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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原来坑挖在这

    …

    若不是王嬷嬷来来回回,往西府跑了两三次,郑嬷嬷也不愿意打搅窈窈。

    自窈窈抵达并州,像此时此刻,她与李缮皆全日无事,窝在府内不出门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也算弥补了一点新婚那时不合的遗憾。

    而且,郑嬷嬷心知王嬷嬷的意图。

    昨日发生那事,定是和李阿婶、钱夫人到来有关,只是天黑了,李缮情绪又明显不对,郑嬷嬷紧着窈窈,没去唐突东府。

    今天一个大早,她就找李阿婶问了。

    李阿婶唾弃卢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做法,将那日卢琨卢馨儿的话全盘说了。

    郑嬷嬷得知后,暗道不怪李缮迁怒到琴上,好好一把惊鹊,愣是被卢家兄妹说成定情信物似的。

    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还好好护着琴的?若真是个武断之人,不砸了琴都是好的。

    她后怕且愤怒,还好,今日一整日,窈窈与李缮不因此生罅隙,才调理好了情绪。

    她一个仆役尚且如此,想来,李缮不会就此作罢。

    这位少主君本就不喜世家,对卢家的宽容全因窈窈而生,卢家兄妹还行挑拨离间之事,真是赶上了。

    窈窈放下剑,走到廊下。

    郑嬷嬷附在她耳侧,言简意赅转述了卢家人所做的事。

    昨夜,李缮无端又吃卢琼的醋,窈窈已经猜到几分,此时她并不惊讶,只是难免无奈,轻轻皱了下黛眉。

    郑嬷嬷:“我想了一夜,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损人不利己!”

    窈窈摇头,小声说:“许是怕我从此偏帮李家。”

    郑嬷嬷好险没啐出声,道:“夫人既已嫁入李家,偏帮又如何,他们竟如此不清醒!”

    世家之间,不是联手合作,就是相互倾轧,窈窈若真想帮李家,当日去幽州,早就传的假讯,助高颛攻破坞堡,那卢家哪有今天!

    而窈窈不是完全求回报,那到底是母亲外家,外祖母也疼爱她,如果卢家倒了,母

    亲在谢家处境难堪。

    就像当今朝局混乱,谢家因与李家联姻,遭洛阳忌惮,局势尚未分明,薛家就休了谢姝。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女子存世不易,她只是为了帮母亲、祖母。

    郑嬷嬷:“侯爷该是没给卢家兄妹好脸色,王嬷嬷是为此事而来。”

    窈窈:“我知道了。”

    她不太把卢琨卢馨儿的行径放心上,但李缮是真真切切发怒过的,定不会轻饶,她得先了解他如何想。

    窈窈:“嬷嬷,你去请王嬷嬷吃口茶,我再去问问侯爷。”

    吩咐完,她折回院子里,李缮无事做,就坐在院子里一块平坦的假山石上。

    他长腿点地,姿态悠闲散漫,一手拿着一方湖绿色的棉布,擦着剑身,抬了抬上眼睑看她,神色轻松:“这么快回来?”

    窈窈笑了下:“我还没见王嬷嬷,就猜到她来,大抵和夫君有关。”

    李缮:“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身旁还有一块干净平坦的位置,窈窈行至一旁,踮起脚尖去坐。李缮自然地圈住她的身子,把她往上抱。

    窈窈扶着李缮的手坐稳了,她望着李缮,问:“那卢氏表兄妹,夫君想怎么处理?”

    李缮神色如常:“我嘱咐杜鸣去查,他应是把人看管起来了。”

    知道是误会后,他自然不会就此揭过,不过,餍足过后,他愈发不急,一天了,也没把杜鸣找来问话。

    毕竟,处理这等只会谗言的宵小,何须快刀,那样反而便宜他们。

    窈窈:“看管过后呢?”

    李缮眉眼一压,冷笑:“按军令,胡编谣言,乱嚼舌根者,行截舌之刑示众。”

    截舌之刑便是割下舌头。

    他既然说出口,说明他心里偏向于这个惩罚。

    窈窈呼吸一窒,抬手遮了下唇,小脸微微白了些。

    李缮知道她胆儿小,不喜见血,他无心吓唬她,缓颊:“不过,我大可以网开一面,让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就是。”

    这回,窈窈松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李缮:“你觉得,这个处理如何?”

    他从来乾纲独断,我行我素,突然这么问,叫窈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我没觉得不好。”

    那极刑,才是李缮的风格,与之相比这手段,已经温和许多。

    虽然赶走卢家兄妹,也没给他们留什么面子,不过,既然卢家人挑拨在先,就别想着维护什么情面。

    窈窈都点头了,李缮便笑了:“那好。”

    而窈窈心里有底,才去接见王嬷嬷。

    …

    昨晚上,卢馨儿和卢琨就似犯人一般,被李家军看管在驿站,一口水都不给用。

    卢琨的随从天没亮就守在李府门口,一个大早请示卢夫人,卢夫人虽不喜卢家长房,但卢家的遭遇,叫她难免尴尬焦虑。

    等了一日,卢夫人方才得知原委,深吸一口气:“馨姐儿糊涂,这琨郎也是榆木脑袋么,就非要做这种事!”

    谢姝拿着绣棚子捡花样比对,闻言,丢下东西,皮笑肉不笑,道:“母亲,他们这么做总归有道理的,只是这次没成。”

    “假如因他们的话,李侯对窈窈生了芥蒂,那谢李生了怨,你觉得会是谁受益?”

    卢夫人:“可是如果不是窈窈,卢家也不会……”

    谢姝:“那自然也是他们自认为在幽州扎根了。”

    本来卢氏在范阳国就是百年世家,如今势力外扩,如何能不心高气傲。

    卢夫人面露纠结,谢姝往坏处说:“何况,如果窈窈和李侯真离了心,卢家还能反过来送姑娘到李府,加深两家联络,那不是一门好生意?”

    实则,卢夫人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承认。

    话到这份上,她终究只能舍了娘家,道:“他二人竟如此忘恩负义,家中都要被连累了!”

    谢姝:“李侯已经给足体面,外家做这件事前,就要考虑到若失败,会受连累,也是该的。”

    卢夫人沉默了,一来她确实气卢馨儿和卢琨,心疼窈窈,二来,她又有点怕,怕卢家真被牵连。

    遮天大树底下的根系交错,坏了一条根筋,对树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依附那树根的其他细小树根而言,就是灾难。

    谢姝眼眸轻转,问:“如果卢家上下都被牵连,母亲可会替卢家说话?”

    卢夫人:“我……”

    卢馨儿和卢琨不算真糊涂,只要卢夫人还在,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卢家难堪,就会去运筹。

    到最后,难做的还是窈窈,谢姝这是在提醒她。

    卢夫人一咬牙,道:“那卢家如何,我爱莫能助。”

    谢姝笑了:“好。”

    卢夫人便叫王嬷嬷进来,吩咐:“你把琨郎身边那随从,打发走吧,便说:做错事便该担责,此行只是将你们赶出去,已是妥协。”

    王嬷嬷应了声是,下去安排了。

    至于卢馨儿和卢琨没有米水吃,卢夫人便不想了,年轻人,饿几日不会死的。

    解决一件心头大事,卢夫人再看谢姝已经拿起绣棚子,她心中有好奇,问:“那昨夜,杜副将找你,和这件事有关?”

    谢姝:“是啊,他想了解表兄妹自进府后所有说过的话。我就说:寻常亲戚的对话,我顶多记得三四句。他不信,方才争执了两句。”

    此时她说得轻巧,实则昨夜,她不知道卢家兄妹做了什么,杜鸣又骤地冷着脸,来调查卢家兄妹,她心内自然满是防备。

    杜鸣没能问出有用的话,双方略有些僵持。

    他少话,还惯常冷着脸,北上的时候,因都是成年男女,为避嫌,谢姝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如今也应当没有旧怨。

    但不知为何,谢姝没了耐心,杜鸣上前一步挡住她。

    谢姝扬起手推开他,意外的,指甲刮到他脖颈,刺啦一下,长长一道。

    ……

    …

    那道红痕,刚开始,只是浅浅一条,过没多久,破皮处,就有细细的血珠渗出。

    不明显,但有心人还是能看到的。

    辛植带人把卢家兄妹看管起来,在黑夜里瞅见杜鸣和脖子上的伤口,咋舌:“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能伤到这?”

    杜鸣伸手捂了下脖颈,眉峰一动,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辛植错觉,杜鸣的神色,好像没那么冷漠。

    ……

    今日早上,卢家兄妹所做的事,杜鸣早已全调查清楚,等到晚上,李缮方才找杜鸣要走案卷。

    李缮翻了几下,一目十行,卢家的打算不难猜,是明目张胆算计他,真当以后坐稳位置,成为幽州一霸。

    世家之贪心不足,李缮并不是第一日领会,并不意外。

    将案卷丢到案几上,他哂笑着,对杜鸣道:“我应了我妻,把他们干干净净赶出上党。你知道怎么做的。”

    所谓干干净净,那是真的“干干净净”。

    杜鸣领悟,道:“是,将军。”

    李缮:“还有,你去找没开刃的轻剑……”

    话说一半,他顿了顿,他自是清楚,如今剑固然多,轻剑却不好找。

    天下兵乱许久,轻剑容易磕出豁口,乃至断剑,除非用精湛的工艺一遍遍冶炼,但那种剑就十分贵重,成了爱剑之人的藏品。

    而藏品,多在世家的官员富户手里。

    李缮改口,道:“放消息出去,我要轻剑。”

    杜鸣:“是。”

    这就是说给并州上下官员听的,以前李缮不爱收礼,但逢机会,官员们自是想送礼表心意,都抓耳挠腮的,生怕送错了。

    如今这个消息,自会让官员们由衷欣喜,可算有了方向,不得可了劲寻轻剑,以期能送对李缮胃口。

    ……

    打从幽州回来,李缮其实不闲,本来不年不节的,是他非要休这一天假,明日又要去巡边。

    夜深了,帐中

    暖息浓热,痴缠不休,窈窈骨头都酥了,淌着汗,半日恍惚,没能寻回神思。

    李缮抚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痕迹,道:“谢窈窈,你皮肤怎么这么滑,一按就红一日。”

    窈窈轻轻喘息,须臾找回声儿:“多用几回香胰子,便滑了。”

    听出她暗侃自己用她的香胰子,李缮低低笑着:“不如拿你当香胰子。”

    窈窈:“……”

    怎么当香胰子?一道……沐浴?她可不敢说,遂不吭声,李缮穿好衣裳在床下还好,但在床帐间,她方深刻体会他骨子里的狂悖恣肆。

    根本就是……不知廉耻。

    李缮突的又说:“我是不容易留痕的,伤得再重的地方,最后也只一道浅浅的疤。”

    窈窈:“唔……”

    李缮:“你别不信,帐里暗,你看不清。”

    他突的起来,窈窈一惊,就听他下床去了,她问:“夫君?”

    “呼”的一声,火折子在朦胧的帐外亮起,随着李缮走近,光影摇曳,他撩开床帐回来,窈窈赶紧卷起被子,耳根红到似乎要滴血。

    朦胧的光勾勒出她丰盈的曲线,她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因为着急,被子也没全盖好,一身雪肌,影影绰绰。

    昨个儿弄的细碎印儿还没消,今天又新添一些,若白雪红梅,昳丽娇艳,透着水润,软玉生香。

    李缮喉头发紧,轻声说:“灯不亮的。”

    窈窈不肯理,重重摇头。

    他一手持灯,气息拂在她背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的白色瘢痕上:“喏,这儿以前被箭矢穿过。”

    ……

    他说得认真,好一会儿,窈窈勉强才肯抬眸。

    火光果然如他所说,不甚亮,却足以照出他眼底星泽闪烁,她目光微微往下,烫到了似的,赶紧收回。

    她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躯体,对男人的认知,也来自李缮,即使没得对比,她也知道,他身上有力流畅的线条,是好看的,若山峦起伏,似浪淘金石。

    便是那些细碎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也没坏了他这一身皮,反而似他与生俱来。

    她声若蚊蚋:“我、我已经看过了。”

    可以把灯灭了。

    李缮:“灯还是得点,我力道才能小点,省得我又弄得你浑身红痕。”

    窈窈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

    她隐约听到李缮笑了下,怎么觉得自己又踏入了一个陷阱,便觉他一手擒灯,一手握住她的脚踝。

    随着他的动作,暖热的灯火,凑近,只照亮了一个区域。

    …

    窈窈后悔了。

    她浑身燥热,羞得眼中泛泪花。

    灯光一晃、又一晃,李缮垂下的目光,浓烈深邃,如有实质的滚烫,似要将这一幕牢牢烙在眼底。

    待得这盏灯摇散了,帐里光影骤灭,他的鼻息深深埋在她发里,两人骤然暗下的眼前,却若亮起火树银花,粲然绚烂。

    ……

    …

    第二天,窈窈起来时,又险些过了时辰。

    李缮已经去巡边了,她腿肚子有点发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午饭,窈窈和钱夫人一同吃,钱夫人吃两口,就看窈窈一眼,吃两口,又看她一眼。

    她已经明白,慌忙之中去抱琴,是不好的,不过,窈窈不说,她也不会刻意提及。

    她看窈窈的动静太明显,窈窈放下碗筷,轻声问:“母亲,我脸上怎么了么?”

    钱夫人:“咳咳。”

    今日窈窈内穿着水纹锁边云白对襟,外罩一件花鸟纹广袖,两件都是高领子,收束她修长的脖颈,若含苞的花骨朵,而她云鬓斜插荷花钗,眉眼娇丽,睇眄流光,美得不可方物。

    钱夫人小声问:“你和狸郎,没吵架吧?”

    窈窈说:“没有,我与夫君一切都好。”

    钱夫人暗道那就好,其实她早有预料,光看窈窈还好,她向来随和温柔,但李缮过来请安时,心情是很不错。

    甚至,他还夸了李阿婶和屋内的婆子们,新裁的秋衣合身,其实,那是府上去年就穿过的花样。

    何况,前两天他明明也看过了,今天才夸。

    那时,钱夫人还和李阿婶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复明。”

    李阿婶笑了:“说明将军啊,从前从没关注过府中女子。”

    总之,儿子儿媳没因为一把琴闹矛盾,钱夫人心情舒畅,至于卢家人口中的卢琼,她是没放心上过,那算什么人,还能跟她战功赫赫的儿子比?

    非要比的话,她丝毫不担心,窈窈肯定选李缮。

    饭毕,窈窈饮茶漱口,钱夫人道:“再有几日,就要重阳了,郭夫人好几次同我说,想办个重阳宴,能办吗?”

    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是大亓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只是今年中秋,恰逢李家父子在幽州打仗,并州上下不好大办。

    既是错过了,如今幽州又大胜,大家心里头攒着一股劲,想热闹一番。

    九月初九还没被大亓定为节日,民间却已有上百年的习惯,赏菊花、采茱萸,是不成文的规定,如此倒也喜庆。

    窈窈知道,钱夫人从没办过这种宴席,她问她,就是想一起办。

    她迎着婆母期待的目光,温软一笑,道:“自是能的,还请婆母多指教。”

    钱夫人突的有些脸热,指教什么,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

    从东府出来,窈窈正要去库房,却在路上,迎面遇到谢姝。

    窈窈:“姐姐?”

    原来谢姝刻意等着她,一瞧见她,就忍着笑带着婢子上前来,道:“窈窈,出事了。卢琨要被剃头了!”

    窈窈惊讶:“剃头?”

    谢姝:“你夫君不是说,要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么?那是要卢琨剃头,剥光衣裳,只一条绔子,卢馨儿可以不剃头,但也只允许一身单衣。其余的,什么都不让带!”

    说到后面,谢姝已经忍不住笑了,压着声,用手指头指指顾楼里头:“母亲可气了。”

    窈窈:“……”

    怪道当时李缮意外的好说话呢,原来坑挖在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不该嫁李家

    …

    镂空的博山炉中,一缕飘然檀香白烟,缓缓消失在上空。

    胡床上,卢夫人靠着凭几,手指摁着额头,神色不大好,见窈窈进来,她道:“你过来了。”

    窈窈在另一张胡床坐下,问:“母亲身子不适?”

