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可以?
她怎么配喜欢季瑾年,她有什么资格?
攥住字条边沿的指尖发白,手背淡青的纹路因着用力而凸显,甚至难以自抑地隐隐发了抖。
郁扬看见唐玥整个人都黯淡下来,直觉自己不该这样莽撞,“唐唐,我——”
“阿郁,和你无关。”
唐玥打断她,声音强作平静,“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
教室里不止有她们两个人在,这个“她”指的是谁,唐玥没有言明。
只是含着颤的尾音落下,唐玥靠在椅背上,动作有些无力。纤长的眼睫垂下来,视野刻意避开方才还爱不释手的那一沓辅导书。
她对不起季瑾年这样关切爱护,这样真心实意地……把自己当做妹妹看待。
结论落定的刹那,唐玥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她喃喃开口:“阿郁,你说我该怎么办。”
唐玥向来事事有主见,更不是依赖别人出主意的性格,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着羞愧而想要逃避,却又不舍得当真和季瑾年逐渐断开往来。
明知该尽快停止这份喜欢,也担心日复一日地相处里藏不住心意,哪天被对方发觉。
唯一能宽慰,或者说哄骗自己的说辞,或许只是青春期一时懵懂,对成熟温柔的年长者有了依恋,幻视成心动的错觉。
才哄了自己一瞬,唐玥却又想起几天前的某个梦里,她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相拥接吻。
也是直到刚刚,她才意识到,梦中她们松开彼此后呼吸未平,那女人附在耳边叫她的话是,“玥玥。”
是真的喜欢,是真的舍不得疏远,也是真的……想要清醒着沉沦。
毕竟只有十六岁,哪怕唐玥平时表现得再成熟,可在情爱上与同龄人同样青涩,同样心怀侥幸。
万一随着时间喜欢,发现并没有那么喜欢季瑾年了呢?
至于另一种侥幸的假设,她想都不曾想过。
被郁扬拉去广场花坛时,唐玥一路都陷在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里。
周末自习,学校广场上空荡的不见人影。
澄热的阳光照下来,唐玥仰头看了看天,被亮白的光团烫得眼眶发红,晃出一滴泪来。
郁扬坐在花坛边沿,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面,“其实我……原本是想请教你,怎么样确定对年长者的喜欢,只是依赖,还是真的动心。”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郁扬哑了哑,喉头有些发干。
唐玥注意到她的用词:“年长者?”
想起同桌平时的种种言行,唐玥蓦地浮出一种猜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看向郁扬。
她一时顾不上纠结自己的心意。显然,身旁这位同桌,比自己的想法更大逆不道许多倍。
郁扬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自嘲似地弯了弯唇角,“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红绳手串,是她上高中之前从郁时悠那里抢来的,据说是某个朋友在姻缘极灵验的寺庙求来,特意送给郁时悠的伴手礼。
郁扬那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怕姐姐以后有了别人,就不再这么疼爱自己,她又撒娇又耍无赖地闹着将这条红绳讨过来,戴在腕上片刻不肯离身。
唐玥听郁扬提过好几次,有时候是对她说,有时候是和围过来的几个同学分享。
每次都得意洋洋地晃着这抹红,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末了还会补一句“姐姐说她只会有我这一个妹妹”。
她还是第一回见到郁扬这样怅然无助的样子,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来,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唐玥迟疑着开口:“那你,想清楚了吗?”
唐玥读得书多,各种类型都有过。
她自己已经荒唐到喜欢上老师,所以也不会劝郁扬什么。
“就先这样吧,大不了一辈子不结婚,她不会不管我的。”
郁扬眨了眨眼,故意轻松道。
结婚。
唐玥又被郁扬的话敲醒了一记。
原本还局限在姐姐妹妹,老师学生的差别里。可听见这话,唐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和季瑾年差了究竟有多少年纪。
整整十岁。
自己还在为高考日夜苦学的时候,季瑾年已经被季瑛时不时催上一句该恋爱了。
尽管季瑾年总说不着急,凡事看缘分,可是……万一哪天,季姐姐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呢?
又或者,会不会季瑾年早已经有喜欢的人,只是没有告诉过自己-
“玥玥,玥玥?”
