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高不分伯仲, 梁郃弓腰行礼看见顾回舟停在他身前。
帝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心头一颤,“先看军功吧。”
崔祥祝立马摊开,另一侧的小太监连忙搭把手, 两人扯着书册的两头, 一张张折页被摊开, 字密密麻麻让人眼晕。
梁复率先拧眉, 他看得认真, 却不知皇帝在搞什么名堂。他转头看向梁郃, 见他面色苍白, 双拳紧握不发一言。
“将军看懂了?”
正对着梁郃的一页, 清清楚楚地标明,原本属于梁郃的战绩另算在他身侧的几位副将名下,但他几人却并未分得半分职位,均换成金银赏钱自此不得入京。
“我——”梁郃颤抖着说不出话,他抬头对上顾回舟阴翳的眸子, 他看见对方朝他讽刺地笑。
在这个角度, 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一口牙死死咬住,屏住直奔鼻腔的血腥,“臣懂了。”
“那便好。”军功册被收起,另一边的小太监端着厚厚一摞的战报上前,顾回舟单手压住,“爱卿不必急着看,这些都是朕让人复写下的。爱卿带回府去,慢慢看。”
那三个字被顾回舟拉长。
梁复见梁郃的模样心下沉底,他规规矩矩躬身, “谢陛下。”
顾回舟转身到龙椅处坐下。虽是俯视,但他微微仰头,看着下面的人表情五花八门,或惊恐或得意,还有无措木然。
这些表情可以出现在任何人身上,但不能出现在朝堂之上。
眼下划过狠厉,“近十年,我云国沃土收成惨淡。开垦荒地也罢,兴修水利也罢,三年的修建在去年年初就已经结束,怎的去年收成仍少得可怜?”
薛清平没想到皇帝竟还记得这件事,激动开口,“陛下!臣认为我国沃土广阔,百姓们也勤劳肯干,这几年朝廷润许百姓开荒种地,也在不少地区兴建水利,断不会出现如今这种现象!老臣认为,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还请陛下明察!”
“动了手脚?”
“这怎么可能。”
“怎会有这等事!”
“薛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全云国都是如此,怎是动手脚便能做到的。
……
薛清平,“在十几年前,可是连年丰收,即便当时干旱处无水渠,也还能落得一碗粥喝。”
“还真是巧。”
轻抬眸,顾回舟从手边拿起一封密函,“朕的探子来报,农司司仓可是干了件好事!”
密函被顾回舟狠狠拍在桌案,同时一道身影被禁军压着带上大殿。
“陛下!陛下臣知罪!臣知罪!”
那人被禁军松开时圆润的肚子率先落地,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跪在地上,“陛下!臣知罪了!”
哆嗦个没完,说话都说不清楚。
顾回舟将密函拿起,让崔祥祝拿下去给众臣传阅。
“十年前八月,农司司仓王显收受黄金万两!将不知何人带来的药混入种仓。恰逢当年水灾密布,隔年颗粒无收,乃云国百年来大灾。
接连数年,种仓种子被送到各城池州县,云国亦数年不曾丰收。”
薛清平读完这一段整个人冒出冷汗,他气红了眼,把密函往身后人手上放,转头对着农司司仓破口大骂,“这简直就是畜生!”
“畜生——”
竟是这一人所为让全国百姓吃不上饭!喝不上热汤!
这可是十年,十年啊——
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丧命,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老臣被气得整个人颤颤巍巍,亏得旁边韩大海扶了一把,不然直接倒在地上,“快,崔公公!太医!”
薛清平被人搀下去,但留下的大臣一人一句也能把他骂死!
“这,这这这!混账!”
“就该凌迟示众——”
“岂有此理!怎的也要带去刑部走一遭!直接死了未免太便宜他!”
“就该诛九族——”
……
王显被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眼中无神垂头,“我,我,我错了!陛下臣错了!”他自顾自嘟囔,“臣还自掏腰包从箫国买粮食分给百姓,臣、臣会赎罪的陛下!陛下!”
顾回舟冷声,软成烂泥一样的人去不了他的眼,“交给刑司。”
刑司,下面大臣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怎么忘了这个地方。
刑部归刑部尚书管,但刑司可不是。刑司虽设在刑部,也只是为了刑部的一些便利条件。刑司是陛下登基后设立的刑法场,由陛下命人管辖。
进去的都是罪无可恕的恶人,听说只要进去,连根骨头都出不来。
光听着都让人惊怕。
浑身汗毛倒立,那人像是疯了,连听到刑司都无动于衷,一直在嘴里念叨着陛下恕罪,被禁军像拖着一块猪肉般拖下去。
找到了问题所在,剩下就要面临如何解决这件事。
“爱卿们有什么想法?”
这,种子里被人下毒,再结出的种子里都带毒,亦或者干脆结不出来,众人面露难色。 问他们不如把太医院的人喊来瞧瞧,说不定能更好些。
“三日,三日后早朝再议。”
“下朝——”-
梁复看完那些战报,顿时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心头。他当初真的是脑子被蒙了猪油!
梁郃从小不学无术玩花逗鸟他都知道,当初梁家派一人前往前线他就应该让乘风去,今日这怎的也能是个封疆大吏!
“你!这就是你想到的获取军功的法子!”梁复把战报啪地摔在桌面,“你脑子里都是糨糊吗!”
“皇上的暗卫是那么好骗的吗!你也不动动脑子。还以为这次稳了,现在倒好!什么都没了——”
到头来他们梁家居然给韩家做了嫁衣!
“兄长又能比我强到哪儿去,不还是要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废太子身上。”梁郃身上看不出一点悔色。他带着气坐下,拳头死死握住。
“那是先皇最后的血脉,即便是当初流放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眼眶泛红,“对,我们还有太子殿下。”
“如今军中之人已不可信,一会我便让府里人去接应。”
梁郃原本便心中一团火,现如今看见梁复还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彻底忍不住,“他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无人栽培和一个傻子有什么区别!即便他性情温良也许只不过在我们手中当个傀儡!”
“大哥,这个皇帝无论谁做,最后都是梁家把持朝政!顾家在这个位子上坐了有够久的了。”
梁复瞳孔发颤,他几次也没能把水杯端起来,“你!”
“这万万不可,先皇与梁家有恩!”
梁郃愈发不解,他问,“即便有恩,在梁家保住废太子一事上就已经还清了。先皇愚钝,大哥还要跟着愚钝吗?”
“你!”梁复伸手指着梁郃冷哼,“你简直是荒唐,先帝对梁家有提携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将先帝血脉扶上皇位!”
“太子不会理政便我们帮他理,即便做个傀儡皇帝,他也得是皇帝!”
“既然如此,那顾回舟又有何不同?”
梁郃冷笑,“不就是换一个儿子上位,还是大哥看废太子好掌握,这难道不正是大哥的私心?”
“当然不一样,”梁复看了看四周音量放低,“顾回舟杀伐无度六亲不认,史上哪一任皇帝会设立刑司?他性情残暴做事狠辣,即便死后上了九泉也依旧会有恶鬼缠着他,你当他晚上就睡得安稳吗!”
“登基那三天,他睡在血里。这样的人,怎配继承先皇的皇位!”话锋一转,“太子与之大有不同,太子为人仁厚温顺,与先帝别无二致,只有这般文雅之人才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房门全部关上,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却依旧照不进来。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怒目而视。
梁郃死死盯着梁复,他喘着粗气,“大哥就甘心吗?”
“一个废太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道大哥指望着他起兵谋反?最后这件事还不是梁家来做,结果却只配当一位人臣。”
梁郃偏执般的视线看得梁复一怔,他坚定转身。
“梁家谋反上位后是云国的罪臣。但太子上位后,梁家,就是最大的功臣!”
梁复信誓旦旦,两人几乎忘了刚刚在说什么,梁郃紧紧咬牙,他如今眼球上猩红一篇,“蠢货!”
两人无言,片刻后梁郃大跨步走出去。
“啪!”房门被砸上,梁复仍盯着桌面。良久,他把战报捏在手里放在烛台上烧掉。
平复了半柱香后闭紧双眼,“给大少爷去信,让他回——”
话还没说完,门再次被推开。梁复不敢置信得盯着推门而进的梁乘风,“你怎么回来了?”
“爹。”
梁乘风瘦了不少,身上的袍子依旧得体,他规规矩矩行礼,“儿子听闻今日封将,早早策马回京,不知二叔在何处?儿子该好好恭贺二叔。”
“嗯。”
梁承风察觉不对劲,“爹?”
父子俩对视一眼,梁乘风收起脸上笑意,他对身后小厮摆手,“出去候着。”
“爹,出什么事了?”
梁复坐下,“韩季青,镇国大将军。”
“这!这怎么能落在韩家人头上?”梁乘风错愕,“二叔受封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
梁复挥手,“既然你回来了,爹和你说件事。”
一炷香袅袅烧尽。
“爹放心,这件事断不会出错。”-
翌日一早,梁郃带着李云云登门拜访,手中拿着不少好玩意儿,梁郃见到梁复还是不说话。
但李云云笑得谄媚,“听说乘风回来了,怕是路上遭了不少罪,可是把婶婶心疼坏了。”
同样十几岁,却一副贤惠主母的模样,看得梁复不是很自在。
“婶婶,”梁乘风上前接过,“侄儿多谢婶婶挂念,也多亏婶婶出的主意让侄儿出京待着些日子。如今才算是平安无事。”
李云云笑,“和婶婶就不要见外了。这是要上哪儿去?怎得婶婶刚来乘风便要出门了?”
梁乘风摆手,“婶婶说的哪里话,今日百里大人家千金及笄礼,侄儿和小妹前去恭贺小柔妹妹。”
在年岁上李云云与那两人都差不多大,年前不久还和几人一起并称京中才女。
她面上划过不自然,“那快去吧,也别让小柔等急了。”转头张望,“怎的平夏还未装扮好吗?”
“来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生得极有灵气,梁平夏穿着一身粉色袄子身上熏了桃花香,跑来扑了几人一脸,“父亲,哥哥。”
转头又见两人,“叔叔婶婶。”
梁郃也就对这个小姑娘还有点好脸色。
互相闲谈两句,梁平夏挽上梁乘风的手兴致勃勃往外走,“叔叔婶婶,那平夏就先走了。”
“哥你快点,我都好久没见到小柔姐姐了,上次见面她还说今日及笄的袍子好生漂亮。早两年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绣娘缝制,我今日一定要看个够。”
长指甲按在手心狠狠掐出一道红印,李云云盯着那道身影没动。梁郃不满大声呵斥,“怎么?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惊得李云云连忙转身。
“夫君说的哪里话。早晨夫君不还说睡得不舒服,可是肩膀又疼了?快坐到屋里去妾身帮你按按。”
马车吱吱呀呀,在街道上的吆喝嘈杂最终都变成马车车辙的声响,最后缓缓停下。
“哥,快下来!”
梁平夏算是百里府的常客,两个小姑娘自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关系好得不行,小时候还时常说要让对方当自己的嫂嫂。
门口一众宾客,侍卫一眼就认出了她,“平夏小姐。”
“我和哥哥来贺小柔姐姐及笄。”
侍卫态度极好地写下梁平夏带来的贺礼,反倒是面对梁乘风态度不那么亲切。
“哥,我们先去那边坐着,等一会及笄礼结束我还要去找小柔姐姐说说话,哥你不用等我。”
梁乘风一直心不在焉,他愣神片刻,“哎,平夏。”
被人牵住老大不乐意,小嘴撅起埋怨,“哥你做什么?”
“来这边,哥和你说件事。”梁乘风把人拉到旁边的小院里,院中梅花开得极好,但因为并未摆桌椅,暂时还未曾有人到这边来。
“什么?”
“你想不想让小柔妹妹当你嫂子?”
梁平夏瞪大眼,“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小姑娘不敢置信,立马喜不自胜,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终于能和小柔姐姐成为一家人了!”
开心地在原地蹦蹦跳跳。
“那你快些,这样我就能天天和小柔姐姐待在一起!”
“可哥哥和小柔还不熟悉,待日后还要小妹多帮帮哥哥可好?”梁乘风笑得和煦。
“那是自然。”梁平夏一口答应。
“那小妹先去玩,哥哥去找你文寒哥哥说两句话。”
梁平夏还沉浸在喜悦里,“好好好,那你快些来找我。”
看着梁平夏蹦蹦跳跳走远,一旁的侍女连忙跟上。梁乘风沉下脸色,拦下一旁小厮,“二公子可在?”
“梁公子这边请。”
及笄礼办得顺利又隆重,在京城中要说谁家的及笄礼这般声势浩大,那还得属百里柔,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瞧瞧那精致的苏绣,整片整片绣在裙摆上,还有手中的丝帕,瞧近了竟是香云纱。
百里毅笑呵呵把一众宾客都送走,目送百里夫人带着自家小女儿和梁平夏下去吃东西,百里毅摸摸胡须,“何事?”
“父亲,今日梁家梁乘风来找儿子。”
百里毅转变脸色,狠狠甩了下衣袍,冷哼。
“这种事他们也敢想?柔儿断不会嫁给那种货色。前阵子李文静因别院之事被杖毙,他却离京游历。现在怎知身上的乱子还有没有清干净!”
“父亲说的是,儿子尚未答应他。梁家想拉拢我们对付韩家,未免不过脑子。”百里文寒低着头,他眸光微动,“如今正是韩家情势明朗之时,不如我们明着拒绝梁家。”
他微抬头,“是不是也能在韩家面前留个好感?”
“所以你留着软筋散没用也是为了在韩家留个好感?”百里毅突然冷脸,吓得百里文寒脸色一白,连忙跪下。
“父亲!陛下识药,又有两侧禁军在。儿子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当着陛下的面动手脚啊。”
百里毅不耐烦,“起来起来,为父没有责难你的意思。长公主一事就此作罢,娶了长公主韩季青也并非没有后果。韩家,不会再有高处了。”
“是,那梁乘风今日这事——”
百里毅冷笑,“你不必管了,我这就进宫一趟。”
“管家,备马!”-
“这!这这这——”
云殿里,崔祥祝站在顾回舟身侧,他伸手颤颤巍巍指向那只蘑菇,这是闹鬼了!刚刚他亲眼见着这碎瓷花盆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怎么又出现了!
“陛下!陛下你可要相信奴才!”
“刚刚这花盆里的蘑菇确实是不见了,奴才这才着急了去御书房找得您!真不是奴才瞎说。”他眼珠一转,“肯定!肯定是谁刚刚把陛下的蘑菇偷走了,然后见奴才发现又偷偷给送回来。”
眼泪唰唰往下淌,“还有前些日子的糕点,也定是那人偷吃的。”
他这几天不睡觉也得把这人揪出来!
顾回舟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崔祥祝。”
崔祥祝一个机灵,“陛下。”
“日后要是再见到花盆是空的,带着一起来找朕。”
“是!奴才明白。”站在顾回舟背后,崔祥祝狠狠用袖子抹了几下眼泪,“是奴才没动脑子,还望陛下恕罪。”
“天儿也晚了,陛下可还要回御书房?”
“去暖玉殿。”
“那感情好。陛下放心,汤池早就准备好了。”
年节过完也就快要到了入春的日子,这些日子梅花败了都不曾再长。十字路弯弯曲曲通向前方宫殿,那边早早就有人点好了烛火。池边放着煮好的茶和点心。
近身服侍顾回舟的宫人都知道,陛下不喜女色近身。连贴身服侍的宫人都只有小太监。汤池升起袅袅雾气,池子用玉石堆砌成,被月色照出幽静的绿。
周围人不多,崔祥祝悄声说着,“今日有探子说,花语死了。在京外瞧见了她的尸体,被扔到护城河中,被百姓打捞上来扔到乱葬岗去了。”
花语?
顾回舟想起来了,当初送到梁郃府上的宫女,没想到梁郃竟能留她到现在,顾回舟点点头,“兰燕之事你带人去办。”
没想到百里大人竟能连夜进宫,对陛下坦言梁家要与之联手一事。梁家还是耐不住性子,也不知怎的就让先帝那般信任。
但陛下竟直接允了百里家千金的婚事,虽说状元郎也二十有七,但毕竟孑然一身,与百里家结亲,还是——
“陛下放心,虽说工部户部如今都在忙着长公主大婚之事,但这毕竟是百里大人自己家的婚事,定是要尽心尽力去办的。”
“奴才多吩咐几个人盯着。不然兰大人家中无人,这些个约定俗成的礼节怕是不了解。”
他弓腰碎步,“长公主那边奴才也一并照看着,陛下放心。”
“嗯。”
崔祥祝挥手让那几位小太监都退下,见皇帝把外衣褪去,他也悄悄退到了院外。眼看着他家陛下把那盆蘑菇留在汤池边。
崔祥祝不禁想,这虽是一株青华山上少有的一株橙盖蘑菇,但又不是找不见。陛下也不必这般小心,泡个汤竟还带着。
哎,陛下喜欢就好。这么久了,可算得了个喜欢的物件。
遥如意歪着脑袋看顾回舟脱衣服,宽肩窄腰。墨发垂在肩上融进水里。脖颈上的青筋在月色下还是看不清,遥如意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胸,但一想到自己没化形就先算了。
他们精怪即便有了修为能够化形也只能化出自己的模样,像画本子写的精怪变成朝中官员只能骗一些小妖,像他这般有近百年修行的是断不会想这些事。
多看两眼也不会有皇帝那般身子,遥如意不甘转头。
转不回去,好看。
皇帝的胸鼓囊囊的,连带手臂上线条流畅硬朗,撑着身子下水时肌肉一块一块鼓起,怪不得力气大得吓人。肩宽还腰细,遥如意是真喜欢这种身子,奈何自己没有。那侧腰劲瘦,身前对称着有两条线,在下腹的位置随着青色脉络一直向下延伸。
再往下遥如意就看不到了,他微微红着耳朵遗憾。先不说是在水里,被月光一照只能瞧见一道道皎白色的水痕。
况且他还穿了裤子。
泡汤为什么要穿裤子,遥如意琢磨不透。怕不是腿上有疤,或者长得不好看,否则怎会连泡汤都穿着裤子。
花盆就放在糕点边上,香味阵阵飘过来。总能闻见那味道,遥如意怎么都不回头。就一眨不眨盯着皇帝泡澡。
他饿了。
顾回舟隐约感受到一道视线,他手腕上的玛瑙串儿被拿在手里把玩。叮叮当当敲在池边的石台上。
男人心情不错,这处一个人没有还能自言自语。
“长公主入春大婚,与朕的爱卿可谓是才子佳人,朕甚是欢心。”
遥如意听着,点点头。
陛下真是一个好皇帝,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虽说韩将军不算是普通百姓,但也是臣子。能为臣子的喜事欢心,便是仁君。
“朕差点忘了。花语竟然被将军府扔出去了,正值大好年岁。将军夫人入府,这府中妾室可有不了好下场,可惜。”
没想到陛下还会为了一个宫女惋惜,这并非臣子,甚至不是普通百姓。宫女是被买进宫的,甚至不如普通百姓能过得上舒心日子。
遥如意在花盆里听地认真。
顾回舟嘴角含笑,池水温度微烫,但正是他习惯的水温。入水皮肤都被染上一抹粉,皮肤与水面的连接处也被蒸出嫩色。
若不是蠢得要死,就不会再去找那女人。
顾回舟捏起一块糕点,纠结好一会咬了一口。那腻人的奶香顿时扩散,连着嗓子都被糖霜糊住。
大手一把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三两口喝完。
顾回舟颇为嫌弃地看着手中糕点,正要扔回盘中。他转念不动了,看着那静静呆在花盆中的蘑菇,顾回舟轻笑,“当作肥料也好。”
随即把半块糕点扔在花盆里。
遥如意怔怔看了片刻。
暴君!
刚刚点心在他身后尚可,他不转头便时不时能闻到味道。现在可好,这不是把点心直接放在他嘴里?
还不能咬。
暴君语气嫌弃,“御膳房怎么当的差,甜得恶心。”
遥如意不认同,但也气囊囊得顺着他的话去想,想来想去,好像是因为他——
因为他每次吃完都会用最后一块点心沾满碟子里的糖霜,口感最好,也不浪费。
蘑菇瞬间泄气。
汤池再没人说话,池水荡起波纹。这汤池其实不算是死水,在汤池下方有排水的洞口,洞口不大,但足够水缓缓流动。而在连接汤池的另一处暖阁里,正有太监一锅又一锅地烧着热水往池子里倒。
顾回舟将头仰面靠在石台上,双臂惬意搭在石台两侧边,他闭着眼睛休息,好像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安心享受一下天子该有的日子。
遥如意见着也准备小睡一会,他视线从皇帝脸上挪到手上。皇帝的手也好看,手指修长筋脉分明,这样的手配任何珠串都好看。但遥如意还是觉得他更适合前些日子的朱砂串儿。
深红色的朱砂衬得他更加白皙,而这串玛瑙就红得有些耀眼。
遥如意觉得俗气。
刚刚他是不是眉头皱了一下,难道又睡不安稳了?
遥如意正要仔细去看,却见顾回舟立马飞身上岸。刚刚岸边装点心的玉碟被他扔出去瞬间粉碎!
“欻——”
池水溅他一身。
就在刚刚在皇帝待过的位置,一柄长剑直直插入汤池壁,若是刚刚顾回舟慢一分,那插入的便是他的心脏。
“护驾!护驾!”
崔祥祝从后方冲出来心脏突突地跳,连忙大喊。
霎时间从院外涌进几十名禁军,将顾回舟牢牢护在中间。
十四从暖阁纵身一跃,跳上房顶与不知何时潜入宫的两人缠斗起来。
顾回舟黑着脸看向原处,一柄旧得不能再旧的长剑被磨得异常锋利,直直插入玉石当中,切口完整通透,长剑死死嵌在里面。
“欻——”
又是一声。又一柄长剑飞进墙壁,可见此人力道之大。两柄剑都已离手,两人再无还手之力,双双被禁军压下。
顾回舟已经穿上外袍,上前两步。
“狗皇帝!你不得好死!”
崔祥祝上前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总管太监也不是吃素的,脸侧很快留下五指印,“注意着点你的嘴!”