    谢姝是跟着窈窈进屋的,她就拢着袖子看卢夫人,卢夫人张了张口,还是说:“窈窈,你听说卢琨要被剃头剥衣的事了吧?”

    窈窈点头:“姐姐说了。”

    卢夫人:“他们这般出上党,卢家的面子是被狠狠踩在脚下,那卢家还在官场上呢,日后见了同僚,都抬不起头……”

    她终究是心软了:“何况穿着单衣出门,这天已入深秋,到底要被冻坏的。不瞒你说,卢家来了人,问能不能卢家人自己处理,倒也发誓,不会轻饶做错事的人。”

    总比这样对待卢琨他们,那是整个卢家蒙羞。

    窈窈还没开口,谢姝说:“母亲昨个儿不是答应了我,说不帮忙嘛。”

    卢夫人:“这、这不一样,我没想过李侯一分面子不给。”

    窈窈心内也明白,她轻抒呼吸,道:“母亲,我会和夫君提一下的。”

    …

    出顾楼后,谢姝送窈窈出来:“母亲是关心则乱,我若是你,不会跟你夫君提的,吃力不讨好。”

    窈窈低垂着眼睫,步伐缓慢地迈着,道:“姐姐,我想与他说,不止因为母亲,而是我不想与他之间,存着糊弄、欺骗。”

    谢姝心下一怔,她看着窈窈,窈窈侧颜精致漂亮,她浓密纤长的眼睫毛,遮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这一时刻,谢姝恍惚明白了窈窈在乎什么,窈窈对李缮,不是她对薛屏

    那样的。

    难怪窈窈在并州的情况,比她和卢夫人想象的好太多。

    她轻笑了声,没再劝说。

    ……

    此事传出来到现在,卢琨和卢馨儿还没被赶走,辛植还只是将人看管着,因为杜鸣叫他先别急着上手,反正李缮没给时间限制。

    辛植结合之前在少夫人的事上的教训,这次就听杜鸣的。

    他蹲在驿站外,嘴里嚼着个草,听着里头卢家兄妹呼天抢地的,他骂了声:“蠢货。”

    这时,驿站外驰一辆乌木马车,车角挂着李家的牌子,辛植赶紧呸掉干草,起身相迎。

    回字纹车帘撩开,郑嬷嬷搀扶着窈窈下车,她如画的眉眼很是平静,天光下,肤白貌美,容色极盛。

    辛植打叠起精神,道:“少夫人怎么过来了?没有将军的令,我这儿,是不能放了卢家人的。”

    窈窈自不是要他放人,说:“辛副将,将军可有说了,什么时候赶他们走?”

    辛植:“没有。”

    窈窈:“那便请手下留情,暂且看管着他们,先别赶出城。”

    辛植庆幸了一下自己动作没那么快,笑道:“少夫人吩咐,卑职明白。”

    窈窈笑了下:“多谢。”

    这时候,驿站里隐约传出摔东西的声音,窈窈也不再管驿站内的人,同郑嬷嬷坐上马车。

    其实李缮如何对卢琨卢馨儿,窈窈不想干预,不好的是,闹得人尽皆知。

    这一点于并州而言,也非好事。

    …

    幽州已是收于囊中,李缮在巡边的时候,冀州陈家那边递话,陈茂三子陈霖献宝求见李缮。

    前不久,陈家就主动亲近李家,态度恳切,甚至李家攻下幽州,也是借了陈家冀州的道。

    这件事后,陈家献忠的意愿更深,能不费兵马拿下陈家,李望那一派系的文官,都十分认可。

    当下,陈霖求见,李缮身边的幕僚也多有赞同,只李缮沉默不语。

    营帐中,待所有人退下后,李缮对范占先道:“先生,若叫我这么容易拿下冀州,我倒是不踏实了。”

    范占先能理解李缮,他迄今为止的成就,都是打出来的,他虽自负自傲,却从不盲目,冀州投诚,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阴谋。

    范占先沉吟片刻,道:“陈家治下不严,洪水泛滥时候,也坐视不管,令高颛揭竿起义,此乃无德。”

    “如今高颛有功,作为幽州监军,与李家关系甚笃,陈家却向李家投诚,陈高二家有仇,同时收入麾下,并非上上策。”

    李缮也明白,笑道:“没错,实则陈家借道给我们,也未尝没有抱着并、幽二州相争损伤,而陈家得利的想法,只是计划没成。”

    范占先:“主公的意思是?”

    李缮:“当日,我们让高颛演一场计中计,时而投靠冀州,时而投靠幽州,冀州许是有所感悟。”

    范占先:“如此当可使用反间计,请君入瓮。”

    李缮:“可。”

    遂请陈霖如帐。

    陈霖自幼学习治国之道,无非便是高门上上等,寒门最为下贱,最开始李缮在北方出名头时,不止是陈家,四周那司徒家、柳家等,还等着李缮归附。

    不成想,等着等着,李家风头无两,反而驾驭在他们之上。

    李家取得今日,受洛阳和江南各方忌惮,连陈父都因为李缮入幽州而忧思过度,病榻缠身,陈霖从此不敢小看李家。

    此时得到接见,他抻平衣袖,甫一进营帐,就看案桌后,李缮一袭白衣,束发于顶压以银冠,目若点漆,黑白分明,宽肩蜂腰,气度强悍而慎独。

    他倒是比陈霖想象中要年轻英武许多,果真是一方霸主之相,不容小觑。

    陈霖只看了一眼,赶紧俯身长揖:“冀州陈州牧第三子,陈霖拜见安北侯。”

    李缮:“起来吧。”

    陈霖:“听闻将军正在寻未开刃的轻剑,我祖父手上有一把轻剑,是赤玄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

    李缮目露兴趣:“拿来看看。”

    陈霖心内一喜,赶紧请人双手高高举着端上来,李缮单手执剑,重量尚可,他拔剑出鞘,在光下,赤玄铁折射出瑰丽的红色。

    此剑虽未开刃,李缮用内劲,试着用它劈了下桌上的铜制提梁壶,咔嚓一声,轻剑斜劈裂提梁壶,白水洒了一地。

    陈霖心惊胆战,几乎便觉得,那提梁壶就是他的脑袋,若叫李家得知陈家的谋划……

    李缮:“锋利了一些。”

    陈霖压下惊疑,道:“将军内劲十分,便是没开刃的刀剑,在将军手上,也大有所为。”

    这话李缮是爱听的,便问:“这剑可有名字?”

    陈霖:“叫惊鸿。”

    陈霖说完,李缮目光一亮,便知道李缮满意了。

    李缮何止满意,简直是天意安排,他就不信,一样是“惊”,这把剑不能分走窈窈对惊鹊的喜爱。

    他收起剑,大笑道:“好剑,说吧,你此行过来,可是想为陈家求什么?”

    陈霖下跪,行大礼:“陈家愿归顺将军。”

    ……

    三日后,窈窈在小厨房熬煮了一盅陈皮荷叶白梨汤,此汤能降火生津,清热解燥,便去了上党的衙署。

    李家马车停到衙署门口,看门的男仆连忙跑来,问:“少夫人光临,可是为何事?”

    郑嬷嬷答:“只是在这儿等一下侯爷,你自便就是。”

    男仆应了声,先回去了。

    马车内,窈窈靠着引枕,撑着下颌,闭眼小憩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马蹄声,她从窗户看出去,李缮带着一队人马,打马归来。

    这倒是窈窈第一次见他披着披风,披风颜色素雅古旧,风吹得猎猎,落拓潇洒,想来就是“素袍当关胡虏降”里的素袍。

    “吁”了一声,李缮引着逐日到了马车前,他半趴着身子,透过窗框瞧她:“这谁家夫人?”

    不等她回答,他笑得肆意:“哦,我家的。”

    窈窈也禁不住笑了笑。

    李缮下马,把马辔头丢给出门相迎的长随,他心情甚好,对那长随说:“你去通知,李大人那边除外,官衙内外都能领二两银子。”

    长随大喜:“是,多谢将军!”

    而此时,窈窈也下了马车,李缮与她一道进了官衙,他道:“你是第一次来官衙,以后不用在外头等,直接进来。”

    窈窈放下手上的食盒,环顾了他的衙署的布置。

    案几胡床博古架,都是老东西,倒也是古朴,不过李缮不怎么看重身外物,博古架上空空如也。

    李缮解下披风锁甲,一边拧帕擦脸擦手,不无期待地盯着食盒,问:“你带了什么给我?”

    窈窈打开食盒:“一碗梨汤。”

    李缮:“你自己做的?”

    窈窈点点头:“是。”

    他笑了:“终于不是做给狗吃的了!”省得二黄吃得,智郎吃得,狸郎却吃不得。

    看他就要端起碗往嘴里送,窈窈稍稍收敛了笑意,道:“我来找夫君,还有一事。”

    李缮顿了下,放下碗,目光笔直地看着她:“你说。”

    见他已有猜测,窈窈开门见山:“辛副将还未发落卢家兄妹,我请夫君收回命令,可以剃发剥衣,但不要让他们这般出城。”

    李缮:“……”

    他的手指按在薄胎白瓷碗边缘,语气微沉:“你是在给卢家说话?”

    窈窈:“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夫君打杀世家,已令郭、白、何家臣服,羞辱卢家,却只会令他们恐惧过甚,物伤其类。”

    如今并州以太原郭氏为首的世家,早已遭了灭道佛的冲击,对李家心服口服,暂时翻不出浪,但卢家的遭遇,只会让他们惊恐。

    李缮抿了下唇,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汤放了陈皮?”

    窈窈知道,他不想让她再插嘴此事,若是个识目的,她也应该收声了。

    甚至有一瞬,她也觉得,要不便这样吧,好歹自己努力过了。

    只是想起和谢姝说的话,她还是说:“夫君,不该这么对卢家兄妹……”

    李缮蓦地推开瓷碗,胸膛微微起伏,冷笑:“谢窈窈,你是说,我连光明正大治他们的办法也没有了?”

    窈窈:“因为他们犯的错,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说。”

    目下并州众世家知道的,就是卢琨卢馨儿说错话,可是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没人清楚。

    李缮也

    要面子,如何能到处宣扬自己被人挑拨得吃醋发火,而他恨一个人,又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可这些世家只会觉得,李缮是杀鸡儆猴,无人不怕因言获罪,届时,他们说不得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弄乱并州。

    窈窈不信李缮不知道,她对着李缮寒凉的目光,心中发沉。

    李缮也看着窈窈。

    他身边的幕僚,不是没人知道羞辱卢家带来的后果,范占先也提醒过,但李缮问此后果是不是很严重,范占先就歇了劝说的心思。

    他们都闭嘴了,是因为知道,李缮不喜被忤逆。

    如果此时说这些话的不是窈窈,他或许早就叫人滚了。

    看他神色沉沉,默然不语,窈窈悄悄吸一口气,说:“所以,与其大张旗鼓,不如暗地里处罚了,总归都是罚,我不会再置喙。”

    李缮冷笑:“我当日问过你,你同意了,但你还不是反悔了。”

    一听他口吻,窈窈有些后悔,没叫李缮先吃了那降火汤。

    她正了正色,漂亮的眸子透着几分清冷:“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夫君可以直接与我说那打算,而不是用‘干干净净’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误导我。如果我当时知道夫君会这么做,我不会点头。”

    这话让李缮心中压抑的怒火骤燃。

    他站起身,眉目冷肃:“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世家,哪怕他们不姓谢,但你与他们真真的心连心!”

    窈窈怔了怔。

    李缮:“我倒差点忘了,我本来就不想娶世家女。”

    他对外叫长随:“刘武,送夫人回去!”

    刘武急急忙忙进屋,他袖袋里还装着刚从账房领的二两银子,满心欢喜进屋,一刹却觉得屋中闷得紧,变天了。

    他赶紧低头,不敢多语。

    窈窈一手撑着桌子,她垂着眼眸,待要收拾食盒,李缮冷声:“刘武,还不送客!”

    那刘武左看看右看看,很尴尬。

    窈窈只好放下碗与食盒,她对着他屈了屈膝,他就站在门口,她缓缓越过他去,低声道:

    “其实我本来,也不该嫁李家。”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料理他这性子

    窈窈方要离去,突的,李缮攥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去,窈窈踉跄了两下,险些撞他怀中,她稳下步伐,抬眼。

    他的眼眸像是一口怒海,泛着的一道道血丝,便是蜿蜒的热浆。他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窈窈骤地记起最开始,她是怕他的,后来却忘了,她也本该怕他的。

    她死死抿着唇,连呼吸都清浅了。

    而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拿针刺李缮的心,他目光堪称凶恶:“谢窈窈,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窈窈不与他对视了,她低下头,露出细瘦修长的脖颈,似乎在忍着什么,绷紧的线条,似乎在无声诉说什么。

    李缮岂能作罢,他手指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问:“你为何不说了?”

    话语顿住。

    窈窈眼底水光闪烁,眼睑薄薄的皮肤泛红,噙着的泪水泫然,她挪开目光,声音轻得近乎消散:“夫君,非要这时候继续谈么?”

    她不想谈,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李缮直觉不对,他盯着她,几根手指慢慢地张开,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窈窈迅速走出了屋子,她薄削的背影从李缮眼里消失,却又仿佛刻在了他眼里。

    他看到,她揉了揉自己手腕。

    素来容易留痕的雪白肌肤上,恐怕因为他攥着她,浮起一道道红痕。

    他脸色黑沉,紧攥的拳头手背,青筋若平地鼓起山峦,他恶狠狠捶了下门框,迈步回屋内,瞧见那碗梨汤,猛地拿起来。

    几次端起来,几次放下。

    这个瓷碗,是一对的,砸了一个就不成双了。

    …

    刘武送窈窈出衙署,明明少夫人才来的时候,将军多么高兴,不然,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得赏。

    可方才,即使他是个瞎子,也能知道将军怒发冲冠。

    他根本不敢说话,整个衙署,整个并州,哪有人敢在李缮发火的时候不顺着他,不被李缮踹飞都是好的了。

    而他也不敢窥视少夫人的神色,直到把窈窈送到衙署门口,郑嬷嬷前来接人,窈窈侧身,对刘武说:“侯爷气性起来后,有劳你。”

    刘武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劳烦,不敢劳烦。”

    待马车车轮骨碌离去,刘武擦了把汗,暗道,少夫人果然好性子,他从前就有听说,没想到她便是生气,也没迁怒于他这等仆役。

    而马车内,郑嬷嬷一眼瞧出窈窈情绪不对,心内咯噔一下,问:“夫人可还好?”

    窈窈靠进郑嬷嬷怀里,把脑袋埋到郑嬷嬷肩膀处,她喃喃道:“我与李缮又吵架了。”

    这倒是窈窈第一次直呼他大名,郑嬷嬷愣了愣,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李侯性燥烈,难免的。”

    窈窈闭上了眼睛,她清楚,她噎他的那一句,力度还不轻。

    第一次,她竟不为息事宁人,实则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

    辛植进衙署时,刘武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回廊搓着手来回踱步,他问:“刘老四,你干什么呢?”

    刘武:“回大人,没什么。”

    辛植本是要径直进屋禀报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问:“将军心情不好?”

    想到李缮的火气总该有人承接,刘武谄媚地笑了:“好得很呢!”

    辛植放心了,大步踏入屋内,只是甫一进去,他就明白,刘四欺他!这屋中阴沉沉的,李缮坐在桌边,幽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一碗汤水。

    好似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

    听到辛植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但看清是辛植后,磨了磨牙根。

    可见将军这时候想见的人不是他。辛植后背刷的一寒,硬着头皮,道:“禀将军。”

    李缮:“说。”

    辛植:“那卢家兄妹,要如何处置?”

    李缮猛地拍了下桌子:“截舌示众!”

