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围了?”
“波谲云诡。”霈忠摇了摇头,缓了两口气,红头胀脸地说:“这事有了变故,先是王爷到了北地,本是余铁笠来接,说是余铁笠手底下的卞虎臣于事前就同他起了磕绊,两人不和,余帅气得回头吐了血,此番称病未接,王爷到营,卞虎臣底下的兵将非但没息下来,不知为何,反呈鼎沸欲喷之势,把王爷和王爷带的人困住,余铁笠说挣扎着起不来,‘欲收束而不得其力’,上了请罪折子。”
言子邑听得心里一沉,问:“邢昭怎么说?”
“正要准备寻他,王府就来消息问了,我同王妃一道去找他。”
言子邑点了点头。
霈忠着人又将他的马拉来,言子邑刚上了马车,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卷来,只看见邢昭领了十余骑劲风似地驰来,束发正冠,斗篷露出一只有爪猛兽,里头是着了官服,到了跟前才收住了缰,扬了手上的鞭子,不一会儿王府门前就给肃了干净,一干人等皆远远立侍。
“霈忠既然已经到了,想必此事始末王妃已知。”
他在马上向她作了礼:
“王爷是主,昭欲进宫向陛下请旨,带兵解围,特来先请王妃的意思。”
霈忠闻言,嘴角一抽,霍地跳下了马,挡在他马前昂首皱眉:
“陛下尚未有旨意,这事没有铁定之前,矛头直指王爷,又不是叛变,你此时便去请旨出京,陛下能允你吗?”
邢昭四周一望,低沉说道:
“此变本起于边营,侧目于京中。王爷是奉旨宣慰边将,陛下亲旨,‘数内三千人为随同靳王者’,现如今他们扣了这些人,岂不是违旨之罪,安危之计决于当下,我此时去请旨剿乱,执朝廷法,合于情理,我觉得此事尚有变数,若后发则反要受制于人。”
霈忠转眼想了半响,问:“你准备带多少人去,北地如今屯兵十万,禁军你又能带多少?”
“只带本部八千。”
霈忠闻听,冷笑一声。
邢昭闻声,补道:
“我去岁在北地略有经营,同余铁笠及北地将官也有些交情。”
霈忠看他是铁了心要走,拉着他的马辔:
“王爷把你留在京里,就是京中只要你坐纛,出不了大事。”
他想到胡卿言同他说的起复之语,但其中又有难为外人道的关窍:
“我们领头的人不在,你再一走,等于我们的人在京城大半被抽空了,一旦有变,留下的人如何应对?”
邢昭仍是压着声音,冷风里听起来微有些干涩:
“京内还有程老将军,他老成持重,定有筹算。我等能有万机,其在王爷,若王爷不在,万机在于陛下,一一翦除之,倾覆在即。”
霈忠皮展一笑,呵了一声:“那你怎么出去,陛下万一不允,你怎么办,还是你想效仿元宣仁,走皇后门路?”
耳边掠过一道气劲,鞭影一闪,接着“啪”地一声脆响,言子邑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
转头一看,老秦脸上是一道鞭痕,整个耳朵倏然紫胀。
老秦没捂脸,目中全是不可置信。
半响才反应过来,抹了一下脸颊,不怒反笑:
“谀我者仇,讽我者亲,将军这是亲疏不分哪。”
邢昭目中一颤,握了握手中马鞭,低首不语。
言子邑看着二人,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们中间:
“你们两个干什么,让我前排在线看你们内讧啊??”
说完转看了一眼老秦,他的半边脸渐渐高了些:
“老秦,你这个话是自己人说的吗?敌人都不一定会拿这个‘讽’吧。自己人要同心协力,你们这会儿是同心呢?还是协力呢?”
言子邑昂首看着马上的邢昭。
邢昭扶了马鞍,一下便从马上站定下来,朝她拱手执礼。
言子邑朝前一步,单手将他扶了起来:
“我又不打仗,你自己早拿定了主意,也不用到我跟前走个形式。”
言子邑心想——
你是靳则聿带出来的,他会来问我能不能去吗?
她呼了一口气,紧接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邢昭愣了一下,接着眼中精光一过,也不再持虚礼,直言道:
“王妃睿智,昭就不讳言了,昭想让王妃答应两件事。”
“说罢。”
“王妃,第一件,从京中至北地大营,最后要经洛城,如今的守将是言大哥的副将,我想要言大哥陪我走一趟,言府向来闭门不出,来往无人知晓,我想让王妃帮我促成此事。”
言子邑:“第二件。”
“王妃于行猎时,担心右焉于禁苑安危之事,亦是昭所一直担忧,我父母族亲皆亡于战事,只留这么一个妹妹,想把右焉留在王府,托王妃代为照顾。”
“这第二件我先答应你。”
“邢将军,佛寺那日……”言子邑拨了拨额发,看了一眼四周,寒风掠了眼睛,头脑也随着冷静下来:“我并不是自作主张来寻你,事先请示过你们王爷,当然也是我的王爷。王爷指示说:不要替你做主,而是把我的难处告知与你,愿不愿意由你来定。那今日我依旧按着王爷的行事,这第一件事,我只能说尽力促成,因为这样一来言府也要卷进来,不管大哥愿不愿意,那么言府这一头我保证不走漏风声,你看行不行?”
霈忠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半边脸已是又红又胀。
此刻用手捂着脸,不禁转头诧异地看着她,也像不认识她一般。
他们二人都带着些别扭,此时心里也都明白,多说无益。
但要换过平时笑脸,一时也难做到,邢昭朝她颌首:
“那就先谢过王妃。”
接着转头就往宫禁方向去了。
言子邑回院的路上脑子一直在转。
这两件事后一件不难,右焉搬过来,王府这么多人,一应起居都是现成的。
就是前面一件……
想起大哥,她到校事处探望他的时候,他曾说过一句他只有在洛城楼头,他这个言府大公子,才有一方天地。
若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再次“洞开这一方天地”,言子邑觉得他也许是愿意的。
回门那一日,大哥祝她能够“快意自在”。
这简短几个字,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所愿。
关键问题在于言侯。
但此刻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慢慢摸顺他老人家身上的毛。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让青莲差人回言府,找了大哥的小厮房吉,让大哥到王府来。
言泉不多时便赶来,青衣素带,虽是头一次来王府,落了座也没有四顾,看了递上来的一盏茶,退了底下人,扬了下巴就让她说事。
大哥本就话少,她说话时也未曾打断,待到她问出最后一句:
“大哥,这个秦将军你有把握吗?”
言泉本静静听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
“事在人为。别人没有把握,最起码,我能让他按兵不动。我想邢昭要的也便是如此而已。”
他答这一句,显然便是答应了。
言子邑深点一下头:
“那就是言侯……我爹,你这一去这么长时日,不能瞒过他老人家。”
这话一出,屋内顿时静了下来,炉火哔卜了两声,大哥的眼神微微一深:
“把二弟找来。”
“嗯?”
说罢把自己的小厮喊了进来:
“去二弟衙署候着,让他放衙之后,别回侯府,到王府来。”
二哥到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他穿得厚实,锦衣官袍,罩了一层又一层,没带随从来,屋里的仆从一边上灯,一边将他脱下来外罩等接过去,他眼里看着仆从手里捧着的坐灯,就着灯影将自己的两袖拍了一拍,落座的时候眉梢还带了些跳脱的神情。显然他呆的那个环境也比较闭塞,并不知道京中的这番变故。
二哥煦煦地望着她和大哥。
忍不住先调侃了一句:“这是王爷不在,府内上下,咸听三妹调度,故三妹做主,请两位哥哥过府一叙兄妹情分?”
不过这缕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待言子邑把事情略讲了一番,二哥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你们这是……这岂不是……”
他顿时语塞,一张脸变得煞白。
言子邑紧接着道:
“二哥,你此来我并不是同你商量这桩事。而是大哥走后,我想从王府抽调二十个亲兵,于内把住言府府门,一概人等,不允随意进出,以防父亲有所异举。”
“不妥,不妥。”
二哥忙摇头,因为失了血色,原本就有些浮肿的脸在灯焰底下皮肉一晃:
“我礼部的差事还要照旧,不然反倒露出行迹。父亲大人的性情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你要是不从王府调兵来,他念着大哥是他的亲儿子,不一定会如何,你要是这么做了,指不定反倒要出事。还是言府自己人以良言宽慰得好。”
他看了一眼言子邑,用提醒的语气道:
“三妹,大伯在世时,无甚男女芥蒂,你要参与洛城诸事,他从不阻拦,父亲却不如此想。”
言子邑点点头,换过一副笑脸,
“那好,二哥,言府的事便交于你了——如何良言宽慰爹爹,展现二哥能为的时候到了。”
一听这话,言淮突然怔在那里。
没想到这是她先抑后扬的手笔,且是在他先说了用自己人“良言宽慰”之后,让他无所推托。
言淮思量了半日,烛光映射下的双眸跃了一下,邪气一笑,看着自己的妹子道:
“没想到——三妹竟如此能耐,谋定筹断,不可小觑啊。”
这是他直捣关窍,言子邑微微红了脸,呼了一口气,真诚地吐槽了一句:
“搞来搞去,搞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能耐?”
二哥一摆手,显然并不认同:
“这就是妹妹你不懂了。举凡天下要结群为事,从占山为王,到窃珠窃国,皆是先从‘搞自己人’起家的。”
真服了她这二哥。
她无奈笑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言泉。
言子邑不好说,适才大哥问她手里有没有王府的兵。
她说本来没有,王爷走的时候给了一些。
于是立马给她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
她突然觉得小看了大哥。
果然是带兵打仗的人,所谓兵不厌诈,竟然有如此老谋深算的一面。
一下子就把二哥不动声色地扯入局里,主动来牵制言侯,稳住言府。
送走两位“亲哥”,想来还是有一些不放心。
便找来秦管事,让他从王爷专留给她的亲兵中挑十个人,在言府外头观察动静:
“扮作寻常百姓即可,如果言府有什么动静,即来报我。”
忙活了一阵静下来后,突然觉得王爷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不在,一下子茫然许多,现在邢昭再这么一走——
顿时生了一种不安全感。
便嘱咐了秦管事,待右焉搬了过来之后,除传递消息外,减少王府人员走动,
但消息却是一日比一日少。
霈忠最后一次来,说传言有许多,有些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卞虎臣来折子,闻北地乍然生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王爷到了大营,唆使北地将弁谋反!
陛下读了折子,将那唆使谋反的言语用指甲掐出了一道深痕,也没有朱批。
当朝掷了出来,让人来议。
便有人揣摩圣意。
说邢昭带人出京,正见靳王有谋反之心,且这样的声音也多了起来,陛下似乎也犹疑不定。
走的时候,霈忠转头对她说,
他在十月十七的一封奏折中写“臣前请追查御马监一事,陛下限三月之期。今三月已满,腰牌之主事仍未有察,臣请处分,但还望陛下能再宽限时日,容臣戴罪立功。”
说陛下在折子下面折过一个角,已是读过,但也没有朱批。
霈忠说京中人心动摇,他独木难支,他这个校事处的司卫也可能是旦夕之事。
接着就毫无下梢,府中得来的消息一日不如一日,又听闻胡卿言围猎犯禁一事草草了之。
陛下定了罚奉了事,重回督军督府,以应不测之变。
饶是言子邑本来不是个容易犯愁的性子,倒也渐渐不安起来。
正好是右焉在府里,本来是指望言子邑来给她来遮风避雨的,没想到她倒给王府略显压抑的气氛润色了许多。
来没几日,隔壁院里也去了几次,还从禁苑带来了一箱布帛纸扎的奇怪玩意儿,各色式样的提灯,还有那种像半个西瓜样式的,晚间拉着青莲和常乐等人或是提灯看雪,或是在廊底下玩闹,大冷天一行人围着她转,个个呼着气,听着她讲隔壁院里打听来的家长里短。
见到派去看住靳则洲的府兵来回言子邑的话。
右焉因不知前情,抬手摇着灯笑道:“王妃姐姐,你要知道靳三哥哥的事,你每日派我去便成,反正我也没事。”
言子邑笑笑不响。
她靳三哥哥是要寻死觅活,王爷就这么一个弟弟,此刻王爷前途未卜,她起码要保证这个弟弟不出事。
正这么说着,忽然前院火光腾然,照得半个夜空通亮,众人也都发觉了,接着前头传来极嘈杂的声音,像是发生了什么冲突,不安地喧嚣着。右焉仰着半边脸,她手上的提灯在这火光映衬下显得如豆一点,下头抵着烛台的烛泪覆得老高,众人此时的心也提得老高,双眼都望着前院的方向。
第52章 入府“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
前头有人过来报信,“王妃,王府大门被督军督府的人围了,秦管事和府兵此刻都在前院,秦管事让小的来回话,说程阆老将军也带了人过来,请王妃不要担忧。”
出了后院,见那王府里的府兵都在往前头涌,王府里的人都是受过规矩的,谨慎地挪着步子,脚步是缓而沉的,西院的院和人都显然是活跃的,把着通连两府的月洞门此刻无人值守,混淆着越了进来,偌大的王府,各路人像是结队往前院聚齐一般。言子邑到了前院大门,正见秦管事和府兵与前头的喧嚣排筏峙立。里外的兵持着兵器,都未动。
外头又有整齐的步子声,火把挤挤挨挨落在院外,在屋檐底下粘成一片的猩红,空气中有一股浊重的烟燎气,十二月初八的夜间,月亮像削平了一半,沉在屋檐上头,在浮碎的云絮上头半挂着,同她一样,像透了支,发不出力道。言子邑的眼睛不自控地往火光处盯去,遮天的火光显得门廊的地方越发地黑魆魆,接着,廊间亮了起来,从侧边各走出四个人来,都举着火把,燕式摆开在门内,一人背手而立,缓缓地踏步进来。
后头跟着一个人,相距大概五六米的样子,火把一照竟然是
老秦。
老秦同言子邑对视了一眼,瞥开脸去,半低着头对着院子里的某个空处。
胡卿言穿着官服,束着臂缚,却没有戴官帽。
火灼的脸,摇动在火把浮动出的光影里面。
半眯着眼瞧了言子邑一眼。
又顺着她的目光,肩背未动。
只转了脖颈,看了老秦一眼。
他伸出一只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一半人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外头有一个苍老沉肃的声音高喊:
“胡帅,老将奉王爷的命,保王府上下平安,还请胡帅不要与程某为难。”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提声大喊:“程将军,你是奉谁的命?据在下所知,是邢昭领命护王府周全,他倒好,竟把这差事交给了您老。您老别急,胡某人接圣谕,靳王有谋反之嫌,王府上下需严加看管,不可走脱一人。也是保王府上下平安,同老将军没冲突吧?”
