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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023

    赤莲夫人指着他, 气得发抖:“宴北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弑母?!”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 简直要把他吓死了。

    宴北辰笑笑,挡在画酒身前。

    他抬眼看了一下阿莉,就像才发现她。

    “阿莉回来了啊,在幽冥州玩得开心吗?”

    为着刚才那一箭, 阿莉心头不悦,蹙眉并不接话。

    转念又想, 她的行踪,宴北辰怎么这样清楚?

    动静闹得太大,连魔尊都惊动了。

    巫樗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赤莲夫人美眸中泛出水汽,受了莫大委屈,抢先把事情复述一遍。

    “神族?”

    宴北辰打断她继续添油加醋的行为,“是神是魔, 那都是本殿带回来的人,轮不到魔后置喙。”

    倒是没反驳他故意射的那一箭, 是想置魔后于死地。

    “对吧, 父亲?”

    他只看向巫樗。

    巫樗眼神中闪过心虚。

    连忙打岔,引开这个话题。

    想趁乱揭过此事,让宴北辰赶紧把人带下去。

    对于他的反应, 宴北辰丝毫不感到意外。

    高大的玄衣青年递出手,牵住身后受惊的少女:“走吧表妹,咱们大度些, 别学得那些小肚鸡肠, 上不得台面的行为。”

    画酒下意识牵住他,想离开这个紧张的环境。

    赤莲夫人却不依不饶, 坚持画酒身上,就是有神族气息,要搜她的魂。

    她认为巫樗此举,是有意偏袒宴北辰,心中不忿,狠狠剜了一眼高挑的玄衣青年。

    本来宴北辰都打算离开,听见这种话,转过半张脸。

    他身量极高,看谁都半垂着眼,显得轻蔑无礼:“本殿没记错的话,魔后是神族赤州的人吧。”

    赤莲夫人接不住这句话。

    青年站定,冲巫樗示意,“父亲,我很怀疑,魔后就是神族来的奸细,要不先把她拉下去搜一搜?是神族的话,即刻诛杀。”

    “宴北辰,你放肆!”

    赤莲夫人已经气得眼冒金星。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情绪格外平稳。

    巫樗当然不可能听他的,真把魔后拉下去。

    宴北辰也很清楚这点。

    他拉着少女径直离开,懒得再听身后那个女人发疯。

    随便他们怎么闹。

    反正又不是他儿子的婚宴,闹得把脸丢出魔界,他才高兴呢。

    *

    场面闹得很难看。

    等处理完一切,巫樗已经心力交瘁。

    其实他相信赤莲夫人说的话。

    但他并不能让人去深究,那姑娘身上神族气息的来源。

    过了几日,估摸着风头过去,巫樗让人把画酒带到他面前。

    少女神情不太自在。

    巫樗慈爱道:“好孩子,你别害怕,我是舅舅,不会伤害你。”

    画酒压下心中波澜,行了一个标准的魔族礼:“舅舅。”

    巫樗让侍女别光顾着看戏,快去把表姑娘扶起来。

    “都是一家人,以后见我,不必多礼。”

    他的话客套,画酒却不敢真信。

    简单寒暄几句。

    巫樗令侍从捧来各色糕点,说都是萝灵姬以前爱吃的,让画酒多少尝尝,看喜不喜欢。

    那些糕点太甜,甜得发腻。

    画酒不喜欢。

    硬着头皮尝了两块后,才被允许离开。

    回去的路途,一棵浅黄色的花树下,青年抱臂半靠着。

    看见画酒,他扬起脸,屏退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询问巫樗和她说了些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

    画酒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想起什么,又补充道:“魔尊请我吃了糕点,挺甜的。”

    听到这里,他忽然凑近她。

    小姑娘受不了他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糕点的残渣,宴北辰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用力擦去那些残留的微甜气息。

    他讥讽:“敢吃他给的东西,简直是疯了。”

    画酒抬起眼,不明所以。

    宴北辰却没有再解释下去的念头。

    这段时间他似乎挺闲的,经常去她的小院晃荡。

    巫樗似乎更闲,动不动就喊画酒去叙话。

    画酒像个球,在这两父子间周旋,时刻紧绷,精神状态直线下降。

    有一次,巫樗甚至当着宴北辰的面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舅舅替你做主。要是老三敢欺负你,舅舅也不会放过他。”

    语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宴北辰随口答道:“表妹这么招人喜欢,谁会欺负她?”

    巫樗大笑。

    他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父子俩的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画酒的黑化进度中止,总算得以喘.息。

    又忍不住深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曾经珈泽哥哥养她,是为了救青瑶。

    她的凝血困难,就是那段时间日日放血,又强行用药止血留下的后遗症。

    真是噩梦。

    画酒摇摇脑袋,忍不住困惑:那宴北辰又是为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圆头绣鞋上那两颗莹白的珍珠发呆。

    她不能给宴北辰提供价值,偶尔还会给他添麻烦。

    好奇怪。

    她完全看不透他。

    只能趁他心情不错,试探问道:“当时,殿下为什么会救我?”

    她说的是苍野的事。

    青年转眸盯着她的脸,气定神闲指着自己的额心:“因为萝灵姑姑托我去寻表妹,而我表妹额心,就有这样一颗朱砂痣。”

    “大概是亲人之间的熟悉感?”

    他随口胡诌,闭上眼睛躺在美人榻上,墨发披散开来。

    画酒微笑:“萝灵殿下,是位怎样的人。”

    她问起从未谋面的“母亲”。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宴北辰脱口而出:“是个蠢货。”

    听见这样的回答,她很吃惊。

    “至于原因,阿七别问。”

    漂亮的青年睁开眼,他微笑着,那笑却透着一层寒意,“因为我不想说。”

    画酒便识趣不问了。

    宴北辰轻笑。

    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萝灵姑姑。

    萝灵姬当年放弃继承人的身份,和一名神族侍卫私奔。

    这种行为在他看来,那确实是蠢透了。

    旧事牵扯颇广。

    当年萝灵姬私奔,抛弃年幼的他,导致他孤立无援,被迫前往神界为质。

    在神界的五百年,并不是件痛快事。

    那些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神族面孔,令人厌烦。

    后来神魔大战,他淬净血脉归来,没有死在神界。

    他向巫樗证明了自己,终于得到认可,有资格回到魔界。

    这时候,他那已经死去的姑姑倒是想起他了,通过残留的灵识托孤,让他帮忙救救她的女儿。

    宴北辰果断拒绝。

    他觉得麻烦。

    最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还是去了苍野深处。

    越往前行,毒烟越浓。

    他没找到所谓的表妹。

    大概是死了。

    宴北辰拍拍手上泥土,站起身来:“萝灵姑姑,这可怪不得我了。”

    返程途中,他遇见画酒。

    远远看见她身形那一刻,他就感受到迟钝的痛意,绵绵密密,像有人拿着把锤子在砸他的骨头。

    也是那时,本来他以为早就忘却的事情,逐渐拨开迷雾,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他刚被扔去神界的时候,刑罚台上,真实的记忆是,神界一位好心的小姑娘救了他。

    她的额心绘着神印,漂亮得不可方物。

    少女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脆生生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比起这种短暂迷幻的美感,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浴火重生时的痛。

    火焰舔舐过他的每一寸骨。

    痛苦的血泪中,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刑法台上,同样的场景。

    梦中与过往记忆不同。

    神界暖金的阳光洒下来,模糊了身前人的眉眼,他隐约看清,是位傲慢无礼的姑娘踩碎了他的手。

    梦醒了,宴北辰浑身骨头都碎了一遍,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脚边这个神族少女脏兮兮的,让他联想到不美妙的记忆。

    他有些嫌弃,不准备搭理她。

    可少女仰起脑袋,抬起清澈的眼,手掌也脏兮兮的,扯住他的衣摆求救。

    “她的眉心,有颗极小的朱砂痣,长得很漂亮。”

    宴北辰脑中响起萝灵临死前的话语,顿住脚步,望着那颗朱砂痣出神。

    他蹲下来,掐起少女的脸。

    那双眼睛看起来,还真是特别……特别想让人摧毁。

    宴北辰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明明他连萝灵未出嫁时的样子,都还记得清楚。

    却想不起来在神界时的很多事,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般。

    少女那双燃烧着熊熊求生欲的眼睛,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悸动。

    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这样求救。

    面前的她,看起来和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

    目光下移,她的手也碎掉了。

    没有人怜悯这样可怜的生命。

    沉思时,他在心中搜寻救她回去的理由。

    救没用的人,是违背他处事原则的。

    但可以救有用的人。

    他找到了说服自己救她的理由。

    难得好心,救一救她,更救一救年少时的自己。

    为了救她,宴北辰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他把自己性命相关的往生骨放在了她身上,填补她心房的空缺。

    他生来就是邪魔。

    邪魔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条命。

    那块往生骨,就是他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并没有开玩笑,她还真是他独一无二的无上珍宝。

    第24章  024

    这种单方面的奉献行为, 显然不符合宴北辰的为人。

    他有另外的考量。

    ——把往生骨放在画酒身上,好处就是,哪怕有一天他死无全尸, 只要她还安然活在某处,他就能有重来的机会。

    邪魔,就是这么诡计多端。

    所以,在韩州再次见到她时, 他就觉得很不妥。

    小姑娘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确实不能,总扔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只好找借口, 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免得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表妹突然嫁给别人了。

    带着他的往生骨嫁给别的男人,想得倒是很美。

    宴北辰扯唇笑笑,他又不是慈善家,不干这种给别人裁嫁衣的蠢事。

    面前的少女正垂眸思考。

    他出声打断她:

    “我告诉你, 你可别急着感谢她。你以为她很喜欢你?喜欢的话,谁会把亲生孩子扔掉。不过是临死前, 顺口提起你罢了, 虚伪得很。”

    他撑着下巴淡笑,想看少女泄露的悲伤。

    邪魔就是这样恶劣。

    他讨厌看见虚假的爱,也讨厌看见别人快乐。

    他不快活时, 便要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别人看,让所有人和他一样痛苦。

    而他总是不快活的。

    所有的情绪都是装出来的,以此迷惑周围人, 把他当成有喜怒哀乐的同类看待。

    此刻他生出恶趣味, 想看见她哭。

    但画酒不觉得悲伤,哭不出来。

    甚至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只安静沉思着,原来这就是常嬷嬷身上的矛盾所在:

    因为萝灵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所以常嬷嬷也不喜欢她这个表姑娘。

    又因为她是萝灵唯一的骨血,不得不用心照顾她。

    知道缘由,才不必时时揣测,担惊受怕。

    没有看见意料中的反应,宴北辰心底的恶意,悄悄长大些许。

    他还想再说些令她伤心的真相,巫樗的侍女却突然找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素衣侍女低眉敛目:“表姑娘,魔尊大人有请。”

    看样子,又是巫樗有事要见她。

    画酒还没开口,宴北辰就不耐烦道:“就他一天事多。”

    “阿七快去吧。”

    他佯装大度,“虽然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显得很可怜。但是不用管我。”

    画酒:……完全没有觉得他可怜。

    她跟在侍女身后离开,宴北辰才坐起身,表情淡漠。

    青年垂下眼,鸦羽般的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摸上右耳三枚冰凉的丧钉。

    本来,是有四枚的。

    其中一枚,在苍野那个短暂的梦境后消失了。

    梦中傲慢的背影,竟然在此刻,与远去的纤弱少女逐渐重合起来。

    宴北辰眯了眯眼。

    忘记说了。

    他还有一个秘密:他生来,就是个死不透的魔头。

    他是逆天而生的异类,天道容不下他。

    宴北辰抬起两只手,宽大的袖滑落,露出没有血色的手腕。

    这两只手腕上,有看不见的七十二重天罚锁咒,像一柄悬在头顶的斧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砍掉他的脑袋。

    毫无疑问,没有人想死,宴北辰亦不例外。

    他不愿意接受必死的结局。

    天命?

