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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一场甘霖

    窈窈比谢姝小两岁。小时候,谢姝很喜欢欺负她,譬如上元节,抢她的竹编灯笼,高高举起,叫窈窈够不到。

    小窈窈就会憋出水汪汪的泪,抢不回来,就不抢了,她会迈着小小步伐,去找卢夫人和郑嬷嬷再拿一盏。

    谢姝会赶紧拦下窈窈,把灯笼塞回她手里,一边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小哭包,我欺负你一下,你就告大人,不像话。”

    再后来,窈窈不喜繁复的宴席,本来就温吞的性子,变得更安

    静,丝毫不爱表现。

    卢夫人发愁:“窈窈是不是太收着了?”

    谢姝道:“这有什么,谢家有我一个爱出风头的还不够啊?她不喜欢,就不要强迫她参加了。”

    谢家姊妹一动一静,会有人以为,窈窈因为姐姐爱出风头,才低调,实则是谢姝的“动”,让窈窈在谢家,避开嘈杂,享有一方宁静。

    现下,谢姝愿去联姻,窈窈没有能阻拦的理由。

    她无声擦泪,膝上的智郎发现了,它踩起脚抬头,用鼻头蹭窈窈的手背。

    谢姝难得生出感伤。

    除了幼年少时,往后与家人,是聚少离多。

    她摸了下窈窈脑袋,说:“好了,我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南郑李家要仰仗我,不知要对我如何客气,供着我。”

    “而且,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等以后你偷偷动用权力,把我和我那便宜夫君调回洛阳,又能日日相见了。”

    窈窈“唔”了声,答应了,虽然并不需要偷偷做。

    谢姝看她情绪稳下,又逗她:“别说你不舍,我也不舍。一眨眼,你也要生孩子了,你不是个小孩吗,怎么也要生孩子了呢。”

    这口吻之感慨,仿佛她是窈窈的母亲。

    智郎嗅嗅鼻子,汪地叫了两声,好像在质疑谢姝,她们都叫它的模样惹笑了,窈窈抬眼,这才发现,谢姝清丽的双眸也微红。

    她们双手轻握,坐在廊下,静静吹了会儿风,再无别话。

    …

    谢姝从来主意大,她做的决定,就没谁能改变她。

    卢夫人心中又有亏欠,道:“是不是薛屏伤你太深了,所以你……”

    谢姝好笑:“窈窈都不会这么觉得。母亲,薛屏伤过我又如何,男人于我而言,只是一种手段。”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念着男人的好。”

    卢夫人有些尴尬。

    这段时日,南渡的谢兆之不是没有暗中派人联系她,但是,之前谢姝和钱夫人做过那一局,警醒着卢夫人,她一直没应。

    谢姝语气微缓,又说:“母亲,我没旁的要求,你从前庇护窈窈十几年,现在窈窈庇护你,你千万不要让她为难。”

    卢夫人喉头发堵,既是被谢姝直白的语言刺痛,又有羞耻,她活到这个岁数,反而需要女儿时时提点自己。

    见卢夫人如此情形,谢姝放下心,割席就不能藕断丝连,要彻底。

    因为紧急,嫁妆两日就备好了,钱夫人添妆,送了一盒金珠子,道:“这世道,还是金子最值当。”

    最开始,谢姝也曾从心底里,瞧不起钱夫人,纵然能看懂钱夫人性子不坏,谁能真的放下身段?只有窈窈表里如一。

    她沾了窈窈的光,也得到钱夫人的诚挚。

    金子确实是好东西,她笑着将它们收到袖子里。

    临到出行的时间,她款款走出驿站的房间,直到大门外,铺排着一抬抬嫁妆。

    她们是从去信给南郑和军营,就开始准备,以谢姝的身份,虽然是二嫁女,但南郑不会拒绝。

    果然,等洛阳这边好了,南郑和军营也都派信和人回洛阳,接谢姝去南郑,缔结婚约。

    此时,到了门口,窈窈扶着腰,站在她面前,谢姝笑道:“好了,快回去吧。”

    窈窈摇头,道:“我送你到上庸。”

    她怀孕后常有运动,胎象很稳,便是月份大了,她也不喜空待着,加之上庸在南郑和洛阳中间,从洛阳过去要三天,这一带都是李家军驻扎,不会有危险。

    钱夫人和卢夫人也就随她的心意。

    谢姝明白过来:“我说呢,行囊这般多,原有些是你的。”

    窈窈腼腆一笑。

    她与窈窈说笑着,长街处,是李缮派来的人马,他们昨夜才到洛阳,休整一夜,此时便来接人。

    马背上的男人眉目淡然,面部线条冷峻,面上甚少有第二个表情,到了驿站,他利落下马后,拱手对窈窈一行几人行礼:“少夫人、谢夫人,请。”

    窈窈颔首点头,由新竹扶着上了马车。

    谢姝瞥了杜鸣一眼。

    窈窈发觉谢姝的盯视,等谢姝上了马车,她问:“姐姐,杜副将怎么了?”

    谢姝压低声音:“没什么,我倒是和他有缘。”北上是他护送,西进也是他。

    西去的景致,和北、南大不相同,远近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偶遇江河岸,无杨无柳,大片芦苇荡倾斜,老叟摇橹驾舟,放声歌唱。

    天地间,秋意弥漫。

    马车缓缓驶进上庸郡,上庸因地理位置特殊,城内往来人员多,驻军不少,郡守姓王名焕,总理郡中民生事务。

    王焕生得胖,裤腰带勒着他的腰,整个人圆乎乎的,一张脸堆满笑,看着挺喜庆,他正妻刘夫人也是有些圆润,颇有福气,二人携礼拜见窈窈和谢姝。

    送的礼里头,七成是好吃的,还有一种是上庸特产的熬制鱼酱,他们都一个劲地夸好吃。

    窈窈总觉得王焕的名字熟悉,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她在李缮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名,嗯,以前萧家军的火头兵,还和李缮偷吃过粽子。

    她想起李缮对王焕的描述,待刘夫人,也多了几分亲切。

    隔日,谢姝的马车就要继续启程,她附在窈窈耳边,小声问:“这儿离你夫君驻扎的地方,也不算远,顶多行马一日,你真不去看他?”

    窈窈眨眼,说:“他行军打仗,我去看他,像什么样。”

    谢姝也就逗逗她,发觉窈窈居然没脸红,十分可惜。

    窈窈就送她到了城外,在谢姝临走之时,还是往谢姝手里塞了个一小罐东西,说话时候险些咬到舌尖:“你、你若遇到了他,把这个给他。”

    那是王焕与刘夫人力荐的鱼酱,窈窈吃过了,确实很鲜美。

    谢姝笑了:“你果然还是记挂着的。”

    ……

    谢姝走后,上庸内还是行人往来,窈窈却觉出几分寂寥。

    刘夫人观察着窈窈。

    她丈夫王焕也是李缮的老部下,因为他擅沟通官员、深入百姓,后来没怎么跟着李缮东南西北地打天下,而是接管民生。

    上半年,王焕从幽州被调到上庸,因此,刘夫人一直没机会见到窈窈,只听说少夫人性子极好,这回倒是确信了。

    窈窈正望着街肆发呆,刘夫人提议:“少夫人,不若咱们吃点桂圆甜汤?”

    “少夫人,这个糯米艾青团好吃。”

    “这个锅贴饼,烤得这么焦脆,再包大酱熬煮的软烂羊肉,鲜死人!”

    “……”

    窈窈捂着嘴唇,但还是没忍住:“嗝。”

    吃撑了。

    她从没想到,上庸郡有这么多好吃的,刘夫人看她扶着肚子,有点自责,窈窈笑道:“正好,我在上庸多留几日,让孩子也尝尝。”

    刘夫人嘿嘿地笑了笑。

    …

    却说那瓶熬制的鱼酱,由杜鸣交到李缮手里,李缮顿时猜到,窈窈也来到上庸。

    他心头燃起一片火热。

    虽然知道自己抽不出空去,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过去,还是会想,军营离洛阳很远,但离上庸还算近。

    他无声叹口气。

    鱼酱不容易得,王焕之前也献给李缮过,每次一到手,他们一群人就着馒头吃完了。

    正好是吃午饭,李缮把辛植冯近几人叫来:“上庸的鱼酱,我妻送的。”

    这鱼酱可好吃了,之前王焕献给李缮,李缮也分出来,辛植不觉有异,赶紧捧着个大白馒头等着。

    下一刻,李缮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抹在他自己的馒头上,再用勺子上剩下的一点点,抹给辛植、冯近的馒头。

    李缮挥挥手,带着炫耀的口吻:“行了,谢恩吧。”

    辛植、冯近:“……”

    杜鸣没蹭鱼酱,他在一旁吃东西,他早就猜到,将军炫耀都来不及,怎

    么会分少夫人送的东西。

    他抬眼,谢姝的婢子挎着篮子,进入专门分给谢姝住的营帐,他嚼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

    用了个午饭,谢姝继续往南郑去。

    这一次,李缮叫辛植也跟着,加上杜鸣,这是他身边两员大将,既保护谢姝安危,也令南郑明白他对此事的重视。

    李敬籍心内有底,连忙打开外城门,严阵以待,将车队迎了进来。

    谢姝下了车。

    南郑整座郡城不大,四周城墙高耸,内外城墙有别,谢姝仔细观察,辛植和杜鸣也习惯性地扫了一圈,没有伏击弓箭手。

    到这,辛植松口气,虽然李敬籍诚意做得很足,双李都有一定的信任,但兵不厌诈,总得留个心眼。

    李敬籍带着长子李央前来见礼,谢姝就在面前,李央依礼俯首,不敢多看。

    李敬籍略带遗憾:“谢夫人,没能正经地过六礼,是我家疏忽,望谅解。”

    那是因为时间太紧,他把过错往身上揽,谢姝心下有了判断,李家子弟虽不争气,但家教严格,家风尚可。

    她以扇遮面,温和地回:“无妨。”

    李敬籍侧身:“请。”

    内城大门敞开,辛植和杜鸣在前,谢姝在中间,后面是二十四名精兵。

    大门口,南郑持剑的士兵,姿势略有点僵硬,只是掩藏在甲胄之下,不甚明显,杜鸣奇怪地看向他。

    他的动作,让谢姝也留意到这名士兵。

    谢姝脚步微顿。

    这名士兵很眼熟,她记性向来不错,自己一定见过这名士兵,只是奇怪,南郑这么远,她也从来没有来过……

    等等,谢姝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那名士兵,是薛屏的心腹!薛屏的心腹为何会在这里?薛屏不是被贬谪了么?

    还是说,他被贬谪到南郑?他既在南郑做官,会甘愿看着南郑,与李家联姻么?

    她脑海里有过许多的猜想,手抬起,借着错位和袖子的遮掩,暗中拉了下杜鸣的袖子。

    感觉袖子被扯,杜鸣默不作声,他沉下气息,道:“且慢。”

    辛植也停下,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时进入戒备状态。

    李敬籍不解:“杜将军,可是怎么了?”

    杜鸣说:“还有一事,尚未和大将军商议明白,恕我等先离开。”

    辛植挥手:“走。”

    李家士兵们开始后退,李敬籍和李央皆是慌乱,他们不明白是怎么了,出声挽留:“可是什么没商议明白?”

    骤地,那离李敬籍最近的薛屏心腹,抽刀“哧”地一声,刺进李敬籍腹中,血花四溅!

    李敬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软倒在地。

    李央:“爹!”

    薛屏心腹也砍杀了李央,紧接着,内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喊声:“杀!”

    埋伏的南郑士兵们出现,薛屏心腹举刀:“郡守想把我们南郑送给李贼,兄弟们,杀光他们!”