程老将军此时在王府外头,看着胡卿言的背影,胡卿言的声调起起落落,他负手而立,只肩头略有起伏,却未曾背过身来。王爷看重他,是因他素来稳重,胡卿言也确实有口谕在身,现如今五军都督府邢昭已离京,胡卿言的督军督府本有督监大都督府之责,秦霈忠看样子已是投靠了胡卿言,李通涯被夺了守城之权,一日之间听闻已经下狱、用刑,自己虽不是软骨头,但若是行差踏错,非但不能为王爷尽忠,还不能保全王爷家眷,正如此想着,闻得木轴子滚过的“咕咕”声,斜看一眼,发现外头街面上几人推着一辆木车,上头一人着了犯人的赭衣,头发凌乱。
程老将军仔细一看,
发现竟是……
里头胡卿言朗声问完。
微微侧耳,久久不听外头动静。
提唇扬了一抹他平日里头的笑。
胡卿言抱着双臂,从门廊的台阶上垂着头慢慢踱下来。
待离她很近,缓缓扬起头来,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脸上,和煦问:
“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句?”
他语调不轻不重,落在府上,众人不免窸窣一阵。
言子邑还未开口,就听见后面有小碎步疾行了上来,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只听青莲有些急切地道:
“王妃!您不能理他!”
胡卿言侧头看过去。
言子邑也转头,看见青莲一双眼睛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哊,这丫头还在。”
胡卿言笑道,食指抹过鼻梁。
“小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王爷待您不薄,王爷才走,您若此时有离贰之心,怎么对得起王爷!”
言子邑转回头,看见胡卿言的眼神突转厉烈,尖锐地划过青莲面上,颊边微缩。
听到“离贰之心”,他眼睛微微一眯,眼眶周围迅速衍了一圈红。
言子邑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起了杀心的眼神。
胡卿言双手插了腰间,
垂下头大喊一声:“程将军!”
“王府中,王妃、老夫人、夫人主子人等,我胡卿言一概不动,但……底下的人,若要挑唆主子,我胡卿言要打杀立威,不知程老将军可也要管否?”
显然这话并不只是单单说于外头的人听。
这话落于府内各处,一时空气里像蠕动了各人的心思,本是窒涩的空气,突然有些许搅动起来。
四周火把围绕,腊月里的天,程老将军热得汗湿重衣。他久经沙场,当然知道胡卿言挑了骨头最硬的李通涯痛下狠手,就是给王爷留在京中的这些余部,王府诸人看的,虽未大开杀戒,却已足以震慑,此人手段非常,刚决狠辣,背后又有陛下撑腰,现如今形势不在我,只可周旋。副官踏前一步,刚想开口询问,程阆抬手,却也未答话。
外头程老将军不言,府里众人心里噗噗直跳,皆起了自危之感。
胡卿言背手缓了一口,正抬手要指青莲。
言子邑一把压住他的手腕,众人一阵抽气,四下更起了一些窸窣之声。
“你干什么?!”
言子邑不理会,双眸紧紧锁住胡卿言的视线:
“我就这么一个丫头了,其余的为了你,都死了!”
胡卿言看着她搀着他手腕的手,沉吟了半晌,“其实……”
“王妃!”青莲又喊道。
“闭嘴!”
言子邑眉头一皱,侧脸吼断了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胡卿言,她就是个傻子!”
青莲闻言一愣,一张脸瞬间皱成一团,泪水从各处褶痕上滚落下来,滚得满脸都是。
胡卿言垂头笑笑,眼中杀意渐淡:“那好,我看在你的份上,放她一马,但……你得叫她下回别这么傻了。”
青莲用袖子重重抹了一把泪,转头跑了。
言子邑肩膀稍稍松扣下来。
胡卿言说完,抬起左手,往里一挥,从门廊处提了一个人出来。
一人一边架着。
那人显然已不能走路,被两个兵携着双臂从王府门外一路提到了府院阶下。
接着一撒手。
那人膝间一弯。
提他的兵从后头接过两支火把,柱头一般立在他旁,烛火一照彻——
府中有人惊呼一声,有仆婢不忍直视,忙扭转过头。
言子邑一看,竟然是李通涯。
惊异于他竟然不能行走,眼光不由撇向他两腿。
竟见他两个膝盖处血肉模糊,似乎还露出了半截骨头。
言子邑一皱眉。
突然觉得火光的颜色就像燎在了她的眼前,所有建筑、藩篱、包括夜色,所有东西的光都清晰起来,周身是有点凉的,但胸口一团气是热的,若说自年初醒来,所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这一刻却是清晰刻露,逼迫在她眼前。
李通涯的膝盖砸在地上,显然是一阵锐痛,但他抿嘴强行忍住,没有痛呼出声来。
他吃力地调整了一下身位,头缓缓地抬起来。
他先是侧头看了一眼立在那里的秦霈忠:
“叛贼!”
又看了一眼言子邑,见她的手落在胡卿言的手腕上,
“淫妇!”
这两个字叫得她也一愣。
半响没反应过来。
胡卿言对着府里喊:“李通涯私纵邢昭出城,现已请陛下旨意,捉拿下狱。若再有妄自行事,不尊陛下旨意者,同罪。”
言子邑一惊,邢昭明明说的是请旨出京,且禁苑后头北山的地形大家都是知道的,布防原就都是他的人,根本谈不到要李通涯开城门纵他出城。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知道李指挥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拿他开刀。
容不得她细想。
胡卿言在她抽手的时候,反把了一下。
手里一边绕着她刚才抓着的臂膀,语带轻松地询问:
“子邑,你看此人虽说是靳王的属下,平日里挑拨君臣关系,今日又这般侮辱你我,你看如何处置?”
言子邑只觉臂弯一麻,看了胡卿言一眼。
他此时此刻人鬼莫辨。
要把李通涯的命保下来,绝不是凭她一句话就行的。
“啊,”胡卿言俯仰一下,“同样的问题我问过秦司卫,是吧,霈忠?”
霈忠整个人像是木了一般,缓了半晌,含糊地吐了一个“嗯”字。
李通涯听闻他这般说,仰着头,使劲力气喊:
“我早说要王爷提防这淫妇,若早做打算,岂有今日之辱!”
言子邑偏首示意了一下李通涯:
“你听见了,李指挥从来不待见我这个王妃。”
接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胡卿言……但是你今日要我当着王府这么多人的面,把李指挥给剐了,敢问胡帅,我下半辈子在王府还如何过日子?”
她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自己被他把过的臂膀,又仰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胡卿言,你到底是恨谁呢?你是恨李通涯,恨邢昭,恨靳则聿……还是恨我呢?”
胡卿言微微侧着身,抬眼四顾,接着扯了扯嘴角。
王府众人接着他的目光,那胆子小的赶忙一避。
只见他扫了众人一圈,持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只嘴皮蠕动,似乎在和王妃说什么。
“王妃看来真是不错,你想替靳则聿保全手底下的人。”
胡卿言压过来,气息就在面颊上流淌,也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那我告诉你,靳则聿八成是回不来了。”
心像被一颗大石砸了一下。
所有的神经都在瞬间被碾压了一番,又在瞬间都刺激齐全了。
她现在所面临的,如同对峙一个有犯罪倾向的人,她应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有家人谈家人,没家人谈逝去的家人。
有感情讲感情,没有感情创造条件也要讲感情。
“靳则聿回不回得来我先放一边,我既然嫁入了王府,我总是要在这王府活的。胡卿言,你我在宫中初遇时,你讲到你母亲,你守新沛的时候……”
言子邑作哽咽了一下,一下子想到青莲,有意道:
“你守新沛的时候,你母亲就已经犯病了,有一回听说她老人家走出了洛城,走到了城外的林子里,唬得我连夜带了人去城外找,找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因担心她老人家又走丢了,就想把她领在身边照顾,那时念着你我尚未成婚,要领你母亲入府照顾于礼不合,我父亲便反对此举,最后是派了青莲这丫头去照顾你母亲,这丫头最是任劳任怨,照顾你母亲数月几乎是寸步不离。你叛了大伯之后,本想杀你家人立威,我用所有的力量把老太太送了出去,胡卿言,我今日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念什么旧情,而是你如果还是个人……就不应该这样对我……”
胡卿言听完,望着地面的眼睛转了两转,喉间有些干涩地问:
“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心中一顿,却微微点头,“记起一些。”
他探究的眼光焦在她身上。
她的细微的动作似乎都在他目光的笼罩里。
言子邑把持着自己,尽量不露出痕迹。
“胡卿言!”
身后传来右焉的声音。
右焉咬着下唇,有些不知所措,脚步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远远望着阶下的李通涯,又望了望此刻已经在烟团之下,被火把染镀成紫红色的王府,脸像油纸一下子沁得通红:
“李……李伯。”
“胡卿言,你这是干什么?”
右焉原本甜脆的声音暗哑地问。
“丫头!别动!”
胡卿言喝住了她:
“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回后院去。”
说完看了眼言子邑,朝右焉处抬了抬下巴:
“让府里丫头把她领回去。”
言子邑突然摸索到他身上的一丝人性。
瞥了一眼地上的李通涯。
胡卿言朝后头一摆手,那两个人把李通涯又提起来。
拖了回去。
“常乐!”
言子邑喊道,
常乐提裙过来,先行一礼,与往常无二:
“王妃。”
“把邢姑娘先领回去。”
“是。”
胡卿言抬起手指,放在眉心,敲了两下,
“你,刚才的言动……同从前确有几分相像了。”
第53章 院中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
屋子里是呜呜不止的哭声。
青莲伏在桌案上。
哭了一遍又一遍,常乐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言子邑猛地一拍桌案,青莲吓得腾地跳了起来,啜泣了两下。
“不许哭,再哭就是真傻子!”
言子邑看了看常乐,“常乐,你帮我一件事。”
常乐忙跪下,“王妃折煞奴婢了,但凭王妃吩咐。”
言子邑叹了一口气,起身扶着她的臂膀:
“都这个时候了,这种事情就免了,我想请你帮我把右焉看好,她带来的丫头看样子铁定都压不住她,我觉得你有办法,帮我看住她,胡卿言在东,她就在西,胡卿言在西,她就在东,总之,别让他们照面。”
常乐又欠了欠身,“奴婢明白了。”
言子邑脑中走过许多画面,定格在今日胡卿言看右焉的那一眼上,连着责任感这种东西一道把她裹了一下,她低头自言道:
“邢昭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出京前将妹子托付给我,要是有什么事,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青莲抹了抹眼泪,两只大眼睛眼皮都肿得老厚,还在一个劲儿地擦。
言子邑摇头笑看她,“你今天是干什么,你是我的丫头,靳则聿要是休了我,常乐是还留在王府,你却只能跟我回家。屁股决定脑袋,你坐哪里你知不知道?”
正这么说着,院外传来秦管事的声音。
秦管事立在外面,先看了言子邑一眼。
接着照旧禀道:
“他们在王爷的书房和王爷的院子都布了人,说明日起要核抄王爷的文书。因有圣上口谕,府中便没有阻拦。”秦管事似乎想到什么:“王爷走时,把要带的书文都理了一遍,抬了几口箱子,顺着让底下人将积年无用的文书都清了一道。”
言子邑点点头道:“没到不能忍的程度,不要正面冲突,他今天不是说了么,主子老爷不能碰,其余人就不能保了,他倒不像是个随便说说的人。目前能拖一刻是一刻,我们扛到王爷回来,余下的事就有王爷办,所以我们这里,关键是等和拖。”
秦管事人瘦,眼睛却很坚定:
“王妃,老奴问一句,王妃就确信王爷能够回来?”
“这当然。”
“为何?”
言子邑笑了,
“要是没这个信念,我们这些人现在就应该排队去死。”
他一张脸一松,竟然从未见他也是会笑的,
“王妃此言,乃是至理。”
言子邑低头轻笑一声。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帮我到隔壁院里把靳三爷找来。”
靳则洲来时面上仍带有半分尴尬,但稍细致就能看出来,眼神是有些虚望着的,没有了当时讲解令旗的神采,但是也一改之前那副拧着劲儿的姿态。
“嫂子叫我,我们院里那些人就好嚼舌根,嫂子别放在心上。”这是那种尽力想示出亲切又不知如何表示的态度。
“好。”
“三弟你和秦管事,把王府和你们院里剩下的粮油米面都清点一边,然后按人头算一下以现在的存量还能够支撑多久,先按照往常供给,再减少成最低供给,算算还能支撑多少天,我们心里也有个数。”
秦管事眼神一变:“王妃是怕胡卿言断府里粮供?”
言子邑低头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是怕他万一断水断粮,那我们就被动了。”说罢又看向靳则洲:“三弟,隔壁院里我也顾不过来,你大哥不在,还是要靠你,竹如我觉得关键时候还是能帮衬,你们两个这个时候商量着,不指望能够有多同心,起码协力罢。”
靳则洲适才淡淡有些茫然的眼睛,一下子就又稍见了光彩:“请嫂子放心。”
其实除此之外,她还有个想头。
心想这三弟其实是个想要做事的人,她怕王府被围,他越加把过错揽在身上,此时有桩事做,可以转移注意力。
这当然是不能明言的事,言子邑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靳则聿的院子往常四平八稳,次日一早便嚷声不断,直到日头夕落,才渐渐平歇下来。
到了晚间,秦管事引了一个面上带笑着宫中服饰的中年人到她院里,是一副典型的太监的行色,一出声更觉得是了:
“胡督军想请王妃到正院里去问两句话。”
青莲闻言就追紧了上来,武装式地贴在她身边。
那人又笑道:
“胡督军吩咐了,仆婢是一应全的,王妃不用再领,倒省得又起龃龉。”
胡卿言坐在院中的石台上,脚上踏一双暖靴,石台上是一盏座灯,边上是一册翻到中页的书。
院中此时萧瑟沉静,只有他次第翻页的声音。
胡卿言似乎看得很认真,走到跟前才回身。
对着引她前来的人道:“胡公公,劳烦你。这靳王也真是,连素日里瞧过的书也不给我留一本,我正想找个批注都寻不着。”
说完将那册书一合,交到了那公公手里。
那公公瞧了一眼,抬手捧了,笑着猫着身便告了退。
说完胡卿言坐着拍了下腿,抬了眼笑道:“你来了。”指着对
面那张石凳道:“坐。”
又从斜纵看了一眼那凳道:“会不会有点凉?”
见言子邑不扭捏,已经落了座,也不再多言。
胡卿言的手肘抵在石台上,打了个响指。
从廊子底下走过一个婢女来,外头裹着一件厚斗篷,一袭曳地长裙,都是透红的颜色,手上捧着一个酒壶。
言子邑敏感的注意到,这个婢女走过来的时候。
胡卿言毫不掩饰自己审视她的目光。
那婢女不知道和胡卿言是什么关系。
很少有婢女穿这般的红裙,她面带聪颖,只是样子看上去有些张扬。
一双眼睛望着胡卿言的时候,难掩情感的光泽。
先提了酒壶绕着胡卿言身后走了一圈,才跑到她跟前替她斟酒。
带着一脸笑朝她看了两眼。
言子邑被看得有些莫名。
心里有些发毛,但表面镇静,胡卿言同她碰了下酒杯。
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胡卿言喝了两口,提着那杯子在眼前转了一圈,眼神透过那杯回忆:
“我还是喝不惯这种,在洛城的时候,要是提碗就喝,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你可记得?”