    宴北辰讪讪一笑。

    天命才是真正该死的东西。

    他已经等了很久,是时候亲自去林州一趟,完成收割。

    不过收割前,还得放出血饵,才能钓到更想钓的鱼。

    *

    巫樗将画酒叫过去,并不为旁的事。

    隔着桌案,他推给她无数魔界青年豪杰的画像,笑容慈祥。

    “并不着急,却可以先相看着,把婚定下来,毕竟好青年可不等人哪。”

    这种话由巫樗来说,显得没什么信服力。

    但仗着画酒年纪小,不知道他以前那些风流破事,他就厚着脸皮装大尾巴狼。

    自从其赛成婚,巫樗就好像得了某种奇怪的病,非常喜欢给周围人张罗婚事,当牵线月老。

    但是宴北辰不在周围人这个范围。

    他会阴阳怪气怼人,可怕得很。

    巫樗才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画酒的脾气就很好,巫樗喜欢给软柿子推销,避免被骂风险。

    巫樗笑得和善,显得真心实意,似乎处处替她着想。

    画酒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桌案那沓画纸,她心中溢出些许苦涩。

    她很清楚,她想嫁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张画像上。

    如果面前这些选择早一些出现,她根本不用纠结。

    她原本的目标,就是拼命想抓住一切可以依靠的。

    哪怕不喜欢,也可以眉头不皱地嫁给他。

    她太需要得到别人独一无二、名正言顺的偏爱。

    常嬷嬷曾说,成为男人的夫人,便能得到他的爱。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画酒却当了真,将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不肯放手。

    命运阴差阳错,像回旋镖,扎到她最初预想的目标上。

    可顾州一行后,她已经彻底改变想法。

    从费娘子身上,画酒明白,并不是因为成为别人的夫人才能得到爱,而是因为很爱,才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夫人。

    于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向恐惧妥协。

    画酒拿起那沓纸,笑得温柔:“舅舅,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完全不会考虑。

    转身离开巫樗的视线,那沓纸被画酒仔细叠入袖中,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被掐出的褶痕无比锐利,像开锋的刃面。

    回到院中,画酒坐下,引燃了那沓纸。

    起伏明灭的幽蓝火焰中,少女漂亮的脸一半软弱,一半惊艳。

    火焰舔舐到了她的指尖。

    画酒依旧没有停下来,看着火焰燃烧。

    软弱的那半张脸痛得流泪,而惊艳的那半张脸在笑。

    她太过了解自己,只好以刻骨铭心的残忍方式断绝退路,留下唯一一条险境,才能逼迫自己走下去。

    因为此刻的她,如此想要得到他的爱。

    如果不能大胆尝试一次,她余生都不得安宁。

    与大胆同在的是胆怯。

    画酒害怕,或许明天,自己就无法坚持,只好以痛铭记此刻,铭记她的选择。

    这就是她想要的。

    等到指尖的火熄灭,画酒的软弱也烧完了。

    她站起身,若无其事用纱布包起受伤的两根指头,颤抖擦去流了半张脸的泪。

    心中冲出一个想法。

    她现在就要见到宴北辰,迫不及待。

    她要见到,这个她不惜烧死软弱,也要坚持的,可选范围之外的选择。

    画酒步伐急切寻出门。

    她想见到他,为颤抖心灵增添一丝笃定。

    她想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

    她甚至已经想好对策。

    要是宴北辰随意问起她手上的伤,那她也并不担心,只用说是不小心被烛火烫到,就能糊弄过去。

    他不会纠结这种小事。

    因为他对她无心,所以不会在意。

    他是无心之人没关系,画酒想,她可以捧出很多爱,弥补他缺少的那一份,甚至比他缺失的还要多很多。

    可画酒没有找到他。

    洒扫的侍从说,三殿下已经离开,归期不定。

    画酒落寞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去时轻快的路途,回来时走得她冷汗直冒。

    明明是同样的路,可走回来就是艰难。

    手指迟来的痛意,痛得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画酒回去后发了一场高热,高热退了,她又成了那副呆板无趣的样子。

    那个能笑着看火焰舔舐自己的姑娘,昙花一现,消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宴北辰在林州待了一年。

    这点时间对魔头来说,实在是指缝流下的沙子,不值一提。

    他回来时,看见的是沉默少言的画酒。

    她安静坐在桌边。

    他并不知道 ,她从无比期待见他一面,到心灰意冷,等了足足一年。

    画酒等到绝望时,他又回来了。

    又回来动摇她的心。

    看见他走进屋,画酒依旧淡淡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打算,只喊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她没问他去了哪里,只说他终于回来。

    他就像不可捉摸的风,山雾林间,随意徜游。

    她喜欢他的自由,可又深知自己只是个无趣的姑娘,不能让他为她停留驻足,只好微笑着看向他。

    宴北辰完全没有这么多想法。

    要是让他知道画酒脑子里想这么多,他一定敲敲她的脑门,看看里面是不是被虫子蛀了。

    他累死了。

    半倚半靠在美人榻上,黑靴搭在榻外,真成了一副潇洒美人图。

    画酒指尖的伤全都好了,完全看不出被烧过的痕迹。

    一年过去,她的痴心妄想痊愈。

    于是她能微笑面对宴北辰了。

    这一年里,巫樗锲而不舍,又给她介绍新的青年才俊。

    画酒觉得挺神奇的,魔界的青年才俊一茬接一茬,韭菜似的,根本割不完。

    这次她准备妥协了。

    这本来就是她最开始的目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也是很好的结果。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美人榻上,黑靴青年没有睁眼,他手中却凭空变出一盆花来:“答应替你种的花活了。”

    画酒忽而抬起眼。

    他手中流光溢彩的神花,是她的芙染花。

    宴北辰坐起身来,撑着下巴,歪头看她:“还是个小姑娘,干嘛这么着急嫁人?”

    巫樗这次给她准备的相亲,闹得大张旗鼓,连远在林州的宴北辰都听说了。

    画酒低下脑袋,没有答话。

    因为想活下去啊。

    神族百年一劫,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神心,如果找不到拥有强大灵力的人双修,实在没有别的活路。

    在此之前,她得把自己嫁出去。

    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和强大的人在一起也很不错。

    虽然这种想法卑劣又可耻,但生扛劫雷的痛,她不想再尝试一次。

    那种痛,是用你全身的血液冻成冰锥,再用这冰锥,一寸寸凿碎你的骨头,凿碎你所有的骨气。

    画酒只想活下去。

    她的哥哥曾经以命换命,想置她于死地。

    可越是这样,画酒越要长长久久活下去。

    她清楚哥哥有多恨她。

    但她却不能如他所愿去死。

    她要活在这世间,活到那些恨她的人都死去。

    她需要强大的力量拯救自己,无关情爱。

    任何男人都可以。

    画酒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要向宴北辰如实袒露她的卑劣,以此彻底掐灭她的妄想。

    见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宴北辰误会了少女的想法:

    “不会还记挂你那如意郎君吧?”

    画酒愣住。

    要是他不提,她都快忘记韩明承是哪号人物。

    宴北辰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这样吧,阿七别急着相亲。韩州时我搅黄了你的婚事,想想也很是过意不去,不如我来娶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半点没有过意不去该有的样子。

    画酒好一会才回神问:“你说什么?”

    语气又脆又凉,像冬季霜雪。

    宴北辰重复:“赔你一个如意郎君。”

    “你要娶我?”

    少女不敢相信。

    “骗你做什么。”

    青年神采飞扬,看着那盆花,“等到这株芙染花开,我就回来娶你。”

    第25章  025

    宴北辰是个行动派, 当天就拉着画酒去找巫樗。

    巫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出乎意料,没有立即反驳。

    看向画酒时,他立马换上慈爱面孔, 循循善诱道:“好孩子,你有什么想法?不用担心,大胆说,舅舅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在他眼中, 画酒成了被宴北辰拐骗的小可怜。

    巫樗一生专注于两件事:

    一是哄骗良家少女下水。

    二是解救被别人哄骗的失足少女。

    这下子到了他的专长,他目光炯炯盯着画酒, 解救她的成就感,已经提前溢出来了。

    画酒行了个礼,语调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认真又坚定地说完:“我喜欢三殿下,愿意嫁给三殿下。”

    巫樗失望收回目光。

    宴北辰笑得越发张扬:“看吧,没骗父亲, 我可从不干强迫小姑娘的事。”

    他语气无辜。

    巫樗痛心疾首,让宴北辰滚出他的视线。

    对于能往巫樗心里扎刀子的机会, 宴北辰是从来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慢吞吞拉起画酒, 故意拖长语调:“小未婚妻,我们走。”

    两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下。

    在这之后,他出入画酒的院子, 就更加方便随意了。

    连常嬷嬷都没理由数落他。

    魔界本就民风开发,何况是有婚约的年轻人。

    大家都表示很理解。

    惟独魔界一众芳龄少女哭花了眼。

    其中最伤心的,要数幽冥州王的女儿——苏木子。

    幽冥州王被她哭得头痛, 冷着脸训斥:“不就是一个男人。你实在喜欢, 把你养的那些蛊虫通通往他身上扔,总有一条有用!”

    说这话时, 他完全忘记当初对宴北辰的赞赏。

    苏木子反驳:“才不是父亲您想的那样!”