两人的黑色蒙面被摘下,遥如意心头一颤,这两人他认得。
是当日一同参加李文静授课的学子,当日也曾一同被押入大牢,便是这二人一直为李先生正名。即便最后陛下给李先生下了杖毙,这二人也没说过先生一句不好。
“狗皇帝!即便今日我兄弟二人没能为先生报仇,将来变成恶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另一人同样被崔祥祝扇了几巴掌。
要不是顾及着皇帝在场,崔祥祝甚至会一口老痰吐在这两人脸上。
“学生?”
恶狠狠瞪着顾回舟,其中一人攒足了力气像往前冲,但被禁军用力压住,他差点趴在地上,“对!我们二人都是李先生的学生。”
“先生授我们诗书,甚至教授我们做人之理。断不会做那种卑贱之事,”学子眼眶充血,“昏君!你若是真的不曾做那些事,又怎怕百姓谣传!先生仅仅是被人陷害,便——”
他哽咽,最终竟连先生的尸首都不曾见到。
“狗皇帝,你竟然连先生的全尸都不曾留下!”
顾回舟拧眉上前,他蹲下身子,“你说对了,朕还命人砍下他的头喂狗。如此传授邪书的罪人,都不配脏了大云的土。”
“啊——”
另一人良久没说话,他听到这瞬间抬起头,眼中的仇恨将理智掩盖,浑身的力气涌到一处,竟让他撞开了禁军的长剑。
脖颈两侧留下两道血痕,身子直直向前冲去——
他就是死!也要咬下狗皇帝的一口肉来!
“张兄!”
禁军还没反应过来,十四立马上前,一脚将那学子踹开。两股力道碰撞在一起,那人疾速转了方向,竟朝着汤池倒去!
“啪——”
学子被石台将将拦下,而稳稳放在汤池边的青绿色碎瓷花盆倒在地上,碎成了数百块碎片。
皇帝幽幽起身,脸色黑成一片,眸中闪过杀意,再无耐心询问这二人,“带走!”
“狗皇帝!你早晚要下地狱!我们兄弟二人再黄泉路上等着你,昏君!残暴无能!”
“先生!学生没能为您报仇,学生惭愧——”
两人嘴被听得烦得要命的禁军堵上,终于得以安静。
崔祥祝连忙上前把那株蘑菇用袖子捧起来,也亏得这几日被照顾得好,就这么摔在地上也没磕着碰着。
“陛下!陛下放心,蘑菇好着呢。”
十四皱眉站在一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十四认罪。”话音刚落,他抽出长剑,便要直直刺向腹部——
“啪!”
一块玉碟碎片与长剑打在一处,重力促使长剑方向偏斜,对着腰侧的空气刺去。
“陛下?”
顾回舟接过蘑菇,转身,“查清楚怎么进来的。”
十四放下长剑,“是!”
禁军被安置去宫中各处巡查,顾回舟捧着蘑菇回到云殿。
“陛下!陛下可有伤着?您等等,奴才这就传太医。”
崔祥祝说着就要转身。
“不必,把人带下去。”
“那这蘑菇……”
顾回舟愣了半晌,“明日送个新花瓷过来。”
“是,那奴才不打扰陛下歇着。”
崔祥祝明显还是不放心,他临关门时还不忘往顾回舟那边看两眼,直到现在他这心头还砰砰直跳。
这十三怎还不回来,光十四一人守在宫中他放心不下。崔祥祝抬头看看天,不行,他今晚不能走。
这么想着,总管太监回去多穿着一身冬衣,依靠着小门坐在地面上。
殿内。
腿上还套着浸湿的裤子,湿透的布料粘在身上让顾回舟十分反感。他低头时才注意到大腿内测的一道血渍。
他回想,那便是长剑击碎玉碟飞来的碎片,在腿上割出一道伤。
习惯性摸着手腕,手腕上空无一物,那条玛瑙串儿也散在了汤池边,皇帝眉宇间又染上一抹烦闷。他用太监留在房中的水将身上擦了个便,头发仍贴在肩上。
顾回舟不再管。
他将蘑菇安置在茶杯中,根上带着些土,茶杯刚好。
眼中被疲惫占满,顾回舟终于轻声一笑,“竟和杯口一样粗细。”将土放进去些,也只能再放下一点点菌杆。
那便委屈仙君了。
用手按再额头上,顾回舟熄了灯泻力一般倒在床上,他任由头发湿漉漉垂在一侧,腿上的伤也懒得上药。
烦闷与倦怠在同一刻翻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啊——”
“啊——”
“陛下!臣——”
“顾回舟,皇上在九泉之下定会后悔有你这样的儿子!唔——”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
……
血腥味血洗皇宫,那日他亲手杀了里通外国贪污受贿的官员不下几十,皇宫自此接连一个月都被血腥覆盖。
新入宫的宫女总能听见老宫女说,新皇登基那年,宫中连雪都用人血染红了。
肃清了朝中几十位大臣。
从那之后再没有人提过改朝换代之事,也再没有人问新帝是否能拿得出皇帝遗诏。那些妄想接废太子回宫上位,扶植其成为傀儡皇帝之人从此销声匿迹。
顾回舟躺在床上,眉头狠狠皱起,他额头划过冷汗,睡得及不安稳。双手轻轻颤动摩擦过床榻,手背上的青筋也随着调动,彰显主人的不安。
梦中的血海,尸体,尖叫,求饶等两年前的场景如再现一般充满他的脑海,一双血色的鞋一步步靠近。那双动人却没有光彩的眸子猛然抬起,乐无忧站在一群死去的大臣中间,直勾勾盯着他。
“乐无矜?”
顾回舟听见自己在问,“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来看看你杀了多少人。”女人明艳精致的眉眼统统变成红色,一双血泪从她眼中往下流,乐无忧的嘴一张开股股鲜血往外喷涌。
顾回舟往后退一步,“怎么不待在后宫?还是你想回草原。朕派人——”
乐无矜瞪圆了眼睛,她用手掐在自己脖子上用力捏紧,破碎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伴随着血块滚落在精美的太后华服上,原本明黄色的锦袍被鲜血染成绯色。
她脚下穿着的绣花鞋早就被鲜血浸湿,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我不是被你杀死了么?皇帝。”
“我!”顾回舟猛颤,顺着女人的视线低头,他能听见脖子发出的铁锈声响。
右手上正握着长剑,鲜红的血液抵在他脚面,“铛——”
遥如意气鼓鼓化形,他要是脾气再大点干脆就不帮皇帝疗伤,橙盖蘑菇都是他这个大小,而且哪有蘑菇被安置在茶杯里的。
表情算不上友善,遥如意端起桌上的碟子直冲皇帝龙床。
味道一样,看上去是御膳房一并做出来的,遥如意依旧坐在皇帝胸口,他晃悠着腿好不自在。腿上那处伤口不大,他一边吸收流出来的鲜血一边帮着愈合伤口。
为了惩罚皇帝嘲笑他睡不进杯子,遥如意放慢了速度。伤口依旧肉眼可见愈合,但并未如往常那般快速。
一口一个点心舒爽得遥如意没空想别的,他在脑海里给自己安排。皇帝睡得不安稳,连头发都没擦干。
等他把这碟子点心吃完,先帮皇帝把头发擦干,再缓解皇帝的思绪。
用最后一块点心沾满盘底的一层糖霜,遥如意满意咽下最后一口。转头盯着伤口愈合成一条缝隙,疤痕也逐渐消失。遥如意收了那处的法力。
他后知后觉得想,今日皇帝好像没给腿上上药!
那他岂不是!
心脏怦怦跳,遥如意盘算着一会就把皇帝床便的药瓶拿出来放在床边,反正他今日睡得不安稳,说不定以为自己上过药了。
稍稍放下心,遥如意说干就干。
等等——!!!
手收不回来了!
脑海一边空白,蘑菇僵硬转头。对上一道阴狠的视线,手腕被那人紧紧攥住不留缝隙,遥如意瞬间慌了神,连体重都忘记控制,实打实坐在皇帝胸口。
而本已经睡熟的顾回舟不知何时睁开眼,额头流下滴滴汗水,重重喘着粗气。
第22章 蘑菇侍卫 你无顾灭了朕的地龙两日,无……
几乎静坐了半个时辰, 遥如意觉得屁股都麻了,仍未听见对面皇帝说一个字。他迷迷糊糊靠在椅背上,头一点一点。
“抬头。”
啊?
遥如意一个恍神,慢吞吞抬头。他对上皇帝视线后心虚地四处看。
桌案两侧, 一侧是穿着得体白净, 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遥如意。对面就是搭着懒散衣袍, 头发随意披在肩上的皇帝。
遥如意向四处看了个遍, 就是不去看皇帝的眼睛。完了!他现在被发现了。糕点, 茶水, 血……
他没钱, 还不起。
“蘑菇精?”
字正腔圆, “是!”
顾回舟:“……”
“好好说话。”
唯唯诺诺,“……是。”
顾回舟吐出一口气,眼眸微眯,“那来算个帐。”
算什么帐?
遥如意瞪大了眼,他没钱!
即便是在市场上把他买了也换不到多少钱, 橙盖蘑菇作为剧毒物种, 不能解毒不能煲汤, 还不如一两砒霜值钱!
“……我,没钱。”
“没钱?”对面男人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没钱怎么办?”他想了好一会,“要不,用你来偿?”
这有什么区别,他现在不还是在皇宫待着。划算,“好!”
顾回舟点头,“嗯,那来算算。你无顾灭了朕的地龙两日, 无顾加重地龙火势五日。糕点十三盘,茶水七杯。”
“朕想想,还有一个青绿碎瓷花盆。”
“怎么也要在宫中侍奉朕十年。”
遥如意不敢置信,“奴才,臣,属……”
“我。”
他抬眸小心翼翼,“我?我要在宫里待十年吗?”
其实十年还好,宫里书多人也多。等十年后他再科考定能一朝登科入仕。
“五年也行。”
顾回舟眼底划过一抹算计,“你来当朕的贴身侍卫,只用听朕一个人的话。”
“好。”
真是好骗。
一人一蘑菇就这么达成协议,顾回舟满意点头。当着遥如意的面,拿出桌下匣子里的匕首对着手心狠狠剜去。
“陛下!”
遥如意错愕,这又是要做什么?
汩汩鲜血装满一杯,被对面那人推到自己跟前,“喝。”
“给我?”
顾回舟撕下一块布料攥在手里,“朕每十日给你一杯朕的血,当作报酬。”
“用不上这么多,”遥如意伸出手浅沾一点放进嘴里,“我是蘑菇,不是蛊虫。”
“……”
“闭嘴,睡觉。”
遥如意一步一步跟在顾回舟身后,男人身形高大几乎将他盖住,遥如意挪着小碎步跟在后面,直到前面人停住,他才抬头。
顾回舟拧眉,“做什么?”
“疗伤。”
遥如意打了个哈欠,他现在困得要命,还是快些将皇帝的伤医好,然后立马就睡。
“怎么疗?”
顾回舟眼眸微眯,他想起之前身上无顾愈合的伤。
“这样。”
之前都是坐在对方身上,直接形成身体接触。现在这般面对面站着,遥如意懵了。
“怎样?”
对面人垂头看着自己,视线如墨如渊,盯得遥如意愈发紧张,他恍然,“就是这样!”张开五指按在皇帝左胸。
手感真好。
他第一日进京时便见着一座酒楼前,一姑娘将手放在对面男子胸口,他记得那姑娘还问他要不要进去换身衣裳。
顾回舟身子猛地一僵,他压制住自己想要把人推开的冲动,抬手去看。
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变得没有一丝痕迹。
对方笑得得意,没见到皇帝严肃的神色。
“陛下身上可还有伤?”
“你会治病?”
治病?遥如意又发了个哈欠,自己怎么可能会治病。他要是出手,那对方怕是挺不到太医来,“不会。”
“嗯?”
看着对方把手伸出来,蘑菇“奥”一声。
“我只会让血肉合在一起,就像菌丝可以断开重连。”
他说完去看身前的顾回舟,“还没懂吗?”这要怎么解释,遥如意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像这样。”
“嘶——”
布料被猛地撕成两片,遥如意眨眨眼努努嘴让他往这边看。
顾回舟看去,只见对方手上拿着两片布料,眨眼的功夫,细线重新连接恢复原样。
“这样懂了吗?”
对方不理他,自顾上床躺下。遥如意撇嘴,不懂直接告诉他就好,又不会瞧不起他。
他也转身。
“这种事儿以后少干。”
遥如意默默转身,回茶杯里躺着了。小就小点,他不胖,不挤。
翌日一早,崔祥祝在门外转了好些圈才听到动静,忙进去服侍他家皇上。这可真好,皇上休息一晚心情比前些日子都好,崔祥祝才算是放下心。
“陛下,您瞧瞧这花盆可漂亮?”
与之前的青绿色碎瓷颜色相近,但瓷盆大了整整一圈,温吞的釉玉圆润柔和。
倒是符合那只蘑菇的性子。
“嗯。”
崔祥祝能在顾回舟身边呆这么久定是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昨夜散掉的泥土他一闻就能闻出来是御花园里梅花树下那片的。
为了那片梅花花匠下了好大功夫,据说土闻着比花儿都香。
“陛下放心,奴才一会儿找个手熟的花匠。定把这蘑菇安安稳稳挪过去。”
“不必。”
“啊?”崔祥祝一愣。
“放桌上,有人来挪。”
崔祥祝笑呵呵点头,“得,那听陛下的。”一群太监宫女把云殿收拾得妥帖,待人都出去了,崔祥祝才悄声开口,“陛下,十四已经将昨夜放刺客进宫的小太监抓住了。陛下您看……”
“看着办。”
“是。”
一主一仆相处默契,几乎是一个眼神崔祥祝就能明白皇上让他做什么。
但,陛下这总往窗底下看是……
“皇上是想将窗子重新修整修整?陛下放心,虽说云殿的窗子都会按时修整,但奴才也总怕像上次御书房那窗子似的惊着皇上。下朝后奴才就找……”
陛下皱眉,不是窗子。
崔祥祝余光扫过蘑菇,忙道,“那陛下是想放点盆景?马上入春,定有好些个新品种入京。到时候奴才都把那些个稀奇玩意儿拿过来给您看……”
也不是盆景。
“要不奴才命人把窗拆了……”砌上墙。
“在此处,放一张软榻。”
陛下不是有一张软榻?崔祥祝往另一侧看,脑子不转嘴上也得接话,“得嘞,奴才下朝后就让人去搬,可是陛下睡得不舒服?另一张要不要换一下?”
顾回舟对着铜镜摆弄衣领,他视线扫过昨夜被人按住的胸口,“不必,侍卫住。”
侍卫住?!
崔祥祝傻了,这这这,那个侍卫能和陛下住一间屋子?这成何体统!
直到下朝他都想不明白。
正吩咐小太监搬软榻,迎面撞上十三回宫。
“哎呦!您可回来了,昨夜陛下遇刺,您不在只剩十四大人一个人老奴心里真不踏实啊!”
十三面容严肃,“崔公公,我已经听说了此事。那狗太监已经处理了,这些日子还得加强禁军的防卫。也劳烦公公照顾陛下。”他视线往后瞟,“怎么?陛下殿里的软榻可是不舒服?”
“说起来内务府的手法这么多年也没有些长进,十一在信中说南方有巧匠,对木料的打磨堪称第一人。”
崔祥祝连忙摆手,“大人说的哪儿的话,陛下说这是给侍卫住。”
“侍卫住?”十三错愕,他怎么不知道陛下还在云殿中给他们置办了软榻?
“十三大人别多想,断不是给你们的。”
崔祥祝一脸苦闷,他到如今也没见着这“侍卫”到底是谁,竟能让陛下在云殿多加一软榻,就和龙床面对面!
这说是侍卫,但这什么身份他还能不懂吗!
“十三大人您忙,老奴赶紧给陛下送去。”
十三抿唇不语,目送崔祥祝带着一帮人往云殿去。
沉默不语。
他和十四不是侍卫,整日躲在阴暗角落,他们该是云殿的甴曱。
眼见前面那帮人过了转角就要到了,十三捏紧手中信笺,加紧步子,忙回去汇报来信。
云殿,在龙床正对面放着一张金丝楠木做成的软榻,上面铺着绣锦缎,摸上去如置身水中。遥如意摸个没完,他眼睛亮晶晶。
“陛下,我以后就睡这儿吗?”
软榻一侧还摆了一座矮花架,比窗子低了不少,怎的也接触不到光,架子最上方一个软白玉制成的花盆安安稳稳放在上面。
“嗯,日后你来负责朕的安全。”皇帝手上继续把玩玛瑙,“若是有刺客,杀了他。”
遥如意一怔,来刺杀皇帝的人确实该杀,但要是让他来杀,白净的脸上闪过纠结,“我可以把他毒晕。”
“然后等朕来杀?”
遥如意被噎住,转身不说话了。
“明早把衣服都带好。”
遥如意刚刚还在摆弄软榻上的几件衣服,和十三十四身上的是一样的,他摸着不喜欢,闷声问,“为什么?”
“入春前朕要去城外云寺吃斋三日。”
所以他也要跟着去,遥如意懂了,现在他就是皇帝的随身侍卫。皇帝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我穿身上的不行吗?”
他手里捏着锦被揉搓,转身对上男人视线。顾回舟目光复杂,像是明晃晃在问,你说呢?
勉强低下头,“是。”
毕竟是皇上的命令,遥如意觉得自己还是得遵守的。
一阵房门轻响的声音传来,“吱——”
云殿的甴曱缓步进来,“陛下,京外送来的。”
十三上前把信递到顾回舟手里,余光却见云殿内还有一人,正坐在崔祥祝刚刚送来的软榻上,“陛下,这是——”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词——白净少年。
“我是陛下的贴身侍卫,保护陛下的安全。”
十三瞪着眼,转身跪下,“陛下!十三十四虽是凡人之躯,但保护陛下我等定竭尽全力!昨日之事属下已知晓,陛下放心,日后定不会出现此类状况!”
十三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神色极为严肃。
顾回舟冷哼一声,“嗯,去吧。”声音极为不耐。
十三把信接回来,“属下告退。”
房门被关上,遥如意有样学样,“陛下放心,这五年我一定保证陛下的安全。”
“七年。”
“七年?”
靠在龙床上的皇帝蓦地坐直了身子,嘴角扬起面对遥如意,“朕突然想起来,你还弄坏了御书房的窗子。”
第23章 “十九”上岗(双更章) “那朕让你脱……
这一晚上连睡觉时遥如意都在想自己到底还要在宫里待多少年。
临近清晨, 他晃恍恍惚惚听见外面传来响声,但这床被子舒服的紧,遥如意翻个身继续睡。
一条腿嫌热被他伸出被外,过一会清晨的风自窗边透进来吹在腿上, 他瑟缩一下就又把腿收了回去。
全程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倒是双手揪着被子又往上提了提。
顾回舟站在窗边, 手中一柄长剑闪着寒光, 窗外雾蒙蒙的灰蓝色打在剑身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那锋利的剑尖距离柔嫩的脖颈不足一指, 顾回舟看着那缩回去的腿, 慢慢把剑移开。半晌, 他拿过桌上的锦帕擦拭剑身, 边擦边等着晨光到来。
耳边仍是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那锦被又被踢开的摩擦声响。
崔祥祝进来时就看见自家陛下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练上字了,但转眼一看,那软榻上还鼓着一个包。
那小脸叫一个嫩。
总管太监心头突突地跳,说话都不敢大声, 他小心翼翼, “陛下, 车马已经准备好了,此次一同上山的大人们早早地在宫外候着。”
“嗯。”
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走了,崔祥祝低头哪哪儿都不敢看,生怕看见了什么。
身后一声摩擦声响,清澈的声音因为早起变得有些沙哑,“陛下。”遥如意揉着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在宫里睡得这么香,想想可能是被皇帝发现之后就不用再担心了。
苦了他之前瞒那么久,天天只能睡在小花盆里, 在看看现在。他这床比皇帝的都要富贵好看,被子捏在手心里像水一样。
可真舒服。
“走。”
崔祥祝立马跟在身后,路过遥如意的时候他转头可小声念叨,“快点!”
声音急促但笑容可不少,他说完转头就走了,留下遥如意微怔点头。
是要快些,他睡太舒服差点忘记今日还要和皇帝一起去云寺斋戒三日。
这身侍卫的料子称不上好,遥如意这些日子穿多了自己幻化出的那身白色缎袍穿惯了,现在这身衣服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
走两步他就得抓一下。
“哎,十九。”
十三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自来熟地走在遥如意身侧,友好笑笑。
“看着你身子板这么消瘦,竟然能得陛下如此器重。可是有什么我们兄弟都没有的能耐?”他笑得贼兮兮,“现在陛下不在,跟我说说呗。”
陛下不在?
遥如意转头看,皇帝确实不在,他刚刚还看见他从云殿里走出来,不知道现在又去哪儿了。
“别看了,陛下早坐龙辇走了。一会你跟着我就行,我叫十三。”
他凑上来催促,“哎,说说呗。”
遥如意对于这种对他友善的人第一印象很好,他笑笑,“我会治病。”
“那不错啊,不过怎么没去太医院啊。”
十三自顾自说着,“不过不去太医院也挺好,我跟你说太医院可乱着呢。而且。他们那医术我真是不敢恭维,天天把静养挂在嘴边。”
“能静养谁不养啊。”
遥如意点头,这话说得没错,“我只管陛下一人,其他人我不管。”
“就得这样,咱们暗影就是陛下的暗卫。走,我带你领点东西。”
遥如意跟在十三后边一路走到一个大院子,里边屋子连成片不下几十间。没想到离云殿不远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宫殿,虽比不上云殿那处的富丽威严,但也算是规整严肃。
十三边走边说,“原本我们兄弟只有十八个人,现在算上你就是十九,现在宫里有我和十四,其他人不在。”他琢磨两下,似是有些烦闷,“既然你暂时住在陛下那里,那这边的屋子就先不给你安排了。”
毕竟会医术,离陛下近点他们都放心。
“好。”遥如意扣扣被袖子磨得发痒的手腕,认认真真听他说。
“来,这把剑是你的。”两人在一间像是库房一样的地方挑挑选选,十三可算是找出一把银色的看起来轻便些许的佩剑。他放在手里颠颠,“十九,可会舞剑?”