问完,一双眼睛定在她脸上。
直觉告诉她胡卿言这里有套路。
没顺着他的话答,只笑笑:“现如今,你要是想提酒坛子喝,也没人可以阻止你。”
胡卿言把酒杯磕在他发际处,执着杯子埋头笑笑。
招呼边上的婢女说,“听见‘王妃’的话没有,去给我提一坛酒来。”
那婢女先是一愣,旋即便行了礼。
转头又捧了一坛子酒来,刚想奉上一碗酒,就被胡卿言拦住。
胡卿言将那酒坛扣在桌上,
然后转头往斜上瞧了瞧那婢女。
指着她问:
“你可曾见过她?”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对着那婢女招了招手:
“那你,告诉她,你是谁?”
“言子邑!”
言子邑一个激灵,她还没被别人这样提着名字喊,且似乎含着深仇大恨。
那婢女笑了一下,竟显得有些凄凉:
“谁曾想你竟然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言骠骑不让城中兵士听你差遣,你便让白莲去替你送信,白莲下落不明,你却不依,竟定要让我孤身一人替你去找胡帅,我又怎知胡帅当日是被刘总兵救回了乡,兵荒马乱之际,在半路便遇着歹人……你总说我机灵,再机灵又有何用,我本欲投井而死,却阴差阳错,幸得再遇胡帅,他愿照拂于我,问我是否愿回洛城,我说打死也不愿再回到你身边,后来胡帅得了陛下赏识,我便在府中安稳下来。”
“你连你的贴身丫头碰了面都识不得,你还能记起我母亲?”
胡卿言带笑问。
言子邑只觉得耳后一阵胀痛。
想来一句选择性失忆,胡卿言又接着开口:
“那一盒子药方真是起了大作用,”
说完,自己缓缓把那坛子酒打开。
一边给酒碗注酒,一边问,斟满之际,抬眼,目光犀利:
“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要保谁?李通涯,邢右焉,还是青莲这个丫头?或者就是为了……靳王?”
他把那碗就推在她面前,把酒坛子挽在手里,喝了两口,看了一眼边上的红莲,又笑问:
“你是转了性了么?突然对那青莲丫头如此好,以前你喜红莲聪颖,对她可嫌弃的紧。”
站在边上的红莲咬了下唇,一张脸煞白,忽然破颜一笑:
“那我再多言一句……你当年自荐枕席,胡帅也未曾碰你一下,我却代你如了这个愿。”
胡卿言眉目全沉了下来,抬手止住了她,“你先退下。”
院中只有他们二人,胡卿言提着酒坛子站了起来。
言子邑也立身退后一步。
胡卿言突然扳过她的下巴。
酒顷刻之间溢满了喉咙。
耳朵里嗡嗡地发沸。
酒呛了几口进胃里,大部分都从下巴流到脖颈。
从衣襟里头往下走。
浇得满身都是。
眼睛呛得要流泪。
只听见碗被摔碎的声音。
后脖子被人扼住,胡卿言的气息喷在面前,
“你骗我!”
说完他的手从脖子后头扣到了肩膀上。
四指猛掐进了领下:
“适才,红莲说……她替你……得偿所愿……”
他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接着用力一扯,半个肩膀扯在外头,锁骨被凉风一触。
“你眼里没有半分不悦,竟似乎……如释重负……”
胡卿言低头在她的锁骨上尝了一口酒。
言子邑不由睁大眼睛。
“让我猜猜。”
胡卿言的胡渣刺在脸上。
“靳则聿兴许还没碰过你……所以……你怕我们曾经……”
接着,他的手从背脊处滑了下去。
身前湿了大半,他的手指像一把加热过的短刀,沿着脊柱往下走。
言子邑想咆哮。
想骂娘。
但想到他此刻手里有许多人的生杀大权。
酒是烫过的,院是冬里的冷,冷热相替,烈酒灼心。
周身血液上涌,却刺激了她聚起所有的冷静。
“胡帅。”
“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自从我醒来,你我寥寥数面,你说的话我都记得。那日在言府门前,你同我说,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除了一桩,都做到了,你那日说总不迁怒于我,你今日这般又算是什么呢?我若骗你,也不过是因为我还想在王府求存而已。”
言子邑停顿了一下,“我至今仍相信,你对以前的言三小姐,动心或许没有……但情分总应是有的……。”
他在腰下的手稍稍松了些,言子邑借势腾挪出半个手掌的距离,看着自己的肩头问:
“胡帅,听闻是胡帅在陛下面前促成我和王爷的这桩婚事,那既然如此,胡帅此刻又是何意?”
第54章 老秦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
胡卿言脸上显出一丝深浅难觅的惊讶。
视线有那么一小会儿凝冻,似是愣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接着是带点自嘲地一笑。
“这个问题我要回答起来其实不难。”
“我……”
他的眼睛在她露出的锁骨上逡了两遍,双唇微动:
“眼前的人,和我从前识得的,总觉得不是一个味儿,我尝尝。”
说着拢了她的衣服,
“也罢,眼前的我,同之前的我在旁人看来兴许也不是一个人。”
“来人!”
他朝外头喊了一声,紧接着跟道:
“别进来!在外头听吩咐。”
胡卿言垂目看着地面:
“今儿夜里我们的人都从这院里撤出去,差王妃院里的婢女过来服侍王妃。”
说完抬头看着她,
酒的温度退去,只剩下湿凉,冷风从末梢上灌进来,言子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胡卿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忽然腾空一阵。
落到屋内靳则聿常独坐喝酒的那张六角桌边上。
脚边是一盆燃得猩热的炭火,桌案上凌乱地铺散着一半的书,地上也落了几本。
言子邑察觉到那六角桌的一角漆被擦碰了一下,像是新鲜的,刚给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转目,看见胡卿言也循着她的目光看了那一角。
他一头从地上把那散的几本拾起来,一头说:“别回你院了,待会你的丫头来了,打桶水,暖暖身,别冻着了。明日我把曾大夫叫来,
她是个女大夫,正好在京里,煎一帖药防一防。”
他立身将那几本书竖在桌上,虎口把着压了一会儿,沉声道:
“兴许我不该说这话,你说得对,我说不迁怒于你……看来又食言了……”
他背身出屋。
走到门槛的地方略转了下脸。
“我可还能从王妃口里得些实话?”
言子邑不置可否。
“靳则聿……”胡卿言提拳稍抵了抵门框,
“差武弁回来的时候,家信也予了你一封,可有这桩事?写了什么?”
未曾想他陡然间又切入正题。
言子邑想了一下:“吾于十一月初二到营,一切皆安,久未出京城,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府中诸事烦汝操持,三弟性情耿介,愿听汝言,还望得时劝慰一二。”
胡卿言轻笑了一声。
“这倒记得还挺牢。”
“也就几个字,我回去让人给胡帅送来。”
从他背后看,他拇指揉了揉眉边,“罢了,是胡公公提起,给他便是。”
胡卿言从靳则聿的院里出来。
看见底下人在外头候着,青莲领着几个人戳在墙根底下,避得老远。
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发难。
他提了提嘴角,入了散着冷粒的夜风里,折了步子便独自走了。
他抬头望望夜色。
胡卿言仿若落入一口枯井,站在枯井里头望着夜色,希冀星月的轮转能告诉他北边的情况。星月流转极慢,他却没有时间去等它们慢慢转到井口,但若是不抬头看这瓶口大的夜色,他就相当于在这枯井里头,全瞎全盲。
陛下这头尚在议罪。
卞虎臣的折子却没了动静,军中哗变之势本呈鼎沸,确凿如何,却又像把铡刀,悬在半空,迟迟不落下来。
直到荀衡的折子也迟迟不至,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此时虽无凭据,却像是择路时,选了一条荆棘布丛的路,路的两旁都早早给他按好了埋伏。
他没想到言子邑会提到“不迁怒”的话。
寒风让他凛了过来。
适才若是因为她骗他而有所激愤,自己何至于斯,说到底便是“迁怒”。
他胸口的伤一阵刺痛,窜至肩臂,他抚了一下肩背。
——
一个时辰前
胡卿言骑着陛下才赏的那匹大青骢,快马直入了王府,入了十二月,各方的消息都断断续续,尤其是邢昭,派去的探子跟到了洛城竟然没了消息。
听闻洛城守将秦力竟打开城门迎他而入,在御前萧相的面上却挂不住,当初留着他言府家将守城,也是他出面应了下来。
这下只能看王府这头有什么消息——
他本想从字联入手,提其有侮慢或是有不臣之语,没想靳则聿向以笔法见称,屋中却无书法悬其间。
这便让手底下人领着督府书办,从起折稿、平日起居所阅之批注留意。
慢慢上禀。
或可在朝中引起“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之效。
径直来到靳则聿院中,喝过一盏茶,刘烈便捧着一堆孔孟老庄到他跟前。
“说是靳王平日素阅之书,临走前抬了数箱,剩下的,都是往常不阅的,找来的书办略翻了一遍。上头皆无字迹,连指甲划的痕迹,折痕也没有。”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示意把他们都放下,刘烈捧了两叠子书。
摞在六角桌上。
胡卿言心中转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拇指掻了搔鬓角,笑问:
“没好好翻吧?”
刘烈他不知胡卿言此刻思绪已转到哪处。
自己拿过两本,翻了两页。
胡卿言抬手慢慢摸过一本,展开一页页地捻过去。
他眯起眼睛。
他突然心中生出一种笃定。
笃定这是靳则聿出京前有意为之。
一股冷意从背脊上窜至脑门——
若是他有意为之——
“胡帅。”外头听差禀道:
“宫里来的胡公公,在院外头,问今日查抄王府书卷的情形,好去回话,胡公公说了,传闻靳王差武弁回来时,也给府中王妃等写了家信,特来告知胡帅。”
胡卿言目中寒光一过。
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自己去请她过来!”
听差以为他是玩笑。
“这……这如何……”
胡卿言猛地将那张桌案掀了。
“去!”
如此乍然一转,不但那听差猝不及防,连身边的刘烈以及走进来的红莲也是愕然。
屋内一时死寂。
刘烈不知所措,将那张倒了的六角桌案扶起,又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拾起来。
拾到最后还差几本,胡卿言把了一下他的臂膀。
接着又揣着平日里的那笑:
“他们内官文书上比不得腹笥盈库的文臣,却不乏好手,若是想要知道端的,自己派人来便是。”
说完自己从地上捡了一本。
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对着进来的红莲道:“你来了。”
“头有些沉,”胡卿言示意了屋外的小院:“摆盏座灯在外头石台上,我吹吹。”
……
曾大夫来时着了一身道袍,举止娴静温和,王府被围与否像是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打量了一眼青莲在屋内忙前忙后的身影,诊完脉随口问道:
“王妃平日里也就这么一个丫头在屋内服侍?”问完似觉多嘴,“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言子邑和缓道:“我本不喜屋中人多,原本还有一个,但府内情形曾大夫想必也知道,各自忙去了。”
曾大夫点点头,“王妃脉象……尺数而浮,平日里应偶觉如坐舟中,察王妃舌象,苔黄,边尖红,白睛泛赤,热邪犯肺,兼有湿热,是起病之象。正巧我这儿领了两个仆僮,给夫人煎药,夫人按方服药便是。”说完提袖向门外头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听着这个简直已经病入膏肓。
什么权谋诡斗也不要参与了。
此生唯一该做的就是养生。
药到了晚间才煎好。
青莲听大夫这么一说,骨朵了一张嘴逼视她要她喝下去。
嘴里虽不敢大声,一直在数落胡卿言。
言子邑只好就当喝了一碗正柴胡,预防感冒。
咕噜噜地灌了下去。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碗喝下去,眼皮异常沉重。
加上天气寒冷,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筋骨使不上力,倒头就想睡过去。
睡着睡着觉得身体摇晃不止。
脑中浮出大夫的那句如坐舟中。
想心理暗示这种东西真的强大,白天不觉得,睡着就觉得了。
但不觉得在舟里,倒像是在马车里。
强睁一下眼,见到一把雪亮的匕首。
正震惊,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敏感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她逐渐认清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确定是在马车里,手的主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言子邑仔细看了一眼,问:“怎么是你。”
紫覃移开手:
“王妃见罪,江湖闻业,秦司卫都能攀上些关系,是以曾大夫肯援手,王府中又有安插。秦司卫说他当着众人的面,投靠了胡卿言,怕旁的人来,王妃不信任,王妃见过我,说无论如何,要同王妃见一面。”
言子邑摸了一下额头,人尚还有些迷糊:“你们给我下的什么东西?乙醚吗?”
马车颠簸了一阵,外头沉暮冥冥,马车走过一段街道,房屋错落,人来人往,似是很乱,又不像是下摊收拾的人,更像是预备赶路的人。过了一道丁字口,马车一转,往右又是一段城墙,这段城墙压着黑,道上也没有灯,两旁的树看不清轮廓,只像列了阵,仍有零星枯叶下来,直再走了一会儿,见前头黑影中似乎有人。
只有一杆火把。
老秦在临城门的巷里指挥着。
言子邑看到两辆车,正从一辆马车上搬过一个人置在一辆木板推车上。
那车掩满了稻草。
秦霈忠看见了她,就走过来,颧骨一皱,是一副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入手的神情:
“我……是这样……”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会背叛王爷。”
言子邑止住了他。
老秦眼眶微微突了一下,竟有些哽咽,忙低头言正事:
“老李伤重 ,胡卿言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坐不了马车,掩在稻里,待出了城再说。我给王妃备了一辆车,简素些,途中若遇人,便说是寻常小吏女眷,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你们先走吧。”
言子邑看了他一眼,果断道:
“我不走,我走了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大动干戈,指不定李指挥也走不脱。李指挥伤重如此,再不走腿就废了。”
“王妃。”
言子邑斜过脸,用曾未有过的口气简短道:
“别说了,邢昭临走不是说了么,我是主,你们是属下,你应该听我的。”
秦霈忠就地沉吟了一会儿,火把在他手上飘了一阵。
他思索着,点了点头。
看到他们艰难地把李指挥挪上板车,言子邑搭了一把手。
秦霈忠挨在板车车辕边上,拍了拍车轮,指着两个人道: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城门令,这种时候愿意担干系的,还是我们在费晟手底下,我手里旧部,你想想,李指挥,你同‘广结善缘’真是背道而驰。”
秦霈忠到这个地步,还不忘揶揄他两句。
李通涯眼皮一翻,一双深嵌眼窝的大眼睛看了他们俩。
只是神采已然不再。
秦霈忠指着车说,走吧。
言子邑隐隐觉得他没什么生念。
于是也调侃了一句:
“李指挥,你可一定得拼命活着,老秦不是佞臣,我不是淫妇,我们彼此不能证伪,可得要靠你这个‘忠臣’来替我们在王爷面前说话。”
李通涯听了这个话,竟然面色一红,带着几分尴尬,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精神气。
李通涯手撑着板车底,试图趴下来,言子邑忙摇手:
“别,别。时间紧迫,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就都免了。”
他喘了一口气:“啊,啊,老秦你等等。王妃,属下有几句话要说。”
老秦皱着眉头催促。
“快说,快说。”
“这第一。”
老秦啧了一声。
李通涯瞟了他一眼:
“我觉得胡卿言有些怪,他除了刑讯我,大张旗鼓入了王府,并无多大的动作。我这些天一直在寻思这个,从王爷兄弟接造旗一事起,若这是个局,那布局之人是谁?谁又参与了这个局?陛下又知道多少?现如今有两种情形,第一,王爷回不来,那没什么好说,但我总有种感觉,王爷似在局中又在局外。第二,王爷回得来,那王爷如何回来,是只当这一切没发生,或是带兵回来,若是带兵回来,矛头又指向谁?若是以‘清君侧’之名,也是两种,陛下交京中兵权于胡卿言,与王爷一搏,那第二种,你们有没有想过,查抄王府这么大的事,胡卿言竟然只有口谕,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关窍在,我估摸着胡卿言心里也明白。正因他们内有忧弊……”
他两指掐着下颌,突然皱起眉,应是一阵吃痛。
老秦赶了人,“快走吧,别多说了,想必你比我清楚,这个门寅正开,校检的两个弟兄会作作样子。我城外也没有人手,你们出了城门,往北走,然后见机,或是再往西到鄄北……”
言子邑忙止住他:“李指挥出了城往哪里走,我们最好都别知道。”
天尚暗着,城门嘎嘎一阵,缓缓开了,这个角度只能看着李指挥的车滚着轮子进了城门洞,众人默了一会儿,听得没有动静,又目送了一会这种“没有动静”,秦霈忠看了看四周,像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望了言子邑一眼,眼神一闪,一手擎着火把,斜背身去,抬起另一只手,五指抚着墙面,
“王妃你真不走?”
