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临渊问道 > 21、酩酊

21、酩酊

    “诶,不妨事,不妨事,公子没烫着就行。”掌柜的回过神来,脸上的愤恨如潮水般褪去,忙招呼道“阿铭!拿扫帚来收拾!”


    “今夜我二人要在此留宿,掌柜的这儿可还有空着的厢房?”


    “自然是有的。”掌柜的点头道,“二位便住一间上房如何?”


    陈安道略一犹豫,回头去看杨心问,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听哥哥的。”杨心问还在没心没肺地啃鸡脖子,刚才那掌柜的话他似是一点没放在心上,“我都行。”


    “……那便一间上房,家弟年幼,我怕他夜里生事。”


    扮成兄弟本是陈安道的主意,可不知为何,他现下听着杨心问一口一个“哥哥”的莫名有些怪异,到了现在还不是很习惯。


    “好嘞,阿铭,扫好了地就领着二位公子去瞧瞧房间!”


    跑堂的阿铭动作格外麻溜,风一阵的收拾好了,将汗巾一搭,对他们呲着大牙笑道:“二位,走吧。”


    杨心问最后抓了个麻球在手上,异常兴奋地跳到陈安道身后,一边吃一边说:“你方才都没吃几口,当心半夜饿着。”


    “油重,吃多了胀。”


    “我还从没胀过呢。”杨心问吃得满脸芝麻粒,“吃多少都觉得不大饱,怕不是要胖了。”


    “你平日习武幸苦,动的多,吃多些不碍事。”


    上了楼梯,阿铭引着他们进了房间。陈安道略看了一圈,问:“只有一张床?”


    阿铭点头:“这床大,五个成年男子都挤得下,二位定是能睡舒服的。”


    “哥,我不打呼。”杨心问说。


    “倒不是这个问题。”陈安道想了想,复颔首道,“也行,就这样吧。”


    “那二位是现在便在房里歇着了,还是再在大堂里坐会?”


    “今夜便先歇下了。”


    “好嘞,那便不打扰了。”


    说完,那阿铭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房间静了下来,杨心问见陈安道脸上客气的笑容倏忽退去,自乾坤袋里抽出了两张符纸,贴在了门上。


    杨心问探头道:“这是什么符?”


    “静音和避目,外头听不见也看不见里面了。”陈安道回过身,见杨心问嘴边满是芝麻,瞧着跟络腮胡样的,失笑道,“那麻球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还行吧。”


    “那便劳您擦擦嘴。”陈安道自袖里取出帕子,递到杨心问手上,“当心晚上让耗子啃。”


    杨心问接过手帕,闻到一股药香。那是陈安道身上一贯的味道,有点苦又有点香,说不上来究竟好不好闻,但莫名得叫他感觉干净,一时半会儿下不了手拿这帕子去抹他的油嘴。


    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帕子揣进了怀里,用袖子往嘴上一抹,一边抹一边嘟囔道:“耗子敢啃我?也不怕我一嘴咬下去拿他当夜宵。”


    陈安道眼见着自己的帕子让人顺走,又见杨心问宁愿拿袖子擦也不肯用那帕子,一时间以为小师弟果真是穷疯了,不忍心道:“日后你得道,奉天座莲神谕下山除妖,大都任务能领不少银钱的,倒也不比这般——过于精打细算。”


    杨心问没听明白,反倒得意洋洋道:“哥哥放心,待我日后功成,必是宗内头牌!”


    临渊宗一朝从仙宗成了青楼,还要出个了不得的头牌,三清真人在上,怕不是要气得劈了这张嘴就来的小弟子。


    陈安道的神色一阵恍惚,无语凝咽,半晌才叹口气:“祖师在上,师弟无心之言,莫怪,莫怪。”


    “你怎么叫我师弟?”杨心问抗议道,“你要叫我心问,我俩是亲兄弟。”


    陈安道扶额:“眼下贴了静音符,旁人听不见的。”


    “那也不成,称呼换来换去的,一会儿说漏嘴了怎么办?”杨心问跪坐在凳子上,上半身往前探着,再两步便要爬上桌了,“唤我,快唤我名字!”


    陈安道强忍着开口道:“二弟,不要胡闹。”


    杨心问直接趴在桌子上打滚:“不要不要,二弟不好听,叫我心问!这名字多好,跟你的还能凑对呢,为什么不叫!”


    “杨心问!”陈安道忍无可忍,“给我坐正了!”