    她喜欢他,又不是只想得到这个男人。

    她只是伤心,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不平等。

    她听过他无数事迹,将他当做大英雄,欣赏仰慕着他。

    遗憾的是,她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仰起笑脸,拿出最完美的状态认识他,朝他伸出手说一句:

    “你就是王城的三殿下?我是幽冥州的苏木子,很高兴认识你。”

    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见到他,她甚至不惜主动迎合阿莉殿下的喜恶,成为他二姐最好的朋友。

    只差一步,她就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认识他。

    王城大殿下其赛的婚宴上,苏木子也在场。

    当时发生的事她尽收眼底,但她没敢站出去。

    于是此后余生,她再也没有机会,站到他面前。

    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那个漂亮的浅蓝衣裙姑娘,这样简单,光站在那里,就得到了他的心。

    苏木子内心酸涩。

    她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光明正大说出心意。

    她那样喜欢他,他甚至还不认识她。

    虽然她喜欢的,很可能是幻想出来的宴北辰。

    但不可否认,她确实对他很感兴趣,很想和他有一段奇遇,成就一段美谈。

    虽说遗憾事常有,但这件事她准备了这么久,最后只能无疾而终,未免遗憾过头了。

    苏木子有预感,她要伤心上很多年,才能彻底淡忘这件事。

    伤心着伤心着,苏木子开始气愤,抹掉眼泪,准备去找大祭司刑灾出气。

    都怪他,天天和她提宴北辰。

    现在她没戏了,总要找个人发泄怒火,刑灾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木子找上门时,刑灾正低头看着什么。

    他一袭祭祀用的白袍,上面绣着奇植异兽,将身形衬托得清瘦挺拔。

    “苏小姐。”

    刑灾察觉到苏木子的气息,将手拢入袖中,淡淡抬起眼。

    他从案前转过身,眉目疏朗,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苏木子看他这幅样子,有点心虚,可很快又挺直腰板。

    她心虚什么,她本来就是冲着找他麻烦去的!

    她语气格外豪迈:“来,陪我喝酒!”

    她是提着酒坛来的,大有不喝倒刑灾,决不罢休的架势。

    刑灾说:“臣不喝酒。”

    苏木子强硬递给他:“喝!”

    最后苏木子先把自己给喝倒了。

    刑灾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唤来侍女,把苏木子扶了回去。

    等侍女和苏木子离开,刑灾才重新取出袖中信纸,传往王城。

    飞鸟衔起封好的信纸,一下子被看不见的火焰点燃,消失在空气中。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王城,飞鸟凭空出现。

    宴北辰接住刑灾的信,一眼扫完便焚了。

    桌案还摆放着另几封书信,都是林州那边的。

    说起林州,宴北辰不过在王城待了半月,那边的书信就催命符似的,一封封加急发来。

    每次这种时候,画酒就不会凑过去。

    识趣离得远远的。

    宴北辰发现她后退的动作,随手将林州那边的信推开,冲她说:“阿七过来。”

    闻言,画酒先看了一眼桌上的信,思考片刻,垂眼走了过去。

    这半月里,宴北辰彻底暴露本性。

    一有机会,就拼命把画酒往怀里捞,像只树袋熊。

    他特别喜欢抱着她说话。

    简直把画酒当做人参果,抱一抱,能多活一百年。

    宴北辰惜命,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他的怀抱凉凉的,一点也不舒服。

    但画酒并不像以前那样,抗拒他的靠近。

    他的拥抱,只是单纯的拥抱,没有逾矩行为。

    画酒有时候甚至想,他要是随便一点就好了,这样她的天劫就不用愁了。

    算算日子,好像越来越近了。

    怀里的少女心事重重,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于是他摸摸她的脑袋,提醒她别走神:“这么放心我,都不问问是谁写的?万一是哪个女人写的呢?”

    画酒一袭冰蓝色的长裙,被黑衣青年抱在怀里,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盯着他乌黑的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那,真的是女人写给你的吗?”

    她还以为是伐弋写的。

    宴北辰哭笑不得:“像你这么问,有几个男人敢说真话?”

    画酒的心沉了下去。

    面上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宴北辰显然不在正常男人的行列。

    他拿起信纸,在她眼前晃了晃,直接承认:“这信,确实是个女人写给我的。”

    他开始回想,“我都有些忘了,写信那人长什么样子了……”

    画酒赶紧抓住他的袖子:“忘了就别想了。我已经知道,你不用说这么清楚。”

    “你知道什么。”

    他扯开少女的手,继续说,“还能长什么样,又不是什么怪物,当然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她是林州王新纳的小夫人,名叫舟月。听闻是林州王在猎场遇见的美人,柔柔弱弱从天而降,林州王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嘲讽的笑意,抬手指着上方,生动模拟了一下“从天而降”。

    画酒很紧张:“那你不会跟林州王抢吧?”

    如果不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画酒表示怀疑他的为人。

    本来逗小姑娘玩,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但她这种怀疑的目光,他很不喜欢。

    宴北辰表示受到侮辱:“我眼光有这么差吗?”

    他皱眉,简直想把她扔出怀里。

    画酒摇摇脑袋:“不差。”

    她只是单纯,怀疑他的为人。

    得到满意答复,他也不想惹她生气。

    “我可不去掺他们的浑水。林州王最近都愁得焦头烂额了,听说他那小夫人,被大夫人的弟弟非礼了,正找他哭诉呢。”

    画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对他的话极感兴趣。

    反常的是,她既不问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又不问他,林州王的小夫人,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她只安静盯着他。

    于是接下来,宴北辰绘声绘色描绘了如下场景:

    舟月说:“大王!大夫人的弟弟要非礼臣妾!大王要替臣妾做主啊!”

    林州王答:“美人,你且忍忍!如果我因为他非礼你就要和他翻脸,那么大夫人就要和本王翻脸,大夫人家的十万兵马就要非礼本王!且放他们,先去猖狂!”

    总而言之,林夫人的母族手握重兵,实力强悍。

    林州王年纪大了,暂时不可能为了美人不要王位。

    说起舟月,还得提一提伐弋。

    伐弋当初担心幽冥州的人不可靠,想就在影卫之中,挑选姿容出众者送过去。

    反正,也不是非要舟月,才能出任“美人计”中的“美人”。

    宴北辰却不这么想。

    他将面前的圆棋子一颗颗往上堆叠,想看到第几颗时,它们会倒下来。

    但它们倔强,迟迟不肯倒下。

    于是宴北辰施加外力,轻飘飘推倒了它们。

    送倒棋子,宴北辰说:“这么危险的事,当然派幽冥州的人去。要是她蠢笨不堪大用,在林州暴露,那到时候需要担心的,也轮不上我。”

    ……

    画酒听见他夸张的形容,忽然想起韩州城外,那个被伐弋带着,进入他营帐的美人。

    她问出心中疑惑。

    宴北辰肯定她的猜测:“对啊,就是她。阿七真聪明。”

    得到夸奖,画酒表面微笑着。

    心却极快地沉了下去。

    她很介意,他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在她面前聊着别的女人。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画酒并不介意这种事。

    正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认为”,令画酒感到伤心。

    他眼中完美的夫人,大概就是这种,不会计较的大度姑娘 。

    但画酒一点也不大度。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的眼睛里只能装着她,永远只看向她,不要提起别的任何人。

    她喜欢他,想把他藏起来,让他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画酒知道这种想法不对,甚至有些病态。

    但她改不了。

    想要实现这个目标,其道路注定是充满艰难险阻的,非短时间能达成。

    于是画酒只好先装得大度一些,让他什么话都敢告诉她。

    窗外冷风迭起,搜刮着院外那几棵秃树。

    画酒看向窗外枝头,那几片好不容易重新冒出来的新叶,正颤颤巍巍,看起来又要离家出走了。

    终于,那几片叶子飘走了。

    宴北辰也待够了。

    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信,准备动身,前往林州。

    “我要去林州一趟,短则数月,长则两三载。这段时间,阿七可要乖乖的,不要被别人欺负去了。”

    他俯身捏捏她的脸蛋。

    画酒正低着头,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不以为意。

    她根本找不到他,又怎么告诉他呢?

    正想着,忽然,眼底出现两只雪白的铃铛。

    铃铛上缠绕着枝枝蔓蔓的花纹,在黑衣青年的大掌中,显得格外秀气。

    画酒抬起头。

    他说:“这是一对传音铃,给你一只。你要想联系我,摇响你手中那只,哪怕千里之外,我这只也能听到。”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笑,“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告诉我。”

    他回来替她撑腰。

    画酒满眼惊喜,小心翼翼收起那只铃铛。

    她问:“那没人找我麻烦,也可以找你吗?”

    “……”

    虽然宴北辰看起来很闲,但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觉得。

    想了想,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笑:“当然。要是你乐意。”

    他唤来长命准备离开,画酒坚持,要出去送他。

    两人来到院外。

    远处是起伏连绵的黑色山脉,少女一袭白色披风,站在风口,微微仰着脑袋看他。

    风渐渐大了,把她的帽子吹了下去,露出两只狐狸耳朵般的尖髻。

    连额边的短发也给吹乱了。

    寒冷凛冽,刮在脸上,切出细小的口子。

    很痛。

    宴北辰淡淡看着她,没有帮她重新把帽子盖上的想法。

    于是画酒把手伸出披风外,自己盖好宽大的帽子,只露出尖俏的下巴。

    她走近长命,摸摸它白到透明的毛发,与宴北辰告别。

    比起她的不舍,他可淡定太多了。

    无所谓地晃了晃腰间那只铃铛,示意她别忘记,随即转头,乘着长命绝尘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画酒才慢吞吞挪了回去。

    宴北辰离开王城后,日子又无聊起来。

    铃铛放在桌上,画酒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只安静躺着的铃铛。

    几乎每一天,她都有摇响铃铛的想法。

    但她又很清楚,宴北辰是个极其嫌麻烦的人。

    要是她总没事找他,他一定会把她当成天大的麻烦事,然后马上甩掉。

    画酒摇摇头,把这个可怕念头赶跑。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她能有理由,光明正大去找他就好了。

    遗憾的是,总没有人找她麻烦。

    画酒期待着期待着,就把麻烦事盼来了。

    门外露出一角绣满繁花的裙摆,阿莉敲了敲门:“我能进去吗?”