这一段的墙面是灰拓拓的,砖墙垒得工工整整,墙缝是清一色的白,他手上的火把照了这一段,一色灰,一色白,侧巷中是漆黑一片,再往深又是暗红色。老秦的背影在眼前显得宽阔,冬日里的夜凉像是起烟的,呵出的白气也随着一道走,言子邑含笑幽道:
“怎么了,你觉得你要死了是不是?”
第55章 落子“教书。”……
霈忠折身看了看言子邑,犹疑了一会儿,扯了一抹笑:
“啊,这……我各处都有安排,李通涯走脱这个事儿,按不到我头上。他在牢里蓬头垢面,双膝又坏了,只能干躺在那里,这副样子暂时也不会再有人提他,我弄了个人在那里替他,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他素来诙谐轻松的脸上是一脸忧色,此时强作笑颜也透露出一种沉重感。
言子邑昂了昂首:
“你哄我呢,总有要发现的时候。李指挥这一走,胡卿言必然知道是你,他这个人,省察敏锐,联想宽广,你再安排又有何用?”
老秦那按墙的手落在了腰间,思索了一番:
“这我自然明白,也明白把王妃弄出来这一招太险,只是……胡卿言这个人,那日我随他进府,想必王妃也领教了……我怕王妃招架不住。”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了她,原本便是带来给她解释之用。
言子邑接过,打开一看——
内容他之前已经说过,是部议夺官他上的奏本,原本说是没有朱批,此刻底下的朱批吸引了言子邑的注意:
——“撤秦霈忠实易,奈何御马监一事,牵扯日久,所涉庞杂,暂无可代者,闻其于校事处,家事无所顾,几乎昼夜不离,其余人等未必尽心若此,此番再宽限六月……”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便是他笼络‘秦司卫’的筹码?”
霈忠点了点头。
言子邑心想这期间胡卿言对阵老秦的“心理战”,估计也把老秦折磨得够呛。
所以才感同身受——
怕她“招架不住”。
不想给老秦过多的负担,言子邑微微一笑,语调也是轻松的:
“我还好,我有在这种情形下撑持的经验,你不用担心我。早些年我们洛城医馆半夜里抬来一个久染沉疴的病人,天没亮还没来得及医治便去了,那病人抬来的时候没人料理,去世之后家中来了数百人围了医馆,大伯便要我负责料理此事,前前后后总有一月多,都是与那带头的人商量着来,期间有进有退,有安抚也有施压。总结出来,不要太意气用事,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尤其是受了委屈,万事对事不对人就是了。”
见秦霈忠翻了翻眼,似乎没想到她言三小姐还要承担这样的任务,最后只说道:
“对了,你和胡卿言在洛城呆过一段日子,我都给忘了。”
“兄弟。”
听王妃这么一喊,霈忠一愣,言子邑将那折本抵回他胸口:
“兄弟,自从到了王府,我同你们两个比王爷处得还好,你可不能有事……有一桩事,胡卿言若发现了是你,你不要赖,意义不大。也不要和他强碰起来,我近来发现他这个人,你越是和他绕着周旋,反而会激他。”
说完看了看四周,依旧夜暮沉沉,月在屋檐顶上却是动了个位置的:
“不多说了,现在是四点多,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怎么把我弄回去。”
话音未落,街巷中突然隐隐传来马蹄子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时候传播得极快,一会儿像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压得人气息都滞在胸肋,火把的光像一圈索套,迅速地集结收拢,截了一半夜色,套在黑沉的空气中,逐渐从巷子的三面围套过来。
霈忠有些张皇地左右看着,但他毕竟
不是生手。
捏了捏火把,很快就镇定下来。
那火把做的索套,像是从绳结处,摆开一道断隙。
胡卿言从断隙之中打马走过来。
他双腿虚夹马肚,样子看上去颇为随意。
马蹄子得得两声,停在他们身前,向老秦伸出了手。
老秦一怔,才发现自己保持着将奏折按在怀里的姿势。
老秦只垂目看了一眼,便将那折子斜递了过去。
胡卿言从他手里将那折本抽了出来,翻开便笑了两下。
“这是秦司卫向王妃诉说始末,要送王妃离京啊。”
言子邑从他此刻的言动中读出他尚未发现李指挥一事。
于是主动道:
“他们要送我走,我没走……不然早走了,也等不到胡帅来堵我们。”
“为何不走呢?”
胡卿言将折本合上,眼神移到她身上。
右手一伸,将那折本凑在老秦手里擎着的火把上,老秦此时面色已与平日里无二,他持着火把也不动,噙着一抹笑,看着折本在火把里燃了起来。
胡卿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鬓角微动,也抬眉笑了一下,两人之间像两个有默契的老友在那里招呼。
那折本的火已峰苗一般起伏地着燃起来,随着胡卿言一松手,啪地落在了地上,又在地上慢慢蜷伏了一会儿,最后变成火星子慢慢黯淡下去。
胡卿言按一按马背,向身后的人甩了甩手,抬下巴示向霈忠,“把他押在督军督府,新账旧账一道算算。”
又稍稍俯身对着言子邑温声道:
“我们回府再谈。”
同日同时
北地营帐——
卞虎臣双手被缚,一边扭动着,一边被提进了营帐,嘴里不住地叫骂:
“狗娘养的……狗东西……”一边骂,一边看着邢昭略略皱起的眉间。
见他虽甲胄着身,仍看起来眉目丰朗,嘲弄道:
“怎么了,你个小白脸,向来以儒将自居,听不惯么?”
邢昭不予理会,让手下人将他推在帐下,拱手对着帐中正披上一件灰黑毛皮大氅的人:
“王爷,卞虎臣已经拿下,如何处置?”
靳则聿低首正了正系带:
“算来京里的消息应到几时?”
立在一旁的荀衡道:
“若细算起来,真真假假,便从十二月初八起,京里便该没有确实的消息了。”
卞虎臣被绑在那里晾了半会,他耐不住性子,就地仰头喝问:“余帅呢?本将军是余帅部属,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来绑我!”
靳则聿踱了两步,走到大帐炭火跟前,接着荀衡的话:
“吩咐署衙,后日一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把卞虎臣煽动兵变,已于十二日就地正法的消息仍京中差武弁回送京内。”
帐间毕静。
卞虎臣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袭上心头,北地大营天寒地冻,冷汗涔然不止,流得脖子里湿痒难耐,“本将军是朝廷封的三品安远将军,你……你……居然不请旨便敢私斩功将!”
靳则聿仍旧没有看地上已经面无人色的卞虎臣,手掌稍置于炭火前:
“啊,在折子里言明,其所部参与哗变之三千官兵,一同观斩,以儆效尤,除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罪之外,余者请陛下宽谅处理。”
此刻虽未死,卞虎臣却觉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已是冢中枯骨,正心神正出窍,却看到正在看炉的荀衡,“不是,王爷……不是我擅动兵变,是荀大夫说……”
靳则聿也不让他多说,向邢昭一颌首,邢昭便示意手下将他提出了帐。
帐中只余他和荀衡二人。
靳则聿便走回案边,看着同荀衡未下完的棋盘道:
“此番回京,你便不要随着了,就当你从未参与过此事。”
他执起一子,放在掌心:
“一应前后,你都未有书信,与诸人交接,也是口头面授机宜,即使陛下有疑,你仍可置身事外。”
炉子上的壶罐咕咕作沸,荀衡一手背身,一手将那茶具都烫了一遍,给王爷沏上一杯热茶,又用盖碗替他拨了拨杯中浮茶:
“王爷,学生想和王爷一道回京……此番过后,学生便想辞官。”
靳则聿:“作什么?”
荀衡当然知道靳则聿所问,但他避而不答,扯了扯嘴角:
“教书。”
轮到靳则聿笑了,他呷了一口茶,置在一边:
“你看到卞虎臣,想到胡卿言了。”
见王爷直指关窍,荀衡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目转棋盘:
“学生当初为王爷定的计,现已是做了一半,学生想亲眼看看这另一半究竟如何落子。其次……我虽周旋其间,但胡卿言待我,可谓仁义,学生非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但想以辞官还其仁义。”
“教书……倒也清闲不得。”
见王爷器量深广如此,荀衡舒展一笑:
“这自然是,先要到南边去把五娘接在身边,此间学生什么都不敢透,若非她性子坚毅,倒要担心她投水自尽。”
荀衡看了帐中桌案一角,镇纸底下是王妃写来的书信,他是精细人,这几日有两番进帐,王爷读的都是同一封信。
他心里便有些明白,于是拱手道:
“学生失言了,王妃吉人天相,必定安然无恙。”
靳则聿未答,看了看棋盘,未再落子,将手上执的黑子慢慢放入了漆罐之中。
……
言子邑随胡卿言滚着马车轴子回到王府。
行路并没有来时那么快。
一个并不平静的夜随着马车回府的路途神不知鬼不觉地裂开一道晨曦的罅缝。
回到自己的院里,王府顶上已是月蓝。
言子邑看着一脑门问题的青莲。
吩咐她将那只漆盒找出来。
因不久前才整理一遍,迅速从中抽出了她要的那张,差人问了胡卿言的行踪,闻得他一人留在王爷的院里。
一时冒出了很多感想,但没有一个是成轮廓的。
只知道自己的动作要快,不然老秦立马就是下一个李指挥。
到了那院,着人通报了一声,让丫头留在了外面。
院中一股在清晨异常浓烈的草木清香气让她又提了些精神。
院门紧闭,胡卿言自己把门推开,束好了衣带开了门,看见她笑了笑,
“我不来寻你,你到先来寻我。”
言子邑立在阶下,直道来意:
“胡帅,我开门见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动老秦?”
胡卿言停顿了一会,接着一笑。
向里头挪了挪下巴,挑眉问:
“要不我们先睡一会儿?”
言子邑闻言一愣,却把持着没有露出别的情绪。
接连的变故,她像是渐渐练出了这样的本事,摸索出一条能够找到把持自己不在第一时间露出真实情绪的方法。
胡卿言轻笑:
“别误会,王妃,你我二人,折腾了一宿,也该歇一歇。”
胡卿言转了转腰:
“你放心,我人在这里,这时候还没人对他用刑。”
见言子邑并没有走,而是继续望着他。
胡卿言摇了摇头,将一侧屋门打直,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言子邑从他身边擦过,他随在她身后,慢悠悠地问:
“我能问一句,李通涯动了大刑,你也没同我讨情,为何对这个秦霈忠如此上心?”
言子邑从腰间掏出一张纸,放在那张六角桌上。
“胡帅,你有件事猜对了。”
胡卿言看了那信纸一眼,“我猜对的事多了,你是指?”
“你说那盒药方大有用处……确实如此……”
言子邑把那张纸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些。
“我过府之后……靳则聿没有碰过我……原以为诸事杂多,又因言府与三皇子一事故意冷待,也未往旁的想。没想后来他将这个抽了出来,连同你那盒药方交于我,以为我与你早有苟且,我见此信之后,也有些信了,直到前日听闻红莲说起,才知你我并未有实,但此事……靳则聿或许永远不会信了。”
言子邑带着一丝凄楚道:
“托你这盒药方的福,我在王府里守了活寡,王爷对我甚为冷淡,一月之间也见不了多少,一个王妃无宠,这对于我在府内府外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只老秦和邢昭二人,并不因此而慢待我,尤其是老秦,时常劝慰于我,仍旧敬我,我与他们二人处的时日,竟比王爷还要长些。”
胡卿言将那信纸展开。
看到开头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握着拳头咳了几声……
咳完笑道:
“知道这是何意?”
言子邑摇摇头。
“我同你说,入了夜,在城楼上边守城边望月,与白日大有不同,尤其是大风时日,城楼内外空阔,要不是星月不动,真以为人同楼都要被吹移了一般,你便说你也要试试,便选了个风厉的日子,在城楼
上吹了一夜,我们那日两人打马归城,回到洛城言府的时候,正好也是这样的清晨……”
胡卿言边说,笑容渐渐淡了。
眼睛凝在那里,神情有许久未动:
“不过,”
他低头看了那张信纸:
“你适才那番话,总算有几分真了。”
第56章 承诺“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这一向变化太快,我安排得有些草率。”
这是秦霈忠对胡卿言说的第一句话。”
胡卿言眯眼瞧了秦霈忠一眼,像一只逮了老鼠却不急于享用的老猫。
“再草率李通涯不是也被你给送出城了么?”
胡卿言反问。
霈忠一听此言,知已事露,细算时辰,只才隔了一日,不过一日也够了。
想起王妃叮嘱他坦然道:
“话虽如此,这不,——”
秦霈忠扭头左右看了看,几条交错的乌索铁链绕在他臂上,背后是一具木架子,让他同乌索铁链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他逃了,我不还是给锁在这儿了么?”
