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秋躲在拐角处探出头, 满面焦急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被撞倒的小摊散了架,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垃圾被人踩得稀烂,地上不知是什么液体, 黑漆漆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天色刚亮, 再加上昨日出了那档子事,街上还没有什么人。
只有一些禁军围在王府门口, 抱着手臂歪歪扭扭地打着瞌睡。
张清搬了张椅子,跟面前的禁军大眼瞪小眼,怒目圆睁,瞧着倒是很精神。
陈宴秋终于放了一点点心。
张清没事就好。
“王妃, 王妃。”来福在陈宴秋身后焦急地小声喊, “快回来躲着吧, 奴才去寻就是了。”
“太危险了……”
“没事,”陈宴秋扭头安慰来福,“我们两人一起找, 快些。”
昨日夜里,陈宴秋突然哭起来,可把屋子里的几人吓了一跳。
得知是东西不见了, 文娘好说歹说, 才把陈宴秋劝住,没有立刻摸黑去找。
那种情况下, 外头只会更不安全。
陈宴秋几乎一夜未眠, 大清早便急忙忙地同文娘夫妇告了别,与来福走到街上。
“没有,没有……”陈宴秋顺着延伸的街道一点点往前找,不厌其烦地用手翻找垃圾。不出一会儿, 雪白干净的手指便沾上了污垢,粘腻的液体在他的指尖滴落。
他的动作很急促,不断重复着弯腰起身的动作。
武郎给他与来福换上了比原先干净些的衣服,但是粗布麻衣仍旧磨得陈宴秋的皮肤泛起了不正常的红疹子,瘙痒难耐,还有些微微刺疼,像是过敏了。
可他现在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
陈宴秋这些天本来也没休息好,再又一次起身之后,陈宴秋突然觉得眼前发黑,黑色和白色的噪点出现在眼前,他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喘着气跌坐在了地上,胸口闷得难受。
摔得呲牙咧嘴,陈宴秋忍住没有发出声音,见不远处的来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
都怪我,是我把玉佩弄丢了。
他眼眶发红,拼命忍住眼泪。
荀淮不在,我不能哭。
越是眼下这种困难的情况,越不能乱了阵脚。
陈宴秋,要学会保持冷静。
他吸吸鼻子,在地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平复好自己纷杂的情绪,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哒哒哒……”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宴秋下意识扭头看去,却看见一个半大乞丐怀里抱着什么,拐进了街角的店铺里。
陈宴秋立刻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想张嘴叫住那乞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捂住嘴。
垃圾的酸臭味在刹那间直冲口鼻,陈宴秋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干呕了好一会儿。
“王妃!”察觉到陈宴秋的异样,不远处的来福立刻丢下手里面的东西,跑来扶住陈宴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王妃你去休息吧,这地脏……”
陈宴秋呼吸有些粗重地打断来福的话,语气沉沉:“公公,找到了!!”
“什么?”来福一惊,“玉佩找到了吗?”
陈宴秋飞快点点头,扯着来福来到那乞丐进去的店前,指着那牌匾急切道:“我看见有人拿着玉佩,进了这店里!”
只见那用金墨写就的牌匾上赫然就是几个大字:通辽典当行。
典当行的店主此时正收拾着店里的东西,打算关上店门。
他搬起一把椅子,准备收到后屋去,就被人扯住了袖子。
“老板,”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乞丐把玉佩塞到他手里,“你瞧瞧,这个能当吗?”
“走走走,我这都要关门了,”店家不由分说地把东西丢回乞丐怀里,“这京城里头兵荒马乱的,典当行都要开不走了,我上哪去给你找银子去。”
乞丐这下有些急了,死死拉住伙计不放:“店家,真的不看看吗?我瞧着这玉佩绝非凡品……”
店家听了这话,下意识往他怀里的玉佩轻轻一瞥。
谁知这一瞥,倒真叫他看出些门道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一眼,重新走到后屋,拿出一块磨得光滑的放大镜:“你再给我瞧瞧。”
眼看有戏,乞丐也欣喜起来,立刻把玉佩递了过去。
店家把那玉佩放在手里细细端详着,越看越心惊。
他擦了擦自己额间浸出的冷汗,抬头问道:“小子,你给我说实话,这玉佩是哪来的?”
乞丐一愣,有些心虚地开口:“这……这是我捡的。”
“捡的?”伙计明显不大相信,他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块玉佩,细细道,“那你可捡了个好宝贝啊。”
“那能换多少钱?”乞丐急急道,“店家,你出个数……”
“我看你年纪小,不懂行情,”店家眼珠子一转,随后对他笑道,“这样吧,我也不坑骗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我给你这个数,如何?”
乞丐对金钱实在没什么概念,他咬牙道:“一两?”
一两也够了,也能够解了现在的燃眉之急……
“不不不,我这人做生意最讲良心,”店家对他摆摆手,“你这种成色的玉佩,我给你出十两。”
乞丐倏地瞪大了眼睛。
十两!!
十两银子,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乞丐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好,就十两!”
“店家,我当了,你可得说话算话!”
“好好好,别急,我这典当行开了这么些年,可从未赖过账,”店家拿出一沓纸张,“死契还是活契?”
“死契。”
也是。
店家一边写着文书,一边在心里面冷笑着。
这玉佩,恐怕是这小乞丐从哪个大户人家府里偷出来的,哪还能存活契?
晶莹玉润,没有一丝杂色,雕工精致,用的还是最顶级的玉料,他保守估计,这玉恐怕得值五十两往上。
没想到自己今日来收拾店铺,还能遇到这种生意!
这一单,是自己赚翻了!
他去称出十两银子来,把契书递到乞丐面前:“你在这地方按个手印,咱们这死契可就算成了,日后可不能抵赖。”
乞丐急着用钱,自然不会反对。他把自己的大拇指往印泥里按了按,就要按在那契书上——
“小偷!把玉还来!”
突然,店门处传来惊耳的呐喊声。
来福喘着气,叉腰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被放在柜台上的玉佩。
来福立刻向柜台跑去:“那玉佩分明就是我家公子的,小贼,快还给我……”
说时迟那时快,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乞丐飞快转身,把柜台上的玉佩重新抓回来,牢牢塞在怀里,转身就往店门口冲过去!
他用力撞开来福,来福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倒在地。
无视来福略带着痛苦的呻吟声,他头也不回地逃到了大街上!
来福吃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乞丐消失在店门处,气得直跺脚。
乞丐看那人没有再次追过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这东西绝对不能还给你……
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捂住手中的玉佩,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
这巷子很是隐蔽,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乞丐这才放松了些,正要把怀里的玉佩拿出来——
突然,从眼前的摊子后头蹿出了一个人,乞丐还没看清,那人就以飞快的速度拦腰抱住了他,将他扑到了地上!
“嘶!”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俱是摔得不轻。还是乞丐率先反应过来,登时就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但是那人反应也不慢,立刻抱住了乞丐的手臂。
他死死抱着乞丐不撒手,拼命够着玉佩。乞丐一边护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呵斥道:“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你怎么能随便抢东西!”
陈宴秋被这么一吼,心里委屈极了,瞪大眼睛反驳道:“这分明是我的东西!没见过你这样颠倒黑白的!”
乞丐扭头看去,这才认出来,这就是他那天在街上撞到的人。
……完了,这下遇到正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乞丐竟是一下子发起狠来,手臂发力,另一只手的肘关节狠狠击向了陈宴秋的腰部!
“唔!”陈宴秋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浑身发着抖,抱着乞丐的双手却半点没松开。
见一击不成,乞丐也急了,不停地捶打着陈宴秋的额头。
陈宴秋的头发在两人的厮打中散开,软趴趴地贴在脸颊上,额角也在方才的争斗中磕破了,正一点点渗着血。
他被那乞丐打得头晕眼花,也没卸下手中的劲,反而越收越紧,用手指尖死死掐着那乞丐的胳膊,把乞丐掐得呲牙咧嘴。
头好疼啊……
荀淮不在,你们都欺负我。
想到这里,陈宴秋心里积攒的委屈终于占了上风,他一个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还给我……”陈宴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还不忘去抢玉佩,“这是我夫君留给我的,你还给我……”
那乞丐扬在空中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怎么还哭了?这东西这么重要吗?
眼前的人哭得实在太凶,他从小就要强,还没见过这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陈宴秋,稍微愣了几秒。
就是这几秒,来福及时赶到。
“哪里来的混小子!”
见陈宴秋哭了,来福怒火中烧,扛着跟棍子,狠狠敲上乞丐的后背!
那乞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52章 善报 陈宴秋希望荀淮能过得再好一点。……
陈宴秋脑袋“嗡”地一声, 震惊地看着那乞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一下只打到了他的后背上,所幸其他地方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只是倒地时被蹭破了皮。
……还有被陈宴秋掐肿了手臂。
陈宴秋捂着自己被撞破的脑袋,吸吸鼻子调整好情绪,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乞丐的手背。
没动。
陈宴秋一下子慌了。他立刻烫手似的把玉佩迅速抓回来, 细细检查了一番。
确认玉佩没有损耗后,他这才对着来福凄风苦雨道:“公公,他不会死了吧……”
来福镇定地探了探乞丐的鼻息,给了陈宴秋一个放心的眼神:“王妃莫怕, 他只是晕过去了。”
陈宴秋这才拍拍自己的胸口:“那就好, 那就好……”
可这话刚一说完, 陈宴秋就又犯起难来:“那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让他躺在这里吗?被人看见是不是不太好?”
来福摇摇头:“不,这样太明显了,会被官兵察觉的。”
陈宴秋点头:“对, 还是得给他包扎一下,别落下病根子来……”
“我们把它拖到那水沟里面去吧……”
两人的话语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
来福自然不会违背陈宴秋的意思, 舌头一转便正色改口道:“王妃说得对, 我们还是给他处理一下吧。”
陈宴秋:……
他对“来福跟着荀淮上过战场”这件事终于有了点实感。
他撕了一块衣服的布料,把玉佩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又仔仔细细地塞进怀里。
这一次再也不会弄丢了。
做完这些, 陈宴秋又与来福一起把还晕着的乞丐拖到墙角,准备等乞丐醒过来再问个清楚。
昨晚一夜没睡,又经过了这么一遭,陈宴秋实在是有些疲乏, 靠着墙根坐下,想要休息休息。
头和腰上还火辣辣地泛着疼,陈宴秋用还算暖和的手掌捂着腰受伤的位置,盯着巷子口的京城街道发呆。
天色渐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人开始起收拾昨天的残局,面色都不大好看。
一个禁军从巷子口走过,无意间往里头轻轻一瞥。
陈宴秋心跳都停了一拍,被吓得连忙把头缩了回来。
这个地方离王府太近了,不适合再呆下去。
他扯扯来福的衣袖,正要对来福说什么,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从头顶传来的视线。
那视线实在太过赤裸,叫人难以忽视。陈宴秋顿时觉得如坠冰窖,全身的寒意在那一刻叫嚣着涌了上来。
巷子上头有人!
陈宴秋浑身僵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大脑飞速思考着。
是禁军吗?不应该呀,方才没有见到过有禁军从这边过来。
霖阳?不对,若是霖阳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躲着自己。
或者说,是薛应年派来抓他的人?
陈宴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胡思乱想着,上头的人却先开了口。
听起来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声音还带着稚气,还有几分难掩的惊喜:“真的是王妃,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在旁边坐着的来福一下子蹦起来,拦在陈宴秋面前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小娃娃?怎么找过来的!”