遥如意那呆滞的模样十三一看便知,“来,哥哥给你展示一个。”
说着,十三大跨步出了屋子。
院子正中位子宽阔,是个天然的练武场。十三把银色长剑递给遥如意,毕竟也是兵器库里的,再轻便又能轻便到哪儿去。
不过倒是出乎他意料,“没想到你这么薄的身板还能提起剑。来,学着点!”
十三几乎是飞身上前,动作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带风破空,寒光萦绕剑身在身侧游走。好似那把剑在他手中变成一条游龙,若有敌人便直抵命门。
“好!”
遥如意给面子鼓掌,不吹捧,他真觉得特别好。
十三这一套下来连汗都没出,他微微仰头,带着点小心思,“可学会了?舞一遍给哥哥看看。”
“好。”
遥如意握着剑走到十三刚刚的位子,地上还有他划过的脚印。
遥如意微微垂眸,脑海中浮现十三的一招一式。长剑被他握在手中,手腕翻动,长剑遂跟着他一起翻转。
剑风凌厉极速,轻而不柔。
“我去——”
身子轻盈矫捷,刚刚把剑从背后绕过那一招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跳舞。
十三满意大笑,这可看不出不会舞剑的模样。动作凌厉,剑风阵阵,“好!”
练成了是个不动声色取人命门的好手。
他上前迎着遥如意,“你之前真没练过?”
“没。”遥如意喘着粗气,他这副样子比起十三刚刚可差远了。
之前倒还好,如今拿着重剑练了一圈,手腕酥酥麻麻地痛,还连带着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
遥如意拧眉嘟囔,早晚把这破衣服扔了。
“那可太好了,日后多跟着我练。有刺客能自保。”
遥如意对他笑笑,两人身高差不多,他看十三也不像看皇帝一样仰头。
他手里握着十三刚给他的腰牌,两人加快了步子,“要快些了,陛下那边该是要启程了。”
待两人赶到城门,车马早已经准备妥当。十三带着遥如意走到十四身侧,也就是在龙辇后侧。
十四身侧放着两匹马,遥如意问,“我有马骑吗?”
十三浅笑,指着十四身侧其中一匹深棕色大马开口,“怎么样,我一早让十四去帮你选的,这次他留守,咱们去。”
十四对遥如意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对了,你会骑马吧。”
遥如意没骑过,也没见过别人骑,他抿唇点头,“会。”
“行,那咱们一会就跟在龙辇后边。”
不多时,车驾浩浩荡荡出发。
遥如意学着十三的模样跨上马,他“嘶”一声轻扯嘴角,手腕是越来越疼了,刚刚看皮肤上隐隐透着红血丝。他瞧瞧把里衣往下扯,能盖住一点是一点。
他学得快,慢十三两步很快就追上了,轻车熟路哪还会有人怀疑他先前没骑过。
车驾从外路直接往城外走,即便是约定俗成的皇帝出行,顾回舟也不会经过闹市。这两年宫中人都知道这一点,不少侍卫禁军因此不满。
他们在宫中是下人,但在这百姓眼里可就不一样了。谁见到他们不得喊一声官爷,走在他们面前都觉得光荣。
但如今皇帝不从闹市走,他们还上哪儿去耀武扬威。
“你是新来的?”
一禁军首领模样的男人纵马来到遥如意身侧,他嗓音生硬,脸上也看不出友好的神色。
遥如意点头,“你有事吗?”
禁军统领上手翻看遥如意袖口,“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进宫当值,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脸书生,连衣服都不会穿!”
“如今虽是从外道出城,却也处处代表宫里。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遥如意袖口被抓着,他本就是刚学会骑马,如今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掉下去。
“十九!”
十三连忙抓住他,佩剑一挑将曾然的手打掉,冷气道,“曾副统领什么时候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插手?你要是真闲着不如多去巡查几圈,真有歹人也好早有防范!”
曾然目光扫在身上让遥如意极度不满,他如今不认识太多人,但这个曾副统领他就很不喜欢。
“你们声称陛下暗卫,这等事怎能不是马前卒?如今躲在我们禁军身后。怎么,十三大人如今是要贴身守着这个小白脸?”
“连霜月都给了出去。”
霜月正是早晨十三给遥如意的那把剑。
十三笑了。
他这才明白曾然怎得这般阴阳怪气。如今在陛下身边呆久了已经很久没遇见这等蠢货了。
整日里禁军的巡防不见他多上心,倒是对他们兵器库中的好剑如数家珍!
约一年前,曾然刚升上禁军副统领之时,跟十四套近乎套了一个月,里里外外那意思就是让十四从他们的兵器库中选一柄好剑给他。
如今竟连霜月都知道。
十三眯起眸子,霜月是他数月前从江南工匠手里买下来的,但因为太轻没人用得惯,就一直放着。
如今刚刚拿出来给十九用,就让这人盯上了。
“曾副统领还真是对我们暗影的兵器库了如指掌,看来不止一次偷偷进去看过。”
暗影身为皇帝的暗卫独立于禁军之外,也不用经过兵部管辖,在宫中来去自如。占了不少属于禁军的权力,这两年禁军和暗影越来越不对付。
在暗影的衬托下他们好像就只看门的狗,原先先帝所在时的权柄统统消失不见。
曾然握紧手中缰绳,他咬字加重,“暗影自诩才智过人功法超群,不还是让歹人进了宫!”
这明明是他们禁军的事,竟敢算到他们头上来!
现在要不是在宫外他一定把这人拉走打一顿,十三黑脸。
“所以你是因为没拿到这把剑所以嫉妒我?”遥如意板着个脸,“你不光嫉妒我好看,你还嫉妒我读书,你还嫉妒我有霜月。”
表情嫌弃,“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你!”
曾然没想到这个小白脸敢这么和他说话,气得涨红了脸,伸手扯住遥如意手中缰绳把人拽近,他双眼瞪大,恨不得把这人扔下马去!
“放手!”
在曾然把人拉近还不足一瞬,连话都还没说,十三再次把曾然手打掉,“滚远点,闲着就巡防去,别做些狗都不干的事!”
他们并不直接跟在龙辇身后,与之相隔几十号人。数十位小太监跟在龙辇身后快步走着,石子咯咯嗒嗒的声响让这处的争执更传不远。
但曾然余光却瞧见龙辇前的崔祥祝转头朝这边看,他死死盯着两人,像是在下战书。大力挥下一鞭,带着满肚子的火走了。
“呸!什么东西!”
“正经事不敢竟干些捧高踩低的勾当!”
十三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脏了眼,他转过身探头要去看遥如意手腕,“可有伤着?曾然出了名的牛劲,我看看你手。”
遥如意“哦”一声,把手腕露出来看,原本还只是带血血丝,现在却已经见血了,十三顿时觉得火顶到嗓子眼,“妈的畜生!我和他早晚得死一个。”
“你快涂一些伤膏。”
遥如意就把袖子这么卷着,他反正不怕冷,“没有。”
“没有?你不是会医术?”
他疗伤的术法对自身无用,遥如意自己也觉得费解,“忘带了。”
十三连忙摸摸自己身上,懊恼道,“今日恰巧换了衣裳。你先忍忍,等到了云寺哥哥带你去找药僧,他们自己采的草药,效果很好。”
“谢谢。”遥如意对十三笑得认真,这还是他认识这么几个人中对他对好的一个,相处起来和高其他们一样随意。
遥如意默默在心里盘算,要是日后十三受伤了他也会偷偷给他疗伤。
不让皇帝发现就好了。
云寺不远,它既担一个云字,便是云国香火最旺盛的寺庙,在城外不远处,临近傍晚时也便到了。
从山下小路曲折上行。遥如意见着那龙辇斜着被人抬上去看得认真,“陛下在里面岂不是……”
躺着?
十三连忙摇头,“可赶紧停住。陛下早就下来了,走的一旁小路。龙辇因为过不去才走这样的陡坡。”
原来这样。
遥如意抿唇,“我们不跟着陛下吗?”
“自然是跟着,等进了云寺我先带你去找药僧,然后你去跟着陛下就好。”
他要去继续当陛下身侧的曱甴了。
一行车队进了寺庙正当天黑,手腕上被裹了一层厚厚布条。他伤势不重,但那药僧的草药处理得糙,连草的根茎都还连在一起,厚厚一大坨被他直接扣在遥如意手腕上。
接着直接裹上布条。
费力摸摸鼻子,遥如意有点心虚,不知道的以为他伤得多重。
他叹口气准备去找皇帝,十三确实如他所说。自从带他去见了药僧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不知道又哪儿去了。
“大人,可是第一次来?”
遥如意连忙点头,“陛下在何处?”
“大人跟我来了。”小沙弥不善言辞,但在前面引路算是十分妥帖,他在前面走一回还会回头看看遥如意跟上没有。
“在前面殿里,和尚告退。”
遥如意往他说的那处大殿走。
这里所处在城外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他们在中午时便已经到了山脚。下午大半的时间都在爬山,如今正值傍晚,天边泛着橙红。
遥如意在四处看着,越走近越能听见经声,他一边看着天际飞鸟盘旋,一边踱步。京城里马上入春,在山上可不是。
殿外那棵梅花树开得极好。
在大殿正中,以顾回舟为首,他跪坐在蒲团上。周身围绕几十位僧人,经声嗡鸣绕耳,听得遥如意直皱眉。
他盯着上方金身佛像,说不出什么感觉。
可能是因为他本身便是精怪化身,对佛祖说不上膜拜。便如同箫国长公主对陛下,国家不同,尊重即可。
遥如意双手合十,站在原地以表敬重,转身回到殿外的梅花树下待着了。
“起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遥如意抬头,见到皇帝正站在他身前,身上带着焚香后的寺庙味儿。
“陛下。”
“陛下,贫僧告退。”
一众僧人离去,这处竟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回舟在前面走,遥如意就在后边跟着。
“手。”
“受伤了。”
顾回舟步子猛地停下,遥如意差点没撞在他背上。
“怎么伤的?”
蘑菇老老实实,“衣服磨破的。”
夜色已深,但遥如意好像在皇帝眼中看见了鄙夷,他今日对曾然的不满此时也落在对方身上,语气不满,“是你让我穿的。”
“朕让你穿的?”
遥如意猛地退后一步,他看着继续向前的皇帝咽了下口水,还能打他不成。
“那朕让你脱了。”
男人眼中带着玩味,他精致上扬的眉眼中闪过一抹别的味道。
“脱。”
此处也没外人,寺庙里夜深后是一片静悄悄。
遥如意对上男人视线,三两下解开袍子,下一秒就要扔在地上。
却被大手用力把两片衣摆拧在一起,遥如意动作停住,他疑惑抬头看着满脸不悦的皇帝。
“寺庙清净之地,自重!”
说罢冷哼转身,留下遥如意站在原地一愣。
他低头看看因为暗卫衣袍散乱而幻化出的白色锦袍,沉默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皇帝所处的院落。
还未曾走进便灯火通明,崔祥祝早早地在门口等着,见顾回舟回来碎步前来迎,“陛下累着了,老奴泡好了茶,陛下润润嗓便早些休息。”
他话音落又看见身后衣衫不整的遥如意。
这——这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就要把衣服脱了?
在这等清净之地,怎可行房中事!
崔祥祝满脸扭捏不好开口,陛下阴晴不定,最近又得了个这么漂亮的公子,他怎敢念叨这种事儿。
“陛下可要好好歇着!明日早课奴才叫您起来。”
“嗯。”
房门在崔祥祝脸前关上,总管太监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看得人难受。
他狠狠一甩拂尘,“哎哟——”
房内。
遥如意四处看了看这间房,比云殿小了不止一星半点,清贫得好似直接在山洞中摆了一张床。
窗子是纸糊的,桌子也是山中最普通的木料制成的。
唯独与之不附的便是崔祥祝摆在桌上的茶盏玉碟,还有放在桌边的皇帝的狐裘,黑色狐裘带着金纹,正是遥如意那日在大狱中见到顾回舟时他穿的那件。
遥如意立马低头,心虚快从脸上冒出来了。当日狱中光线昏暗,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认出他来。
若是认出来怕不是又要多加两年。
咽下口水,遥如意慌忙眨眼,小碎步上前站在那狐裘边上,“第一次见陛下穿狐裘,甚是好看。”
顾回舟睁眼,“……。”
“陛下这狐裘是第一次见,是近日才做的吗?”
床榻上的男人坐直身子,他盯着遥如意半穿半脱的外袍眸光幽幽,“把衣裳脱了。”
遥如意见状笑眯眯准备脱衣裳,原本侍卫的外袍是轻便易脱的,但如今他两只手都被绑上一个大包,就很困难了。
袖子被大包卡住。
脱衣服脱得满身大汗,直到最后那外袍被遥如意狠狠扔在凳子上,他长呼一口气,低头要去捡掉在地上的草药球。
“过来。”
动作一怔,遥如意放下草药球站到顾回舟床边去。
有好的他肯定不想再用这么大的药包。
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惹不住瑟缩,但与之一同袭来的便是加倍般火烧般的疼,“嘶——陛下。”
手指被人攥在手里,那力道大得吓人,比白日里曾然大不知道多少倍。
遥如意没抽回来,拧着眉毛去看手腕。那刚刚还冒着血丝的手腕血止住了,钻心般的灼烧也随之消退。
男人大手收回,遥如意大口喘气,来回看自己的两只手腕,“多谢陛下。”
微微走神,他如今只是一点擦伤便疼成这般,当初皇帝小腹上手臂长的伤口还不知要疼多少倍。
“陛下,你疼吗?”
正把玩药瓶的男人一愣,“不疼。”
他说完自己也怔住,顾回舟在心底对自己不满,竟会回答这蘑菇这种废话。
竟然不疼?遥如意眨眼,“那我是不是……”气虚。
竟被那一双眼看得心虚,顾回舟转头,“睡觉。”
声音淡淡,“陛下我睡哪?”
顾回舟不语,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甚至连盆景都找不见。片刻后年轻帝王勾起一抹笑,“怎的,你还要和朕一起睡?”
遥如意被他盯得说不出话,他退后两步,“那我去睡院子里的梅花树根。”
说着转身就要走。
“站住。”
遥如意转身,“啊?”
“去找崔祥祝。”
房门关了又开,又关。总领太监看见竟有人从房中出来顿时喜笑颜开,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哎呦,十九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我没地方住。”
没地方住?崔祥祝笑得更欢了,“哎呦!那真是老奴的不是了。快!大人这边请。”
转过身,岁数不大的总管太监笑容慈祥。
可算是出来了-
翌日一早,遥如意醒来的时候阳光早升到了高处。阳光透过本就不厚的窗纸大片洒在室内,照在桌子上。一碗没什么油水的豆腐汤被摆在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一个干巴馒头。
遥如意出门用雪搓搓脸,转身回屋喝汤。他把汤喝了个干净,旁边放着的馒头是一点没动。
他拿到外边交给门口的小和尚,顺便问顾回舟哪儿去了。
“回大人,晨时出了些事,陛下被人唤走,如今当是在主持院中。”
“多谢。”
被小沙弥带到住持院外,遥如意听见里边杂乱的争执。
“陛下!陛下可得为我儿做主啊!”
声音厚重低沉,听起来年纪不小。声音悲伤中夹带着哭腔,遥如意一进去就看见跪在地上的百里毅。
而顾回舟正坐在主位上,拧眉闭目休息,他眉宇间带着疲惫,怕是早早就被唤来了。
院中人站得满满当当,遥如意认识的不多。他只认识韩季青,其余人在早上见过几次,只称得上眼熟。
但地上那大臣他认识,户部尚书百里毅。
还有他身后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青年,百里家二公子,百里文寒。
遥如意踏进院内,众人转头来看,不少人神色微怔,又忍不住把视线黏在他身上。
主位上的男人睁眼,“十九,过来。”
“十九?这是暗影的人。”
“陛下何时收了这么个书生模样的小白脸进暗影。”
“万万不可妄言,定是别有能耐。”
“怎得连暗卫袍子都不穿!这成何体统。”
……
遥如意在从众人中间往那边走时把一群人的窃窃私语听了个遍,他不甚在意,站在顾回舟身侧。
转眼又和一个人对上视线,遥如意点点头。
是韩季青。
韩季青先是笑笑,继而神情发散。
“眉目如画目若朗星,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容貌俊朗气度不凡,说起话来温润如玉,是为翩翩公子。一袭白袍加身,确为月下仙人……”
萧筱愿的话萦绕在耳侧,韩季青抿唇,看着遥如意白净的袍子,转头又看看自己,一袭黑袍闷黑,一双靴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款式。
某将军把脚往后缩缩,暗自挺直身板,收了下颌。
“陛下,犬子昨夜也只是喝下了小僧弥送来的一碗清粥!不过入夜的工夫便浑身阵痛难忍!臣起初还以为是些寻常病症,却没想到这一疼便是一夜!”
百里毅泪眼婆娑,双膝挪动上前,“陛下!晨时药僧来看,犬子早已疼晕过去,结果——”他面色凝重难以启齿。
“结果刚刚药僧来医,说!说伤了子嗣!”
在场数道吸气声,小声念叨不绝于耳。
遥如意转头看着在床上昏迷的青年,脸色苍白嘴唇乌黑,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
顾回舟扬手,面朝主持,“僧弥呢?”
那小僧弥立马被带上来,被禁军压在地上顿时腿软跌坐在地上,他用余光瞧了一眼坐在位子上的顾回舟,身子猛颤吓得不成样子,脸瞬间变白,“陛下!小的冤枉!”
“小的冤枉啊!”
那小和尚哭得情真意切,但顾回舟也只是冷冷抬眼,随后轻笑一下。
虽是在笑,但眼神冷得吓人,对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烦躁得抬了下头。
别废话。
“是!是有人指使小的!”
那小和尚恍然,视线立马在人群中搜寻起来,他看了好些圈,却找不到人。
小和尚大喊,“陛下,是一位侍卫找的小人!”
不多时,院中站满了人,刚刚只有各位大臣,现如今占满各家家仆,院中一下子挤挤攘攘。
“是他!”
小僧弥双眼放光,“陛下!大人!正是此人吩咐小人给那位公子送去清粥!其余事小的一概不知!”
其余人被屏退,被扣下那侍卫不住流着冷汗。
“这,这不是昨日梁尚书身侧的小厮吗!”
梁复也未曾想到此事,他脑中思绪万千,厉声指着小厮,“说!是何人指示!”
遥如意看完这边看那边,在药僧的针拔出来时床上那人眼睫微动,像是要醒了。
他错愕,若是他看的不错,那人嘴上的毒素正在消退,甚至苍白的面容都回了血色。但这可不是几针下去就能做到了。
遥如意回想刚刚,这人虽面色苍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样貌,却脉象规律身子健壮,与常人无异。
他偷偷戳戳顾回舟肩膀,看见男人把头往后倾,遥如意偷偷低头,“他的毒已经解了,至少三个时辰。”
顾回舟拧眉,耳尖被温热气息扫过,吵得他心烦,“说。”
遥如意:“……”
遥如意忍了,“他的毒已经解了,至少三个时辰。”
第24章 动摇 造福百姓,那很狂妄了
顾回舟闻言转头去看, 如遥如意所言,百里文寒的唇色并不像一早那般乌黑,连面色也在回血。
“大人!大人你可要相信小的,小的在大人身侧服侍大人十几年, 断断不会做出背叛大人一事。”那小厮掷地有声。
梁复犹豫了。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人没有撒谎!”小沙弥一口咬定, “就是他告知小人, 将清粥送到二公子的院中。还声称是老管家刚刚熬煮出来的十分香甜!”
梁家这次跟皇帝来云寺确带了位老管家, 老管家上了年纪, 但年轻时在军中层担任数职, 煮饭煲汤向来拿手。
“梁大人身侧确实有一位管家!”百里毅身后一位侍卫开口, “管家煮粥香甜我们做下人的都知道。”
世家中的下人与侍卫不全都是自己家族中培养出来的, 更多是在市场上买,自己家的侍卫下人有概率曾在别人家做活。
百里毅当初就是看上这一点,才把那侍卫带回来。
“还请陛下做主!”
百里毅抓着这一点不放,硬是要让梁复给个交代。
顾回舟摆摆手,“太医到了, 来给二公子瞧瞧。”
一路从京城赶过来的老太医气喘吁吁, 天还没亮他就被暗影的人喊起来, 到现在一点没歇着,一路纵马颠得他这副老骨头快散架了。
但皇帝的话又让他心头一颤,“是是是!臣这就为二公子看诊。”
顾回舟应声,他随后站起身,借着看折子的由头转身走了,让太医诊脉后去见他。
“这——陛下这就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陛下的意思是不管了?
其中一位大臣差点憋不住笑,瞧好吧。这几人斗来斗去,结果皇帝压根不买账!那意思还不清楚吗?就差没说“朕不感兴趣”了。
遥如意跟着顾回舟慢悠悠回到院中, 这一早上是热闹得很。韩季青也随之跟着他们过来,满面愁容。
“参见陛下。”
顾回舟把手从额角拿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他眼中疲惫尽显。
从昨日一路舟车劳顿到云寺,顾回舟也没歇着。随着一众高僧在主殿念了两个时辰的经文,顾回舟不屑于求神拜佛,但总要做个样子。
还没睡几个时辰,又闹出这种事端。
他敛下眼底的烦躁,“何事?”
这次韩季青代表了韩家随皇帝上山入寺,他身侧连一位小厮都不曾带。韩季青面色复杂,“陛下,臣昨夜睡得晚,曾在寺中赏月。无意间撞见了百里大人。”
顾回舟,“嗯。”
“百里大人与梁尚书身侧的小厮在寺中一间废弃的寝房碰面,意在将本该送至臣房中的清粥送至二公子处。”
韩季青犹豫,“臣认为,是梁尚书所为。”
又是梁家?
遥如意都能感受到皇帝的不悦,这才消停多长时间,整日里算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寺中不得安宁。
顾回舟皱眉,手指轻敲在桌面,他手中的红色朱砂串儿被把玩得圆润浑厚。
梁家算计来算计去,还是准备了下药这么个不入流的手段。百里毅为了得韩家的情,让自己儿子去挡这一遭。
“怪不得他在三个时辰前便已经服下了解药。”遥如意恍然。“百里大人的演技着实不错,他心疼儿子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虚假。”
“呵。”
陛下怎么又一副阴恻恻的模样?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怎么说?”