秦霈忠也是反问。
胡卿言笑了。
他用靴尖将木架子底下剩下的乌索铁链撇开,往前挪动了半臂,同秦霈忠几乎是挨在一起。
“没想到你居然没同我兜圈子,倒有些出乎意料。”
秦霈忠也笑了:
“唉,胡帅如今自身难保,我又如何能够耽搁胡帅的时辰。”
看到胡卿言面色微变,秦霈忠语中染了一丝得意:
“京里从初八开始,就几乎没有北边的消息了,胡帅是担心万一王爷回来,若以‘清君侧’之名,胡帅便只有身当其冲的份。兴许满朝文武都认为凭着胡帅与陛下的关系,陛下定会同胡帅一心,但胡帅自己并不如此认为。”
虽然是李通涯的话,秦霈忠为求速死,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便拿出来激怒胡卿言:
“这几日我跟着胡帅,也总算有些看明白了,宫里来的这个胡公公,一方面是通晓情形,一方面就是派来监督胡帅来的,就如当时设督军督府来辖制王爷一般。”
胡卿言只将头一摆:
“哊,你都被捆这儿了,还能揣测圣意?”
他拇指刮了刮人中,“陛下说了,这个胡公公同我是本家,淮城侯意图作乱的时候,宫里便派的他同有司一道检校的淮城侯府,哦,也就是现在言府,这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轮到霈忠有些惶惑了。
胡卿言说话时的姿态倒不像在解嘲。
“求死呢?”
胡卿言微微仰头问,神色颇淡,隐而不发:
打定了主意,霈忠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的手段我才见识过,我是喜欢四处走走的人,我赏自己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他脖子猛然一使力,牙根一紧,颊车却被胡卿言两指紧紧压住。
“李指挥有国士之节,你在京内必然是贰臣,说不清了……你现在自戕未免太晚了。”
胡卿言的视线渐渐凝成一股厉芒,
“你有没有想过,我千方百计笼络你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对靳王尽忠?还是你缉探功夫绝无可替?或是我胸襟气量宽广,容忍你平日对我不敬?”
霈忠额上起了一层汗:
“都不是……而你性子最急,我不怕你们动,只怕你们不动。”
胡卿言紧问:
“你私纵李通涯出城,你自以为的忠义之举,在陛下眼里会怎么看?”
铁链叮叮作响,胡卿言左右一望。
揽过秦霈忠的后脖子,五指用力,凑到他耳边含笑道:
“王妃昨日一早便来寻我,问我,”他停顿了一下,“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才能不动你。”
霈忠胸口激烈起伏,胡卿言压着他下颌的手缓缓移下来,按住他胸骨,示意他别激动,
“别,别,我还没想好。我倒挺想一寸一寸捏碎你的骨头,但我先答应了她,不会对你用刑……”
胡卿言猛然松了手,老秦吃不住力,后脑勺撞在木架上,发出咚的一声。
却被一个将弁从瞭廊踩过的橐橐靴声给盖了过去。
“你若死了,她难免自责,为了‘你们王妃’,你也要惜命才是。”
胡卿言替秦霈忠拢了拢因挣扎而有些散乱的衣襟,背对从身后踏上木台的将弁问:“何事?”
那人近前,膝头一沉,拱手道:“禀胡帅,卞将军的一个校尉从北边而来,陛下要胡帅立马进宫!”
卞虎臣瞥了一眼自己的供状,手底下人列了一排,看见押印边上他署了名,也都把自己的名儿也签了上去。
那墨迹尚未干透,邢昭在帐里等了一会儿。
卞虎臣心中忐忑,只昨日以为自己活不到此刻,又有点如释重负。
看着邢昭一手拿着烛台,又将供状细细看了一遍,便小心开口:“将军,王爷答应了不杀……”话尚未问完,两个兵士从帐外拿了皮制的护封进来。
邢昭将那几张供状夹了,一阵风雪从帐门掠进来,又丝毫不停留地随邢昭出了帐。
邢昭未领随从,径直到了靳则聿的帐中。
荀衡忙行前两步,接过供状,邢昭才拱手向王爷行礼,道:
“胡卿言同他如何说,何时同他说,教他如何做,唆使手底下何人,如何将令旗损毁,接着又有哪些人参与了煽动部下,都据实写了,卞虎臣画了押,用了印,那些参与的人也画了押。”
邢昭说完看了一眼荀衡:
“因卞虎臣进帐之时看到荀大夫侍奉在侧,故供状之中,未提及荀大夫半字。”
荀衡笑了,
“王爷即便什么都不同他说,威压也不可小觑,没想到他如此乖觉,招得倒快。”
他适才从邢昭手里将那供状接过,便迅速览了一遍,他是一目十行的功夫,一下子就摸到了隙窾筋节之处,向王爷理说了要概。
——后因念其独保陛下于万急,且间觉其有笼络之意,故而其有所托,皆不敢怠慢尔——
荀衡念到此段,不免一笑:
“王爷,卞虎臣此供状中,还提到,去岁邢将军至北地大营,”他停顿了一会儿,“胡卿言差人让他给邢将军使绊子的事……”
就这么说着,荀衡望了一眼邢昭绷紧的脸,自嘲一笑,“去岁明明是我、卞虎臣和余铁笠三人一同给邢将军使绊子。”
邢昭闻听此言,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冷眼看向荀衡。
荀衡面上的笑容散了,正色道:“但赵将军冻死在鹿谷关,绝非我本意。”
邢昭目色之中的冰冷稍淡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荀衡将那供状托在掌中又递于靳王面前。
靳则聿摇摇手,“你们二人看过就行了。”
荀衡慢慢理了一遍供状,笑视邢昭:“我倒有些好奇,他这份供状如此详实,邢将军究竟是如何同他说的?”
邢昭却不似他这般热切,淡道:“我说王爷答应了不杀他。”
荀衡语中带了一丝调侃:
“哦?你倒擅自替王爷应下来,若王爷再要杀他,岂不是显得王爷不守承诺?”
邢昭被这么一问,也未变色,只转目看向王爷,拱手道:
“王爷
不杀他,不代表别人不会。”
靳则聿同邢昭对视了眼。
说着抬起五指虚空压了荀衡手里的那份供状,道:
“你去一趟余铁笠的衙署,将这份供状还有卞虎臣一道送去。”
说完靳则聿沉思了一下,手背过身后:
“就说赵将军之事罪魁已现,本王回京之前,同余帅一道去鹿谷关祭奠赵将军。”
荀衡有一瞬怔愣,旋即明白过来,王爷话虽没挑明,但其中一击双响,甚至“三响”的意味却已然明朗,他目转这份供状难掩佩服神色:
“对了,昨日他说他是余帅部属,轮不到我们来动他,余帅用军法斩自己帐下将官,于法理甚和。当日是余铁笠同邢昭一同赶至鹿谷关,雪掩之下一片岑寂,他作为督帅,于赵将军一事心中一直有愧,王爷这样说,表明了愿同他二人一道祭奠,有不计前嫌之意,余帅一定会拿卞虎臣的人头来祭,以示赵将军之死为卞虎臣一人所为。这样一来,有镇有抚,有劝有警,若是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或许……”
他话止于此,
“还是王爷高明,”说罢看了看邢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说罢手提着那一叠子供状向王爷行礼告辞:
“我先着人抄一份,再去城中找余帅。”
两人目送荀衡出帐。
邢昭看着靳则聿道:
“我似乎又看到了从前的王爷,京中的王爷虽沉稳有度,但到底总是收着的。”
靳则聿本预备援笔濡墨。
听邢昭话间似乎很有些感慨,便从案前斜走了两步,见邢昭脸上稍带几分笑意,便问:
“笑什么?”
邢昭是忽然想起了王妃,不禁心念一动,见王爷问起,也不遮掩,道:
“只是在想,王妃未曾见过这般的王爷……是否还会认为王爷是个‘好人’?”
说完目中一变,忙改容遏笑:
“属下逾越了。”
靳则聿扯了一抹笑,摇了摇头,难得也调侃了一句:
“临走的时候,本王已从‘好人’降格成了‘正常人’,回去之后,估摸着还得降格,只望王妃不弃,仍愿留用耳。”
啊秋~
——这天太冷了
一个喷嚏把言子邑打醒了。
昨日过了酉时听秦管事禀报了一天的事务,就疲累得没了知觉。
一醒过来,脑子便主动转起来,想起胡卿言答应她如果想,可以派人看看老秦。
正想着如何派人,睁眼看见一双圆眼正瞧着她。
一看竟然是右焉撑着膝盖,半蹲在床边,带些腼腆地解释:
“我同常乐姑娘说,若胡卿言不在府,能不能来瞧瞧王妃姐姐,她便答应下来。”
右焉靠在床围子边上坐了下来,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妃姐姐,我同胡卿言有些交情,若是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让我去和他说。”
言子邑微微笑了一下,
答应道:
“好。”
右焉见她这般答应,不像是真心,忙又道:
“这是真的,且不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胡卿言同我认识那会儿,压根不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子,后来知道了,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只偶尔调侃两句,绝不与我多言了,我哥总认为他不怀好意,我虽人小,真意假意还是辨得清。”
言子邑触了触她放在被上的手指:
“这样吧,这么问,你觉得我和他的交情照理是不是比你和他要深一些?”
右焉似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言子邑道:
“过去的交情,在这种节骨眼上,或许能镇痛一时,但绝对没有什么真正的力量。不然你‘李伯’、‘秦伯’此刻也都没事了。”
右焉听了这话,像她笃信的一种东西突然消遁了一样——
一座玉雕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言子邑看出了她带点孩子气的失落,挠了挠脸颊:
“要不这样,胡卿言万一要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起红莲的话,言三小姐“自荐枕席”人也没要,应该也没有要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的趋势,话到唇边忙改口:
“他万一要杀我,你再帮我求情。”
看到右焉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言子邑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这具鲜活的**,前后两次的献身。
虽然对象不同,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失败。
就这点上,还是有一定的前后一致性。
正这么想着,关着的门忽然几声急响,常乐隔着门问何事。
通传的人道:
“听闻王妃病了,胡帅还有宫里的胡公公领着宫中太医前来,给王妃诊脉。”
言子邑一听,她的健康问题怎么会如此“劳师动众”。
看见右焉在屋内,肃然道:“让他们别进着院里,到王爷院里等一会,我马上便到。”
第57章 温情你猜呢
胡卿言进宫的时候,从后殿中出来的几个朝臣同他劈面而过,眼神微有些闪烁。
招呼显然也是有些迟后的,到了阶前,听到陛下与人相谈之声,胡卿言便稍伫了步子,看向殿外的太监。
在殿中迎候的三品太监向阶前走了两步,笑道:“胡帅,胡公公同萧相还有几位大臣在里头,陛下正等着胡帅呢!”
进了殿内,看见胡公公手里捧了一个松木木托,上头有一些器具,琐物,还有几张信封,陛下正看其中一封,口中不紧不慢地念出几字:
——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
成帝眉头拢起,轻“嘶”了一声,似乎是忆起了什么。
胡卿言乍闻这几个字,有些熟悉,脑中浮起言子邑那日复述靳则聿信时的语调,便明白过来。
只是这几个字,平常不过,倒不知如何触动了陛下。
阶下数人,都不知如何接口附和,只胡公公双臂捧着木托,笑奉在前。
成帝抬目,目光掠了一下众人,见胡卿言已进殿,道:
“你来了,”又示意了萧相:“那校尉如何说的?”
萧相先是一愣,接着转向站在一边的胡卿言:“那校慰说,靳王奉旨宣慰将士,到营之后未有片言抚慰,只自行扎营,每日练兵,卞将军引几个将士去问,朝廷有何安抚之意,也不理睬,反诘问是哪些人参与哗变,这才又激起大变。因余帅一病不起,军中从者居多,近逾两万,将靳王带的人都围了起来。谁知,余铁笠于十二月初三突然着甲胄到营,反说卞虎臣煽动兵将造反。卞将军见事急,便派这校尉快马来京,说余铁笠入营时肃定有威,精气沛然,其病是假,实则是二人串通一气,早有反意,请陛下速下决断。”
“啊,”成帝持着那信悬在当空。
听完才将那信又置回了那张木托上,仿佛再回味一遍。
松木的木托,没细刨过,成帝指上留了些碎屑,他一边摩挲着拇指,一边道:
“则聿……,靳王……”
他虎步下阶,目光眯向大殿之外,似乎在瞭视远方:
“京师初定之时,孤微服与则聿二人在戎居楼小酌。孤问他,是想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还是替孤镇藩北地。靳王就从二楼观了街面,指着街面南北避让的人群说,京中来往热闹,但难免总有逼仄之感,北地虽苦,但每一至鹿门关,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觉天地无尽头,且他是武将,难消立功边廷之志……”
说到这里成帝笑了一下,指了指萧相:“只是他尚未就藩,孤就听了萧相的话,把他从半道上召了回来。”
萧相不知圣意如何。
一张脸苦在那里,只有干笑的份。
胡卿言识出成帝此时的语中蕴含和庸之意。
也未出言撩拨,只斜看萧相,用玩笑的口气道:“这倒是像萧相的做派,是个人都往京城里摆,摆陛下眼皮子底下,让陛下天天看着就安生了。”
萧相原本要堵回去,但胡卿言偏偏又是当着陛下的面噎他,只好忍了。
成帝抚了抚腰间玉佩上的穗子,
笑了两声,指着胡卿言道:
“秦霈忠和李通涯如何了?”
“问了参与此事的人,是昨日……”胡卿言简略说了一下,道:
“秦霈忠违抗旨意,夜送李通涯出城,或是移送刑部,或是交付有司看管,至于校事处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早做定议。”
胡卿言一反常态,端然肃定地向成帝拱手道,只在尾稍带了笑意:
“不然我督军督府手底下的人不够。”
成帝边听边想,目光看着大殿地上日光框出的窗格影子,半响,喟然叹了一声,语中夹着一些怒火道:
“邢昭、秦霈忠、李通涯、程阆,皆靳则聿之亲党,孤知道这些人不骄、不贪,也不仗勋贵之势,只‘专恣’二字熟难可忍,平日里想到一策便是一策,到这个节骨眼上这些人还是想怎样便怎样,蔑视皇威,究竟是太纵之故!”
叹完,蹙额看了胡卿言,问:
“你督军督府既已另设,本就有督管大都督府之责,你平日胆大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倒谨慎起来了?”
胡卿言提高了声调:
“他校事处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御马监’的事,当初有人说这朝中要员不是王爷、就是萧相,再者就是我胡卿言……其实这事同我并无干系,我胡卿言若不把陛下从漳河岭背出来,也就是十世不发迹的楞头将军,但在六部九卿看来,秦霈忠手里的事,不是攀你,就是攀我,还有,”胡卿言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萧相,又看了一眼成帝:“我们一时没了音信的靳王。”
萧相一直没说话,此时捂着胸口,在一旁听了不住得喘气,好容易才透过气来:
“胡卿言,你!”
成帝抬手止住,胡卿言未就这个话说下去,而是转问:
“我来得时候看见六部那些人都愁眉苦脸,是怎么议的?”