陈宴秋闻言抬头,在与来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巷子旁的屋顶上,居然真的蹲着一个约莫十多岁大的小孩子!
而且这小孩,陈宴秋是见过的。
那孩子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却又很不一样。
他们相遇在去秋猎的马车上。那时,眼前的孩子还与父亲一起跪在地上,为了母亲二两银子的救命钱哭着磕头,祈求着荀淮的施舍。
现下的小孩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没有再打补丁,整个人的精神气好上了不少,散发着这个年纪应当有的生命力,像是一株已经破土的小绿苗。
见陈宴秋看向自己,小孩立刻对陈宴秋咧着大牙笑了笑。
他从一旁的屋顶上身手敏捷地跳下来,二话不说跑到陈宴秋身前:“草民见过王妃。”
眼看来福被吓得不轻,就要上前赶人,陈宴秋立马拉住他解释道:“来福公公,这孩子你不认识了?我们秋猎见过的!”
来福狐疑地上前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道:“这是那时候的小乞丐?”
小孩对来福弯着眼睛笑。
也不怪来福认不出来,秋猎时这孩子瘦得皮包骨,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眼下不仅穿得好了,白白胖胖的,还长高了些。
看起来被养得很好。
“起来起来,你先起来,”陈宴秋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蹲在他身前惊讶地上下打量,“你都长这么大了?”
陈宴秋离得有点近,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已经半年了,我已经长高不少了!”
“那你娘呢?她的痨病好了吗?”
小孩对他点头:“已经大好了!我娘现在每天都在给我做好吃的!”
“娘养好了病之后,我们开了一家茶馆,生意还不错,现在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饭!”
陈宴秋长吁一口气,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那时候荀淮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居然能这样改变他们。
陈宴秋现在只希望,上天能把这样的福报算在荀淮身上。
他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了,陈宴秋希望荀淮能过得再好一点。
“王妃,”小孩指指陈宴秋的脑袋,“你这里流血了!”
陈宴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头上还有撞出来的伤口,怕吓着小孩,胡乱擦了擦:“没事,摔的。”
“哪能是摔的!”来福看着陈宴秋的伤口,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剜了一块,“若不是那人抢王妃的玉佩,我们王妃怎么能伤到!哎哟,王爷知道得心疼死……”
那小孩儿顺着来福的目光看去,指着在旁边歪着脑袋的半大少年惊讶道:“咦,乐哥哥怎么在这里?”
这下轮到陈宴秋惊讶了:“你们认识吗?”
“认识呀,”小孩道,“说是要当捡的玉佩,我才跟着他过来的!”
陈宴秋:……
小孩听来福说钱乐还得陈宴秋受了伤,有些生气。
荀淮给他们的银子是他娘的救命钱,在他眼里,王爷与王妃就是世间最好的人。
乐哥哥把王妃弄流血了,罪不可恕!
于是他跑过去,用手使劲拍着他的脸:“乐哥哥,不许在这里睡觉!”
他的乐哥哥脸上又多了几个小小的巴掌印,现在显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钱乐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两个脑袋,都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差点又吓晕过去。
“乐哥哥,”小孩明显不太赞同钱乐的行为,“你怎么能够在出门的时候睡懒觉。”
“……小酒,”钱乐无奈道,“我不是睡觉……”
一旁的陈宴秋悻悻道:“对不住啊,家里人用力大了些,你没事吧。”
钱乐这才注意到陈宴秋居然还在,立刻戒备起来,把小酒拉到自己的旁边:“你想做什么?想拉我们去报官吗?我可不会怕你!”
陈宴秋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酒见陈宴秋脸色不好,立刻给了钱乐一个脑瓜崩:“乐哥哥!王……这位哥哥可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许凶他!”
像是觉得还不够,小酒又补充:“你再凶他,我就告诉我爹!”
方才陈宴秋告诉小酒,现在外面有许多坏人要抓他,所以不能在外面叫他王妃,小酒记在了心里。
“恩人?”钱乐有些惊讶。“哪个恩人?”
“就是给我们银子那个!”
听了这话,钱乐肉眼可见地焉了。
他咬着牙起身,低着头对陈宴秋悻悻道歉:“公子,对不起。”
陈宴秋牵起小酒的手,对他笑笑:“若是你们想要将功补过,我倒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小酒茶馆是最近半年才开起来的新店。
店主夫妇得了贵人相助,白手起家,心地善良,招了不少以前认识的乞丐朋友做工。
即使没能当上小二,乞丐们也能在这讨碗酒喝。危急时刻,两夫妇更是仗义疏财,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乞丐们每天走街串巷,是对这座城市最熟悉的人,因此,小酒茶馆明面上是茶馆,暗地里也是一个情报贩卖中心。
只要银两到位,几乎没有什么消息是乞丐们探听不到的。
这是他们谋生的方式。
现下不过将近巳时,茶馆便已有不少人坐着谈天。陈宴秋怕被人认出来,始终低着头,被小酒悄悄从后门拉了进去。
“爹,爹!”小酒让陈宴秋他们等在后头,迈着步子跑过来,对在柜台前待客的男人喊了两声,“快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小酒爹对客人憨厚地笑着,扭头对除非喊了一声“来一碗切牛肉”,这才擦着汗跟过来道,“小酒,你不是跟你乐哥哥当东西去了吗?”
“乐哥哥他骗我们!”提到这事小酒就有些生气,“那玉佩不是他捡的,是他偷的!”
小酒爹有些惊讶:“真的?”
“小酒从来不说慌!”小酒把他爹往后拉,“不说这个了,爹你快过来,我见到了王妃!”
“什么王妃?”小酒爹只当小孩子在胡诌,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就是秋猎我们遇见的,给我们银子的那个!”小孩子藏不住话,一股脑往外蹦,“乐哥哥偷了王妃的玉佩,还把王妃伤到了,额头在流血呢!”
小酒爹腿一软,好险没摔在地上。
第53章 天地不仁 无论怎样,都快收手吧。……
小酒爹与小酒娘见了陈宴秋,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宴秋同他们寒暄了好一会儿,几人这才能够坐下,商议着接下来的打算。
“小乐!”小酒爹对钱乐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酒叔,我错了, ”钱乐耷拉着脑袋,半点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我只是想着打仗了,这些天茶馆支出太多,这玉佩卖了多少能补贴点……”
小酒爹看着钱乐垂头丧气的样子,嘴唇抖了抖,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妃, ”小酒爹对陈宴秋道, “这孩子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陈宴秋对小酒爹摇摇头:“左右玉佩寻回来了,一个小孩子, 知错能改便好。”
钱乐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觉地垂着脑袋缩到了墙角,开始面壁思过。
陈宴秋弯着眼睛看钱乐, 觉得自己一直阴郁着的心情终于明媚了些。
陈宴秋额间的伤口已经处理过, 上了些药。得知他们还没用膳,小酒娘给他与来福二人上了一整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茶馆虽小, 饭菜的味道却很好:大米颗粒饱满, 粒粒分明;切下的卤牛肉酱香浓郁,质地紧致,口感醇厚;阳春面葱香普遍,条条筋道。
陈宴秋一上午颗米未进, 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开心。
小酒在旁边看得直流口水。
陈宴秋对他招招手:“小酒,过来吃。”
小酒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刚想凑过去,就被他娘给拦住。
“我们怎么能跟王妃坐一桌,”小酒娘对小酒摇摇头,“那就坏了规矩了,王妃不用管我们。”
“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讲究什么规矩,”陈宴秋笑着道,“况且我现在也算不得王妃,只是个流亡的人而已。”
来福听了这话却不大乐意:“王妃……”
小酒爹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让小酒去拿了筷子,站在旁边吃起来。
“方才我就想问了,”待陈宴秋吃完,小酒爹道,“现下外头许多禁军都在找王妃殿下,王妃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出城。”
陈宴秋看向小酒爹,目光灼灼:“我要出城去娄山关,找王爷。”
小酒爹愣了愣,心里有些惊讶。
烽火连天的,他本以为王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王妃胆子却大。
“好,”他对陈宴秋点点头,“我们会帮助王妃出城。”
“倾尽全力。”
吃过饭也才将将过了正午,天气比清晨要暖上几分,春风和煦,阳光宜人。若是没有打仗,应当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
小酒爹作为茶馆的掌柜,掌握的情报自然最多。
“若是昨日出城都还好,”他叹气道,“现下有不少禁军守在城门口,出城不仅要出入凭证,还得一个一个查人。”
陈宴秋有些惊讶:“这是皇上的意思?”
小酒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薛应年究竟想干什么。
陈宴秋脸色不大好看道:“出入凭证你能想办法弄到手吗?”
小酒爹摇摇头:“这是朝中人才有的,现在黑市上都被炒上天价了,我们还没那本事……”
朝中人?
陈宴秋想到了什么,对小酒爹笑笑。
“我知道有一人一定有,我要你们帮我联系到他。”
崔明玉已经在宫里待了快一天。
厚重的殿门又一次打开,掌事太监拿着一把拂尘施施然走出来,崔明玉急急上前道:“公公,皇上可愿意见我?”
掌事太监对他摇摇头,开口劝道:“崔大人,皇上说了,他今日身体不适,不愿意见客。为了龙体着想,崔大人还是请回吧。”
“可……”
还不等崔明玉说完,掌事公公便扭头回了殿里,只给崔明玉留下一扇紧闭的大门。
崔明玉擦着脸上的汗,看向那殿门的眼神终于有了些森然的冷意,隐隐约约夹杂着怒火。
薛应年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边境战乱,朝中事宜诸多,他这几日忙着帮薛应年处理政事,几乎是脚不沾地,没有怎么合过眼。
昨日他听闻禁军围了王府,惊得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笔。
等他急忙忙赶去荀王府时,禁军统领赵同已经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朝中谁人不知崔明玉与荀淮私交甚好,因此赵同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被赵同阴阳怪气了好一番后,崔明玉与坐在门前的张清对上了眼神。
那对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深的潭,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水面泛起涟漪,一层又一程,将心语尽数传达。
崔明玉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张清的意思。
他在求助。
陈宴秋……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回府?
崔明玉微不可察地对张清点点头,扭头上了崔府的马车。
“立刻派人去寻王妃的下落,”等车驶出一段距离后,他掀开马车帘子,对身边的崔府管家吩咐道,“小心些,别暴露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给找到。再让陈冉与安幼禾今晚来我府上。”
“是。”
“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就进宫。”
崔明玉放下帘子,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荀淮还在边关打仗,生死未卜。
若是陈宴秋出了事……
他摇摇头,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崔明玉抬头,见到了还算明媚的天色,突然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似乎也不太真实。
这一切都像是老天在戏弄他们。
若是苍天真的有眼,为何总是针对荀淮一人?
“无论怎样,都快收手吧。”崔明玉喃喃道。
陈冉与安幼禾在街上并排走着。
人群熙熙攘攘,穿着粗布麻衣的普通人、头发散乱的乞丐、倒在街边的流民、还有坐着马车的王宫将相,无数人同他们擦肩而过,走向不同的目的地。
“冉哥,”安幼禾扯着陈冉的衣服,同陈冉小声道,“这人这么多,我们如何才能找到……”
才能找到王妃。
安幼禾看看周围的人,没说完这句话,陈冉却是知道的。
昨夜崔明玉把两人叫到崔府去,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们。
这半年的时间他们受了崔明玉的诸多照顾,眼下终于有报答的机会,自是欣然应允。
只是眼下禁军满城搜罗,都没把王妃殿下找出来,他们又怎么能寻到人呢?