韩季青来回看看,总觉得这位十九与陛下的关系非同一般,言语间不像是君臣亦不像主仆,反倒像……朋友。
“梁家能拿出的药不简单,即便早早服下万毒丹也不能保证身子无恙。”帝王嘴角带笑,有了幸灾乐祸的意思,“百里毅还以为药僧说的断子绝孙是解毒前的病症。”
“实则不然……”
韩季青反应过来,顿感脊背升寒。
断子绝孙,已经是服下万毒丹后最好的结果了。
“这——”
不管百里家是不是带了算计,他韩季青如今都欠了百里家一个人情。他眼底复杂,“陛下,臣告退。”
“嗯。”
遥如意站在顾回舟身侧,他现在属实不太明白梁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也是朝中重臣,却偏偏竟干了些蠢事。
“陛下,梁复很蠢吗?”
顾回舟看向身侧那人,一身白衣干净单薄,一双眼带着好奇。
“蠢得要死。”
蠢到认为别人蠢得要死,以为做些小把戏能让人放纵警惕,最后扮猪吃虎。顾回舟捏住茶杯,他倒要看看,这梁复还能再干出些什么蠢事来。
太医将诊断结果告诉百里毅之后,百里毅愣住。
他随后猛地摇头,不信,“王太医!您可是太医院医术最为高深的老太医,怕不是诊错了。怎么!怎么可能!”
寒儿怎能断了子嗣!
“百里大人,下官不道虚言。”
一旁角落里站在住持身侧的药僧面上划过不屑,刚刚他见那老头不在意还以为是真的不在意。
原来是压根不相信他罢了。
“雾源。”住持唤了他一声。
“师傅?”
“没事就摘草药去,这用不着你。”
“好。”雾源不在意,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热闹可看,可惜了。原本这两年在入春这几日最为热闹。
去年也是这般,从晨时起便不得消停。
百里毅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他跪在床前失声痛哭,青霄已经断了腿,如今寒儿竟又是这般!年长老者此时掩面趴在床榻前,身子颤颤巍巍。
寒儿!为父对不住你!
梁复,我百里家早晚要让你付出代价!
“百里大人,那下官便去陛下那边复命了。
“下官告退。”
在太医走后,留在远处的一众大臣也觉得无趣,百里家自己生了这种丑事,若是还站在这儿看,怕不是等着以后百里毅在朝中针锋相对。
眼中或是怜悯或是同情,百里家就三个儿子,如今一个瘸了一个废了。最后那个小儿子……不好说。
梁复意味深长看了眼小厮,冷哼一声走了。
遥如意趁皇帝小憩的时候偷偷出来透口气。如今他还没学到东西,面对这等朝中争端看不清局势,即便跟在皇帝身侧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
他即便科考入仕,在面对梁郃百里毅等人时也得不到好处。
蘑菇郁闷。
“你伤好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寺庙外围,冬日晴空下天都变得格外低。遥如意抬头,在悬崖边看向他的是昨日帮他上药的药僧。
遥如意上前,“谢谢你的草药。”虽然不是因为他的草药才好。
“你是皇帝身边的侍卫?”
药僧眯着眼,上下打量一下遥如意,像是怎么也不相信顾回舟身边还能有这种姿色的侍卫。
“是。”
“那你怎么不在皇帝身边待着?”
药僧继续蹲在树边摘草药,遥如意也帮他一起。他闲着抬头去看山崖边的云卷云舒,这风景着实好,比青华山明朗数倍,“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你都是皇上身边的人了,你还不知道做什么?”药僧嗤笑,一边摘草药一边说,“整日玩花逗鸟,跟一帮大臣算计来算计去。还能在百姓面前耍耍威风。”
他琢磨,“这两年光景不好,皇帝不经常在百姓面前出现,你们少了挺多机会。”
遥如意手下动作放慢,“但就今日之事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陛下他们,我怎会知道今日之事是谁对谁都错,我又分不清。”
他看向雾源,雾源也抬头,“你又不是捕快,你琢磨这些做什么?”
“啊?”
“你不是皇帝身边的侍卫吗?保护好皇帝的安全不就可以了?”
遥如意喃喃,“也对,但我还想科考入仕。”
“可以啊,没看出你还有这种大志向。”雾源说笑,他虽然和人闲聊,但手下的动作不停,“难不成你科考后想去大理寺?还是就为了和这些老家伙斗得死去活来?”
“科考考取功名当然是为了造福百姓……”
遥如意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亮,“是为了造福百姓。”
“呦,人不大,你志向还不小。”雾源停下手中动作,“造福百姓。”
他重复一遍遥如意的话,再次看向遥如意的时候眼中多了一点东西,他生得目若朗星,头发被剃光也不难看出原本的俊朗神色,随口问遥如意,“可有什么看家本领,能在皇帝身边当暗卫。”
“我会……我会解毒。”
雾源蓦地就笑了,“那还真没看出来,会医术的人竟然能把自己手腕伤成那个样子。”
“我不会医术,只会解毒。”
雾源不笑了,“那还真挺少见,不过术业专攻。”他低头,“草药摘得不错。”
“谢谢。”
“你谢什么?”
遥如意一阵语塞,“谢你帮我上药。”
“成,那就算你谢我上药。”雾源把摘过的草药都放在一边不管了,整个人靠在石头上,懒散的样子和院中的其他僧人都不一样。
“你叫什么?”
“我?”雾源指指自己,“我叫雾源。”
“无缘?”
雾源嘲笑他,“你就这点悟性,如何科考?”
“雾是薄雾的雾,源是源泉的源。在薄雾中悟人心,悟佛性,悟道。源——”
雾源想了一会笑了,“暂时编不出来。”
遥如意也笑了,刚刚的一些苦闷在和雾源聊了一会之后荡然无存,他怕是被早上的阵势吓到了。朝堂上尔虞我诈,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你叫什么?十九?”
遥如意摇头,“我不叫十九,我叫遥如意。”
雾源挑眉,“这是个好名字。遥如意,要如意,不错。”
遥如意狠狠点头,当初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原本想给自己起名叫遥登科,被一旁的柳树叔严词反驳。
然后还是定下了遥如意这个名字。
“这么看来你还挺有文采,”雾源说,“不过瞧你这样貌,日后若真登科入仕,怎的也得是个探花郎。陛下其他的不说,眼光甚好。”
雾源躺在石头上幽幽开口,“可知徐仪?前些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可谓神仙之姿。”
“你比得过他。”
遥如意摇头,“我想当状元。”
“那很有志气了。”雾源站起身拍拍衣摆,“离开陛下身侧这么久,不算你擅离职守?”
遥如意这才想起来他和雾源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他连忙起身。慌乱往回跑时还不忘转头对雾源摆手,“谢谢!”
这次谢他帮他找对了方向。
雾源哼声,“嗯,去吧。”
他怔怔看着那跑走的青年,造福百姓……那很狂妄了。
第25章 蘑菇发誓 “朕要你发誓,永远不背叛……
等遥如意回到顾回舟那边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他问在门口的禁军,“陛下去哪里了?”
“陛下去哪还用得着时时跟你报备?”
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遥如意转身就看见那张满脸写着欠他钱的那张脸,“我是陛下的暗卫, 我跟着陛下是我职责所在。你急什么?”
曾然气急, “那你现在在这做什么?”
遥如意:……
刚失职回来。
他不再看曾然, 转身走了。
“站住!”
曾然大步上前拦住遥如意, 健壮的身躯往前面一挡像一座小山, 连要如意脚下的那片土都被他挡了个严实, “就你这么个小白脸也能进得了暗影!”
他一声冷哼, “还不知道是怎么进得云殿, 等陛下腻了看你怎么办!”
遥如意微微皱眉,他眼里带着不解,“你是有事吗?”
“你!”
“早晚有一天我会看着你滚出云殿!”
遥如意扯下嘴角,“然后呢,你进去?”
“我……”
曾然被噎住, 他一下子不知道遥如意说的是进云殿还是进暗影, 整张脸憋得通红, 他更气了,尤其是看见对面站着的遥如意脸不红心不跳,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
“我早晚会进去!”
话音刚落,曾然听见背后一声,“朕消受不起。”
幽幽冷意漫上全身,他顿感脊背升凉。双眼瞪大,眼中全是震惊,夹杂着惊恐。见对面遥如意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参见陛下。”
皇帝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刚去了住持那边?!
曾然转身后直直跪下, “陛下!臣知罪!”
顾回舟上前两步,他看了一会遥如意的脸,又盯着曾然看,“曾副统领,对朕的暗卫有意见?”
“臣不敢!”
“不敢?”
顾回舟冷哼,“朕看你敢得很。”
身后的禁军全部涌上来,把曾然围成一圈,“带回去,把衣服扒了。”声音不大却让人感到颤栗,“带着曾副统领去街上转一圈,既然他想,那就如他所愿。”
扒光带去市集逛一圈,那岂非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而且看陛下这样子,并不打算罢免曾然的官职。那过了今天还得回禁军上值,那何止是面子里子的事儿啊!
崔祥祝在心底唏嘘,瞧瞧你惹谁不好,非得惹陛下最近正欢喜着的公子。
也是应得。
曾然脸都白了,昨日早上他还埋怨顾回舟走外道,没想到今日竟让他光着去街上走!
“不!不行,陛下!陛下恕罪!臣再也不敢了!”他跪着向前,但被禁军拦住,原本在他手下做事的小兵如今正拦在他身前,低头俯视着他,曾然直觉在他眼里看见了嘲笑,“陛下!”
“臣再也不敢了!还请陛下恕罪!”
但根本没人管他,禁军不敢耽误,几人一起把他一起架下去。至于后面怎样,听陛下吩咐便是。
曾然被人架着走远,求饶声也渐小。
遥如意转身跟在顾回舟身后走进院子,期间还看见崔祥祝对自己谄媚一笑。
他不明所以,也跟着笑笑。谁知那总领太监反而笑得更开怀了。
“擅离职守?”
遥如意低头不说话,小心翼翼站在顾回舟身侧。
只听男人一声笑,他屏退众人,只剩下遥如意一个,“怎么,仙君大人被人欺负就只会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我说话了。”
那几句文邹邹的反问也叫说话?顾回舟皱眉,“你该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不听我的。”
“你可以让他听你的。”
遥如意抬头,“我又不是……”皇上。
顾回舟看懂了那眼神中的意思,他点头,“会用剑?”
“会。”
“那就用剑。”
遥如意皱眉,别人说一句不如他意的话他还能一剑刺过去?他对上帝王的视线不说话。
良久,顾回舟靠在座椅上小憩,“身为朕的侍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如何称得上是朕的侍卫?”
可他本就不该是侍卫。
遥如意皱眉小声道,“我本就不是。”
靠在座椅上的男人一下子坐起身,身子前倾,“仙君可知朕是谁?”
“皇帝。”
“那皇帝是何人?”
遥如意,“是天下的统领。”
“那朕说你是侍卫,你就是侍卫。”
遥如意张张嘴,还是没说出来反驳的话,毕竟皇帝说得没错。
“十三。”
“属下在。”
十三从一旁的房顶闪身,牢牢落在地上,“陛下。”
顾回舟盯着遥如意腰间的佩剑看了一会,“你教他。”
十三一怔,看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就教,还是当着他的面,“是。”他转身对着遥如意点了下头,退远数步站在院子当中,“十九,来!”
遥如意长呼一口气,抽出佩剑站在十三对面。
马上入春的暖风在山上吹不到一点,反而北风阵阵打在脸上,风声呼啸甚至盖住了两人急促的呼吸和破空的剑风。
十三是原本十八个暗卫中用剑最为独特的一位,他用剑的章法与传统剑诀不同,反而像极了用刀之人,剑剑阴狠毒辣,若不是对上的是遥如意,他对面之人早就不知下了几次九泉了。
遥如意气喘吁吁,他再一次被十三用剑击退,整个人彷佛泡在水里,他握着剑的手翻红,手心被剑柄磨得生疼,还不足一刻钟,隐隐有了磨出茧子的趋势。
他咬咬牙,调整一下呼吸,再次提起长剑上前与十三对上。
“欻——”
“欻——”
剑风扫过耳畔,遥如意眼见着自己手中长剑脱手,十三刚刚那一击震得他直接张开手掌,遥如意眼中的惊诧不加掩饰,瞪着眼去看自己那柄插在门中的长剑。
他吞下口水,面上呆滞不做声。
十三这一套下来打得不过瘾,毕竟对上自家人,再如何也有收敛。
看见皇帝惬意的神色,十三点头,闪身再次没了身影。
“仙君觉得如何?”
那慢悠悠的懒散音色与此时额角流汗平复呼吸的遥如意相差甚远,遥如意转身与之对上视线,他缓步上前。
“陛下,日后都让十三教我吗?”
眼中隐隐带着期待。
顾回舟得意,“嗯。”
他已然听十三提起昨日两人舞剑之事,只看一遍便能将十三的招式记住,可不是一句天赋异禀能形容得了的。
他正了神色看向遥如意,面容俊美漂亮,眼神清澈。
山野间修炼成人的精怪,居然如同孩童般天真。妄想凭借科考入仕改变现世的窘迫,简直是愚蠢。
对上那欢喜的神情,顾回舟微怔,瞬息后他道,“回宫后随十三学剑,朕会再找一人授你诗词歌赋。”
堂堂大云皇帝这时候竟然像一位教书先生,“每月朕会检查你的剑法和功课。若不合朕的心意,加一年。”
遥如意大喜,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在学剑法的同时学诗文,一下子连皇帝的那句加一年都变得无足轻重,“谢陛下!”
“那你要怎么谢朕?”
“陛下想如何?”
顾回舟微眯着眼眸,想了一会,“朕曾在古籍中见过一个传闻,凡天地间灵物化为人形,均为天地之子,受与天地之束缚,誓若出口便永生存立于世间。”
“若毁,天地灭之。”
“朕要你发誓,永远不背叛朕。”
遥如意被他说话时的神色看得发愣,皇帝所说的传闻他也曾听说。但是否为真却无人得知,青华山上的精怪不多,他所知道的柳树叔也仅仅开了灵智并未化形。
不过即便他认识的精怪再多,愿意发这种誓的也不过尔尔。
对上皇帝的视线,遥如意咽了下口水,“好。”
他看见男人眼里的笑意加重,他既是在云国化形,又得皇帝馈赠,怎也不会叛他。
遥如意一字一句说,“我发誓,我永远不背叛陛下。”
“顾回舟。”
遥如意微怔。
“朕的名讳,顾回舟。”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顾回舟。”
谁知皇帝还是不满意,他轻咳,“谁发誓?”
“我遥如意发誓,遥如意永远不会背叛顾回舟。”
说完眼睛直直看向帝王,好像在说,这样可以吗?
顾回舟这回才满意勾唇,从喉咙里溢出几声低沉且欢愉的笑,“十九真乖。”
说罢帝王拿起刚刚崔祥祝送来的食盒,动作不紧不慢从里面端出一盘洒满糖霜的梅花糕,“尝尝。”
遥如意大喜,伸手从碟子里拿起一个就开吃,软糯香甜的口感充斥全身,他刚刚练剑的疲惫一扫而空,一个接着一个的吃,直到碟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块,遥如意才想起来刚刚皇帝说的不是“吃”而是“尝尝。”
最后一块梅花糕拿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遥如意怯生生抬头,对着皇帝含笑的眸子笑得心虚,他往前递递,“陛下,你吃吗?”
“吃。”
遥如意硬着头皮往前站,将梅花糕递到皇帝嘴边,“我刚刚就想着给陛下吃。”
拿着梅花糕的那双手微凉,被他呼吸碰到往后瑟缩了下。
顾回舟咬下一口,甜腻让他顿时皱眉,用手把剩下半块接过来,“饱了?”
遥如意点头,“饱了。”
用茶水把那剩下的半块顺下去,顾回舟起身,“饱了继续。”说罢一挥手,十三再次从房顶闪身下来,站在刚刚的位子。
他对着遥如意挑眉,“十九,继续。”
遥如意傻了,反应了片刻才怔怔去那边门里拔自己的那柄剑,“马上!”
顾回舟绕着院外的小路独自来到后山,他看着悬崖下的万丈深渊,眼中的复杂全然不再隐藏。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空中飞鸟原本想来悬崖边的树上小憩,但在看见顾回舟站在此处后转变了方向。
站在悬崖边的帝王从腰间拆下一个香囊,随手从中掏出一颗罩着金丝笼的红色朱砂珠。
两个时辰前住持的话还响彻在脑海。
“贫僧在陛下身上嗅到精怪之气,贫僧并不惊诧。陛下周身围绕着浓郁龙气,又有佛祖保佑陛下福泽,山野化形的精怪被陛下吸引实属常事。”
“但精怪近身多少会有损陛下龙脉,所以老僧昨夜为陛下烧得一颗朱砂,陛下将其携带在身,那精怪久而久之心脉受损,定离陛下远去。”
“阿弥陀佛,贫僧与云寺众僧人会日夜守护陛下福泽,望陛下安。”
一声嗤笑,那颗红色朱砂被人随意扔下,不知滚了多少圈掉进一个土坑。再次看去时就已经毫无踪迹。
遥如意已经不知和十三对了多少个回合,他觉得怎么也有三四百个。
但十三好像不止疲惫,反而越来越兴奋。遥如意站在原地平复呼吸,“再来!”他提剑再次冲上前。
十三却闪身躲开,颇为嫌弃地抬头,“十九,歇会。”
“怎么了?”
“身上全是臭汗,”十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笑,“后山有处温泉,走,哥哥带你去洗个澡。”
第26章 擦药 “把衣服穿好。”
温泉?那不就是前些日子皇帝泡的那种汤池?
遥如意来了兴致, 他低头看看自己半湿的衣袍眼中也带了不满,“好。”
两人一拍即合,十三对遥如意招招手,“来, 跟哥哥走。”
两人一路向半山腰走, 不过虽说是下山的路, 道路却异常平滑, 连石阶都没有。小径四处长着高大的树干, 因着还未开春, 光秃秃一片, 还不及地上带着些雪花的好看。
十三不放心遥如意, 走一段还要转头来看看他跟没跟上,“这边,小心点。”他低头看着路,转身又对遥如意叮嘱,“这边的小路上已经有泉水流过来了, 坑坑洼洼的也没人来修, 你慢点走。”
“露出的石头容易被积雪覆盖住, 不注意脚滑可完了。”十三呲牙咧嘴一顿形容,“去年我和十四十五来的,十五来时还和我们炫耀自己身手如何长进,没想到傍晚在这摔断了腿。”
“那嚎叫声,啧。”
遥如意搭着十三的手过去,他闻言没忍住笑,他对十五好像是有印象的。当初在青华山与皇帝一起的应当就是。
“到了。”
一条崎岖小路过后,视野蓦地开阔,映入眼帘的是远处从天际湍流而下的水流, 却称不上瀑布。明明不到百步的距离,刚刚还能看见皑皑白雪,而现在池子边竟然还有发芽的花。
走进了看还有水花打在芽上。
十三一边往那边走一边脱衣服,他脱下普通外袍,里层还有两层薄厚适中但看起来并不软的里衣。他见遥如意看过来嘿嘿一笑,“怎么样?这里层的甲胄是十一在江南研制出来的,穿起来还挺抗风。”
他一同脱下来,“你的应当还在赶制,等入春后十一回来就能给你带回来。”
遥如意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进了暗影就都是兄弟。”十三已经脱完了,他穿衣时除了健壮些看不出与常人有何区别,但如今把衣服脱下来,身上纵横着不下数十道伤口。
遥如意一看就觉得疼的要命。
“十三,你的伤好了吗?”
“没什么大碍,用的可是咱们陛下给的药。”他不在意抬头,冲着遥如意挥手,“快下来,这水现在温度正好。”
温泉水微烫,十三泡在里面只露出脖子,远远看去略显得滑稽。遥如意忙点头,他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脱下外袍下水。
底裤一下子贴在身上,与之而来的是泉水,接触到的那瞬间遥如意眼眸变亮,“好舒服!”
十三得意,“那是。”
“不是?你就穿了这么一件外袍?”十三惊愕,他眼珠子都瞪大了,就是十九这么瘦的身子骨竟然就穿着一身白色锦袍,虽说料子软,但那也扛不住风啊。
他觉得自己得多教这点十九,怎的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十九,你听哥哥说。现在虽然年轻,但也得注意着点身子,你就算对自己的身子再了解也不能就穿这么一件!”
遥如意和他约一臂的距离,泉水蒸得他整张脸泛粉红,眼睛一会看自己放在一旁的袍子一会又看十三,他刚刚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突然让遥如意想起昨天晚上的崔祥祝。
扑哧一笑,他瞬间收敛,“好。”
“好什么好?”十三无奈,“等回宫赶紧去做几件衣服,你手里要是没银子哥哥这儿有,等你发了月钱再还我就是。”
遥如意点头点到一半怔住,“我没有月钱。”
一下子温泉中静谧地只能听见遥如意用手划水的声音,“哗啦啦——”
“滴答滴答——”他手上捧着一捧水,看着那水从手心往下滴,在水面上形成一圈圈波纹。
十三就怔怔看他玩,脑海中左右思考,没有月钱?!
“那陛下可是允诺了你其他的东西?”十三连忙帮他家陛下找补,“可能是陛下忘记和你说了,或者你不记得了。”
遥如意点头,皇帝给他血的事不能对其他人说,但也算是允诺给他的报酬,“有的。”
十三长呼了一口气,“那就好,来来来,我刚刚从崔祥祝那要了两条帕子,咱俩互相擦擦背。”
遥如意连忙将其接过来,他现在和十三的关系应该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帮忙擦背应当应分,“这边,力道还可以吗?”
“对对对,还有另一边!”十三舒服地眯眼,十九这手法可真不错,不像十四,每次找他一起擦背好像把他当成一只猪来对待,次次下死手!
“舒爽!”