    辛植一惊,前几天少夫人才托他,先看管着,真要换成截舌之刑,还不如剃发剥衣呢。

    他到底只是个执行的,应了声是。

    李缮却道:“等等。”

    辛植待命,这回,等了足足半刻钟,他才听到李缮道:“先关着,别动他们。”

    …

    不多时,李缮一人在屋内徘徊,自十七八岁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吞下怒火。

    年少时对着那些世家子弟他忍怒,是因为权力不够,而如今,分明手握大权,他却还得忍着这口气。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她潸然泪眼,与孑然离去的身影。

    有一瞬,他已经走出了这间逼仄的衙署,但又收回了脚步。

    许久,他道:“刘武,拿纸笔来!”

    此刻,他竟有些理解文人墨客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就要写点什么的心思,实在是无处可发泄!

    这夜里,衙署的灯一直亮着。

    李缮执笔蘸墨,挥动手腕写了些什么,又皱眉,把纸揉皱,丢到地上,不知不觉间,地上都是被他揉皱的纸团。

    待得第二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李望和范占先先后进了李缮这边,便看门口刘武正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李望:“你怎么在这睡?”

    刘武醒过神:“大人……哦,将军昨晚灯一直亮着。”

    李望和范占先对视一眼,问:“他做什么?”

    刘武:“应当是写东西,小的进去磨墨三回,送了两沓纸。”

    李望格外稀奇,李缮从不喜练字。他和范占先一同推门,屋内地上满是宣纸团。

    李望捡起一团展开,仔细看了会儿,感慨:“嘶,好诗!”

    范占先好奇,莫不是什么举世大作?将军还有此才华?他拿过纸张瞅了一眼,纸上字体十分狂乱:

    [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心中何所意,不与女人气!]注

    李望感同身受:“每每我与妻子吵架,就是这般心情。”

    范占先缓缓折起纸张,心道到底是自己糊涂了,哪能期待武将的诗和鉴赏能力。

    他二人的动静,自是把

    榻上的李缮吵醒了,李缮面上还有点青色胡渣,他眯起眼睛,随意坐着,道:“什么事?”

    李望道:“陈霖提出要和并州联姻,我觉得正好……”

    李缮踹开榻上的小案几站起来,陈家与李家虚与委蛇,到最后定然反目成仇,这时候,谁去联姻谁倒霉。

    他冷着脸,一边找铜盆布巾,一边道:“不联!让女人承担后果,算什么本事!”

    说着,李缮动作一顿。

    他和窈窈,就是联姻。如果不是这场联姻,她本来,也不该嫁给他。

    不,该,嫁。

    “咔咔咔”的,不知不觉间,李缮手里的铜盆,叫他捏得变形了。

    范占先和李望对视一眼,尚未说什么,李缮将铜盆一丢:“我去校场。”

    李望叫刘武进屋收拾满地纸团。

    刘武清扫了一遍,发觉昨日那食盒、瓷碗还放在桌上,他看了看瓷碗,就伸着脖子到处找着,甚至推开窗户看。

    李望:“你干什么?”

    刘武:“瓷碗里是昨日,少夫人带来的汤水,如今全空了,不知道将军倒到哪去了。”

    李望呵了声:“不用找了,倒他肚子里去了。”

    范占先、刘武:“……”

    范占先试探着问李望:“将军如此暴怒,却又不得不压抑,可是好事?”

    李望:“如何不是好事?我是巴不得有人能料理他这性子!”

    范占先面上不动,却暗暗点点头,如今所有人以为李缮足够尊敬他,只要是他规劝,李缮便会听。

    实则,范占先却不认为能一直这样,也常思虑,李缮这桀骜狂悖的性子,是双刃剑,利在勇,弊在太勇,若遇到敌方精密谋算,只怕会被利用。

    万幸,能让李缮自纠的人,还真出现了,只待再看。

    …

    重阳宴定在了李府,钱夫人筹备宴席,做一点就得问窈窈一句,窈窈也不烦她,钱夫人如沐春风,日日舒心。

    很快,窈窈就把拟邀请的名单,给钱夫人看,邀请的宾客范围,包括上党、太原、上谷。

    钱夫人看了半日,总觉得差了什么。

    她看向窈窈,窈窈玉指捻着一块糕点,掰碎了,逗着小狗二黄玩,她眉眼娇艳温和,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柔笑意,又乖又漂亮。

    钱夫人看着看着,也忘了自己本来还存疑。

    办一个大宴会,是有不少事要忙的,将名单留在钱夫人这儿,窈窈先出了门,却看不远处,李缮阔步走来。

    两人正面迎上,四周似乎有一瞬间安静了。

    窈窈眉宇不动,若往常:“夫君。”

    李缮看着她,喉间动了好几下,方道:“嗯。”

    窈窈走了过去,李缮不由回头,过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攥紧拳头,沉下眉眼,往东府走去。

    见是李缮,李阿婶去沏茶,钱夫人问:“你那巡边的事好了?”

    李缮:“查了三座城,算好了。”

    钱夫人说:“重阳节,若你无事,还是得参宴的,这可是难得的热闹。”

    李缮想到她方才的样子,心道,她原来是在忙这些,看钱夫人手里拿着一份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钱夫人:“拟好的参宴名单。”

    她让婢子拿给李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

    嘴上是这么说,钱夫人可没觉得哪里不妥,问李缮,也只是想听他夸夸他媳妇。

    李缮拿着名单,一个个地看窈窈的字,还是那般隽秀好看,时人常说风骨,他看这字就很有风骨。

    突的,他皱眉:“为何不请岳母和大姊?”

    钱夫人这才终于发觉哪儿不对,是了,名单上没有顾楼那两位卿家的名字。

    她嘀咕:“不该啊,窈窈心思缜密,怎么会弄漏了,许是她也忙坏了。”

    李缮手上紧紧捏着那份名单,倏地站起来。

    钱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声,他就已步伐快速地出了屋。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我想劝夫君一句

    …

    出了东府,窈窈想了想,同身旁新竹、郑嬷嬷道:“我得去看看李家婶娘置办的茶果子。”

    郑嬷嬷:“是,要进宾客口里的东西,不能含糊。”

    民以食为天,一场宴会办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尤为重要,作为并州首府,李家办的大宴,里里外外都得体面。

    原先是窈窈提了方向,钱夫人差人去办,不过李望有心让李家亲戚都沾沾手,钱夫人问过窈窈,就把茶果子之事交给李四娘。

    李家的亲戚们和李望、李缮都是远房,原先窈窈北上嫁来时,他们观察着主人家对她的态度,心中所想不一。

    不过,打从林氏和方巧娘设计两位夫人,被赶出李府之后,这些亲戚就收起所有心思,日日躲在李府角落,生怕有一天也轮到自己。

    窈窈还没来得及立威,李缮已经替她立了。

    加之,钱夫人之前和林氏走得近,险些被林氏耍得团团转后,连带着远离这些亲戚,婆母如此,窈窈和他们接触更少,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也因此,窈窈虽要查验茶果子,却不想让李四娘无端受惊,她叫新竹:“你去后罩房同四娘说一声,我们一同看茶果子。”

    新竹“诶”了一声。

    突的,窈窈和郑嬷嬷听得身后一阵疾速、沉重的脚步声,直朝二人过来,窈窈愣了愣,竟然是李缮。

    李缮一路疾走,不带喘气的,他眉间轻轻隆起,目光如炬,手上捏着一份什么纸张,黢黑的眼底,蒙着一层厚重阴影。

    窈窈认出,那是她留在钱夫人那的名单。

    她垂着眼睫,温和地问:“夫君,有什么事么?”

    李缮:“名单里为什么没有岳母妻姐?”

    窈窈:“我母亲与姐姐客居此地,不好凑这个热闹,特地同我说,她们当日不出面。”

    虽然上党人家,大抵都晓得窈窈把亲人接来李府,但谢家如今在朝廷,位置尴尬,卢夫人和谢姝不好高调。

    道理李缮也懂,甚至在她开口之前,他都想到了。

    可是,客居,客居。

    “客居”二字像凿进他脑海,索性他是个直言快语,道:“既是亲戚,谈何客居?”

    他微微低头,想看清她的眼底,语气不自觉地缓和几分:“洛阳那边不是问题,他们也不敢……”

    话未说完,后头,新竹唤了声:“侯爷,少夫人!”

    李缮的话被打断,心里狠狠打了个突,他沉着眉眼回头,新竹领着一个面善的妇人过来。

    那妇人嫁给了李缮的长随刘武,大家唤她四娘,四娘二十余岁,面庞圆润,笑容可掬,在瞧清楚李缮后,赶紧低头。

    要说当初这些亲戚找来,李望欢喜接受,李缮却从未说什么,众人见他态度冷淡,也明白他远不如李望好说话。

    便是逢年过节,他们也从不叨扰李缮。

    因此骤然和冷着脸的李缮对上,四娘吓得双腿险些打摆子,想想被赶出李府的林氏和方巧娘,她更后悔自己非要这时候跟上来。

    她勉强说:“侯、侯爷,夫人安。”

    李缮有许多对窈窈的话,到了嘴边,偏生只能憋着,他脸色自然不好,连带着对四娘也十分冷漠,不作声。

    窈窈笑了一下,轻声问:“四娘,我找你为何,新竹可说了?”

    四娘:“说、说了!那茶果子就在前面大厨房,冯婆子点过的!数目不差!”

    她巴不得剖心以示忠,一声高过一声,一个个字排山倒海似的,在窈窈耳廓里炸开,她忍着耳里的不适,李缮忽的冷笑:“我们是聋的么,你朝谁吼呢?”

    四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嘴,降低了音量:“对不住,我小点声。”

    李缮倒也没说什么了。

    窈窈微微松口

    气,对李缮说:“我要和四娘去前面大厨房看看,夫君若没其他事,我便去忙了。”

    李缮:“我和你一起去。”

    四娘一听,只觉天塌了,没错,她拿了二十两银子办茶果子,但上上下下,包括她吃了的二两银子在内,一共折了四两银子。

    也就是那些茶果子顶多值十五六两,若是窈窈看出来了,她还不是那么害怕,前头她听丈夫刘武说,少夫人是个少有的好性,多少能通融。

    但她如何也没想到,李缮还会关心后宅办宴的事,若他知道了,定不可能让她糊弄了少夫人,她怕是要被赶出李府!

    四娘顿时又悔又怕,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李缮和窈窈身后,到了大厨房。

    茶果子存放在阴暗处,一包包用油纸包着,是炸好在沥油,过两日吃风味最为合适,那时候也是重阳了。

    窈窈拆开一包,掰开一小块抿在嘴里,又掰了一块给郑嬷嬷、新竹,让她们尝尝对不对。

    她二人细细吃了会儿,朝窈窈点了点头,用料很不错,作为招待的普通茶果子足够了,可见四娘没有贪太多。

    像从前在谢家,奴仆成众,分五十两购置茶果子,能有十两是用在茶果子上的,都算不错了。

    窈窈便可以放心了。

    剩下的那半个茶果子,她递给了新竹,给新竹吃,新竹想留给木兰,收了起来。

    李缮一声不吭,目光跟着窈窈手里的糕点动,目光晦暗,脸色已经黑成锅底了。

    这里没吃这块糕点的,只有两人了。而他是其中一个。

    四娘却还以为是自己糕点出错,吓得六神无主,当即跪下,道:“侯爷,少夫人,我错了!”

    窈窈一惊,让新竹扶人,问:“怎么了?”

    四娘一边哭一边说:“二十两的钱,我、我贪了二两,还有两贯钱给了冯叔,半两碎银给了李大头……”

    她几句话,就把自己贪了钱的事抖个干净。

    窈窈回过神,缓缓看了李缮一眼,他身形高大威武,压着眉眼杵在这,冷冽肃然,还真是个杀神,确实吓人。

    察觉她的目光,他低低哼了声。

    窈窈只好对四娘说:“无妨,你把你拿了的钱补上就是。”

    四娘喜极而泣,自认为是自己举报有功,又道:“还有冯五弟,他负责请人来清理假山的野草,贪了一贯钱十个铜钱!”

    窈窈:“……”

    李缮勾了勾唇角,冷冷一笑:“去把人找来。”

    这宅子没什么大秘密,冯五弟突然被叫到李缮跟前,痛哭流涕,又抖落了另一个亲戚前阵子沽酒多拿了一贯钱的事。

    那亲戚也被叫来,继续抖落下一个……

    一时间,整个李家后宅都是哭声,郑嬷嬷忙安抚住这些人,道:“你们且好好想想,还拿了多少钱,这事不急。”

    四娘等人:“是、是!”

    窈窈轻轻地,扯了下李缮袖子。

    李缮满身的戾气,骤地收歇,他抻平薄唇,步上却没有半分迟疑,都不用窈窈再拉着他,便跟在她身后,走到回廊转折处。

    窈窈看着他,犹豫了一下,道:“夫君。”

    李缮心想,她会是什么话。

    窈窈:“我想劝夫君一句,若是夫君不愿……”

    李缮咬了咬牙,道:“愿。”

    窈窈轻轻笑了一下,道:“吃回扣这等事,虽是不好,只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办事拿回扣,是禁不住的,端看多少。”

    “显然府上的人拿的不多。若连一贯钱的回扣都不给,就是矫枉过正,那他们往后如何肯用心给李家做事,也违背了父亲当日认亲戚的期望。”

    李缮重重地抿了下唇,道:“我没让他们分银不拿。”

    窈窈:“在旧亲戚心底里,夫君威严重,在李府说一不二。”

    李缮总觉得这话不是夸他,他问:“所以呢?”

    窈窈伸出一根细白如笋尖儿的指端,朝廊外指了指。

    他不该留在这,他碍事了。

    李缮:“……”

    …

    李缮走的时候,是个人都知道他怒火中烧了。

    新竹看得明明白白,悄声对郑嬷嬷说:“总觉得侯爷……好像气狠了。”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从四娘那拿了二两银子,她分出一两银子给她,道:“虽说你不该吃回扣,但果子倒也可以,这一两是犒劳你的。”

    这个事中牵连的其余李家亲戚,也基本都拿回了一半的钱,他们被李缮吓过头,顿生感恩,热泪盈眶。

    李四娘捧着钱,再次感慨丈夫所言甚对,这世上,哪里能寻得少夫人这样的菩萨!

    她忙道:“少夫人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窈窈笑了笑,没当真,如今只是二十两的茶果子,如果经手二百两呢?人非圣贤,只要留有九成银钱办正事,都已很好了。

    不过,经过李缮的吓唬,想必李家亲戚,能服帖好几年。

    想起李缮刚刚那神情,其实,窈窈已经尽量不作出赶他走的样子,但事实就是,李缮还非要跟着,不太合适。

    新竹忍住笑了,道:“这下,侯爷寡恩,夫人仁善的事,真真被坐实了。”

    窈窈微微摇头,她心里对李家亲戚,生出一点愧疚。

    貌似是因为她,他们才无端受惊的。

    至于她是不是又把李缮得罪狠了……她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走动的鞋尖,脑海里空茫茫的,便也不想了。

    待窈窈忙完重阳宴的事,才回到西府,李缮大马金刀在屋内坐着,正擦着一把她没见过的新剑。

    窈窈有点意外,她还以为他不会回来。

    饭后,李缮去了书房,窈窈则去沐浴。

    浴房里,微烫的热水泡得窈窈骨头缝都软了似的,她虽然不好世家那一套规矩,但她办起事来,也从无躲懒的时候。

    因此澡洗了一半,她就困得直点头,郑嬷嬷也知道她这是离了谢家后,头次办这样的大宴,到底使了不少心力,心内有些疼惜,就轻声劝窈窈:“夫人累了,到床上睡。”

    窈窈轻掩唇,打了个呵欠,出了木桶,郑嬷嬷拿下披在屏风上的衣裳,给她穿好了。

    李缮已从书房回来,她刚好从浴房出来,两人四目相对,李缮手里卷着一本《六韬》,手指松了,书本也跟着松开,但又被他手心攥着。

    他沉默不语。

    窈窈道:“夫君,可要睡了?”

    看她双眼都快睁不开似的,李缮方淡淡道:“嗯。”

    窈窈点点头,跨过门槛,差点被绊了一下,一旁郑嬷嬷赶紧扶住她,道了声:“夫人今日走路多,可要按按脚,免得明日脚酸?”