    眨眼间,兵刃交接,铿锵声不断,城楼上,也开始有弓箭手架弓。

    辛植暗骂一声,这南郑里头怎么还有内乱,一边且战且退:“护送谢夫人!”

    谢姝紧紧跟着杜鸣后退。

    还好还没进内城,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退出外城,但追兵被下了死令,要斩草除根。

    很快,谢姝看着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她满鼻腔的血腥味,虽然动作还算镇静,面色已全然发白。

    杜鸣一指将她的脸转过去,道:“别看。”

    身边有人惨叫,是杜鸣又杀了一个追兵,刀掉到了谢姝脚下,她迅速回过神,蹲下。身,拿起那把刀。

    窈窈教过她几招剑法。

    ……

    营帐内,李缮正在同范占先几人讨论,他指着益州东面:“入南郑后,放五千将士,在这守着。谁去守?”

    一名副将出列:“卑职领命。”

    李缮:“好。”

    益州州牧几个儿子鹬蚌相争,李缮和天业帝的看法一致,且让他们争,他们现在更重要的是,消灭彼此。

    “益州那边不必管,我欲调豫州三万兵马,到这边,先把荆州西南打穿……”

    “报!”外头,嘹亮嘶哑的一声,令营帐内众人都皱了皱眉,若无急事,理应令人进来通报。

    李缮立即丢下手中的素色小旗帜,刚走出营帐,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的瞳孔骤地缩紧。

    辛植浑身都是血与尘土,狼狈地被两人架着到了营帐外,军医奔忙,请他躺下,其余众人皆是面色凝肃。

    李缮单膝跪下:“辛植?”

    辛植咳了一口血,回神,濡湿着鲜血的手,骤地拉住李缮袖子:“将军,杜、杜鸣死了!”

    李缮:“什么意思?”

    辛植眼里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喃喃:“他们都死了……”

    军医:“让让!”

    他也只是剩下一口气,不得耽误治疗,李缮避让到一旁,军医将辛植抬到了军医大帐,一路滴滴答答的,落了许多鲜血。

    李缮看向双手,他的袖子上,留有一个血手印。

    范占先赶紧问另外几个幸存的士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鸣和谢夫人……”

    那士兵哭道:“我们进了南郑,突然内城冲出士兵杀了李郡守,我们就往外逃,杜副将给辛副将引开敌人,我们看到,他们被追到峭壁,跳崖了!”

    本来谢姝应该跟着辛植逃的,但是场面混乱,不管哪儿都是危险,杜鸣没来得及把她推给辛植。

    李缮捏住眉棱,看到军医出来,他声音沙哑:“人怎么样?”

    军医:“辛副将身上伤口太多,伤到了几处要害,恐怕是……”

    李缮握住军医的手臂,他觉得,军医的手在颤抖,沉住气,道:“所有药都可以用,保住他的命。”

    军医感觉到李缮的颤抖,他忍住哽咽,道:“是,将军。”

    李缮转过身,神色平静:“冯近,黄潇,你们速领百人,随我去悬崖处看看,林叔,你整顿队伍,随时准备强攻南郑。”

    几人领命。

    “速”字一出,他穿好甲胄,亲兵已经牵来马匹,李缮翻身跨马:“驾!”

    尘埃飞扬,被甩在后面的幕僚,无人敢说话,直到李缮和百余人的身影消失,才有人又惧又惊地说:“将军大怒,如何是好?”

    “如此情况,我也尚且惊怒,又如何能要求将军不怒?”

    “造孽,这到底怎么回事?”

    “范先生,等等还得你劝劝将军。”

    范占先皱眉,道:“我尽量,诸位,先别杵着了,等等要强攻南郑,都备着吧。”

    “是啊。”

    “唉,还以为能少死些人。”

    “……”

    范占先眺望远处南郑城墙的轮廓,李缮向来这般,若暴怒不已,发出火气倒是好事,像这般这么平静……

    他有十分不祥的预感。

    却说李缮策马狂奔,找到那处悬崖,正是那日,他们几人商议过的,要翻过去,突袭南郑的悬崖。

    一路上能看到不少血迹,还有那二十四名精兵的遗体,李缮挪开视线,示意冯近:“把他们尸首收殓起来,抚恤的事,你知道的。”

    冯近:“是。”

    李缮停在悬崖边缘,果真如范占先所说,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他还能在悬崖处,看到马蹄痕迹。

    杜鸣是驾马直接冲下去的,那匹马是好马,不到万不得已,杜鸣不会舍得让它这么死。

    所以他们一起死了。

    李缮想,他不是不能接受杜鸣死,战场上,谁人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只是不能接受,杜鸣最后,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他的疏忽,就和祖父一样,死不瞑目。

    四周众人喊着:“杜副将!”

    “杜副将!谢夫人!”

    声音一层层传出去,越来越弱,根本传不到崖底,也根本看不到生机。

    他们找了多久,李缮就

    在悬崖上看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冯近回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递给李缮:“旁的没找到,只是找到一个带血的手帕。”

    手帕是茜色的,上面绣着精细的兰草,应当是谢姝的。

    李缮骤地回过神。

    对了,还有窈窈的姐姐,她那般喜欢的姐姐……他该如何跟窈窈交代?

    李缮攥紧拳头,道:“走。”

    他没有回去,直接带着人,到了南郑外,大军林立,写着李字的大纛,被风吹出一声又一声撕裂声,战意凛然。

    李缮大军兵临城下,南郑的外城城楼上,李敬籍的尸首被悬挂着,在风中打摆。

    李缮想起他跪在军营外的身影,如今就这么死在这里,尸首被吊着侮辱。

    可笑。

    觉得好笑,他果真哈哈大笑,双目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举起手边的剑,指着南郑城楼,冷声:“薛屏,受死。”

    薛屏一身铠甲,站在城楼上。

    他本是想活捉李缮身边最信任的人,来要挟他,机会错失了,却不可惜,

    他也跟着笑:“李贼,你以为所有人都愿意屈服于你么?错了!我能到这个位置,能杀了李敬籍,自然是城中百姓,无人肯降于你,他们是真丈夫!”

    “是李敬籍这个软蛋一意孤行,他要降于你此等小人,不怪他丢了性命!而你,不过是天业帝的一条狗,也装起威风来了,哈哈,能杀你左膀右臂,快哉!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投降?”

    他还想说什么,李缮自不会听,强攻南郑的策略,他们当时在军营里,商量了三条,这是下策。

    但只要能攻下来,又遑论上策下策,他只要南郑付出代价。

    李缮目光阴恻恻的,挥手。

    “杀!”

    箭矢簌簌,血色渐染天地,城墙上,桐油浇了一桶又一桶,登云梯架上城楼,被推下去,又被架起来……

    薛屏眺望远处,是数不清的李家军。

    激怒了李缮又如何呢?他想,祖母、母亲在南下时,得知他洛水战败,相继急病而去,薛家全毁了。

    谢姝也要背叛他,另嫁他人,那他宁可杀了她,还好,他亲眼看着谢姝和杜鸣跳崖,死得好啊,死得好。

    那他的人生无憾了。

    激烈战斗了两日一夜的城墙上,南郑军兵处于劣势,死的死,伤的伤,“嘭”的一声,伴随着长长的刺耳的吱——

    城门被撞开了,李家军如水涌入内城。

    薛屏拿起剑:“众将士,我先走一步!”遂自刎。

    李家军杀进城中,李缮看着抬到自己面前薛屏的尸首,他凝眸半晌,咬住牙关,沉着脸抬脚。踹飞薛屏尸体。

    尸体被踹飞了好几丈,滚落在地上,无人敢去收拾。

    李缮大步走到街上。

    南郑里外充满肃杀,家家户户藏了起来,不少门户前,还挂着白布,按照南郑的习俗,是一年内家中有人去世。

    按照军令,李家军追杀着逃入城中的残兵,尽量避开百姓。

    李缮转身走出内城,突的听到一阵喧哗,一个半大小孩被押着过来,他不是军兵,却对李缮怒目而视:“呸!李贼!去死吧!”

    被押了下去。

    李缮扯扯唇角,薛屏还真是没说错,是南郑全城人的错。

    至于南郑这些人为何恨他,他不在乎,全天下恨他的人,海了去了,但是,他竟然在这儿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真是如此可笑,可笑!

    他转过身,面色冷静,语气平缓,道:“屠城吧。”

    范占先刚过来,闻言大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他拦住要去报令的士兵,道:“将军,此举不可,三思啊!”

    李缮:“若我非要呢?”

    范占先跪下,重重叩首:“恕臣,死谏!”

    他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磕在浸染了血的地上,李缮闭了闭眼,叫人:“扶先生起来!”

    他大步离开,却没收回成命,范占先满面是血,追在他身后:“将军,请收回命令!”

    李缮步伐一顿:“明日。”

    明日早上,若他还是想屠城,没人能拦得住他。

    ……

    窈窈在上庸留了好几日,实在是王焕和刘夫人太能吃了。

    她倒是能理解,王焕为何这么肥了,他也不是吃山珍海味,就是每日公务之后,研究同样的食物,有什么不一样的吃法。

    他写了一本《三餐自省书录》,既讲食谱,也讲心得,还有改良思路。

    窈窈翻看这本书,食物都变得更香甜了。

    她对刘夫人说:“王大人如此有才华,此书何不大范围刊印?”

    刘夫人赧然:“实在是……囊中羞涩。”

    王焕俸禄不低,也从未搜刮民脂民膏,但是他和刘夫人太能吃了,有时候还得和亲戚朋友借钱吃东西。

    如今有雕版印刷,但是雕刻一面,至少五两银子,更别说纸张和墨的用量,刊印一本书,是意想不到的贵,不如找一些寒门学子来手抄呢,但也要钱。

    王焕和刘夫人能吃,但没钱。

    窈窈闻言,笑道:“我有钱,可否让我找人刊印?”

    刘夫人大喜,王焕致力于把每一种好吃的法子,传向天南海北,可惜创业未半,折在吃的上了。

    她忙笑呵呵道:“夫人不必客气,当然是可以的!等等,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想必他也能高兴得蹦起来!”

    窈窈想,他那么胖,要蹦起来不容易啊……

    她轻敲了下自己脑袋,怎么能这么想,这话倒像是姐姐会说的。

    对了,窈窈扶着腰起身,想和刘夫人说,除了这本书,王焕还写了一本如何分辨食物霉变的书,她觉得也得刊印。

    因为她在并州的时候,就发现很多人喜欢吃绿了、长毛的食物,得改改这陋习。

    正想着,她走出屋子,就听刘夫人大惊:“屠城?这,这是为什么啊!”

    刘夫人的婢子又说:“听说……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掉崖死了,将军震怒,范先生实在没办法,来找大人,看看能不能劝下将军。”

    刘夫人:“好、好,快让阿焕去阻止!”

    她二人正说着,只听“砰”的一声,连忙回过头,窈窈额角落着冷汗。

    刘夫人:“夫人!”

    窈窈方才险些晕了,动静是她扶住门框发出来的,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找回主心骨:“你们刚刚,说什么?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死了?”

    刘夫人不敢答,忙让婢子:“去请大夫!”

    窈窈深深吸一口气,她安抚地摸摸肚子,心里已然明白不是自己听错,她道:“不用了。李缮要屠城?”