十三每日都有擦身子或是洗澡,他本意就是想泡泡泉水,他从遥如意手中拿回自己的帕子,又伸手把遥如意的帕子拿过来,“快转身,哥哥帮你擦。”
遥如意转身,他身子白皙光滑,劲瘦的肩背向下收紧,肩胛骨微微凸起。他腰部线条流畅精致,顺着腰腹在水中扎进底裤。
底裤的样式还是遥如意照着顾回舟那晚穿着的底裤幻化出来的。
“十九,你这是喝药调理了吗?怎么白净得跟个姑娘似的。”十三说不出是羡慕还是作何,“我轻点,要是疼了你可得和我说。”
遥如意连忙点头,“好。”
他乖乖趴在池子边,下巴垫在手背上。刚刚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法,原本酸痛的脊背如今舒爽极了,一股股热水打在肩胛上让他昏昏欲睡。
“唔——”
遥如意瞬间精神了,他感觉到后背火辣辣的疼,连忙退后数步和十三拉开距离,双眼控诉看向他。
“我——”他根本没用力!
十三觉得自己冤枉到外祖母家去了,但十九背后那一长条的红印不是假的,还能隐隐看到血丝,“十九,我——你——”
一张嘴说不出那么不要脸的话。
现在说这不是他弄出来的也都不信。
遥如意靠在石壁上用凉意缓缓背上的刺痛,他怎么忘了!就他如今这幅身子,竟然还敢来搓背!
“不是你的问题,十三。”
是他自己太弱了。
十三不敢置信地吞咽口水,“真……真不是我?”
“不是。”
十三连忙起身,用帕子手忙脚乱擦干身上的水,两人刚刚放在岸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三两下套上,“十九你先在这待着,我现在回去帮你取药。”
“你乖乖呆着,先别走!”
“我马上回来!”
十三一步并作两步,长腿一跨跃上石岩,顺着另一条崎岖的山路消失不见。
遥如意张嘴连拒绝的话都还没说出口。
“他不会又去找雾源了吧。”蘑菇皱眉,一会可别让他背着一个大草药包。
“你和他们处得不错。”
遥如意转身,在他先前不曾注意的石洞中走出一道人影,顾回舟身上披着那身狐裘,俊美的脸迎向暖红色的的日光站在岸边,走上前几步俯视看着池水中的自己。
“陛下?”
他不是刚刚还在山上。
遥如意对上皇帝的眼睛,身板站得笔直,“参见陛下。”
顾回舟神色复杂,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微微皱眉,“转身。”
遥如意背上的伤口经过刚刚泡过泉水过后更加明显,甚至有肿胀的趋势。
顾回舟声音冷涩,“你为何不自己疗伤?”
“我不能给自己疗伤。”
皇帝若有所思点头,“过来。”他不知从哪里翻出那个小瓷瓶,对遥如意招手。
男人身子高大,狐裘长及他脚踝,蹲下时眼见着就要沾在水上,遥如意连忙上前,白皙修长的双臂从水中伸出来稳稳把狐裘下摆拖在手中,他长呼一口气。
还好。
“做什么!”
顾回舟厉声,遥如意在泉水里泡久了身上呈现暖粉色,胸前两点更是加重了红晕。但双臂从池子里伸出不出一会就白了回去,甚至比原本他自己的肤色要更白,越发贴近蘑菇原本的菌杆的颜色。
“沾到地上会脏。”
遥如意解释,而且他看着很难受。
顾回舟没吭声,几息后他再次开口,“转过去。”
遥如意双手还举着那狐裘,闻言左右看看,实在是没办法了,遥如意抬头对上顾回舟的视线,小心翼翼把狐裘下摆塞在皇帝的臂弯里。
他不碰就是了。
顾回舟:……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冰凉的手指贴在背上是遥如意无意发颤,他下意识想往水下躲,却被那双手掐着脖颈控制在原地。
“陛下,冷。”
顾回舟冷哼,“还真看不出来。”
“别动。”
脖子上的手抽回去,转而遥如意感觉到背上的伤口被撒上一阵阵粉末。如同上次一般钻心的灼烧再次涌来,他现在想钻到水底去。
“唔——”
顾回舟可不如他意,单手攥着遥如意的手臂,把他按在池边。
两人这般僵持半炷香的时间,那灼烧可算褪去。遥如意睁开紧闭半晌的眸子,泪水还没完全褪去,他眼中映着夕阳,双手一撑从水里出来。
“多谢陛下。”
顾回舟起身看向别处,伸手把狐裘摆正,拍打了好几下。
“嗯。”
“把衣服穿好。”
那身衣服本就是菌丝幻化而成,遥如意眨眨眼的功夫便再次回到他身上,且如原本刚幻化一般干净清爽。他现在后背的伤口也不疼了,锦袍再次穿回到身上舒爽得很。
“陛下怎么在这里?”
两人一同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也不知是谁修葺的桌椅,又或者当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随便逛逛。”
随便逛到半山腰来了?
遥如意不信,而且那处石洞可不像是没人管的样子。但顾回舟不说,他就不再问了。
“陛下要回去吗?”
见顾回舟起身,他又说,“那陛下先回去吧。我要在这等十三,他回去帮我拿药了。”
谁知男人一下就笑了,“等他拿一个草药包袱回来背着玩?”
“那我也要等他回来。”
总不能等十三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见了,原本就是答应他在这里等他。
“随便。”
顾回舟撂下一句话,抬腿就要走。
却没走动,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力气还不小。
“陛下!”
他回头,对上遥如意错愕的神色,“我的腿……”
一瞬间,那白色锦袍下竟变得空荡荡的,遥如意懊悔。他竟忘了把陛下给他的那罐血带出来,遥如意眼中满是慌乱,他总不能在这变成蘑菇吧!
“张嘴。”
蘑菇抬头,却直接被怼了一根手指在嘴里,血腥味充斥正片空腔,他吞了两下口水,都混着顾回舟的血。
“陛下,可要回寺——”
崔祥祝也从那石洞中走出来,声音戛然而止。总管太监瞬间转身,“哎呦—瞧瞧老奴这脑子,又把东西给落下了!”
“陛下歇着,老奴取了东西就来。”
遥如意呆滞起身,他伸手把皇帝那根手指擦干净,“多谢陛下。”他心安之际眸子更亮,全然没注意对面的男人突然晦暗的神色。
“走。”
“我还要等——”
“崔祥祝在这等。”
有人等就好,“是。”-
翌日,已经是众人在云寺的第三日,在午膳过后便可以收拾东西回京了,不少人吃寺中素食吃得面色乌青,恨不得稍后下山途中在山林间抓一只野鸡野兔当场杀了吃。
房中。
顾回舟手中拿着一卷经文,右手手腕上戴着寺中开过光的佛珠。棕色檀香珠串在手中被把玩地嗒嗒作响。
院子里刀剑碰撞的声响与呼吸声杂乱交织。
但一进到房中又立马被屋子里的檀香洗清脑子,心绪慢慢安静下来。
百里毅小心翼翼关上门,对着院子里的崔祥祝笑笑,掩上房门最后一条缝隙。房中没开窗子,却仍旧被窗外日光照得发亮,一扇扇窗子上的窗纸呈亮白色。
袅袅檀香飘荡,百里毅打量一周,遂低头碎步上前,跪在地面上,“臣参见陛下。”
“百里大人。”顾回舟幽幽抬眸,“百里大人今日找朕有何时?”
“臣今日来找陛下请罪!”
百里毅叩下的眸子发暗,明明皇帝早就知道他要来,却还要问,“臣来找陛下坦白昨日之事!”
顾回舟把经书扣在一侧,歪着身把玩佛珠,“哦?二公子的伤可好了?”
“回陛下,犬子的伤好不了了。”
百里毅身子颤抖,极为悔恨。
“陛下!昨日之事全是梁复一手策划!”百里毅信誓旦旦,“在臣与陛下来寺中的当晚,臣家中侍卫偶然发现梁尚书家中小厮与寺中小僧弥勾结!那碗清粥原本是要送到韩将军房中的!”
百里毅哭得泪眼婆娑,“陛下!全当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梁复本就是仗着手持先帝虎符才敢如此作威作福!”
“且此次军功分配让梁复在心中对韩将军心生恨意,才在此时痛下毒手!”
顾回舟没数说话,百里毅顿了顿接着说。
“臣知罪!臣本该在前日侍卫告知臣时就来禀告陛下!却一时骤起贪念,妄想以万毒丹做盾让犬子替韩将军挡了这一灾。便能在韩家面前搏个好!”
他声音放缓,“于是臣便让手下侍卫找到梁家小厮并将其买通。再让小厮告知僧弥将清粥送到犬子院中!”
声音中充满悔恨懊恼,“是臣一时鬼迷心窍!竟让犬子受了这般痛楚。”
“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哒哒哒——”
串珠把玩声还在继续,百里毅深深叩在地上。他呜咽声渐渐消失,他如今觉得被熏香呛得睁不开眼,眼泪簌簌往额头上流。
“爱卿快快请起。”
“谢陛下!”
顾回舟长叹一口气,“爱卿的苦衷朕又何尝不知。”他做出一副愁苦模样,“奈何朕如今登基不足两载根基不稳,怎能轻易动朝中宠臣。”
“爱卿怎舍得让朕为难?”皇帝悠哉悠哉说着,轻皱眉。
“陛下——”
不等百里毅说完他接着说,“梁复手中握有另一半虎符,朕也无能为力。”然而他突然话锋一转,“不如爱卿自己动手?”
百里毅一怔,“臣,自己动手?”
顾回舟从一旁的桌上拿出一个小匣子交给他,“收好。”
百里毅心中惊诧,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这是毒。
“既然梁尚书让二公子中了毒,那爱卿便偷偷毒回去。”顾回舟说完忙摆手,“爱卿放心,此事朕不加干涉。”
“陛下——”
顾回舟长叹,“爱卿也知道朕的性子,昨日之事朕不做追究,爱卿好自为之。”
“臣,遵旨。”
颤颤巍巍拿着那匣子走出房间,一直到马车停在百里府门口。百里毅长呼一口气,紧紧闭目,一边往府中走一边吩咐,“将大公子唤来。”
书房中。
他面容严肃,面对着墙上的一副山水画愁眉不展,右手死死把那枚药丸握在手中,再次睁眼时眼底划过决绝。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传来“咯噔咯噔”的轮椅声响。
“儿子见过父亲。”
声音孱弱,却让人听起来舒服至极。
百里毅“嗯”一声,转头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身素静的浅蓝色袍子穿在身上,深蓝色披风盖在他腿上,遮住那处的缺陷。
发冠整理得精致,眉眼尤其像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副斌斌公子的模样。
“父亲?”
百里毅在一声呼唤声中回神,他勾起嘴角,“青霄,近些日子休息得如何?”
百里青霄一双眉眼看起来温润亲和,他回笑,“劳父亲挂心,最近回暖,腿不怎么疼了。”
百里毅闷声应声,他视线往那双腿那看,随后缓缓闭上眼,若不是十数年前青霄与文寒当街纵马,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嗯,今日为父有事找你。”
“父亲请说。”
百里青霄滚动轮椅到桌案对面,他见百里毅脸色不对也收敛住面上的笑意,“父亲有何事?”
声音一下变得苍老,“寒儿受梁家残害,伤了子嗣。”
“二弟?!”百里青霄震惊,双手狠狠捏在轮椅扶手上,他气急想要上前,却差点将自己翻下轮椅,“父亲!”
“小声些!”
百里毅厉声,“如今京中还未曾传开,但世家都已知晓。”
“可二弟还未曾娶妻!”百里青霄不信,“父亲要为二弟求医,即便我的腿不能再站起来,也要让二弟能——”
百里毅,“为父知道!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自会找天下医师来为寒儿医治。”
“你看这个。”
百里青霄哽咽点头,他转头去看,“这,是何物?”
“陛下给的。”
“我去找陛下做主!陛下却让我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百里青霄没说话,良久他抿唇,“陛下的确不会轻易动梁家。梁家身为先帝宠臣,竟连虎符都能交出一半!我也不曾想到陛下会将另一块交给韩季青。如今这两家在朝中也算旗鼓相当。”
他拧眉,“父亲,如今是陛下逼我们站队了。”
陛下在逼他们站在韩家那边,只有绊倒梁家,顾回舟才算是真正把百官攥在手里。
“哼!梁家怎是想绊倒便能绊倒的!梁郃自回京以来在朝中目中无人,连陛下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但那又如何,陛下仍留着他四品将领的职位。”
“所以陛下才要让我们与韩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样才能在面对梁家时有优势。”
百里青霄面色复杂,“父亲可知,先帝对梁家的殊荣并非虎符。传言先帝曾有意将废太子顾怀安托付给梁复,如今废太子的下落无人得知。”
“即便不是梁复,先帝也会为废太子留下保命的东西。”
百里毅听得直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父亲,儿子认为,我们百里一家可以顺了陛下的意。待日后梁家被废,一切可从长计议。”
百里毅“嗯”了一声,“你如今和梁乘风可还有联络?”
“父亲放心,自从前些日子儿子称病谢绝见客后,便不再与他联系。”
“如此甚好。今日为父因何唤你来,可懂?”
“因二弟之事,父亲想扶植三弟?”
百里毅却摇头,“在为父三个儿子当中,属你最为聪慧。江儿,为父只希望他能平安过得今生便好。”
“那父亲的意思是?”
百里毅沉声,“百里家的下一任家主,便是你。”
“可儿子的腿——”百里青霄拧眉,他纠结着开口,“残缺之人,岂能担大任。”
“你回去自己想想,为父这些日子会借为寒儿寻医的由头,给你带来天下名医。你的腿,早晚会治好。”
“儿子明白。”
轮椅“咯噔咯噔”的响声再次响起,随着一声关门声断掉。
留下百里毅一人在房中愁思。
天色已然昏沉,从山上下来时便是傍晚。遥如意在马上时还清醒着,然后等进了宫便难掩眼中疲惫。
他先前做蘑菇时每日要睡六七个时辰,然而这几日连三个时辰都没有。
嘟囔着几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抱怨。
顾回舟屏退一众太监,他拿起药再次转头,门口便没了那道身影。
而一边的软白玉花盆中多了一株蘑菇,橙黄色的菌盖一点一点,他睡得急,甚至没来得及到花盆中间去,只草草贴在边上。
菌盖时不时碰到花盆边。
顾回舟眯着眼,回想着那是温泉中某人趴在池边的动作。
转身熄了灯。
第27章 安抚菇 “因为我没有月钱”
转眼间入春已经半月, 遥如意跟在十三身边学习剑法已有近一个月。
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练得足够好的时候十三总会和他比一场,然后遥如意看着自己和他的差距默默无言,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更加认真。
一早,遥如意在皇帝去上朝时便起身练剑, 他如今力气也增进不少, 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歇着,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院子里。
云殿入春和冬日相差甚远, 原本冬日的雪堆积在墙脚下从中长出冬梅显得云殿如同仙宫一般, 如今雪化成水消失不见, 被宫人们种上好些桃花, 池子里也被水填满, 遥如意有空就蹲在岸边看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鱼。
“十九!”
遥如意转头,他身上的汗消了,用软帕子擦过后就懒懒靠在长廊边的台子上,他手里拿着一卷诗文,“陛下没一起回来吗?”
十三无奈摇头, “每次你都问陛下, 陛下下朝后直接去御书房了, 十四在那边。”他对遥如意招手,“走,今天和哥哥出去玩。”
出去玩?
可是他今天还要背书,好容易先生今日告假,他还想着把没背熟的功课补一补,但……
“去哪儿?”
十三已经过来拉上他,“今天带你去见十二,他还挺好奇你的。”
十二?
“那家伙在花楼里收集些情报,整日都呆在那儿。”他转头和遥如意说, “今日恰好江南来信,到他那里去了。我去取,你也跟着我去。”
“好,可要准备些什么?”
“不必,跟着我便好。”
每次跟着十三做事都不用遥如意担心,他就像个小弟跟在身边便好。
果然,遥如意一路跟着十三从宫中一个偏远的小门出了宫,从门内到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门内的高墙在此时遮天蔽日,窄巷子里昏暗潮湿,像是前些日子的雨到现在都没干。
地上老鼠窜来窜去。
遥如意抿唇躲开,十三也跟着嘀咕,“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恶心人。”
他拉着遥如意在马上出巷子时从一个小道转弯,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从一个小门走进一栋楼内。
十三笑笑,“到了。”
遥如意挑眉,“这里?”
他四处瞧瞧,两人先前走进来的小门应当是这栋宅院的后门,有仆人丫鬟在院子里忙来忙去,竹竿上晾晒的全是粉色绿色的绫罗绸缎。薄得能从后面透光。
“哎,你家姑娘最近可是看上了个公子?”
“那可不,公子人长得俊俏对我家姑娘也好,还说等过些日子就帮姑娘赎身,姑娘说能把我也带出去!”
“带你?哈哈哈哈!”
“你在做什么梦?妈妈怎也不让人一次带走两个。”那小丫鬟不屑,“我们就是脸蛋不够姑娘们漂亮,但若是要带走也是得赎身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边搬菜的小厮听她俩说半天,冷笑一声,“可别傻了,让你家姑娘听听就算了,咱们这儿来的客人还能给你赎身?”
遥如意收回视线,他看见从楼梯上去还有一扇门,十三已经往那边走了。
“十三,他们就这么让我们进来了?”
十三点头,“嗯,都认识我。”
“没想到你还是熟客。”
十三上楼梯的脚步一顿,他面色纠结,“倒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两人一路无言上到三楼,还没等敲门,那门一旁的窗子被人推开,一阵梅花香扑面,遥如意下意识去看。
一个穿着一身红色绸缎的女人——好像是男人。正调笑地看着他,视线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个遍,声音却硬朗干脆,“进来吧。”
十三无言长呼一口气,“走。”
房间内,到处摆满了梅花花枝,明明已经入春,还真不知道他这么多的梅花是从哪儿弄来的。
遥如意闻闻这支,又闻闻那支。
手感不对,蘑菇眼底划过震惊,遥如意用手再仔细去摸花瓣,竟是假的。如今闻着那梅花香此时竟也能闻出些熏香的味道。
“说是从江南来的,但并非都是江南。”
十二把信递给十三,两人相视点头,已然都懂了剩下的意思。
“走吧。”
十三起身,然而却被人制止住,“近两个月你就来我这儿一次,你好意思就这么走?”十二拧眉,他长得雌雄莫辨,一双眼似笑非笑,上扬的嘴角也好像在问你舍得吗?
十三一个白眼翻过去,“我看你是被这花楼腌入味儿了。”
扑哧一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二嫌弃松手,“你整日和一帮男人混在一起,碰你一下我还嫌弃你脏,”他转头去看乖乖坐在桌边的遥如意,眼中兴味浓重。
他问,“这是我们十九?”
“要不要和我一起在花楼里传递消息,可比跟在十三身边练剑潇洒多了。”
遥如意笑笑,这花楼他可待不了,“不了,我还是喜欢练剑。”
“那剑有什么好练的,”他不死心,“你看看你这手,修长白皙,脸蛋也是一顶一的好。可惜了,这手上的茧子还是最近练起来的吧?”
确实是最近刚起来的,在右手虎口的地方。遥如意觉得还挺不错的,原本他握剑总觉得虎口磨得疼,现在起茧子好了不少。
没什么感觉了。
“拿着。”
十二起身从一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瓷瓶往遥如意手里塞,“多用几次,个把月就消了。”十二一屁股坐在遥如意对面,他还挺喜欢这个弟弟的,听说陛下是因为他会治病才留在身侧,他倒不这么觉得。
他十二待在花楼里这么久,那帮男人的心思他还不懂?
他笑得意味深长,要是一位长得五大三粗脸大脖子短的黑脸大汉,即便能活死人医白骨,他们陛下也不会把人留在云殿里。
瞧瞧这水灵的,留在花楼都能当头牌。比之前那个徐仪都要漂亮。
“你还有事儿?”
“马上。”
十三和遥如意对视一眼,两人都静静地坐下。看着十二揶揄的眼神,遥如意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往一旁的墙上去看。
什么都没有。
但十二蓦地兴奋起来,“来了。”
是隔壁的声响。
三人一同悄声站到那处墙边,十二手中不知何时拿上一盘糕点。
他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呦!公子您可算是来了!奴家还以为您把奴家忘了呢!”女人娇俏的声音听得极为真切,遥如意怀疑这面墙也被十二动了手脚。
十三却唰地起身,用气声磕磕巴巴道,“你!你就让我听这个?!”
遥如意在两人中间抬头,又被十二把头按下去,十二对着十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会,这京中还有谁能比得过宁鸢姑娘。”
声音听起来郁郁,嗓音厚重低沉。遥如意眸子一亮,是百里文寒。
十二点头。
百里文寒还来花楼做什么?他不是已经……
三人继续听。
“公子怎的才来见奴家,这近一个月没见着公子,奴家差点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惹到公子不悦。”
一声脆响,“啪——”
宁鸢立马惊声,“啊——”
“公子可有伤到,这是奴家刚刚泡好的茶!”
又是一声惊呼,还伴着床榻的声响。
“公子怎这般心急?还是让奴家帮你看看手,唔——”
继而传来一阵女子嬉笑的喘息声,三人面面相觑。却在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再次传来惊呼。
“啊——”
一声声茶盏碎裂在地的声音传到三人耳边,十二拿着点心吃得高兴。
“妈的!该死的!”
“滚——”
“滚!”
一声声咒骂和怒喝带着绝望与暴戾,一声女子的尖叫后又传来瓷瓶摔碎的声音。
十二盘算着是宁鸢房中那个半人高的花瓶,可惜了,还怪好看的。
“可精彩?”
十三没憋住笑,“还不是他们咎由自取。”
回到原本的桌边坐下,遥如意揉揉蹲麻的腿,他笑着,“气急败坏了。”
“嗯,十九这个词用得不错。”
“近日不是有百里家广招名医神医的传闻吗?这般来看是毫无效果。”
十二冷声笑,“是广招神医,但这神医是为谁请的就不一定了。”他问遥如意,“十九知不知道百里家还有个大公子?”
大公子?“不知。”
“百里家大公子百里青霄如今三十有二,曾在十多年前与百里文寒当街纵马。却不料马儿失控,百里青霄因此摔断了腿,自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终日。”
“他当年可是京中出名的才子,若不是出了这种事,也定是一度科举中的前三甲。可惜了,自那时起,就很多人不曾再见过他。有人还说他死了,简直荒诞。”
十二说,“百里毅可舍不得让自己家唯一长脑子的儿子就这么断送,这次怕不是借着为二公子求医之名来为大公子医治。”
遥如意点头,“为何当时不医治?”