唐玥回过神,面前的女人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季瑾年倒了杯水给她:“是有什么事情吗?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
马克杯是之前她们逛街时一起挑的,兔子的这只放在季瑾年这里,另一只小狗造型的被唐玥带回去收好,留给季瑾年偶尔过去做客时用。
唐玥轻声道谢,指腹滑过杯柄上的白色漆面,“就是…在想一些事情。”
原本今天过来吃饭,唐玥是想请季瑾年再教她画画。
清明节快到了,她给阿婆准备的画才只打了个初稿,有些担心进度会赶不上。
可在饭桌上,季瑛恰好提了一句,问季瑾年什么时候考虑谈个恋爱。
“我们年年这么漂亮,趁着年纪轻多谈谈恋爱,哪怕不急着结婚也没关系嘛。”
季瑛的原话是这样,被季瑾年又用“暂时还没这个想法”挡了回去。
唐玥全程安安静静地埋头吃饭,不发一言,进了书房后依旧不在状态。等季瑾年讲解完,示意唐玥动笔,等了好几秒都不见她有反应,这才连叫了她几声。
担心小姑娘最近是哪方面压力大,季瑾年语气温和:“什么事情,方便和我说一说吗?”
唐玥犹豫:“姐姐,我怕问了你会生气。”
“不会,你问吧。”
从唐玥手里抽出笔放好,季瑾年靠回椅背上,一副任她提问的模样。
唐玥抿了抿唇,斟酌着字词和语气:“姐姐,你……一直不打算恋爱吗?”
私心里,她不希望季瑾年的注意力被别人夺去半分。
季瑾年失笑:“怎么,阿婆这是派你来当说客了?”
唐玥连忙摆手,坐直身子,微微往她的方向前倾,“没有没有,我就是,就是……想知道。”
语气里隐约的无措被季瑾年敏锐捕捉到。
季瑾年没有挑明,只是略一沉吟,开了口:“你是担心万一哪天我恋爱之后,会疏远你吗?”
她只能想到这个。
小姑娘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平日里和自己的关系最为亲密。
之前那个女孩去办公室学了一小会画,唐玥问自己的时候语气就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安。
今天阿婆又催了自己恋爱,在唐玥眼里,怕不是哪天自己会和她疏落下来。
原本还在懊恼问得太直白了些,唐玥正惴惴不安,却听见季瑾年这样问。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索性顺着季瑾年的话,将错就错地承认了。
也不算将错就错,毕竟……她确实也怕季瑾年有朝一日有了爱人,就此失去黏在对方身边的资格。
季瑾年点了点唐玥的鼻尖,语气调侃:“我哪里有空恋爱,忙着上课,忙着画画和照顾阿婆,还有忙着辅导某个小朋友。”
唐玥上一秒还在高兴,下一秒又耷拉了眉眼,捏着杯面上凸起的装饰物不吭声。
说起来,季瑾年确实在她身上花费了许多精力与时间。
某种程度上……她是不是像一个拖油瓶,耽误季瑾年许多时间。
读懂了唐玥的表情,季瑾年无奈,将人又往这边带近一些,“刚刚是开玩笑,我并不是没空恋爱,只是没有对谁心动过,也不知道什么叫心动。”
她揉了揉唐玥的脑袋,“别多想了,嗯?”
尾音温柔,微微上扬着,是放软了哄人的意味。
唐玥的耳根忍不住有些烫,她晃了晃脑袋摇散思绪,就着刚刚的话题问,“姐姐,你…没有心动过吗?”
季瑾年颔首:“没有。”
唐玥又追问一句:“那就是,也没有恋爱过?”
季瑾年笑得无奈,反问她:“不心动怎么恋爱?”
唐玥避开季瑾年的视线,半是暗幸,半是借着机会探问对方过往感情的愧疚。
半个月来,她和郁扬聊了很多次。
替彼此保守着类似的秘密,立场相近,甚至郁扬比唐玥更进退不得,唐玥免不了浮现过几分同情的庆幸。
好几次被季瑾年无意识的亲昵撩得心颤,唐玥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就这样坦白心意。却又在下一秒理智回拢,只好这样不上不下地被动接受,给出妥帖适当的回应。
唐玥不敢去想,如果哪天这份喜欢被季瑾年察觉。对方回忆起长久以来毫无防备的点点滴滴,会不会觉得她……卑劣又恶心。
杯中的水面涟漪重归平静。
季瑾年打量着唐玥,试探开口:“玥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今天唐玥的反应太不对劲,在动心和恋爱的话题上格外在意。季瑾年担心唐玥青春懵懂,是不是对哪个同龄人抱有好感,或者……动了心。
唐玥掩住心口狂跳,“没有。”
季瑾年默了默,没戳破她拙劣的掩饰,“好,那要继续画吗?”
