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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六月初一,江家。


    江朔华坐在圆凳上,上半身赤裸,前胸后背扎着银针,更多的银针出现在他的头部。


    露出来的银针长约七寸,闪烁湛湛寒光。


    孟含月扎完最后一枚银针,沉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比如疼痛、灼热?”


    江朔华一动不动,缓声回答:“没有。”


    她点点头,拿起一张湿帕擦拭双手,“接下来的两刻钟里,如果感觉到任何不适或者异样,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好。”


    孟含月从手边的瓷盒取出一团药膏,摊在手心,均匀抹平,指尖挑起一点黑色药膏,弯腰靠近,细细涂在江朔华眼睛周围。


    忙完这一切,她抬手擦擦汗,视野里出现一盏白色茶杯。


    “孟大夫,喝茶。”


    孟含月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茶水温凉,驱散燥热,抬头瞧见对面神色紧张的少女,宽慰道:“别担心,很顺利。”


    从诊治开始就一直提着的心稍微稳了下,江望榆终于笑起来,往杯子里续满茶水:“嗯,孟大夫辛苦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孟含月又喝了大半杯茶,看看屋里的更漏,摇头道:“不了,阿榆,你过来帮我打打下手。”


    她当即应了声好,两步跨过去,站在江朔华的身后。


    孟含月弯腰,取出第一枚扎进去的银针,转手递给江望榆,尔后再等足时间,按照扎进去的顺序,依次拔针。


    拔完最后一枚银针,她在铜盆里浸湿帕子,仔细擦掉江朔华脸上的药膏,捏住他的手腕,搭上三指。


    江望榆将银针放进专门的布包,双手绞成一团,放轻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刻钟后,孟含月松开手,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说:“阿榆,替令兄穿上衣服。”


    江望榆连忙从榻边拿起一件崭新的里衣,替江朔华穿上,尔后再依次穿外袍。


    “给。”孟含月递来一沓纸,“我已经带了药材过来,令堂正在外面煎药,每日两副,中间间隔三个时辰,还有日常饮食等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写在上面了。”


    兄妹两人有同一致地开口:“多谢孟大夫。”


    “等会儿午时末,我再替你在眼睛上敷药。”孟含月看向江朔华,细心嘱咐,“还是那句话,绝对不可以讳疾忌医,如果诊治过程中,有任何不适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江朔华郑重点头:“是。”


    “你们忙完了吗?”董氏敲敲门框,目光落在长子身上,旋即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药熬好了。”


    孟含月几步走过去,从董氏手里接过药碗,往小瓷碟倒了些许,指尖沾染一点药汁,放在舌尖轻尝。


    确认无误,她转身递给江朔华。


    江朔华端着碗,一饮而尽。


    “好啦。”孟含月神情一松,“今日上午的治疗暂时告一段落,先吃午饭。”


    江望榆随即放松下来,将竹杖递给兄长,仍觉不够,扶住他的手臂,劝道:“哥哥,我扶你出去。”


    江朔华不敢冒险,含笑点头:“好。”


    董氏先一步出门,从厨房端出菜肴,摆在正屋里的方形木桌上,见几人进来,和蔼笑笑:“都过来坐。”


    四人依次在桌边落座。


    江望榆坐在江朔华的左手边,一边想饮食禁忌,一边替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听到孟含月问:“阿榆,你这几日得空吗?先前和你说过的,有户人家想请你去给孩子起名。”


    药材一事妥善解决,孟含月也说暂时不缺药,钦天监里近来同样没有什么大事。


    她便点头答应:“明天就去怎么样?我记得好像这个月初七就周岁了。”


    “好,明天未时初,我和你一起去。”


    用过午饭,孟含月用热水洗干净一张白色巾帕,抹上一层浅绿色药膏,让江朔华闭着眼睛,覆在他双眼。


    “敷两刻钟。”孟含月看看屋里更漏,“伯母,阿榆,你们按照我刚才的方法,夜里还要敷一次药,同样是两刻钟。”


    “好。”


    敷药结束,孟含月留下两盒药膏以及往后还用得上的东西,耐心叮嘱一番,提起药箱离开。


    江望榆跟着一起走出家门。


    “十五,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巷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孟含月仍压低几分声音,“你可能还要和太医院保持联系。”


    她想了想,问:“是因为药材吗?”


    “嗯。”孟含月没有隐瞒,“太医院毕竟是太医院,送到那里的药材总归比普通医馆好一些。”


    “好,我明白了。”


    在路口与孟含月分开后,江望榆前往西苑。


    观星台上,她与同僚交接完毕,独自一人值守到戌时初,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元极。


    近来太阳落下的时辰逐渐推迟,橙红色的圆日半坠入山峦,金黄色的光芒穿过层层白云,渲染出耀眼璀璨的霞光,在他昳丽面容投下一层薄薄光辉。


    落日缓缓坠入山峦,残留在天际的霞光渐渐散去。


    江望榆认真记下“戌时二刻,日落……”等,转身去看简仪时,先看见沉默不语的人。


    他一直保持最开始的姿势不变,脸庞的霞光早已淡去,点点阴影爬上他的眉眼,晦暗不明,隐约从那双眼睛里窥见几分初见时的孤寒。


    她吞了口唾沫,往前挪动两步,轻声开口:“……元极?”