“曾有人说当时百里家不景气,在先帝面前只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家族。朝中也无人在意结交,原本百里青霄前途无量还有几个好友,”他笑着,“结果一朝落马惊起一众飞鸟。”
“寻医无果,太医也无能为力。便一直至今。”
“行了,热闹也看完了,先走了。”
十二还想说,但想一想这可是让陛下留在房里的小十九。要真就下来他也不用干了,“嗯,走吧走吧。就留我一个人在这。”
“啪——”
门关上了。
十二刚站起身就摸了一鼻子的灰。
两人这次没从后院的小门走,而是换了另一个门,直接从花楼的侧面出去。
“十三,我们不回宫吗?”
十三神秘兮兮摇头,掂量掂量手里的钱袋子,“你十三哥哥昨日发了月钱,带你换身衣裳。”
十三搂着遥如意肩膀,他说完就转头了,他昨日去领钱的时候还特意翻看了账册,上边真真是没有十九的名字。
他反复问了好几遍,最后确实就是没有。
陛下也真是的,就算允诺了旁的,也给发一两赏钱意思意思。
“谢谢,不过我不缺衣服的。”
十三心疼,“别跟哥哥客气,一件衣服还是请得起的。”
两人笑笑。
遥如意闻言又把日后十三受伤帮他医治的承诺在心底重复一边,也不是他不听陛下的话,都是朋友。
最后遥如意穿着一身月光锦的袍子从裁缝铺子走出来,瞧着也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反而十三跟在他身侧像个侍卫小厮。
十三满意打量,“嗯,十九还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遥如意也觉得,这身料子和他原本幻化出的相差无几,不过款式大不相同。上面有银丝绣制的暗纹,还有蓝色丝线点缀。
处处透露着精致。
一条银灰色腰带把他的腰线勾勒出来,若是上面再坠上一个坠子便是京中贵公子标配了。
十三这么想着,结果转头就看见一位公子哥手中拿着折扇晃晃悠悠,“常言道……”
他连忙转过头,还是看他家十九舒心。
“那边为何人那么多?”
十三听遥如意问也跟着去看,那处靠近城门口,乌泱泱的人一下子都凑了过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不是韩将军和箫国长公主要大婚了吗?韩家大小姐也连忙从江南赶了回来,今日便是韩将军去城外迎的韩家大小姐。这不,大家都想瞧瞧这大将军。”
弟弟成婚韩家小姐确实要回来瞧瞧才是,遥如意笑得乖巧,“谢谢,谢谢婶婶。”
那大娘已经年近半百,整日在街上卖包子,这些年早都听不见人们唤她婶婶了,都是一口一个大娘一口一个婆婆。
遥如意这句婶婶唤在她心坎上,连忙从笼屉里拿出三四个大包子,放在纸皮里包好往遥如意怀里塞。
这小公子长得也是合她信,“趁热吃,婶婶瞧着你欢喜。”
遥如意错愕,他没钱。
一脸木然看着手中包子,他摇头,伸手就要把包子还回去,“婶婶,我不能拿。”
他刚动,包子又被那大娘塞在怀里,“没事没事,婶婶不收你钱,瞧你瘦的,赶紧多吃!”
一副泼辣模样。
十三拍拍遥如意的肩膀,“好了,回去吧。”
他转身时对那大娘笑笑,手中的几枚铜钱在两人都没注意的时候被他放在摊子上,待他们走远后那大娘低头便瞧得见。
“谢谢婶婶。”
“哎,趁热吃。”
遥如意笑得眯着眼,他最近也是越来越熟悉熟的吃食,好些次都和十三他们一起吃晚饭,练剑练得累了能吃不少。
他抱着包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板,他比皇帝矮半个头,但他和十三却相差不多,若是仔细瞧着也就稍微矮一个指头,而且最近他练剑练得多,力气涨了不少。
连腰腹上的线条都更加明朗流畅。说不定再练些日子能有陛下和十三他们那般鼓起的前胸。
“怎么不吃,一会该凉了。”
遥如意点点头,自己拿出一个又给十三分了一个。四个包子等两人回宫也吃了个干净,十三还有事在半路走了,留下遥如意自己回云殿。
他还有书要背,明日先生要检查的。
“十九大人回来啦。”崔祥祝离老远就对着遥如意打招呼,他笑眯眯上前,“陛下今儿个心情不太好,十九大人帮忙劝劝?”
心情不好?
“怎么了?”
崔祥祝上前在站在遥如意身侧边走边说,“就是粮食的问题,京中尚不明显,但远一些的州县若是没有朝廷的赈灾粮可就撑不了多久了。”
“已经一月有余,早朝上还想不出个法子,那帮大人们光惦记着自己家的那几个银子,脑子也不用在正地方!皇上面上不显,但心里可是憋着火呢。”
遥如意点头,这件事他知道,却不曾想一直到如今都还没有个好的解决法子,若是百姓长期吃不到粮食,最后有麻烦的还得是朝廷。
“地方县令递上来的折子越来越多,陛下这几日也不见休息得好。”他欲言又止,“十九大人帮着安抚安抚,也算是帮着老奴照顾照顾陛下,您看可好?”
“我如何安抚?”
哎呦!这种事儿怎是他这种外人能开得了口的!崔祥祝搓手,“就是多陪陪陛下,老奴看得出来。皇上可喜欢着大人!”
“那我试试吧。”
“多谢大人!”
御书房的气氛比往日要压抑的多,遥如意离老远就能感受的到,连门外端茶送水的太监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皇帝惹恼了。
“滚——”
房门开了又关,一个大臣连忙快步走出来,看见遥如意他勉强勾勾嘴角,继而拿着自己的折子转身走了。
崔祥祝做什么让他现在安抚,还不如等晚上皇帝睡熟后他再帮他清清脑中的烦闷。
遥如意吐出一口气,毕竟答应了。他上前两步,两侧的太监见了他向后退两步,他敲敲门,“陛下。”
无人应声,没听见吗。
“陛下。”
“进来。”
遥如意推门,房间内充满了当初在寺庙中的那种檀香,书房内只开了远处的一扇窗,熏香的味道浓郁散不出去,连空气中都带着浅灰色的雾气。
“出宫了?”
“嗯,和十三去找十二取消息。”
一声冷哼,“你和他们倒是关系好。”
眉宇间带着疲惫的帝王上下打量遥如意,那身月光锦的袍子带着贵气,把这株蘑菇衬得矜贵不少。
“有事?”
遥如意噎住,他没事。
“来磨墨。”
“好。”
蘑菇应声,上前站在一侧帮着顾回舟研磨,桌案上堆着一摞摞的折子,不少被皇帝随意放在一旁,遥如意扫视一圈已经知晓那些是顾回舟看过的废物。
就像刚刚被赶下去的大臣。
“你知他说了什么?”
“啊?”刚刚那位大臣。
顾回舟闭着眼,也遮住眼底的杀意,“朕的爱卿与朕说,将边疆百姓迁移到无法耕种的土地,随后将边疆几座城池卖给萧国,以便从箫国买粮食。”
手下动作停住。
即便他现在还没学到多少,也知这个大臣的法子愚蠢至极。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箫国若是尝到了甜头,便会一直借此要挟,那到时候云国便真成了箫国的附属国。
这次的胜场也毫无意义。
蘑菇头看一看垂眸的皇帝,难不成陛下最近就只在朝堂上听得见这样的法子?
“那陛下准备如何?”
他声音轻柔,在一片静谧中不显突兀,顾回舟盯着研磨的遥如意,他问,“你觉得朝廷该如何?”
“找到缓解土壤无法结出种子的法子,或者开垦更多土地。将朝廷的赈灾粮和赈灾银有序发放……”
他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顾回舟沉默,连一只蘑菇都能想得到的事。
“五华山,青华山,连远山……”
顾回舟伸手在桌上轻敲,“地势较为平缓,原并无耕种。可行。”
遥如意听见青华山猛地抬头,“青华山不可。”
“为何?”
皇帝眸子一下睁开,他看向遥如意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询问。
“因为我住过,土里有毒。”
相顾无言,顾回舟笑了,他站起身,本就比遥如意更高的个子因为两人离得近更加明显,“你有毒,不然你去帮朕把他们毒死好了。”
“一众大臣死于非命,朕还能将众学子召集在朝中,换一批新鲜的头脑。”
“我不。”
顾回舟伸手放在遥如意脖颈处,来回抚摸,他大拇指放在对方喉结上来回推着。
“嗯——”
手感极好,好像原本蘑菇的菌盖。
“陛下,做——”做什么。
顾回舟如墨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把手放下,转头间看了一眼遥如意脖颈上的红痕,“来帮朕按按。”
“好。”
皇帝坐回到龙椅上,遥如意站在他身后。顾回舟闭着眼,但额头上仍微微拧起,像是有化不开的苦闷。
遥如意顺着自己的角度望下去看,皇帝的眉眼上挑,睫毛浓密却不上翘,和十二那种不一样。
十二就是上翘的睫毛,看上去像个姑娘。
手指微凉放在皇帝额角,遥如意轻轻揉着,接触到的皮肤温热。他站着也无聊,视线从皇帝的眉眼看到唇角。
还有微微凸起的唇珠。
他总是用冷冽的目光这人,遥如意第一次发现这人的唇这么好看。他手指用力,一缕青白色的光从指尖流进额角,不多时顾回舟额间的拧起被抚平。
“衣裳哪里来的?”
竟然没睡着?遥如意抿唇,“十三买的。”
怎么又拧起来了。
“为什么他给你买?”
“因为我没有月钱。”
拧得更紧。
遥如意见顾回舟的眼睁开了,皇帝坐直了身子轻敲桌面,蘑菇识相站到他面前去。
“以后自己买。”
“……”他没有月钱。
“啪嗒。”金属背布袋包裹着落在桌面上,连袋子上绣得都是金丝纹路。
蘑菇眼睛泛光,“是我的月钱吗?”
遥如意把那袋子拿过来看,里面是数不清的碎银,以及一摞似书页形状的金纸。
皇帝神色复杂,嗓子里几个字滚动良久,“是。”
第28章 “狗鼻子” 心绪在这几日头一次这般平……
当晚顾回舟临近子时才从御书房回云殿, 遥如意躺在软榻上背书,见他回来起身行礼,“陛下。”
“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两人离得不远,顾回舟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遥如意闻到一股淡香, 与御书房中那浓郁的檀香不尽相同, 更像是梨花的香味儿。
“与人谈事。”
“那陛下吃梨花酥了吗?怎么有股梨花的香味儿。”
遥如意话说完看见顾回舟身形顿住, 转而走到他面前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朕了?”
被莫名凶了的蘑菇退后一步, “没。”
轻笑一声。
顾回舟回想刚刚, 他也在韩思文踏进房间的一瞬闻见梨花的香气, 这蠢蘑菇鼻子还挺好使。
“背得如何?”
遥如意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书本上, 他摇摇头,转而自己又去背了。先生所说这些诗文本该是学子在儿时便要会的,反倒他这如今才学,总要比别人困难些。
若是将大半的学识都看懂,他离科考也不远了。
顾回舟眼角噙着揶揄笑, 像是一只狼看见了猎物。他看了一眼那白净的脖颈, 下午那一抹红已然消退, 他手指摩挲两次啊,舌尖顶住上颚,涌起一抹再把那处染红的冲动。
片刻,遥如意看着皇帝大力把门关上,又穿着外袍出去了。
最后他也不知道顾回舟是几时回来的,却知道第二日到了上早朝的时候他又起来了。
当皇上这么累,迷迷糊糊间遥如意还在想。一个人担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怕是很难有静下心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一下便清醒了,他得去朝堂上看看, 看最后这粮食问题该如何解决。
一个翻身坐起来,遥如意穿上昨日买来的新袍子,轻手轻脚踏入早间的薄雾之中。
他对皇宫已经很熟悉了,小心躲开太监,最后在大殿的一根柱子与墙面的夹缝中化作一只蘑菇,恰好听得见早上的声响。
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江州县令私藏朝廷赈灾粮五千,已在地牢扣押。”他淡淡的一句话不知惊起多大的波澜。
刚刚还平静的一种官员瞬间沸腾,那可是朝廷的赈灾粮!
如今地里种不出粮食,朝廷的赈灾粮可是救命的东西,竟然连赈灾粮都敢扣押!
竟吃的是人血馒头!
“此人罪孽深重!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薛清平上次之事承受能力长了些许,他听见这件事也只是痛心疾首,没再当场晕过去。
顾回舟冷笑,“那位江县令被抓时还嚷嚷着自己是奉一位大人所托,听他这意思,朕是该好好调查一番了。”他话锋一顿,“爱卿们是觉得当初朕杀的人还不够吗!”
“陛下息怒!”百官跪成一片。
顾回舟面色冷凝,他昨夜知晓此事时想把这些人统统杀了,也算落得个清净。
“陛下!”
顾回舟看向那处,徐仪挺直身板,“陛下,臣愿替陛下分忧!前去江南将陛下忧心之事探查个明白!”
顾回舟抬头去看,徐仪身上还是那身破布衣衫,他身上最好衣裳也就是这身朝服了。
“可还有人?”
“臣也愿往!”
“臣也愿往!”
这两人说话均掷地有声,但百官一看,这怎么能行啊!近日两位新婚的新郎官要是都去探查粮食问题这大婚可如何是好!
百里毅转头看着兰燕的神色颇为复杂,但他没说话,反倒是另一侧的户部李侍郎率先开口,“皇上,韩将军婚期将至,臣听说箫国使臣也将要前来大云,韩将军此时下江南怕是不妥。”
“韩将军要大婚,难不成兰大人不是吗?”
百里毅转头对薛清平笑笑,“薛大人不必担忧。小女与兰大人缘分颇深,本官早早找人算过吉时,便不急于这一时。”
韩季青也想到了此事,气势减弱。但对上顾回舟的视线也不后退。
“那便你们二人。”顾回舟看向兰燕和徐仪,这两人是他一手选出来的状元和探花,若是这二人都信不过,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
“让韩将军派一支护卫队跟着两位,朕等着二位的好消息。”
“臣遵命!”
“臣遵命!”
早朝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刚解决一件官员贪污之事,剩下的便是朝中已经争议了良久的土地一事。
“陛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道声音,前排的人往后看。
“臣自小爱看些杂书,在一本志怪话本中见过一篇怪闻。传说有一类花草,种在贫瘠土地上可令土地肥沃如绿洲,若是我们也能找到这种花草,那岂不是大云的土地都有救了!”
这话刚说完,角落里那株蘑菇率先没了身影。
“这!这简直荒谬!”
“这这这!只怪话本怎能拿到早朝上来说!”
“呵!有些人官职低下可真是有迹可循喽。”
……
吵吵嚷嚷也吵不出个所以然,崔祥祝看着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黑,他狠狠一咬牙,“下朝——”
顾回舟瞬间起身,比谁走得都快。
“恭送陛下!”
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粮食土地的事情越来越棘手,这帮大臣们只会互相责怪,真要有个人提出个办法来又没有了。
崔祥祝觉得自己也是跟着急昏了头,竟觉得那位大人说的未必是假话,说不定还真有这方面的花草。
“陛下!陛下您慢着点!”
一路到御书房,顾回舟看着掩着一条缝的房门停下脚步,他转头看了眼崔祥祝。
崔祥祝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普通人哪能进得了御书房啊!
“这,是不是十三大人或是十九大人找陛下有事……”
顾回舟上前推门,御书房远处的那扇窗子被打开,桌案前一个身影正在一本古籍上来回翻找,他头发也没来得及梳,一身月光锦制成的袍子应该是在搬重物的时候蹭乱了。
遥如意脚边还放着一本本厚重如砖块的书,他一张张翻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陛下……”崔祥祝轻唤一声。
在看见顾回舟的眼神之后他小心退了出去。
“在做什么?先生呢?”
遥如意被声音吓了一跳,“陛下!”他头发没扎好,一缕橙黄色的发丝从耳边掉落下来,在光照下红得耀眼。
“我和先生告了假。”
“为何?”
遥如意兴致勃勃跟他指了指手中的书册,“我让十三帮我找一些关于花草草药的古籍,我知晓有几种花草与早朝上那位大人所说一般,能将土地变得肥沃。”
那蘑菇笑着说,说得信誓旦旦,顾回舟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追问他为何知晓早朝一事。
半晌,他说,“那你找。”
“嗯。”
书房中都是翻动书页的声音,时不时传来遥如意的嘀咕,顾回舟看向自己桌案上的袅袅熏香,心绪在这几日头一次这般平和。
他喝下一口热茶,连续三四晚只睡一两个时辰,困倦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帝王眉眼带着困顿,他看向御书房另一侧还在翻找的遥如意。
他找得认真,不曾发现帝王那一双带着审视的眸子。
脚边的古籍一摞摞变少,但在他马上要看完的时候十三就又送来些新的书册。“哈唔——”一个又一个哈欠连在一起,遥如意生怕眼泪掉在书上,他连忙用手背擦掉。
房间越来越昏暗,一盏油灯被放在桌案上,遥如意抬头,那双眼睛泛红,看得顾回舟一愣,“一会再看。”
他摇摇头,“马上了,这几本已经很接近我印象中那几株草的模样了。”
手中的书一下被人抽走,遥如意慌神,下一瞬又被塞了一份点心和一碗面,“吃饭。”
也好。
一整碗被他吃了个干净,连碟子里剩下的一层糖霜都不放过。
宫女将碗筷端下去,遥如意接着看。
他转头看看那边的皇帝,和他一般点灯看折子。他揉揉酸痛的脖颈,他只看了一日便觉得身子僵硬,都不如练一天的剑。
“他竟然每天都坐在这儿。”
嘀咕声被顾回舟听见了,两人对视上,遥如意笑笑,继续翻看。
房门外的侍卫换了一批,遥如意又打了个哈欠。在翻动下一页时手指顿了一下,“紫云英……”
找到一个!
遥如意瞬间就来了精神,他蓦地站起身来,椅子在身后滑动发出不小声响,顾回舟从折子中抬头看过来。
遥如意抱着书兴致勃勃冲到顾回舟面前,连忙摊在桌面给他看,一双眼不见刚刚的疲倦,眸光发亮,“陛下!找到一个!”
“叫紫云英,是一种中药材。我原本只记得它的样子,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遥如意有滔滔不绝,“它是其中一种,喜欢生长在有水的地方,生长的地方隔年肥沃,定会对如今土地有改善。”
顾回舟怔住,半晌他将这本书接过来,“当真?”
“嗯!”
顾回舟当即叫来门外的崔祥祝,“明日传韩思文进宫见朕。”
“是,”崔祥祝视线在两人身边打转,“陛下夜深了,可要休息?”
“陛下你去休息吧,我再找找,还有。”
顾回舟摆手让崔祥祝下去,“你画下来,朕与你一起。”
“好。”
书页翻动的声响一直持续到隔日,遥如意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不下七八本古籍,顾回舟看了眼已经趴在桌面睡着的人,动作放缓将手中的一本古籍放下,那页所画的植株与遥如意所画大体相同。
只不过蘑菇拿笔不稳,将枝干化成了歪歪扭扭的麻绳,与书上桑树的样貌不尽相同。
天色渐亮,崔祥祝连忙进来帮皇帝休整衣袍,“陛下今日可要罢朝?”
“不必,走。”
一整夜没睡,崔祥祝却没在皇帝身上瞧见疲惫。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他明显感觉到今日陛下心情好了不少,怕是近日心中淤积的杂事终于解决了。
可得好好感谢十九大人。
早朝与以往一般,众人一想到今日又得看皇帝那副狠厉模样就没什么好脸色。
然而早朝一开始就与先前不尽相同。
颇有几分两年前新帝刚刚登基时的干脆果断。
“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回舟面色冷凝,他扫视下面众人,声音冷冽口吻坚决。
完全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一连几道律令推行下去,朝中众人反对的言论也一概不听。皇帝眼下的乌青并未消退,几道律法宣布下去,早朝直接就结束了。
“没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种粮食种桑树?”
“陛下这是被哪儿来的神棍蒙骗了!紫云英、苜蓿草、桑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这是能当饭吃还是作何!我看陛下是不打算管这帮百姓了!”
“哼!与这一比,竟连在山上种粮食的话都合理不少!”
一帮大臣边走边说,奈何皇帝宣布下去的指令他们也只有讨论的份。薛清平走在最后,他看向那大殿的神色有几分激动,陛下又有了先前的几分样子。
但愿不是昙花一现。
两年前新帝手起刀落果断斩了那几个贪官宦臣的脑袋,不知剩下这几个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转过头盯着前面的几个背影,只有朝中那几人被彻底铲除,新帝才能大展拳脚。他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云殿,十三刚准备行礼,被顾回舟抬手拦下,“还没醒?”
“刚醒过,吃了些东西又睡了。”
“嗯,去告知十二,将消息传去江南。趁早种起来。另外让他们在那边看着点兰燕和徐仪。”
“是。”
顾回舟推门进去,他视线落在遥如意身上,锦被裹住身子仅仅露出一个脑袋,他睡着时乖巧地缩在被子里,就如同先前被他吓到时往土里瑟缩。
男人不自觉嘴角带上一抹浅笑,随后又板正了唇,他大步迈向桌案处,翻阅奏折的声响都变小了。
直至崔祥祝来通传韩思文到了,他才放下折子动身,和崔祥祝一同前往御书房。
临近傍晚顾回舟才回来,碰上刚睡醒的遥如意,蘑菇动动鼻子,“你又吃梨花酥了。”
“狗鼻子。”
遥如意被他说得往后退,一屁股又坐在床上。
“韩季青的嫡姐,在江南经商。帮朕查江南粮草之事。”朕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哦。”
“饿了?”
遥如意点头,他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东西,现在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吃吧。”
崔祥祝端来一桌子的吃食,看样子也是早早准备好的,他笑呵呵放下,看着两个主子气氛融洽转身退了出去。
“好吃!”
遥如意吃得开心,连顾回舟一直看着他都没发现,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肚子圆鼓鼓得靠在椅子上。
“饱了?”