陈冉对他笑笑:“放心,我有办法。”
安幼禾眨眨眼,看见陈冉径直走向在旁边打盹的乞丐。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递到乞丐面前:“这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乞丐见了银子,眼神蓦地一亮,忙不迭点头。
“我想寻一个人。”陈冉回忆着陈宴秋的样子,画了张画像递给他,“你可曾见过?”
那乞丐接过画像仔细看了看,还是对他摇摇头:“我不曾见过。”
“不过!”看着眼前人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乞丐害怕他把银子收回去,忙道,“你可以去那边的茶馆试试。”
安幼禾有些奇怪:“茶馆?”
“茶馆万事通,搜罗天下事,”乞丐对安幼禾笑笑,掂着手中的碎银子道,“那里是我们乞丐交换信息的地方,只要银两到位,没什么是办不妥的。”
他指了指陈冉手里的画像:“何况是生得这么标志的小公子,应当有不少人见过才是,你们放心好了。”
“知道了,”陈冉了然,把画像收回自己怀里莞尔道,“多谢。”
陈宴秋与来福歇在小酒茶馆的后厨,等着小酒爹手下的人传消息回来。
他请小酒爹帮忙联系崔明玉,也不知能不能行。
“王妃放心吧,”小酒娘坐在一旁陪着他,见陈宴秋有些紧张,出声宽慰道,“弟兄们办事一向妥帖,崔大人又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想来联系上他应当没什么难度。”
陈宴秋对小酒娘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来。
来福见陈宴秋不大能提起精神,忙劝:“王妃宽心些,皇上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崔大人肯定已经知晓了,说不定崔大人也在想办法寻我们呢。”
这话说得在理,崔明玉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酒娘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就被急匆匆跑来的小二打断了话语。
“老板娘,老板娘!”他压低声音急道,“禁军找过来了!在搜人呢!”
“什么!”小酒娘登时起身惊道,“禁军怎的这般不讲道理,这能随便搜人的吗!”
危急关头,小酒娘立刻撩起一旁的门帘:“王妃先上二楼的房间里躲着,我来应付他们便是。”
陈宴秋也不敢再耽搁:“那你一定小心。”
说完这句话,他们便急急地上了二楼。
二楼是住人的位置,左边是一个个房间,整齐地排成一排,右边是走廊,栏杆旁边还摆了不少能用餐的桌子。
此时不少住客都来到了走廊上,满脸稀奇地趴在围栏上往下望。
只听得一楼传来一阵吵闹声,禁军们中气十足地叫嚷着要找人,惊呼、咒骂声嘈杂地响起,小酒娘在旁边赔笑着,想要化解矛盾。
这茶馆的食客们都是底层百姓,最痛恨这些耍官威的人,不少食客都对禁军破口大骂,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这对陈宴秋来说却是藏身的机会。他低着头,从住客中穿过去。
“这边!”钱乐站在最里头的那间屋子,向二人招招手。
陈宴秋会意,左转拐进房里。
房间的陈设依旧简单,最里侧是一张大床,大床的右侧是一个双门大木柜,木柜下头还有个大大的木箱子。
而在床脚处则是一个梳妆台,里面的首饰都是木制的,看得出来首饰的主人十分节俭。
这应该是小酒爹娘的房间。
钱乐带着他躲进一个那箱子里头,又把来福安置在衣柜里,这才道:“王妃放心,我与老板娘会拖住他们的。”
盖上箱盖之前,陈宴秋拉了拉钱乐的衣角:“钱乐。”
钱乐扭头:“王妃还有何吩咐?”
陈宴秋在黑暗的柜子里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明亮又深邃。
“一定小心。”
陈宴秋说。
第54章 出城 心里的牵挂,既是勇气也是软肋。……
箱子里的环境实在有些逼仄。
陈宴秋抱着膝盖, 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仿佛被一双手捂住了双眼,陈宴秋只能看见浓郁的黑暗。在视觉失效的时候, 听觉和触觉就被无限放大。
咚,咚, 咚。
心跳声在狭小的方形空间里激荡,宛若空谷的回声, 涤荡了一层又一层。
鼻腔里充斥着木箱子内部发霉腐烂的气息。箱子质地粗糙,有的地方生着尖利的小刺。陈宴秋方才进来得急,胡乱就缩了进来,那些小刺扎在他的身上, 带来尖尖麻麻的痛感, 却也能让陈宴秋保持清醒。
陈宴秋丝毫不敢动。
钱乐坐在桌子旁, 牢牢盯着房门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来福在大衣柜里头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人都听见了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混乱的脚步声。
终于, 陈宴秋听见房门被“砰”地砸开,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小子,这里就你一个人?”
钱乐语气如常, 听上去甚至有些谄媚:“官爷, 就我一个人,没别人了。”
“你说没人, 那可由不得你。”
陈宴秋听见那人下令:“给我搜。”
他瞪大眼睛, 全身寒毛倒立,一下子紧张起来。
钱乐似乎还在争取:“官爷,这屋是老板住的,现在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没什么好搜的……”
为首的那人不耐烦了,陈宴秋听见有人被踹倒的声音,还有钱乐小声的惊呼。
“你话这么这么多?”那人说,“若是没人,我们自然搜了就走,还没你说话的份。”
钱乐这下不敢吭声了。
屋子里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凌乱起来。
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嗵,嗵,嗵,仿佛有许多人在自己的头皮上跺脚,惹得陈宴秋头皮发麻。他几乎忘了呼吸,死死屏住神。
因为他听见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他听见有人问:“这箱子是干什么的?”
声音非常非常近,就像是贴着陈宴秋的头顶。
“官爷,这里头装的都是些被褥枕头,不值几个钱的。”钱乐颤着声音答,不知是疼的还是紧张的。
“打开看看。”
陈宴秋全身一下子僵直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瞬间,全身的感官都被放大,陈宴秋清晰地听见那人将手放在了箱子的锁扣上,“咔”的一声,锁扣被打开。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变慢了一样,陈宴秋用尽全力往后挪,惊恐地看着那箱子一点点、一点点被打开一条缝,甚至透出些光亮来,白白的一条线,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宽——
“别搜了!”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那条白线“哐”地一声,又与黑暗融为一体。
陈宴秋被吓得脑袋一团浆糊,还没办法思考,只能怔怔地听外头的人讲话。
“怎么不搜了?”
“哎呀,这家老板交了钱的,做做样子就行了,怎么还查到人家老板的房里来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后,又逐渐归于寂静。
屋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陈宴秋不确定那些禁军走远了没有,不敢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前头,在心里疑惑着。
结束了?
他们应该不会再过来了吧?
终于,钱乐跑过来打开箱子盖,对陈宴秋道:“王妃,他们走了!”
陈宴秋觉得自己的发丝都被冷汗浸透了,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软了身子,靠在箱子里轻轻喘气。
来福也被钱乐从柜子里头扶了出来:“王妃,没吓着吧?”
陈宴秋勾了勾嘴角,理着鬓边的头发对来福苦笑,摇了摇头。
“钱乐,他们踢你了?”陈宴秋看着钱乐担心道,“没事吧?”
钱乐对他拍拍胸脯:“王妃放心吧,那点力道对我来说没事。”
几人在房里头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决定出去。
来福扶着陈宴秋,慢慢在走廊上走着。
那些禁军显然不只是“搜人”这么简单,他们也拿了不少房客的钱财。此刻,不少房客正站在走廊上不住地咒骂,说得尤其难听。
但更多的人却是苦着脸,沉默地收拾着自己屋里的一地狼藉。
小酒娘站在楼梯边上,见陈宴秋走进,对他们悻悻笑道:“事出突然,让王妃见笑了。”
陈宴秋对她摇摇头:“错不在你。”
几人说了几句话,正要回去休息,不料又有小二找到小酒娘:“老板娘,好像有人要寻这位公子。”
小酒爹娘没有对店里人暴露陈宴秋的身份,是以店小二只把陈宴秋当成了落难的贵公子。
“什么?”陈宴秋惊了。
禁军不是刚走吗,是谁在找他……
他正这么想着,楼下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只是来找一个人。”
陈宴秋一惊,忙跑到栏杆边,往一楼看去。
只见两个白衣书生站在楼下,一个温和地笑着,拿着一副画像同在茶馆里吃茶的乞丐们解释,另一个扯着旁人的衣服乖乖地等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知几位兄台可有见过他?年纪不大,十九岁左右,个子不算高,生得白净……”
是陈冉和安幼禾!!
陈宴秋立刻抓住老板娘,语气激动:“老板娘,楼下的那二位是我朋友!”
经过一番周折,陈宴秋同崔明玉终于见上了面。
此时已然入夜,几辆小小的马车停在崔府门口,陈宴秋被来福扶下马车,看见了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崔明玉。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见到陈宴秋的模样时,崔明玉还是眼底一酸。
昔日被荀淮养得白白胖胖、笑容满面的少年在躲躲藏藏的这几日里迅速消瘦了下去,眼底有着一块明显的乌青。陈宴秋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头发散乱,额间有着一道带血的伤口,脸上和手臂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划痕,瞧着好不可怜。
陈宴秋见了崔明玉,立刻对崔明玉笑了:“崔大人!”
在陈宴秋眼里,崔明玉也显得有些狼狈,连日的操劳让原先谪仙一样的人也憔悴了不少,同样的白衣,此时却显得有些单薄消瘦。
崔明玉提着灯笼给陈宴秋照明,一同对陈冉与安幼禾道:“进去说。”
他早就给陈宴秋准备了鸡肉粥,等陈宴秋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粥,崔明玉这才开口。
“王妃,我得到消息,皇上前些日子下了一道密旨,要王爷放弃娄山关,即刻回京。”
“什么?!”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皆是震惊不已。
陈冉骇道:“王爷才打了胜仗,不乘胜追击,反而在此时撤兵,不是给燕军制造机会吗?”
这里头的关窍,连他都想得明白!
“我也是才知晓此事,”崔明玉眸色沉沉。“如果我没猜错,皇上应该是要对王爷下手了。”
陈宴秋将将回暖的脸色又重新变白:“那王爷他现在有危险吗?”
崔明玉对他摇摇头:“我相信王爷的能力,皇上现在应当还奈何不了他。”
“比起王爷,我更担心王妃你的安全。”
陈宴秋知道崔明玉的意思。
心里的牵挂,既是勇气也是软肋。
荀淮没有什么亲人,若是薛应年想要牵制住手握大军的荀淮,陈宴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正是因为如此,薛应年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要把他抓起来。
崔明玉修长白净的手指挑着烛火,对陈宴秋说:“王妃,恕下官无礼,但是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待了。”
“我知道,”陈宴秋对崔明玉点点头,目光坚毅,“崔大人,我该怎么做?”
崔明玉见陈宴秋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紧的神色堪堪放松了些:“明日,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翌日清晨,天色将将亮了个灰白色的影子,十几辆押送着粮草的军车便在一阵嘶哑的声响里停在了京城城门。
守城的兵士立刻把他们拦下:“等一下,干什么的?”
不知怎的,这次带着粮草辎重队的官员看上去是个文官,瘦瘦弱弱的。他把出入凭证和文书递到守卫跟前,陪笑道:“守卫大哥,是送到娄山关的粮草,前些日子上头报备过的。”
这也确有其事,只是最近禁军似乎在抓什么人,守卫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你是个文官吧?怎的还担了这送粮草辎重的活计?”