    贺枢闭上眼睛,轻缓地呼出一口浊气,顺着声音转身,再睁开眼睛时,出现在视野里的是白皙的掌面……以及躺在手心的一枚红枣。


    “你要吃红枣吗?”江望榆往上举起手,“是甜的。”


    贺枢没动,只盯着那枚小小的红枣。


    她瞄看他平静的神情,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屈起手指,“除了红枣,还有核桃……”


    手心还未合拢缩回,指尖擦过,极短极快地触碰一瞬,蜻蜓点水,犹如错觉。


    贺枢捏住红枣,送入口中,轻声道:“谢谢。”


    “不必言谢。”江望榆举起荷包,“还有核桃,你要吃吗?”


    贺枢心里憋着事情,连枣带核吞下去后,才反应过来,微微蹙眉拒绝:“不必。”


    江望榆误将他的神情变化理解成别的意思,解释道:“夜里要当值,偶尔会觉得饿,我就准备一些干果,没有违反规矩。”


    贺枢轻轻捏了下喉咙,“无妨,人之常情,不会有人怪罪。”


    她将荷包系回腰间,迟疑片刻,仍问:“元极,你不开心吗?”


    贺枢不答反问:“你为何会这般想?”


    “直觉。”江望榆认真询问,“我能帮上忙吗?”


    贺枢微微一怔,上下打量站在对面的人,与此前相比,今夜话多了些,以往绝对不会问出他是不是不开心的话。


    他回想片刻,发现这点细微变化是从上个月底开始,准确说是他给出两盒石决明的夜晚。


    “你为什么要帮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江望榆神色凝重,“你帮我找到石决明,我理应回报。”


    果然如此。


    见其如此郑重,贺枢不由猜测:“你平日里需要很多药材?”


    江望榆抱紧册子,“……我先去记录天象。”


    转了一圈,她回到他的跟前,脑海里响起孟含月说的那番话,又想到他或许在太医院有厉害的门路,回答:“是。”


    到底是怀着别的心思,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犹豫半晌,终于问:“你之前找的哪位太医帮忙?对方会不会好相处?”


    于贺枢而言,不过是吩咐一句,曹平便会将最好的草药装进锦盒里。


    他想了想,缓缓摇头。


    江望榆懂了,不再追问,抱着册子再去记录天象。


    贺枢留在观星台,一直待到亥时末,临近交接前才离开。


    江望榆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想他似乎每次都会提前离开观星台,从来不会和刘益几人见面。


    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嫌隙不和?


    想起总是对她摆着张臭脸的刘益,她忍不住猜测莫非是因为他跟着她一起值守,被对方为难了?


    她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为何叹气?


    前方传来他略带一丝疑惑的声音,江望榆反倒愣住,抬头看向前方,“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我去拿这个。”贺枢微张开手臂,露出臂弯里的锦盒,“我去拿了些草药。”


    她下意识看向盒子,“先前给的两盒石决明还没有用完。”


    “是其他草药。”贺枢停顿一下,“先进去。”


    走进角院,江望榆点灯,打开盒子,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扭头往后看。


    “是决明子。”贺枢说,“药效与石决明有些相似,可以清热明目,近来天气炎热,你可以用来泡茶喝。”


    她捏起一粒决明子,略显坚硬的壳角顶在指腹,微微刺痛。


    “只是普通的决明子。”见对方许久不说话,贺枢隐约猜得出在想什么,“我认识的那名太医顺手给我的,你夜里值守观测天象,偶尔喝一些决明子茶,对眼睛好。”


    江望榆放下那粒决明子,将锦盒里的决明子分成两份,翻出一个崭新的布袋子,装了一份进去。


    “你也在观星台值守。”她将布袋交到他的手里,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你是我的上司,下属给上司送礼很正常。”


    他明明在微笑,江望榆却莫名觉得他不开心,辨认出他话里的奇怪意味,也不在意,思索片刻,说:“元极,你抬头看天。”


    面前人说的郑重严肃,贺枢当真以为天上有什么异常,仰头往上。


    夜幕被浓郁的黑色渲染,铺满闪烁的星辰,明亮璀璨,在夜空勾画出绚烂星河。


    “今天……不对,是昨天。”江望榆纠正自己,“昨天是初一朔日,虽然月亮没有出现,但还有星星,一样明亮夺目,之后月相会发生变化,由月牙变成半碗形状,逐渐变圆,在十五望日变成饱满的圆盘形……”


    认识将近半个月,贺枢还是第一次听其说这么多话,微微愣住,一直听到说:“……之后又到了朔日,月暗星明。”


    贺枢琢磨片刻,从专业的长篇大论里得出一个微妙结论:“你想告诉我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不必完全放在心上?”


    江望榆神情严肃:“是。”


    贺枢看着对面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之前浮于表面的假笑,轻松的笑意从眉梢一路蔓延,那双如夜空深邃的眼瞳里染上几分真诚的笑意。


    江望榆莫名其妙,仔细回想自己刚才解释月相运行变化的言辞,谨慎地求问:“我刚才哪里讲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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