“嗯。”
“走。”
遥如意乖乖站起身,“去哪儿?”
男人没回话,遥如意就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暖玉阁,石子路被填平不少,积雪散开裸露出来的土壤也种上了不少花。
是上次皇帝被刺杀的那个温泉池。
遥如意眼里隐隐带着期待,他也想泡温泉。
“衣服脱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连崔祥祝都没跟在身侧,池边摆着两排忽明忽暗的油灯,倒是照得水面金光闪闪,连月光都变得氤氲。
原本便是阴天,天上的月亮被云层笼罩住,天色更加昏暗。
遥如意顺着台阶往水下走,这处泉水比上次在半山腰的舒爽得多,水温一致一波一波打在身上,已经睡饱吃饱的遥如意觉得自己能在这继续睡过去。
蘑菇转身,他静静趴在岸边,看着岸上的皇帝脱下了外袍,又脱下里衣。两人莫名对上视线,男人问,“何事?”
就看看。
遥如意笑笑,装作转身在水里玩水。等他再转过来的时候顾回舟也下水了。两人距离不远不近,皇帝如同上次那般将头抵在岸边的玉石上,墨法如瀑散在水面。
遥如意见状也把头发散下来,他两侧的头发呈现橙红色,被昏暗的烛光照过看上去更加明显,蘑菇暗暗飘到顾回舟身侧,学着他的样子往后靠,想染自己的头发也如同皇帝一般飘在水面上。
却不料手下的玉石滑得根本抓不住。
“唔——”
手脚胡乱挥动,遥如意抓到一个东西便紧紧握在手里,却还是浮不上水面。他整个人越发往下沉,连他刚刚抓住的东西也跟着往下沉。
怎么会这样!
遥如意连忙睁开眼,也不顾在水中眼睛是否会难受。
他抓着的竟然是陛下的裤脚,视线向上,直直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顾回舟看着在水中挣扎的遥如意,伸手抓住他慌乱挥舞的手臂,一个挺身,两人接连浮出水面。
遥如意同手同脚攀附在对面那人的身上,他好一阵咳,“咳咳——”
终于是咳够了,蘑菇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还挂在顾回舟的身上,手下那触感很好的位子正是皇帝的前胸。
他不舍收手,抓住对方手臂。
而皇帝面色黑成一片,水滴自他睫毛往下滴落,顺着鼻梁滑落在唇珠上,然后划到喉结,最后淹没在水中。
“蠢得要死。”
遥如意没吭声,但狠狠皱起的眉毛彰显他的不满,他现如今才看见顾回舟刚刚靠着的位子处在水底有一块圆润的玉石,刚好可以拖住身形。
被惹得生气又委屈,遥如意也越发大胆,他晃晃悠悠从皇帝身上下来,自己冲着那位子就去了。
确实舒爽,他把头发学着顾回舟的模样放进水面,余光看见两种颜色的发丝飘在水面上。池壁上次插入长剑在位子被补平,但难掩剑痕,诉说上次的凶险。
“朕的位子,可舒服?”
“嗯,”声音发软,整个人也昏昏欲睡。蘑菇躺得满意,刚刚的不悦扫得一干二净。
他的肤色本就白皙,如今被泉水暖过氤氲着粉红。顾回舟神色晦暗,视线从遥如意的眉眼看向唇色,他视线挪到那小巧的喉结上,上次触碰过的手感在手边环绕。
不再多想,顾回舟伸手。
“嗯?”喉结被人按住把玩,遥如意的声音也变得奇怪。
“躺了朕的位子,不行?”
也没说不行。
遥如意“奥”了一声,继续仰躺着看向天际的月色。天色亮了些,连带着着月色明亮些许。
却还是看不见星,遥如意觉得是被泉水的雾气迷了眼,待一会他们回云殿便看得见了。
奈何遥如意不拒绝,那人的手就越来越肆意,先是在喉结上把玩,随后顾回舟的手蔓延到了整个脖颈,然后又摸着他的肩头盘起来。
那手法如同原本盘蘑菇一般,遥如意觉得他都盘熟练了。
还挺舒服的。
两人并排靠在岸边,顾回舟的掌心带着不少茧子,遥如意在他把手刚放上来时便能感受到,他蓦地想起十二给的那个瓷瓶,自从回来他还没用过。
可以给陛下也涂一点。
蘑菇近一个月的练剑成效明显,顾回舟打量着这幅身子,线条流畅,带着少年特有的温润,又在此刻泡得粉润。
他平白咽了下口水。
顾回舟收回手,双手一撑上了岸。
“回去了。”
遥如意刚要睡着,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他慢悠悠站起身,离开池子时还不舍得也看了好些眼。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在这泡着了。
如同他作为蘑菇时睡在土上那般。
转身顾回舟已经走了一段距离,“陛下!”
奈何前面人压根不管他,在下一个转角遥如意就瞧不见顾回舟的身影了,如同几日傍晚那般急匆匆的。
他只好自己往云殿走。
“十九大人怎得这样就回来了,老奴这就让人拿帕子给大人擦擦头发。”
崔祥祝给旁边小太监一个眼色,那太监立马懂了,碎步加快去拿。
“陛下还没回来吗?”
“陛下?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陛下不是和大人一同出去的吗?”崔祥祝暗暗看了一圈遥如意,笑呵呵把人推进屋子,“大人别着凉,如今虽是入了春,但这春寒也凉人得很。”
“崔公公,帕子。”
崔祥祝上前想帮遥如意擦头,遥如意却自己把帕子接过去,他看了眼被黑发遮住的红发,松了口气笑笑,“崔公公我没事,你先出去吧。”
“得,那大人有事唤奴才。”
遥如意应声,至于顾回舟去哪儿了他也不多问。陛下平日里都忙成那副模样,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
他自己把头发擦个半干,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十二给的药膏,一打开就是扑面的梅花香。
“他到底是多喜欢梅花香。”
他手上的茧子不多,涂了一两下也就涂完了。
遥如意没收起来,他等着顾回舟回来再帮他涂一下。
却不料一直等了半个时辰,房门处才幽幽传来动静,遥如意在汤池处就困,如今在床上等了半个时辰也是半睡半醒。
他迷迷糊糊抬头去看顾回舟,男人已经换了一身里衣,连头发上都擦干了。
那也正好。
遥如意打了个哈欠,眼泪还挂在眼睫上,“陛下,我帮你擦药。”
第29章 糖人蘑菇 “画一个蘑菇。”……
“好了, 快睡。”
顾回舟说完,转头却发现刚刚还给他涂药的遥如意已经昏睡过去了。
竟然困成这样,明明刚睡了一天。
顾回舟无言,他手上涂了好几处药膏, 十二放多了梅花香, 此时云殿到处弥漫着花香味。
连倒在龙床上的遥如意都被这种味道沁满了, 香得令人头晕。
大手把人往上托, 安安稳稳放在龙床内侧。
“仅此一次。”
随后皇帝起身灭了灯, 云殿中昏暗一片, 能听见一道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隐隐约约间还带着另一道声响。
男人的呼吸放缓, 却仍不平稳,直至半个时辰过后才渐渐均匀。
京中平静度过几日。
韩思文原本也没打算在京中待太久,她长年住在江南。如今回京也是为了她弟弟的婚事,这小子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边长姐长姐唤她。
没想到今日便要成婚了。
也算是成了一代名将,韩思文站在院子里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自古名将有几个能功成身退。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不相信陛下会对韩家赶尽杀绝。
“怎么不进去?我去瞧瞧他准备好了没。”韩大海今日穿得也像个大户, 原本那身袍子松松垮垮不够得体, 今日要是再不换下可得被他家夫人念叨个没完。
“爹。”韩思文笑笑,一身浅绿色绸缎华服穿在身上贵女气质尽显,但她的面相却英气的很,一双好看的剑眉上挑,鼻梁高挺,眼睛看人时略显凌厉。
即便笑着也经常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爹就别进去了,我刚刚看娘刚进屋,怕是用不着爹去凑热闹。”
韩大海不自然停住,他在原地走来走去, “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他若是娶个寻常女子,爹定然敲锣打鼓。但这长公主毕竟是萧国之人,日后……”
日子便平静不了。
“爹,季青长大了。”女子笑得温柔,但眼中的坚韧稳重总让她带着凛冽的气势,“他毕竟也是靠自身成了镇国将军。”
“日后那就是季青的家事,爹就别跟着操心了。”
“可——”韩大海还想说,但想想还是算了。他转念一想,“你什么时候成婚?”
“我?”韩思文挑眉,随后眨眨眼视线乱瞟,“何时遇见一个倜傥公子,我便何时成婚。”
她比韩季青年长一岁,如今三十有一。韩大海早些时候为了给家中长女张罗婚事甚至请了大仙来做法。
结果韩思文当晚收拾东西离京,直至两年后才再次出现在京城。
“你说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弟弟都成婚了你如今还这般居无定所!”
“什么叫居无定所?”
女子不以为意,“我韩思文在江南也是韩掌柜,手握思运商会。多少人想和思运搭上关系爹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往旁边走走坐在石椅上,“世人总说经商者都是贪图蝇头小利的俗人,皆以文雅书生为上者。那又如何?走到哪他们都要唤我一声韩掌柜,韩会长。”
说话间的傲气毫不掩饰,子女长大后迫切想在父母面前证明自身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的韩思文把傲气养在骨子里,她和谁都一样。
“我管不着你。”韩大海问,“前些日子陛下唤你进宫,可是定下了何时回江南?”
“嗯,过两日。”韩思文摆弄摆弄腰间玉佩,一层层绫罗绸缎罗列在身还是让她不太喜欢,“待季青大婚后,再处理些事便回去。”
“嗯。”
韩大海目光沉着,视线从他女儿身上挪开时也收敛住忧色,“多陪陪你母亲,她惦念你得很。”
“嗯,父亲放心。”
两人说话间韩季青已然准备好,一身红装穿在他身上竟然有几分违和。
韩思文当场笑出声,“你这身装扮,姐姐还真不习惯。”
许是太长时间没见过韩季青穿这么靓丽的颜色,韩思文看了好几遍都没忍住笑。
“可有不妥?”韩季青紧张问过众人,“要不还是再梳整一番?”
“好了,也是妥妥的公子哥。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眼见着天色不早,韩季青连忙点头。韩家这边已经准备妥当,到处一片喜庆,只待新郎官去将新娘子接回来了。
高头大马上男子样貌端正,原本高大的身躯往那一站便能吓跑几个人,但如今正逢韩季青大喜的日子,堂堂镇国将军,坐在马背上硬是压不下嘴角。
“这韩将军还真是样貌英俊,要不是娶了萧国公主,说不定也得是个世家小姐才配得上!”
“那可说不定,如今妙龄女子比比皆是。你瞧没瞧见前些日子梁家梁将军,还不是迎娶一位刚及笄的小姐做正妻。”
“这话什么意思?李侍郎家的千金样貌娇俏动人,也曾有才女之名。”
“害,说这些做什么。这萧国公主和韩将军在一起还能是因为两情相悦?要是大将军名号落在旁人头上,你再瞧瞧。”
一老妇人看着数不清的红妆眼含羡慕,“竟说那些没用的!人家富贵人家的事有你们什么事?还不如想想自己的那几个工钱购买多少米吃!”
一旁的小哥讪笑,“听说朝廷已经下了律令,米价由朝廷控制,说还要发些种子种在地里。说不定明年就能长出米来了。”
“朝廷?”老妇人不屑,“朝廷要是真有本事早就解决了,还能留到现在?”
就凭新帝的脾气秉性,要是真出了令法,他们这些命苦之人也不至于连正经饭都吃不上几顿。
“老婆婆话别说得太早,你家中现存的那几粒米,不也是朝廷发的?”
老妇人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瞧见终于见尾的迎亲队伍,她弓着腰转身干活去了。
店家为了少雇几个人,把活都交给她们几人做。如今院子里可还有衣裳没洗完呢。
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看不出一块好皮肉,她双颊瘦削下凹,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萧国长公主前来和亲云国也给足了面子,在京城选了一处好地方建了一处院落,一砖一瓦由朝廷拨款,生生建出一座公主府。
萧国来使无话可说,甚至存了些挑刺的话也咽回到肚子里。今日可是她们公主大喜的日子,其他的事全部留到以后。
他们萧国有的是时间和顾回舟斗。
迎亲队伍从将军府到公主府,绕城后再次回到将军府,那红妆又多了不少。看得人眼红。
李云云在席间强颜欢笑,谁都不知她那长指甲往肉中扣了多少。
要是可以,她怎会愿意和这个老男人成婚。
女子收敛悔恨的神色,换上一脸娇俏给身边人倒酒,“夫君请。”
梁郃脸上的不悦毫不掩饰,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的一声将杯子砸在桌面。
酒筵上人多而热闹,这么小的动静让人注意不到。李云云连忙又给添上一杯,试图说些顺他心意的好话。
酒筵上向来都是老一辈和老一辈交谈,而剩下的小辈在一起玩闹。韩大海和柳玉霜在和朝廷中的一帮老臣闲谈,留下的韩思文和韩季文就帮着招待一些与他们同龄的宾客。
对韩季文来讲是同窗好友,但对于韩思文来讲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
“好好玩,小柔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好看。平夏也是,思文姐姐好久没见过你们了。”韩思文对着两家的小姑娘态度友好,难得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温柔。
“多谢思文姐,那我们就不耽误你待客了,我们两个自己玩去。”
“嗯,等晚些时候来找姐姐。姐姐给你们拿些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
两个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好!”
韩思文笑着目送她们前往宾客席,转身去招待其他人。原本在这般酒筵上都是男子待客,但韩家不管这个。韩思文比韩季文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一颦一笑带着成熟气韵。
“思文!”
韩思文转头,她眼中划过一抹错愕,这人她略有印象,勾唇浅笑,“二公子,这位是?”
百里文寒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轮椅上那人面容温润,嘴角带着和煦的笑,韩思文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
两人有神态上的相似,却在气质上完全不同。像是传闻中十几年前京中双子,那这人便应是在府中久居不出的百里青霄。
百里家长子。
“韩小姐,在下百里青霄。”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韩思文总有种这人在俯视一些的错觉,“那是思文的错,二位公子能来贺季青大婚是韩家幸事,请!”
百里青霄浅笑点头,但百里文寒却不打算走,他目光灼灼看向韩思文,语气急切,“思文!可还记得我?”
“二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女子笑得爽朗,“思文只是长年不在京中,却对京中之事也略有耳闻。二公子在京中赫赫有名,去年比剑二公子名声大噪,京中无人不知。”
韩思文说得有理有据,一般人听到这般奉承的话断然不会冷脸,可百里文寒登时脸色变难看起来,他眼神中带着执拗,“你怎能不记得我?五年前在京郊,我随车马前去古寺,途中偶遇思文,我二人一同猎下山鸡野兔!思文——”
韩思文错愕的神色看得百里青霄一真好笑,他如今也走不了,坐在轮椅上带着兴味看着他弟弟对人诉说好感。
“那还真是巧。”
她竟然不记得!她怎能不记得!
百里文寒握住轮椅扶手的手死死捏住,眼神发狠看向韩思文,他当初在宫中擂台上,想着即便迎娶了箫国长公主也定要将她娶回家做平妻!
他对她用情如此,竟然只换来一句巧!
“思文,我对你当真是情真意切。家中并无妻妾,我们两家也——”
“文寒!”
百里青霄厉声打断,“我们已经打扰韩小姐够久了,还是先去贺韩将军大婚为好。”
韩思文含笑点头,面上不显喜怒,“家中备了好酒,二位好好品尝一番,思文先去待客了。”
“多谢韩小姐。”
“思文——”
百里文寒转头想去扯韩思文袖摆,却被轮椅上的人拉住,他转头狠狠道,“哥!你做什么?”
“注意你的言辞。”
百里文寒低头不语,他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有消下,最终推着轮椅上前去。
将军府大得很,从头到尾怕是几个时辰都转不完。如今已过黄昏,窗外的天色渐昏,却传来越来越大的喧闹声。
恰逢宾客畅饮之时。
一间房中,桌上摆满了宴饮佳肴,房中烛火昏昏,在外看去也不知房中是否有人。
遥如意在窗边看得兴致冲冲,前几日还能在花楼与姑娘谈情之人,如今就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对韩家小姐表明心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韩家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
“过来吃饭。”
顾回舟手指轻敲桌面,遥如意缓步走过来,“陛下,就我们两人吗?”
“嗯。”
见皇帝把筷子拿起来,他也不客气。这般看来,桌上的菜品便是给他们两人准备的。皇帝在酒筵上不方便出席,便派了崔祥祝来送贺礼。
但众人却不知皇帝如今就在韩府,甚至就在他们酒筵旁的厢房之中。
房间后门被轻敲两下,遥如意起初还以为是崔祥祝回来了。转头一看却是一抹窈窕身影,是刚刚他趴在窗子上看到的韩家大小姐韩思文。
她走进,遥如意跟能闻见那梨花香。
“臣女见过陛下,见过——”她看向与皇帝同桌的遥如意。
“十九。”
“见过十九大人。”
遥如意冲她笑笑。
“陛下,季青听闻陛下在府中,便想来给陛下敬杯酒,不知陛下的意思?”
顾回舟闻言点头,“嗯。”
韩思文笑开,“季青就在门外,我去唤他。”再次屈膝,“臣女告退。”
韩季青已经喝了不少酒,一进来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酒味,遥如意想起身,却被顾回舟一把按下,“吃你的。”
他就继续吃。
“臣,韩季青!敬陛下一杯!”
人还没醉,但大婚娶到心爱的女子已经让他笑得合不拢嘴,手中酒杯晃晃悠悠,男人眼中的赤诚与忠心坦率直白。
顾回舟嘴角噙着笑,“祝贺。”
两个酒杯碰在一处,“叮”的一声响,韩季青笑得更加灿烂了。
他仰头一把把酒灌倒嘴里,大咧咧用袖子擦去嘴角的酒,“臣感谢陛下能来,特别、特别特别高兴!”
陛下不露面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但只要他来了,他韩季青就高兴。
顾回舟坐在位子上,与平常一般的样子,但遥如意就是觉得他心情不错,一直到韩季青从后门出去回到酒筵上,陛下都嘴角噙笑,“陛下,吃点东西吧。”
酒有什么好喝的,反正之前皇帝给他倒了杯酒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
“吃你的。”
又是这句话。
最后一整桌的菜大半进了遥如意的嘴,而顾回舟只是浅尝了几口面前的菜。看上去酒吃不饱。
崔祥祝已经回宫了,他是从宫里来的,自然要当着众人的面回宫。
外面天色渐昏,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韩大海和韩思文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又将箫国使臣送上回公主府的马车,酒筵终于告下段落。
“可还有车马?”
“文儿有事?家中还剩下你爹上朝用的车驾。”
韩思文点点头,“陛下在厢房,季青在席间已经抽空去敬了酒。”
“陛下来了?!”韩大海用气声惊呼,他酒登时醒了大半,“我,爹得去敬酒去!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与爹说!”
韩思文无奈,陛下是来为他挚友庆贺,而不是为的什么韩将军。
“陛下呢?”
韩思文那边车马已然准备好,转头又看见急匆匆跑出来的韩大海,错愕问,“陛下已经走了?”
“走了。”
走了也好,韩大海长呼一口气,“好了,都歇着吧。”
房顶两道身影飞速流转,最后在一座废弃别院处纵身一跃,两人稳稳落在地上。
顾回舟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身上并无任何皇帝身份的象征。
遥如意换上了自己的袍子,两人从狭窄的小巷子走上闹市。云国没有宵禁,即便在夜间也能见到一两个售卖吃食的摊贩。
遥如意今日吃得不少,见着街上的小吃没什么执念,却见其他的事物一看一个新鲜。
原本还以为陛下会直接带他回宫,没想到还能在街上溜达片刻,“陛下,不回宫吗?”
“改掉。”
街上人来人往,街边吆喝声此起彼伏,橙色红色的灯笼在空中挂着,映得人脸上也是彩色。
换掉称呼?
遥如意想想,他先前听到过十三唤陛下主子,“主子,我们不回去吗?”
“回。”
两人就这么在街上闲逛,二人一身华服,均气度不凡,两边的摊贩和百姓总是忍不住往这边看,顾回舟不动声色向前一步把人挡在身后。
“这是什么?”
“公子,这是糖人,可以吃的。咱们家糖人做得最精巧,公子看看可喜欢,我给您来一个?”
吃的?遥如意不要,他现在吃不下东西。
“画一个蘑菇。”
“蘑菇?”
小贩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冷面公子神色一顿,但转念就笑了,“也行也行!咱家什么都能画!公子稍等片刻。”
说着那摊贩立马动起手来,遥如意和顾回舟就站在摊子前面等。
遥如意愤愤,“你画蘑菇做什么?”
“好玩。”
你才好玩。
蘑菇不乐意,虽是站在原地却眼神四处瞟。
“来,公子您拿好。”
一株胖墩墩的橙色蘑菇被顾回舟拿在手中,他甚是满意,伸手放下几枚铜板,转身走了。
“谢谢公子!喜欢再来!”
怎么这么胖!
遥如意不敢置信,皇帝手中那只蘑菇比他胖上十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茶杯成精了,“丑。”
“十九大人管这么多做什么?本公子只是恰巧嘴馋了,关你何事?”
遥如意被他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模样看呆了,那人笑得得意,眼角上扬说不出的狡猾,他低头一口咬在蘑菇菌盖上,糖菇立马缺了一角,连带着碎渣往地上掉。
甜得腻人。
顾回舟一口糖在嘴里好半天才下去,他转头看了一眼气鼓鼓的遥如意,伸手把糖人塞在他手里,“拿着。”
遥如意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侍卫,帮皇帝那东西天经地义。
于是窝窝囊囊接过来。
他心底还是不平,趁着走在前面的顾回舟不注意,一口咬在蘑菇的另一头。
这下菌盖残缺大半,便看不出是蘑菇了。
两人从集市一头走到另一头,遥如意手中东西越来越多,他刚开始只是帮皇帝拿着糖人。后来糖人被他偷吃完了又拿着小酥鱼,后来还拿着糖糕点心。
遥如意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花灯按照老板教过的姿势放在水里。
花灯上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遥如意却虔诚如信徒。当初在云寺都未曾见过他这般。顾回舟觉得好笑。
终于,遥如意轻轻松开手,河边的花灯顺着河流往中心飘去。一个个花灯连在一起,说不出的好看。
“公子可要再放一个?咱们家花灯质量可好。”
遥如意转头还没搭话,就听见隔壁餐馆的一位老妇人面色不佳念叨,“放再多的花灯有什么用?河神能给你一碗米吗?”
