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 薛鸷发现沈琅看上去又有些病蔫蔫的,他反手用手背在沈琅的脸颊和额角上贴了贴,略微有些烫手。
昨夜外头并没有什么风, 薛鸷记得他们也没有在雪地里逗留太久。
薛鸷有些苦恼。他从小到大极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就算生了病, 往往蒙住被子睡上一觉也就痊愈了。
可眼前这个人就好像他从前在说书人口中听闻的……只有富庶人家才喜爱豢养的金丝雀、凤凰鸟, 哪怕只是多喂一口吃的, 或是换了一个不漂亮的笼子, 就会一下子病死了。
沈琅见他皱着眉,很忧愁的模样,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哑着嗓子叫他“喂”。
薛鸷回过神:“嗯?”
“给我倒杯水。”
薛鸷起身把水壶放在炭炉上温,又回来给沈琅掖了掖被角, 仔细看一看, 这小病秧子脸上已经泛起了那种病态的潮|红。
“头疼不疼?我让金凤儿去叫郑婆婆来给你把一把脉。”
沈琅摇摇头,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难受, 只感觉稍微有一点冷, 因为习惯了缠绵病榻, 这样轻微的起热在沈琅的感知里, 只能勉强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一场小病小痛。
“煎副退热的药来吃就好了。”他说。
薛鸷心里有些愧疚:“早知道不带你骑马了, 大冷的天……”
沈琅打断他:“不要。”
“什么不要?”
“我要骑。”
薛鸷的表情舒展开, 总算笑了:“等你好了我再带你骑。”
金凤儿起来后便跑去叫了郑婆婆, 去的时候只有金凤儿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则是四个人, 除了最要紧的郑婆婆,还有吵着非要跟来的宝儿,以及听见沈琅病了立即便放下手中活计的邵妈妈。
一群人挤在这间小屋子里, 邵妈妈一脸担忧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这些日子不是才续上从前吃的那一副药么,按说应该更好些才是。”
郑婆婆熟练地替沈琅把起脉,她松垮下去的眼皮半垂着,半晌掀起来轻轻扫了沈琅一眼,而后才道:“不碍事,想是着了惊、受了寒,吃上几剂药,好生养着便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他寻常吃的那些药先停一停,怕药性上有冲撞。”
邵妈妈连忙点头说好。
郑婆婆转头又叮嘱了金凤儿一些话,然后将这些人支出屋去,单独同沈琅留了句医嘱。
薛鸷对于自己也被支出去这件事感到有些不满,他认为并没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听的,尤其是关于沈琅的事。但郑婆婆和他家有些亲缘关系,算起来他还需唤她一声“表叔奶奶”,老人家这点薄面他也不好不给。
等郑婆婆提着药箱子牵着宝儿离开后,薛鸷本想再进去看一眼,却听见后边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地叫他:“大爷。大爷。”
薛鸷应声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土寇:“三爷那边找您有事商量,我当您眼下该在校场上,左右寻不见人,绕了好一大圈才找到这里来。”
薛鸷往屋里瞄了一眼,见邵妈妈端着热水进去照顾了,因此便转身跟那土寇走了。
和李三一道用过了朝食,又谈了会儿话,再就是到校场那儿转了一圈,清点了一番人头。
薛鸷心里记挂着沈琅,在校场上同人比弄了几下刀枪,便就又往沈琅那边走去了。
他去的时候邵妈妈还在屋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和沈琅在说什么话,听见他推门走进来,话音便顿住了。
“那边家务杂事正忙,妈妈怎么还在这里?”
“才刚我打水来给琅哥儿擦身子,”邵妈妈说,“哥儿的腿脚早晚都要按蹻推拿,金凤儿年纪小玩心重,我怕他在这事上不用心,到时候那腿上的骨肉都要病坏的,只剩薄薄的一张皮贴着……很不好。我适才又替哥儿揉了一遍,心里才踏实。”
薛鸷从前是照顾过风瘫病的阿爹的,他爹后来病得重,连翻身也不能,他白日里要到田间做活,夜间时不时还要去山上找寻他那胡跑出去的兄长,疏忽了那一阵,爹的身上就长了褥疮,四肢也病成了几截枯老的姜。
沈琅那双脚不许人看,就是夜里,也要他把灯灭了才让碰,大约是从前家里奶妈仆婢照顾得当,似乎并没有长坏形状,只不过还是瘦得很厉害,摸下去都膈手。
薛鸷心口有些发酸,开口道:“这也是。我一会儿叫三哥和她们说,叫你早晚不要做活,到这里来给沈琅揉一揉腿。”
邵妈妈端起那盆变得温凉的水,临出去时,才欲言又止地看向薛鸷:“大爷……”
薛鸷:“妈妈还有事?”