那文官听了这话,脸倒是一下子红了。
他跳下马,先是左右看了看,这才从摸了怀里摸了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那守卫的手里,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活计可是我家里人找了不少关系求来的,金贵得很。大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守卫听了这话,心下了然:这恐怕又是哪家的贵公子,捞了个肥差走过场了。
能干这活的都是人精。守卫不动声色地收了银子,把凭证和文书还给他,对他摆摆手:“那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欸欸欸,谢谢守卫大哥。”文官立刻骑上马,对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做了个手势。
那些压着粮草的车“吱呀”一声,又开始行进起来。
陈宴秋与来福躲在封闭的粮车里捂着嘴巴,他们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明日我会让陈冉送粮草辎重出城,到时候你们就躲在粮车里,混出城去。”
昨日崔明玉这样说,陈宴秋尚未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待在粮车里头,陈宴秋才觉得甚是磨人。
这粮车走得实在太慢了!
粮车载重大,陈宴秋待着的粮车又在整个车队较为靠后的位置,此时正以急慢的速度一点点往前头挪。
陈宴秋心底着急,他扒着一条缝隙,从里头往外望,看着石块砌成的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底终于雀跃了起来。
他正高兴着,却突然听见那守卫喊了一声。
“等等!”
第55章 消息 荀淮的名字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他觉……
陈宴秋被守卫的那一声“等等”吓得一抖, 好险没叫出声来。
这是在干什么?被发现了吗?
不对,若是被发现了那守卫不应该这样平静才是。
他的手指扣着旁边的木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耐着去听车子外头的动静。
“守卫大哥,这是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这是陈冉的声音。
那守卫没有回答陈冉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宴秋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
王妃。来福把陈宴秋拉回来, 对陈宴秋做口型,王妃放心,若是真的出了事,奴才一定会护好王妃的。
陈宴秋对来福摇摇头, 眉毛紧紧皱着。
两人正在一片漆黑的车内无声交谈, 突然, 一把剑直直地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直直刺了进来!
陈宴秋一惊,立刻把背对着外头的来福往后拉,眼看来福就要被吓出声, 陈宴秋死死捂住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剑在车内毫无章法地乱撞,划破了不少装着粮食的袋子,大米水一般往外流, 洒了一地。
剑抽出去的时候, 还带出去不少大米。
“哎哟,守卫大哥你这是干什么……”陈冉的演技很到位, 语气焦急, 或许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在,“袋子破了,有些粮食不好运过去啊……”
守卫的回答很不客气,听上去竟有些理直气壮:“没办法, 还是要做做这样子检查检查的,要是你这车里运了别的东西,我又怎么跟上头交代?”
“守卫大哥,你看我哪像那种人……”
守卫不想再与陈冉废话:“快走快走,别在这里挡路了。”
陈冉:……
若不是你突然发难,我们早就出城去了!
十几辆粮车终于还是被运出了城,这一趟算是有惊无险。
“王妃,我们已经出城了,”等粮草辎重队走到了京郊较为偏僻的位置,陈冉连忙把陈宴秋放了出来,“在车里呆久了,王妃没闷着吧?”
陈宴秋方才一直想要堵住哗哗往外流的大米,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一双手也灰扑扑的。他看着满地狼藉,有些担忧地对陈冉道:“陈大人,这些米怎么办?都漏出来了,还能运过去吗……”
“王妃别担心,这些我们有人会处理。”陈冉对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重新把车里的大米装了起来。
陈宴秋这才放心。
他们是清晨出城的,此时天色终于亮了,周围的景物也清晰了些。
郊外草木萋萋,鸟鸣啭啭,空旷无人烟。风也清凉,云也清冷,一条隐蔽的小路从他们脚下延伸,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陈宴秋方才只胡乱束了发,青丝在空中肆意纷飞。
陈冉把崔明玉交给他的包袱递给陈宴秋:“王妃,这是崔大人交给你的。里面有几套衣裳、出入城门的通关文书,还有不少银子。”
“此去娄山关,山高路远,王妃一切小心。”
“陈大人,那你呢?”陈宴秋接过包袱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娄山关吗?”
陈冉答:“粮草的确要送到娄山关去,却并非是由微臣运送。微臣只是寻了个借口松王妃出城而已。”
他对陈宴秋笑了笑:“幼禾还在京城,这世道太乱,我必是走不了的。”
陈宴秋了然:“京城也不安全,陈大人你也保重。”
陈冉道:“微臣知晓。”
踏上崎岖山道的时候,陈宴秋又回头望了望。
青石砖块垒起的城墙上,明黄色的旗帜随风猎猎而响,不少兵士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走着。
再往上,便是层层翻卷的黑云和云层之上被压抑住的天光。
今日似乎是个阴雨天。
陈宴秋突然想到,站在城外,是看不见王府和紫禁城的。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
似乎快要下雨了。
官道上全是官兵,陈宴秋与来福没办法,只能寻着方向,沿着林间小道前行。
一路上磕磕绊绊,倒也有惊无险。只是两人都不是体力好的,走了没多远,太阳竟是西斜,就快要落山了。
夜间行路最不安全,两人在一个破庙里歇下,打算第二天再上路。
庙内的石板缝隙里生满了杂草,院里种的树倒是在这荒芜中得了势,长得茂盛参天。树枝顶开了屋顶上的瓦,伸进那神殿里来。
神殿里供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足足三人高,手里捻着柳枝,垂眸看着地上的两人,眼神悲悯。
只是因为废弃多时,那神像已经有些破败,彩漆掉了七七八八,陶土烧出来的身躯上已经有了些许裂痕,瞧着十分惨然。
陈宴秋进神殿时,先在神像面前拜了拜。
“形势所迫,只能借住于此,还望您见谅。”
陈宴秋与来福在神殿里头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来福拂去地上的灰尘,又把衣服垫在地上,这才对陈宴秋道:“王妃,条件简陋,只能先委屈着了。”
陈宴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玉佩摇摇头,并没有觉得委屈。
只要能见到荀淮,怎么样都行。
他们寻了些干树枝来,在角落升了一团火。来福去打了水烧开,在水“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响中,他们啃起包袱里的干粮。
干粮是一大块硬巴巴的馕,陈宴秋没吃出什么味道,反而嚼得腮帮子疼,难以下咽。
他用瓢舀了一瓢水,就着水逼着自己把馕吞了下去。
两人吃完饭,来福帮着陈宴秋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这样和衣靠着火堆躺下。
来福始终记着两人的身份,离陈宴秋离得远远的,只遥遥对陈宴秋道:“王妃,你睡吧,奴才来守夜便是。”
陈宴秋觉得有些冷,往火堆那头缩了缩这才道:“来福公公,我们换着来吧。你守前半夜,等会儿你记得叫我。”
来福下意识道:“这怎么行……”
困意袭来,陈宴秋已经不想听来福说什么:“这是命令,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来福:……
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陈宴秋这一觉睡得很沉。
虽然这是他这几天睡过最破烂的地方,但是陈宴秋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不用担心连累别人,不用害怕被人追杀,不用害怕因为自己牵制了荀淮,给荀淮添了麻烦。
更重要的是,出了京城,他就可以去找荀淮了。
荀淮的名字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他觉得心安。
可老天就像是存心戏弄他们。
睡到半夜的时候,陈宴秋似乎听见了一阵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宴秋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庙里还有其他人!
他睁开眼睛,面前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留下了一对尚且带有余温的灰烬。
陈宴秋微微扭头,见来福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抱着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好在他们挑的这个位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恰巧被高大的神像和神殿里的廊柱遮掩,在夜色的掩护下,神殿里的其他人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交谈声还在耳畔,陈宴秋屏气凝神,注意着他们的话语。
“真是晦气,好不容易回京城来,却因为马匹生病耽搁了,本来今日便能够回京交差的,害得我们得在这破地方过夜。”有人在抱怨。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回答的似乎是他的同伴,“很快我们就能复命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娄山关军报,当然是越快越好。”先前那人又叹。
听到这里,陈宴秋瞪大眼睛,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门,立刻兴奋了起来。
娄山关军报,他们身上有荀淮的消息!
陈宴秋支起身子坐好,刚要探出头去询问他们,却在听清楚下一句话时止住了动作。
“我们这次偷偷离营,却带了荀王爷谋反的消息,应当是能立功的吧?皇上会不会怪罪我们?”
“你傻啊,我们这是不遂贼子意,一心为了皇上才铤而走险的,只要我们这么说,皇上一定会嘉奖我们!”
“那我们岂不是能捞个千夫长百夫长当当,嘿嘿嘿……”
两人说到这里,又一齐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陈宴秋躲在神像背后,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谋反?谁?荀淮谋反吗?
这不可能啊,荀淮怎么会谋反呢!
头脑里的思绪一下子混乱起来,陈宴秋见那两人打算和衣睡下,踮着脚尖悄悄走到来福身边。
“公公,来福公公,”陈宴秋轻轻推着来福。
“王妃,怎么了?”做了几十年的公公,来福本就觉浅,眼下又是在不慎安全的环境,一推就醒了。
“嘘。”陈宴秋对来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把方才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来福。
来福一下子变了脸色。
陈宴秋接着说:“公公,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眼下都绝不能让他们进京!”
若是假的,他不能让这二人在荀淮与薛应年摇摇欲坠的信任上添一把火,将那绳子活活烧断。
若是真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进京了。
他要为荀淮争取时间。
陈宴秋是穿越来的,对于那小皇帝本就没什么归属感。一定要说,陈宴秋还很讨厌他。
于是陈宴秋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都没变:“来福公公,这消息绝不能传到京城里去。”
来福点点头:“王妃,我知道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了他们,永诀后患。”
陈宴秋脸色惨白,却也没有反驳来福的话。
两人商讨了一下,登时有了注意。
又过了一会儿,进入了深夜。
神像前方的两人舟车劳顿了好几天,这时候终于也支撑不住,闭上眼双双睡熟了。
这也是陈宴秋他们等待的机会。
陈宴秋躲在柱子后面,看着来福掏出手里的匕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点点摸过去。
“啪嗒,啪嗒,啪嗒……”
本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陈宴秋耳朵里无限放大,就像是在他的耳边踏着,一声又一声。
他死死扣着柱子,看来福离地上睡着的两人越来越近。
第56章 汇合 我们去冀州,寻王爷!
来福离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越来越近了。
陈宴秋屏住呼吸, 看着来福一点点挪动到了那两人的脑袋附近,再慢慢蹲下,举起了匕首。
冷白的月色下, 匕首泛着雪一样的寒光。
如果顺利的话,来福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开其中一人的喉管。
可就在此时, 刀人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嘟囔着梦话翻了个身。
他弄出来的动静不小, 可把醒着的二人都吓了一跳。来福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还好那人只是翻了个身,随后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时,旁边一直睡着的人却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陈宴秋大惊,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片黑暗中, 那人支起身子, 满脸戒备地问:“你是谁?”
此时此刻,黑暗反倒成为了来福的掩护,眼看自己底下的这人哼哼了两句, 也要醒过来,来福心一横,反握着匕首就向下捅去!
