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她爸爸可是孟辉,前源城市长孟辉,大名鼎鼎的贪官孟辉啊。”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傅律破的第一个大案子,当年傅律一战成名,锦意的人都知道。”


    “之前孟辉纵容黑心企业违规建厂,后来发洪水淹了好多附近的居民。后来还干预工程招标,对豆腐渣工程视而不见,桥梁建成后的第二年发生坍塌事故,啧啧啧,可恨得不得了。”


    “这种事放在古代可是要诛九族的,她倒好,能好好生活还能当律师,现在还进了锦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来锦意,她肯定知道是傅律处理她爸爸的案子的吧,那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不会是为了报复傅律吧!”


    “我是不理解她怀着什么心态当律师的,是想像她爸爸那样贪污受贿吗?啧啧,别怪我瞎想,龙生龙凤生凤,孟辉的女儿,还能是什么货色?”


    “救大命了,我们锦意要完蛋了!”


    四周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孟斯汀还是听到了那些声音。她总是太过于敏感,也无法完全忽视那些讨论。


    迎着远处女人的视线,她迅速转回头攥着拳头不理会傅锦懿的声音,这时候她睫毛颤动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她厌恶从傅锦懿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斯汀。


    孟斯汀。


    孟辉的女儿,孟斯汀。


    罪恶犯人的女儿,孟斯汀。


    她咬着牙低头往最外围挤了挤,然而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旁人的视线和声音。她开始把目光落在自己掌心的手机上,手指机械地在键盘26键上滑动。


    回复秦雪的打字框里打出来的字支离破碎,她打完删,删完打,余光瞥见傅锦懿好像在往这里走,只好祈祷电梯快点来。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孟斯汀关上手机往人群里面挤,她的羞赧让她毫无素质地快速跌进去,周围人皱着眉骂骂咧咧。


    “喂!挤什么啊,排着队呢还挤!”


    “你着急赶着投胎吗?服了,真是没素质!”


    低着头缩在电梯最角落,等人群又涌进来时,她才抬头透过缝隙看站在电梯口的傅锦懿。


    赶这趟电梯的人多,来得晚的傅锦懿毫无意外地没有挤进来,等待下一趟的人流也在傅锦懿前面挡着。


    但这个女人175的身高在人群里很扎眼,一身黑西装,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领带,胸前别着一枚款式简单的胸针,身边灰色西装的女人在和她说什么话。


    孟斯汀特意留意了一下傅锦懿身边的女人,如果她没猜错,那个女人就是旁人说的周律了。


    青梅青梅,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电梯门缓缓合上,她的背紧贴着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酸疼的喉咙被一种熟悉的情绪扯得发疼。


    那些人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怕又再听到什么难听的话,孟斯汀低头拿出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按着音量键将音量一点点开大。


    一下,两下,三下……直至电梯停在一楼。


    她等着人群慢慢散去才从电梯里走出,排队从闸机处出来走到大堂大门前,雨幕已经连成一片。


    门口有很多人站着等滴滴过来,孟斯汀看了眼那群人,转身去前台借伞处,却见一个牌子立在架子旁:[雨具已借罄]。


    她没别的办法,只能点开打车软件输入地址打车。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当前排队88人,预计等待30分钟],她咬着牙挤进等待的人群中,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白茫茫的雨幕。


    耳机里是聒噪的摇滚乐,大门外雨水混着花园里泥土的气息漫进来,她忽然听到有人喊:“斯汀!”


    又是傅锦懿在喊她。


    她假装没听见,慌乱中把音量键推到顶,耳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电流声,震得耳朵疼痛难忍。


    她颤抖着手捂着耳朵往一旁站,白色耳机啪嗒掉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到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旁边。


    匆忙挤出人群,却见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捡起了那个耳机。


    视线顺着笔挺的西裤往上移,傅锦懿把耳机递过来,袖口露出半截表带:“斯汀,你的耳机。”


    孟斯汀佯装镇定地抬手接过,“谢谢傅律。”


    傅锦懿盯着她看了片刻问:“斯汀,我刚刚在电梯口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简单的陈述句,尾音平静,唇角却翘起一个弧度。


    孟斯汀攥着手指低头说:“对不起,我没听见。”


    “哦,原来如此。”傅锦懿了然,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离上次见你已经过了好久,下午给你送咖啡的时候都没认出来你。回去同事讲起你父亲的事情,我才知道是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也没注意公司里新来的员工,真是抱歉。”


    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孟斯汀盯着她镜片下平静无波的眼喉咙发紧。


    没认出来,原来是根本没认出来。


    也是,傅锦懿为什么会第一眼认出需要划清界限回避的人。


    “刚来锦意,你觉得怎么样?”傅锦懿问。


    孟斯汀捏着书包带子,点头答:“挺好的,大家都很好。”


    站在傅锦懿身旁的周律开口:“雨太大了,你刚刚是要等着打车回家吗?”