唐玥点头,轻轻舒出一口气,重新拾起铅笔。
她很重视这幅画,半个月来初稿已经改了许多遍,今天得完成线稿的收尾部分。
季瑾年站在唐玥身侧,只在她把握不准比例和形状时指点几句,并不动手帮忙改正。
她知道这幅画对唐玥的意义,每一笔都理应是小姑娘亲手完成。
季瑾年偶尔俯身细看,全然不知融进每寸发梢的檀香,让身旁握着笔尖的指节力道不自觉加重。
书房里一待就是三个小时。
期间季瑛敲门送进来两碟水果,嘱咐她们休息一下眼睛。
直到晚上九点半,终于敲定线稿,唐玥心满意足地告辞,照旧被季瑾年送到二单元门口。
唐玥道了晚安,转身进去前却被季瑾年叫住。
夜风温柔,携着女人隔了许久的认真回应:
“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疏远你。”
唐玥扬起一抹笑:“好。”
她撑着镇定的步伐回到家里。等到关上门后,把画随手放在玄关柜上,才无力地靠着柜沿,一点点松开强绷着的力道。
季瑾年越是这样真心待她,从心底四面八方涌上的羞愧与自我谴责就越能扼住脖颈,将唐玥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沼里,一寸寸湮没呼吸。
她不能再喜欢季瑾年了,甚至继续这样亲近下去……也不合适。
之前羡慕季家的亲情,她撞了不知道几辈子的大运,被季瑛看作小辈,被季瑾年看作妹妹。
早就该知足才对,她怎么能贪求不可企及的其它。
唐玥动了动指尖,将画捞回怀里慢慢展开。
才只开了玄关灯,不算很亮。
哪几处是季瑾年今晚刚指点过的,画哪一笔时,又是就着对方发梢晕开的浅香,画得又缓又轻。
唐玥都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从明天开始,这样的亲近不能再有了。
至少在她试着放下这份感情之前,在她能……问心无愧地面对季瑾年之前。
都不会再有了。
借着准备那幅画和复习月考的理由,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唐玥一直躲着季瑾年,连季家都没有再去过。
每天的早安与晚安倒是依旧。
季瑾年只以为唐玥心神都扑在作画和学习上,隔三差五就会叮嘱她好好休息。
唐玥回复消息的语气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不仅是怕季瑾年察觉出不对劲,她同样也只能凭着每天的几句简短对话,勉强压下见不到对方时的思念。
直到清明前一天晚上,季瑾年打来电话。
“玥玥,你明天是一个人回去吗?”
电流音伴着温和的女人嗓音,唐玥下意识握紧了手机,“嗯……是。”
阿婆和妈妈的墓都在老家,往年唐玥都是和姨妈一家一起去。今年她已经搬了出来,又打算把画带过去。
她怕姨妈看到,会想起当年的事情。
季瑾年顿了顿,“记得你之前说过距离有些远,我送你吧。”
季瑾年想起那个雷雨午后,埋在自己怀里抽噎着剖开过往的小姑娘,这次一个人回去扫墓,还打算带着画给唐家阿婆看一看。
她不太放心。
她怕唐玥到时难过得厉害,又没有人陪着安慰-
早上十点。
车外风景晃得很快,过了不知道第几个路口,从市区变成稍显陈旧的边镇。再往前开,道路两侧就是大大小小的稻田菜畦,和灰扑扑的白墙瓦房。
唐玥抱着怀里浅白的画筒,一路上很少说话。
季瑾年早上敲开门时,先将画筒递了过来:“路上有点远,放进去不容易压到画。”
却没问唐玥画得怎么样,也没说要看一看。
只是安静地等在门外,看着唐玥将手里的画又卷了卷,小心装进去,抱在怀里不肯离手。
进了镇子边的土路,有些颠簸,车速放缓下来。
这条路通往山坡上,不少行人提着黄纸元宝,偶尔还有几个扛着纸糊祭品。
唐玥想起什么,转头问季瑾年:“姐姐,你今天不用去扫墓吗?”