    窈窈急着睡觉,道:“无妨。”

    深秋的夜阒寥无声,夜凉如水,从窗牖漏进一分,烛火便微微摇晃,连带着地上人影,也轻轻摇动。

    烛火暗淡下去,窈窈踩着影子先到床内躺下,过了会儿,李缮也躺下。

    他的呼吸渐渐地重了。

    翻过身,一手搂住她的腰,等了下她没有说什么,他才伏在她身上,亲了亲她的额角,又缓缓寻到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含。吮着。

    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女,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窈窈放松着身体配合,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浑身叫他的体温熏着,在冷夜里暖到了脚心。

    抛开其他不谈,李缮这个人体火炉,远比炭炉手炉,要令人熨帖温暖。

    窈窈闭着眼睛,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李缮解开她的衣襟,灼热的吻,细细碎碎朝下。

    窈窈本都睡了,却被李缮亲醒了,她起床气作祟,心中腾的一股不耐,鼻间短短“唔”了声,也还没回神,便推了下李缮的脑袋。

    李缮猝不及防,被推开了。

    窈窈也清醒了一点,但她根本就不敢睁眼。

    她知道,李缮正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又气又恼,她都可以想象,他被怒意点燃的双眸。

    她突的想到以前,她和智郎玩闹,不小心打到智郎,那时候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它就会觉得那是个意外,不是她的错。

    试试吧。

    她起先是要装睡的,没想到一装,就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

    …

    待她再有意识,天色已经大亮,李缮也早就起了,不在屋中。

    郑嬷嬷端来铜盆,道:“夫人脚上可还好?我来给夫人揉一揉。”

    窈窈昨日走了不少路,小腿肚和脚跟发酸也寻常,结果此时却很轻松,没有半点不适,比平时要舒服。

    她“咦”了声,走了几步,还小小踮了下脚尖。

    郑嬷嬷:“怎么了?”

    窈窈眉眼弯弯:“嬷嬷,我身上

    很轻,一点都不累。”

    郑嬷嬷也笑了,道:“好,不酸就好。”

    说着,她去叫早饭了,新竹便给窈窈换衣裳,却吃了一惊:“这床帐得换了,哪里来这么毒的蚊虫,给夫人咬成这样!”

    窈窈从镜子里一瞧,锁骨上几片突兀的红痕,将白玉似的肌肤,弄得可怜兮兮。

    她眨了下眼眸,双颊微粉。

    那不是蚊虫叮咬,是叫人舔。弄出来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要嫁给谁

    ……

    天还没亮全,一辆辆驴板车拉着菊花,停靠在李府后巷门前,少壮男仆都出动了,捋起袖子,来回搬着。

    待秋菊将外院古朴的大院填满,薄日打在花瓣上,迎风轻摆,庄严的建筑少了冷硬,令人耳目一新。

    窈窈伴在钱夫人身侧,二人穿梭在菊花中,查看品相。

    钱夫人啧啧称奇:“这些菊花原来还有这种颜色,可比乡下的菊花美多少!”

    窈窈笑了笑。

    钱夫人没多犹豫,直接问:“卿家二位,真不来重阳宴?”

    窈窈把同李缮说过的,再与钱夫人说一遍,这次多了一点女儿心思的话:“我父亲在洛阳情况不明朗,我母亲没太多心思。”

    藕断尚且连丝,他二人多年夫妻,卢夫人再有埋怨,也没法彻底不忧谢兆之。

    钱夫人理解,如果李望此时有难,她也是放不下心参加宴会的。

    看着花型各异的菊花,钱夫人捧住其中一朵,问:“这几朵菊花,怎么还不太一样。”

    窈窈缓声说:“母亲,这种是平盘型菊花,那种是叠球型,花瓣都是如碗大张开放,但后者如其名,一枝花上叠几朵球儿似的花。”

    “匙球型的菊花,则是舌状花,多轮花瓣层叠夹着花。蕊,含苞待放……”

    她语气轻柔软和,点到什么型的花,就说什么,不刻意,便是晦涩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不难理解。

    不止钱夫人在听,她们身后的冯婆子和李家其余婆子,也都竖起耳朵,毕竟她们也是头次料理大宴,无意识间,就形成围绕窈窈的格局。

    正说着,一个婢子自大门进来,道:“夫人,少夫人,花王来了!”

    宴上菊花,自不可能每一盆都是极品,不过讲究的排场,会摆上镇花的花中之王,这次重阳宴也不例外。

    菊花花王难得,是钱夫人以李家的名义,写信去了河东,问柳氏借的。

    那盆花先停在驿站,没直接送到李府,而是窈窈和钱夫人同去瞧形状,到时候满意了,再拉来李府,也省得一些意外,折腾那盆菊花。

    于是冯婆子令人套上马车,窈窈和钱夫人踩着四脚矮凳,前后上了马车,车把式刚要开车,外头却传来刘武的声音:“少夫人可在?”

    窈窈疑惑,撩开车帘。

    刘武一手牵着马,他刚刚下的马,见自己确实没猜错,赶忙说:“万幸,险些就错过了。少夫人,将军受伤了!”

    话音刚落,钱夫人、冯婆子和郑嬷嬷都大惊失色,钱夫人赶紧问:“怎么受伤了?多严重啊?”

    窈窈捏着帘子的手指也紧了紧,得是伤成什么样,才会来找她说?

    刘武见窈窈面色发白,回想起李缮的叮嘱,赶紧强调:“其实,也不是大伤,不严重的。”

    …

    今个儿月悬明空,天际泛着鱼肚白,校场上马蹄阵阵,直到天色大亮,都没停下来。

    李缮在看台上盯着骑兵的动作,突的,他跟旁边人要了弓箭,箭矢并非铁镞,而是包着棉花、沾了朱红染料的布头。

    底下骑兵纵马,李缮长臂舒展,引弓放箭。

    骑兵们纵是提高了警惕,一刻钟内,不少人还是身上挂红,还有的被布头打到脸,染料弄了满脸,备显狼狈。

    李缮将弓丢给辛植,问:“这就是你练的新兵?”

    辛植讪讪,道:“将军,再给他们点时间,好些从前是司徒氏麾下的兵,那真真的一教三不知!”

    李缮没接他的话,他眼底沉沉,摘下兜鍪下了高台。

    辛植捧着弓,等李缮不见了影,才长长松口气,杜鸣正好上来,辛植同杜鸣小声说:“将军这都几天了啊!”

    杜鸣道:“两天四个时辰。”

    辛植:“不可能!我怎么觉得像过了几年!”

    杜鸣能理解李缮,又对辛植说:“与冀州、江南一战在即,着实也不能放松了。”

    辛植心内也明白,但同样是对练兵效果不满意,心情不好的李缮让他是真的畏惧,他龇牙咧嘴:“将军心情不好,你也好,刘四也是,一个个都坑我,以后再来我可是要生气了!”

    杜鸣恍若未闻,台下李缮已经坐上马匹,手握红缨长枪,准备点将领打一场。

    杜鸣便说:“将军,辛植愿与将军一战!”

    辛植:“?”

    李缮抬手,枪。尖指着杜鸣:“你,滚下来。”

    杜鸣坑害辛植失败,冷硬的表情有一瞬间皲裂,辛植当即笑得直拍栏杆,直到李缮一声:“你也滚下来。”

    难兄难弟一同下了高台,成了李缮第一轮骑术长枪的受试者,不多时,杜鸣与辛植二对一,同与李缮开打。

    他三人倒不必因属级而畏手畏脚,杜鸣和辛植拼尽全力,李缮不遑多让,铿锵一声,两把长枪,同时砍在红缨长枪上,被李缮以一己之力挡回去。

    枪尖无眼,杜鸣和辛植连忙驾马回避。

    辛植双手手掌都被那股力道震麻痹了,再看李缮面色不改,顿时心生绝望,和李缮对打,还不如领军棍呢!

    就在辛植感觉天亡他也,杜鸣一甩长枪,驭马冲了出去,便是李缮枪尖对着他,他也分寸不避让。

    辛植大惊,比试而已,杜鸣不要命啦?

    他架势冲冲,李缮下意识将枪尖往回一带,却也是这个间隙,杜鸣的枪尖骤地划破了李缮小臂,素袍衣裳破了个口子。

    李缮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枪尖只是很轻地划破他的皮肤,一道血丝缓缓从破皮的伤口渗出。

    杜鸣当即丢下枪从马背上滚下来,单膝跪下,道:“将军惜才,指点卑职时却不慎叫卑职伤到,卑职罪该万死!”

    辛植:“……”过了吧。

    杜鸣:“还请将军着人,去叫少夫人前来看看,免得伤情恶化!”

    辛植震撼,还有这种高手?

    李缮摸了下手臂的血痕,抬起眉梢,他都流血了,是该叫人来看看的,立时收起长枪,道:“刘武在哪里?”

    刘武是跟着军医到校场营帐的,本以为李缮是受了什么样重伤,结果瞅了半日,都有点难以置信,就这?

    李缮褪下肩膀衣裳,露出手臂肩膀结实有力的线条,他将手搁在案上,脸不红,心不跳:“你去告诉少夫人,说我受伤了。”

    刘武:“诶。”

    李缮垂着眼眸,似乎在看伤口,又似乎没有,又道:“实事求是,不用跟她说多严重,就说我受伤了,快去。”

    刘武寻思这也不严重啊,挠着脑袋,找马出门去了。

    …

    却说刘武去了一刻钟,李缮满脑子放空了一会儿,又缓缓凝成一副画面——她会是着急的模样,还是冷漠的模样?

    他自然不想面对冷漠的她,可是如果她着急,他也不想。

    这不是大伤,他不想骗她了。

    当时对卢家

    兄妹的处罚,他就是巧用言语的漏洞,骗了她,她也说了,要是知道他要用最羞辱卢家兄妹的方式,把他们赶走,她不会同意。

    是了,李缮怔了怔,她在乎的是自己坦诚的态度。

    此时,他心底里,既想她担心,又怕她担心。

    一旁的军医一脸纠结,找着角度,总下不去手,李缮皱眉:“怎么了?”

    军医:“咳,将军,伤口结痂了……不用包扎了。”

    李缮示意他:“没看到这里还有血珠吗?贴个止血药!”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缮站起身,就看刘武进门,手里拿着一罐膏药,道:“将军,少夫人得知后,给了小的这膏药。”

    李缮缓缓坐了回去。

    他蓦地想起很久之前,他受伤后,她还会亲手给他抹润肤膏,那时灯影幢幢,月色正好。而如今,她只是遣人拿个膏药。

    刘武看着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福至心灵,道:“对了,少夫人是亲自将膏药送到这的,不过她说不叨扰将军,就走……”

    话还没说完,只看李缮双目一抬,眼底倏地露出几点光华,也不管他那快愈合的伤口了,迅速套好衣裳,已朝门外奔去。

    军医手上提着一张刚敷好的膏药,问刘武:“你要用吗?”

    刘武拿起从李府拿的膏药:“我有药。”

    …

    马车才悠悠走了一小段路,钱夫人看了窈窈一眼,道:“那刘武说的话,能信吗?不严重真有必要跟咱们说啊?”

    窈窈想了想,说:“若是真严重,夫君或许不会跟我们说。”

    何况校场里,到处是李缮亲兵,他又是将帅之才,力能扛鼎,再如何,也不会真的受重伤的。

    正说着,马车突的停下,外头传来李缮问郑嬷嬷的话:“你家夫人可在?”

    钱夫人赶紧撩开帘子,见李缮全须全尾的,心里石头落地,大声道:“恁个叫受伤了?这不好好的嘛,干啥子吓人哦!你要怕没伤,让你爹揍几下!”

    李缮:“……”

    窈窈是坐在里侧的,听着钱夫人数落李缮,也稍稍打量他,他应是疾奔而来的,胸口微微起伏,眉目浓墨般,突然与他视线相对,叫她心神一颤。

    不过,他身上其余地方不见血,果真如刘武所说。

    她松懈了心神,那就好。

    说完了,钱夫人也不给李缮说话的机会,帘布一合,直接说:“我们去看花了,你进去吧!”

    李缮便也瞧不见车里了。他站在衙署外的长街上,凝望着马车渐渐驶远。

    ……

    车走远了之后,钱夫人才回过神,想起了一件事。

    今早上,李望也是很早起来了,当时钱夫人正睡着呢,李望给了钱夫人一张纸,说是李缮的东西,要给窈窈。

    钱夫人当时怕忘了,让他放她衣裳的袖袋里,没成想,真的忘了。

    却说,原来是李缮和媳妇吵架,这两日鸡没打鸣就去衙署,搞得李望作为一州之长官,为表率也不得不早去,这又不是战时,真是瞎折腾。

    最重要的是,李望自己又没有和媳妇吵架,凭什么被连累,于是,他难得做出这个决定。

    而眼下,钱夫人到处找了找,终于摸到那张纸,递给窈窈。

    窈窈本来有些出神,面前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她疑惑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你先看看。”

    窈窈翻开纸,只看上头,字迹十分狂乱,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是写着一首打油诗:[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心中何所意,不与女人气!]

    钱夫人也看了纸,问窈窈:“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窈窈:“虽说有心对准韵脚,不过,整体牵强,不知文中的女子做了什么,被编进诗里。”

    钱夫人:“咳咳咳,你夫君写的。”

    窈窈:“……”原来这个“女人”是她自己啊。

    钱夫人再迟钝的脑子,也明白了,想来李缮又惹怒了窈窈,李望才会托她给李缮的东西,李缮也才会莫名说自己受伤了,把人骗过来。

    她看着窈窈姣好的容颜,说:“李阿婶跟我说过,你夫妻吵架,我是长辈,最好别干涉。”

    窈窈:“母亲……”

    钱夫人大叹口气:“不过你唤我一声母亲,我有些事得跟你说:狸郎虽然爱读书,但从不作诗,这或许还真是他第一首诗。”

    窈窈垂下脑袋,等着听钱夫人训她。

    这个世道,哪有女子一直与丈夫置气的,当初姐姐谢姝和薛屏闹,谢姝也成了千夫所指,连卢夫人也无法,只能劝谢姝大度。

    窈窈刚在心中斟酌措辞,以应对钱夫人的指责,然而,钱夫人道:“可见你夫君大抵有点疯魔了。”

    窈窈抬眼,有些诧异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被她圆溜溜的漂亮眼眸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清清嗓子,说:“如果他做错什么,你就打他,骂他,你是个金贵的人儿,顶好的性子,没得和他生闷气。”

    她摸摸鼻子,问窈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窈窈蓦地弯了弯唇角,道:“没有,母亲所言,极是。”

    她只是没想到,钱夫人会这么说,她又是个不擅长伪装、扯谎的,所以这话,是极为真诚。

    这一点上,李缮是像她的。

    窈窈捻着手中纸张,眼圈微微一红,她微微松口气,突的有些,想和李缮说些什么。

    只是马车往驿站去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忙,她收起纸张,重将心思放到花卉上。

    待得忙完,西边残阳铺匀天边,半空一轮淡淡的月,窈窈和郑嬷嬷一同朝西府走去。

    郑嬷嬷怕窈窈累着,道:“菊花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夫人亲力亲为了。”

    窈窈:“无妨,我觉得还好。”

    在李府内走动忙碌,相对来说,竟比在谢家还惬意,或许是因为人口太简单,事情也变得简单多了。

    两人到了西府外墙,就听到一阵铁器“嚓嚓”声,正疑惑是什么声,只看西府院子里头,放着两缸的水,李缮坐在廊下,一身窄袖武袍束着护腕,大手握着一把剑身略有些赤色的剑,正压在石上磨着。

    窈窈:“夫君这是?”

    李缮抬头,看向窈窈:“开刃。”

    窈窈点点头,她先进了屋内,打开靠榻的窗,李缮就在外头几步开外,她看着他将剑放到水里洗,黄昏下,剑器闪烁着点点寒光。

    他指端抚着剑尖,正在检查,又开始磨剑,整个院子似乎安静到只有剑石磨擦的声音。

    天快黑了,新竹进屋点了蜡烛,问窈窈:“夫人可要摆饭?”