    “嗯,在排队打车。”孟斯汀快速拿起手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数字,“人有点多,要等一会儿。”


    “不如我送你吧。”傅锦懿解开袖扣,露出更为白皙的手腕,“这个点,瑞塔商圈附近至少要堵一个多小时,遇到雨天车也难打,等你到家都不知道几点了。”


    孟斯汀的目光掠过她平整的西装领口:“不用了,傅律,我再等等。”


    “别客气。”傅锦懿走近她,冷香的雪茶味绵延过来,“我送你回家,正好聊聊你这些年的情况。”


    周律微微一笑:“锦懿车技很好,你放心。”


    推辞不过,孟斯汀只能跟着两人走向电梯口。


    议论声又透过雨水声传来:


    “不是吧,她真要坐傅律的车?傅律不是要给堂妹接风洗尘吗?”


    “客气客气,还真去坐了,真是没眼色。嘁。”


    “要不然怎么能进锦意?话说锦意筛选人很有问题啊,她成绩好是好,但这样的背景怎么还能放进来,真无语。”


    电梯降到b3,孟斯汀走在两人身后去车旁。


    双门极地白劳斯莱斯魅影,傅锦懿走近后按了下钥匙,车灯亮起,水晶材质的欢庆女神缓缓升起,查尔斯蓝车身腰线,车头前银色的帕特农神庙闪着人眼。


    周暮羽很自然地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


    周暮羽,孟斯汀现在知道她叫这个名字了,很好听的名字。


    她看周暮羽坐好,也跟着从那扇门里探进车厢坐进查尔斯蓝小牛皮的座位上。


    傅锦懿按下关门键点亮星空顶,系上安全带后点击手机屏幕问:“斯汀,你家住哪里?”


    “浦口区利安花园。”孟斯汀报着地址,抬眼注意到傅锦懿输入地址的手指顿了顿。


    “你住这么远?”傅锦懿问,“那边交通不便,通勤时间也长。”


    孟斯汀盯着她白皙的脖子笑着说:“因为房租比较便宜,500一个月。”


    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说出具体的数字,让她看起来十分不体面。


    傅锦懿了然地哦了一声,输完后按下启动键问:“那你是和你妈妈一起住吗?还是你自己在浔城?”


    孟斯汀的声音滞了片刻,低头看了眼早上因为追捕扒手磨出了毛的牛仔裤,平静地说:“我妈妈七年前就去世了,我爸去世后不久,我妈也去世了。”


    副驾的周暮羽有些沉重地哦了一声,“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还挺不容易的。”


    车内短暂地安静了许久,傅锦懿的电话突然响起,车载屏幕上跳出[璟浛]二字,傅锦懿按下接听键。


    “姐,你和暮羽姐姐什么时候到?”扬声器里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我已经到餐厅了。”


    “刚下班。”傅锦懿的声线突然柔软下来,“送一下同事就过去。”


    “今天是我接风宴诶!”女孩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居然先去送别人?”


    傅锦懿笑起来,眼角浮现出孟斯汀从未见过的温柔:“好啦,回头送伯母不想给你买的那个手袋好不好?”


    “啊!我的姐姐,你比我妈爱我,原谅你啦~”


    挂断电话后,周暮羽轻笑:“又被小公主讹诈了?”


    “她从小就这样,去年讲起小时候连累她的事讹了我一笔压岁钱。”傅锦懿转动方向盘,迎着暴雨往浦口区的高速走去,“就是我们十岁那年暑假,你带着盼盼和阿清,我带着璟浛,咱们偷跑出去要找宝藏,结果被大雨困在废弃商场里,还好最后被大人找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事你还记得吗?”