    刘夫人知道瞒不住,大叹:“是。”

    窈窈冷静下来,道:“备马。”

    ……

    …

    这一夜,那么漫长,南郑家家户户,都发出低声哭泣,他们听说了,李缮要屠城。

    有人想要求生逃走,但是很快被守着的李家军逮到,扔回城内。

    李缮在军医大帐里,看着辛植。

    军医道:“副将发热了,就看能不能挺过去,若不能……”

    军医不敢说了,因为李缮的脸色黑得可以滴墨汁,他握了握辛植的手掌,低声道:“别死。”

    辛植惨白着脸紧闭眼睛,没有回应。

    李缮离开军医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范占先头上绑着透血的绷带,与一众幕僚,正在门口等他:“将军!”

    李缮略过他们,径直走到帐内。

    他大马金刀,端坐在屋中,一手撑着太阳穴,合上眼眸。

    很累,他多久没睡了?三天,还是四天?但是不困,一闭上眼,他就看到了辛植浑身是血,看到了悬崖边的痕迹。

    也看到了跪在祖父尸体身边,麻木的自己。

    当时他的身边,其实有辛植、杜鸣,大家都是少年模样,辛植几次想开口劝他节哀,但都被杜鸣拦下。

    那一年祖父死得那天,李缮躺在营帐,没有去领口粮。

    因为祖父死了,再没有人能掰半个饼给他,父亲还在因祖父的死奔忙,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连留下祖父的衣物,都做不到。

    杜鸣却掰了半个饼,放在他身边。

    李缮愣了愣,辛植在旁边咽口水:“李哥要是不吃,那,那小的吃啦?”

    这个画面,也逐渐模糊了。

    李缮一手死死按着太阳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说着——如果没有轻信世家,就算李敬籍是诚心联姻,他也不信,那就不会有现在。

    不会让辛植差点送命,让杜鸣……死无全尸。

    李缮的呼吸骤地发重。

    这一夜,也那么短。这么一会儿,天就亮了,晨曦照在城墙上还没干涸的血,整座南郑,陷入深深的压抑之中。

    李缮睁眼,看着阳光,他道:“来人,传令。”

    “屠城!”

    营帐内,范占先顾不得了,冲进来率先跪下:“将军,不可啊!南郑百姓有恨,也是被奸人误导,况且南郑足有五万人口,若屠城了,益州定会派兵围剿我们!”

    李缮嗤嗤笑着,他声音冷淡,道:“先生,杀了这五万人,也不能平我的怒火。”

    范占先从他被恨意蒙蔽的双眼里,看到一丝杀意。

    李缮需要的只是个谋士,而不是管他的人,他再劝下去,李缮真的会对自己动杀心。

    但他也说过,自己会死谏,范占先不怕死,他更怕当年那个抗命闯进上党救民的少年,去屠了一座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低头,叩首:“请将军赐死。”

    李缮挥挥手,让人把范占先拉下去:“范先生累了,让他好好歇息。”

    依然没有收回成命。

    范占先心生绝望。

    李缮转过身,盯着营帐墙壁挂着的弓箭,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来扰我。”

    话音刚落,“哗”的一声,是帘布又被撩起,外头吹来一阵风,李缮侧眸,厉声道:“我说过谁也别……”

    他话语未完,忽的卡在喉咙里。

    他深黑的瞳孔里,映照着扶着腰肢的倩影,窈窈身着一身湖绿孔雀纹云锦大袖襦衫,腰系月白卷云纹蔽膝,腹部凸起来。

    她身后带着一缕暖色的清辉,眼中清澈明亮,面容娇艳,乌发梳成流苏髻,斜插累丝金步摇,初阳照在步摇上,轻轻一闪,亮得李缮不由眯起眼。

    他控制不住脚步,赶紧走近了瞧她,抚摸她微凉的面颊:“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窈窈拿下他抚自己的手。

    直到此时,李缮才发觉他手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他浑身脏兮兮的,三日没洗过身子,口很干,嘴唇皲裂,肚子也饿得不行……

    知觉一点点回到他大脑,他放下手,忽的也想起,谢姝也死了。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看地上,只道:“你怎么过来的?要吃东西么?”

    窈窈缓缓摇头。

    她抬起手,李缮这才发觉,她一只手,拿着一柄素剑。

    窈窈将剑,架在他脖颈上。

    李缮骤地怔住。

    窈窈眉眼柔和,目光闪烁,但是她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微微发颤:“夫君,这把剑,不是惊鸿。”

    “敢问夫君,我还能在你犯浑的时候,给你一剑么?”

    李缮喉咙骤升骤落,他眼圈蓦地通红,微微低头,逼近那铁剑,剑身在他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丝。

    窈窈持剑的手在发抖,但是没有后退。

    李缮:“窈窈,杜鸣死了,辛植重伤,我怎能不恨。”

    窈窈难忍轻哽:“我夫君,是大丈夫,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丈夫,而不是,陷民于水火之中的屠夫。”

    她一字一句,语气如寻常,却更似雷鸣,隆隆劈进了李缮心中。

    这一刻,他终于透过那抹不去的恨,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眼底有如湖泽,水波涌动,鼻头泛红。

    是哭过吗,为他,也为他的鲁莽。

    一刹,李缮心神大动,他不想看到她失望,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就是对一城的人,起了杀心。

    他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头掩面:“来人。”

    士兵进营帐,见窈窈持剑对李缮,大惊失色:“将军!”

    李缮:“撤回屠城。”

    士兵犹豫着看看李缮,又看看窈窈:“这……”

    李缮呵斥:“没听到吗!撤回屠城!”

    士兵连忙应是,低头出去了。

    铛的一声,窈窈一直举着的剑,掉到地上,她盯着李缮喉间细细的血痕,皱了皱眉:“夫君,痛吗?”

    李缮浑身脱力,他的情绪被撕开口子,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面:“我为何要答应联姻!为何!”

    “我说过要带他们建功立业,等天下成为李家的天下,公侯爵位,任由他们挑——可是杜鸣死了!”

    窈窈眼中泪花闪烁,她缓缓朝前走出一步,双手轻抚他的额与发。

    李缮仰着头,一手捶着心口,他看她,嘶哑道:“窈窈,我痛死了。”

    窈窈拂去他面颊上的血痕,炽热的泪水,骤地滚落他的面颊,濡湿了她的指尖。

    那凝聚的坚固的痛恨,终于被发泄出来了,他只有将面庞埋在她手心,才能找回几丝理智。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这样落泪。

    窈窈素白的手,抚着他的脑袋,他重重地握着她的手,生怕松手,自己就会堕入混沌之中。

    她是他在这焰火飞舞的尘世间,唯一的一场甘霖。

    李缮坐在地上,拥着她,直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肩头,他也因为极度的疲惫,意识渐渐消散。

    他忽而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了南郑尸山火海,他虽然屠了城,可是心口的窟窿更大了,怒火吞噬着他的理智,直到他回过头。

    他看到窈窈倒在地上,面色僵硬雪白,手边是一柄铁剑,身边鲜血蜿蜒,流向了被屠的城中。

    那是他的报应。

    “窈窈!”他心中的痛,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致使蓦地睁开眼,方发觉那只是一个梦。

    还好只是梦。

    他心口跳得极快,刚睡醒,大脑都懵着,等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被子,睡前种种,才回到脑中。

    发泄过后,那种压抑不住的恨,恍若隔世,他后来竟然无知无觉地睡在地上。

    想到窈窈,他立刻跳起来,抹了把脸,意料之外,没有一手灰,她还帮他擦了脸。

    李缮赶紧拿起水壶直接朝口中灌,又喊:“来人!”

    王焕进了营帐,他看李缮的模样,没旁的不好,悄悄松口气:“将军。”

    李缮也不好奇王焕为何在此,只问:“我妻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想出去找她。

    王焕擦擦汗,说:“巳时正刻时,少夫人走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现在是正午,窈窈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为何不等他,叫醒他也好啊,他不会生气的……

    他脑中骤地仿若被锤子撞击了一下,耳中一片嗡鸣,谢姝也死了,那是她的姐姐,窈窈怎么可能不悲伤。

    但她还是迢迢而来,劝他莫要犯错,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又问王焕:“她往哪个方向?”

    ……

    窈窈坐在马车上,脸色煞白,她本来以为能安稳回到上庸,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肚子开始疼了。

    她抚着肚子,深深呼吸,又缓缓吐气,新竹陪着窈窈,忽的,新竹看到窈窈的裙子,见红了。

    新竹心急,问外面:“现在到哪了?可有城镇?”

    赶车的仆妇:“没有,这沿路也没个正经城镇,都是村户,回上庸还得半日嘞……”

    新竹:“来不及了,夫人要生了!”

    窈窈回过神,道:“去周边……村户。”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很像你

    …

    最开始听说李缮要屠城的消息,没有太多时间给窈窈思考,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李缮震怒,无人能劝下他。

    她必须阻止他,免得酿成一个不可挽回错误。

    所以她顾不上别的,驾马朝西,王焕和一个会骑马的仆妇带着新竹,四人一同抵达了军营,王焕还在喘息擦汗时,她下马疾走,就看到头上带伤的范占先。

    看到她的一瞬,范占先眼中大亮,又担忧地看了眼她凸起的肚子,窈窈道:“先生莫要担心。李侯在哪?”

    因没有带惊鸿,窈窈到了营帐处,她步伐一顿,抽了李缮的亲信铁剑。

    那亲信大惊,窈窈却已持剑进了营帐。

    日日夜夜盼着的见面,他眼中,又悲又惊又喜,却没想到,会是此情此景。

    铁剑比起惊鸿,很重,压得窈窈手臂酸疼,手在抖,心也在抖。

    最终,李缮收回命令,他像是一把过度绷紧的弯弓,弓弦“噌”的一声断裂,滔天的悲愤如箭,冲破他的胸膛。

    窈窈触碰到了他的悲伤。

    她被他紧紧攥着手,坐到他身边,感受着他无声的依赖。

    她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眼下的乌青,和她不一样,李缮一日里分给睡觉的时间,向来很少,但他从没有这么狼狈。

    她想,他得好好休息。

    她轻柔地抚着他的鬓发,轻按他的太阳穴,范占先说了,李缮四日不曾合眼,此时定是头疼的,只是所有知觉都麻木了。

    直到李缮的呼吸变得平稳,她侧身,凝视着她的丈夫。

    冷静下来,她才发觉,在阻拦他之前,她没有想过会有失败的可能,明明以前很多次的劝说,她都没有底。

    只有这一次,她一往无前,很神奇的感觉,因为,是他亲手把“利器”交到她手上,否则,她不一定敢拔剑冲进来。

    她被坚定地信任着。

    只是解决了大事,她一直不敢细想的事,就涌回了脑里。

    谢姝……也死了。

    那个一边欺负她,一边在任何人包括母亲面前,替她撑腰的姐姐,那个本来打算活得热烈、出彩,不甘一辈子当个“弃妇”的女子。

    窈窈不管是什么,都慢慢来,感知情绪也是。所以,经过一日的发酵,情绪是缓慢的涨潮,一波波推起海平面,直到淹没她的口鼻。

    姐姐,姐姐……

    窈窈不想相信谢姝就这么死了,可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

    她捂着肚子,知道自己不好再待在军营,得赶紧回上庸。

    所幸,范占先和王焕早已替她准备了马车。

    坐在摇晃的马车内,才走了半个时辰,窈窈感觉到身上一直在冒冷汗,肚子也越来越疼。

    而后,就是方才那一幕,新竹问了赶车的仆妇,外面只有村庄。

    马车停在了泥土道上,道两旁,大片的土地上,村民弯腰打理土地,土地因战乱荒废了半年,他们本是佃农,但听说城里的老爷换了一批,还没收土地,就想来试试运气,种点东西果腹。

    如今错过早稻的种植季节,他们不敢插中稻,便弄了些菜籽种。

    见到一辆绸顶漆木马车停下,农民生怕是豪强收地,连忙跑了。

    新竹下马车,见是这情况,又气又急,狠狠跺了跺脚,发觉窈窈要下马车,新竹和仆妇连忙来扶。

    仆妇是刘夫人身旁得力的,对新竹说:“你守着夫人,我去村里找人。”

    说着弯起裤脚,涉着杂草泥土,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有些人家听到声响,赶紧闭门不出,倒是有一户农妇,发觉此人是大家族的婆子,应当不缺钱。

    她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几个孙儿,主动搭话:“你们怎么回事?”