“咳, 呵——”
可怜那人在睡梦中被人捅了脖子,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吟便瞪着眼睛,生生咽了气。
“扑哧”一声, 匕首从皮肉里拔出来,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了浓稠的血腥味。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见到杀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能算作是共犯。
呕。
他强压下从胃里翻上来的酸呕感,捡起一旁一根粗大的棍子, 逼迫自己盯着那边的动静。
却说那人将将醒来,同伴便无辜横死,心中是又怒又惧。再怎么样也是上过战场的,他反应极快,打了个滚便迅速起身,抽出身边的刀骇然道:“你是哪里来的贼人!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何苦下此杀手!”
来福见事情败露,面上不显,心里却慌张。
他年纪大了,也并无武功傍身,与这人缠斗起来,他并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王妃还在一旁等着,他绝不能让王妃暴露身份。
想到这里,来福立刻定好策略,扭头撒腿就跑。
可那人正在气头上,哪能就让来福这样跑掉?他立刻追了上去。
好在神殿里头能供人遮掩的地方很多。来福虽然体力比不上他,但是胜在能思考。他转往能设置路障的地方躲,生生把那人甩在了后头。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人久久追不上来福,已经是杀红了眼,只见他一脚踢开来福朝他丢过来的东西,双腿一蹬向着来福扑过去,眼看就要把来福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嗡”的一声,一根木棍子带着劲风横劈而来,大力砸在那人的右臂上,竟是把他砸飞了过去,落在了神像前的木桌子上。
那桌子本就老旧,经了这一遭终究是不堪重负,“轰隆”一下,散成了木块。
趁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陈宴秋立刻跑过去把来福扶了起来。
“来福公公,你没事吧?”
来福不敢耽搁,把匕首塞到陈宴秋手里:“王妃,机不可失,你快去了结了他……”
陈宴秋没想到这匕首会落到自己手上,下意识一愣。
但是他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便握紧匕首转身。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人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可陈宴秋再向那桌子看去时,心里却一惊。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不在那里了!
呼吸一滞,神殿里两方人马浓郁的杀意似乎就要化为实质,身体对于危险的本能让陈宴秋高度警惕起来,握着匕首的掌心已经开始出汗。
陈宴秋扭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
同伴死的时候,血溅了那人满身。借着门外冷白色的月光,他双目通红,就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让人望而生怖。
“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原来还有一个人。”他的双瞳死死盯住陈宴秋,嘴里喃喃道。
陈宴秋从小是被宠着长大的,穿越过来又被荀淮细细地养着,哪见过这种场景?
说是不怕那是假的,但是此时此刻绝对不能表现出来。陈宴秋没有说话,而是将匕首握在手里。
他觉得手指似乎都在发着抖
陈宴秋知道,自己一定敌不过他。
但是“知道”与“放弃”永远是两码事。
逃兵其实也参不透陈宴秋的身手。两人互相忌惮着,就这样微妙地僵持起来。
可僵局总会有被打破的时候。
似乎是看出来了陈宴秋心里的畏惧,逃兵冷笑了一声,刀光一闪,就向陈宴秋冲了过来!
陈宴秋终究是没有学过武、没有上过战场的人,纵使在脑海里演练得再好、在想象中反应得再快,在真正面对刀光剑影之时,陈宴秋还是愣在了当场。
“王妃,快躲开!”
来福的惊呼声响在耳畔,月光反射在面前的刀刃上,落进陈宴秋瞪大的眼眸里。
在那光滑的刀刃上,陈宴秋看见了自己有些呆愣的表情。
躲开,快躲开!!
大脑这般叫嚣着,身体的反应却极慢。陈宴秋刚刚挪动一小步,就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已经感受到了吹来的风声。
这一瞬间,身边的一切似乎都被无限放大,时间几乎停滞。
陈宴秋想了很多很多。
我这是要死了吗?
如果我死掉了,荀淮怎么办?
若是这人带的消息进了京城,荀淮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
我们已经有好久没见了,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这几天就别出门,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荀淮临行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过了将近两个月,陈宴秋从来没想过,荀淮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还能那么清晰。
夫君。
在来福的惊呼声中,陈宴秋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没了你,我好像照顾不好自己。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哐当!”
面前刮过一阵疾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那逃兵痛呼出声,虎口被震碎,手中的刀差点脱手。
陈宴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便带着他向后退了数米,与那逃兵远远拉开的距离。
“王妃,”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妃放心,有属下在,他伤不了你。”
陈宴秋睁开眼,看着来人,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眼前的少年人面容尚且有些稚气,眼神却是清明,燃烧着浓浓的战意,如同那日跳下马车时一般。
他不知从哪里寻了一件黑披风穿着,墨发高高地束在脑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匕首,上头生着厚厚的茧。
是霖阳。
心里蓦地放松,陈宴秋手一软,方才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抱住霖阳哇哇哭道:“霖阳!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来福方才被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两魂六魄,此时只剩下一口气还吊着。他扑上来拉着陈宴秋四处检查:“王妃!!我的王妃啊,你没事吧……哎哟我的天哪……苍天在上,可真真是吓死我了……”
陈宴秋被吓得手软脚软,此时劫后余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对来福苦命地摇摇头,表明自己没什么大事。
这边三人团聚,其乐融融,倒把那逃兵晾在了一边。只见他气急败坏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霖阳轻轻看了逃兵一眼,转着手中的刀,单膝跪地对陈宴秋道:“属下来迟了,还请王妃恕罪。”
“那人怎么处理,还请王妃示下。”
陈宴秋抹了把汗,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杀了,这人绝不能留。”
“属下遵命。”
两人并没有避着逃兵,说话也云淡风轻的。逃兵气急。见那新来的少年拿着刀走向自己,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在看清楚霖阳的时候闭了嘴。
不知为何,他从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森冷的杀意。
但是他惧极反怒,已无暇思考这些,反而红着眼冲了上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我才不怕你!!”
可他还没说完,就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在心脏处,他只看到了一个雕刻精致的刀柄没入了自己的血肉。
霖阳慢慢走上前,当着那逃兵尚未瞑目的眼睛,把那把刀拿了出来,瞬间血流如注,流了满手。
“这刀还是崔大人昨日才给我的,你给他开刃,倒也不亏。”霖阳对他歪了歪脑袋,语气认真道。
陈宴秋拿着从两人身上搜出来的密信,等着来福与霖阳处理尸体。
他把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不相信里头的话。
根据密信所言,荀淮抗旨不遵,与燕帝沆瀣一气,举兵谋反,现下已经占据娄山关以及关内三州,正在冀州与守卫僵持着,请求朝廷派援军前去支援。
这些字单个拆出来都认得,怎么合在一起陈宴秋就看不明白了呢。
这实在太过离奇了。
等几人忙完,他们又围在篝火旁,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都分享了一遍。
“杀了那些来抓王妃的人之后,属下不想同京城禁军起冲突,就暂时藏了起来。”霖阳道,“后来禁军到处抓王妃,属下觉着,王妃肯定在躲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没办法现身,属下便去寻了崔大人。”
“结果崔大人告诉我,他前脚才把你们送出城,属下就赶快跟上来了。”
“这把刀也是崔大人给我的,还给了我不少盘缠,让我追上你们。”
陈宴秋有些奇怪:“那你是怎么出城的?”
霖阳有些愣,像陈宴秋问出了什么奇怪的话:“回王妃的话,城门处的守卫并不森严,属下有办法避开他们。”
陈宴秋:……
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陈宴秋把那密信丢进火堆里头,“嗡”的一声,那团火焰又烧得旺了些。
那微微的火光在陈宴秋沾了尘土的脸上投下些晃动的影子,像是在陈宴秋面上飞舞的蝶。
陈宴秋的语气终于有了几分雀跃,“ 霖阳,冀州离这里有多远啊?”
霖阳答:“若是乘马车,大概需要十五日左右。”
“十五日啊。”陈宴秋眼底的两汪春池被火光触碰,泛着点点涟漪。
“我们去冀州吧,去寻王爷。”
惊雷响彻,白光撕开夜幕,给大殿的神像描摹出一道漆黑的影子。白日里一直没能落下的雨终于倾斜而下,浸入被鲜血染红的泥土中。
呼啸的风砸着神庙破败的门。
大殿里,巨大的观音依旧神色悲悯,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神明不知人世苦楚,不渡亡魂。
第57章 前夕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宴秋的声音。……
“小二哥, 来三碗素面。”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店小二没料到这时候还会有人过来,抬头瞧了瞧眼前的人。
看上去是个半大小子, 穿得朴素,个子倒是很高。他身后还有两人, 一人两鬓斑白,已是年过半百, 脸上有些皱纹;还有一人年纪也瞧上去比眼前人略微大上一些,此时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阳春面吞口水。
三人身上的衣裳都算不得干净,明显是逃难来的。
“三十文。”店小二道。
霖阳愣了愣:“小二哥,这面怎么能卖十文一碗呢……”
店小二没好气道:“叛军都打到冀州城门外头了, 这兵荒马乱的, 哪还有什么粮食?我们都是看你们这些逃难的可怜才开的店, 要不然早关门了。”
霖阳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宴秋拉住。
陈宴秋对霖阳摇摇头,霖阳只得从兜里掏出三十文钱来递给小二:“那快些吧。”
他们在一旁坐下, 霖阳觉得那小二态度不好,有些愤愤道:“王妃,他太不讲道理了。”
陈宴秋安慰他:“这兵荒马乱的, 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我们先姑且忍着吧。”
霖阳瘪着嘴。
他自己吃差点无所谓, 但是他不想陈宴秋跟着一起受罪。
等面端上来的时候,陈宴秋还微微一愣。
那面条被塞得满满当当, 远远超出了一份的分量。
陈宴秋看向那店小二, 眼神里全是感激。
店小二哼了一声,揣着铜板走了。
三人坐着吃面,注意着周围人的动静。
冀州位于关中平原,土地肥沃、物产丰厚, 又处在重要的商道上,素来富庶。
可即使这样,在冀州已被荀淮围困了好几天的情况下,粮食仍旧越吃越少。
虽说还不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城中的人依旧有些焦躁。
此时此刻,面摊里的人便纷纷谈论着。
“你说冀州守卫能撑到什么时候啊……我总觉得今夜就能打过来了……”
“兵临城下,我看这几日我们还是不要出门了,好生在家里呆着吧。”
“哎,你在家里呆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陈宴秋竖着耳朵听,很快就听到了荀淮的名字。
“你说荀王爷究竟为什么要谋反啊?要不是亲眼见着,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的!”
“将相王侯的事情,哪能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猜到的?好好吃你的面吧,吃了上顿没下顿咯。”
“不过王爷攻城从来不伤平民,我们性命倒是不用担心,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陈宴秋把有关荀淮的信息记在心里,对霖阳与来福悄悄道:“王爷他们就在冀州城外头,我们要不要出城去寻他?”