妇人顿了会儿才道:“我们琅哥儿打小便是个好磨人娃娃,常时是稍不遂心便哭哭闹闹,更受不得一点惊。奴就是一时有事走开了,也要放九分心思在他身上,我们哥儿……是灯草一般脆的人,胆子小,大爷不要无故去吓唬他。”
她说得太委婉,薛鸷压根没听明白她话里藏着的深意:“我什么时候又吓唬他了?”
薛鸷说完看了眼沈琅:“我吓你了么?你妈妈好冤枉我。”
靠倚在榻上的沈琅和邵妈妈对视了一眼,前者垂下眼,低声:“妈,我要睡了,你先去忙吧。”
邵妈妈抿了抿唇,她其实还很年轻,乌黑的头发抿得油亮,双颊上长了一点淡淡的斑,虽素着张脸没匀粉,可看上去也很有几分成□□人的俏丽与水秀。
为了在这山寨里讨一条活路,她只能顺从地低下那一双眼,何况这寨子里的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眼前这匪首虽然并不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可要她的命,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知道薛鸷对他们哥儿好,她打心底里敬重他,可她也没想到,这人私底下竟那样“欺负”沈琅,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眼下听见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说话,他说什么邵妈妈心里都只觉得他龌龊、无耻又下流。
“妈。”沈琅又说话了,“走吧。”
“那你好好养病,饭要好生吃,药也不要剩。”
沈琅放柔语调,说了声:“知道了。”
邵妈妈这才总算走了。
她寻常礼数周到,碰见薛鸷时先是要道个万福,临走时也要福一福身告辞,今个不做这些虚礼了,薛鸷心里只觉得古怪。
薛鸷跟过去把门关上,然后立即折回来问沈琅:“她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我妈看到了。”沈琅淡声道。
“看见什么?”
“肚子。”
薛鸷愣了一下,昨夜他忍不住在沈琅腰腹间留下了几个牙印,深深浅浅的,大概没那么好消掉。
他伸手进去,在沈琅的肚子上摸了一把,确实还有印痕在,他不大在乎地说:“那又怎样。她又不是你亲娘,看见也就看见了。”
沈琅乜斜着眼看他:“你好不要脸。”
薛鸷笑了笑:“脸又不值几个钱,不要就不要了。”
顿了顿,又问:“郑婆婆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他一提起,沈琅便又想起方才郑婆婆语重心长地同自己说:“小郎君,老身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底子薄……万不要太重欲了,身子要紧,听见没有?”
听了这话,沈琅一瞬间只觉得脸上烧得更烫了,好半晌才应了声“嗯”。
沈琅没说话,薛鸷便挤上榻,贴着他脸问:“说什么话我不能听?”
“走开,外边穿的衣裳,不要弄脏了我的被子。”
“今儿才换的新衣裳,又没去泥坑里滚过,干净得很,”他越不说,薛鸷心里便越觉得好奇,“那老婆子究竟同你说了什么话?快说。”
沈琅别开脸:“她劝我节制一些。”
“节制什么?”薛鸷没懂。
“你说呢?”沈琅道,“她说我太重欲!”
薛鸷闻言又笑起来,涎皮赖脸地凑过去捉住沈琅那张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是我错,我一定改。”
他离得太近,语气又缓又亲昵,沈琅受不得这样暧昧的氛围,他有些害怕白日里这样清晰的亲密,让他感觉脊背发麻,很不自在。
“琅哥儿,”薛鸷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他,“你怎么这么爱生病呢?”
“谁知道,可能是天生的短命鬼。”沈琅心里不爽,因而语气里带着刺,也有些讥讽与自嘲,“早点死了倒好。”
听见他这句话,薛鸷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几分隐秘的刺痛,他的目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重了:“不许说这些。”
“我说我的,你管得着……”
薛鸷低头堵住他的嘴,吻得很重,呼吸很沉,像是恨不得把他吞吃进肚子里那样吻着他,直到把这人原本就病得乏力的身体吻得更软更无力,薛鸷才很不舍得地松开他。
“你再说这种话,”薛鸷恶狠狠地瞪他,“我一定……”
他其实没什么可威胁他的,这小病瘫子脾气臭,来软的他冷脸,至于来硬的,薛鸷想,沈琅大概宁愿和他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软。
“咬死你,信不信?”