    仆妇往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我家夫人要生了,可否帮忙,多少钱我们都能出!”

    这农妇姓杨,杨氏“啊”了声:“要生了,怎么还乱跑呢?”赶紧收下碎银,“来我这儿吧!二剩,你快去村口找聋子婆,让她来接生!”

    杨氏的大孙子头发扎着双丫,一身破破漏漏的,光着脚板去叫聋子婆了。

    杨氏跟着仆妇往回走,她还想打探点什么,奈何仆妇嘴严,她拢共才知道,这位大家族的夫人,是出门走亲戚,不想才八个半月,就要生了。

    杨氏:“这不足月,多危险……”

    话音刚落,她看着那捂着腹部的夫人,张圆了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呆住了——乖乖,这辈子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子!

    窈窈被新竹扶着,走了两步,但她越来越疼,双脚快不能出力。

    新竹一人扶着两人,几乎快被压倒了。

    突的,远处交通道路上,传来一阵嘚嘚马蹄,杨氏听到马蹄,整个人一唬,转身就要跑,这年头,能骑马的都是军爷,军爷都是要他们的命的,给多少钱她都不要了!

    无法,仆妇只能抓住她:“好大婶,行行好,你做好事做到底。”

    杨氏惊惶之际,眨眼间,那高头大马就到了跟前,从马背上翻下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命丧这儿,男子先是去扶住怀孕的女子,旋即一个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婢子和他说了什么,他朝杨氏看来。

    他那浓眉墨目,似乎一片滚滚黑云,几乎就压在天地之间,重压令杨氏甚至不敢直视他,不敢看清他的容貌。

    然而下一刻,男子朝她走来,低声沉重道:“我无意惊吓你,我妻要临盆了,请求你帮这一回。大恩,某必不会忘。”

    ……

    窈窈靠在李缮怀里,他小心地抱着她,脚步又大又快,但也很稳,他抿着唇,目光时不时看向她。

    窈窈一手抓着李缮的衣襟,轻轻吸着气。

    杨氏跑得很快,二剩已经带着聋子婆等在门口,杨氏哆嗦着手,打开大门,一边叫自己孙子:“快去烧热水!”

    李缮抱着窈窈进了农户家,在杨氏的引导下,到了卧房,小门小户,房间里塞了缺角的木床,锅碗瓢盆也在一旁,二剩钻进来拿走个锅,出去烧水。

    床上,杨氏的东西有些破旧,新竹怕不够干净,脱下她的外衣垫在上面,仆妇也把自己一件干净外衣留在屋内,以供孩子用。

    李缮这才小心翼翼把窈窈放下。

    这一段距离,平日他抱着窈窈走几十遍,都不会喘的,可此时,他呼吸剧烈起伏着。

    窈窈紧紧皱着眉头。

    聋子婆进屋,她虽也怕李缮,但她是接生婆,便挥挥手:“且出去吧!”

    李缮最后再看了眼窈窈,又对新竹点点头,便自己到了院子,小孩儿二剩不会砍柴,正用枯草点火,火才点起来,就被风吹灭,闹得小孩脸上灰扑扑的。

    李缮拿起斧头,摆正了木柴,“嘭”的一声砍下木柴。

    “啊!”屋内,窈窈痛叫了一声。

    转瞬间,李缮脚步生风,到了门口,他几乎就想进去了,隔着一扇门,屋内聋子婆道:“几个月?啊?八个月是吧?八个月啊!八个月,难活!”

    李缮死死握着斧头柄,他双目酸涩,回过头去,手臂鼓起一道道青筋,迅速砍柴生火,杨氏和仆妇刚从村口打了水,李缮提走水,浇进锅里。

    火已经烧起来了,李缮又提桶奔到了村口的老井打水。

    杨氏和仆妇两人倒是没有能插手的地方,不由面面相觑。

    不过须臾,一盆盆热水,接进了屋内,窈窈嘴里咬着一方手帕,深吸一口气。

    聋子婆:“没错没错,咦,你这妮儿力气蛮大的哩……用力!”

    新竹守在窈窈身边,双手紧紧交握。

    聋子婆:“用力!”

    窈窈随着她的节奏,用力。

    聋子婆:“生了,是个男娃儿!”

    新

    竹:“生了?”

    窈窈也睁开眼睛,她还有点迷茫,本来以为要生很久,但是居然这么快……

    只是下一刻,聋子婆又道:“这孩子……不哭啊。”

    窈窈扬起脑袋,只看聋子婆手里抱着小猫似的、红通通的小孩子,她正拍着孩子,满脸无奈:“不哭的话,是死婴啊。”

    新竹捂住嘴,窈窈眼前几乎一黑。

    聋子婆耳朵不好使,说话声也很大,屋外,才提水回来的李缮,听进了耳中。

    他呼吸窒住,抹掉额上脖子的汗,又脱掉沾尘的外衣,用水狠狠搓了下手,突的就朝房间走。

    守在门外的仆妇:“将军!”

    李缮没管她,径直进了屋内,只看窈窈面容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聋子婆正拍着小孩的后背,但小孩一动不动。

    李缮上前,在聋子婆还不知所以然时,他用干净的外衣包住孩子,拇指顺着小孩的胸口往下一顶。

    “咳!”小孩呛了口羊水,“哇啊啊啊!”

    婴孩嘹亮的哭声,响彻了屋内。

    窈窈这才渐渐的,觉得还了魂,而李缮此时,也抱着孩子,突的蹲在地上。

    方才的一切镇静举措,全是他使了狠劲,压住自己的慌乱,此时慌乱反扑,令他眼前发昏,闭着眼睛,重重喘着气。

    聋子婆:“我接生这么多孩子,就没遇到这样的,哎哟,不过没事就好了!”

    李缮一手撑着地面起身,他抱着小孩,走到窈窈身旁坐下,给她看小孩。

    他用手背擦去她额角的汗水,一边说:“窈窈,这是我们的孩子,很像你。”

    窈窈看着她,心中一软,将他抱过来,他还在哭,小小一个,脸蛋也红红的,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她像她的。

    但李缮眼底星熠闪烁,窈窈也没反驳,缓缓“嗯”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和怀孕后骑马锻炼、孩子又生得快有关,她并不是很累。

    小孩吃过奶,李缮将小孩递给新竹,杨氏也整理出自己干净的衣裳,李缮帮窈窈擦好身子,又一件件帮窈窈穿好,以防她着凉。

    屋外,杨氏和聋子婆偷偷瞧着,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情况啊,男人也能为女人这么做的么?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为了千万家

    杨氏和聋子婆眼见这贵人们没有呆很久,男子就替他妻裹好衣裳,他抱起她,离开小小的农户家。

    一路上,男子眉眼沉沉,沉默不语,但一直盯着自己怀里的女子,好像她皱一下眉,他就必定劳师动众,四处找寻解决的办法。

    索性那女子不是个造作性子,倒还对他温温一笑,安抚了他。

    女子身边的婢子,又对杨氏道了声谢。

    杨氏摆摆手:“客气啥,我也收了你们钱的。”

    不一会儿,男子骑马护在车厢旁侧,马车车轮骨碌骨碌,往上庸郡的方向去了。

    及至此,杨氏和聋子婆才大喘气,其实,能帮一个女子顺利生产,她和聋子婆都既庆幸,又高兴,到底是两条人命呐。

    杨氏道:“神奇得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家,原来这些世家大族,对媳妇这么好?还说‘大恩不会忘’,哎哟,我这辈子没被人谢过。”

    聋子婆:“你可别世家贴金了,咱村里都没几个男的能这么为媳妇做事,那世家子弟也是男的,男的哪有可能嘛!”

    她声音响,本来闭门塞户的村民,得知人走了,都纷纷冒头。

    聋子婆:“对了,‘大恩’又是什么?”

    杨氏心内火热起来:“唉,我也不知道,但那男人说话,给人感觉挺可信的,那女郎也美得和仙女儿似的,你说会不会给我五两……不,二两银子啊?”

    杨氏说到一半,村民们早就陆续出来了,便有人笑她:“他们说报恩,你就信啊?”

    “就是,又不是李家军,说不抢我们的东西就真的不抢。”

    “还想着钱呢,劝你们快点跑好了,回头指不定要没命!”

    “……”

    对于这种一辈子没走出过这个村落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突然有个貌美女郎在此地生下孩子,说不定是祸事。

    杨氏心里突的也不确信了,也是,她哪里能肯定,自己遇到的就是福运,非祸事?

    越想越怕,当晚她看着自己三个孙儿,又想起被萧太尉强征走的、死在战场上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也都各有因由散了,她只觉自己命苦,哭了后半宿。

    第二日一早,她想拖家带口去避祸,刚把几个半大小孩薅起来,走出破烂的家门口,就看又有一队军爷来了。

    杨氏大惊,为首那位胖胖的官员,却下了马,对她躬身长揖,道:“这位夫人贵姓?”

    杨氏:“丫、杨,姓杨。”

    王焕笑眯眯给出官印,道:“我是上庸郡守王焕,昨日劳驾杨夫人,我主公与少夫人方才安然无恙,喜得麟子,便想问杨夫人,有何所需?”

    王焕一段话,炸得杨氏呆怔在原地:“啊?”

    王焕就把话重复一遍,杨氏发晕了,能被上庸郡郡守称主公者,是哪位,该不会是李、李缮吧?

    那个大名鼎鼎的素袍将军?那打赢了胜仗,但没有烧杀抢劫的李家军的统帅?

    真的还是假的?若是假的,她有什么值得骗的,但要是真的……

    她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脑子里只有昨天的话:“二、二二……”

    王焕:“二百两银子?没问题!”

    杨氏:“……”

    王焕又看看杨氏的屋舍,道:“若想迁居,可进上庸,若不想,我等会替夫人修造好房子。”

    杨氏的大孙儿二剩机灵,立时道:“迁居!奶奶,咱们迁居!”

    而得了同等好处的,还有聋子婆。

    村中多少人围观着他们,又暗恨当时自己没理路上求助的人,叫杨氏和聋子婆捡走天大的便宜。

    艳羡嫉妒的目光,让杨氏和聋子婆飘飘欲仙,走路都快走不成直线,她们看到了好日子在朝自己招手,又感动,真真是做好事,有好报啊!

    杨氏双手合十,朝着天际一拜:“定是那仙女儿给咱带来了好日子!”