季瑾年看着正前方,“已经去过了,就在市郊公墓,九点就回来了。”
前面是蜿蜒的狭窄石阶路,季瑾年停下车,附近有一片平坦的空地,还画了粗劣的停车线,已经停了十多辆车。
她问:“停在这里?”
唐玥点头,“剩下一段要走上去,有点远。姐姐,你在车里等我就好。”
季瑾年解开安全带,“后备箱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不好提。”
唐玥想说自己可以多往返几趟,大半东西却被季瑾年提前一步拎过去,只留了两束白菊花让她抱着。
天色微阴,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偶尔一小段路没有石阶,踩在泥上也走得稳当。
沿着山道一路往上,唐玥停在一块扁平的横石旁。
石头足有两人多长,近半米厚,被雨水击打出的凹痕格外平滑,像是经年累月被过路人休息靠坐磨成的。
唐玥轻轻放下两束花,指尖摩挲着它的表面,“小时候阿婆带我来看妈妈,总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后来长大了,偶尔姨妈调不开班,清明那天我也会自己来一趟,坐着待一会。”
季瑾年安静听着她说,左手尾指将右边的东西拎过来,空出手抚在唐玥的背上。
唐玥没有伤感很久,朝季瑾年牵了牵唇角:“快到了。”
没有再往上爬,顺着一旁的曲折平路往林子里走,再拐过一个弯就到了。
两方墓碑挨得不远。碑前放了花,有纸钱烧过的灰痕。碑面和后面的土包都有被打理过的痕迹。
唐玥知道,应该是唐从蔷昨天来过了。
季瑾年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唐玥身旁。
唐玥看她,“姐姐,你先回车上休息吧,我可能要很久。”
季瑾年颔首,朝两边各鞠了一躬,转身沿路返回,消失在唐玥的视线里。
唐玥蹲下来,将两束花各自摆在墓前,又从袋子里找出抹布,慢慢擦拭着两块墓碑。
她知道姨妈已经清理过了,可还是想再擦一遍。趁着这个机会,刚好和妈妈还有阿婆说说话。
“妈妈,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我现在在市一读书,住的是当年你买的那套房子,你当年的那些布置我都没动,也都很喜欢。”
……
唐玥并没有见过唐从薇,只是从小时候唐慈君的絮叨里,和放在老房子里的相册里,对她有了性格和模样的大致印象。
住进景兰苑的将近一年里,房子里的每一点细节,都更能让唐玥描摹出亲生母亲是个怎样温柔细致的性格。
那些桌角柜边的防撞条,因为时间流逝而陈旧脱落,只留下泛黄的胶痕。
好几只至今都不算过时的漂亮花瓶,以及被唐玥搬进主卧的婴儿床上挂着的拨浪鼓。
那些唐玥曾经惋惜过,没有和唐从薇真正相处过的遗憾,在搬进来的这一年里,被隔了十几年的期待和呵护拨开光阴,一点点抚平。
擦完最后一寸,唐玥起身时揉了揉膝盖,往阿婆那边走。
她还有很多话想跟阿婆说。
“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是大人了,读书也用功。”
“我经常能梦到小时候,是不是您也在那边念着我?”