    “诶。”


    杨心问连忙一骨碌跳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回了凳子上,脸上却洋溢着傻的有些诡异的笑容。


    “嘿嘿。”他没坐正多久,便开始摇头晃脑的,像是个不倒翁样的在椅子上摇晃,“嘿嘿,杨心问,杨安道,一听就是一家人。”


    陈安道终于瞧出不对劲了。


    杨心问年纪小,有时也确实会有意说些胡话惹他生气,可还从没有这样欠揍过。


    他走上前,凑近了看杨心问的眼睛,正色道:“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高兴!”杨心问笑着张开双手,一把抱过陈安道的脖子。


    两个人额头一碰,震得陈安道头晕眼花,正惊异于师弟的额头竟有练家子的硬度,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酒气?


    他立马想起了今日上来的那盘鸡,那鸡油多,他一筷子没碰,杨心问一人吃光了一整只。


    “最贵的……”陈安道后知后觉道,“那盘不会是花雕醉□□?”


    他大惊失色,杨心问不过十三岁,喝酒喝坏了脑子都是可能的。连忙扯开杨心问的手,扒开他的眼睛细看——未见血丝,面色如常,若不是有点酒气,哪里看得出是醉了?


    “你倒是喝酒不上脸……”


    虽然他的乾坤袋里有他研制的各种各样的符阵,可他这身体本来便沾不了酒,根本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生活小妙招。


    “你认得出这是哪儿?”陈安道牵着杨心问不安分的手,仔细询问,“你还记得自己几岁吗?”


    “这里……这里是我家。”杨心问说,“我……我两百岁……”


    陈安道心下一紧,这是彻底醉懵了。


    忙起身去开了门,对着楼下的阿铭问道:“贵店可有醒酒汤?”


    阿铭正在擦桌子,闻言抬头:“醒酒汤?本店没有,大伙儿都是在隔壁茶汤铺买醒酒汤的,但这些时日他们打烊得早,这会儿已经没人了。”


    “这样,打扰了。”


    他点点头,只能回屋另想办法,刚把门合上,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扑过来抱住,这一扑用力极大,险些让他在门板上又磕着脑袋。


    “杨心问,哪有你这样撒酒疯的?”


    陈安道好容易稳住身形,一边挣脱一边回头看那小子,却见杨心问表情又惊又惧,那张稚嫩的脸上被惶恐失措占满了每个边边角角。


    抱着陈安道的手臂用了十成十的力,就好像他俩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悬崖边上,山风洪涌,绿林如涛,他稍一松手,自己便要粉身碎骨了一样。


    “哥……”只听杨心问颤生生道,“哥……娘……别不要我……”


    他两只眼睛里的泪水装不下,豆大的泪滴一滴滴往下涌着,眼圈红透了,红得叫人心惊,像是能从那眼睛里泣出血来。


    陈安道哪里还狠的下心挣开,只能任由杨心问这样抱的他骨头疼。


    他低头能瞧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便连发旋也只有一个,看着形单影只的。


    发酒疯的小孩儿嘴里反反复复地哀求着自己的亲人不要离开,一会儿是低声下气地求着,一会儿又极其可怜地哭嚎着,陈安道伸了伸手臂,想摸摸他头顶,却又举棋不定。


    杨心问在自己面前连一丝软弱都不曾外露,自己又如何能装作他梦寐以求的亲人?


    他最终只是用手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年少失怙,流离失所。


    待拜上山门后,虎狼环伺,殚精竭虑,仙门不容。


    十三不过总角之年,这十三年,你可有一天过得安心?


    陈安道只觉心中钝痛,放在杨心问肩膀的手指微微缩紧:“别怕,师兄日后会照看你的。”


    神志不清的杨心问却像是忽然让这句话叫醒了,口中颠三倒四的话停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陈安道。


    “师……兄?”


    陈安道轻轻点头。


    “二师兄?”


    “嗯,是我。”陈安道心想,若这时杨心问再哭喊着‘师兄别走’,那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抱一抱这可怜孩子,安慰他自己绝不离开。


    没曾想杨心问却忽然止住了哭声。


    ……


    ……何意啊?


    陈安道面上有些挂不住:“难道我还能止小儿夜啼不成?”


    再一定睛看去,杨心问不仅不哭了,那可怜样竟也倏忽间变了,怒目圆瞪,咬牙切齿,方才哭红的眼睛现在瞧来像是气血上头,恨他恨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也不要我!”


    杨心问厉声惊泣,先发制人,没头没脑地给陈安道扣了个帽子。


    “我什么时候——”


    “该死该死!都该死!”杨心问目露凶光,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恨意,“你要我修仙,你要我安心问道,你好毒的心肠!”


    难为他喝成这样,舌头竟还这般灵巧,说话说得格外清晰,叫陈安道装作没听见都难,


    自己莫不是把杨心问的功课逼得太紧了,才叫这孩子这般记恨他?


    谁知杨心问下一句便说:“你自己尚且修不了仙,你作甚要让我修!死老头说得对,你要我成你成不了的仙,修你修不成的道,你成心要撇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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