    周暮羽笑出声:“肯定记得啊,你当时还说听到鬼叫。啧啧,谁能知道咱们傅律小时候会这么皮呢?”


    “你不也是一样?”


    两人笑作一团时,孟斯汀在后座盯着后视镜缩了缩肩膀。原来傅锦懿会这样笑,眼角弯成月牙,露出一点点虎牙尖,和当年在法庭上宣告孟辉罪状的冷峻傅律师判若两人。


    “对了斯汀,”傅锦懿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她,“你妈妈去世后,你的生活……”


    孟斯汀避开她的视线回答:“你离开源城前联系过我们那边的妇联,请了心理医生帮忙解决我的心理问题。”


    “我妈妈去世后,她们对我很负责,一直在引导我从阴影里走出来。所以我想跟你说声感谢,谢谢你做这些事。”


    “后来我一直在我小姨家里生活,高考考得不错去了华政,学了法学,也顺利来到锦意。”


    她说完,大胆地和傅锦懿映在后视镜中的眼睛对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双金丝框镜片下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审视。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做律师。”傅锦懿的视线转回前方,“你为什么选这行?”


    车载空调的冷风突然变得刺骨,孟斯汀顿了顿,小声说:“为了……正义。”


    她说完就看见傅锦懿嘴角动了动,溢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一旁的周暮羽也跟着扬起嘴角。


    孟斯汀看着傅锦懿的笑,胃忽然绞痛起来。


    她们在笑什么?


    笑一个贪官的女儿妄谈正义?笑她这个身份不能做律师?还是……还是在笑她说出这番话实在太可笑了?


    她仓皇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地铁站的标志在雨幕中闪过,她抓住车门把手提高音量:“那个,傅律,我要在这里下车。”


    傅锦懿疑惑地问:“停车?离你家还很远。”


    “我朋友住附近,她刚刚要我去她家。”孟斯汀已经解开安全带,手里拎着书包,“你到前面拐到奥体中心站就好,我在那里下车。”


    傅锦懿只好照做,临下车前,她按了下车门处,一把黑色雨伞弹出来。


    她递给后座的孟斯汀:“你拿着,别淋湿了。”


    孟斯汀盯着伸过来的手,低头嗯了声,接过后撑伞冲进雨里。


    车门关上,车内两人的声音渐渐飘散。


    “这种背景能通过锦意的背调,审查会应该重新制定评估标准了。”周暮羽睨了眼窗外,指尖敲了敲座椅,“司法系统敏感,我们的客户对合作方也有极强的洁癖,雇佣刑事案底的直系亲属……是不是不太合适?”


    傅锦懿输入餐厅地址转着方向盘道:“悦橙负责的招聘,说是她成绩过于优秀,从入学到毕业,拿的都是全额奖学金,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


    周暮羽轻笑:“这个行业缺优秀的人吗?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真要是被客户发现我们雇佣孟辉的女儿,最先被毁声誉的就是你。悦橙怎么想的?她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


    “刚刚听到她说为了正义当律师,我差点笑出声你知道吗?”周暮羽忽然捂着肚子夸张地笑两声,“律师是一个服务行业,我们是为客户服务,不是为了正义。客户花钱也不是为了买正义,而是程序上的最优解。还为了正义,真是天真的实习生。我看到那些刚出校门的学生怀揣着可爱的理想步入职场,真想亲自带他们认清一下现实。”


    一个绿灯,傅锦懿掉头去餐厅的方向。


    她没有否认周暮羽的言论,只是轻声说:“在精致的社会规则下追求理想主义,不也是一种纯粹吗?”


    “你现在真是个温和派,你还记得你当初办孟辉的案子前说过什么吗?”周暮羽打了个哈欠,“你说:‘罪人的孩子在罪人的庇佑下成长,一点都不无辜。对比那些真正无辜丧命的人,这种寄生虫连活着也是一种讽刺。’瞧瞧,我们傅大律师办第一个大案子,说出的话就值得我抄录在小本本上。哈哈,现在倒夸起这个罪人的家属[纯粹]了。”


    傅锦懿被她逗笑了,微眯着眼道:“那不是因为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样吗?你见过市长千金每天还要自己出门搭公交上学吗?孟辉为了树立官员的好形象,对自己的妻女苛刻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对私生子倒是阔绰到没边儿。”