成帝绕着圈子在殿内踱步,声音不高不低在大殿里来回盘旋着:
“这些人……事情尚未明朗,倒做出许多揣测。前些日子也是他们,说要把王府围起来,现在他们倒好,有改口说此举不智的,反而要逼反靳王,也有叫孤早作打算的,既已检校了王府,仿淮城侯的例,以其家人为质,修书劝其不要轻举妄动,若靳王有异动,再招天下兵马勤王……”
成帝摇了摇手:
“他生母走得早,也没有子息,只有一个王妃,哦,还有一个弟弟,孤瞧着也同他不甚亲厚,围了王府也无用。”
胡公公此时腰身降得又低了些:
“陛下可记否,查抄淮城侯府上的时候,也是如此,淮城侯本要向西叛逃,但他的夫人怀胎六月,引人携其书信一份,告诉他夫人就在城外大营里,劝其归顺,他走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
萧相重咳了一声。
成帝看了一眼胡公公,并未言语,反转了语调,看着胡卿言继道:
“当然也有说些旁的,目下未知北地情形究竟如何,皆是揣测,不能苏解困局。”
“这好办。”胡卿言笑了起来,“若逼反了靳王,到时陛下就推说是我,反正从头到尾也都是我一人围了他王府,陛下就说不知道,是我有扰圣听,误国误民,祸乱京师,靳王若领兵前来,先把我给斩了就是!”
“扯哪里去了!”
成帝闭了闭眼睛,抬望了殿上梁木:
“但若庙算,目下京中兵力不过七万,五万禁军,邢昭原有三万,此次带走八千,剩下的也不一定济事,你胡卿言手里有两万,城外程阆有两万兵,他这么个岁数,与兵将同吃同住,别说是杀,贸然贬革都或许会乱一阵。”
胡公公领着太医与胡卿言一道从宫里出来,同去的是王府方向。
不同的是,胡卿言是骑马,胡公公的马车是紧跟在后头。
揣摩上意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在殿上的提议,陛下未否,自然便是“旨”,故而他也未迟疑,当即领了太医到王府里头去。
他这几日同胡帅之间,不失分寸地把持着一道进退的沟壑。
胡公公自认为在圣上面前,还能当得“得力”二字。
想隔着马车同胡卿言搭两句话,但一路胡卿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张脸总是低着。
倒识不清是什么路数。
宫中太医给靳王妃把了脉。
便同他至外头院角处,只言王妃确实有感风寒之征,但有无孕兆却拿不准。
院墙外的绿竹在冬日颜色深了些,微微摇出一些沙沙声。
听了这话自然明了,胡公公心中落了一空,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且适才把脉之时,胡卿言问:“殿上胡公公说到淮城侯府夫人修书一事,不知公公是如何说通的?”
他便借机言,“先前淮城侯的夫人也是万不肯写的,老奴就说了,乱臣贼子的子嗣生下便是祸根,定是不能留了。还是淮城侯夫人的生母给老奴叩头,当真可怜!淮城侯夫人念及孝义,才愿规劝。”
王妃听了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正这么想着,看到胡卿言同王妃二人一前一后从院中出来。
便止住太医,让他在前院稍待,一道回宫。
胡卿言抱着双臂,一壁走一壁说,用不小的声音道:
“看来事情并不如公公所想,但靳王十月二十一日离京,若说王妃有两月身孕倒也不足为奇,若真到万难时刻,王妃不愿修书,我府中尚有几封王妃旧时书信,让善摹字迹者,临出一封来,也可。”
见他这般透说出来,胡公公面色一变,但闻他说辞,似乎觉得这差事倒也可交。
胡公公便未多言,只眼尾一绽,躬身行礼:“胡帅说得是。”
这公公一走,胡卿言便立在那里不动。
待言子邑缓缓走过来,胡卿言折身向她挑了挑眉。
融融的日光荡涤得此处有些明媚,胡卿言挨近了些,看着言子邑问,“你说靳则聿收到此信会如何想?”
——虚空有子,无性繁殖——
这冬日里的日头灿亮,亮晃晃地略有些刺眼,言子邑侧头避了避光。
嘴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转脸反问在边上带笑的胡卿言:
“你猜呢?你不是一向最能猜么?”
胡卿言插腰想了一会,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言子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大笑,近乎于一种天真,日头让他眼皮微垂:
“这我真猜不出来。”
他今日行了险招,于成帝前将最坏的打算直言出来。
成帝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似又在意料之外。
这些当然都只在他心里,是无人可言的,只能独吞的。
当着言子邑这一问,他得到了一种短暂的畅快。
胡卿言翘了拇指,指了指院前胡公公他们离开的方向,
“还是宫里的太监最关心床帏之事。”
“有病。”
言子邑看着那背影说了一句。
胡卿言摆了摆脑袋,思索了一下,“放心,等我弄他。”
言子邑斜了胡卿言一眼,胡卿言目中灼然,因刚才的笑,脸上略带些绯红。
胡卿言接了她的眼神,反应过来:
“你的书信我当然不能全还你,留了几封,以作存念。”
言子邑庆幸的是,她的新版字迹已经于上月送达。
他们不管再如何作文章,靳则聿都不会信。
等于是上了双保险。
突然觉得靳则聿那晚说得那句。
不方便。
可能并不是她不方便。
而是他不方便。
心想他真是狠人。
“难受了?”
胡卿言见她移神了一会,斜身看着她问。
情绪其实是因靳则聿而起。
言子邑点点头。
目光同胡卿言相接:
“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可有半分真心啊,胡卿言,言府三小姐对你绝对够意思,也没有背叛过你,现在她置身这样的危局之中,你除了利用她,可想过她半分安危?”
胡卿言身体往后倾了些。
像在审视她。
“言府三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胡卿言‘拔冗’来做‘逼迫你’这差事,是为什么?”
他垂下眼,言子邑呼吸散了一拍,他双眉之间多了一道刻纹,他嘴略动了动,睁开眼,一字字道:
“这事陛下虽没有明旨,但,不是我胡卿言做,也会是别人做,掣住权臣家眷,自古都是这般,我胡卿言来做,还能讲究分寸,不至于伤了你。”
他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道:
“若换作别人,便没有这般‘温情脉脉’了。”
第58章 天真到底谁天真?
胡卿言和言子邑相视良久。
把着她的手腕低头不动,右耳鼓动了两下。
他嘴皮微动,自言道:“像是出事了。”
院中安静,只墙角的竹叶子唰唰随风几声响,言子邑凝神,隔着楼院,似乎有一阵马蹄声贴靠着外院院墙而过 。
少顷,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大踏步进来,其中一个跨着刀,虎势雄雄,本欲说话,却被另一个阻住,朝胡卿言拱手:
“胡帅!”
这是谨慎一举,只是显得有些刻意,胡卿言侧目一笑:
“现如今什么事都绕着靳王谋反一事,告诉王妃‘实情’倒也无妨。”
那被阻的听了这话,脸上平添了几分愠色,抓握了刀柄,侧过脸,瓮声道:
“跟着李通涯的人,跟着跟着,跟回了京城,进了京便不见了,特来问胡帅是不是要近卫营辖管治安的人挨家挨户去搜捕……”
“等等……”
听话听音,刘烈深知胡帅谈笑间并非让他们直言,不料兆前竟如此粗莽,见胡帅脸色阴沉下来,忙截断他,顺着胡帅的话道:
“我二人听闻陛下急召胡帅进宫,又事涉靳王谋反一事,故特赶来相问。”
“倒也没什么大事……”
胡卿言缓步走到二人跟前,他一边垂眼淡淡说道,一边将李兆前的佩刀摘了。
“北地来了一个校尉,说是余铁笠装病,十二月初三突然仿司马仲达故事,从病榻上跳了起来,和靳王一道反了……陛下正愁呢……”
——他提过刀,推在李兆前胸口,轻带了一句:“往后别提着闯进来,小心惊着王妃。”
说完转脸向言子邑,觑着她神色,问:
“王妃定也想知道陛下怎么看?”
“胡帅猜错了。”
言子邑抬眼,语调不卑不亢:
“妾身一介妇人,并不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只‘谋反’二字,不敢替王爷擅领。”
两个副将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有些吃惊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胡卿言。
“说得真好。”胡卿言赞了一句,面上带笑,只额角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备马。”他拍了拍李兆前的胸口,“在前院鏒金铜缸那里等我。”
待两人走出院门,胡卿言挨近言子邑,低头悄声,“你……夫君做了叛臣,朝廷一直无法声其罪,现如今他勾结边将,这下可以明其为贼,若如此,削其王爵、属籍,子邑,”胡卿言唤了一声,侧着头微微挨近些:
“看来你快要不是王妃了。”
胡卿言用靴尖拨着地缝:“你倒不用在我面前装老成。我入府那日……那日你说,说你还是要在这王府院里过活的,”冬日是冻土,靴尖过土不动,只发出磨砂声,他垂下的头抬起,环了周遭一遍,碰着光线双眼微眯:“你都不是王妃了,这地方还能住么?现在想想,是否觉得自己太过天真?”
言子邑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眉间荡过一丝玩味。
他倒竖起拇指往身后示意了院外的方向:
“适才那胡公公,用淮城侯夫人之母在一个太监面前碰头——来吓你,他瞧你没有反应,灰心丧气得很……”
他笃定道:
“一来你无孕,二来你与言夫人向来不亲睦,这些唬不了你。”
胡卿言摆了摆头:
“那我来说说罢,我们这位陛下,征战半生,在治人上毫不含糊,尤其前朝那些抵死顽抗的将军,于平城称王后,头一件事儿,都先赏了磔刑,其夫人女儿,没入官声署,逼从侍客。此后,顽将叛臣,都按此例行之,淮城侯夫人后来是怀着身孕没的官声署,胎动之时,尚在侍客……”
言子邑听得背脊骨发凉,脸上感觉扑了一层寒气。
“我们的王爷,”胡卿言咬重了“我们的”三字,低哼了一声:“为此事顶过陛下,认为太过酷辱,陛下因此不悦,也没敢再顶。”
见言子邑一张脸煞白,胡卿言似乎有些满意。
目光在她面上逡了两回,
“当然也不是只有这一途,为了恩赏将领,我们陛下还想了个法子,便把这些官贵之妻女赏了平叛有功之臣做妾。”
胡卿言拨了拨下了下眼睑,嘴角是由衷地提了一点笑,声音有些不连贯,
“子邑,你……或许……还是……做了,我的人……”
言子邑看着他带点“意淫”的表情,竟不免有点想笑,不过,
在这个杀人夫、夺人妻女这种属于原始兽性的操作极有可能落地的时代——
或许也算不上意淫,只是——
who'snaive?
“胡帅,”言子邑也不由提了笑,“到底谁天真?”
她仰头平静道:
“她五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皇帝把我赏你作妾?”
胡卿言也不怒,思索了一下,“这样看来,”他低首,撇了一下头,笑着道,“是我天真了。”
他这一撇头之间,顺势抬了一下手,院中角落迅疾走出两个人来。
看样子像是一直远远跟着的。
且反应极快,随着他快作两步便出了院。
胡卿言同言子邑来往之间,脑子却是一刻不停在转。
兆前鲁莽之间,透了一个讯息——
李通涯回京了!
他在思索这个讯息。
他顺水推舟放李通涯出城,目的只有一个——胡卿言猜测,以李通涯心性,不会自寻生路,而是继续参与此事,最近的便是程阆军营!程阆此人,陛下言之为老玉米——难啃,李通涯是城门指挥史,若能于营中拿之,他一个外城守将勾结城门指挥史,拿他,便名正言顺,其兵也可统归他节制——这是他在原本准备早一刻拿人之后生出的机变——
不料,李通涯竟回来了。
天井鏒金沿口大缸中,因王府被抄检,仆从行动有限,顾不得每日给大缸换水,蛛丝般结成的薄冰从火炙般的沿口扎入缸心,纵布而入,只留着缸心一域。
刘烈不语细观。
李兆前却等得一刻也不耐烦,将自己的佩刀重新跨在腰间,嘴里哼了一声,看着不言不语的刘烈道:
“你小子自从校事处出来,像变了个人,处处谨慎!校事处拘着我俩,虽不说好酒好菜伺候着,倒也没动什么刑罚,你怎么,一关就怕了?”
刘烈笑了笑,垂头未辩。
李兆前紧了紧腰带,一手按着刀柄:“她靳王妃现如今一个关在鸟笼子里的家眷,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她今儿还是个王妃,靳王人头落地,她明儿就是个罪妇,进了官声署,我两让她倒茶洗脚,伺候到床上,也不敢说个不字,你又怕甚!”
刘烈立收了笑,抬眼,眼中厉光一盛,“你说这话……眼里还有没有胡帅?!”
李兆前被他吓得一怔,一时竟回不上话来。
他自知失言,忙捷转口吻:
“我就是过过嘴瘾,心里憋屈,怕胡帅因女人误事,我哥活着的时候就烦她,我恨不得替胡帅把她给宰了……又不是国色天香,我就说句直话,这个女人,之前长久不见,胡帅也淡了,如今三天两头见,愈发见出兴头来,女人头上忍不下心性,如何成事!”
“旧日之情,哪个能风过无痕?”
跟着刘烈斩钉截铁道:
“这是胡帅的事,我们底下人不能
过问。”
牢骚说完,李兆前气也顺了些,弹了弹他胸口,仰头憨笑:“跟着胡帅时日长了,你别说你刚才那副样子……倒有点像胡帅。”
“还轮不到我们替胡帅担心……”刘烈叩了一下铜缸,发出“咚”的一声,“今日胡帅审秦霈忠,你不在。”
“……我看了秦霈忠就来气……,胡帅又不让动大刑,所以我没去瞧!”
刘烈靠立铜缸边,垂目看着缸心,如同今日在阁道上望着底下竖着枷锁牢具的木台子,似那情境仍在目前:“我今日在阁道上看胡帅审秦霈忠,在胡帅面前,秦霈忠这等老江湖——全然都不是他的个儿。我们这些年,胡帅随机应变,竟半点没学着。”刘烈又叹了一口气,“那日在戎居楼,我们二人被秦霈忠堵在楼面上,一时急得胡乱说了一通……那日之后我便悔着,只盼望着多些长进。”
“你有长进。”李兆前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倒似半点没有。”
刘烈拍了拍他胸口,指着里头,“胡帅出来了。”
转眼见胡卿言背手出来,先递了李兆前一眼,看得他一阵心虚,忙上前一步笑引:
“胡帅,马已备好。”
胡卿言却贮步不动,向身旁随人吩咐:
“飞马去看程阆动作,同时,增探北面动静,要派精干。同程阆军中安插的人说,之前计划有变,从即日起,每日都要报一次消息,亥正前我要知道他今日做了些什么。”
话落,几乘快马便从王府外动了蹄子,分赴各个方向,胡卿言一指刘烈:
“拣要紧的讲。”
刘烈道:
“波谲云诡,胡帅让随之而不捕之,我们的人便远远跟着。李通涯出了京,到了京郊马尾松地,竟来了一群精壮接应,眼见人手不够,便差人回京增补人手,没承想跟着的人全折了,只活了一个机灵的,说是跟回了东南的安平门,城门启了一道缝,可如今京城九门戒严……”
胡卿言静静听完。
拧眉细思。
抬手顺着那缸壁叩着那大缸。
音传水走,铜缸闷哼几声,只中心漾跳出几滴水珠。
……
言子邑一路回去,院中空静得出奇,只在某个不注意观察到的角落埋着一个穿青素衣,头戴黑帽的太监,垂首而立,同院植融合,一动不动,像被剥夺了五感的假人。脑子里却是相反,这几天的事核裂变似的在脑海中产生了连锁反应,但脑袋里像蒙了油纸,乱腾腾的,无数人的言语雨打一样在油纸上拍打,一线凉风透过脖颈,才发觉确实是有人一句赶着一句音调高起来,似乎发生了争执——
“这是瓜清水白的事!”