    ……

    且说当日,窈窈回到上庸。

    李缮早就让人快马报信去,刘夫人备好坐月子所需的物什,又重金聘请信得过的奶娘,万事俱备,就是这儿离洛阳还有三日路程,不好奔波,就让窈窈先在上庸好好歇息。

    天渐渐黑了,李缮又让人送信洛阳,一点点事吩咐下去,临了,他身边的亲兵委婉道:“将军,可要回去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

    他离开了快六个时辰,是得回去了,南郑刚打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回眸,看向灯下的女子。

    窈窈已经简单擦洗过,发髻梳好,又换了身更舒适的云绸短袄,她美目柔和,唇红齿白,双颊有些丰盈的血色。

    刘夫人拿了桂圆猪蹄汤给她吃,她喝了两口,对着刘夫人摇摇头,实在有些油腻,吃不下了。

    她抬眸,就和李缮对上目光,目中流光一顿。

    刘夫人性子圆滑,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但孩子骤然早产,这夫妻估计有话要说,便端着汤水走了。

    李缮缓步走到床边,他深深望着窈窈,喉头发堵,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

    从再次见面到现在,他们还没能好好说过话,他没能问过她的心情,一场场意外的冲击,让他没有半刻能够停下来温情,好好瞧瞧她。

    须臾,他方要开口,一旁睡篮里的孩子,突的“呜呜哇哇”地哭了出来。

    李缮手忙脚乱抱起来,试着哄他。

    八个月的小孩太小了,甚至没比他的手掌大多少,他小心翼翼到呼吸滞涩。

    见孩子哭得狠,窈窈道:“夫君,我来吧。”

    李缮方才把孩子递给她,窈窈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李缮发现,她也不是很熟练,他本应该留下来,和她一起变得熟练的。

    但是他得回去了。

    小孩哭声渐小,窈窈看向李缮,她微微垂眸,声音低了些许:“夫君……”

    李缮俯身,听她要说什么。

    窈窈道:“请回去吧。”

    李缮缓缓攥紧拳头。

    窈窈轻笑,道:“为了千万家,莫要耽搁。”

    李缮重重闭眼,是了,他也有这么情长的一天,而她比自己,冷静太多了。

    为了

    千万家,那,他们的小家呢。

    他心口沉得像是压了千斤的金鼎,纵是自己拥有能拔山之力,也抬不起它分毫。

    他微微张手,想抱一下日思夜想的人儿,但他从几天前到现在,还没有洗过澡,遑论换洗衣服,浑身都脏。

    他收了手,眼底如幽深的潭水,道:“……我走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桃花源

    …

    听说窈窈孩子生在上庸,洛阳大惊,李望用三日时间,处理好许多事务,旁的交给心腹,又与钱夫人、卢夫人和郑嬷嬷等人到了上庸。

    窈窈原来住在上庸的驿站,刘夫人三请她进郡守府,她也考虑到驿站要承接官员旅客,不好久留,便搬到上庸郡守府王府。

    王府改自上任郡守府,拆了一半,留下一半居住,面积不算大,但光是大小厨房,就有五六个。

    钱夫人和卢夫人进后宅,郑嬷嬷跟在她们身后,钱夫人被来来去去的厨娘吓到,卢夫观察格局,虽然改动多,没失火的风险,主人家很是细心。

    窈窈住的独院非常敞亮,院前栽着几株月季,因刚过了中秋,枝头没什么花,打着好几个祈福结。

    二位夫人进来时,窈窈正在看奶娘如何给孩子打奶嗝,得到通报,她还想出去相迎,钱夫人已经进了门:“就知道你会相迎,特地到了跟前,才让人说的。”

    卢夫人和郑嬷嬷也赶紧看窈窈。

    窈窈头发简单地梳成一股,放在耳后,想是为了月子时候轻省点,鬓发没有旁的妆饰,但眉眼清澈明媚,肌理雪白,娇艳动人,和往常无异。

    卢夫人扶住窈窈,问:“怎么不在床上?”

    窈窈笑了笑,道:“躺了几日了,没意思,身子也好了许多,便下来走走。”

    又忙招呼奶娘,把孩子抱来。

    小孩刚出生时,许是不足月,一直闭着眼,刚好今天睁眼,他眼型随了窈窈,将养了几日,皮肤退红透出白嫩,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瞧,十分可爱。

    钱夫人心软:“这眼睛葡萄似的,还好生得像窈窈!名字取了吗?”

    窈窈:“还没有。”

    钱夫人:“你夫君最喜欢取名的,居然会忙到没空取名。”

    窈窈微微一愣,眼前浮现了那日,李缮抿着唇,垂手离开屋中的背影,天光勾出了他宽肩窄腰,几分落寞。

    压下心底的情绪,她转而低头一笑,道:“我和夫君都等着长辈们定夺。”

    钱夫人:“大名的事,当然是交给你们自己,你夫君是要打仗,不然他铁定取名。”

    卢夫人玩着小孩儿的小手,也同意让窈窈自己取名。

    钱夫人:“当然,先取小名叫着。”

    小孩吐了个泡泡破了,窈窈用手帕替他擦掉口水,问:“母亲觉得如何?”

    钱夫人:“好村?毕竟是托村里人的好意,才安然生下的嘛。”

    窈窈:“……”

    卢夫人:“太土了!”

    钱夫人“嗐”了声:“卿家这就不懂了吧,他早了一个半月出来的,肯定要起一个土名字压一下。”

    卢夫人被说服了,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也不能这么土。”

    钱夫人:“那就狗剩?”

    卢夫人决定拿回取名权,道:“灵奴。《湘君》有言,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此‘灵’极好。”

    钱夫人:“什么?”

    窈窈小声对钱夫人说:“灵活的灵。”

    钱夫人:“不好,这个听起来压不住人。”

    但看两位长辈为一个小名,隐有争锋,窈窈看向小孩,道:“不若咱们挨个唤他,他应了哪个就叫哪个。”

    钱夫人:“这个好,狗剩?”

    小孩眨眨眼,他眼眸十分清凌,不太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窈窈和卢夫人松口气,卢夫人赶紧唤他:“灵奴?”

    小孩“哇哇”了两声,窈窈更放心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得挑个好听的选。

    钱夫人败选,也没气馁,想起外堂李望等着呢,就叫奶娘抱着孩子,自己也跟过去,先把孙儿给李望看看。

    窈窈觉出些许疲累,坐回床上,卢夫人给她拉被子,脑海里还想着灵奴,意犹未尽:“其实灵奴的眉眼,还有点像姝儿呢。”

    郑嬷嬷也笑:“是啊,外甥是会肖舅舅姨母。”

    卢夫人:“正是!姝儿真是,去了那么久,也不给我信。”

    窈窈蜷起手指握拳,她不忍打搅了母亲的心情,不过,她也知道,母亲不会想从旁人那边,听到这个消息。

    她侧了侧眸,低声说:“母亲,姐姐她……”

    卢夫人等了会儿,没听到窈窈的话,她唇角的笑意,缓缓耷拉下来,郑嬷嬷正在整理着小孩衣服,也停下。

    窈窈:“给姐姐……立个衣冠冢吧。”

    卢夫人骤地愣住,坐到了床沿,听着窈窈慢慢说了谢姝去世的事。

    许久,卢夫人抬起朦胧的眼,就看窈窈低垂脖颈,抹着自己面颊。

    卢夫人抱住她,二人垂泪,郑嬷嬷也擦擦泪,劝道:“少夫人,莫要哭,坐月子呢,等等哭坏了眼睛。”

    卢夫人回过神,给窈窈擦泪:“对,不要哭了,你姐姐,也不会想让你伤到眼睛的。”

    窈窈眼圈水润,鼻头微红,她“嗯”了声,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只是眼尾的泪珠,还是滑落了。

    看得卢夫人和郑嬷嬷的心都要碎了。

    许久,窈窈收拢好情绪,她让新竹拿来一方手帕,给卢夫人瞧,那是一方茜色绣兰草的手帕,是谢姝的女红。

    窈窈:“李侯的部曲发现的。”

    卢夫人忍着没大哭,她想起谢姝小的时候的好动,少年时候的任性,再到后来落了胎,与她北上……

    最鲜活的时候,不是在各种宴会行走的身影,而是在顾楼,相伴自己身侧,不为婚嫁拘束的女儿。

    当日谢姝联合钱夫人打压自己,卢夫人不是没怪过她,但是窈窈处理得很好,她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可最后的最后,与女儿的谈话,还是她在叮咛自己,不要给窈窈带来麻烦,何尝不是盼着卢夫人过得通透呢。

    卢夫人死死握着手帕,突的,她呼吸顿住。

    窈窈:“母亲,怎么了?”

    卢夫人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认出了,这是谢姝很久以前北上,丢在路上的手帕,听说杜鸣也跳崖而亡,加之当时杜鸣护送她们……

    她明白了什么,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另一边,李望抱着孙儿,心里最大的感慨,就是还好灵奴和李缮生得不是很像。

    他实在是怕了小时候的李缮,那是三天不打上房掀瓦的魔童,只有他祖父能稍微管得住他,即使如此,也给李望和钱夫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李望:“灵奴应该是好孩子。”

    钱夫人心照不宣:“我也觉得。”

    将孩子交给奶母,李望又对钱夫人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别惊讶,王焕说,大谢和杜鸣坠崖而亡。”

    钱夫人难以置信:“这是假的吧?”

    李望轻拍她肩膀:“逝者已逝,儿媳应当会和卿家母说这件事,你莫要常提。”

    向来活泼的钱夫人,沉默许久,末了重重叹气:“这都什么事啊。”

    ……

    且说,李缮特地拨了部分部曲,在南郑外的峭壁持续找寻杜鸣和谢姝的痕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日营帐中的议题散了后,李缮留下范占先,主动问:“先生头上伤口,可还好?  ”

    范占先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拱手作揖道:“劳将军挂怀,不碍事的。”

    范占先明白,李缮这话,是终结屠城那件事二人产生的龃龉。

    只是,他以为以李缮的性子,会避而不谈,他也习惯了,就李缮的身份和脾气而言,不谈也没什么,他是谋士,阅人无数,世上性子更怪谲的多得是,李缮这点脾气真不算什么。

    结果意料之外,李缮主动说了。

    范占先暗想,这应当是少夫人给他带来的改变,万幸的是,最后没有屠城,

    正说着,外头亲兵来报:“南郑来报,辛副将醒了!”

    辛植浑身是伤,不好走动,就留在南郑养伤,昏迷半个月了,终于撑下来,睁开了眼睛。

    李缮骑马回到营帐,拉了个小胡床,坐在辛植旁边。

    辛植勉力一笑:“将军……”

    李缮道:“你知道么,我小孩儿出世了,唤灵奴。”

    辛植笑了:“恭、恭喜将军。”

    李缮也从鼻间一下又一下地呼出气息,笑了几声。

    新生总能让阴霾下多出一道光,营帐外,风渐渐转冷,吹得煌煌火光闪烁不定,一灯灭,却又一灯燃起。

    ……

    灵奴满月宴是在上庸郡办的。

    在如云宾客之中,窈窈又见到了杨氏和聋子婆,她们二人选择来上庸郡定居,依王焕的安排,孩子不管男女,都进了私塾读书,将来造化便不同了。

    再见窈窈,杨氏和聋子婆非常拘谨,二人合送了一套婴孩袜子和肚兜。

    杨氏一直说:“我是前几日才知道我也能来满月宴,要是早点,我指定能做更多。”

    见她紧张,窈窈朝她笑了笑:“多谢婶子。”

    杨氏一愣,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居然红了。

    便也是这天,前方传来战报,李缮没有按原来的计划,等益州内斗过后再插手益州,而是南下,直取益州。

    这一招险在,若后秦天业帝出手,斩断李家军补给是很容易的,再者益州本来在内斗,因为李缮的进攻,又团结成铁板,让拿下这处天险之地难上加难。

    不过李缮重在“速”,短短一个月,没有给天业帝和益州太多时间,直接打穿了益州,差点就拿下宁州。

    李望直道:“小子如此大胆。”

    这么敢用兵,也只有李缮了,及至今日,他这柄利刃,楔进萧太尉西南侧,不必再和萧太尉隔江而望,战况一边倒。

    灵奴的手脚也肉乎乎的,和莲藕节似的,窈窈伸出一根手指,他就能用力抓住不松开,发出咯咯笑声。

    窈窈逗着他玩,见左右无人,她轻笑着道:“灵奴,你爹真厉害呀。”