……
“我遇到了……很好的人,她很照顾我,也…帮着我,重新能拿起画笔,待会我给您看一看。”
唐玥絮叨了很多话,从小时候和阿婆住在老家,到这一年里季瑛和季瑾年对她的点滴关照,事无巨细。
直到纸钱烧完,跪下来叩首时,她才止住话头。
三叩首,希望阿婆和妈妈在那边平安顺遂。
她从来不求她们能保佑她什么。
纸钱烧时的温度仍在,唐玥微微仰头,天色更阴了。
唐玥从画筒里取出那幅画,卷放的时间有点久,她展开时捋了捋边沿。是一幅水粉,正中间的上方端端正正写了标题——《阿婆和我的家》。
和当年幼儿园的那幅画类似,只是唐玥细化了许多细节,也更精致,更接近阿婆和她当年生活的那个家。
一个多月来,只初稿就定了好几版。上水粉时,唐玥更是画画停停。
不只是犹豫着怎么样画得更好,也不住回想起当年那场意外,缓上许久才能再画几笔。
好在唐玥并没有再被噩梦侵扰。
或者说,似乎从那天下午她对着季瑾年回忆完往事之后,就很少再做过那样逃不开的循环噩梦。
火舌舔舐着纸张,一点点将画纸吞噬。
不知穿过哪片林梢的风掠过来,卷起最后一点黑灰的余烬,拂过唐玥的鞋面,又落在地上。
“阿婆,你看到了吗?我的儿童节比赛作品,拿了班级第一名呢,是不是很厉害。”
唐玥牵起唇角,一滴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进脚旁深黑色的泥地里。
勉强扬起唇角,佯作轻松的语气里压着微不可察的哭腔。
唐玥弓着身子,双手捂住脸颊,肩头随着抽噎一次次发颤,双膝一软跪在墓前:“阿婆……”
沙——沙——沙——
越发有些大的风吹在她身上,带着拂过的安抚意味。
唐玥从来都是无神论者。
可这风来得太巧,又那么温柔,像小时候唐慈君那样拍着她的背,温声哄她说乖囡不哭,有阿婆在。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止息。
唐玥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蹭掉眼角的泪,慢慢止住哭站起身来。她怕阿婆看着担心,于是又讲了许多事情,几乎每一件里都有季瑾年的名字。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唐玥的声音逐渐放轻,随即有些怅然地笑了笑。
“阿婆,您一定也听出来了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是您刚刚见过的那位,她……特别好。”
“可我不该喜欢她。”
最后一句落在风中,被细雨打湿,沉甸甸地坠进湿润的泥里。
下雨了,唐玥仰起头。
清明时节,雨纷纷。
临出门前她看了天气预报,说是这一时间段有雨,果然正顺着风,不着痕迹地飘下来。
起先润在衣角,淋了几分钟,唐玥额间的碎发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雨隐隐有加大的趋势,唐玥没动。
她沉默着,注视着一滴滴雨落在她的眼睫上,渗进面前的泥地里,落在阿婆和妈妈的墓碑上,顺着凹凸的烫金字痕汇聚成流。
如果在她离开之前,雨能够停下,她就…继续喜欢季瑾年。
唐玥当然知道,这并不可能。
雨势看着一时半会止不住,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放弃的理由。
这份喜欢能让阿婆和妈妈知道,她已经心满意足。
到此为止……就好了。
雨大了起来,坠落在林叶间的声响沙沙。
再不下山,有几段泥路就不好走了。
唐玥多站了半分钟,刚要转身离开,头顶的雨不再落下,而是投下一片遮住天光的黯淡。
她下意识仰头,天空被深暗的伞面遮住。
季瑾年迎着雨在唐玥身后停下,倾了大半边伞面过来,抬手抚在唐玥脸侧,又替她捋了捋湿润的发梢:“雨大了,小心着凉。”
刹那心如擂鼓。
“嗯,这就走了。”唐玥轻声回答。
好像,她的雨停了-
下着雨的缘故,山路果然泥泞。
不时能看见撑着伞的过路人上行或者下行,将原本就湿软的泥路踩得更滑。
伞不算小,山林里的树木也挡下不少雨水,汇集在叶片枝干一路流下。
季瑾年每次想将伞面多倾一些给唐玥,都会被唐玥立刻察觉。
“姐姐。”
隔着沙沙雨声,唐玥闷声叫她,抬手抵着伞柄往回推了些,“再歪过来,我就没心思看路了。”
季瑾年无奈:“好,那回去要记得冲姜茶。”