远听靳则洲提了一嗓子,又压了下去。
“你这管家平日里当的趾高气昂,这节骨眼上却调治不了家政?!”
秦管事很是沉得住气:“现如今王府除主子外,各处走动都有辖制,府兵更是只能在当值的院子和房舍中吃住,要‘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不漏’,那决计是做不到了。”
“走动既有辖制,那更不该有风声走漏。何故嫂子昨日从胡卿言处出来,我们那院的耗子都知道?”
言子邑略听懂了,这是在说她的事。
她咳了一声,二人见她,都住了口,侧身恭礼。
三弟面上有些尴尬,从怀中掏了一本册子,道是按嫂子所说,府中人员存粮细目,又制了两份详册,一份已予了管事,另一份正要交予嫂子。
她一边接过,一边看着秦管事:“老秦给胡卿言锁拿下狱,我怕他成了第二个李指挥,寻了胡卿言,他答应不动私刑,还答应王府可派人探看,正好要找管事商量。”
言子邑是借这个“吩咐”,答三弟的疑。
则洲像是被什么人找了晦气,情绪略显激动:
“嫂子糊涂,嫂子可有答应了什么?现如今府内风言风语,万一……他胡卿言嘴上答应,实则另有成算,该如何办?”
言子邑心想,脑袋都要搬家了。
你们那个府上还在搞事情,讲八卦,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真是——只要不死,内斗不止。
但这三弟感情丰沛,内心脆弱,骂是骂不得的,还要讲方法。
于是和缓道:“三弟,多谢你了,起码你没有把那些风言风语听进去,还肯维护于我。”
她把那册子翻开一眼,末尾还附赠了线性结构布排那院亲属的名字,骑缝是“宗支图畧”几个字:
——“我知你顾虑,但只要王爷愿意信我,其他的,便不那么重要。你是王爷的弟弟,你既愿意信我,我相信以王爷之识,也会知我。”
则洲目中泛着光,
“听嫂子这番话,她苏竹如这些年纵使有些非分之思,也只能是一厢情愿了,想来……愚弟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呢……”
言子邑能体会到他话里有情感。
看来苏竹如并未如她所愿,起到正面效果。
但这节骨眼上,小儿女心思只有放到一边,故没同他分析情感问题,只看着册子赞了几句心细的话。
待则洲告退,秦管事一揖:
“王妃受累了,悉心悉意,只为护住王爷的人。”
这话是经过提炼的总结。
秦管事是靳则聿看重的人,段位实在高太多了。
“哎……”言子邑缓了口气,便把刚才从胡卿言嘴里听来关于靳则聿“叛变”的话说了。
秦管事思索了一下,略带犹疑:“如若这般的话,王爷师出无名,倒让京内落下了把柄,确可议其罪。”
他双眉拧紧,减了几分先前的笃定冷肃,想是府内消息断到和社会脱节,滋长了些不安全感所致。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的话只能听一半,或者连一半也不能听,但从这个话里……”
言子邑宽慰一笑:“能听出王爷还活着,可能尚有相当的力量反击,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就不会太惨。”
秦管事跟着浮了一点笑,点点头:
“王妃,老奴有一个不情之请,派人探望秦大人一事,可否全交由老奴安排?”
言子邑听出这话是想要做点什么,心底一转,道:
“胡卿言外粗内细,王府出去的人,必定是谨防,要打听什么,估计也难。”
秦管事抬眼望了一下王妃,眼中颇有几分肯定神色,此刻,换了同王爷禀事时的态度语调:
“现这样的局势之下,王府外头也绝非是‘不闻不问’的光景,只要出得去,留些神,或许消息它自会来。关要是,王府虚实,外头也不知晓……”
这显然是一种极老成的经验之谈。
第59章 忠臣“我瞎猜的。”
想他们自有渠道,言子邑便点点头表示答应。
秦管事一叹:
“只如今府里就算耳根灵动,只能说有个准备,力量有限,王爷留邢将军在京坐纛,将军不该鲁莽。”
言子邑听出来这话里带点批评。
心中有些牵动。
但牵动她的不是邢昭,却是右焉。
她其实也一直存个疑问,邢昭把妹子交托给她这个王妃,留在王府,这着棋下对了没有?
出于职业熏陶、未成年少女以及他人重托的责任感N种Buff叠加,让她对右焉的安危格外上心。
就像以前值勤,夜半常有年轻家长抱着孩子来派出所,腾不出手来时,见她是个女警,常会把站立不稳的孩子直接交托在她怀里。
这是一种信任。
但那种信任会让人格外紧张。
她没接秦管事的腔,换个角度道:“老秦正派反派都演了一遍,还是陷了进去,目前是要靠我们送饭确认刑否的结局,邢昭留在京里也未必有用,还有李指挥……”
言子邑的声调缓了下去。
刚才那副将的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只是不动声色,一丝疑惑在心里搅动,现在冒出头来。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演的。
当时是一惊一喜。
惊的是他们是故意放李指挥出城,是欲擒故纵,喜的是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没抓到。
可心中陡地升起一丝疑问,虽说她提醒李通涯,不要把去哪里说出来,但如何又会回到京城,如何进得了城门?
秦管事见王妃似有迟疑,也不便多问。
他既得首肯,接下来便是拣选精干的去做这件事。
诚如秦管事所说,这如今局势,只要稍加留意,消息自是会来。
胡卿言应下每隔三日可瞧一次,十五日便带来消息,至于消息来源,管事特意提了一句:“王妃可曾记得,曾留十人在言府外扮做寻常百姓?”
府内府外都各有一番遭际,但这些人都是靳则聿的亲兵,精挑拣选,既有忠又有智,虽胡卿言的人调制得极为谨慎,关押之所和路上都是严丝合缝,但还是给他们寻着了机会,关于老秦,管事说:“左右都有人看守,人瘦了些,只问了王妃安。”
待到十二月十九日,却带来了一个转折般的消息:
“打听到,说北地武弁带回了消息,闻王爷于十二月十二私斩边将卞虎臣,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斩,还让三千兵将观斩。现陛下召集各部文武官员一道商议对策,眼下虽尚不知如何处置,只是王妃得做好打算,接下来,怕是不得静了。”
这几日,胡卿言从京师外二十里能驻兵的各镇走了一遍,推演退屯根据,虽消息比京师早到两个时辰,但从视地阳村坝赶至京师,已是二十日晨曦,从城门口一路快马,一行两行的百姓听得爆豆似的马蹄声,老远就避开了。
他估量着朝廷里有人想趁着这个时机——
语出惊人。
先提一番主张。
但这事太过蹊跷,与往日不同的是,没有靳则聿的亲笔书信。
只是差武弁送来了一封文书。
武弁一路直奔南下,原路隔七日的文书,六日便到了。
私斩边将,坐实叛乱之名,这当然是胡卿言希望靳则聿所做的事。
但靳则聿缜密如此,会做这般敌人希望他做的事么?
行将至正殿时,胡卿言遥见成帝身后跟着一行人,成帝垂着头,一手在身侧轻捻着腰带上系着佩的穗子,一手抬着让前头正跪着叩头的一班人起来,殿门口跪候的各部院大臣、议政、书房随侍、笔墨掌事等渐次起身,一溜斜侧等候,随在斜侧插进了后头队伍里,只萧相伴在身侧,从檐廊处一行走,一行说,朝着正殿中央徐步而行。
殿中各人依班而立,成帝只说了句:此非拘谨随份之时。
萧相便先开口:
“臣有三策,请陛下纳臣之言。”
他的声音苍老却比平日透着些笃定,只听他说道:
“第一,即刻着人撰文,派人妥送各州府,并不必细说,只说,非旨不得擅调一兵一卒;第二,责令监事靳王主要亲属,勿使走脱一人,臣建议,除禁锢私宅者之外,尚需点其京中其他宗枝或扩大到属员,以备不患;其三,立刻遣使臣前往北地,抚住他们。不管北地余铁笠附之与否,都请陛下修书一封,若靳王有异动,命其剿贼。”
萧相平素里向来无宰官之气,这一番应对却是无不合宜。
众人心下纳罕,但口中——
“萧相到底是肱股之臣”等语已应和起来。
成帝掌抚着龙椅坐边那张几前设的甪端,背身问:
“萧相‘不必细说’的意思……”
“各州府驻军,靳则聿的旧属太多,臣认为应多派快骑探其情形,且他若反,必有师名,也不用再说。”
“京畿里他的旧属便不多么?”成帝朝北边的方向略一摆手。
兵部尚书忙接言:“忠君乃是大义。”
成帝看了一眼老相:
“主要亲属,又是哪些人啊……”成帝在左右两阶前徘徊一阵,从正阶缓步走下来:“他靳王夫人言氏的言府要不要算进来?他们年后进的京,如今腊月尚未过完……他三弟的夫人苏氏,其父资孤起兵,可是皇后之妹啊……”
萧相侄儿目中一动,揣测成帝心思,想把言府一事揭过去:
“这些自然要另议。且靳三夫人是皇后之妹,其父有功,自然不在其列,关要之时,还可访前朝之例,请靳三夫人以皇亲之命,说之。”
成帝仰头想了想,“这便是尚不明其为贼,是否?”
萧相接言:“老臣以为,虽北地武弁携文书来归,但应待我们派去的使臣归来,听其说辞,再议是否引其为贼,或徐缓图之——”
“臣以为——”
这声音从身后传来,满殿之人皆是一怔。
回头见胡卿言着一身刚换的绯袍立于殿中,他一路快马至殿,精神斐然,一双眼睛同胸前猛狮般,顾盼生雄,
“臣以为,靳王素来带兵以奇快著称,缓兵之计对其无用,陛下,萧相可敢与我赌一赌,靳则聿派人送此件之后,便已拔营,臣猜测,他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恐怕我们派出的使臣到了北地,他人早已在京师之外了。现如今应速明其罪,通发各州府,请兵勤王。萧相之三策——”
胡卿言一笑,“是难得的好。”
“你!”萧相眉间一荡,正要发作,却见胡卿言一拱手:
“但臣建议,如其叛逆,命立剿贼之书还应该多发二人?”
“谁?”
“禁军统领邢昭,洛城守将秦力。”
殿内唏嘘一阵,萧相冷笑。
“谁不知他禁军统领邢昭视他靳则聿如父兄!”
“邢昭和靳则聿形同父兄不假。”胡卿言神色不变:
“陛下,但据臣所知,他邢昭父亲族人亦是被靳则聿带兵所杀,可请人修书,点之父仇不共戴天,即便他们不生罅隙,也能埋个钉子,关键时,离间之计,未尝不可!”
一席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细转过来却似乎颇有些道理,只把目光转向虎步下阶的成帝。
成帝打量了一眼胡卿言。
“这里头有些名堂,让孤想一想,就按萧相的三策先办吧,就是扩大牵属暂且先放一放,萧卿的提议不错,至于细末,可先让礼部给苏氏拟个封号出来。”
众人满腹狐疑,胡卿言谈锋逼人、言惊四座,料他君恩若此,成帝必允之,奈何于他之策却无所可否。
唯胡卿言一人面上不露,仍旧挂着笑。
正有些窥不破——
礼部尚书陈季礼移前一步,执礼道:
“臣领命。只陛下,现如今快到年节,礼不可废,国之大事,在戎亦在祀,年节宫中祭祀诸事也需详议。”
成帝闻言一愣,仰头看着凿井,干笑一声:
“眼见兵祸将起……这真是……虎狼屯于阶壁,尚谈因果……”
陈尚书插科似的一言,解了胡卿言的尴尬。礼部不合时宜地提醒,此时显得极为迂腐,但此下快到年节,礼制可从简,却不可废,成帝闻之心中甚恶,但又不得不从,议事从大殿移至后殿,日头渐渐偏西,天色渐昏,宫中御厩里的马匹牵出去,便是内廷各人分赴差事,胡卿言寻了间隙便离开,在宫道上走,一边走,一边思索。
忽然踅足,便往内宫方向去。
一路太监侍卫都是见熟的,他又常出入内宫,虽天色有些重,也未敢多问他半句。
舒妃见他许久未来,这个时辰照规矩应该递牌子进宫,想他君恩深重,便只专心为他备些拿手吃食。
舒妃向来言多,胡卿言边吃边听,放下手中的碗筷,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这节骨眼上,仍旧是细细索索的家长理短不断。
听了半日,又瞟了一眼她宫里进出的宫婢,正遇那掌事宫女斜乜的一眼,胡卿言冲她一笑,她忙避开,胡卿言也未做道理,手里接过一只橘,自顾剥着。
“哥哥,你说这靳王叛变,会不会牵连王府,连着王府一起查抄了?唉……,我虽当年不在洛城,但听闻她言三小姐待母亲却是不错的,哥哥,你说万一王府被抄,言三小姐会怎样呢?我们这头可否想个法子,索性让她仍回言府?”
胡卿言剥橘的动作很慢,听完了扯了扯嘴角,把剥好的瓣递到妹子跟前,笑抬了一眼,屋内堆纱叠绉,掩过烛火,他的目光晦变不明,带着一丝探究,但探究的对象却不像是眼前的亲妹,他语调有些耐人寻味:
“王府已经被抄了,你不知道吗?”
舒妃惊疑: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宫里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孤才下的谕 ,哪里能这么快传到内宫里来。“——
成帝背手从门廊外头踱步进来,胡卿言却没有抬头,手中仍旧持着那橘皮,笑看着道:
“我妹子这儿瓜果香,真不错,醒神。”
成帝朝四周一挥手,宫人们鱼贯而出,舒妃临到陛下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一挥手里头有没有自己,行完礼杵了一会。
屋子四角都已上足了灯,很亮,成帝乍从外头进了屋内,有些不适应,看了看舒妃,又看了看坐在那里显得气定神闲的胡卿言,不由叹了口气,再摆了摆手。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成帝隔着几案,落在适才舒妃那张座椅上。
胡卿言私下是没规矩惯了。
他看了一眼成帝,目光望着前方,正了正坐姿,扯了扯腰间束着的白檀马尾纽带:
“你防着我啊……”
虽是一问,胡卿言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来我往,口中既不称臣,也不尊陛下。
“哦?”成帝面上升起一丝笑,也不生气,像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质问,但一转念——
这确实是他做派,像他。
虽不敬,但于帝王心思,却有那么点安心。
胡卿言低首,看了那纽带的位置,双唇微动,目光仍未落向成帝,只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派的这个姓胡的太监,也是来监视我的吧。”
成帝没有半分尴尬,
“你既忠于孤,你怕什么监视?”