    “那又怎样?血缘的锁链比司法审判更难以挣脱,难道不是?”周暮羽摊手,“古希腊时诞生一个词,叫[污名],延伸到当下的社会里,便泛指社会评价和观念。污名的其中一种继承方式,也是最深刻的继承方式,便是[家族继承]。即便孟斯汀从未享受过市长女儿的特权,公众的第一印象也会将她和特权挂钩。市长的女儿能是清白的?真是开玩笑。”


    “一个小小的村长都能送自家孩子一张绿卡,更何况源城市长的女儿?源城诶,新一线城市,她孟斯汀真要是逃得掉社会的审判,那真是白日作梦。”周暮羽敲敲手机壳,“先不论孟辉的过错能不能被判立即执行死刑,枪毙只是暂时平息民愤民怨,看他女儿过得不好才叫民众得到了[程序正义]。”


    “罪刑法定、罪责自负是刑法的基本原则。”傅锦懿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窗外雨更大了,“但民众更信奉[父债子偿],集体意识胜过法律的约束。”


    “集体愤怒也需要宣泄口。”周暮羽附和,“她需要承受,她也必须承受。”


    “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她妈妈怎么去世的?”傅锦懿疑惑地问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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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闸机后,孟斯汀直冲地铁口。


    她快到家了。


    乘坐电梯走到出站口时,雨比进地铁时下得更大了,她抬起空荡荡的掌心,忽然意识到傅锦懿借给她的伞落在了地铁上。


    她慌慌张张赶回去跟服务台报告这件事,对方说让她明天来这里取,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转回出站口屋檐下,她停留片刻,最后抱着书包一头扎进雨里。


    踩着泥泞回到利安花园11号楼,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味冲入鼻腔。她抹了下湿漉漉的脸踩着步梯回到家里,冲完澡后打了几个喷嚏。


    要感冒了?


    她没耽误时间,赶紧去纸箱里扒拉出感冒药填进嘴里。倦意袭来,她匆匆收拾好一切蜷缩在被窝里。


    半梦半醒间,她又回到那片火海。


    富丽堂皇的别墅变成炽热的牢笼,热浪舔舐着皮肤,白淑娅被烧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挣扎着要推开,却被白淑娅往更深的火焰里拉去。


    “妈!妈!不要啊!妈!放开我!”她哭喊着,却无济于事。


    白淑娅转过身子,燃烧的脸庞已经辨认不出面容,她沙哑着声音说:“斯汀,你听见那些哭声了吗?那些都是被你爸爸间接祸害死的人,他们在喊,我们为什么不能陪着你爸爸下地狱。”


    孟斯汀挣扎着往外跑:“我不要下地狱,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为什么要下地狱!我从小到大都是乖小孩,我为什么要下地狱!!妈!放开我!放开我!妈!妈妈!你也没做错任何事,你为什么要自焚啊!妈!妈!”


    她无助地哭喊着,白淑娅疯了似的喃喃:“斯汀,你是他女儿啊,你也要下地狱。斯汀,要么去死,要么不做她女儿,可是,你永远都是他女儿,你永远都是罪人的孩子。”


    “斯汀,跟妈妈一起去下地狱吧,我们为那些无辜的百姓赎罪。”


    “斯汀,一起下地狱吧。”


    “啊!!”孟斯汀尖叫着醒来。


    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左臂,手臂上长长又丑陋的疤痕在黑暗里隐隐发烫。


    暴雨拍打着窗户,她抹了下脸上蜿蜒的泪水,想到傅锦懿在车里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和无比客套疏离的行为,又不争气地哭出声。


    孟辉被枪毙的十天后,向来清高的妈妈承受不住来自社会各界的压力,在家中自焚。


    火焰像是要烧穿整个世界,也烧在孟斯汀身上。


    她被浑身都是汽油的白淑娅死死抱着,耳边是白淑娅痛苦的声音:“斯汀,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但成为孟辉的家人,就是错误。我们要用死亡赎罪,为我们错误的选择赎罪。”


    她挣扎着跑了出来,想要把白淑娅也拉出来时,坍塌的房屋阻碍了她。


    后来,她成了孤儿,在无数的嘲笑和歧视中浑浑噩噩地活着。


    卑劣的血脉是她永恒的罪孽,她不想以孟辉女儿的身份活着,可她永远蜕不掉这个身份。


    她蜷在床上,像以前那样,带着眼泪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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