霖阳举手道:“王妃,属下能出城。”
“不行,”来福拉住霖阳,“这兵荒马乱的,霖阳你要留在王妃身边保护王妃,可万万再不能像上次那样出岔子。”
霖阳回想了一下神庙里惊心动魄的场景,觉得来福说的有道理。
陈宴秋想了一会儿,眼前一亮:“我觉得我们不用出城。”
“我们就在这城内寻个地方,等荀淮他们打进来不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去寻他。”
反正荀淮把冀州城攻下只是时间问题。
三人一合计,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个地方住下。
他们寻了好几家客栈,终于在一家显得有些破的客栈里找到了两间空房。
客栈的伙计看见他们很是惊讶:“你们是逃难来的?为何要到冀州城来?这可是最前线……”
陈宴秋表情可怜,对他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本来是要逃的,可是家里人走散了,我们得在冀州城找。”
这理由倒是充分。伙计瞧了瞧这一老二小,看向他们的眼神不由得多了点同情。
走上楼的时候,陈旧的楼梯像是不堪重负一般,传来“咔吱咔吱”的声响。
霖阳皱了皱眉,转身对小二提醒道:“小二哥,你这客栈该修葺了。楼梯、栏杆都坏了,这样不大安全。”
小二觉得霖阳在对自己指手画脚,语气不太乐意:“你爱住不住,不住拉倒。”
霖阳委屈地闭了嘴。
眼下这种情形,能有地方睡觉就已经很不错了。
陈宴秋一点也不挑,欢天喜地地回到屋里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躺下,盖上略略有些霉味的被褥,盯着结了些蜘蛛网的天花板发呆。
来福与霖阳住在另一间。
为了省油,屋里没有点灯,显得有些黑。在这黑暗里,听觉与触觉反而异常清晰。
陈宴秋听到了很多声音。
客栈隔音不好,不同人的鼾声、说话声、吵闹声涌入陈宴秋的耳畔;
楼下的厨房里似乎还烧着菜,柴火哔啵,热水沸腾;
窗外似乎有一对巡逻的兵士走过去,铁甲碰撞,叮叮当当响;
屋檐上的露水逐渐凝结,流过瓦片,滴在窗沿上。
嘀嗒,嘀嗒,嘀嗒……
陈宴秋听着这嘀嗒的水声,突然想起来他与荀淮成亲的那日,似乎也是一个瓢泼的雨夜。
只是那时候的雨声比现在的动听多了。
困意袭来,陈宴秋迷迷糊糊的,思绪似乎也飘得很远很远。
它飞出小小的窗台,来到空旷的、流动着清辉的街头,又绕过刀剑、绕过烛火、绕过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飞进了城外的营帐里。
陈宴秋似乎看见了明灭的火光中,荀淮眉头紧皱的模样。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思念在那一刻化作实质,把他的心脏揪紧,胸口满是酸胀感。
陈宴秋看到荀淮对着面前的两位副官快速地说着什么,两位将军领命退出营帐后,荀淮又在营帐的桌前发呆。
其中一位副官陈宴秋见过,是张彦,另一位陈宴秋却不认识。
陈宴秋有些疑惑。
梦里面还能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陈宴秋看见荀淮捂住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火光下,荀淮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是陈宴秋就是觉得荀淮现在很着急。
荀淮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
在朦朦胧胧的梦境中,陈宴秋下意识开口哄他。
夫君。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荀淮蓦地抬头坐直身子。
他瞳孔放大,飞快在营帐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
荀淮“腾”地起身,着魔一般迈着大步在营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把屋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他随后又不死心地来到帐外问:“方才可有人进来过?”
帐外的兵士有些奇怪,但仍旧中气十足地回道:“回王爷的话,没有!”
荀淮自己也觉得事情很离奇。他沉着脸对帐外的人点点头,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营帐捏着眉心。
“把东西收拾一下。”
荀淮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是幻觉吗?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宴秋的声音。
宴秋在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荀淮苦笑了一下,等兵士们把东西收拾完,又坐回去看着地图沉思。
前些日子,荀淮与屈蔚达成协议:屈蔚助荀淮打回京城,作为回报,大梁会为燕国打开一条商路,并在商路旁驻兵,护送燕国的商人南下做生意。
燕国在极北的位置,粮食一直稀缺,早就想与接壤的大梁开一条商路,可惜梁国的皇帝并不想帮这个忙,有意把燕国生生耗死,从来没同意过。
这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不错的买卖。
当然,其中还有些别的考量。
屈蔚与荀淮可谓是势均力敌,两人在对方手里都讨不着好。更重要的是,谢泠作为人质还被押在荀淮手里。
在几番利益的作用下,两个人目前的合作还算愉快,一路过关斩将,打到了冀州。
若是把冀州拿下,军队又会多出不少补给,能够在冀州休整一番,攻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荀淮担心的,是另外的事。
其一,陈宴秋出城了。
等荀淮接到崔明玉的消息时,陈宴秋已出城有些时日。
荀淮当即派了一队亲卫,沿着从冀州到京城的路线去找,现下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陈宴秋生病了,一会儿梦见陈宴秋被薛应年找到,一会儿又梦见陈宴秋遇上了山匪……
更有一次,他终于寻到了陈宴秋,却只找到了一具冰冷的尸骨。
那尸骨手里还捏着自己给陈宴秋的逐鹰玉佩。
以前在京城,陈宴秋几乎没怎么吃过苦。
冀州到京城,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几多艰难险阻,陈宴秋有没有吃饱肚子,有没有睡好觉,都是未知数。
荀淮实在是担心,但是又走不开,只得在这军营里,心急如焚。
其二,是薛端阳。
想到这里,荀淮深深叹了口气。
决定起兵谋反的那一日,薛端阳与荀淮大吵了一架。
面对薛端阳生生的质问,荀淮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说了一句。
“端阳,我累了。”
“我还给薛家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就这一句话,却让薛端阳再说不出一个字,愣愣地看着荀淮,让兵士给绑了去。
虽然屈蔚一直提议杀了薛端阳,荀淮却只是把薛端阳关了起来。
“皇叔,”进那软禁的营帐前,薛端阳只对荀淮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一次,荀淮没有再安慰她。
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所欠的、所还的,早就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了。
或许当年,自己就应该死在将军府的那场大火里,那也比现在这个情形要好。
荀淮想。
好在薛端阳也没委屈着自己,进了那营帐后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每天都吃得香睡得饱,这让荀淮些许放心了些。
“你就是太过心软。”荀淮正沉思着,突然听见了一道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
身穿紫衣的男子并没有等兵士通报就自顾自地撩开帐子,径直走了进去:“我说你就应该杀了那小公主,永绝后患。她可厉害得很,若是跑出去有你受的。”
荀淮面色有些不虞:“端阳是我带大的孩子,像我亲妹妹一样。”
屈蔚嗤笑:“皇家里哪有什么兄妹情深?王爷,感情用事可讨不着好。”
荀淮怼他:“陛下为了谢泠答应与我合作,难道不是感情用事?你我半斤八两罢了。”
屈蔚丝毫没觉得,很奇怪地看向荀淮:“那可是我小师父,能跟你这情况一样?”
荀淮:……
他叹了口气,不再拌嘴,而是说起正事来:“今夜的事,陛下可安排妥当了?”
屈蔚遥遥手中镶嵌着宝石的扇子:“放心吧荀王爷。”
“燕军别的不行,偷袭可是擅长的。”
荀淮:……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第58章 攻陷 我很想他。
陈宴秋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哭喊声。
他的意识才刚刚回笼, 霖阳就直接从一旁开着的窗户里面翻了进来,单膝跪在陈宴秋面前道:“王妃,出事了, 我们快走!”
陈宴秋本想吐槽霖阳又不走门,听了这话愣住:“出什么事了?”
三言两语之际, 来福蓦地打开门急喊:“王妃,冀州城破了!”
原本被大门隔绝的喧闹一下子没了禁制, 争先恐后地涌入,陈宴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门外的情形。
无数人叫着、嚷着互相推搡,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便匆匆地跑下楼, 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城破了!城破了!”
人们惊慌不定, 一时间乱了阵脚,纷纷涌到走廊上。这客栈本就破破烂烂、年久失修,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挤在走廊上, 堵得客栈水泄不通,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任何缝隙。
而陈宴秋住的地方,是客栈的三楼。
“咔吱、咔吱、咔吱……”
在哄闹的人群里, 陈宴秋捕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这是……
他登时变了脸色, 立刻翻身下榻,跑向门口冲着外头喊:“都离栏杆远一点!”
霖阳反应比陈宴秋更快, 他一个飞身来到房门口, 猛地把来福拉了进来,用力把门关上!
“轰!”“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陈宴秋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随后便听见了一阵直冲耳膜的尖叫声, 男女老少,此起彼伏。
然后便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陈宴秋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霖阳在最后关头把门关上,没有让陈宴秋看见门外的情形。
可光是听声音,就已经足够骇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越来越浓,从窗外飘进来、从门外飘进来。
陈宴秋捂住嘴巴,顿时想要干呕。
出了这档子事,霖阳与来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可时间容不得他们再耽搁。
若是再等一会儿,这客栈恐怕会塌!
霖阳蹲下身子:“王妃,属下背你,我们从窗户走。”
陈宴秋白着脸道:“那来福怎么办?”
来福忙说:“王妃不用担心,奴才也会些功夫的,爬到楼顶没问题。”
一想到门外的情形,陈宴秋便手软脚软,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只得点了点头。
他趴在霖阳的背上,感受着霖阳托着他,轻巧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来到了房顶。
房顶的位置很高,能看清楚底下的情形。
陈宴秋的瞳孔登时放大,映照出城内的刀光剑影。
双方人马都杀红了眼,拼尽全力厮杀着,鲜血流了满地,街头巷尾全是他们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血腥气直冲口鼻,空气中似乎都弥散着浓浓的血雾。怒吼、痛呼、满是痛苦的呻吟、小孩被惊醒的哭声、刀与剑碰撞的声响……各种陈宴秋先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刺入陈宴秋的脑膜,划下了不可抹除的刻印。
房顶的风声在呼啸,像是鬼魅的哀哭。
陈宴秋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说王爷的军队不伤平民吗……”
霖阳是上过战场的,再惨烈的场景他都见过,此时语气如常地安抚道:“王妃,现在对战的双方的兵士,没有平民。”
陈宴秋的喉头哽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因为他觉得,在巷子里头撕扯的人,看上去都那么普通。
在陈宴秋的眼里,他们明明就是平民。
先前陈宴秋对于战争,其实没有多少概念。
他学过的知识、看过的电视剧,大多都讲述了那些将领传奇的一生,他们往往骁勇善战,屡出奇兵,带领着军队一路高歌着走向胜利。
穿越来了之后,遇见的也是荀淮、薛端阳这样武力高强的人。
因此,他也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他知道了。
很明显不是。
甚至里面很多人,几乎就跟陈宴秋一样。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手,一样的胆小。
自己只是比他们幸运一些而已。
见陈宴秋沉默了,辛苦爬上房顶、喘着气的来福生怕陈宴秋因此与荀淮产生嫌隙,解释道:“王妃,王爷这样也是迫不得已……”
陈宴秋对来福点点头:“来福公公,我知道的。”
陈宴秋知道的。
他怎么会怪荀淮呢?
他只是在想,战争真的太惨烈了。
荀淮那么小就上了战场,又是怎么从这些残忍的现实中爬过来的。
陈宴秋知道自己的能力,他没有那个去救天下苍生的本事。
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让荀淮过得好一点就好了。
因为荀淮有拯救苍生的能力。
更因为,这条小鱼,陈宴秋最在乎。
霖阳背着陈宴秋跳下房顶,又去把来福接了下来。
三人寻了个隐蔽处躲着,打算等双方人马打完了再去寻荀淮。
他们躲在巷子拐角的一辆马车后面。
陈宴秋被二人护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因此只能听见呼喊与打杀声,并看不见人们厮杀的情形。
只是陈宴秋看霖阳的脸色,觉得微微有些凝重,忍不住问道:“霖阳,怎么了?”
霖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王妃,我觉得蹊跷。”
“那些跟冀州守卫厮杀的兵士,似乎不是荀家军的人。”
霖阳其实也隶属荀家军,只是性质比较特殊。因此,他对于荀家军的穿着装备很是熟悉。
这些人不像是王爷的人,甚至不像是大梁人。
莫非真的是燕军?