“哦,”沈琅冷冷地笑,“好可怕。”
说完沈琅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然后伸手去搬动那两条腿,薛鸷下意识动手帮他,沈琅不高兴地叫:“谁让你碰了!”
“至于么,”热脸贴着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几分火气,“我好心帮你,又不是没碰过。”
沈琅把被子扯高了,侧身睡下去,毡衾盖住了他半张脸。
薛鸷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又要和他斗气不说话了,他最受不了沈琅这样,于是连忙道:“欸!”
他故意把脸凑道沈琅鬓边,低声求和道:“又不理我了?我以后不乱碰就是了。”
沈琅嫌他黏在自己耳畔讲话,瘙得他耳后连着后颈一片都痒:“走开。”
“那你原谅我了没,”薛鸷轻车熟路地抵在他耳边,“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
沈琅实在受不了他这“念经”似的痴缠,终于还是又气又无奈地:“原谅了!”
薛鸷笑着凑在他脸颊上又亲一口:“和好了,至少三日之内都不许再和我生气。”
不知是被这人给闹的,还是病热终于开始上来了,沈琅觉得自己有一点头疼,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薛鸷合衣躺在他身旁,也不抢他的毡裘,他想和沈琅说话,只要听见沈琅说话的声音,他的那颗心就会像面团那样发起来。
他想和沈琅聊一些别的,可他不像李云蔚那样博古通今,肚子里只有面条但没有墨水,过往种种总离不开土地和这天武寨。春耕秋收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讲的,至于他们背离道德的烧杀抢掠……薛鸷下意识的不想让沈琅看见自己的那一面。
“你知道么,那日我带二哥去剿杀焰刀山那些人……”
沈琅懒懒的,语气却很冷:“官府剿匪才说剿字,你们顶多算黑吃黑。”
薛鸷翻身掐了一下他有些烫手的脸颊,咬着牙说:“会不会说话?平时我叫你十声你才应我一声,这会儿又不哑巴了。”
沈琅打开他手:“疼死了。”
薛鸷凑过去看了眼,这人颊上被他掐出一块红,他下手确实有些没轻重,于是又换做指腹替他揉,边揉边说起焰刀山上那位“压寨夫人”抱着孩子跳崖的事。
沈琅侧过脸,盯着薛鸷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脖子以上都被晒成了浅褐色,这个土匪的五官其实生得很俊朗,否则沈琅大约根本无法忍受他睡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曾经观察到薛鸷平日里似乎很喜欢用那种如有实质的、掠夺的目光盯着人看,那种锐利让他显得很不好亲近,可这会儿他的眼睛里却又流露出几分和他锋利外表与凶蛮行径格格不入的天真来。
沈琅心里觉得矛盾。
“她实在很没必要寻死,”薛鸷叹了口气,说,“就算她对那土匪真有几分情意,也没必要为他去死。”
沈琅闻言似笑非笑,他不认为这个女人对那土匪能有什么情意:“不死你让她带着孩子去哪儿呢?她回不去了。谁都知道她被土寇掳进山里,娘家、夫家,只怕都不会要她。”
“为什么不要她?”
“谁知道。”沈琅低声,“你也是土匪,你不明白么?就算她‘干干净净’地回去了,那些人只怕也要逼她以死明志。”
“再不济,我们天武寨也能收留她们母子。”
沈琅冷冷一笑,没再说话。
气氛霎时间又冷了下来,薛鸷用手肘轻轻碰一碰他,半开玩笑地问:“……若有一日我也死了,你呢?”
沈琅的眼皮很薄,又因为身上起热,连眼皮也烫出些许粉颜色来,他看向薛鸷,有些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大他六岁,否则怎么会问出这样可笑又孩子气的话呢?
可他面上却只淡淡地反问:“我也要为你跳崖么,薛大当家?”
薛鸷听见他的语气,心里有种陡然下坠的失落感,他“唉”了一声,然后才轻声道:“至少为我掉一滴眼泪吧,沈琅。”
“好啊。”
沈琅这一声接得很快,但也很冰冷,薛鸷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