    窈窈想了想:“等等。”

    她拿出那张纸,对着烛光瞧着,她念了出来:“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

    她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也不大。

    然而下一刻,李缮已经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在窗外,长手一伸要抽走窈窈手里的纸张,窈窈有多防备,竟成功躲开了。

    李缮目光明亮,颇有些恶里恶气:“这东西你哪来的?”

    窈窈与他四目相对,倒也不避,她慢慢折起纸张,只说:“不知道。”

    本来她想的是,李缮从门口进来的时间,足够她藏起纸张,结果,他竟一手攀着窗框,翻进了屋内!

    窈窈都叫他的悖逆吓了一跳,往旁边坐了坐,新竹见状也赶紧退下掩上门。

    李缮踢掉了鞋子,捞起踏上的案几放地上,结结实实地挤占着窈窈身侧的位置,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远。

    他却不着急抢纸了,低头去看她,目光灼灼,问:“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窈窈拿着那张纸,遮住了鼻子嘴唇,只露出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目,她缓缓眨了眨眼,道:“那,那我真说了?”

    李缮:“说吧。你什么都可以说。”

    窈窈语气轻缓:“能看出笔者实实在在的,厌恶他口中的‘女人’……”

    李缮眉头一竖,又怒又冤:“造谣!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他急急忙抽走那张隔着两人的纸张,去亲她的嘴,窈窈也没躲,叫他按到了怀中。

    这一刻,李缮心头积攒了几日的情绪,如山火骤急燎原,地崩山摧,心弦大震,他喟叹一声,含着她的唇,用力吮了吮,才缓缓松开。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一声,她一声,此起彼伏,节奏又亲近了。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轻轻地,摸了下他的手臂,因为给剑开刃,他

    的袖子高高捋着,手臂上有一道线似的痂。

    他今天确实受伤了。

    她低声问:“疼吗?”

    李缮:“疼。”

    窈窈挑起眼尾,斜睨他一眼,看得李缮真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她合该这么看他,而不是面上温温柔柔,该应的话都应,实则冷淡疏离。

    他喉结轻动,目光将她紧紧纳入眼底,道:“窈窈,那日有些话,是我又说过线了。”

    这两日,窈窈早有预感他要和自己道歉,然而李缮接下来的话,确实让她有些诧然。

    他道:“我对世家为何有心结,或许你听说过,我祖父是被世家子弟害死的。”

    他第一次和她谈及他祖父的死因,窈窈不由放轻了呼吸。

    李缮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子弟锦衣玉食,载歌载舞,挥霍无度,而祖父毕生勤俭,苦学剑法,他之所愿,是死在战场,报效国家。”

    “可是,祖父他最后重病不愈,死的时候,怕尸体腐败在军中传染疫病,他们把他丢去乱葬岗。后来,我终于回去找他,他尸首不齐,衣衫褴褛,到最后,连一副衣冠冢都凑不齐。”

    “每每思及此,我心中就有滔天的恨。”

    李祖父在乱葬岗的样子,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后几个字,他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浑身气息也有点焦躁。

    窈窈望着这样的李缮,有点恍然,从前,纵然她知道他恨,又能有几分理解?他所经历,着实非她能想象。

    她轻轻抚了抚他紧攥的拳头。

    李缮回过神,眉头微微松开,道:“所以,我当时气上头了,觉得道不同,你就是会为世家说话。”

    “我如今同你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开脱,而是,我想和你聊聊,我恨世家的根源。”

    所谓道歉,不过是表面,他的剖白,却向窈窈展示他内心最深处的一角。

    他看她愣住,忍不住用手捏捏她柔嫩的脸颊,道:“这就是我脾气不好的原因之一,你呢?”

    窈窈困惑:“我?”

    李缮嗤嗤笑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道:“这世上没人说你脾性不好的,母亲说你好,阿婶说你好,亲戚都说你好。”

    “但我知道,你最有脾气,我要是惹你不喜,你就把我踢入了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他这灭道佛的竟也这么说,窈窈顿时啼笑皆非,瞪了瞪他。

    其实,他若想要治她,大可以像新婚那时候冷待她,那样,她就会守着一条线,自己不越过,李缮也过不了。

    但是他没有。

    她眼睑轻然一动,轻声说:“我只是,调整着自己待你的方式。”

    李缮“嗯”了声,窈窈又说:“若你想要一个宗妇,我就做一个宗妇。”

    李缮哼了声:“我不要宗妇。”

    他指端轻轻插入她发间,一边亲吻着她唇畔与面颊,道:“要窈窈,和咬咬。”

    …

    山火终于还是烧到了窈窈面颊耳垂,一片滚烫,她推推他,小声道:“还没用饭呢!”

    李缮一只手游走在她腰间,道:“你饿吗?”

    窈窈还真不饿,她下午去看了菊花花王,本以为会忙得很晚,特意在酉时前吃过糕饼和茶水垫肚子。

    李缮也不饿。他郁闷的时候,惯常往肚子里塞东西,今天一整天吃了不少东西,也不急于这一顿。

    于是看窈窈犹豫,他再也不说二话,又吻住她的唇,因为他只想用更近的距离,去探听她的心。

    窈窈低低喘着气,小声说:“不脱衣裳。”

    这样才不会被郑嬷嬷她们发现。

    李缮答应得好好的,动作也不轻不重,渐入佳境之后,他抱着她,突的停下来。

    窈窈眼前有点朦胧,就听李缮问:“你说,本不该嫁给我,那你要嫁谁?”

    窈窈:“……”

    小心眼的男人是叫人猝不及防的,不过她也算抓到了个点,软声细语:“你、你也不想娶世家女。”

    她却忘了李缮不仅心眼小,还厚脸皮,男人沉声道:“我那时候是口不择言,言过其实,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反正我只娶你。”

    “你呢?”

    窈窈一开始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旁的,他又恶狠狠问:“说,你要嫁给谁!”

    不止话语狠,其他的也愈发狠,好像要把昨夜没成的事,都挞伐回来,还是双倍的。

    这可就苦了窈窈,她不想叫郑嬷嬷她们知道,可李缮还要用唇舌撬开她的唇舌。

    舌尖缠动,她口中不知泄了多少音,越是不答,李缮越是要她答。

    到最后,她终是落了几滴泪儿,低低啜泣,红肿的唇嗫嚅:“山……”

    李缮还有点不满,哪来的山?他听不清,凑到她唇边,终于在温软的馨香里,听清了那两个字:“缮郎。”

    他蓦地紧紧抱住她。

    …

    最后,窈窈还是没能粉饰成功,李缮抱着她去了床上,后来她便想,还不如不回答,真不知那两个字如何让李缮那般狂了,一个劲让她唤他。

    事毕,她睡了过去,连清理是谁做的都不清楚。

    不过没有吃晚饭,又这般大动干戈地做了,睡到一半,她就有点饿了,睁开眼看着帐顶,过了片刻,她才记起睡前发生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只不过,屋外传来一阵声音,像潇潇雨声,也像簌簌落花,窈窈终究是好奇,便起身。

    她披着一件衣裳推门而出。

    上弦月悬在屋顶,明亮的月光照清了地上所有事物,月色下,李缮手持长剑,足下一旋转,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性命,一挥一动,如雷电火花迸溅,辟天地、惊昼夜,似仙人兮骖龙翔,舞云雨、动四方。

    窈窈扶着门扉,怔怔然地看着他。

    她相信,李氏剑法始于本朝缮将军了。

    察觉她的身影,他步伐一转,带着刚劲的风,到了窈窈跟前,身上仿佛蕴藏着剑的冷潇寒光,却大汗淋漓,若被火淬炼一遍。

    一剑舞罢,剑柄递给了窈窈。

    窈窈:“给我么?”

    李缮平复着呼吸:“嗯。”

    窈窈握住剑柄,这柄剑十分的轻,她拿起来很轻松,不费劲。

    李缮道:“它叫惊鸿,我今天给它开刃了,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窈窈看着锋利的剑光,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剑,心中难免有些畏意,但,她并不讨厌。

    李缮握住她握剑的手,将惊鸿架到自己脖颈前,窈窈讶然:“你做什么?”

    却看他双目煌煌,攒动着一股劲,身子也往前压,不让窈窈收走剑。

    他道:“我思来想去,与其口头保证,不如给你武器。下次我犯浑,你就拿着这把剑。”

    “给我一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说明你喜欢

    …

    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昨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有些荒唐,直到看到放在桌上的惊鸿,她渐渐信了,身为武将统帅的李缮,给枕边人一柄开刃的剑。

    她呆呆地看着那柄剑。

    不一会儿,新竹和木兰进屋,备着盥洗的铜盆布巾,两人动作有条不紊,窈窈收回心神,眼角余光却瞧见什么,仔细一瞧。

    房间正中央挂着李缮写的那首粗糙的五律,裱好了,正对着大门,进出房间的人都能看到。

    窈窈惊讶:“它怎么在那里……”

    新竹忍不住笑了下:“早晨,侯爷亲自挂上去的。”

    还好新竹木兰不通韵律,但想到里头的意思那么直白,她还是有点赧然。

    比起昨天,它有点不一样的地方,窈窈走近了,只看最后一句“不与女人气”的“女”字下面,是用新墨补了一个字:男。

    不与男人气。

    窈窈:“……”

    她“欣赏”着李缮的书法大作时,李缮也打过一套拳,换身清爽的衣裳,自屋外进来,他倒是半点不羞,双目含笑,道:“好看吧?”

    窈窈不评价,只问:“这时候尚早,如何裱的?”

    李缮:“哦,

    那些字画装裱书店还没营生,但李大人在家啊。”

    窈窈:“嗯?”

    李缮龇牙恶狠狠一笑:“你不知道吧,李大人从前做字画装裱的,我请他帮他儿子装裱,他高兴得很!”

    窈窈这才反应过来,他口里阴阳怪气的李大人,就是李望,看来他猜到李望把他的“书法大作”托钱夫人给她,一个大早,就去寻李望的晦气。

    窈窈和公爹接触得不算多,但也明白李望是个通情达理、性子和善的人,现在肯定气得跳脚。

    她心内竟有几分同情,真诚道:“裱得好看。”

    …

    早饭就摆在那书法大作的下方。

    一碟黄豆糯米糕,一盘拌茭白,一屉鲜肉包子,两碗炖山鸡鲜笋热汤,热乎乎的烟火气,弥漫在窈窈和李缮之间。

    昨天窈窈累着了,但也休息得很好,胃口不差,她慢慢地吃着,突然抬眼,看了眼那书法大作。

    李缮也看过去,收回目光的时候,两人浅浅对视,他从鼻间一下一下轻哼,笑出声,窈窈也以袖子遮了遮唇,两眼笑盈盈。

    笑过后,她问:“还是把它收起来吧?”

    李缮:“就不收,你念给我听,说明你喜欢。”

    窈窈有种多余问了一嘴的感觉。

    李缮吃下两个糯米饼,一边喝汤,一边说:“那卢家俩腌臜货,不必游街示众了,就都剃头,暗地里赶出上党,如何?”

    前面李缮想让他二人徒步走出上党,和游街示众也无差了。

    虽然卢夫人更希望能卢家自己处理,但是李缮退一步,给卢家留了脸面,也足够了。

    窈窈咽下食物:“好呀。”

    一旁候着的郑嬷嬷和木兰,都吓一跳,她们几个私底下,不是没猜到窈窈和李缮关系僵硬,是在处理卢家的事上产生分歧。

    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人能吃着饭,说着这件事,心平气和。

    就好像,卢家之余再无法掀起波澜。

    饶是郑嬷嬷久居后宅,却也是第一次看到,主母能这般与主君商议、对话的。她心中既有喜,也格外欣慰。

    李缮又说:“还有重阳宴,若岳母顾虑的是洛阳,是无妨的,洛阳手还没那么长。她们能参加就参加吧,毕竟,这也是你的家。”

    那窈窈的母亲、姐姐,就不是客。

    窈窈摸着碗沿,小声应了一下:“好。”

    其实,她第一次与婆母筹备这般盛大的筵席,心中若说真不想让卢夫人和谢姝参加,也是假的。

    只是前面卢家兄妹的事梗着,她当时是真有几分灰心的,此时不一样了。

    当下,她带着郑嬷嬷去了顾楼。

    这几天她很忙,过来见卢夫人,也只是吃口茶就走了,在顾楼外遇到王嬷嬷,王嬷嬷正差婢子收走碗碟,卢夫人和谢姝也刚用过早饭。

    王嬷嬷笑道:“刚刚夫人还问二姑娘今日来不来呢。”

    窈窈也笑了一下。

    两人才到屋外,就听里头传来隐隐谈话声,卢夫人无不悔恨:“……我不该掺和的。”

    谢姝语气冷清:“母亲既然请窈窈帮忙了,就相信窈窈吧,何况,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母亲心软,不忍卢家落入难堪的境地,那因此伤了窈窈和李侯的情分,也是难免的,但愿母亲从此往后,莫让窈窈为难。”

    卢夫人:“唉。”

    窈窈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王嬷嬷等她们说完这几句,这才朝里头道:“夫人,大姑娘,二姑娘过来了。”

    窈窈等婢子撩起毡帘,矮身进屋,她见母亲面容有些憔悴,坦然道:“母亲方才与姐姐说的话,我听了七七八八。”

    卢夫人一惊,瞪了王嬷嬷一眼,又有些犹豫:“窈窈……”

    窈窈:“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遂把李缮对卢家兄妹的处理说出来,代价是卢馨儿也要被剃头,这回让她丢脸,而不是让整个卢家丢脸。

    两害相形,则取其轻,卢夫人明白这已是最好的方式,连连点头,眼底也不由含了泪:“叫你难做了,你这几日可还好?”

    窈窈笑了一下:“都好的。”

    她目光清澈冷静,不是只为了安抚卢夫人,而是事实如此,卢夫人心头也落了一块大石。

    窈窈又问重阳宴,谢姝适时道:“那就参加,来都来了,咱还躲着做什么?”

    窈窈再请,卢夫人就是顾虑谢兆之,也没有不应的。

    一时,屋中恢复了如常的笑声,王嬷嬷站在屋外,唏嘘一声,若有忧心,最忌藏着掖着,说开后,总算都好了。

    ……

    重阳那日是个晴日,秋高气爽,李府大门次第打开,宴上菊花颜色、花型各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与宴之人,不避门第,有如郭夫人,也有一些老将从前乡下娶的妻子,寒门高门皆有。

    想来高门经一次打击后,都知晓夹着尾巴做人,而寒门又唯李缮马首是瞻,不可能在李府宴上闹事,双方竟难得面上和谐,无甚摩擦。

    陈霖的正妻王氏,自那日陈霖从冀州来并州求联合后,也跟着陈霖来了并州,就住在上党驿站。

    眼观宴上和乐融融,她心中称奇,她听说钱夫人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却没想到,大宴竟如此井井有条。

    便是以她的目光,也挑不出差错。

    她想到李将军娶了谢氏女,那就不奇怪能操办起这场宴席,但是,儿媳一般都是叫婆母压一头的,何况谢氏是高门,如何能忍一个出身不正的婆母?