    第26章  026

    虽然并不太熟, 但为了表示友好,画酒还是站起身,邀请她进来坐下。

    阿莉走了进来, 站在画酒面前,眉眼冷淡,像结了一层霜雪。

    丝毫没有坐下的打算。

    她居高临下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大好听, 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难听话,还要提前发布预告。

    这就是阿莉。

    倒不是因为善良, 而是她真的受不了,别人在她跟前哭鼻子。

    听说这个表妹性子软弱。

    她只是提醒画酒,别在她面前红眼圈。

    真的很惹人烦。

    画酒听明白了。

    收起礼貌性的笑意,多看了青裙姑娘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含义,只是单纯思考,照这个架势, 阿莉短时间应该不会离开。

    站着也累,干脆坐下来听她说好了。

    落在阿莉眼里, 却成为少女禁受不住重话的示弱行为。

    果然如传言般, 是个软柿子。

    阿莉冷笑,她才不会怜悯,更不会心软。

    神色依旧, 没有软和半分。

    魔尊这神奇的一家,都有点爱护短的毛病。

    阿莉殿下当然不例外。

    她来这里,是因为听说那个没出息的苏木子, 竟然为一个男人哭, 哭完还去找另一个男人买醉的奇葩事。

    离谱。

    阿莉第一反应觉得是假的,第二反应才是失望。

    失望归失望。

    反正她也习惯了失望。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 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才刻意来接近她。

    原本阿莉以为,苏木子是例外。

    没想到,原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

    不同的是,苏木子比那些人更会伪装隐藏,所以藏到了现在。

    当然,比起那些追名逐利的,苏木子甚至算得上半个品格高尚的。

    毕竟,她既不为她的钱,又不为她的权。

    只为她那个讨人厌的三弟而来。

    苏木子接近她的心思并不纯粹。

    但不可否认,她得到了苏木子提供的情绪价值。

    她生来高贵,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人情。

    为人处事上,她的情感分配,公正公允。

    别人给了她什么,她势必要同等回报。

    所以作为回报,她决定发挥出应有价值,为苏木子争取最后一把。

    然后,她们就能两清。

    老死都不必再往来。

    阿莉蹙眉,神色更加冷淡:“你是萝灵姬姑姑的女儿,按理说,你该喊我一声表姐。”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与我三弟的婚事,十分不合适。”

    画酒没答话。

    见少女并不反驳,阿莉继续说:

    “能看出来,你这样的姑娘,像温室里的花朵,不能见疾风暴雨,是需要被无数耐心与爱意呵护的。可我三弟,他并不是适合你的良人,也不能给你所期待的……”

    “阿莉殿下 。”

    画酒出声打断,“我很清楚三殿下是怎样的人。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她表明态度。

    阿莉沉默片刻。

    为苏木子争取这事,看似不容易,实则也很难。

    她并不蠢,很清楚想完成这件事,从宴北辰身上下手,那肯定是行不通。

    只好转换思路,拿捏看似软弱的画酒。

    没想到她倒是比想象中硬气一些。

    也仅仅只是一些。

    阿莉冷笑:“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虽然我不太喜欢宴北辰,但不可否认,魔界喜欢他的姑娘有很多。你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佳的,更不是最合适的。”

    这段直白的话,并没有把画酒打击倒下。

    她只抬眼,疑惑问:“所以,因为别人更合适,我就要把位子让出来。是吗?”

    少女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夹杂一丝可欺的稚嫩。

    但说出来的话,真是一点不讨人喜欢。

    阿莉紧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令她失望的是,画酒的情绪,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脆弱。

    显得平静过头了。

    她看向画酒的时候,画酒也在看她。

    画酒不同寻常的平静,源于她对这种高傲轻慢的厌烦。

    厌烦到,她忍不住出声打断。

    而阿莉被问得有些生气。

    魔界鲜少有人,敢拿反问句来接她的话。

    阿莉质问:“不属于你的位子,难道不该让出来吗?”

    画酒彻底疑惑了。

    对面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又或者说,是阿莉已经傲慢到,不能接受她直白的拒绝之意。

    画酒说:“可起码这一刻,它就是属于我的。如果殿下是来问我愿不愿意让,那我的回答是,我不愿意让。”

    画酒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总对别人的东西这么上心,恨不得算无遗策,提前一一规划安排。

    他们总是爱担心,没有他们的掺合,别人就会浪费所有的机缘天命。

    举世皆浊,唯他们清醒。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从来不会担心自己浪费了稀缺资源。

    好像稀缺资源生来就是属于他们的。

    就算被浪费,那也是应该的。

    又或者说,他们坚信自身的与众不同,可以审判世上所有人。

    以正直之名,慷他人之慨。

    画酒忍不住想,如果世上每个人都能这么大度就好了。

    让她一个人自私吧。

    她垂眸,眼底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嘲意。

    阿莉没想到她这样不好说话。

    最后一次尝试道:“你知道幽冥州的苏小姐吗?无论是身份地位抑或家世,她与我三弟,都是那样般配。”

    说起幽冥州,画酒倒是想起来,宴北辰曾和伐弋提起过一次,也没想着避开她。

    让她想想。

    宴北辰说:“幽冥州那地方,谁强就跟着谁混,比长命还墙头草,根本不用搭理。”

    宴北辰不想搭理幽冥州,因为无用。

    所以她也不想搭理阿莉,因为讨厌。

    阿莉将手撑在桌上,俯身紧紧盯着她:“在很久之前,苏小姐就倾慕我三弟,而你不过临时起意。我保证,你离开我三弟,我会为你寻觅到更合适的夫婿。会爱你,重你,将你当作唯一。”

    她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画酒抬起眼,觉得疑惑。

    世上真心千变万化,谁能替谁担保?

    她根本不想要更合适的夫婿。

    她只想要宴北辰。

    “成人之美,锦上添花,哪个词你不明白,本殿仔细给你讲讲?”

    阿莉的语气冷硬。

    要是普通的小姑娘,几乎要被这话说得抬不起头,深刻反省自身。

    但画酒不喜欢她。

    不会在意她的话,更不会因为她而反思。

    “可我不喜欢成人之美。”

    画酒接过话,站起身,平视阿莉道,“也许我可以锦上添花,但绝不会雪中送炭。”

    她的语气很轻,却毫不退怯。

    “要是你口中的苏小姐,她和三殿下两情相悦,那我愿意奉上祝福。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竟然如此,那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三殿下中意的姑娘,我又为什么要让给她呢?”

    阿莉愣了半晌,重复道:“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

    她没想到,有人能坦然,把自私说得这样清奇。

    画酒漂亮的眸子水润润的,看起来格外动人。

    “因为我还在雪中,真的很冷。”

    她几乎要流出泪来。

    她救不了自己,也不想救他人。

    世界如此寒冷,当然要先暖自己。

    阿莉在那双水眸中看见了自己。

    欲言又止半晌,劝说不动,只能愤愤离开。

    说实话,她还挺欣赏画酒的。

    毕竟自私的人常有,能把心底自私坦然说出来的,倒是少见。

    但这另类的欣赏,不会让她对画酒产生丝毫好感。

    如同她不会因为今天被拒绝,而对画酒更加厌恶,进而针对她一般。

    阿莉非君子,却也不行小人之事。

    这也是她不喜宴北辰的理由。

    宴北辰那个人,为了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

    来这里一趟,施压于画酒,已经是阿莉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她还清了苏木子的情分。

    成与不成,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大家好聚好散,互不亏欠。

    阿莉离开了。

    画酒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坐下。

    她远没有表现的那样镇定。

    只有欲落的泪是真的,她害怕失去宴北辰。

    画酒拿出那枚白色的铃铛,紧紧握住,手指颤栗着。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画酒反而不敢找他。

    因为她不敢告诉宴北辰。

    更害怕他发现,她确实不如别人好,然后转头去选择阿莉口中的苏小姐。

    绝对不可以。

    事实证明,倒霉事总是成群结队出现。

    画酒最近心神不定,害怕遇见阿莉,连门都不敢出。

    但该遇上的倒霉事,一件也避不开。

    你不愿见它,它却要来见你。

    今日魔宫二三侍女捧着玉盘,从画酒窗外经过。

    薄透窗纸上,投映出侍女们纤细高挑的身影。

    为首侍女挽着云髻,轻声叹气:“最近林州那边又在打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身后个子稍低些的侍女取笑她:“你又不是林州人,关心这些干嘛。”

    云髻侍女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被瞪的侍女收起笑意,她们都是王城的人,自然没空关心林州的事。

    但云髻侍女的小情郎是林州人,免不得要在意。

    见云髻侍女生气,她立马俏声求饶:“好姐姐别生气,我开个玩笑。”

    末尾侍女簪着流苏,快步追上两人。

    她说:“刚刚在大殿上,我听见魔尊为三殿下擅自行动的事,发了好大的火。真不明白,三殿下为何要突然攻打林州。现在林州那边战事吃紧,魔尊并不愿意去救他,听说,三殿下都被逼退至苍野一带了,再往后退,那可就是神族的地盘了……”

    侍女们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

    画酒听到了这一切。

    那枚他留下的白色铃铛,末尾垂着银色流苏,此刻正安静躺在案上。

    少女拿起它,紧紧握住,第一次摇晃。

    清脆空灵的声音响起,一圈圈荡开。

    紧接着,是漫长的死寂。

    画酒安静坐在那里,等到铃铛的余音也完全消散。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用力捏紧了铃铛,不愿相信。

    又摇响一次它。

    可依旧没有反应。

    这一刻,它变成最普通的铃铛。

    或许,是宴北辰骗她玩的,这铃铛本来就是普通铃铛。

    除了口头上的承诺,他并未向她证明过什么。

    又或许,是另一只铃铛的主人遇到了危险。

    画酒沉默良久,抬起眼睑,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战况不容乐观,他被逼退至苍野一带。

    她心中不断回荡着这个讯息。

    他被巫樗舍弃了。

    画酒却不想舍弃他。

    苍野是她此生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可宴北辰在那里,她必须要去找他。

    哪怕他遭遇不测,她也是要去见他的。

    画酒避开侍女守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到天雀栖息的林中。

    看见来人,火红的小天雀展翅抖擞华丽的羽毛,神采奕奕。

    在光的照耀下,它细长的脖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碎光点。

    这只小天雀,是宴北辰第一次将她从顾州送回来时乘的那只。

    宴北辰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便一直养在画酒这里。

    她踮起脚尖,轻轻环抱住小天雀的脖子,低喃道:“能不能把我带去苍野?我想去找宴北辰,他在那里。”

    小天雀听懂了少女的话,嘶鸣一声,载着她冲入云间。

    画酒闭着眼,牢牢抱着它的脖子,才没有被狂风刮下去。

    没有灵力防护,这些风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很痛。

    但画酒此刻并不在乎。

    她只想快些见到他。

    小天雀整整飞了两天一夜,才把画酒送到目的地。

    苍野又成了新一轮的炼狱。

    墨云翻涌的天际,魔兵骑着异兽拼杀着。

    那些不幸受伤死亡的,像一波波黑色虫子,从苍穹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画酒不光要找人,还要注意躲避刀光剑影。

    终于,在战场的边缘处,画酒发现了墨冠玄袍的宴北辰。

    长命并不在他身边。

    无数林州魔兵朝他涌去,很快就被他的银光大刀劈倒,比切水果还利落。

    零星溅上脸的鲜红汁液,像凤尾花,染红他的眼尾,拖长眼线。

    可再勇猛的人,也经不起一轮轮的消耗。

    画酒看见,他砍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敌军很明显也察觉这一点。

    有敌军趁乱绕到他身后,举起长枪.刺去,准备偷袭。

    而宴北辰正忙着应付前方敌人,没有留意到后方,将弱点完全暴露。

    等宴北辰斩完面前近身的最后一个林州魔兵,身后的敌军已经逼近。

    那一枪狠戾,直朝心窝刺去。

    天边一颗寒星闪耀。

    紧接着,一支利箭直直飞来。

    宴北辰抬起脸。

    那只利箭擦过他的发丝,没入身后持枪的魔兵身躯。

    周围的厮杀声仍在继续,仿佛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支箭。

    中箭的魔兵仰面栽倒,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甘地注视着前方。

    随后他跌落下去,成为万千尸首中不起眼的一具。

    听见身后动静,宴北辰没有回头。

    他直直抬眼,望着对面天雀背上持弓的少女。

    那只箭是画酒手中射出的。

    蓝色的裙摆缀着圣洁的条纹,在狂风中扬动,像迎风怒放的花。

    她的脊背挺直,胜过他以往见过她的任何一次。

    下方遍地尸骸,鲜血蜿蜒成晶莹的液体。

    而他面前,持弓少女的额心,那枚朱砂痣红得耀眼,比脚下那些鲜血更瑰丽。

    其华灼灼,烫入心肺。

    以往任何一刻,都比不过此时。

    宴北辰一身玄甲,立在半空收刀。

    他神情冷硬,右手一转,将寒刀竖在身侧。

    玄甲青年脸上有两三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

    那些鲜艳的血,在青年苍白的面庞上很显眼,为他增添一丝倔犟的脆弱感。

    隔着厮杀的魔兵,宴北辰面无表情,遥遥看向她。

    第27章  027

    见他平安无事, 画酒放下心来,展露笑颜。

    她想到他身边去。

    可新一波魔兵很快涌去,补上空缺, 朝青年包围而去,想要将他吞没。

    画酒根本挤不进去。

    只看见那群黑虫般的魔兵,很快被宴北辰挥刀斩落。

    余下的林州魔兵,要么在远处和王军拼杀, 要么就是在观望。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敌千军。