    ……

    拿下益州,李缮东去攻打荆州,萧太尉也调兵布排,进入频繁的热战阶段,有来有回,渐渐的,战线往东边推。

    一个月后,一个意外来客,让李缮眯起眼睛——谢兆之以使节的名义,前来拜访,在这之前,李缮因拒绝和谈,扣押了两次后秦来使。

    如今后秦实在无法,只好派出谢兆之来。

    李缮看着自己的“岳丈”,谢兆之是传统的世家文人形象,比之当年李缮娶妻时候,谢兆之眉间隆起了“川”字,鬓发也多了几缕白发。

    李缮倏地笑了:“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兆之也望着李缮,年轻的男子目似猛虎,雄姿英发,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势,却沉稳得可怕。

    如今回首,谢兆之也明白,当初李缮在洛阳做出乱花迷眼的样子,是为了麻痹朝廷,再利用婚姻,争取将家眷带出洛阳。

    但当时,着实没人想到,区区寒门子弟,有如此耐心和沟壑,大亓王朝这棵树腐朽太久了,就是寒门得势,只要依附在这棵树上,也会瞬间腐朽。

    偏生,李缮从未依附在任何树上,他自己种得一棵树,勃勃生长。

    而后,谢兆之为了保齐族人,一步步走向辅佐天业帝登基的路,如果不是李缮,他其实已经成功了,这一点,谢兆之无有埋怨,只是失之他命。

    今日谢兆之作为使者前来,也是因为窈窈的婚事。

    这回,他再无轻视之心,郑重地给李缮一揖,道:“李将军,我承蒙陛下信任,前来与将军相商。”

    李缮面上笑意渐收。

    谢兆之提出的还是南北各归李、萧管,又实实在在和李缮提出好处,尤其是天业帝当年深耕江南,手上水师精锐多,李家军非要打,只会两败俱伤,何况萧家民心所向,打下来也不好治理。

    这都是表面理由,谢兆之没说的是,后秦几次和谈的根本原因,是缺钱。

    他们短时间内丢失太多土地,各世家进新都江州,又忙着兼并土地和敛财,真用到战事粮草上,就捉襟见肘了。

    何况北方胡人见大亓灭国,也不提朝贡的事,令资费一减再减。

    谈完那些大义,谢兆之见李缮不为所动,便道:“谢李两家联姻,所图结好,若是李将军应下划分南北,于这桩婚事,也还美谈……”

    却不曾想,这话叫李缮冷笑:“美谈?我与我妻有今日,关你什么事?”

    谢兆之愣了愣。

    李缮又道:“来人。”

    谢兆之:“李缮,你要做什么?”

    李缮指着外头,却用客气的语气道:“烦请岳丈大人,滚出去。”

    亲兵把谢兆之拉下去,一旁,副将冯近有点犹豫:“将军,来日少夫人知道了……”

    李缮:“无妨,少夫人都不待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计划不变,攻城!”

    这回打的是荆州武陵郡,他倒是好心,没扣着谢兆之,放回去给天业帝带话。

    没几日,谢兆之写了篇檄文,痛骂李缮,又给窈窈除名谢家姓氏,文采确实斐然,李缮看完后,沉着脸将纸张撕了:“压下,别传出去。”

    他不想让这种无所谓的事,让窈窈心烦意乱,要给窈窈的,得是有用的讯息。

    …

    三个月内,窈窈收到了李缮十一封信。

    他也不拘篇幅,只要有空,就抽张纸,把当日发生的事儿写了,让人送来上庸,里面就包括辛植逐渐好转的消息。

    窈窈真心为辛植高兴。

    而这段时日,李缮打下武陵郡,又因为入冬,北方江面结冰,李望配合李缮,指挥士兵南下,萧家军失去水利天险,而李缮的大军一路朝东,直取伪都江州。

    胜利在即,灵奴也三个多月大了,身体还算强健,不怎么折腾人,每次握着小拳头,那股力道十足了。

    窈窈本该带着孩子,先回洛阳,公爹李望因为公务事宜,早就回去了,钱夫人和卢夫人一直陪着窈窈。

    正备着回去的事宜,就出了点意外,这日钱夫人忧心忡忡的,还没等窈窈问,她就全倒豆子般,同窈窈说了出来:“我就说吧,果然太顺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接到你公爹的信,你夫君在战场上受伤了。”

    窈窈眉头轻蹙,突的想起,李缮那一后背的伤。

    他擅长速战,代价自然是后背防御不会那么严密,有时候宁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问钱夫人:“可严重吗?”

    钱夫人:“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嘴他现在在武陵郡养伤,应当不严重,”她似乎也才想起,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会让窈窈担心,又说:“不过既然上战场,受伤也是常事。”

    说着,钱夫人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也就不太担心了。

    窈窈算了下日子,从李缮受伤,到现在五六日,武陵郡也不是军营。

    她心内有了底,起身对钱夫人屈膝,道:“母亲,灵奴可能要交由母亲,带回洛阳。”

    ……

    武陵郡。

    李缮这次是被流矢刺穿了大腿,导致行动不便,他觉得不碍事,以前遇到比这凶险的伤多了去,他还能继续打。

    但一大堆副将幕僚,都求他先停歇几日,怕伤酿大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和现在战局有关。

    萧家各个将领都十分惧怕李缮,有时候看到李缮带了军兵,他们宁愿死守也不肯出城攻打。

    所以,让李缮避几日,等他们放松,他再回来,才好消磨他们的精神。

    李缮虽然知道有道理,但让他避开战场,他还是不爽。

    是范占先说:“将军若坚持骑马,来日伤口溃烂生疮,恐怕会十分难看。”

    顿时,李缮就没半点脾气了,大腿处留难看的疤痕,他不介怀,但他的身体不是他一人在看的。

    于是这几日,他坐卧养伤,将战役

    分配给林叔、冯近等将领去打,有条不紊地推下去。

    听说武陵有奇山奇石与奇泉,自底下生热,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谓之沐汤,浸泡伤口,能让伤势好得更快,李缮就去了武陵。

    这日他掐指一算,也有七日了,伤口已经好了八九分。

    坐在案前,李缮拿着一枚花笺,放在灯下,反复瞧着,幽深的目光里,被花笺蚀出了一个淡淡的晕影。

    他想起那天,窈窈叫自己走的语调,又平稳又冷淡。

    他没有和窈窈说自己受伤,就算说了受伤,又想怎么样,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得和她撒娇似的。

    李缮收起花笺,他起身抻平衣裳褶皱,叫人:“来人,备好逐日。”

    逐日踩着马蹄,喷了喷鼻息,李缮翻身上马,朦胧月色下,他骑着马出了武陵。

    他记得,前朝有诗人一篇《桃花源记》,让武陵郡充满神秘的色调,到了本朝,还有人宣称在武陵找到了“桃花源”,虽然最后证明是哗众取宠。

    他今夜起了心思,想探索一下,这武陵到底有没有桃花源。

    沿着山道,李缮走走停停,才走了小片刻,天色变了,要下雨了。

    北方的冬天就像要把人风干成冰棍,南方的冬天也不逊色,它不下雪,就下冻雨,又冷又湿。

    李缮不怕冷,但没想淋成落汤鸡,而刚刚是即兴出门,什么雨具也没带。

    他催着逐日,快步走到了官道上。

    武陵官道窄小,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路,李缮轻轻拉了拉缰绳,对着车道:“劳驾。”

    车慢慢停下,车窗“吱”的一声被推开,车内人探出脑袋看向他,车内的灯火描摹出她的下颌的线条,温软又美好。

    李缮攥住缰绳,因为太用力,手上浮起青筋,他缓缓睁大眼睛。

    窈窈弯起眉眼,声音轻软:“夫君?”

    李缮下马,把逐日丢给身后的手下,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打开马车门,跨进了马车内,那一刻,他才相信了眼前画面似的,忽的笑了:“桃花源。”

    窈窈:“?”

    李缮挤进车内坐下,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受伤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天下太平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窈窈歪歪脑袋,仔细看起他。

    马车晃了一下,车轮重新转动,朦胧的灯盏光泽落在李缮面上,光晕摇曳,他眼底的情绪,一时明灭不定,难以琢磨。

    窈窈索性也不琢磨了,道:“伤在哪了?”

    李缮:“一点小伤。”

    车内静默一瞬,四方形的空间里,他呼吸有点沉,像是粗粗的砂砾在纸上摩擦着。

    窈窈又奇怪地斜觑了李缮一眼,这不太像他,之前他也曾拿一点伤,来叫人通报自己,还让人强调不严重,现在好像变……规矩了,规矩?

    见她不说话,李缮又道:“你怎么来了,你当日不是赶我走么。”

    窈窈:“……”

    她微微一笑,说:“那,我回去了。”

    说回去便回去,她俯身越过他,想对外面赶车的车夫说一声,李缮忽的一手环住她的腰,把人带回来。

    她不防,跌坐回到他身上,车灯掉到地板灭了,没有光,他们却近了,她才看清李缮眼底的闪烁,他盯着她,问:“你现在就回去?那你来做什么?”

    窈窈一手抵在他心口,手缓缓朝上,摸了下李缮略有些消瘦的面颊,她语气轻缓,诚实地说:“来看你。”

    她指腹下感受到,李缮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紧:“为什么来看我?”

    窈窈道:“因为你受伤了。”

    李缮:“……”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语气却还是沉沉的:“都说了,是一点小伤。”

    窈窈摸摸他鬓发,笑道:“不论大伤小伤,我都会来见你。”

    因为她担心他。

    她话音刚落,李缮握着她腰肢的手指,蓦地收紧,他眼底眼珠来回轻扫,好像要把她此刻面容任何的神情,都纳入眼底。

    他将脑袋埋进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谢窈窈,我又活过来了。”

    窈窈一愣:“嗯?”

    下一刻,李缮话锋一转,双目瞠着,咬牙切齿:“你不是赶我走么?你不是叫我为了千万家赶紧走!”

    短短几句话里,他分明有火气,却还是紧紧揽着她,窈窈先是一愣,回过神的时候,笑声已经轻溢出唇角。

    李缮更生气了:“你怎么还好意思笑?”

    窈窈忍下,小声解释:“我以为你不介怀……”

    给她的那么多信里,他半句不提这件事,和往常无异,她还以为那天是自己多虑,原来是等今天呢。

    李缮冷笑:“当然是因为我更喜欢当面翻旧账!更解恨!”

    窈窈再掩不住笑意。

    李缮用大腿来回撑起窈窈,可了劲晃着她:“怎么可能不介怀,你赶我走?你赶我走!气煞人也!”

    窈窈脚尖够不到地,头晕脑胀的,赶紧抱住他的脖颈,求饶:“不敢了,不赶了……”

    李缮沉着嗓子,重重哼了一声。

    窈窈环抱着李缮,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颠着自己玩,她心跳有点快,骤地与他视线相对,她垂了垂眼睫。

    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些事,对窈窈来说,是得用时间抹平。

    只是,以李缮的性子,能忍到现在是奇观了,不过,他一改肆意的狂悖,叫窈窈直观地感受到他细腻的一面。

    她忽的抬了抬头,李缮方要说什么,窈窈食指按住他的唇,轻声:“嘘。”

    下雨了。

    先是几滴小雨,淅淅沥沥,拍打在马车车顶,很快,雨势骤起,又被风卷着朝东西南北拍打,“沙沙”声一阵接一阵,落在车顶。

    李缮把他身后的车窗栓紧了,问窈窈:“冷不冷?”