    她正兀自思索,主母们出现。

    窈窈一身茜色花鸟半袖袄,内着青碧交衣高领广袖,腰上束着暗纹白色腰封,衣袖裙摆层层叠叠,行走间步态轻盈如云彩飘逸,身段窈窕玲珑。

    她眉间一点梅花花钿,黛眉美眸,琼鼻朱唇,肌肤如盐胜雪,顾盼之间皆是华彩,笑意虽是温软,却难掩矜贵气度。

    别说王氏看得一怔,许多太原来的夫人,也都是暗叹,李家用命拼杀出来的权势,倒是与谢家换了一门顶顶的好亲事。

    钱夫人与窈窈一道,她亦是生得眉眼好看,许是性格使然,烦心事从不过心,她四十多的年纪,瞧起来与三十多的无差。

    王氏悄悄瞅着窈窈和钱夫人,二人挽着手,动作自然,还真不像貌合神离的婆媳。

    等到众人赏着花,聊起来,王氏才发现,谢姝和卢夫人也在。

    她顿时艳羡,谢家女眷来并州是生门,李家得有多重视,才让谢家的女眷也进并州。

    一边与人谈着话,王氏记起丈夫陈霖的叮嘱。

    陈霖提出想替冀州陈家,来李家求一门婚事,就王氏所知,李家的“亲戚”里,还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她打量起年轻的姑娘们,各有千秋,可惜见过谢家姊妹后,再看她们,难免有点索然无味。

    而这宴席能见到形形色色的外男,是个挑夫婿的好时候,各家夫人也都为姑娘们谋划。

    窈窈自然是明白的,与钱夫人商议后,在后巷的空地搭了台子,设了一个射箭比技的环节,让各家的青年都有机会上场比试。

    拔得头筹者,有体面与奖赏,也是给男子展示的机会。

    这事先知会过各家,王氏一直等着,因为陈家实属有备而来,李家虽然推拒了联姻,但陈家还没放弃。

    这次参加技艺比试的,是陈家七郎陈柘。

    陈柘精通箭术,能百步穿杨,在冀州数一数二,年轻的郎君面容英俊,甫一上场,就争夺了所有姑娘的注意。

    不多时,少年风华正茂,连赢了五位青年,更是夺得满堂喝彩。

    钱夫人满目惊艳:“这孩子十六岁?好年轻啊!”

    君子六艺,窈窈虽不会挽弓,在洛阳也见过别人挽弓的,陈柘确实有能耐,她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

    …

    “自古英雄出少年,”范占先捻着胡子,笑道,“这陈家七郎,是有点本事。”

    李缮眉目冷淡,抱着手臂,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搭着,没有吭声。

    “哗”的一声,陈杨又一次三连箭中靶心,兼之美感与力

    量,引得台上姑娘夫人们纷纷欢呼喝彩。

    旁人怎么欢呼,李缮倒是无妨,但是——他眼尖地看见远处台上,那抹着窈窕倩影,被钱夫人拉到前面。

    钱夫人一手搭在嘴边,唤道:“好儿郎!”

    她一个人喊不够,还撺掇着窈窈喊,窈窈实在是喊不出口,面色微红,抿着唇角一笑,勾出一种少女独特的羞涩。

    陈柘似有所感,抬起头,他骤地看到如花似玉的人儿,赶紧红着脸低头。

    李缮动作一顿。

    一旁,李望本是与众多官员吃酒,此时出来透透气,见到这一幕,他沉默了一下,突的道:“我看陈家,是来拆我李家的台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都是噱头

    李望向来宽容对待世家,而且之前陈家想联姻,李望也是同意的,若不是李缮反对,此事恐怕早就成了。

    他突然这么说,就是李缮,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望咳了咳,道:“今日重阳,本应是我们并州主场,如果让冀州来客得了头筹,岂不是让人以为并州无人了?”

    一旁,林副将感受到李望的急切,虽不明了一场家宴如何抵得上一州面子,还是跟着说:“大人所言极是,这可有关并州的脸面。”

    范占先不语,李缮则缓缓的,把目光放到台上。

    就在他们论“脸面”时,窈窈已经回台上坐席,她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远远看也好,不差这么几尺的距离。

    而她坐下后,新竹弯腰说着什么,她认真听着,饶是周围再有呼声,也没有观察场上动静。

    李缮顿时心神舒朗,淡淡勾唇笑,道:“这和并州脸面有何干系?相反,它冀州正努力讨好着我们。”

    陈柘射箭,是为吸引姑娘们,陈家打的主意,就是在李家找一个姑娘联姻。

    台上,钱夫人盯着那少年郎,笑得合不拢嘴,直道:“哎呀,真是个有本事的!”

    李望:“哪就,哪就是讨好……”

    李缮嗤嗤笑了一下,不为所动。

    李望:“……”

    他酒醒几分,突的说:“冀州是出风头了,但有谁还记得这是李府办的宴会。”

    林副将附和:“没错,将军且看这菊花,这么好看,现在谁还在看菊啊,都去看陈七郎了!”

    范占先想了想,往大了说,并州的脸面确实丢不了,但是往后众人提起今日,恐怕只剩“陈七郎百步穿杨”。

    这回,李缮骤地抬眉,窈窈备了多久重阳宴,他自然明白,如此看来,陈柘倒是抢了一些不该抢的注意……他缓缓眯起眼。

    李缮不说话,李望只好问林副将:“咱们这儿箭术最好的是谁?”

    林副将:“不好说。”

    将士们的水准,大差不差,不过要到陈柘那样的,还差点火候,何况陈柘此时越战越勇,气势在他那边。

    见李望已下定决心要折了陈柘的风头,范占先倒是想到一人:“刘瀚如何?”就是今日值守,在城防那儿。

    李缮终于道:“找不在这的人做甚。”

    李望:“那找谁?”

    李缮:“我。”

    …

    陈柘又比下了一人,虚虚拱手,受着众人欢呼。

    场上青年输得多了,一时没人应战,只怕平白又成了陈柘连胜的战绩。

    台上,新竹和窈窈说完王氏的带话,这话是卢夫人与王氏聊,然后叫王嬷嬷来传,一级级递上来的。

    就是王氏得知薛家休了谢姝,竟想替陈柘求娶谢姝,颇有不计谢姝是被休之妇的意思。

    窈窈默了默,谁人看不出陈家攀附的意图,她不愿意让谢姝冒险,问新竹:“我姐姐怎么说?”

    新竹小声:“大姑娘说,她总不能一直留在并州吃干饭,若是可以,她也想去冀州看看风景。”

    这话说得俏皮,可窈窈心内如何不知,谢姝已把她自身当政治筹码,甚至,接受得很快。

    她性子好胜,就算有危险,也绝不会甘于默默无闻,就此落寞。

    窈窈看向那一侧,陈霖正妻王氏还拉着卢夫人说话,卢夫人虽然笑着应答,熟知她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勉强。

    谢姝倒是没什么表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盯着场上陈柘,笑意温和。

    窈窈垂着眼睫,兀自思索,眨眼间,本是沸反盈天的箭场,戛然而止,众人像是被震慑到了,竟鸦雀无声。

    她好奇地抬头,原先的演武场上,一人握着一柄长弓,阔步走入,他墨发束于冠中,那枚青玉冠还是她早上替他挑的,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目若寒星闪烁,如鹰隼锐利,走到陈柘身旁,竟比陈柘高了一个脑袋。

    开始有难以置信的声音,窃窃私语:“那位,是不是李将军啊?”

    “就是那位素袍,安北将军?”

    “错了,应当叫他安北侯了!”

    一时间,众多姑娘捂着唇,她们今日与宴,就没想过能见到素袍将军,要知道上党城破的时候,她们大部分也才九、十岁,是从小听着李缮的名声长大的。

    还有的姑娘以为,李缮该是满脸胡子的,但今日一见,还叹了声:“没比陈柘大多少呀!”

    “不过,安北侯为何上场啊?”

    钱夫人走回来吃茶水,眼睛也一直往场上瞟,对窈窈说:“你夫君现在上去,不就是拿精骑兵打草寇嘛!”

    是了,以李缮的水平,绝对碾压陈柘。

    这一声,也叫郭夫人等人反应过来,她们个个人精似的,掩唇而笑——这还能有什么缘故,李将军是怕宴上陈柘声名盖过李府家宴,替夫人撑场子呢!

    倒是没想到,李将军不是让旁人来结束这场比试,而是他亲自来,毫不掩饰。

    窈窈耳垂发热,她低头喝茶,假做不知。

    场上,陈柘也难掩激动,脸色都藏不住了,他自幼勤学苦练箭术,便是以李缮的箭术为摹本的。

    听说,当初上党一战,胡人将妇孺擒到城墙上,逼李家军就范,李缮在百步开外,一箭正中那胡人的额心,将初初打下上党的胡人吓得乱了章程。

    如此英雄,陈柘如何能不崇拜!所以还没等李缮说什么,他就赶紧撤到一旁,请李缮引弓。

    新靶子换上,李缮第一件中红心,众人欢呼,拉开第二剑时,他看了眼台上。

    这回,不是钱夫人拉着了,窈窈主动走到了台上边缘,她远远看着他。

    李缮忽的一笑,挽弓。

    “咻——”

    众人伸长脖颈去看,靶子上还是只有“一支箭”,原来,第二支箭正中第一支箭尾部,直直插。入第一支箭中。

    不必再比,李缮自是胜了。

    “好!”

    陈柘第一个击掌,而李缮将弓丢给刘武,正要离开,他赶紧追上,道:“将军留步!”

    李缮回头,黑眸如冬日冰面下的深潭,泠泠清寒,叫这双眼一瞧,便让人感到似有无形的大山压在肩头。

    陈柘忍住敬畏,磕磕绊绊问李缮:“叨扰将、将军,晚生可否请教将军箭术?”

    李缮:“不能。”

    那陈柘被拒绝也不气馁,反而想着,好歹是和李缮说过话了,他听说堂嫂王氏想让他和将军当联襟,唉!要是能成就好了,他也想跟着素袍打天下。

    …

    待夕阳西斜,到了晚宴时候,正堂上,李望和钱夫人坐在首席,李缮与窈窈次之,宴席摆到了外面,与李家干系近的都在堂内,包括卢夫人和谢姝。

    有人上来敬酒,两人喝了两杯后,李缮按住了窈窈的杯子,对那敬酒的道:“我妻不擅饮酒,见谅。”

    那些敬酒的官员与夫人,没那么不识目,赶紧道了声明白,就下去了。

    窈窈也乐得不吃酒,搁下酒杯,就听李缮压低声音,小声问她:“脚累么?”

    平时李缮坐姿随意自在,在房中等私密场合,窈窈也不会强迫自己跽坐,今日大宴,她是这么坐上一日了  。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有支踵。”

    正说着,陈霖带着王氏、陈柘,前来敬酒。

    窈窈记起谢姝的打算,不由多看了陈柘几眼,从外形上,少年并不差,与谢姝堪堪能配,而他正兴奋地看着李缮。

    性子看起来也是简单的。

    察觉窈窈的目光,李缮面色愈发黑沉,倒是叫陈霖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他三人离去,李缮突的问窈窈:“那陈柘,你觉得如何?”

    窈窈还在想谢姝的事,骤然听李缮提起他,她不由一愣,没有立时回答。

    李缮道:“只会单一的箭术,在战场没什么大用,战场上千兵万马,箭也是成百上千地压过来的,所谓百步穿杨,都是噱头。”

    窈窈:“……”

    她怀疑李缮在讲陈柘坏话,而且依李缮的性子,大概还真不是她冤枉他。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百步穿杨

    宴上人多口杂,他二人又是主人家,难免被人时刻留意着,实则不适合讲悄悄话,便也没再说什么。

    直到重阳宴结束,筵席散了,宾客有说有笑与主家道别,已是华灯如彩,暮色幽幽。

    直到此时,今日才算是完满。

    西府的灯亮了起来,深秋天冷,柴火烧热水一直备着,待屋子主人回来,一桶桶往浴房端,浴房里水汽漫漫。

    窈窈喝的酒不多,后劲也不大,况且从最后一杯酒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只是被热水一熏,还是有点晕软。

    郑嬷嬷揉着她额上穴位,小声问:“夫人可要和侯爷商议一番?”

    不用明说,窈窈也知道,说的是谢姝和陈柘,若放以前,她着实会怕李缮真的同意让谢姝冒险,从而不确定要不要和李缮说。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屋中燃着炭盆,榻上,李缮换下沾着酒气的衣裳,他一手支颐,望着窈窈双眼朦胧水润,面颊粉嫩如桃,他将案上醒酒汤推过去:“你比我更需要醒酒汤。”

    他喝得多,倒是没醉。

    窈窈没推辞,她端起碗,喝了两口,察觉李缮一直看着自己,窈窈想了想,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夫君,陈柘求娶李家的姑娘,夫君如何看?”

    提到陈柘,李缮淡淡道:“大抵是,陈家只有这个公子还没成亲,可见家风一般。”

    时人成亲早,男女都是十五六,像李缮到二十过后才娶妻的,并不多见。

    窈窈想了好一会儿,她问的是对这人的看法,怎么就成陈家家风了。

    醒酒汤酸甜的滋味在喉间蔓延,她叫酒意模糊了知觉,并没有留意李缮已经敛去眼底笑意,静静盯着她。

    窈窈又问:“除开百步穿杨,陈柘此人,可还有长处么?”

    李缮:“有。”

    窈窈好奇,李缮似笑非笑,缓缓道:“他能让你一问再问,就是种本事。”

    窈窈终于发觉他的不虞,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一下,在李缮沉下脸前,忙解释:“我、我是替姐姐问的。”

    李缮:“为何?”

    窈窈斟酌一番:“若陈家有联姻的打算,姐姐肯去,但是,我心里不愿意她冒险,只是这是她的想法,所以我来询问夫君。”

    李缮作恍然状,面色正常了些许,道:“事关大姊,所以我也不绕弯了,可以明说:不能联姻,也没必要联姻。”

    这回,轮到窈窈问:“为何?”

    李缮:“这是陈家缓兵之计,他家想学高颛、卢氏,投诚于我,再继续管辖冀州,但我不想。”

    窈窈酒醒了泰半,喃喃:“因为幽州的高监军,本就是冀州叛乱……”

    李缮笑了下:“不止,我还嫌弃陈家,废物耳。”

    今年开始,冀州洪水频繁泛滥,百姓困苦,可对陈家而言,只要淹不到富庶之地,就当看不见,如今叛乱之祸被并州平定,就以为万事大吉。

    陈家上下之腐朽,可见一斑。

    窈窈也明白,这回彻底放心了,她温软一笑:“幸好夫君告知,这般,姐姐也不用涉险了。”

    李缮却又问:“现在,你还想了解陈柘什么吗?”

    窈窈连连摇头。

    李缮轻轻哼笑了两下:“那你可以了解我,什么都可以问。”

    本来听到前一句,窈窈脑海里还空空的,可是到后一句,转瞬间,她想起李缮和谢翡有过节的事。

    就是卢夫人同父亲谢兆之打听,谢兆之也不愿开口。

    李缮已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聊起他敬重的祖父,那时,窈窈就隐隐想过,谢翡是不是和李祖父的死有关。

    许是酒水壮胆,有一刹,她险些问出口。

    只是,暖热的烛火勾出李缮俊逸的轮廓,模糊了他的侵略性,在看到他笑意缱绻的双眸后,她咬了下唇,将话咽回去。

    她只问:“夫君也会百步穿杨吗?”

    李缮倾身,抽走她喝一半的醒酒汤,自己灌了几口,道:“得试试。”

    她以为他肯定说会,直觉哪里不对,李缮一手撑在案几,去亲她的唇。

    带着酸甜的气息,充盈在两人舌尖,他亲得很温和,勾住她的舌尖,探入她唇中,松开的时候,窈窈呼吸绵柔,身体也暖热。

    李缮抱着她,往床上走去。

    自打有一回,李缮非要擒灯瞧两人接触的那地儿后,窈窈就妥协了,同意往后不必全灭烛灯,留有一盏。

    光透过层层床帐,倩影绰绰,不够明亮,却足够旖。旎。

    窈窈趴着枕在手上,她后背很美,仿若天然的雪白玉石,肩胛骨是起伏的峰峦,到腰肢的浅浅腰窝,又似泉池,便是鬼斧神工般的雕刻。

    比绸缎还要丝滑的肌肤,令人指端一触,就挪不开了。

    窈窈闭着眼,心跳与呼吸快了起来。

    李缮手指揉她抿住的嘴唇,气息落在她耳廓,他突的起身。

    窈窈疑惑,他便重新俯身,道:“百步了,看来不能‘百步穿杨’。”

    窈窈:“?”

    她本就泛粉的面颊,更是倏地一片赤热,眼中水汽都要凝成实质一般,转身用小手去捂他的唇:“别、嗯,别说了!”

    李缮躲开了她的手,眼神越发明亮,就着这机会将她翻过来,面对面的。

    他道:“不是你好奇我能不能百步穿杨么?”