    根本没人敢轻易过去。

    画酒却疑惑, 怎么不见伐弋和长命。

    忽然间,心房处猛地一痛。

    少女痛得直不起身子。

    等再度抬头,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千军万马中,玄袍青年神色剧变。

    画酒心底一怔。

    她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

    任何时候,宴北辰总是气定神闲, 游刃有余的。

    而此刻,他脸上清晰写着错愕与惊恐。

    几乎不像是他该有的表情。

    日头斜移, 微光晃乱了画酒的视线。

    她刚才也没有留意到, 到底是谁趁乱近身,伤了宴北辰。

    只看见玄袍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在宴北辰的世界里。

    刀光剑影中, 狠戾的一刀劈来,他左眉瞬间撕裂开一大道血口!

    青年苍白的脸上,鲜红血液蜿蜒而下。

    他的左眼被血糊住, 已然不能视物。

    他惶然抬手, 死死掩住左眼,神色狰狞。

    鲜血从他指隙流出来, 半张脸上都是血。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王城三殿下面部被劈中,重伤向后跌落。

    他身上玄甲片片剥离,狼狈至极,如同行至浅湾的云螭,被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打量。

    魔兵们握紧兵器,等待他跌落深渊。

    事实上,他就是被他们兵故意围困至此处。

    玄袍青年身后,是大荒的裂隙入口。

    紧要关头,一头雪白巨兽从天边奔来,速度极快。

    没人看清它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见长命托起青年坠落的身躯,阻止他继续下落。

    林州魔兵此刻反应过来,举箭射去。

    绝不能让宴北辰跑了。

    箭如牛毛。

    一人一兽,很快被密密麻麻吞没,负伤坠下大荒。

    大荒是神魔两族交界处撕裂的缝隙。

    远远看去,像一滴眼泪——仁慈造物主的天神之泪。

    神族会将罪大恶极的凶徒流放至此,永世不得出。

    里面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贫瘠。

    所有丑恶阴暗,都在那里滋生。

    大荒是天道厌弃的地所,关押那些被天道厌弃的人。

    又称死亡之地。

    进去的人,万死无一生。

    堪称绝境。

    这样恐怖的地方,长命追随着重伤的青年,与他一同跌入。

    有罪的灵魂都惧怕大荒。

    生存于世,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谁都有罪。

    谁都害怕去大荒。

    大荒入口处,金黄色的光晕散漫,眼看就要熄灭变换。

    等到下一种颜色的光芒出现,再进入大荒,所到达的地点便大相径庭,错移非常大。

    即便这样,依旧没有魔兵敢抓紧最后时机,贸然上前。

    他们也惧怕那里。

    光芒彻底黯淡前,蓝裙少女从火红天雀背上跳了下去,奔向无数人恐惧的死亡之地。

    *

    画酒迎面摔下去,厚厚的细黄沙子接住了她。

    少女踉跄爬起,吐掉嘴里的沙子。

    头晕乎乎的。

    等终于能视物,画酒看见漫天黄沙中,卧着毛茸茸的一团。

    毛团子身前,坐着盘腿的玄衣青年。

    是宴北辰。

    画酒看见他们,迎着风沙,缓缓走过去。

    长命块头大,魔兵射去那些箭矢,绝大部分都被它用身躯挡下。

    它趴在那里,有气无力。

    宴北辰情况好得多,只有手臂中了两支箭,并不碍事,被他拔了。

    染血的箭扔在一边。

    四周死一般寂静,完全看不到其他生灵,只有风沙肆虐。

    画酒跌跌撞撞走过去,半跪在长命面前。

    她抬起手,顿在半空,不敢触碰伤横累累的追云兽。

    血染透了它的毛发。

    它的血还在流,成为世间最独特的,唯一一头血红色的追云兽。

    看见画酒过来,长命转过脑袋,粗粗喘着气。

    它想朝她笑,却笑不出来。

    它快不行了。

    只抬起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安慰,让她不要伤心。

    画酒揉揉眼睛,哑声问道:“有什么能救它的办法吗?”

    宴北辰脸上已经不再流血,没有看她。

    他的五官本就深邃,断眉后,更是增添两分邪肆。

    但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坐在那里,完全不见跌入大荒前的惶然,只余肃穆。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身受重伤的样子,简直像个没事人。

    在画酒哀求的目光下,他冷漠道:“没救了。”

    要是在魔界,或许还有办法。

    可这里是大荒,飘扬的血腥气,很快会引来更恐怖的东西。

    “这个蠢货,非要跟进来找死,谁又救得了它。”

    宴北辰语气极为平静,完全不在意。

    挨骂后,长命抖抖耳朵,白色的睫毛又垂下去几分,盖住愧疚的眼睛。

    确实是它的错。

    与林州魔兵交战时,宴北辰曾强调,不许长命和伐弋跟着他。

    可紧要关头,长命一着急,就什么都忘了。

    它只知道,要保护好他。

    不能让他死。

    伐弋没看住它,让它跑了过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

    是长命流逝的生命气息。

    大荒的时间流速,远比外面慢得多。

    大荒一年,外面可能十年都已经过去。

    宴北辰坐在这里,陪了长命半个时辰。

    他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长命时,在一堆灵兽里,它瘦瘦小小一只,根本看不出是只珍贵的追云兽。

    没人要它。

    宴北辰也不想要它。

    但它一眼揪住他,跟着他,赖着不走。

    他那样嫌弃长命。

    可它脸皮就是厚,赶都赶不走。

    挣脱回忆的漩涡,宴北辰终于站起身,走到长命跟前。

    看着主人来到面前,长命没有半分反抗意图。

    它知道,成为拖累,便要被舍弃。

    只能认命闭上眼睛。

    他摸着它的脑袋:“下辈子聪明些,别再当蠢物。”

    长命流下眼泪。

    虽然它确实很蠢,但它舍不得他。

    画酒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宴北辰目光忽而狠戾,硬生生抽出了长命的魂珠!

    魂珠离体,必死无疑。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那颗纯白的魂珠落到他手里。

    与此同时,长命咽了气。

    宴北辰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杀了长命。

    画酒几乎不敢相信,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颤抖抬眼看向他。

    青年只淡淡扫她一眼,掌中渡出幽蓝火焰,将追云兽的尸身吞噬。

    冲天火焰中,它很快就会被烧干净,不会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宴北辰冷冷拂开少女的手:“留在这里,只会被别的东西吃干净。”

    魔界旧言,不完整的灵魂,是没有来世的。

    或许是假的,但宴北辰信了。

    他也并不是很伤心。

    长命也只是一头追云兽。

    他还有很多追云兽。

    他唯一能给它的仁慈,就是留在这里陪它半个时辰。

    然后给它个痛快,把它烧干净些,不必被大荒中的蛮夷啃食。

    至于更多,宴北辰给不起。

    黑衣青年和蓝衣少女并肩坐在那里,沉默看着瑰丽的火光,映亮他们的脸。

    画酒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间。

    等她哭够了,宴北辰说:“不想死就跟我走。”

    画酒怕被扔下,赶紧跟上去。

    宴北辰一言不发,走在前方带路。

    他格外坚定,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入眼都是荒漠,只有零星奇形怪状的植物。

    远方矗立着巨大的蓝色仙人掌,地平线上,游动着绿色的石头海星。

    荒诞的世界里,画酒没敢细问,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宴北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不过他没有心情说话。

    发生的一切,都是赤莲夫人和林州王联手做的局,目的是引他上钩,莽撞出兵。

    巫樗顺势而为,也想借机会铲除他。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一家。

    宴北辰将计就计,佯装不敌,跌落大荒。

    他故意入局,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放松警惕。

    神界为质时,他曾在大荒待过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出去,再轻易不过。

    只是宴北辰没料到,画酒会来找他,影响他掉落大荒的时机。

    也没料到,长命会不听话,跟着闯进来。

    当然,最大的误差,还是迎面劈来的一刀。

    那一刀并不致命。

    可刀上有剧毒,是来自神界的离魂草毒液。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此毒。

    然而悯生花极其难得,只有上古神明陨落时,剥离而出的神珠可以凝化而成。

    早在几百年前,神墓的最后一朵悯生花便被采走,听说是被用来救治,神族某位不慎跌落毒崖的小仙子。

    神族并非神明。

    世上真神寥寥无几,早就没有悯生花可以救他。

    就算有,也不是大荒能找到的。

    幸好那一刀毒量微弱,他一直压制着,才没有当场发作。

    和王城与林州的赌局,由于无法预料的变故,宴北辰赌输了。

    输了,就要死在这里。

    宴北辰已经不想再继续前行。

    大荒的天幕,彻底黑暗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石头上,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

    隔着小火堆,少女抬起脸看向他,忽然皱眉。

    数量不对。

    他右耳的丧钉数量不对。

    或许是在哪里弄丢了。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画酒就是忍不住在意,打消不掉心中疑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问:“殿下,你耳上……”

    宴北辰心头冷笑,凉凉看过去,少女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他反问:“少了一枚,是不是?”

    语气像在问,“你想不想死?”

    画酒颤抖了一下。

    埋下脑袋,不敢再问。

    他右耳上的丧钉,只剩下两枚。

    宴北辰看着她。

    眼前少女身形单薄,看起来有些可怜。

    原本他也以为她可怜。

    她第一次用箭杀人,还是为了救他。

    疾风吹过苍野,浅蓝衣裙的少女站在风口,广袖招摇。

    宴北辰站在下方,微微抬脸看她,如同第一次得见神明的凡人。

    他的心几乎乱了。

    将刀立在身侧。

    一片新生的绿叶不知从何飘来,落入他的思绪中,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也正是在这里,死寂很久的梦,再一次苏醒。

    不同于十多年前。

    这一次梦见的,不再是碎掌那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迎面而来的一刀,被他毫无准备接下,几乎要了他的命。

    右耳一阵刺痛,宴北辰猛然睁开眼。

    梦醒来了。

    梦中发生的事,填补了他部分丢失的记忆。

    原来是她。

    那个踩碎他手掌的人,也是她!