老板讪笑,“李婆婆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何必?!”那老妇人怨气从心底开始蔓延,“如今米都吃不上,连一碗热粥都喝得牵强!你们还把钱放在这种玩乐上!与其求河神还不如求土地公,看土地公做不做美能让今年结出粮食来!”
老板对遥如意两人道歉,“客官不好意思,这还有一个算是我送给二位的,二位别败坏了心情。”
“谢谢。”
那边老夫人可没因为老板这几句话消停,她一边收拾餐馆桌上剩下的碗筷一边念叨,“朝廷竟然还能想出种桑树苜蓿这种东西,说不定又是皇帝贪图修炼成仙让给我们用给自己的地给他种药材!”
“李婆婆!”老板呵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李婆婆瘦削的脸颊让颧骨更高,她眯眯着眼的模样能吓跑一屋子的孩子,“你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能听朝廷的话去种!原本种粮食即便收成再不好一碗里能有个几粒残米,如今种这种东西,我老婆子连一粒米都吃不上!”
李婆婆双眼泛红,倔强地转头走向另一个没收拾的桌子,她眼见这桌上的面汤还剩两口,顿时双眼放光,佝偻的身躯冲上前去把已经冷掉的残羹喝了个精光。
老板怜悯看着李婆婆,转而回头,“公子们可别在意。李婆婆家中就剩下她自己,家里儿子待不住跑了。原本还能自给自足,没想到这几年收成这么不好,像她这么大的年纪竟也要出来讨生活。”
“而且朝廷这道法令别说他们年迈的婆婆们,即便我们这种年轻人也不是很能理解。”
老板说着要收摊了,这边的好几家摊贩已经收拾完了,街上没什么人,他们也该回去睡了。
“你会去种吗?”
遥如意蹲在地上,他手中把玩着那盏花灯。
“我?有能力就种一点,死马当活马医呗。”他笑得无奈,“碰巧还有点手艺,暂时饿不死。”
老板熄了摊子上的灯,背着重重的一摞东西转身走了,还不忘对两人挥挥手。
遥如意没吭声,他再次小心地把花灯放在水里,然后去找他们刚刚放下去的另一盏。
“在哪儿呢?”
“水下。”
翻了?
遥如意面上不喜,“我第一次放,没经验。”
“你看这第二个就很好。”
顾回舟没吭声,他站起身摆弄两下身上的袍子,“走了。”
“陛下,等等我。”
“主子!”
顾回舟转头,“何事?”
“我找到第一个了!”
遥如意信誓旦旦,“在中间!”
他字还没写得太好,“四海升平八方宁静”八个大字糊在一起,竟意外好认。
顾回舟身形一顿,视线从花灯又转移到身边人身上,语气温和不少,“嗯,走了。”
“那种植药材一事……”
“回宫再议。”
两人回宫已经到了深夜,子时已过云殿还亮着长灯。崔祥祝见两人终于回来可算松了口气,“老奴还想着让十三大人去迎陛下来着,陛下快进屋歇息。”
“嗯。”
遥如意坐在自己软榻上歇着。
见崔祥祝收拾完一切退下去后皇帝又坐在桌案边提笔,蘑菇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看着。
陛下说的回宫便真的是回到宫里……
第30章 争执 “我身为侍卫抓到了刺客,有错吗……
遥如意一觉又是日上三竿, 他躺在床上揉眼睛。皇帝那边估计已经下了早朝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了。
他收拾好自己推门而出,迎面撞上的就是他的先生,王千山。
是顾回舟给他找的先生,就只教他一人。
王千山如今刚刚年过四十, 却一副老先生的模样。遥如意看着他总觉得他和李文静李先生那般, 不在乎世俗与自身。
只求苦心钻研诗书和世道之理。
那老先生在院中来回踱步, 在遥如意推门而出时还能看见他满脸不悦地看了眼日头, 怕是又在嫌弃他醒晚了。
但这可是皇帝的云殿, 除了那几人谁敢进去把他喊起来, 王千山只能憋了一肚子火在殿外等。
看到遥如意可算是出来了, 他大跨步上前连忙拉人拉住。
“怎一到老夫的课公子便醒地如此之晚?”老先生一副对方无可救药的模样。
“老夫前些日子偶然记错了日子, 便看见陛下刚刚上朝公子便起来练剑。那精气神可是老夫从未见过的。”
遥如意愕然。
王千山见遥如意一副懵懂的模样,心中的气消了一半,苦口婆心道,“公子要是对老夫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和老夫说,老夫改改便是。何必拿自己的前途作儿戏!”
“先生, 我没……”
只不过恰巧在上课的前一日都恰好有事罢了。
“罢了!老夫便信你一次。”
也幸亏遥如意长了一副乖巧模样, 一旦再露出那副懵懂无辜的眼神, 任谁都拿他没办法。
“来,今日老夫与你讲讲何为仁政。”
遥如意连忙点头。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一旁的偏殿,那是崔祥祝为遥如意收拾出来的临时学堂。偏殿不大但应有尽有,为了让他这段时间能方便些,甚至搬了好些书放在偏殿。
上次遥如意找花草药材的那几本古籍如今就放在这儿。
崔祥祝美名其曰,“要是十九大人以后需要便不用再去藏书阁找了。等日后十九大人一朝登科入仕,奴才再把这些书都收回去。”
遥如意当时就沉默住了,他揉揉耳垂,要是等他登科入仕, 至少还要等他在宫里当完这七年的侍卫再说。
“你先说说,你认为何为仁政?”
仁政——
遥如意想了一会,手中的小本本被他放下,“皇帝体恤民间百姓,减少税收减少征兵,要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
王千山蓦地笑了,一身灰色袍子被他穿在身上像个道士,“那你觉得先帝所行之事,是否为仁政?”
“先帝?”
王千山听到他这语气一愣,“你不知?”
他无奈叹气,这些日子总觉得他这位小公子像个隐世的怪人,有些事情知道得比他都多,有些又一概不知。
“先帝当政三十载,曾被世人以“仁帝”所称赞,先帝在位时期减少税收减少征兵,从不苛待百姓。常常被世人歌颂,连死后都有不少官员为先帝立碑建祠堂,可为仁政?”
“可。”
王千山听到这答案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但先帝在强国来犯时果断割让边疆九座城池,甚至欣然接受箫国送来的粮食,并将其分发给百姓。可谓仁政?”
遥如意反驳,“难道边疆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云国的百姓了吗?”
晨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遥如意的小本本上,原本其中一部分照在他手上,被他嫌热挪开了。
“先帝在世时极力推行仁政爱民,先帝认为只要百姓安乐,自身的政法便没有错。”
王千山接着说,“边疆的百姓在无战争的情况下被瓜分与强国,自身并未受到伤亡。只不过是换了个国家换了个皇帝,他们还是自己在过自己的日子。”
“公子现在说说,先帝是否是仁政?”
“并非仁政。”
“为何?”
蘑菇手中握笔在小本本上留下一团黑,很快被阳光烤干,他板着脸对上先生的视线。
“先帝目光狭隘。他所看到的只有京中的百姓,百姓在他的范围之内只要是安乐无忧的他便认为是自己治理的功劳。”
“但边疆的百姓同样是云国的百姓,云国的一草一木和每一道政法条例都与他们有关,且不说箫国是否会对他们一视同仁。
光说两国的政法政令便有所不同,习惯了一种生活却骤然转变,家家户户都会兵荒马乱一阵。”
王千山笑呵呵看着他,遥如意接着说。
“且箫国拿来土地不可能只是为了扩张领土,这九座城池在箫国土地上会被箫国以各种方法处置。九城百姓的房屋土地并非还在百姓自身手中,连生命能否保住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先帝所行在这九城百姓眼里便是无能。”
遥如意想想,他暂时也就想到这么多。
王千山颇感欣慰,他放下手中书晃晃悠悠,“过于理想了。”
遥如意眼神错愕,理想?
“生活上的不同与现实中受到的压迫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九城中人在箫国受尽了苦楚。箫国人只要听见他们说话便能分辨出谁知云国人。箫国边城的世家子弟曾策马在城中践踏,圈画领地以折磨百姓作乐,百姓们愁苦不堪民不聊生!”
王千山说话间带着憎恨,虽说如今在皇宫中他已有所收敛,但心底的想法总骗不了人。
遥如意好看的眉眼拧在一起,“既然已经为箫国中人,为何还会如此?”
“箫国边境处的百姓为箫国低下之人,但云国中人一旦与其划分在一处。贵贱立刻见分晓,短短一年之间,九城百姓锐减。”
“那九城何时才会被箫国接纳?”
“接纳?”王千山嗤笑,“五年间九城人数锐减。”
“其中也逐渐有了结亲之人,市井摊贩相互买卖。但云国与箫国两国人仍无法安处,若想接纳。怕是要等这代人都死光了或是云国人死光了。这九座城池才算是真正的属于箫国领土。”
遥如意良久没说话,他眼中的惊骇藏不住,在听过王千山这段话后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刚先生说他“过于理想。”
他问,“你以为这就完了?”
遥如意,“还没完吗?”
王千山长呼一口气,“韩将军夺回的是云国的十一座城池。”
“当年九城割让五年后,箫国变本加厉。试图让先帝再次割舍五座城池,且这五座其中包含云国江南大城,若是真让出去,云国的南半江山也该拱手相让了。”
所以先帝并未同意,这个遥如意知道。
“先帝回绝,两国便就此开战。”
“云国长达十数年的减兵减税,兵力怎能敌得过箫国,不过数月,连败两座城池。朝中人心惶惶,百官为先帝出了不少主意,甚至有人说不如直接割让也好。”
“先帝不舍,便再次命人出征。”他幽幽道,“这次出征之人是当年还是兵部手下小官的韩大海,如今也成了兵部尚书。他三年间将士兵训练成英勇善战的将士,也不过是堪堪守住边城,打消了箫国的念头。”
“将士战死无数,将军死无全尸的也数不清。更可况是经受战火纷扰的百姓?”
“如此又怎能称之为仁政?!”
遥如意也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京中百姓仍念着先帝的好处。”
“哼!减兵减税,可不见得军中将士就多了几个馒头。那些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又有谁知晓!朝中大臣们想将云国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很难,但只将皇帝眼底下的京中管好,还是太简单了。”
遥如意原本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若是这般,先帝只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他可未必就不知外面的样子。
“先帝究竟知不知无人知晓,但这帮大臣心底清楚的很。”
“小公子如今再说说,可是仁政?”
“当然不是!”
王千山笑呵呵的,他悠哉游哉拿着书晃悠,“所谓仁政,并非是看百姓们过得如何。君王理政,目光要放得长远。”
两人一阵无言。
王千山不动声色环顾四周,“那小公子觉得陛下如何?”
“世人认为陛下不配做先帝的皇子,行事杀伐果断,不是做仁君的料。”
遥如意用手摆弄小本子,“先生想说什么?”
王千山一愣,“公子既然是陛下让老夫教的人,老夫必然要教好。若是让世人的一些废话污了小公子的耳,那必然是老夫的不是。”
“今日早朝,陛下询问百官如何解决百姓们不愿种植桑树苜蓿之事。官员一致认为可用增税或武力压制的法子,被陛下一口回绝。”
“随后官员又指出,可用奖励粮食的法子。百姓们若是在自己田间地头种了种子,过些日子生根发芽,可请官府的人过目,便可领粮食。”
王千山又问,“公子觉得这个法子又当如何?”
遥如意想想昨日那李婆婆的话,他摇头,“那岂不是坐实了陛下想借百姓之手种植药材,来为自己炼丹取药谋取便利。”
“哈哈哈哈哈哈,”王千山兴致冲冲,讲到兴头上,“公子通透!陛下怕是也这般想。”
“种植苜蓿桑树可将土地改良之事并未对百姓明说,这才是百姓不愿种植的根本原因。
因此只要让他们知晓种植这些,过后再次种植粮食就能有丰收的可能,自当有人愿意去做。”
“陛下下了政令,命官府在自家地头找一片地方去种,隔三差五带百姓瞧瞧,还是要眼见为实。”
这方法好,不过……
“那岂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万万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他看向遥如意的目光带着欣赏,“陛下以仁辅法,只有自己看得清了,百姓们便真实了。”
遥如意笑着点头,他现在算是看清楚了,先生该是对陛下的治理颇为赞赏。
蘑菇又把手往旁边挪挪。
“先生,”遥如意轻唤,“我听说陛下曾在登基三日斩杀无数大臣,可为真?”
此人眼神清澈,不似众人眼底的浑浊,王千山晃着头。
他再次环顾四周,“先帝朝中认同割让城池之人近满朝。九城中人死伤无数时他们还在顾着蒙住先帝的眼。”
他问,“该不该杀?”
“该杀。”
这意思便是此事为真,遥如意沉默。
“若是陛下不杀,怕是如今的朝中要比如今更是非不分。且那帮子人做事无痕,若要取证怕是遥遥无期,陛下当初的果断,老夫佩服!”
“便是这一件事,老夫便认定陛下为明主。”
遥如意能听见自己心跳加快,“那陛下暴政的传言便也是因此……”
“暴政?简直荒唐!”
“京中百姓好日子过惯了,不分是非曲直!他们如今的日子都不知道比原本九城又或者其他城池好上多少倍,竟然还传陛下的是非!”
王千山整个人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好半天才缓过来。
“好了。公子既然是陛下的人,断不是那种庸才。老夫且告诉公子,君王理政,并不看法子如何。且看政法过后,世间能否往好地方走。”
看着慢慢消化的遥如意,王千山自顾自笑笑,“刚刚老夫看这里书多,还以为是全乎的,没想到还差点。公子先自己想想,老夫找个小太监领路,去藏书阁瞧瞧。”
“先生,我知道在何处。”
王千山已经出了门,“不用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蘑菇在座位上点点头,他也是听宫女太监们闲谈听到的,但从先生嘴里得到验证又是另一种感受。
旁人只觉得他杀伐果断,但能将自己声名置身事外,也很厉害了。
他在小本本上费力写下两个字“仁政”。
即便说的不是陛下,也绝对不会是先帝。
遥如意放下本子,拿起手边的书开始看,先生刚刚和他说了那么久的仁政。怕是一会又要来考他文章,还不是很熟练,总要多看看。
然而他刚翻看到第一页,在殿外传来一阵响动。是树枝碰触到房顶的声响,遥如意顿时皱眉,是其他兄弟回来了?
十三十四的步态轻盈,而且若是他们二人回云殿,大可不必从屋顶走。
房门刚刚没关严,此时还剩下一条缝隙,在院中小太监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做事,一片风平。
怕不是他听错了。
然而当他刚要关上门时,一道声响再次传在耳边,遥如意猛地转头,他视线直直锁定在对面房顶的一角。
一道黑色身影只露出一道衣角。
看袍子,不该是其他兄弟。
佩剑一直带在身上,遥如意变了脸色,他冲到院中对几位小太监吩咐,“怕是有刺客,去找十三十四!”
“是!”
小太监们四散开来,遥如意眼神跟着所听到的方向转,突然他快速动身,身子灵活穿梭在廊桥之中。
深灰色外袍同样身手敏捷,两单身影一前一后落地。
在距离御花园的一处庭院内,两人面面相觑。
那人穿着一身太监外袍,脸上被棕色布条遮住,仅剩下一双眼裸露在外,看向遥如意的神色带着烦躁和血腥,“你最好别耽误我的事!”
“偏不!”
那假太监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假太监身形如鬼魅,一瞬间直奔遥如意而来,他手中紧握两把匕首,如同小蛇一般在手中翻转,整个人走位多变,与遥如意快速缠斗在一处。
长剑出鞘泛着寒光,“锵——”
“锵——”
霜月与匕首相撞,两边都不逞多让,遥如意原本俊俏的脸上如今也染上厉色,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对上。
嘴角绷直,他眼底冷静没有一丝慌乱。
在刚刚缠斗的过程中刀刀显现对方的狠辣,与和十三比试大不相同。
“嘶——”
那匕首将遥如意的长袍划出一道裂缝,两人下一瞬分离开来,假太监脖颈处一道血痕缓缓往外渗血,他胸口加速起伏,“你也是顾回舟身边的暗卫?”
“十九是吧?看着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还真是小瞧了。”
话音刚落他再次上前,身子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柔软姿态变换,匕首不知何时在遥如意侧腹出现,“受死吧!”
假太监笑得狂妄,却不成想那白袍侍卫竟然比他还快,双膝微曲迅速向后滑去,身形稳稳停在凉亭一侧,假太监脸上严肃,身子在空中翻转落在地面,手腕青筋暴起,呼吸粗重与遥如意对视。
霜月被人用力握住,破空风声之下与铁匕首相撞。
“锵——”
“锵——”
两人不相上下缠斗上百个回合,遥如意感觉到领口已经被汗浸湿,握住剑柄的手腕已经在颤抖了。
将另一侧手腕往身后背去,遥如意长袖地下不见手掌的影子,转而换成一条乳白色的菌丝。
蘑菇抬头和那人对视,两人眼中各有算计。
假太监也发现了遥如意的吃力,再次狂妄扬唇,“终究是个公子哥儿,看招!”
遥如意站在原地没动,在那匕首迎来时以一道鬼魅妖娆的身形躲开,转而用另一只手硬上对面。
菌丝在即将碰上那人皮肤时猛然变成橙红色,如同橙盖蘑菇的橙盖。
“十九——”
呼吸一滞。
遥如意瞪大双眼,他看见那假太监背后一道凌厉的剑光袭来,十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侧。
手掌瞬间化形,却被人狠狠咬住。
“嗯——”
“唔——”
假太监胸前被一道长剑刺中,同时嘴角流着股股黑色血液——
双眼瞪大倒在地上。
瞬间没了声息。
“十九!你可有事?!”
十三慌忙闪身到遥如意身侧把他接住,两人一同看向遥如意手上的齿痕,伤口阵阵溢出深紫色血水。
那假太监在最后一刻咬碎了嘴里的毒!
“太医!快去叫太医!”
云殿。
数个太医在云殿外流转,一个个脸上冒着冷汗,“如何?”
“这……我也看不出是什么毒啊!王太医,你也……”
对方也跟着摇头,“总觉得不止一种毒,和那死了的刺客身上有不同。这…摸不出来啊。”
“是这个意思,乱得很。”
……
顾回舟眼神冰冷看着跪成一片的太医,遥如意手腕上的黑紫色血水已经不流了,上面被缠上了绑带,十三和崔祥祝焦急得站在一侧,甚至刚刚去藏书阁的王千山都连忙赶回来。
如今正在殿外急得来回踱步。
“滚出去!”
太医们连忙出去,连崔祥祝都拉着十三往外走,“快走吧大人!”
十三还想上前,但一想他们陛下可能有法子,便攥紧拳头转身。
就算那刺客死了,他们也要扒出些东西来!
不出片刻,殿内只剩下遥如意和顾回舟二人。
还不到午膳时间,窗外日头高照,殿内却显得一片压抑。
“陛下我没事。”蘑菇用另一只手扯扯皇帝的袖子,却在男人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停住。
“没事?”
帝王冷哼一声,“那朕看到的是什么?”
两人视线一同看向遥如意的手,那手被绑带缠了一圈又一圈,肿胀得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真没事!”
蘑菇急得坐起来,他本就躺在自己的软榻上,如今坐起来甚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一边,伸手胡乱撕扯手上的绑带,那手上的伤出现在两人眼前。
伤口黑色的血流光了,剩下橙红色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人原本的肤色。
橙盖蘑菇本身的毒性如今把另一种毒吞了个干净。
但伤口的撕裂却无任何动静,半晌涌出股股鲜红的血。
“唔——”
遥如意连忙闷哼,他手忙脚乱把手伸到榻边,下一瞬鲜血滴落在地面,他整个人趴在软榻上猛喘气,“还好没弄脏床。”
顾回舟深色微动,“起来。”
他刚刚起身,现又坐回到榻边,手中拿着两个瓷瓶,大手从其中一个瓷瓶里倒出一枚药丸,顿时中药苦涩的味道在两人之间蔓延,顾回舟声音低沉对遥如意开口,“吃了。”
“我不会中毒的。”
男人执拗,“吃。”
凶他做什么,吃就是了。
那药难闻就算了,入口时的味道比气味还要磨人数倍,遥如意脸皱巴巴拧在一处,将药丸吞下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手上伤了他没哭,现在倒被一颗药苦哭了。
连鞋都顾不上穿,遥如意冲向殿内另一头的桌案,端起那盏茶水喝了个精光。
同样是苦,冷掉的茶也比那药丸好数倍。
声音中抱怨加重,“陛下,你到底会不会制药?”
治伤的药粉能让伤口愈合,但疼得要命。解毒的药丸能解毒又苦得要命。
“嘶——”
已经是遥如意第三次用这个药了,但还是被痛得不住瑟缩。
“好了。”
再次缠上布条,遥如意看皇帝在他另一只手腕上诊脉,问,“我是不是好了?”
“嗯。”
顾回舟黝黑的眸子看不出暖意,“为何自己冲上去?”
“我本就是侍卫,而且已经让人去找十三十四了。”
他解释地认真,还抽空笑笑。他本没错,但一见到皇帝那般神色却莫名心虚。
“你该在偏殿。”
“我原本是在和先生论道。是先生去藏书阁找书,我无意间看见刺客,便追上去了。”
蘑菇说起话来洋洋得意,他身为皇帝身边的侍卫,能抓到刺客是分内之事。
“陛下,这是我第一次抓到刺客,可否有赏?”眉眼亮晶晶,还等着顾回舟从不知名角落拿出一袋子碎银给他。
“王千山,杖责二十。”
遥如意错愕,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下,“为何杖责先生?”
“若非他擅离,怎会如此?”
“如此?”现在如何?遥如意不见原本的雀跃。他问,“我身为侍卫抓到了刺客,有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