    百下一提,这般也叫百步穿杨。

    窈窈:“……”她问的是这个意思么?果然,当时李缮没说会,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将她抱起来坐着,爱怜地亲吻她鬓发,道:“一百三十七步。”

    窈窈没他不知羞,听不得了,偏捂不住他的唇没用,看他还在数,她只犹豫一瞬,便仰起脖颈,含住他的唇。

    被柔软的,带着馨香的唇贴上的那一刻,李缮停了下来。

    不管是数数,还是别的。

    窈窈缓缓挪开唇,方要庆幸总算叫他停下,突的,他抱住她,发狠地亲吻着她。

    窈窈:“唔!”

    狂风骤雨凿地,快舟乘浪撞岸,她脚背勾起,微微发粉的脚趾尖无意识地蹭着床褥,划出一道又一道,不规则的折痕。

    ……

    …

    万事休止,窈窈侧身睡在床上。

    李缮的拇指她脸颊与嘴唇流连片刻,他声音又低又喑哑:“谢窈窈,你再亲我一下。”

    窈窈累得不想说话,就假做听不见,李缮索不到吻,便来自取,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

    没一会儿,窈窈察觉到什么。

    她睁开眼眸,声音有些颤意:“夫、夫君,可要歇了?”

    她真有点怕他又来,今晚都两次了,再来,恐怕……她得要上药了。她的精力真是远远比不上他的。

    李缮沉着眼眸看着她,他缓缓深吸了几下呼吸,一手理着窈窈的头发,道:“睡吧。”

    窈窈赶紧闭上眼睛。

    轻微的窸窣声后,她以为他下床去了,他却将她趴着,一只手捏开她的后背、小腿,几日的疲惫,在他掌下被揉开了。

    除了那个时候,李缮手上的力道,还真挺能自控的。

    在或深或浅的按摩中,窈窈种似曾相识的舒服,渐渐的就睡着了。

    察觉她呼吸轻盈起来,李缮小心地将她抱着翻过来睡,窈窈窝在他怀里,黛眉舒展,浓长的眼睫像是一把小扇子,因为不久前哭过,湿漉漉的,唇色红润微肿,看起来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樱桃。

    就是怎么吃,也吃不够。

    睡梦里,似乎觉得他怀里温暖,窈窈缓缓靠进他怀里。

    李缮心里有一个地方,突的被撑得很满,这种愉悦,和打胜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也不是别人能带给他的感受。

    他用力抱紧她。

    ……

    第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很少睡到这时候,有也是那几次,果然,郑嬷嬷笑道:“侯爷让我们别叫夫人的。”

    窈窈突的记起李缮不算生疏的按摩手法,她今日身子确实不疲乏,那之前也有一次,应也是李缮替她按的。

    略去身上七七八八的痕迹,窈窈梳妆完毕,她心里还记得李缮对陈家的处理,就去顾楼,找谢姝和卢夫人说清楚。

    卢夫人大喜:“倒是我多虑了。”

    谢姝叹了口气,待只剩窈窈和谢姝,窈窈总觉得谢姝还有话,便问:“姐姐,怎么了?”

    谢姝:“我白给陈柘一朵花了。”

    窈窈:“……”

    ……

    便也是这日,陈霖、王氏和陈柘,被“请”到衙署做客,实为软禁。

    被软禁后,陈霖也试过种种办法,最后在李家先礼后兵的手段里,他发觉,李家对冀州势在必得,陈家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交代了陈家的打算——

    娶了李家的姑娘后,再举兵入侵幽州范阳,以李家姻亲身份诱骗高颛,让高颛以为并州放弃他。

    就算是高颛争取与并州联系,也会错失反抗的良机,并州一旦陷入两头堵,就把控不住幽州。

    打算是极好的,只是李家并不入圈套。

    这事,王氏和陈柘并不知情,他二人竟真以为是来求娶的,尤其是王氏,前头她丈夫再三强调,要身份足够贵重,是令李家无法轻易放弃的女子。

    可李家那些亲戚里,哪个有这种重要程度?

    等她发觉,窈窈与钱夫人关系极好,就觉得谢姝适合陈家的条件,主动与卢夫人攀谈。

    如今,她才知道家中意图,吓得不行,整宿整宿睡不着,不过几日,人瘦了许多。

    此事到窈窈耳里,她轻叹。

    便如卢夫人也被谢兆之蒙在鼓里,纵是宗妇,也不常有能知情家中打算的。

    她吩咐新竹:“抓点安神汤药煎了给王氏,再带一句话:身正即可,这本非你的错,好生养着。”

    王氏得知后,心神大动,对新竹痛哭流涕:“你家夫人,是个好菩萨。”此后虽还被软禁,到底心宽了,能吃能睡。

    而陈柘从头到尾,不觉得意外。

    他本是外室子,是世家内部最瞧不起的身份,小时候就饥一顿饱一顿,十六岁后才因箭术超绝,而得到重视。

    即使如此,他也还未议亲,此等要事,也没叫他知道一个字。

    如果不是听闻李缮从寒门逆袭的故事,他苦学弓箭的时候,根本撑不过来。

    现在他被软禁,他暗道反正李家要打陈家,他也不想伤害李家军,如不是他姓陈,他倒想加入李家军。

    而被软禁没几天,杜鸣带人进屋搜东西,防止他私自联络他人。

    陈柘半点不介怀,他跟在杜鸣身旁,问:“杜将军,我听说你箭术也了得,我可以跟你请教吗?”

    杜鸣没有回答,他翻开陈柘的行囊包袱,搜出一朵干枯的白色花朵。

    陈柘脸色微红,那是前几日,他要从宴上离开,谢姝从台上丢下来的,女子眼眸清美,笑容散漫,当时,陈柘心旌大乱,她气质高贵,便是瞧他一眼,都是他的荣幸。

    不过,他此时也清楚,他和谢姝是绝无可能了,却看杜鸣收走那朵花,他道:“杜将军,这花没问题吧?”

    杜鸣冷淡:“有。你不该收。”

    ……

    拿捏冀州把柄,李缮自是不会放过。

    范占先才华斐然,一篇檄文指出冀州不忠洛阳让李缮平幽州的决定,蓄意谋反,戕害百姓生灵,李家出兵,是替天行道。

    又遣人禀报洛阳,便整顿兵马出动。

    临行前一天,一夜被浪不休,经过百步穿杨后,李缮学会了,若想要得多,就得柔和不少,但对窈窈而言也没差。

    当天,她给李缮系着软甲的手指,都有点发软。

    李缮凝眸,面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娇柔,但他知道,她也有不够“柔”的一面,那一面只对他展示。

    一刹,他竟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不舍,比起她,打仗也不过如此了。

    穿好软甲,窈窈抱起凤翅兜鍪,李缮躬腰,俯身低头,窈窈小心翼翼,替他戴上兜鍪。

    他直起身体,目中寒芒锐利。

    窈窈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男子,他一旦穿着甲胄,便有种千兵万马难挡之势,好像他生来就属于战场。

    李缮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甲胄太冷太硬,他甚至不敢太用力。

    抱了会儿,时候差不多了,窈窈送他到李府大门。

    李望和钱夫人也在,李望唉声叹气,钱夫人却催他,笑道:“你快走吧,家里还有窈窈陪我呢。”

    窈窈笑了一下:“请公爹、夫君安心。”

    这么多年,李望不在的日子,钱夫人都习惯了,如今有窈窈在,她纵然有对李望的不舍,但不多,毕竟儿媳多好啊,她还能听她弹琴。

    钱夫人这般说,李望黑着脸,不吭声。

    李缮想,他绝不会让窈窈也习惯分离。

    李府大门大开,李缮大步走出李府,末了,他回过头,又深深地看了窈窈一眼,方才踩着马镫上马,出城点兵:

    “众将士听令,一鼓作气,拿下冀州,早日凯旋!”

    部曲齐应:“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还是不够刻苦

    李家父子一走,家中突的冷清了许多,似乎回到前几个月的时光,只是那时候是夏,如今秋去冬来。

    窈窈有点不适应,但暗地里偷偷松口气,实在是被缠得有些怕了。

    这是窈窈第一次在并州过冬,风雪来得比洛阳快,也更大,冀州也下雪,冬日开战对双方都没有利处,因此,战局虽偶有好消息,难免僵持。

    李缮送回上党的信里,一贯的言简意赅,却埋怨上了雪:[大雪,大军滞留常山,怒。若怒火是火,我定会喷火融雪。]

    窈窈总会因为他一些突发奇想,而忍不住轻笑。

    她倒觉得他身体里,着实藏着一把火,像是夏日正午的日头,金乌展翅燃烧,让他手脚与胸膛都是热乎的,轻易便热汗淋淋。

    屋外,木兰和新竹找出油纸伞,问:“夫人,可快好了?”

    窈窈找一块翡翠兽形镇纸,压住这第二封信,起身道:“这便来了。”

    郑嬷嬷找了件鹤麾,搭在窈窈肩头,窈窈出了门,朱唇轻呵,柔软的白雾从她唇畔飘逸着。

    新竹打伞遮着细细密密的小雪,窈窈行至顾楼,找见卢夫人与谢姝,三人也不畏寒了,冒雪一同去东府。

    钱夫人做主,张罗了一场握槊。

    炭炉将屋内烧得热乎乎的,支开了一点窗户透凉气,窈窈几人坐下,吃下一盏热茶,都觉浑身筋骨活络起来。

    这半年来,钱夫人和卢夫人、谢姝,并不算熟稔,她们虽同在李府,但要不是窈窈,平日也不会见面,钱夫人请她们过东府,更重要的是想凑玩握槊的伴儿。

    钱夫人笑说:“前面窈窈说你们也玩握槊,可把我吓一跳呢,原来你们这身份,也玩这些的。”

    早知她性子耿直,卢夫人不觉冒犯,解释:“深宅之中,总有凑趣的时候  ,除了琴棋书画,外头玩的,我们基本都会玩。”

    钱夫人:“原来是这样。”

    大亓的握槊,有两种玩法,一种是要在户外的,众人骑马以“槊”为武器,刺靶子,中靶子多者为胜。

    另一种玩法,则是能在像这样雨雪霏霏的天时,坐在屋内玩耍的棋戏。

    相传大亓太。宗爱握槊,但当年连日阴雨不好在外骑马,遂着手改良成棋戏,棋子仿照“槊”的样式制成,一共八十一个“靶子棋”,投掷骰子以行策略,轮番得靶子棋,最后公布,多者为胜。[注]

    窈窈几人要玩的,自然是棋戏。

    钱夫人让李阿婶摆棋盘与棋,一边道:“我玩握槊很厉害的,鲜有敌手。”

    卢夫人和谢姝也是高手,他们了解钱夫人的性子,那真真是个没心眼的,便笑笑不语。

    窈窈则轻轻合起手掌,软声说:“我没那么会。”

    钱夫人才不信,这孩子就是个聪明伶俐、玲珑剔透的,讲这些都是客套话,毕竟场上她岁数辈分都最小。

    于是,起初,卢夫人和谢姝没把钱夫人的话当真,钱夫人也没把窈窈的话当真。

    很快第一局结束,钱夫人手持的四十八靶子棋从棋盒亮相,她拍着大腿:“哈哈哈,你们这些手下败将!让我看看谁最少!喝酒喝酒!”

    卢夫人二十个,谢姝十一个,窈窈……二个。

    看着手边两个靶子棋,窈窈略是腼腆一笑,面颊红扑扑的:“我着实不擅长。”

    钱夫人:“……”

    靶子棋最少的人,得罚一杯,窈窈拿起白瓷杯,以袖遮掩一饮而尽,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梅子酒,她五脏六腑暖起来。

    卢夫人也咳了咳:“再来一局!”想当年,她在洛阳的贵妇圈里,也是杀得众人片甲不留的,哪像这局输得这么惨。

    而这次,谢姝也认真起来。

    不出意外,第二局依然是钱夫人夺魁,窈窈垫底。

    第二杯梅子酒下肚,窈窈的思维就开始迟钝了,轮到她掷骰子,她双目冒星,努力思索,思索着思索着,就发起呆了。

    少女盯着棋盘,双颊酡红,微微蹙眉,无奈吐了一口气,好像那棋盘里有多么深奥的东西,可把她为难死了,又可怜又可爱。

    卢夫人心疼又爱怜,道:“这是醉了八。九分了。”

    谢姝也笑:“醉了的窈窈可好玩了。”

    钱夫人有点惊讶,她今日才知道窈窈酒量浅成这般,早知道就不罚酒了。终于窈窈掷了骰子,走完槊棋,就轮到了卢夫人。

    钱夫人偷看窈窈身侧的棋盒子,里面只有一个靶子棋,太少了,她都看不下去了。

    趁着卢夫人和谢姝不注意,假装叫李阿婶来,抓了一把靶子棋塞到窈窈的棋盒里,她反正相信自己还能从卢氏和谢姝那赢来的。

    不过替她作弊,也不好让人发现。

    许久,待此局终了,窈窈记得自己只赢了四个,她的手在棋盒里摸了摸,怔了片刻,才把靶子棋倒出来。

    一、三、四、六、十一……六十个。

    窈窈:“?”

    而钱夫人十一个,卢夫人五个,谢姝五个。

    其余几人:“?”

    站在一旁观棋不语的新竹,已经忍了半日笑了,她早就发现了,钱夫人塞了靶子棋后,卢夫人也塞了几个,谢姝也塞了几个。就把窈窈的棋盒塞肥了。

    这下谢姝垫底了,她又是个不服输的:“不成,我成倒数了,窈窈你把十个棋子还我。”

    窈窈也猜出原委,十分好脾气把棋子推过去,道:“你拿吧。”

    谢姝拿了十个,又拿了两个,窈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呆呆道:“是十个吧?”

    谢姝把偷拿的棋子遮住:“你看,这不就是十个了?”

    窈窈醉懵懵地说:“哦……”

    谢姝起兴,又去勾窈窈的靶子棋,手还没碰到呢,被卢夫人逮住,“啪”的打了一下:“又欺负你妹妹?”

    谢姝赶紧收回手,睁眼说瞎话:“苍天有眼,我没有啊!”

    钱夫人赶紧把她多拿的棋子拨回给窈窈,嚷嚷:“窈窈赢了,窈窈赢了!谢姝喝酒!”

    窈窈顿了顿,她勉强挣到一丝清明,明白自己难得赢了握槊,心里很轻,便笑得眼儿弯弯,醉意凝在眼底,像是窗外一片柔软的雪花,静静落在窗棱上融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

    …

    屋中的暖热,直到茶水酒水续过几轮,谢姝和卢夫人都有醉意了,钱夫人连一口酒都没喝过。

    钱夫人叉腰叹息:“都说了,我玩握槊有一手的。”

    谢姝很不甘心,被酒气激得拍案:“再来!”

    这拍桌声,把窈窈吓一跳,眼睛睁得圆圆的,卢夫人又无奈又好笑,道:“天时已晚,来日再战。”

    场子散了,已经是亥时了。

    郑嬷嬷背着窈窈回到西府,天气冷,也不需日日沐浴,窈窈又醉着,她简单地擦擦身子,便爬到床上,自己钻到被窝里,乖乖盖上被子。

    郑嬷嬷放下床帐,屋内留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窈窈闭眼即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因醉酒口干舌燥,翻了个身,用手轻轻拍了下身侧:“夫君,我口渴……”

    但是,满手是凉凉的被褥。

    值夜的木兰披着衣裳起身,撩开帘子:“夫人,怎么了?”

    窈窈怔怔地看着手掌,她回过神思,对木兰说:“我想吃杯水。”

    木兰“诶”了声,去倒水了。

    窈窈拥着被子,黑暗里,听屋内水声哗哗,屋外雪夜清宁,再无雨声潇潇,落花簌簌。

    真寂静啊,她想。

    …

    第二日,阖府猫冬,窈窈坐着,用一块藏青色的布巾,擦拭轻剑惊鸿,郑嬷嬷怕她划到手,几度欲言又止。

    这时,捷报传来。

    数日之前,大雪封山,但李家军分左右两翼军兵,声东击西,一鼓作气,一举攻下常山郡、中山国、河间郡,凿入冀州腹地!