    宴北辰咬牙,神色几乎扭曲。

    睁眼醒来后,他仍旧身处苍野,吹着混杂血腥气的风。

    墨云千里,遍地死尸。

    只有眉上蜿蜒而下的血,提醒着他,刚才那些,并不是荒诞的梦。

    那是真的。

    而眼前的她,会在“梦里”杀死他。

    瞧,她的神色还是那样无辜。

    他却知道,这个神族人,想要杀死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抬手捂住脸,左眉又在隐隐作痛。

    他死死盯着画酒,满怀恶意问:“为什么跟进来?这里是大荒,神魔恐惧的流放之所。”

    他等着她的答案。

    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保证能在倒下前,让她先死。

    画酒没有察觉到危机。

    她以为他在善意提醒,这里很危险。

    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不需要他的提醒。

    于是摇摇脑袋,慢慢说道:“殿下是我未婚的夫婿。你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她的神情格外坚定。

    青年握刀的那只手愣住,冷笑评价:“真是疯了。”

    别人都骂他是疯子。

    但宴北辰觉得,她才是真疯子。

    竟然这么舍不得他,那就替他去死好了!

    他掌中翻涌着黑气,快要凝出刀刃来。

    第28章  028

    “没有疯。”

    画酒丝毫不生气, 反而满眼认真。

    怕他不信,她赶紧低下头,从怀里拿出那只视若珍宝的铃铛。

    顿了顿, 画酒说:“我摇响这只铃铛,但联系不到殿下,以为殿下有危险,很担心……”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所以才要来找他。

    说着说着,少女雪白的耳尖像兔子, 慢慢变红。

    宴北辰冷眼看着她,额角青色筋脉若隐若现。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她所说的联系不上,不是因为他有危险,而是因为,他单纯不想搭理她?

    宴北辰沉思。

    不知道她脑子一整天在想什么。

    似乎他所有冷待她的行为, 落在她眼里,都会被自动美化上色, 变得合理。

    根本不用骗她。

    她甚至能贴心替他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然后自己骗自己。

    还是别用刀杀了。

    宴北辰心疼他的刀,收回掌中黑气。

    他也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 就喜欢他喜欢得不可自拔,连命都不要,跟着跳下大荒。

    明明他一直在骗她。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宴北辰尝试代入, 答案是, 要是有人敢这么耍他,他早一刀把人对半劈开了。

    左边一半扔给赤蛇, 右边一半煮熟了,拿来喂长命,保证物尽其用。

    长命……

    宴北辰一怔,长命死了。

    再也没有一只追云兽,会像傻狗一样围着他转。

    在青年冷漠的目光下,蓝裙少女捧着那只铃铛,眸子亮亮的,绽出笑来:“幸好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来找你一定是对的!”

    宴北辰彻底沉默。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笑出来。

    不怕死?

    还是自信不会死?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

    她并不是单纯的疯子,而是很特别的疯子。

    疯而不自知。

    宴北辰撑住额头。

    或许毒素是蔓延到他脑子了,因为他思考问题开始变得稀里糊涂,不断萦绕着“她好蠢”这个念头。

    甚至忘记原本想的是什么。

    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蠢货蠢货,又是个和长命一样的蠢货!

    怎么这么蠢。

    蠢得他都懒得欺骗她了。

    好没意思。

    不对。

    宴北辰抬眼,忽然想起最初想法,反应过来。

    他不是想杀了她吗?

    但他不想动了。

    他头好痛,自暴自弃仰面倒在黄沙上。

    夜风吹动他的衣袂,青年颓然闭上眼道:“我中毒了,准备死在这里,你自谋出路吧。”

    语气比开玩笑还敷衍。

    见他忽然就倒地上了,画酒赶紧过去扶他。

    但男人太重,她只能勉强把他上半身抱起,托高他的脑袋,让他好受一些。

    画酒漂亮的眼睛里水润润的。

    她不相信他会死。

    在她眼里,他无所不能。

    虽然觉得他是骗人的,但她还是耐心问:“你中了什么毒?”

    然而青年已经不会回答她。

    他紧紧闭着眼睛,长睫打下两片阴影,连唇色都开始发白,额上渗出密密一层细汗,像透明的血液。

    看起来真的快死了。

    吓得她赶紧搂紧他。

    “宴北辰,你别吓我!”

    她拍拍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宴北辰是被她哭醒的。

    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像一场湿润的春雨。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得先坐起来安慰她:“放心,没那么容易死。”

    声音有几分喑哑。

    画酒抬手擦干净眼泪,锲而不舍地问:“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宴北辰懒得理她,随意打发:“骗你玩的,没中毒。”

    告诉她了,她能变出一朵悯生花救他吗?

    当然不能。

    宴北辰才懒得和她废话。

    于是画酒不问了。

    大荒的天域很暗,画酒注意到,天上只有一颗很暗的紫色星星,正好是白天太阳悬挂的位置。

    紫色的太阳,紫色的星星。

    好像存在某种奇怪的联系。

    见她注意到那里,宴北辰不咸不淡开口:“那颗是邪堕星,跟着它的方向一直走,就是大荒的出口。”

    画酒惊奇地看向他。

    宴北辰以为她不信:“你不信就算了。”

    “相信啊。”

    画酒坐在地上,抱膝盯着那颗星星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上那颗邪堕星,忽然闪烁了一下。

    莫名心慌意乱时,画酒转头看向宴北辰,发现他正目光沉沉盯着她,乌眸中没有泄露半点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视线忽然一阵晕眩,旋即昏睡过去。

    宴北辰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

    少女已经失去意识,沉沉睡去,陷入怪诞的梦境里。

    他接住了她,入定般坐在那里:“天黑了,闭眼睡吧。你最恐惧的,又是什么呢?”

    他勾唇,带着恶意凉凉一笑。

    他故意没有告诉画酒,在大荒中,每到夜半,邪堕星开始闪烁,大荒里的人都会陷入沉睡。

    而梦里,是他们最恐惧的东西。

    这才是人人都恐惧大荒的最根本原因。

    每一日都在噩梦中轮回,永不超生。

    直到完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后就浑浑噩噩,被那些蛮夷捡走吃掉。

    但宴北辰不会再做噩梦。

    因为他曾用二十年时间,杀光了噩梦中每一个出现的人。

    那些想害他的,全都被他弄死了啊。

    他不再惧怕大荒,只当来这里休闲度假,让外面那些人放松警惕。

    等他出去,就把外面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部杀了。

    宴北辰淡淡可惜,看了怀中沉睡的少女一眼。

    他看不到她害怕的东西。

    不过她要是死在里面,倒是解决一桩麻烦事。

    青年垂下眼睑,漆黑的瞳孔异常明亮。

    他看着少女心房的位置,那里面埋藏的,是他的往生骨。

    *

    画酒在一个晴日睁眼醒来。

    湛蓝的天空盘旋着脆声啼鸣的神鸟,花香馥郁,混杂青木气息飘来。

    日光盈落,照在画酒脸上。

    她躺在花丛里,花瓣落了满袖,整个人都被熏得香香的,连手都不想抬。

    “画酒,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了!”

    独属于女孩子的声线在呼唤她。

    画酒有些迷惘,选择闭上眼睛思考。

    还没等她思考出结果,有人将她一把拽起,从花海中剥离出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来人一脸惊喜。

    画酒看着那袭缀满神光的青裙,眸光微动,不确定喊道:“青瑶姐姐?”

    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奇怪。

    眼前的一幕幕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梦里,画酒安慰自己。

    青瑶生得极漂亮,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唱歌。

    她弯起杏眸:“画酒,我发现一个好地方,能从那里看见人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小神族千岁之前都不能离开神界,青瑶喜欢热闹,最好奇的就是芃羽星君口中的凡人。

    可她担心一个人去会受罚,只好跑来云水居寻找画酒。

    画酒冷静抽出手:“可母亲说了,不许我们到危险的地方去。”

    “不危险的,我们看一眼就回来,旁人不会知道的!没事的,走吧走吧!”

    青瑶可怜巴巴看着她,“你不陪我去的话,我一个人去,那不是更危险?”

    画酒垂下眼。

    她记起来,上次青瑶叫她一起玩,她不想去,被母亲看见,骂她冷血,让别的小姑娘也不许和她来往。

    画酒不喜欢太热闹,也不喜欢太冷清。

    她也希望有朋友。

    于是半推半就,被青瑶拉到风景秀丽的崖边。

    看清周围环境,画酒惊惧回过神,对青瑶哀声道:“这里是禁地,我们赶快回去吧!”

    她拉着青瑶往回走,青瑶却拂开她的手,突然间变了个人。

    她神色癫狂,拽着画酒的袖不肯松手:“活着多累啊,要不然,和我一起去死吧!”

    挣扎间,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啊——”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惨叫。

    毒崖下,是一丛丛长着刺的离魂草。

    两人被救回去时,青瑶因为伤势重,已经晕过去。

    画酒勉强立稳身子,跪在大殿里,觉得这一切好荒诞。

    荒诞得像假的。

    画酒正怀疑着。

    直到一袭华装的高贵女人走出来,画酒心底的恐惧节节攀升,连质疑荒诞的想法都没有藏身之地。

    所有勇气在一瞬间湮灭,画酒低下头,僵硬喊了一声“母亲”。

    来人正是颜银天妃。

    她拥着狐裘,细长的指尖涂着鲜艳的蔻丹,美艳倾世。

    颜银用涂着蔻丹的手掐起她的下巴,语气平静:“青瑶的伤很重,她昏过去前,说你是不小心把她推下去的,让我不要罚你。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罚你?”

    美人连声音都令人愉悦。

    画酒却忍不住颤抖,双手捧住那只掐她的手:“不是的母亲!我没有推青瑶姐姐,你相信我!”

    并不难猜,是青瑶怕受责罚,索性全推到她头上。

    但画酒不敢接。

    这不是小事,接下来,她一定会没命的!

    颜银天妃静静凝视这张与她相似的脸,美丽的容颜忽而变得愤怒:“不是你?那为什么青瑶会伤得这么重?”

    听见这话,画酒明白过来,无论说什么,母亲都不会相信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挺直脊背陈述道:“因为是她先掉下去,然后拉着我一起……”

    话还没说完,颜银便反手甩了她一耳光。

    画酒没跪稳,被扇倒在地。

    左耳瞬间嗡嗡作响,像酸苦辣咸,各种调味罐一起打翻了。

    已经听不清声音,只隐约看见颜银开口:“谁教你说这种混账话的?”

    混账吗?

    画酒闭上眼睛,连抬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啊,好累啊……

    如果是个噩梦,就快些醒来吧。

    世界天旋地转。

    “多大个姑娘了,怎么还赖床啊啊啊——”

    好吵。

    谁在吵?

    画酒睡得极不安稳,眼睑下的眸子快速游移着。

    她似乎躺在很软的地方,有人摇晃她的肩说:“下雨了,要把你那些漂亮的小裙子全都淋湿了!”