    窈窈摇头:“车内有手炉。”

    刘夫人对南方如何抗冻,颇有心得,得知窈窈要南下,什么都替她备好了,就是驾车的把式和左右侍卫,也都有雨具,免了一场冷雨。

    李缮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扬眉,吐息缓慢,道:“手炉有什么用,你不如把手揣我怀里。”

    窈窈:“……”

    虽然现在外头这般大雨,左右侍卫应当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她轻睨他一眼,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便又问:“母亲说你伤着了,是伤哪里?”

    李缮:“哦,没什么,大腿上,没留疤。”

    窈窈却面色一变,她坐在他腿上好一会儿了!她忙要站起来,结果却忘了马车窄小,险些撞到脑袋,李缮又一只手将她拉回来。

    两人突的跌在一处。

    外面雨声喧哗,车内,李缮将手垫着她后脑勺,腿挤进她双膝,他低头,狠狠吮住她的唇,舌尖探入她唇中,追逐着她的喘息。

    窈窈闭眼,耳中雨声忽而远去,只余男人重重的吮吸水声。

    他们都旷了许久,身体的欲。意一点就燃,窈窈心口发烫,她半躺着,脖颈也仰得绷直,随着急速呼吸的节奏,脆弱的线条轻轻颤着。

    一触即发。

    忽的,马车停了下来。

    窈窈细嫩的指尖揪住李缮的后衣襟,他松开她的唇,眼眸又深又暗,又低头轻咬住她的唇。

    “什么人?”武陵守城的士兵拦下马车。

    车把式还没说话,李缮的亲兵赶紧驾车上前,他本也没带雨具,但刘夫人配备给窈窈侍卫的雨具有多余的,他便掀开蓑衣,道:“你将军!”

    原来

    守城士兵是知道李缮出去了,却不知道马车何来,加上亲兵们都穿了蓑衣,一时没认出来,此时赶紧敞开大门。

    马车又动起来,缓缓往城内走去。

    天上大雨滂沱,车中吻如热雨,李缮喉咙滚动,密密麻麻的吻,熨在窈窈面上,脖颈上,两人交错的呼吸蒸腾,充满了潮湿。

    李缮在武陵郡暂居一处旧邸,原来是某迁走的世家的家产,如今收归武陵郡。

    宅邸很安静,雨声如注,李缮一路抱着窈窈下马车,也没见什么人影。

    他才放下她,关上门后,又像是黏她身上了,一个劲地索吻,窈窈都没来得及细看房内,只余光一瞥,相当冷清,也就一张床有点生活的痕迹。

    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甚至都不烧炭盆。

    衣裳落了一地,窈窈刚躺到冰冰凉凉的床面,打了个冷颤。

    李缮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精瘦有力的腰,喑哑道:“不会冷的,很快。”

    窈窈轻软地“嗯”了一声。

    他向来说到做到,没多久,窈窈热得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她轻呼气,但呼吸很快又被他夺走。

    ……

    …

    这一夜窈窈没怎么睡,李缮就和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宅子内没什么仆役,他亲自烧了水给她洗浴。

    到后来,他算起来了:“十一个月,就算每个月得亲热半个月吧,那我欠你……八百次,现在只还了四、五次……”

    窈窈捂住他的嘴,轻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了。

    李缮闷笑着,去啄她的指尖,窈窈又松手。

    他眼中晶亮,忽的低声说:“我真希望此时此刻,天下太平。”

    他这么正经,窈窈有些不习惯了,她趴在浴桶边缘,疑惑问:“为何这么说?”

    李缮:“从前我以为的天下太平,是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每个人都能穿衣御寒。”

    “现在我想要的天下太平,得加一条,那就是我能回我们的小家。”

    他不想和她分开了,想一直像现在,手足相抵,心心相印。

    窈窈缓缓眨眼。

    她这一刻,心里也默念着,天下太平。

    第二日,长亭更短亭。

    李缮骑马,一路送她,从武陵到天门,身侧亲兵说了什么,他终于勒住跨。下逐日,停在了驿亭处。

    窈窈往回望,残阳如血,勾出男子一侧的身影,另一侧隐在暗处,一直到她走出很远,他都没有离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不早不晚

    定元九年二月,翻了年,灵奴半岁,已经咿咿呀呀学说话,还能坐起来了。

    他一开始生得和窈窈像,但是五官长开后,窈窈觉着,鼻子和嘴巴很像个缩小的李缮,鼻梁高,嘴巴薄,骨相倒是和李缮一样优渥。

    他眼儿生得像紫葡萄,圆溜溜的,时常偷偷观察大人,好像有一肚子小心思,但一笑起来,又十分招人喜欢。

    如今李家不同往昔,虽然李缮李望尚未登宝,仍以臣子自居,但无人不知,日后就是李家的江山了。

    于是,见过灵奴的许多洛阳女眷,本来不管他长什么样都会夸他,何况他真真是个玉琢的小孩儿,十分可爱,叫人忍不住夸得天花乱坠。

    也是这个缘故,按习俗有个半岁宴,窈窈觉得可有可无,便没有办,不需旁人溢美之词,倒是轻省。

    不过这日,窈窈也请了亲近的人,如母亲卢夫人,还有王焕妻子刘夫人。

    窈窈和钱夫人现在住在李府当年被先帝赐的府邸,它经过一番修整,虽不如前任主人那般奢侈,也鸿图华构,花木扶疏,自有一番意趣。

    卢夫人住在谢府,晨间早早就让人套了马车,临到侯府,便碰到刘夫人,刘夫人也是去岁末进京,与窈窈共商出书之计的。

    两人寒暄几句,待被领到窈窈住的阁楼,二人进门时,新竹拿着玩具逗坐在羊毛地毯上的灵奴,窈窈和郑嬷嬷坐一处弄针黹。

    灵奴见到卢夫人,吐了吐泡泡,张手要抱。

    爱屋及乌,灵奴又生得像窈窈,卢夫人赶紧抱起他:“小灵奴,小灵儿,今日可是吃了什么?”

    新竹笑说:“奶母喂了奶,又弄了菜蛋糜。”

    卢夫人摸着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忙示意身后的王嬷嬷,把她今日备的九连环拿来给灵奴玩。

    见状,窈窈轻轻笑了笑,又问刘夫人:“书可弄好了?”

    刘夫人:“雕版大致可以了,今日先给少夫人看看样书。”

    窈窈来了兴致,她接过样书,翻开一刹,墨香盈鼻,字迹公正清晰,足见对王焕的“巨作”,刘夫人也十分用心。

    正说着话,钱夫人和李阿婶也来了。

    钱夫人一边撂下披风,一边同李阿婶埋怨李望:“……他自己日日不着家,还叫我今日等他?我也忙得很嘞!”

    如今李望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乃五兵尚书,公务繁忙,虽说不用去忙衙署,但也各处走动,钱夫人也乐得自在。

    只是侯府太大,她觉得没什么人气,偏爱往窈窈这儿跑。

    才同李阿婶说完李望,钱夫人看到好几人,又是欢喜:“都来啦?快坐,窈窈看什么书?”

    窈窈将书递给钱夫人,这间隙,又问刘夫人:“雕版有了,墨与纸够用吗?”

    刘夫人如数家珍:“纸墨入库之数,够用的。”

    这些纸张墨条,大部分是缴获自世家家族与坞堡,成车成车地拉往洛阳。

    钱夫人懂了:“这书是要印了卖的,是不是?”

    刘夫人笑说:“到时候,会送给每个州府官员,让他们自上往下抄传。”

    钱夫人:“呃,那也太像……”冤大头了!

    书籍昂贵,谁会白白送人呢?

    窈窈道:“这本只是试试,大抵到时候,还是在官员圈子流传,我想,或许可以刻印一些千字文、三字经,供百姓读用。”

    钱夫人顿时想起,李缮祖父为了给李缮买一本书,节俭了整整一年。

    卢夫人也道:“那些笔墨纸,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一刹,钱夫人到嘴边的话,就改成了:“……那也太好了!”

    才说了会儿,外头李阿婶进来,叫钱夫人:“钟常侍来了,说是大人一会儿就回来,让夫人先回去。”

    钱夫人:“……”

    无法,钱夫人不情不愿走了,刘夫人还要弄书籍相关,没坐多久,也走了。

    卢夫人对灵奴爱不释手,还叫窈窈看:“你看他,吐泡泡呢!”

    窈窈翻看着那本《三餐自省书录》,忽的问:“母亲,听说舅舅家来人做客?”

    卢夫人把灵奴放下,拿九连环给他,灵奴抓着九连环晃着玩,环环相碰,发出叮咚声。

    她默了默,道:“是啊,他们也少上洛阳,拜见了你公爹后,就来找我叙旧。”

    窈窈“嗯”了声,继续看书。

    卢夫人面上虽四平八稳,实则卢家人前来,确实是想让卢夫人求窈窈,让李缮宽待世家。

    尤其是与卢家根系交互的世家们。

    李缮打了这一年多,收缴了多少土地、坞堡、钱财,各家都不愿利益受损,卢家人说得恳切,卢夫人心软,差点就答应了。

    还好,她想起谢姝的叮嘱,选择闭嘴,她当然知道,作为母亲,只要她提,窈窈会想办法的,但她不想再为了这些外人,伤了窈窈的心。

    卢夫人又说:“对了,你要不要改姓氏?”

    窈窈一愣:“为何?”

    卢夫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窈窈并不知道,既然话题已经开了头,她还是说了谢家除名窈窈的事。

    窈窈:“除名……什么时候的事?”

    卢夫人:“早几个月了,你……父亲写信同我说的。你还想姓谢吗?”

    窈窈合起书本,淡淡笑了笑:“世上多少人姓谢,可人人都是谢家人?我不会专门避开的。”

    卢夫人叫她笑意感染,心头也不重了,自然,她们都知道,到现在,谢兆之那边,也该是穷途末路。

    她还是问了窈窈一句:“他会死吗?”

    窈窈:“我和李侯商议过,但愿不闻不见。”

    正如当初,窈窈北上当了上党郡后,谢兆之就当她不在了。窈窈倒也不是恨,只是她不不在乎身外人,身外事。

    卢夫人暗暗羞惭,窈窈性子看着软乎,但比起她无条件的心软,好太多了。

    ……

    大亓定元九年,后秦天业二年,二月二十七,江州城破,天业帝逃亡,后秦只存在九个月,十七日。

    树倒猢狲散,城破那日,还有世家打起投靠李缮的主意,李缮是不待见世家,但李家缺人,偌大的江山,总要人管的。

    但很快,他们的如意算盘就崩了,李缮往死里得罪人,进江州第一件事,是把世家们搜罗来的地契收了,重新誊写一遍,旧的全烧了!

    不仅如此,但凡去求他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被偷偷关去大狱,集齐十个人,就一批批往洛阳发。

    后来,世家子弟们嗅到风气不对,这才逃的逃,散的散,抓的抓,热闹得很。

    城破那日,谢兆之本打算自戕,被拦下来了。

    李缮得知后,道:“别让他死了,好好地关着,告诉他:好好活着,日后,有关他的任何消息,都不会传回洛阳。”

    李缮不取自己的性命,谢兆之淡了寻死的心,很快就想明白,自己能在李缮手下活下来,是因为窈窈。

    但他还没升起希望,就也知道,妻女再不会与他沟通往来。

    好几日,谢兆之才接受了事实——他被窈窈放弃了。

    他想起窈窈小时候可爱温吞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读什么书,他会到处寻来给她,也常与旁人笑说,这位是自己的女公子。

    女公子,终究是女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太确定谢姝、窈窈生成什么模样了,就连发妻卢夫人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毕竟,比起家族与天下,他抽不出别的心思,关心妻女。

    是他做错了吗?谢兆之偶尔会想,但又不觉得自己错了,世人都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最后,还是试着写了一封信,暗中请人带给卢夫人,但当天,那封信就回到他案头。

    那日,谢兆之枯坐了许久。

    ……

    天下大定,更南的各州,纷纷投降,李缮在前线收下一股股兵力,有些乡民被迫征用,他当场给了一贯钱,解散,免得队伍冗杂。

    李望在后方整理受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到窈窈收到李缮的信时,已经是三月二十七,距离打下江州才一个月,他已在整备,班师回朝。

    信中言简意赅:[四月初一,归。定是不早不晚的。]

    想起前几次他每次发信说要回来,结果多多少少都有乌龙,想来他也怕了,特意强调自己这次没有弄虚作假,窈窈笑了笑,也就几天,他又要不眠不休赶路了。

    她虽不急,但潜意识里,也数着日子,有一日,她突然问郑嬷嬷:“今日几日?”