这几天刚好是唐玥的生理期,要不是自己匆匆找上去,还不知道小姑娘要淋多久的雨,真是……
季瑾年舍不得说她胡闹,*却心疼唐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好不容易养了半年,眼见着痛经的程度比之前越来越轻,这回反倒又淋雨又心情低落的,这两天假期得劝她在家里歇一歇。
季瑾年又补充道:“我陪你一起回去,你洗个热水澡,我来煮。”
她知道唐玥不爱喝姜茶,可山上阴凉,必须得祛一祛寒。
唐玥乖乖点头:“好。”
她……自从刚刚,转身看到季瑾年撑伞的那一瞬间,原本做足了的心理建设,在女人的温柔目光里溃散得彻底。
唐玥确定,自己没办法不去喜欢季瑾年。
也许是辗转了月余的纠结终于尘埃落定,也许是刚见过阿婆和妈妈,在墓前哭完一场,更对季瑾年多出几分依赖。
她没拒绝对方的亲近,甚至…因着季瑾年的关心而生出暗幸。
就这样吧。
只要自己把这份感情好好藏起来,季姐姐不会发现的。
下到半山腰,终于变成有石阶的山路,比起泥路好了不少,只是依旧要小心滑摔。
路面差不多是两个人并肩的宽度,偶尔有脚程快下山的行人,或者冒着雨迎面上山的路人。
唐玥总是让开一步,往季瑾年身后的位置让去,伞面也跟着她一起动。
这次迎面来的似乎是大一家子,林林总总十多个人,在山道上排成高低蜿蜒的长队,手上各拎着许多东西。
唐玥站在季瑾年身后一级石阶,目光落在女人另一侧肩头,才发现外套与长发尾端同样湿润,布料上洇开暗沉的水迹。
方才风大雨斜,想来季瑾年一路淋了不少雨。唐玥牵住季瑾年的袖口,挨得更近一些,伸出左手试图替她护着这侧肩膀,尽管见效甚微。
等最后几个人路过她们,唐玥才轻声道:“姐姐,等回去了你也要喝姜汤。”
雨声淋在她的话上,将近乎藏不住的心疼情绪同样笼得模糊。
季瑾年只分辨出了字音,点头道:“好,我也喝。”
好在车上够暖和。
季瑾年把纸巾盒递过去,让唐玥先擦一擦,低头接通了恰好响起的电话。
“小姨,你们已经到了?”
“好,我有点事,大概再有两个小时到家,到时候再细聊。”
唐玥看过来:“姐姐,你有事就先去忙,不用特意照顾我的。”
季瑾年握着方向盘,语气淡定:“小姨她们家从国外回来了。原本说的明天,可能是想下午去扫墓吧,没什么大事。”
雨天车速放缓,等回到小区,已经是将近下午一点。
唐玥在车上拆了一小袋面包垫垫肚子,给季瑾年喂了一半,现在不算很饿,于是先去洗了热水澡。
“姐姐,吹风机在抽屉里,你一定要先吹干。”
刚刚一进门,季瑾年就催着她去洗澡。唐玥不放心,怕季瑾年同样淋雨受凉,坚持让她脱下外套。
见里面的衬衫确实只有一点微潮的痕迹,唐玥这才抱着换洗衣服乖乖进了浴室。
午饭点了外卖。
季瑾年简单吹干头发,进厨房煮好姜茶放凉了些,唐玥也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玥玥,我已经喝过姜茶了,你也趁热喝。”
季瑾年正握着手机,唇角微微抿起,似乎是碰到什么严肃的事情,“外卖还有十分钟到,待会记得拿。”
唐玥刚拿起吹风机,见女人匆匆换上外套,忙问:“姐姐不和我一起吃吗?”
季瑾年在玄关处换好鞋,把属于自己的那双拖鞋摆进鞋柜里,温声解释:“有点事要先回去。你记得吃饭,如果不舒服要及时吃药。”
唐玥应下。
她走到阳台边等了一会,隔着雨幕,看到季瑾年撑伞进了一单元。
唐玥又站了一会,等外卖敲门时才回到客厅-
“要送阿婆去国外治疗?”
季瑾年眉头微微蹙起,视线从手里的厚厚一沓资料上挪开,看向沙发上坐着的小姨。
“是,A国的技术已经相对成熟,我通过朋友辗转很久,才联系到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专家,只要过去就可以开始检查,制定方案。”
季听岚双手交扣,靠在沙发上:“之前的电子版报告都已经发过去了,阿婆现在还是早期,不说能完全治好,控制住病情不继续发展的概率很大。”
季瑾年沉默下来。
这半年里,哪怕她和唐玥时常哄着季瑛多想多回忆,陪对方按时服药定期检查。可她和季瑛朝夕相处,怎么感觉不出阿婆的记性在一天天地变差。
如果能有更好的治疗手段,她当然愿意让季瑛去试一试。
“可我不放心阿婆一个人去。”
季听岚无奈:“不是有我吗?你表妹她刚好整天闲着,有空陪着一起。”
瞥了眼季瑾年,她话音又是一转,“年年,阿婆说过年那会儿你导师还打电话来,问你有没有打算回校任教,你是怎么想的?”