陈宴秋也有些担心。
不知这屈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都得先见到荀淮再说。
三人在马车后窝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厮杀似乎才彻底结束。
成王败寇,胜负已分。
冀州太守是个年逾六十的文官,见守城无望,他站在青砖砌成的城门前,定定地看着眼前骑在战马上的人。
其实王爷,他是见过的。
昔日他尚且年轻,官居高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想着除时弊、兴大业,在这天地里做出一番功绩来。
彼时荀将军还没出事,他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当时年仅两三岁的王爷一面。
那时的王爷眼神清亮,坐在平安长公主怀里,伸出手抓着荀大将军坠在他面前的剑穗,咯咯咯地笑。
先帝说,淮儿喜欢剑,以后也一定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同他父亲一样,也是我们大梁的战神。
他记得,长公主却说,上战场不是什么好事,我倒希望淮儿就这样平平安安的,做个纨绔子弟也好,做个胆小鬼也罢,将军府养得起他。
二十余年过去了,他被奸人所害贬到冀州,治理了十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王爷,到底是为什么?
他问出了声。
荀淮下了马,对他行了个礼:“李大人。”
李木摸了摸胡子,凄然道:“王爷这一拜,我这个老头子受不起啊。”
荀淮却道:“李大人治理冀州十余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实乃一方父母官,如何受不起?”
李木苦笑:“如今王爷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与老夫讲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大人,我不会杀你,”荀淮道,“你是贤臣,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王爷,是不是这样的结局,都不是你我能说得算的。”李木对王爷释然地笑了笑,“老夫已经六十五了,看的东西太多,也是时候该退休了。”
听了这话,荀淮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见,一股浓稠的黑血从李木的嘴里溢了出来,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惨然的血痕。
“王爷,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木流下了两行清泪,“若是王爷真的成就了大业……记着,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陈宴秋悄悄探出脑袋,瞧着街上的情景。
荀家军训练有素,正清理着街上的一片狼藉。
尸体横陈,鲜血满地,刀剑从血肉里拔出时,还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被砸碎的小摊、破败的马车、满地的垃圾,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为首的那人穿着厚重的铁甲,骑着高大的马匹,对着旁边紧闭的门窗喊道:“各位百姓!王爷无心伤及无辜,我们保证,不会滥杀平民,还请大家放心!”
有些胆子大的便掀开窗帘的一条缝,偷偷地看着他们。
陈宴秋语气有些焦急:“王爷不在这里。”
霖阳护着陈宴秋道:“王妃别急,王爷应当会等城内都打扫干净了才进来,到时候我们去寻王爷就是。”
陈宴秋问:“那还有多久?”
一旁的来福答:“可能还得有两三天?”
陈宴秋:“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这几天住哪啊?”
本来街上的客栈就是满的,现下城破了就更不会有人出来了。
总不该睡大街吧?
来福、霖阳:……
几人正面面相觑着,突然,耳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是哪里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声音充满了警惕,带着天生的威慑感。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方才那位骑着马的将军正牵着手里的缰绳,眉头紧皱地看着他们。
马匹闻了血腥味,似乎有些躁动,正跺着脚不住地嘶鸣着。
将军的眼神很锐利,像是一只鹰。
陈宴秋看着他愣住了。
这人,他好像在昨天的梦里见过。
梦里,这位将军似乎与张彦一起,在荀淮身边说些什么。
他是荀淮的副官吗?
来福与霖阳下意识把陈宴秋护在身后。霖阳对荀家军熟悉一些,先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开口道:“这位将军,属下隶属荀家军暗卫署,编号十三,名为霖阳。”
听了这话,那将军的眉头微微一挑。
这军礼倒是标准,不似作假。
“你是王爷的暗卫?”将军的眼神向他们护着的那位小公子飘去,“那他是谁?你们的主子?”
陈宴秋见他问起自己,怔了一下后开口道:“我是你们的王妃,是来寻王爷的。”
他拿出怀里的逐鹰玉佩:“还请将军带我去寻王爷,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我很想他。
这句话陈宴秋没说出口。
将军远远地打量了那逐鹰玉佩一会儿,这才下马对陈宴秋虚虚行了个礼:“王妃,得罪了。”
“什么?”陈宴秋刚愣愣问出口,就听见将军道,“抓起来,动作温柔些。”
陈宴秋:??!!
什么情况!
第59章 重逢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被推到牢里面关起来的时候, 陈宴秋还是懵的。
这间牢房倒还算干净,原本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杂草被换成了一床厚厚的褥子,坐上去还挺舒服。
只是牢房久不见光, 有些阴冷,墙角漏水生苔, 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潮味。
“哐当。”
身后牢门落锁,三人被人轻轻推进来。来福把陈宴秋护在后头, 对着门口的将军愤愤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王妃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那将军对陈宴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军令如山,还请王妃恕罪。”
“待下官去与王爷核实,下官自会向王妃请罪, 按军法处置。”
来福还想说什么, 却被陈宴秋拦住。
荀淮手下的人警惕性很强, 这是好事。
他走上前,扒着牢门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下官林远。”
“林将军好,”陈宴秋对林远笑笑, “你也是听令行事,兵法处置实在不必。我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走。”
“只是, 你能不能快些去找王爷, 让他过来接我?”
林远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陈宴秋。
这个声称是王妃的小少年此时虽然强打着精神, 却仍旧难掩疲惫。
他头发有些散, 灰头土脸,白净的脸颊上有好几块深深的黑印子,很明显,他一路过来恐怕吃了不少苦。
然而, 他目光清亮纯粹,竟是全无责怪之意,宛若一阵包容的、和煦的风。
提起王爷时,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怨怪,他是温柔的。
林远说话不自觉地缓和地些:“王妃莫急,下官一定如实禀告。只是王妃要先委屈一阵子了。”
说完这句话,林远便扭头离开。
陈宴秋扒着牢门,眼巴巴地望着林远消失在牢房门口巴望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都马上要见到荀淮了,结果被抓到牢里面,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现在几人的安危都得到了保障,虽说被关在了牢里,但也比前些日子安全。
三人此时都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
在自己家的牢里面,都比在外头踏实。
“王妃别担心,”坐在一旁啃干粮的霖阳道,“王爷一定会过来看王妃的,再等上一会儿就行了。”
陈宴秋也知道,但是心里面还是忍不住地着急。
他想见到荀淮。
“我现在就像是马上就能咬到胡萝卜的驴,”陈宴秋抹着脸上的黑印子轻轻叹气,“就差那一点点了,胡萝卜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啊……”
他擦脸的手法很不科学,原本只有一小块的黑印被他越擦越大,看得来福眉头直皱。
三人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荀淮。
他们几乎一夜没睡,此时都有些疲乏。陈宴秋坐在能一眼看见牢房门口的地方,把脑袋靠在牢门的柱子上发呆,没过多久就撑不住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荀淮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他在下属面前一向八风不动、冷静自持,再紧急的情况他都能镇定自若地处理。
这是林远第一次看见荀淮失态。
荀淮一路小跑着,听着耳边呼啸的风,看着那牢房的门口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那风声里,他似乎听见了陈宴秋轻轻的呼唤。
夫君,夫君……
夫君,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荀淮眼神一沉,似乎听见了自己的脑海又响起了昨日的战鼓声。
他迈动脚步,看着身边的景物飞速变幻着。
宴秋,我来接你了。
五十米。
四十米。
二十米。
十米!
荀淮跑进牢房,飞快地掠过照明的烛火,在斑驳的墙壁上,烛火的影子快速摇了摇,像是对荀淮无声的鼓励与邀请。
“咚咚咚咚咚……”
寂静的牢房里传来荀淮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荀淮微微喘着气,在这几十米的路程中,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场景。
新婚夜里,躲在红盖头下,有些害怕地打量他的陈宴秋;
自己生病时,撑着病体熬夜照顾他的陈宴秋;
秋猎场上,同他打起水仗,朝着自己笑的陈宴秋;
除夕夜里,在烟火下,瞳眸闪光的陈宴秋……
腕间红绳绑着的玛瑙随着荀淮的动作不住地摇晃着,就像是一颗心在胸口激荡。
等会儿见到了自己,陈宴秋会是什么反应呢?
按照陈宴秋的性子,应该会抱着自己大哭一场吧。
荀淮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原本的小步子逐渐变成了奔跑。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耳边呼啸的风声似乎戛然而止,荀淮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宴秋靠着牢门睡着了。
他蜷缩在牢房的一个小角落,用纤细的手指将逐鹰玉佩攥在掌心,头朝着荀淮跑来的方向,眉心微微蹙着。
显然是在等的时候睡着的。
来福与霖阳没睡,都守着陈宴秋。他们看见荀淮,纷纷欣喜若狂道:“王爷!”
“嘘。”
荀淮对他们做了噤声的手势,他们立刻会意,闭上了嘴巴。
荀淮动动手指,他旁边的林远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把牢门打开。
“咔。”
这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宴秋似有所觉,眼皮微微动了动,微微掀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来福在一旁看着,莫名有些紧张。
王妃这是醒了吗?
荀淮也发现了,他蹲在陈宴秋面前,眉梢微扬,伸出手抚着陈宴秋的脸颊,小声开口轻轻道:“宴秋,你醒了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在王府里无数个哄陈宴秋入睡的夜晚。
陈宴秋睡得迷迷糊糊,荀淮的声音又太过平常温柔,他一时间没想起来自己是在牢里。
他下意识松开攥着玉佩的手,揽住荀淮的脖子,把整个人都缩到荀淮怀里:“夫君,我们再睡会儿嘛。”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便把脑袋埋在荀淮的胸口,又沉沉睡了过去。
是无意识的撒娇。
荀淮愣愣地抱着怀里的人,手竟是有些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失而复得,是这种感觉。
怀里的人比分别时瘦了许多,荀淮把人揽在怀里,摸到了陈宴秋凸出的骨头,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他小心翼翼把陈宴秋翻了个面,低下头细细地打量着陈宴秋的眉眼。
在京城分别时,陈宴秋还是一个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小公子,面色红润,被荀淮照顾得很好。
现在,陈宴秋却似乎瘦了整整两圈,手腕细到荀淮一只手就能抓得过来。
荀淮攥着陈宴秋的手臂,发现原先缠在陈宴秋腕间的红绳又多缠了两圈,才堪堪在手上挂住。
两人手上的红玛瑙随着荀淮的动作晃了晃,“铛”地一声碰在一起,又略略分开了些。
荀淮又把目光移到陈宴秋的脸上。
不知怎么弄的,陈宴秋现在的脸显得很脏,如绸缎一般雪白的肌肤上有一大块抹开的灰尘,就像是被人随意泼了墨。
他睡着的时候似乎也不安稳,眼皮微微动着,眼底下是这些天赶路熬出来的黑眼圈,显得很疲惫。
荀淮伸出手,摩挲着陈宴秋的脸颊,却发现了陈宴秋额间露出来的一道疤。
荀淮立刻撩开陈宴秋额间的碎发,喉头一紧。
这道疤,之前都没有的。
陈宴秋受过伤。
想到这里,荀淮的眼神立刻沉了下去。
他把陈宴秋拦腰抱起,对身边的几人吩咐道:“来福与霖阳先去歇着。霖阳,去叫人好生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再去买两身料子好些的衣裳。”
“让厨房烧点热水,再准备些热菜热饭,等会儿送到房里来,知道吗?”