    郑嬷嬷:“三月二十九,怎么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以为已经三月三十日了,时间却好像面团,被拉得又细又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终于数到了四月初一,这日清晨,窈窈如往常初一十五那般,去给钱夫人请安,钱夫人扣下她:“郭夫人也到洛阳了,今日开了个宴席,你同我一道去吧。”

    当时在并州上党的许多人家,都迁到了洛阳,争取上游。

    郭夫人与钱夫人旧情好,钱夫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瞧瞧。

    窈窈说:“母亲,今日夫君会回来。”

    钱夫人没听出话外之话:“哦,他今天回来啊?还挺快。”

    窈窈:“……”

    她想,李缮虽说是今日回来,但也不一定是早上,前几次他回来,都是入夜了。

    她便也宽了心,答应了钱夫人的邀约。

    …

    正午,洛阳敞开西边一处小城门,一骑快马绝尘,奔入洛阳。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我与母亲,孰重

    …

    郭夫人丈夫本来官职是上党郡守,去岁进了洛阳,李望命他暂任司空,管交通水利,他还没在洛阳混开,就被派去监察治理黄河了。

    按说司空权柄不小,是不需要出洛阳淌浑水的,偏偏赵大人就是出去了,因此很多人猜,这是李缮的主意。

    他对高门世家的排斥,如今是世人皆知,他也有本事,挖出连枝同气的世家大族,光挖出不够,将旧部派出洛阳,一为警醒当地参与的宗族势力,二也防止旧部被各方势力攀附,迈向旧世家的路子。

    不过,前朝风云为明,后宅为暗,光从郭夫人开宴,就有许多人家不请自来,可见一斑。

    郭夫人性圆滑,既然有人上门,她吩咐媳妇安排妥帖,自己一直留心李府的马车。

    待李家来了,郭夫人赶紧到了大门口,亲自相迎。

    门庭若市的门口,李府漆木马车停下,郑嬷嬷撩开车帘,扶住一只素白修长的手,窈窈矮身下了马车。

    她今日结了飞仙髻,插着蹙金螺钿翟鸟步摇,身穿琥珀色忍冬纹衫裙,飞髾华袿,裙摆飘逸,郭夫人见过她许多次,不知道是不是许久不见的缘故,印象里的美人,竟光华更甚,云鬓楚腰,眼神明彩,桃腮粉霞,一身雪肌胜人间无数宝玉。

    她甫一站到里面,左右夫人和姑娘们的目光,都忍不住瞧过来。

    钱夫人也下了马车,她一身露山蓝蟠龙飞凤纹广袖,眉眼俊丽,眼底含笑,没有半点愁绪,乍一看才三十多岁似的,谁能想到这是个做祖母的人。

    郭夫人要行礼,钱夫人虚扶了下,便笑着问:“在洛阳住得还习惯?”

    郭夫人:“习惯的。”

    窈窈也朝郭夫人的几个儿媳、孙女笑了笑,最小的那个在偷看她的孙女,眼神羞赧。

    一行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宅,钱夫人环顾四周,问郭夫人:“怎么住的地方这么小?这洛阳好多空房子呢。”

    那都是南迁的世家的家产,现在暂收朝廷所有。

    郭夫人:“这是我们家从前在洛阳置办的房产,方便进洛阳述职歇脚。我们家现在过来的人不多,不用住很大。”

    这话看似解释,实则一表明自家没有侵吞朝廷的东西,二也是强调人不多,不会把旧世家那套搬来。

    郭夫人这话,也不是说给钱夫人听的,而是窈窈。

    窈窈心里明白,赵家住这样的宅子,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目前洛阳,没人敢越过李府现在的规模。

    窈窈和钱夫人的到来,自是让宴席更为热闹。

    还有不少夫人,暗地里打起钱夫人的主意,李缮那边不好走,和李望搞好关系,还难么?

    尤其是她们打听到,当年在并州,李望对待各世家,就是很宽和友善。

    只是钱夫人也早有准备,遇到答不上的,宁可不说话,转去和窈窈说话,晾着她们,她们的小心思被挡得彻底。

    宴过半,众人赏花,郭夫人去更衣完回来,顺便去前堂吩咐了管事几句,她走过长廊,被一人拦下。

    郭夫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妹,平日来往不密切,不在此行受邀里,兀自上门了。

    郭夫人往前走,郭表妹紧紧跟着,笑道:“阿姐,听说将军厌恶世家,但是少夫人,不是姓谢么?”

    她点到窈窈,郭夫人这才慢下脚步:“你要做什么?”

    郭表妹赶紧说:“阿姐,谢家是旧世家,还把将军得罪透了。听说大谢被薛家休了,那将军会不会休了少夫人,再娶……”

    细品一下,她这话语里,既有对李缮婚姻的打探,也有对窈窈的同情。

    郭夫人忽的笑了下,看来,并州旧部一个个和自己似的嘴严,也想看谁会犯蠢,去挑衅窈窈。

    毕竟,只要在并州待过,谁敢冒出这种想法,都得给自己一巴掌,省得忘了,唯一能劝动李缮的是谁。

    郭表妹看郭夫人意味不明的笑,尚没明白,一个赵家男仆匆匆小跑过来,急得直喘气。

    郭夫人皱眉,越过郭表妹呵斥:“这么莽撞做

    什么?”

    男仆指着门口:“将军、将军……”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跨进门内,他身上还穿着一套软甲,颇有些风尘仆仆,眉骨线条如雕塑,目若点漆,气度卓绝,但浑身的威严赫赫然,只一蹙眉,便是郭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肉跳,郭表妹更是深深低头,不敢乱说乱看。

    原来,那男仆不敢通报让李缮等,直接领进来了。

    郭夫人忙上前几步:“将军大安!”

    李缮“嗯”了声,六合乌皮靴越过二郭,郭夫人快步跟上,郭表妹紧赶慢赶追着郭夫人,只听郭夫人问李缮:“将军这是……”

    李缮:“我来接人。”

    宅小不够他几步,绕过长廊,雅致的**里摆着华胄兰、白芍药、粉牡丹,春花随风摇曳,重重娇花后,窈窈正用一柄蚕丝蝶扑花团扇,遮住了朱唇。

    不知道钱夫人和她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窈窈更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比花鲜活明丽。

    直到她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才戛然顿住,睁圆了双眼。

    不止她,本在谈话的其余人渐渐停下,只有古琴琴师还在认真挑弄琴弦,一阵轮转音调,郭夫人面色微变。

    但现在没人留心郭夫人,她们都看着李缮,认识的忙站起来行礼,不认识的也察觉什么,随之起身行礼。

    李缮眼风没给别人,只道:“母亲,窈窈。”

    钱夫人反应过来,拉着窈窈走去,笑说:“今天我要窈窈陪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还以为得晚点呢!你来做什么?”

    李缮看了眼窈窈:“接你们回家。”

    钱夫人:“关我什么事,你这是想接窈窈回去吧?去吧去吧,我还要和郭夫人叙旧呢!”

    窈窈方才笑,拿扇遮面,是礼仪,现在她把扇子遮得高了点,连着鼻子都遮住了,实在是——

    羞煞人,自古至今,哪有男子会闯入女子宴席,把人接走的?

    窈窈赶紧走到李缮那边去。

    漫长的寂静里,众多女眷眼睁睁看着窈窈同李缮走了,还是钱夫人清清嗓子,说了一句:“接着奏乐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她们确实没见过丈夫来接妻子的,先前有如郭表妹那般的几分猜测,顿时全部消散。

    又暗想,难怪每次问到并州女眷将军和少夫人关系,她们都避而不谈,原来是等着像今天呐,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跟在郭夫人身后的郭表妹,更多的是后怕,还好自己没犯蠢,也想起自己方才的揣测,脸上无端火辣辣的。

    实则,郭夫人是又惊又怕又怒,因为这琴师弹奏的,竟然是以前,曾让钱夫人在洛阳宴席里出过丑的乐曲。

    这件事,是郭夫人后来找人打听过才知道的。

    郭夫人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只是当下,钱夫人十分体面,她也不好直接让琴师下去,只好赔笑,问钱夫人:“夫人,这琴师不知为何,弹奏的是这个……”

    钱夫人笑道:“无碍,一首乐调而已。”

    郭夫人一愣,真是婆媳都一样明理豁达,对身外事,半点不在乎了。

    ……

    窈窈和钱夫人同乘而来,马车是留给钱夫人的,李缮就一匹马,大街上同骑是不可能的,她也乐得走走。

    四月正午的日光,照得四周一片清透,她在李缮身侧,两人的步伐缓而一致。

    李缮忽的道:“你和母亲说什么,笑得真开心。”

    窈窈想起刚刚钱夫人说的话,又忍不住一笑,道:“就是一件过去的事……”

    李缮:“过去的事?”

    这件事,是钱夫人和窈窈说的。

    当年,李家刚发达的时候,钱夫人迁居洛阳,受邀与宴,但那时候李缮和李望损害了一些世家的利益,世家夫人表面邀钱夫人,实际上早就想挫挫她的心气。

    那日有人弹琴,钱夫人走近了瞧,却被无名氏绊了一脚,正面摔到琴弦上。

    她险险双手撑住,才没破相,从旁人看起来,就像脸从古琴上轧过去,这也就罢了,她起来的时候,耳环勾住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响得钱夫人脑瓜疼。

    那次出太大的丑,以至于她不记事的性子,都耿耿于怀。

    不过,她后来和窈窈学过古琴,能和窈窈说了这件事,显然就是放下了,不止放下了,还能以玩笑的心情提它。

    方才在宴上,有人想破坏钱郭二人的关系,趁郭夫人不在,找琴师弹奏当年让钱夫人丢人的曲子。

    难得感觉出有人要拿自己作筏子,钱夫人就压低声音,和窈窈说:“从古至今,就没人和我一样,能用脸弹琴。”

    窈窈愣了愣,笑了一下。

    钱夫人:“你还笑,从这一点看,你琴技再高超,也比不过我啊。”

    于是,窈窈和钱夫人才一直笑。

    但是这种事,是女子间的心事,不好和李缮说,窈窈难得避开他的目光,道:“也没什么的。”

    窈窈摆明了不告诉自己,李缮口吻也带着点怪气:“信你收到了吧,都说‘不早不晚’了,你还陪、母亲出来。”

    “陪”这个字咬得重了。

    窈窈缓缓抬眸看天,阳光真好,着实不早不晚。

    李缮脚步一顿,又问:“在你心里,我与母亲,孰重?”

    窈窈:“……”

    她抬眼瞧向他,和狗争风吃醋也就罢了,怎么还和自己母亲吃醋?

    她眸光轻动,温软一笑:“夫君要这么问,只能是母亲了。”

    李缮眼眸发沉,脸色黑得如染了墨汁,心里的醋缸也要打翻了。

    窈窈缓缓添了一句:“没有母亲,哪有你呢,如何能说母亲不重要。”

    李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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