当时自然是婉拒。
季瑾年知道小姨的意思,也明白阿婆特意多提一句,是为了什么。
导师一直很看重她。毕业前就问她考不考虑留校任教,只是季瑾年婉拒了,不过逢年过节仍有联系。
春节时给导师发了拜年问候,对方又提了一次,说学院要招几位青年讲师。以她的学历和能力,只要递来简历就能敲定,待遇从优。
可这里有阿婆在,她舍不得。
季瑾年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玄关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
季瑛从楼上邻居家串门回来,见姨侄两人对着一沓纸张各自沉默。
“年年。”
季瑛听季听岚说完,坐下来拉着季瑾年的手,语气里满是慈爱:“阿婆已经拖累了你一年,你也该为自己以后多打算些,等阿婆治好了,还等着回来享你的福呢。”
她活了将近七十年,怎么会不清楚孙女非要留在身边的原因。
接着想起什么,季瑛又叹了口气:“只是唐家那小丫头…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
季听岚时常打电话回来,也听季瑛提起过唐玥的名字。她宽慰道:“妈,最多待个两三年就回来了,又不是一直住在国外,您肯定能见着的。”
季瑾年敛下眸子,态度犹豫着:“我再想想。”
一犹豫就是半个月。
期间,季听岚帮着把季瑛的一切手续都办理妥当,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
送季瑛出发的前一周,季瑾年再次收到了导师的消息。
是C大美院的招聘公告,导师特意打了电话来,话里话外隐晦提点,暗示她今年如果名额招满,未来几年大概率不会再新招教师。
季瑾年在书房待到很晚。
教师节收到的那一沓贺卡和画,就着暖色的护眼灯,她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一遍。
唐玥送的那张始终攥在左手,收拾进纸盒时,被季瑾年小心妥帖地放在最上面一层,用胶带封好盒盖。
一旁的电脑屏幕常亮着,文档界面是她的简历,获奖经历列了一眼望不过来的许多条。
季瑾年又想起开学第一天,沈玉林问她怎么回来高中教书时的神色讶异与惋惜。
每周只有一节的美术课,在市重点高中并不是多受重视的课程。
换做季瑾年知道的某些高中,美术课往往被主课老师占去,一学期下来学生未必能记得授课老师的模样。
可她教的这几个班里,或多或少的,都有在绘画上有天份的学生,有一见到她就笑着打招呼的学生,也有像唐玥一样内敛,却在上课时眼里闪着光亮的学生。
哪怕季瑾年没办法叫出她们所有人的名字,可她记得每个人的模样,以及每一句季老师好。
好在有始有终。
至少她能教完她们这一年再离开。
至于……唐玥。
她食言了。
之前拉过的钩,答应过的以后,她都失约了。
季瑾年也有过一瞬犹豫。
或者说,当在要不要离开的抉择中徘徊时,比上课时的点滴浮现更多的,是唐玥一个人孤零零的模样。
季瑾年甚至想过要不要留下来再教两年,刚好陪一陪她。
可她清楚,唐玥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怜悯与施舍。
上传附件,点击发送邮件。
季瑾年靠在椅背上,缓缓阖上眼眸,任由夜色从窗外漫进来,笼着自己的影子。
次日周六,早上七点。
唐玥收拾好书包,打算去学校自习,却收到季瑾年发来的消息。
「玥玥,你现在在家吗,我在门外。」
唐玥忙拉开门,女人面色有些憔悴,像是整晚都没怎么睡好。
才叫了声“姐姐”,唐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就被季瑾年轻声打断。
“我……是来和你说一件事。”季瑾年语气极认真,唐玥从她的神色里读出几分少见的小心翼翼。
见到季瑾年的欢欣被凝重压下,唐玥安静地望着她,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书包。
第六感告诉唐玥,或许这不是个会让她高兴的消息。
“阿婆她…要去国外治疗,大概会去两三年,下周二走。”
季瑾年的喉头莫名有些发涩,她将声音放得很轻:“我也要辞职了,等带完这学期最后一节课。”
她看见唐玥的眸光黯淡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