    画酒猛然睁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碎碎念道:“不要淋湿不要淋湿。”

    忽然看向窗外,外面是个大晴天。

    她慢慢转头,坐在床头的少年笑得直不起腰。

    他曲起指节,刮刮少女细腻的鼻尖:“怎么还在睡懒觉?芃羽星君白胡子长得像仙女裙,你第一天就迟到,他罚起人来,可不会手软!”

    他做了个鬼脸,故意恐吓她。

    画酒按住脑袋。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去幻思宫进学的日子。

    鼻头一酸,她流泪抱住眼前的少年:“珈泽哥哥,我做了好可怕的梦。梦里我们长大了,你讨厌我,还想杀了我。”

    画酒伤心地想,如果长大那么可怕,还是不要长大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陷入诡异静默。

    少年没有如平常般安慰她,反而一言不发。

    画酒觉得奇怪,松开怀抱:“珈泽哥哥?”

    回答她的,是少年手中锋利的刀子。

    他拉过她的手腕,划下一刀,笑意盈盈问她:“是这样杀你的吗?”

    第29章  029

    画酒吓得后退, 周围环境褪色变换。

    温馨的房间变得破旧,黑屋中,隐约的光线透进来, 勾勒出面前少年瞬间变得挺拔的高大身躯。

    地上的少女缩成一团,肩头瑟瑟颤抖,几乎完全被覆盖住。

    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属于青年的声线。

    他微微俯身, 执起少女的腕,语气无可奈何:

    “你伤了青瑶, 还抢走她救命的草药。这些都是要还的,画酒。”

    他耐心劝解。

    轻如羽毛,如同叹息。

    “不是我!”

    画酒抬起脸,已经泪流满面。

    美丽的模样染着泪水,漂亮动人,却死死咬着一句话, 就是不肯认,“我没有抢青瑶姐姐的草药, 她掉下毒崖, 也不是我推的!”

    珈泽不想听,只说:“事实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我亲自去神墓, 替青瑶取到了最后一朵悯生花。”

    他失望看着画酒,“如今那朵花被人换走了,而你的毒却解了。如果不是你拿走的, 那你又是用什么解的毒呢?或者说, 神界还有谁会冒险,心甘情愿替你去神墓, 取回悯生花?”

    连温和的珈泽都知道,她在神界没有好人缘。

    当然没有人会舍命救她。

    画酒答不上来,如幼兽一般颤抖。

    似乎有名字哽在喉间,就是说不出来。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珈泽说:“看吧,你说不出来。”

    他认定是画酒拿走了青瑶救命的药,于是不再手软。

    “你拿走了青瑶的药,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用你的血救她。这是你欠她的,当然要还。”

    这话不知道是骗画酒,还是骗他自己。

    白袍青年取完血离开,画酒倒在地上,痛苦呜咽。

    她才不欠青瑶的!

    她可以欠世上任何人,独独不亏欠青瑶!

    为什么,青瑶明明已经拿走属于她的一切,所有人还嫌不够,要让她把命赔给青瑶,才肯罢休?

    少女腕上的伤口没人处理,血液蜿蜒淌落,流向珈泽离开的地方,好像也想逃离。

    门缝隙透进微弱的光,随着青年的离去,那道缝隙也完完全全闭合。

    画酒苦笑。

    看啊,连她的血都恨不得远离她,从她身边逃离。

    虚汗从额头流下来,糊住她的眼,刺痛得睁不开。

    她想,或许今天要死在这里。

    在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又再次睁眼。

    是梦吗?

    她已经分不清。

    视线逐渐从模糊变清晰,黑红相间的床幔轻柔垂下,四角悬着金铃,微风晃荡,泠泠作响。

    是魔界的布景。

    一块柔软的丝绸递来,细细擦拭着她额间的冷汗。

    画酒睁开了眼,急急喘气,下意识攥住那只手。

    青瑶被拉住,神色一怔,随后喜上眉梢:“画酒,你终于醒啦!”

    她殷切握住画酒的手,“你病了好久,明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也很希望你能参加。”

    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

    画酒没回答,有气无力朝青裙少女身后看去。

    整铺的云毯上,青年一袭墨袍,银线绣着云螭,顺着他挺拔的身姿向上盘旋。

    撞见画酒的目光,他显得极不耐烦,撇开视线。

    画酒终于清醒:“殿下?”

    大量讯息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原来此时的宴北辰已经登上魔尊之位,而青瑶,马上就要成为他的魔后。

    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画酒抽出被青瑶抓住的手。

    她又喊了一声:“宴北辰,是你吗?”

    听见她的呼唤,墨袍青年几乎强压下嫌恶,才没当场发作。

    他上前揽住青瑶的肩,用毕生最温柔语气说:“我先出去,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再回来接你。”

    画酒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她想叫宴北辰别走,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却毫不留情离开,仿佛身后是甩不掉的瘟疫。

    画酒痛苦喊他:“等一下,你别走!”

    青瑶连忙扶住她,将她按回床上:“医师说了,妹妹的身子刚好,不宜太激动,安静些吧。”

    画酒愣愣盯着她。

    直到殿内再也看不见宴北辰半点影子,青瑶忽然变了脸色,死死掐住画酒的脖子:“我和他都要成亲了,你为什么还要醒过来,为什么还不去死?”

    空气一点点从胸腔中剥离,画酒喘不过气,快要被活活掐死。

    眼前青瑶美丽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嘴唇翕动:“死了就解脱了。等你死了,他们就会追悔莫及……”

    画酒被按得陷在软衾里,鬓发散乱,整张脸透红,理智仍在,断断续续说:“不……我不……想!”

    不知过去多久,颈间忽然一松。

    画酒坐起身,迎接久违的新鲜空气,大口呼吸。

    她扶着脖子猛咳两声,身体仍残留着窒息的可怕感觉。

    等她咳完,抬起眼,眼前是宴北辰。

    她这才惊觉,刚刚她似乎正躺在他怀里。

    太不合理了,肯定又是可怕噩梦的前兆,吓得她赶紧推开他,满心气愤道:“我不会信你的话的!离我远点!”

    大荒的黑夜已经过去,淡紫色的阳光普照大地。

    宴北辰淡淡扫她一眼:“起床气这么大?”

    他依言真的不再靠近她。

    画酒警惕盯着他,怀疑他是新的怪物。

    环视一圈周围环境,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身处大荒。

    思考几轮,她渐渐觉得,眼前可能真的是现实,于是慢吞吞凑过去问:“你真的是宴北辰?”

    黑衣青年不耐烦道:“废话。”

    一共就两个人,他不是真的宴北辰,难道她是真的宴北辰?

    画酒还是不太确定。

    神经兮兮拉起他的手,找了个不算太危险的角度,放在自己颈上问:“那你现在,想不想杀我?”

    闻言,宴北辰笑了:“想啊。”

    他是真的想。

    画酒松了口气,确信他是真的了。

    梦里的怪物会先伪装哄人,再慢慢杀。

    而真的宴北辰懒得哄。

    头顶的忽然阴下来一片,画酒发现,对面的黑衣青年正直直盯着她头顶看。

    头顶爆出惊喜的声音:“这里有两个新鲜的人!”

    围拢而来的人群干瘦。

    画酒被身后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宴北辰抱着手臂,淡定看着那群人。

    在他的注视下,一个老者走出来说:“两位别误会,来了大荒,大家都是亲人,应该互帮互助。孤身在这里行走很危险的,不如和我们回部落?”

    说这话时,老者一笑,干瘦的脸上全是褶子。

    看着老者,画酒心底有形容不出的怪异。

    那笑令人很不舒服,遍体生寒。

    她转眼看向宴北辰,他直接说:“不想去。”

    模样语气,就差把“不好相与”四个字刻脑门上了。

    那群人却毫不生气,眼冒绿光道:“去吧,离这里不远的。我们部落有净水和食物,可以补充体力。”

    条件十分诱人。

    但宴北辰是个魔头,不需要这些。

    不知想到什么,魔头盯着他们笑,没有再拒绝:“这么热情?那带路吧。”

    画酒惊异于他态度的转变,也只能跟着。

    老者挑了两个看起来年轻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在画酒和宴北辰身后,防止他们跑了。

    从这里到部落,并没有太远。

    画酒不敢和宴北辰离得太远,一路都揪着他的袖子。

    宴北辰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小累赘,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故意大声道:“表妹,我可就这么一件衣裳,你给我袖子揪坏了怎么办?”

    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画酒不明所以,惶然松手。

    宴北辰换了副脸色,安慰起画酒,打消围观人群的好奇心。

    他顺势揽过她的肩,凑近低声说:“想不想看涮肉片?这里的特色菜。”

    他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见。

    画酒摇摇头,表示对肉不感兴趣,只喜欢偶尔啃两朵蘑菇。

    两人说悄悄话时,前方已经能看见部落大门。

    见有新人加入,部落里的人都热情跑出来迎接。他们个个干瘦,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像是看见新生的希望。

    “那可惜了。”

    宴北辰盯着前方,松开揽住少女的手。

    他信步走到前面去,大大方方走进部落,像是下来巡查的。

    部落里的人也不觉得他失礼,反应热情表示欢迎。

    宴北辰走得太快,把画酒落在后面。

    他进去了,于是那些目光就整整齐齐落在她身上。

    画酒被盯得头皮发麻,赶紧提起裙摆去追宴北辰:“殿……表哥,你等等我!”

    等两人彻底走入部落,那群人的关注度反而下降,不再热情搭理。

    只在入夜时,那位干瘦的老者走来,他似乎是这里的首领,象征性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画酒摇摇头,表示不饿。

    她一个神族,都惨到流落魔界了,食物吃与不吃,完全属于兴趣爱好范畴。

    反正吃不吃都饿不死,也没什么助益。

    老者又微笑看向黑衣青年。

    宴北辰干脆说:“看我干嘛?我也不饿。”

    老者悻悻离开。

    部落里的人吃饭声音特别大,隔着数片草丛,画酒都听见他们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但她没闲心好奇,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用石头划沙子。

    反而是宴北辰心大,上前直接扒开一片草丛,露出一道缝隙,直直面对部落的晚餐仪式。

    察觉他的动作,画酒抬起脑袋。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那边开饭的场景。

    只见众人围着一口巨大的沸锅跳舞,锅旁边放着一张大长桌,桌上红的白的糊一片,只剩下些残皮碎骸,看不出宰杀的是什么动物。

    他们丝毫不浪费,哪怕是地上的残渣,也用手指扣起来吃掉。

    吃干净后,众人开心地鼓掌。

    宴北辰看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画酒依言走了过去。

    他扶近她的脑袋,轻声问:“看见什么了?”凉息落在她耳侧。

    画酒转眼盯着他,如实作答:“看见食物掉在地上,他们会像小鸟一样,捡起来吃掉。”

    她只看见了他们的弱小。

    宴北辰哭笑不得。

    因为她很弱小,所以只看见他们的弱小。

    而他很恶劣,所以只看见他们的恶劣。

    他问:“你觉得那些人可怜么?”