胡卿言的眼神在烛火中摇晃了一下,
“确实。只是被秦霈忠这个贼子看出来,被他当面嘲弄了一番,还得给陛下编一番堂皇的理由,心里有一些不舒服。”
成帝一哂:
“所以,前日殿中,你当着萧相诸人的面,问孤是否要把你的头颅先祭出去,也是要让孤不舒服?”
胡卿言翻着眼皮想了想:
“你……就……不怕我死了,你手底下没有可用之人,来给你冲锋陷阵?”
成帝听到他这句话,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孤不怕,孤怕什么,若这是一盘长棋,你死了,总还是有别人,这番不管如何,教天下人知道我与这位靳王有隙,那之后总会有你这样的人,揣测孤意行事。”
胡卿言点点头。
“这样的人确实有许多,只是我未曾想,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也在其中。”
成帝脸色陡变,“此话何来?”
胡卿言此时才把一直落向前方的眼神转了回来,他顿了半晌,看着成帝道:
“我瞎猜的。”
第60章 恨极“你已经敢了。”
半晌默然。
成帝的脸缓缓沉了下来。
“有一桩事,”
成帝的声音似乎在这个屋内慢衍:“听闻你大张旗鼓进了王府,居然当着众人与靳王妃有亲昵之举……甚至有传言,你已私之……你将孤同五公主置于何地啊?”
成帝睨视胡卿言,胡卿言静静叉手而坐,不动声色。
像是早等着成帝此问。
“怪道我想陛下今日为何这般疏,想靳则聿还没杀过来,你就要弃卒保车了,原来是这事啊。”
胡卿言笑开了,“亲昵没有,叙旧有。”
成帝冷笑:
“别同孤说你同她是虚与委蛇那一套,孤不信。”
“是那个太监说的吧?”胡卿言凑近了反问。
“这个太监……”
胡卿言停顿了下,似乎像是碰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这个太监说,要照淮城侯的例,靳王离京月余,不管王妃有孕与否,都称已有了身孕,逼王妃写了书信,必要之时,给靳王送去。”
胡卿言看了一眼成帝,“他想出来的法子,想必同陛下说了罢。”
胡卿言很笃定,他识出这胡公公有邀宠之心,会用模棱之语把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
胡卿言松开交叉的五指,示意成帝靠过来些。
成帝矜持身份,并不动。
胡卿言垂目,凑过去,低声说了一番。
成帝惊异道:“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她告诉我。”胡卿言转了转脖颈,轻声道:“陛下,退一万步……我一味公事公办,她怎肯同我说这些?”
胡卿言拇指摸了摸鼻梁,想起言子邑让他猜,靳则聿得知她有孕会怎么想,禁不住垂头笑起来。
“笑什么?”成帝问。
“陛下,你想想,若是照他这般,即便把靳王妃拖到两军阵前,靳则聿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我们看成是一个笑话?又或是,他起了疑心,王妃已同他人有私,坏了个孽种。若我是靳则聿,我便万箭齐发,反说王妃遭辱,含羞自尽,岂不更显得他起兵是被逼无奈?”
“那是你,不是他!”
成帝肃着脸,立刻否决,冷道:
“不过此等贱妇,心思同浮萍,竟将私帏之事透与旁人,如知为何?可见淫性。”
胡卿言一愣,见成帝是动了真怒。
心想他与靳则聿已势同水火,不知怒从何来……
心思一转,忽而明白成帝此时是由人及己,勾起了他帝王心思——最见不得妇人有移性之举。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心中抖起一阵难过,像是自作聪明的一种反噬,但实是无奈之举!
他敏锐的感受到,这段时日,他和成帝之间有了隔膜。
按常理,值此存亡绝续之际,不至如此,但胡卿言敏察异常——
要说变数,唯一的,便是言子邑在王府摆宴时对陛下说的那番话。
成帝城府颇深,表面上不动声色。
但在心里存下了个疑影,认为他胡卿言是为一搏名利,不讲恩义之徒。
连带着漳河岭舍身为成帝一搏,气味也变了。
这是根上的事,是他胡卿言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当从荀衡口中得知这番话时。
他真的恨极了!
刹那间,心中荡出的杀意,现在想想让自己都感到有些后怕。
“怎么了?心疼了?”
见胡卿言背渐渐伏下来,成帝问。
他不想让这个疑影在成帝心中纠缠下去,他知道如何让帝王不相信一个人的办法。
但成帝此刻虎威中荡出的杀意,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胡卿言的声音有些低缓:
“此番我奉陛下口谕查抄王府,她的种种许就是自保……但旧日的情,若心上无痕,我胡卿言此人又有何可交?”
成帝面上的愠色淡了下去,略有些疲惫地朝外头喊了一句:“来人。”
外头来了两个人,着甲按剑,宫闱日下之时,盔帽俱全,却不是宫中侍卫,倒像是原来大都督府拱卫营的一拨人。
“将这两日跟着胡帅的那个太监……”说着将手边杯盏往几上一蹾。
两人会意,领了命便出去,胡卿言扭头过去。
胡卿言知道应该迅速收起心思,但是刚刚想得深了,开口喉间有些滞涩,拉着成帝的衣袖,半天没说话。
成帝带些疑惑地看了他,胡卿言缓了缓情绪,笑道:“你先留着他的命,容我再用两日。”
“何用?”
胡卿言笑道:“我胡卿言也算是守礼之人,这几日王府中内眷传话,都是使这个太监和他的人,我胡卿言不担干系,你这会儿杀了我使谁呢?”
成帝这立杀一举是一种表态,而胡卿言也是一番做作。
听了他一语双关的话,成帝一下子笑了起来,语气也亲切了不少:
“你小子临时起意的事太多,很多事也不同孤打个招呼,倒给外人挑唆了。”
见胡卿言眼皮子一动,成帝问:
“你小子还有什么事瞒着孤,对了,李通涯,你适才为何有此一问?”
胡卿言把原本想追着李通涯到程阆军营的事告知成帝,用拇指拨了拨鬓角:
“陛下,你也说我这人往往‘临时起意’,我如何提前告知?倒是我总想着‘为君分忧’,你那日不是说抓不到程阆的把柄,他结党藏匿罪臣……我是想干成了再告诉你,却想不到为此还折了几个弟兄……”
成帝目中掠过一丝犹豫,但沉着气,像是有意克制:
“有些事,等时机成熟,孤再同你说。”
“也好,我先去‘传旨’,怕去得晚了,拱卫营的人先把人给弄死了。”
胡卿言眯着眼睛。
胡卿言从舒妃宫中出去,并未询问适才拱卫营二人的踪迹,只打听胡公公回宫,现如今歇在何处,小太监说胡公公现如今得脸,正同总管们一道说话。一去果然,就见内务监值房外头屋梁上吊着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下立了拱卫营一班人,通传之声也颇为客气,胡卿言听着,不多时,墙根底下便提溜着一个身子出来,只墙壁几声刷刷的藤蔓叶子急响,一下子便往宫里黑黢黢的榆树林子里拖去。
胡卿言轻笑,也不忙出声阻止,只暗暗随在后头。
拱卫营的人将胡公公掼在地上,他呜呜哇哇正欲说话,那领头的一挥手,让人在他嘴里填了些土。
冬日里是冻土,一把扣下去,只啃下一小块碎泥。
为省些麻烦,正预备抽刀割了喉咙了事,却忽觉有些不对劲——
往边上一瞧,四周树干不是通直,像一只只干瘦的五爪一样在暗中间错立着。
错眼间,觉着那中间像是立了个人,正捧着臂静静地看着,都吓了一跳。
月色剥出那人形象,中间一个才在陛下跟前见过,惊道:“胡……胡帅!”
胡卿言抱臂慢悠悠道:
“弟兄们,辛苦,陛下旨意不改,只是要再多留他两日,到时候还要再劳烦你们。”
拱卫营的人一愣,但要再问明旨意却怕得罪了这位宠臣,胡卿言拍了拍他们领头的,嘴里含笑一句“去吧”,便也只得歇手。
那胡公公嘴里嚼了几口碎土,吐也吐不干净,胡乱吐了一通,便忙趴着叩头。
“怎么死的不明白吧?
——多嘴。”
胡卿言的话落入耳中,胡公公像已是听不大明白,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胡帅,冤枉!陛下让老奴事事详禀,老奴可有好些事儿都藏着!”
胡卿言咯咯一笑,“你还想如何说?”
胡公公急想一阵:
“胡帅让王府里的人去给秦司卫送饭,老奴想想这事儿不妥,也没往上头说。只私下里让人留意着,他们借这个机,出去通了消息,给老奴拿住了行迹,又担心涉了胡帅,”说罢忙表忠心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底下人交的证,一直捂在心口里,半点也没言语。”
胡卿言将那纸片取了,夜中昏暗,只顺手塞在靴页子里,凑在他耳边低声:
“我答应了陛下,留你到这次差事停当。你是老宫人了,自然知道,宫里自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亡,我也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生。是死是活,取决于你,接下来,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机灵些。”
这只隔了一日,王府角落里泥塑般立着的太监,一下便像消失在地缝里。
程阆军中的消息一般酉时便到,但眼下快要交亥,却无声息,很是反常。
胡卿言一坛酒在手。
却是越喝越清醒,笑看了一眼刘烈:
“没了这些个太监到底清净了许多。”
从靴页里掏出胡公公的那张片,也未仔细看,只对刘烈说:“这事我就不费心了。”刘烈顺手要接过,胡卿言两指一夹,睨他一眼:“二刻之内就要答复,供出人来,知而不言者,可断其二指。”刘烈有片刻怔愣。
那折片擦过脚踝处有些撩痒,胡卿言垂手下去,触到脚踝处有一旧疤,眼中一个情景如浮光掠影般走过。
胡卿言沉目另嘱:
“让人把丫头找来,想同她说两句闲话。”
一院毕静,隔了好一会儿,见一婢手执一灯,穿戴齐整,步间极为谨慎,于院中屈膝行礼:
“胡帅,邢姑娘身子不适,夜露深重,故不能过来,请胡帅见谅。”
胡卿言打量了她的身形轮廓,淡道:
“我知道你……但为何是你来?”
胡卿言拇指拨了拨脸颊,“是……你们王妃嘱咐了你什么,你不让她见我罢。”
常乐一思,也未多辩,只跪在地上,口道:“奴婢不敢。”
“你已经敢了!”
胡卿言顷刻转怒。
目间一转,见刘烈也带着秦管事过来,这么冷的天秦管事额头有些虚汗,但眼神却平静:
“胡帅无需用非常手段,府里一切皆是老奴安排。”
胡卿言咯咯一笑:
“你们王爷统兵带将,院里这些人倒也是将才,都困在这儿呢,还能想方设法给我‘排兵布阵’呢?”
言子邑穿着紫绒外袍,坐在屋内,还是有点冷,右焉带着她的两个丫头提裙飞奔进院的时候,她一手抚摸着额头,一手按着三弟拿来的供应清单,他是做事的人,十分详尽,后头还附了一张王府各主子的宗枝图。她其实已听秦管事禀了个大略,说胡卿言着人将右焉叫去,常乐做主代她至前院告病,正想使人再探情形,秦管事却被手底下一人急匆匆地叫去了,看他们神色,便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袭扰了她,秦管事说一有消息便来禀,正等得心焦,拿些东西看看来定定心,半个小时过去了,却等来了右焉。
右焉跑得斗篷都歪了,她气急道:
“……常乐姑娘听了,便按下我,只说托病,只身去了。”
这回换言子邑替她整理了衣袍,言子邑转脸看向前院,似乎能透过重重壁墙感受到什么:
“我……先去看看。”
这一路她敏锐地发觉到太监少了,各处的灯不多,只王爷院里的那座楼通亮。
言子邑什么人也没带,一人走进院里,一怔。
胡卿言正搬着一张凳坐在门槛外,手肘撑在膝上,两手交握着。
再定神一看——
门槛一侧是被两人按在地上的秦管事,另一旁像是跪了很久的常乐,胡卿言眼睛在秦管事身上上下打转,
“王府的兵士,在言府门口扮作寻常百姓转悠,意欲何为?这我倒是有些猜不透,还想请秦管事来指点一二?”
他转目同言子邑远远一碰。
四目一交。
胡卿言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像是躲了一下,又几乎同时透过她看向身后。
从她身后掠过一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来,手里托着几张黄纸,随着步子,发出翕动的声响,走到胡卿言跟前,耳语两句。
胡卿言接过那几张黄纸,一目十行,院中毕静,歘歘翻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人呢?”
翻到末尾,胡卿言问。
“人进了程阆的军营。”
“宫里有消息么?”
“没有。”
“……这是荀衡所书?”
“……是。”
胡卿言抬抬手让那人下去,看了看身侧随他看完已面色惨白的刘烈,对着地上的秦管事说:
“你们不是想探消息么?这有新鲜热乎的消息,这是荀衡代靳则聿写的讨贼书,我念给你们听。”
——
“胡卿言此人好喜乖戾,钻谀喜佞……胡卿言此人实为奸臣,今奉陛下命,于北地安抚众将,查知此事皆因奸佞而起,现有卞虎臣等手书供状,一并送呈陛下御览。此奸佞于京中掌督军督府,若畀之于兵,实忧心陛下之安危,故速拔营回京……”
胡卿言半带笑念着,念到自己名字时仿佛讲的是别人:
“——若君侧有佞,此佞唯胡卿言一人耳!”
胡卿言读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觉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接着从那张凳上站了起来,如诵文一般:
“靳王同余帅于十二月十四携兵将同祭赵将军,靳王脱下身袍,衣于碑上,数万将士顿时,悲慨丛生……”
他牙关紧咬,额间青筋突跳。
“子邑,你听听,你夫君这般装腔作势,竟还如此奏效!”
他将手里的那张纸攒紧,十根指骨捏得山响:”
他们这伙人竟虚伪至此!”
言子邑感觉和他有了些接触之后,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
知道他这副样子是在要癫的临界点上了。
他们在京城原地打转。
靳则聿还能在北地逐步积累政治资本。
这封讨贼书又直指他一个人——
想想是不癫也要癫了。
说实话,这个场景给胡卿言这么一描述——
言子邑同步在脑海里构图,想到靳则聿冰天雪地里脱了衣服衣在一块石碑上……
嘴角也不由一抽。
“怎么?”
像是每个细节都在胡卿言的视野里,
“想着他要回来,继续安安稳稳做你的王妃,开怀极了,是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