘了,可她始终记得。
他整天到处吃别人的醋,可明明从十三岁时遇到他开始,她就只爱过他一个人。
当年她羞于启齿,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喜欢过别人。
曾经不见他的那么长时间里,好像都不如这三个月来得难熬,每个夜晚似乎都格外漫长。
她日日夜夜地守着,却怎么也等不到他,就像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尽头。
那些年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受?
现在她都明白了。
她的嗓音低柔缱绻,每个字都似情人间的低喃,百转千回:“阿朝。”
“我不怪你了。”
其实,她从没怪过他什么。
你醒过来,好不好?
那天她救下了陌生的孩子,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老天看得见,她想用这件事来交换,换他平安,醒过来。
她轻吻了一下男人的唇角,“你再不醒来,我就带着君凌改嫁。”
这话是骗他的。
这一次,她不逃跑,她会一直守在他身边。
第二天清晨,阳光从病床的缝隙里照进来,顾袅猛然从睡梦中醒来,紧张去看,可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刚燃起的那点希望再度化成了失望,铺天盖地将她吞噬。
顾袅独自一人回了北城大学,这是她在这里任职的最后一堂课。在这之前,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上课,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
她讲的内容是关于病态人格与马基雅维利主义人格,女人用温柔沉静的声音娓娓道来,回荡在每个角落里,原本枯燥无味的知识变得不那么乏味。台下坐着的学生们也听得入神,目光紧紧跟随讲台上的那道柔美身影。
临近尾声,自由提问环节。
后排一个女学生高举起手,提高音量:“老师,您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是因为您丈夫吗?”
那个只会出现在经济金融课堂里,近乎传奇一般的名字,遭遇了那样的事故,有可能这辈子都再也醒不过来。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她的丈夫。
在场的学生瞬间来了精神,目不转睛盯着那道纤细柔弱,站在那里却又分外笔直的身影。
顾袅笑了笑,神色坦然:“是。”
为了那样不确定未来放弃这份工作,回归家庭,女学生露出遗憾的神色,再次忍不住追问:“难道您不觉得可惜吗?”
她顿了顿,嗓音轻缓却坚定:“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当年她给他下药后逃跑,即便他早就找到了她,也没有出现,直到她完成学业。
后来,她生下孩子离开他,在那段时间里寻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他的爱是病态的,她又何尝不是?
他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
往后的余生里,她再也不想离他那么远。
如果那天雨夜里,她没有在那个巷口等车,没有遇见他,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如果问她后不后悔,她只有一个答案。
遇见他,她从不后悔-
下课后,学生们渐渐散了,顾袅回到办公室整理好东西,就准备赶去机场。
君凌和他还在等她回去。
北城大学校园里的马路两旁开满了梧桐树,夕阳西斜,满地碎金。
顾袅脚步一停,看清不远处站着的那道修长笔挺的身影,双手下意识失去力气,手里的纸张洒落一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梦境。
他弯下腰,将地面散落的纸张捡起,抬脚走近她。
逆光下,那张熟悉的深邃面庞近在咫尺,那双幽深的眼眸望着她,深深浅浅,无边无际。
他抬起手,温热干燥的指腹轻轻拭过她的眼尾,卷走泪花,低笑了声。
“不是要改嫁?还想嫁给谁?”
直到顾袅看见他指腹上的晶莹,才意识到泪水不知何时打湿了整张脸颊。
“你怎么来这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苏醒的,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男人牵起她的手,低声回答:“来抓你回去。”
她刚才在教室里说的话,他听见了。
他昏迷不醒时,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也听了进去。
三个月太久,他不舍得让她再那样等下去。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她。
掌心传来的触感无比真实,眼前的人也与记忆中的画面一寸寸重合。
顾袅也抓紧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久违的暖意流淌在全身,足以驱散一切冰冷黑暗。
昏黄的斜阳下,两道影子勾缠在一起,难以分割。
不论她想飞去哪里,天涯海角,他都会带她回家。
因为,孤鸟终归巢。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