    画酒反问:“那殿下觉得他们可怜吗?”

    “我是在问你。”

    “可殿下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第30章  030

    宴北辰被她的话整沉默了。

    半晌, 他叹息,拍拍她的肩,故意想吓她:“你口中的小鸟们, 看你只像食物。”

    画酒心下一沉。

    再往草丛外看去,那群人没吃饱,手舞足蹈,又重新绑上来一个活人, 捆在大长桌上。

    他们用帕子堵住食物的嘴,寒刃划开柔软的腹部, 取出喜欢的脏器,依次丢入大锅中涮熟。

    甚至贴心取来大叶子,团成碗的形状,用来接食物放出的血,等凝结成块后再涮。

    为了保证食物的鲜活性,直到仪式末尾, 他们才舍得开涮腰子和心脏。

    简直是群魔乱舞。

    画酒有些反胃,捂着嘴跑开, 扶着旁边红色的大树干呕。

    但没时间给她平复心灵创伤。

    宴北辰拉起她就要走:“走了。再不走, 你口中那些小鸟,就该拿我们当夜宵了。”

    于是两人很干脆地跑了。

    跑到一半,画酒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跑, 还要留在那里,看他们吃饭?”

    宴北辰心想,她这反射弧真够长的, 平静说:“因为不让你亲眼看到, 你就会像现在一样,拼命问问题。”

    他最讨厌问题多的人。

    麻烦。

    今夜画酒胆子特别大, 问题也特别多,她又问:“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去部落?”

    她更想知道这个。

    照理说,那些人打不过他,宴北辰不想去的话,谁也不可能压着他去。

    “……”

    宴北辰懒得回答她了。

    还能因为什么,故意吓她,想看她出丑呗。

    但这种话,他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晃到路边,砍下来一片硕大圆叶。

    他抱着少女坐上去,岔开这个话题。

    圆叶载着两人,向邪堕星的方向飞。

    “不许再问问题。”

    眼看少女张口,宴北辰打住,“再问扔你下去。”

    于是好奇少女安静了。

    路途遥远,这叶子飞起来又慢吞吞的,估计还有好几天的路途。

    宴北辰眉目阴沉。

    他赶时间,需要在压制不住毒性前,赶到出口。

    在大荒的第十日午后,两人终于停下。

    抬眼看,紫色太阳的下方,一道银线牵连着小小光点。

    看似很近,实际上两人离那还有十几里的路。

    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宴北辰已经压不住体内的毒。

    他撑不住了。

    黑衣青年难得失态,单膝跪在黄沙上,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

    “你怎么了?”

    蓝衣少女焦急跑过去,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要是平时,他一定把她的手狠狠拍开。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连眼前的她都看成好几个重影了,只能虚弱向现实低头,任由她冒犯。

    画酒心疼去擦他脸上的血。

    那些血却越来越多,根本擦不干净。

    她的声音有些破碎:“殿下,你到底怎么了?”

    宴北辰好不容易恢复些神智,死死抓住她的手,抬起鹰般狠戾的眸:“听着!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太阳变成邪堕星,门就会出现。”

    他看着远方,“你朝那边走,走到尽头,打开那扇门就可以离开,不用管我。”

    时间来不及了。

    在他死之前,他希望她能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好心,只是尸体是走不出大荒的。

    他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不可否认,少女于万军中那一箭,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不能打消他要杀她的想法。

    他只想把她一起带出去,哪怕是一具尸体,也不能留在这里。

    听见宴北辰让她独自离开,画酒拼命摇头。

    他恐吓她:“大荒有很多蛮夷,你留在这里,会被抓起来吃掉。”

    远处的草丛有窸窣动静。不友善的目光正往两人的方向观望着,只是男人手中的长刀令他们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宴北辰眼风带到那处,冲少女轻声道:“再不走,你可就走不掉了。”

    他边说边吐血,肤色本就苍白,现在彻底变成一张白纸。

    画酒赶紧安抚他,让他别再说话。

    慌乱间,她终于想起十天前,宴北辰曾说他中毒了,马上就要死掉。

    原来不是假话。

    画酒生平第一次希望,那是他在骗她。

    于是她捧起他的脸,最后一次认真问道:“宴北辰,你究竟中了什么毒?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眼神像一只可怜的小鹿。

    像长命死之前那样可怜。

    宴北辰愣了一瞬,想着她反正也活不长了,干脆告诉她,好让她死心离开。

    他苍白一笑:“离魂草。”

    说完这句,青年抬眼看向少女身后,那是大荒独有的紫色太阳,也是他这一生,最后的落日。

    随后眼前陷入无尽寂暗,倒了下去。

    他想,等他再睁眼时,往生骨就该回来。

    本来他想带她出去的,可惜……看样子,她出不去了。

    大荒是不能将死物带出去的。

    他不能带走死在大荒的她。

    熟悉的死亡感觉如潮水般淹来,宴北辰手中的刀被人抽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死亡。

    浮沉潮水间,唇上传来奇异的触感,有海草碰在他脸上。

    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翼。

    有人握住他的手,鲜甜的温热液体流入唇齿,涌入身体,复苏枯寂。

    宴北辰依旧睁不开眼。

    昏迷时,他感觉有人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前行。

    有水滴在他手背上,像是大荒在下雨。

    可大荒十年也不会下一次雨。

    等他睁眼醒来,已经到了大荒尽头。

    紫色的太阳沉落,邪堕星升起,世界彻底黑暗下去。

    体内余毒完全清解,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时刻。

    窒息的感觉再次淹没他。

    一滩死水中,他看见少女贴近的脸庞。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小兔子。

    这是张很熟悉的脸,他见过她温柔时的表情,也见过她冷漠时的表情。

    见他醒来,少女的唇上还染着鲜红的血,妖异美艳。

    她不提将他带到这里的艰辛,只眉眼喜悦道:“我曾经也中过毒,后来一位好心的前辈救了我,我吃了一种很神奇的草药,血液能解百毒。”

    她喂了他很多血,将他半背半拖到这里,明显已经坚持不住,快要倒下。

    却仍旧要骗他。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离魂草的毒。

    除非她中过的毒是离魂草,而吃下的神奇草药,又恰好是悯生花。

    加之特殊体质,她的血液才能成为解药。

    宴北辰忽而愤怒,一把拧住少女的手腕。

    他的力气非常大,画酒被他捏得皱眉。

    他沉声说:“以后这件事,不要再给别人提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说不出这种话——毕竟她都要死了,还谈什么以后。

    眼前的少女满眼赤忱。

    宴北辰忽而想起丧钉消失时,她冷漠的样子,如高不可攀的冷月。

    让人不寒而栗。

    随后,就是绝情迅疾的一刀,劈面而来。

    可就在刚才,她用刀割开了手腕,以血渡给他。

    原本,他是想让她死的。

    可她却选择救他。

    邪堕星下,银色光圈的门已经出现。

    埋伏在附近的蛮夷已经等不及,冲两人慢慢逼近。

    门已经出现,门前的两人还在腻腻歪歪。

    蛮夷们本来打算看他们怎么出去,现在却没有耐心再等,只想吃晚饭。

    宴北辰听见了远处的动静,没有搭理,眼睛死死盯着她。

    少女用毫无保留的赤忱爱意包裹他,这一刻,再没有比这更强烈的感想。

    她救了他。

    但此刻,他依旧想杀了她。

    对,他应该杀了她!

    那个踩碎他掌骨,和害他断眉的人,都是她!

    并不是梦。

    那些伤痕切切实实留在他身上,差点害死他。

    如果不杀她,未来某一天,她就会杀死他。

    世上奇异的事很多,宴北辰并不对此感到惊奇。

    即使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威胁他的人,也要铲除。

    宴北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眸中盛满华彩,亮得惊人。

    他没有理会那些逐渐逼近的蛮夷,只满眼深情地哄她:“看见邪堕星了吗?那里就是出口。往那边走,走过去,不用管我。我现在动不了,你先去外面等我,我随后就出去找你。”

    画酒转头注意到危险,摇头拒绝:“我们要一起出去!”

    这一刻她态度坚决,倔得令人心烦。

    其实他在骗她。

    离开大荒的办法,并不只是找到出口,否则里面关押的人早就跑光了。

    最重要的是,必须杀死梦境中惧怕的人。

    等到无所惧怕,才可以从这扇门安全走出去。

    或者由这种人打开门,跟着他出去,否则就会被甬道内,梦中所惧怕的怪物吞噬。

    宴北辰让她独自出去,是想让她死。

    但他一定要杀她的。

    他不能留一个会威胁到他命的人。

    他知道,她会杀了他。

    或许在梦里,或许在未来。

    自从长命死了,宴北辰已经对这个世界不抱善意。

    内心只剩下疾啸的风,风过之地只剩荒凉,所有念头都变成——

    让她过去!让她死!

    他疯狂地想,只要她死了,他的未来将是光明大道,长安无忧。

    没有人会威胁到他。

    然而少女泪盈于睫:“我不会抛弃你的。”

    宴北辰内心的风忽然停了下来。

    他陷入诡异的静默,反复咀嚼着这七个字。

    他的世界开始坍塌。

    废墟之后,有奇怪的藤蔓缠绕上来,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少女手臂流血不止的伤口。

    那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这一幕给了宴北辰太大震撼。

    “她这么蠢,还要被我骗,真的好可怜。”

    他心底第一次觉得,骗别人的真心,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她不坚强,又爱哭,弱小还没用。

    可是她竟然背着他,在黄沙中,走了十几里,也没有扔下他。

    这样一截路途,放在以往,根本不值一提。

    可在大荒里,它太沉重,压得宴北辰喘不过气。

    为了活命,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可她为什么这么傻,不愿意抛弃他这个负累,独自逃生?

    她好蠢啊。

    她好蠢啊!

    他从未觉得十几里那样遥远,远到爱红眼的小姑娘流了一路的眼泪,还是背着他来到出口。

    好奇怪,这一刻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不想杀她了。

    宴北辰想,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抛弃她。

    “我不杀你了。你别哭。”

    他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声音很小,画酒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他咬牙,忽然很大声,“跟在我后面!”

    再不过去,那些蛮夷锅里就要煮他们了。

    紫线牵连着天上的邪堕星,另一端系在银色光圈构成的门上。

    在持铁叉的蛮夷追上两人前,宴北辰跌跌撞撞拉开门,牵着少女走了出去,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他们竟然真的走出去了!”

    为首的蛮夷扔下铁叉大呼。

    没有被门绞杀,活生生走出去了!

    简直是奇迹。

    大荒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

    自古就没人走出去过,直到两个异类出现。

    那两个男人也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犯。

    他们几乎杀光同时期大荒中的所有人,用鲜血试出来离开的办法。

    他们离开后,再也没人知道如何活着出去。

    见又有两个人成功离开,首领大喜过望,随手指派一个干瘦的人过去探路。

    干瘦的人进去了,随后门内一声惨叫。

    那人死在里面,血淌了一地。

    还害大家损失了一块可食用的生肉。

    蛮夷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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