    如此这般,高颛倒是能带着军兵,从幽州取捷径包抄,吃下冀州指日可待。

    这是冬月里第一个好消息,钱夫人心情极好,便给府上所有仆役发了一吊铜钱,共同庆贺。

    郑嬷嬷笑道:“或许到年节的时候,也该大获全胜了。”

    窈窈也笑了。

    而此时,一列凌乱的脚步从驿站狂奔至李府,李府侍卫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钟常侍的徒弟小孙,求见少夫人。”

    …

    当时,钟常侍前来宣旨,改投并州,便把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小孙留在并州,对外称小孙水土不服,于路上罹患疾病去世。

    而小孙一直替钟常侍收受消息,再请寻常男仆带去李府。

    今日他却突然要见窈窈,那着实是十万火急,呈上的纸条里,钟常侍笔迹混乱:

    [圣人坑晋王,又赐死交州长郡王;萧家有所动静,洛阳人人自危,谢五北上。]

    字愈少,事愈大。

    当今圣上还没十一岁,晋王是圣上幼弟,才五岁,竟被圣上活埋了,加之料理了长郡王,那有大亓皇室血脉、能承大统的,都已经死了。

    这真的是那不管朝政的小皇帝的意思么?恐怕后一句才是真,萧太尉想要上位了。

    时局之中,无人能幸免,最重要是最后一句,谢五……谢翡。

    萧太尉有登宝的野心,谢家要和李家彻底割席,那谢翡,就是代表萧家而来。

    忆起上党城外那洗刷不去的血渍,窈窈面色微微沉重,她拿着那道秘讯,对郑嬷嬷说:“我去找母亲、婆母说。”

    ……

    乌压压的大军步伐,踏实了棉絮般的白雪,踩出一条路,冀州三郡城池的上方,缓缓升起“李”字旗帜,迎风猎猎飘扬。

    李缮打中山国骑马归来,便听闻巨鹿因无后援,城中粮食殆尽,为免人食人,郡守开城门投降,亲自着薄衣负荆,于寒风中跪于城门口,求善待百姓。

    高颛三次请起,郡守不起,遂冻毙于城门口。

    辛植等人知晓后,没有不气的:“我部曲进冀州,何曾踩踏过一个百姓?他这般做,倒是陷我们不义!”

    “就是,不过为了博得身后名!”

    李缮沉默。

    他不想承认,那出自世家的郡守,也有高风亮节、怀瑾握瑜之辈,难免心结郁气,眉宇深深拧起。

    他骑马转向巨鹿,这儿从前是上古战场,不若冀州其余地方丰饶,年头还遭了洪,沿街村落无有敢出声的,然而,郡守毙命的消息还是传出来了,渐渐的,恸哭

    声此起彼伏。

    原来,那郡守是四月刚上任,没得陈家半分饷银相济,便自掏腰包,亲自扛着锄头,与百姓疏通河道,着实是个不多见的好官。

    李缮行进路上,骤地,一个小孩从路口冲出来,懵懵懂懂摔倒在地。

    骤生变故,李缮勒马,面色不善,辛植等人亮刀:“护驾!”

    那小孩的母亲惊得魂飞魄散:“囡儿!快回来!”

    李缮盯着小孩身上的衣裳,抬起手,令辛植等人后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窈窈以前来幽州时候,穿的也是这个颜色、花纹的衣裳。

    虽然这衣裳如今显得格外破旧,灰扑扑的,也改得没了她外衣的样式,但这般布料,还是不多见的。

    李缮下马蹲身,看着那小孩,许是他身上煞气过重,小孩愣了愣,“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母亲也瑟瑟发抖,跪下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然而,出乎妇人意料的是,李缮生疏地抱起小孩,放到了路旁。

    他道:“这是大路,仔细点。”

    那妇人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年前,滹沱河泛滥后,那带人来疏通人群、还留了两个懂水利的汉子的商人。

    若不是懂水利的汉子,郡守也无法去疏通河道。

    她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抬起头,而此时,李缮已经重新上马,那妇人仔细看了眼侧影,顿时明白了:“恩人呐!”

    她已没了恐惧,抱着小孩,一同朝李缮离去的方向磕头,又道:“替民妇同夫人问好!”

    李缮略略回眸,看着小孩懵懂稚嫩的模样。

    眨眼,竟然也快要一年了,当时襁褓里的孩子早就会走路了,他心头有些发热,小孩,小孩……他和窈窈,也会有小孩吗,会生得像她么。

    可惜至今,没什么喜讯。

    李缮自言自语:“还是不够刻苦耕耘。”

    …

    当日,李家军入了巨鹿,厚葬郡守,善待郡守家属,令城中百姓不再惊恐,不日,治安渐好。

    巨鹿安定下来,李缮不想久留,这日气候晴朗,他方要离去,辛植接报,神色很不好,低声道:“将军,谢翡进并州了。”

    听到“谢翡”这个名字的那一刹,李缮虽眉宇不动,却蓦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噼啪”声响。

    第50章 第五十章拨乱反正

    ……

    下过大雪的天,一片空荡荡的,不见云丝,太阳温度不够,照着路边的雪,一片苍白。

    马儿踏着蹄喷了个响鼻,拉着一辆漆红青顶的车厢,缓缓走到了城门口,士兵拦住,车把式递出文书路引。

    士兵一个翻路引,另一个查看马车,车内人是个高瘦的男子,但是戴着幂篱,瞧不清楚容貌。

    路引上写的名字,是“谢玉章”,还是洛阳官员,为办事而来。

    这年头,能坐得上马车的,都是世家子弟或者富贵商贾,若是细作,不会这么高调。

    再加上,这明晃晃摆着的官府印章呢,还是打洛阳出发的路引,所以,即便男子戴幂篱不多见,但洛阳那地男子还敷粉熏香呢,也不奇怪了。

    守城士兵道:“大人请。”

    遂放行。

    但若有亲历六年前那场战役的人见到他,许是能认出来,他就是当初丢弃百姓而走的谢翡。

    谢翡缓缓坐回车厢里,摘下幂篱,他方才也看到了,上党城墙上,就算是冬日的雪,也覆盖不住的血迹。

    …

    这日,李府几人,收到了洛阳特遣使谢玉章递信,请进驿站相见。

    前阵子,窈窈得知谢翡北上,就找钱夫人、卢夫人和谢姝谈过了,几人对谢翡来意,也有几分猜测,暂且按兵不动。

    此时,钱夫人皱眉:“他为何不到衙署?”

    谢姝没给他留情面,道:“大抵是不敢吧,我听说,如今衙署里还有三四成官员,是六年前上党的官员。”

    要说谢翡弃城为何身败名裂,其中一条,就是他当时是带着亲信连夜跑的,一个官员没通知。

    要知道,就算是李缮,也不会轻易招惹文官的笔杆子,因此,饶是谢家保住谢翡,也伤了根本,令谢兆之在朝中抬不起头。

    此时若得知上党之战的罪魁祸首,还敢回上党,不知道多少人义愤填膺,唾沫星子都能砸死他。

    还有一点,谢姝没有明说,那就是谢翡估计要说的话,不适合去衙署和李府说,会被听去。

    钱夫人理解了,道:“那你们多带些护卫。”

    临行前,窈窈回了一次西府,剑架上那柄惊鸿,剑鞘也是赤玄铁造的,用乌木沿边定了个形,并不打眼,但是拿在手里,十分轻巧。

    窈窈双手将剑拿下来,挂在腰间,被披风挡住了。

    郑嬷嬷问:“夫人拿剑是?”

    窈窈轻声道:“防着万一。”

    郑嬷嬷了然,窈窈并不全然信任谢家人,对此,她也是认同的。

    ……

    驿站里家具简单,燃着普通的炭盆,有些呛人,男仆推开窗户通风,从窗户看到外头,两个年轻女子与一个中年女子,在驿丞小吏点头哈腰下,往这边走来。

    男仆认出那是卢夫人与谢家两位姑娘,兴奋地同谢翡道:“夫人来了!”

    谢翡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男仆打着帘子与三位女子问安。

    谢翡虽从未见过窈窈,但当年卢夫人嫁入谢家,他作为亲眷自是记得的,目光略过大谢小谢难得的容颜,谢翡心中生了一丝惋惜,为她二人的婚姻没能给家中带来持久收益。

    他面上不露什么,道:“大嫂,经年未见,弟问大嫂安。”

    卢夫人上回与他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依稀记得当时还是少年,如今谢翡三十而立,面容清瘦俊秀,唇上蓄须。

    卢夫人虚扶:“请起。”

    窈窈和谢姝也执晚辈礼。

    谢翡见到二人,道:“你们没见过我,却也有所耳闻。”

    谢姝没忍住,轻轻哼笑了声,难掩鄙夷,谢翡却不气,风度极好地笑了笑:“请坐。”

    他自然也留意了屋外,窈窈几人带来的护卫人数不少,还都是有经验的,不过短短几息时刻,将驿站内外都查了一遍,又一一在门窗把守,十分戒备。

    他不由苦笑一声:“我来上党,如何敢太招摇,不过带了四五个贴身的男仆,你们大可放心。”

    他释放着“好意”,倒显得窈窈几人好似太过防范,窈窈缓声道:“李家谨慎,勿见怪。”

    卢夫人:“不知五弟此番前来?”

    谢翡:“我名义上是特遣使,实则是来告诉你们:谢家与萧家再结盟,请大嫂、两位侄女,与我一同回洛阳。”

    一语毕,石破天惊,窈窈皱眉,谢姝几声冷笑,卢夫人也勉强压住惊诧,问:“谢萧联盟?那谢李……”

    谢翡:“是,这门婚事作废,我来是请李家放妻。”

    谢姝听不下去了,道:“你们当时需要李缮的功名,就巴巴地与人联姻,怕李缮败仗坏事,又匆匆将我配给薛家,然而李家名声大噪,又把窈窈送进李家。”

    “如今借着李家势,你们吃下多少李家在洛阳无力经营的人脉、干系,现在又背着李家站萧家,可还称得上一声君子!”

    谢翡面色也微微一沉,道:“家族大事,岂是你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能置喙的?”

    谢姝气笑了,要不是还秉持着贵女的尊严,她真该一巴掌过去。

    窈窈轻拍了拍谢姝的手。

    卢夫人亦是忍着怒火:“她不能说什么,我总行了?家中的意思实在荒谬!我几人在上党住得好好的,就不和你回去了。”

    谢翡:“按大亓律,李钱氏、大嫂和侄女三人,都不应该离开洛阳,你并州律难不成还要凌驾于大亓之上?”

    他并非单纯代表谢家,而是代表洛阳,要拿律令压她们。

    目的是什么,窈窈想,估计是要把她们拘在洛阳,以此掐拿李缮,毕竟,李缮当初为了将钱夫人接出洛阳,也用了不少心思,可见女眷着实是李家的软肋。

    一时,场面僵持,却也不是谢

    翡所乐见的。

    他放缓语气,道:“如今李缮还不知萧谢联合,等他反应过来,那般睚眦必报的人,不会让你们好过,我千里迢迢而来,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

    卢夫人骤地觉得无力,谢家两次出尔反尔,利用完李家就这么踢开,窈窈和李缮再深的情谊,李缮能不介怀么?

    这个问题,窈窈也想到了。

    她定了下神思,不管李缮将来会怎么想,此刻,她心中并不动摇。

    既弄清楚谢翡来意,窈窈做主,道:“五叔说的若是这些,我们并不忧虑,便回去了。”

    谢姝看着挂在一旁的幂篱,也道:“五叔且忧虑自身吧,别比我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还不敢抛头露面。”

    卢夫人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谢翡面色微沉,突的道:“嫂子,长兄说你问了我与李缮的旧恩怨。”

    卢夫人确实写信问过谢兆之,当时谢兆之不提,如今谢翡却要提了。

    窈窈微微抬眸,看着谢翡。

    谢翡目光寒冷:“我今日,可以直接同你们说:只要你们姓谢,李缮绝不可能真的接纳你们,终有一日,他会杀尽我们谢家!”

    这话铿锵有力,叫屋外守着的护卫,都忍不住朝屋内看了看。

    卢夫人怔了怔:“这,是作何解?”

    谢翡冷笑:“有些事,我也不愿回忆,我和他的恩怨,追溯回八。九年前,他当时初出茅庐,于众人跟前,以枪挑衅于我,而后耍诈,胜了我。”

    他陷入回忆里,脸色愈来愈差:“后来我自是不爽,与周范几人,同李二说笑了几句,没几日,李二自己病倒了,不治而亡。”

    李二就是李祖父的名讳。

    “李缮就恨上我们,周范你们也知道,周家六年前因延误战机被抄家!”

    又列举了几个世家弟子,“他们一一被李缮报复了。”

    “你们以为是我想弃城么?分明是李缮放任胡人攻城,他袖手旁观,只为报复我,等我不得不弃城,他才立刻吞下上党,将并州据为己有!”

    卢夫人:“这,这怎么可能?”

    谢姝沉默不语。

    窈窈也抿着唇,紧紧握住了藏在披风下的惊鸿的剑柄,剑柄纹路硌得她指腹生疼。

    谢翡:“怎么不可能?此子心胸狭隘,乃欺世盗名之辈,只为换我名声狼藉,我们同姓谢,如何会害你们?且与我走。”

    卢夫人心中狂跳:“那、那当初怎么还敢联姻……”

    谢翡:“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回我不就是来拨乱反正的!”

    卢夫人如何不知,那几年,谢翡口里的世家都没有好下场,她和周范的嫂子有往来的,但他全家都被抄家,女眷被投入教坊司。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怎会有世家短时间内,一一出事?

    但若这是李缮的报复,却好似,能说清楚了。

    她不由想,现在时局已稳定,不是当初北上那样了,回洛阳的话,至少……至少谢兆之不会害她们。

    …

    攻破冀州三地后,陈家兵败如山倒,李家军左右围合,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推进了战线。

    杜鸣受伤了,李缮去营帐看他,杜鸣刚要行礼,李缮冷笑:“别了杜大将军,你等等伤口裂了,辛植又吱哇叫。”

    杜鸣这次本可以不伤的,是他冒进了,不过也因此比原定的一个月时间,早了半个月攻下河间郡。

    因为杜鸣沉稳,李缮才让他带兵陷阵,然而他这回还真差点折在战场,那支剑偏了一寸,就能直取他性命了。

    叫李缮如何能不气。

    末了,他还是吩咐了军医好好看着杜鸣,就出了伤兵营帐,而此时,一个脸生的信差被带了上来。

    李缮:“这是什么人?”

    亲兵道:“他从上党李府来的,带有洛阳官员印章,说是……”

    信差惶惶然,跪下膝行几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道:“将军!卢氏、大谢夫人和少夫人都南下回洛阳了!她们三日前走的,让小的送信过来。”

    他单独说的字,李缮都懂,但组合起来,叫李缮扬起眉头,着实费解。

    他接过皱巴巴的信,展开一瞧,是窈窈那熟悉的隽秀笔迹:

    [父亲急病,时日无多。家人何有隔夜之仇,我不得不南下,只待尽了孝道。若君有身为半子之心,则请一同南下,莫教世人不耻。]

    一样的字,李缮能懂,但组合起来,他也不懂了。

    他折起纸张,笑了:“我只有一个爹,正在治理常山、巨鹿。”

    “哪来第二个重病的父亲。”

    信差大惊:“此信绝无作假!”

    李缮虽有读书,但认字迹的本领实属一般,也看不出这封信,是不是有人仿照窈窈的字迹写的,不过,他不信。

    他抽出身侧三尺佩剑,反手一劈,那信差的头颅如皮球,“哒”地一下,掉到地上。

    飞溅的血液在地上喷出一道血柱,李缮控剑极好,缓缓收剑入鞘,鲜血没有沾染到衣袖半分。

    他不信,她会这时候南下,而不与他商议,更不信,她会觉得他不孝敬谢兆之,是可耻的。

    他对亲兵道:“备马。”

    冀州的收尾,交给李望和高颛等人,他自是放心的,不过,他此时不放心的是上党。

    想也知道,是谁买通信差给的信。

    这次他定会要谢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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