一看这反应,林远便知道了这是他们真正的王妃,当即单膝下跪道:“是,下官遵命。”
说完,林远又补充答;“下官扣押王妃,还请王爷责罚。”
怀里的人咂了咂嘴,又把脑袋埋进自己怀里。荀淮笑了笑,对林远道:“如果本王没猜错,王妃应该已经恕了你的罪吧?”
林远如实回道:“是。”
荀淮道:“既然如此,那听王妃的便是,你去把事情办好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陈宴秋抱了出去。
怀里的重量似乎轻了很多。
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把他的身体重新养回来。
荀淮想。
陈宴秋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里面,荀淮不是王爷,他也不是王妃。
他们就像那些普通的人家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的日子。荀淮白日里做捕快,惩奸除恶抓盗贼,自己就在家里面做些小糕点拿到集市上卖,跟文娘大婶唠嗑做邻居。
荀淮的身体也不像现在那样差,健健康康的,一顿能吃三碗饭。
他们一起种种花,种种菜,日子也过得很好。
霖阳不再是在刀剑上舔血的暗卫,而是跟着荀淮身后的小徒弟,来福做了陈宴秋糕点摊的杂活工,薛端阳还是跟着荀淮,每天都去找人切磋。
每一个人都有着很好很好的结局。
甚至陈宴秋还似乎看见了荀淮的娘。
梦里的女人穿着华贵非常,站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陈宴秋看不见她的脸,但是陈宴秋感受到了一股温柔的视线。
她应当是笑着的。
“你就是宴秋吗?”陈宴秋听见她开口,声音温婉,“果然,你就跟淮儿说的一样,是个好孩子。”
你是谁?
陈宴秋看着那道若有似无的影子问道。
“娘亲来看看你们,你们日后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要被那些往事束缚住了。前辈的事情已经散做云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们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就行,知道了吗?”
说完这句话,女人身边的雾气就越来越浓,陈宴秋莫名感受到一阵心悸感,连忙追上去:“公主殿下!”
“叫什么公主殿下呀,”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嗔怪,“叫娘。”
陈宴秋蓦地睁开了眼睛,就这样猝然撞进了一双黝黑的眼瞳中。
第60章 上药 夫君,疼……
陈宴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似乎变了, 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这些日在在边关里、在战场上,荀淮原先在京城中病歪歪的书卷气少了些,多了在战场上厮杀出的凌厉感, 让陈宴秋想到了蓄势待发的弓。
即使是在前线,荀淮也不愿意将就。他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眼前人脱去了战甲, 换上了一身陈宴秋熟悉的玄色衣衫,用白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着发, 看着还是那么矜贵。
只是,他眉眼温柔,看向自己时两汪深潭化作春水,叫人糯不开眼。
他们分开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眼下却快要入夏。陈宴秋已经在路途中换上了单衣, 但是荀淮却依旧穿着外衫, 只是没有再披着厚厚的大氅,也让陈宴秋得以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没有瘦,看起来也没受伤。
太好了。
陈宴秋觉得有眼泪溢到了自己的眼眶里。
他吸吸鼻子, 对着眼前的人伸出双手,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其实荀淮从陈宴秋睁开眼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
他看着陈宴秋的眼神从惊讶、再到安心、最后又化作委屈, 一点点涌出泪花来, 心里忍不住发酸。
他伸出手摸了摸陈宴秋散落的头发,回了一声:“诶。”
“宴秋, 你瘦了。”
只一句话, 陈宴秋便再也绷不住,泪水瞬间决堤。
他扑到荀淮怀里,紧紧搂住荀淮的脖子,用荀淮胸口的衣服擦眼泪:“夫君, 我好想你啊,我真的好想你……”
“从京、京城到冀州,那么远的路,你怎么都不来接我,呜呜呜……”
“嗯,我知道,夫君都知道,我们宴秋吃苦了……”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微微发颤。
“没事就好,没事了,以后夫君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陈宴秋揪着荀淮胸前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荀淮走了这么多天,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陈宴秋一直没有哭。
无论是被薛应年追捕,还是走在崎岖山道上的,陈宴秋都一直忍着,只顾一头扎进料峭的春寒里,一股脑向前走。
因为前面还有人在等着他。
此时此刻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心里面的那点委屈掺杂着喜悦,就这样占据了陈宴秋的全部情绪。
他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手脚都缠上荀淮,哭着道:“以后你再也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
荀淮怕陈宴秋摔下去,抱着他回:“好。”
“薛应年欺负我们,你不许再替他做事情。”
“好。”
“以后你要陪着我。”
“好。”
眼看陈宴秋还想说什么,荀淮心念一动,轻轻吻上陈宴秋的唇。
陈宴秋微微瞪大了瞳眸,随后便合上眼,感受着唇间滚烫的温度。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这一吻带着汹涌的爱意与思念,却又异常克制。荀淮只是微微亲了亲陈宴秋的唇瓣,便向上,吻着陈宴秋的脸颊。
陈宴秋的脸颊方才已经被荀淮擦去了尘土,又变得干干净净。荀淮亲着陈宴秋泛红的脸,又继续向上,去亲陈宴秋的眼尾、陈宴秋额间的那一道疤。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陈宴秋的眼间,惹得陈宴秋的睫毛都轻轻颤了颤。
陈宴秋被荀淮吻得脸红心跳,他靠在荀淮的怀里微微喘着气,冷不丁听见荀淮问:“疤是怎么弄的?”
他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下意识伸手捂住那道疤,有些心虚道:“怎、怎么了,这疤很明显吗……”
陈宴秋有些伤感:“夫君,我是不是破相了,会不会很难看啊。”
瞧陈宴秋捂伤疤动作的娴熟劲儿,荀淮就知道这伤疤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才出现的。
“夫君什么时候说过难看了,”荀淮把陈宴秋捂着的手拿下来,凑近去看,“你先别挡,让我看看。”
陈宴秋鹌鹑似的缩着,神情有些恹恹的:“就、就不小心摔倒磕破了,事态紧急,我没怎么处理,也没想到居然会留疤……”
陈宴秋的身体本来就敏感,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把皮肤给攥红,留下印子来。
荀淮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指摩挲着那道疤,温声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地方受伤了吗?”
他的手指带着一层厚厚的茧,摩挲着伤疤新生的软肉,给陈宴秋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没、没有了吧,”荀淮这么问,陈宴秋其实也不大确定,只能打哈哈,想着能不能糊弄过去,“应该……”
荀淮的声音有些沉:“应该?”
“啊,”陈宴秋暗暗觉得有些不妙,“我觉得应该吧,好像没有了……”
“这山高路远的,有些磕磕碰碰也正常,我就没太在意……”
陈宴秋发现,他越说,荀淮的脸色越不好看。
聪明的人应该懂得及时止损,陈宴秋也明白这一点。他伸手抱住荀淮,说出口的话也软软的:“夫君,我没事的,你看,我能吃能睡生龙活虎,你就别担心了好不好?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亲亲我……”
听了这话,荀淮暗自叹了一口气,用手钳住陈宴秋的下巴,把怀里人的脸掰到自己的面前来,重重吻了上去。
这一次便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温存,是陈宴秋熟悉的侵略感。荀淮把宽大的手掌伸到陈宴秋脑后,将人牢牢地扣在怀里,像是要把陈宴秋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他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占领了陈宴秋的领地,同陈宴秋追逐着,像是征伐,却也像是无边纵容。
陈宴秋的呼吸登时乱了,不一会儿便失了力气,闭上眼睛软在了荀淮的怀里。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领口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了大片雪白的绸缎,只是那绸缎不知经了哪位能工巧匠之手,竟像是已经染过了一遭,此时泛着微微的粉红色。
陈宴秋在耳边听到了水声。
他正迷迷糊糊地受着,却突然觉得腰间一轻,自己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衣服竟是就这样褪了下去!
陈宴秋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荀淮换过,虽没有王府里的舒适,但也比粗布麻衣好上了不少。
只是先前荀淮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察看,此时陈宴秋身上不着寸缕,荀淮才看清了陈宴秋身上的情形。
不知是不是撞出来的,陈宴秋的侧腰上有一块手掌大的青紫印记。
除此之外,陈宴秋身上还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红疹子,有的地方还被挠破了,渗着血珠子,看上去尤为吓人。
荀淮的表情一时有些骇人。
他没说些什么,只是把陈宴秋先前穿着的衣服丢到一边,扭头把房间门开了一条缝,对着外头的人吩咐道:“立刻去寻着城里头最好的料子来,钱就从我的私库里头出。再把老赵叫过来。”
“是。”
陈宴秋有些心虚地抱着被子,瞧着荀淮的背影。
荀淮好像生气了。
他捂着腰间的那道青印子,有些记不得这是在哪里撞出来的了。
陈宴秋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地用手摁了摁。
“嘶——”这不摁不知道,陈宴秋登时就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荀淮听到了这动静,立刻转头,表情从方才的阴沉变成了无奈。
他走回来,按住陈宴秋作乱的手,叹着气道:“好了,别乱动。”
陈宴秋抬起头,眼泪往往地看着荀淮,有些委屈。
“夫君,”他抽抽鼻子,“疼。”
“青了这么大一块,能不疼吗?”荀淮让陈宴秋在床上乖乖坐好,出门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拿了个瓶子和一包小袋子回来。
陈宴秋看着那白色的瓷瓶,莫名觉得这瓶子跟他们在王府里用的……有一点点像。
我在想什么?
陈宴秋红了脸,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枕头里面。
“老赵叔还在帮着治疗伤员,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荀淮坐到陈宴秋旁边,把那药膏往手上摸了摸,“我先帮你上药。”
一说到上药,陈宴秋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他如临大敌地往床里头缩,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头,只对荀淮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夫君,疼、疼吗?”
“我觉得不上药也行,我能好的……”
荀淮叹着气,对他道:“可能会有些疼,但是不疼好不了。”
他把另一个小袋子打开,递到陈宴秋跟前来:“冀州城的特产,糖霜花生,你应该喜欢。”
听到有好吃的,陈宴秋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蛄蛹着从被褥里慢慢爬出来。
“那,夫君你轻点……”他把被褥往下拉,露出隐隐约约的腰线,“我怕疼……”
陈宴秋似乎忘了,他现在一丝未挂。
盈盈的细腰就这样若有似无地暴露在荀淮的眼前,惹得荀淮的眼眸都暗了几分。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叹道:“知道了,快过来躺好。”
陈宴秋侧躺过去,眼神亮亮地望着荀淮。
荀淮把瓷瓶里的药膏倒出来,在手上抹开,屋里瞬间弥漫出浓浓的草药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清香。
感受到陈宴秋直白而又热烈的视线,荀淮不免笑起来:“看我干什么?”
“我就觉得夫君好看,”陈宴秋在荀淮面前从不吝啬夸奖,“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陈宴秋又说:“夫君,你好像叹了很多气。”
荀淮没回答他,反而把手放到陈宴秋的腰间,轻轻摁了摁。
冰凉的药膏触上陈宴秋有些发红发烫的肌肤,惹得荀淮手心里的人不住地抖着。
荀淮停顿了一会儿,开始一点点加重力度。
“唔……”
陈宴秋抱着枕头,忍不住发了一声闷哼。他噙着眼泪,扭头去抓荀淮的手:“夫君,疼……”
荀淮却顺手把旁边的衣服扯来,把陈宴秋的手腕反绑住:“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