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灼恨不得掐死他。
傻子, 迟灼尝到齿缝渗出的血腥气,傻子,傻子, 他应该把靳雪至就这么狠狠丢出去给这人点毫不留情的教训。
疼了才长记性。
他的手已经抬起来,捏住了靳雪至冰凉细瘦的后颈, 可就到这一步,手指就不听使唤了。
……靳雪至身上这么凉。
迟灼又焦躁地来回摸了几下,最后甚至把掌心整个贴上去, 恨不得一分钟把这地方摸热。
手指想摸, 手臂想收紧。
那就勒这只坏猫, 迟灼咬着牙想,收紧不放开,求饶也没用, 勒得靳雪至喵喵叫。
他就这么干,收紧手臂,再收, 把靳雪至紧紧裹在怀里, 这只到处惹祸的长手长脚的消瘦坏猫在他怀里发抖、呜咽,不停要他摸, 膝盖抵着他的腰不安分地不停磨蹭, 两条长腿紧紧箍在他身上……迟灼用力闭了闭眼睛。
靳雪至混账。
他不得不用力深呼吸,极力压制古怪的反应,开什么玩笑,他们是仇人。
不死不休的仇人。
迟灼的喉咙重重滚动,用刺骨的冰水狠狠浇熄胸口灼烧的炭。
他逼自己回忆靳雪至推过来的离婚协议、回忆靳雪至那只手在桌面上敲出的不耐烦节奏,回忆他被推上被告席时,靳检察官冰冷漠然、仿佛他们从不认识的脸。
靳雪至的脸。
迟灼睁开眼睛, 盯着这张瘦削青白过头的脸,盯着靳雪至的颧骨。
靳检察官大概自己都没察觉。
那次庭审后,靳雪至多了个习惯,总是会不停用雪白手套裹住的手指擦拭那个地方。
越来越重、越来越用力。
靳雪至显然开始频繁洗脸,每次开庭前,检察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发都还有些未干的湿漉。
迟灼承认自己干了点事,没叫靳雪至知道——当然不能让检察官大人知道,那个靠“政治献金”得意洋洋出狱的杂碎如今正躺在贫民窟里呻吟等死,否则铁面无私的靳检察官还不是要把他一视同仁吊路灯。
那些该死的、该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的杂碎。
迟灼慢慢咬着口腔里的软肉。
他当然要纠正靳雪至洁癖的坏毛病,否则靳雪至难道要每天洗十次脸、洗三十年再三十年吗?
迟灼亲上去,低头舔舐、啃咬那块苍白颧骨,用舌头不知羞耻地反复凌-虐那块被无数次擦拭的薄薄皮肤,直到似乎有些血色漫上来。
靳雪至的身体微微绷紧,想要偏头躲开,被他更紧地抱住。
这地方的印记变成牙印不好吗。
“乖猫。”迟灼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大概是喘息间隙的嘟囔,叽里咕噜地抽空哄他,“不躲。”
他怀里的猫轻轻颤了下,居然真的不躲、真的更乖了。
靳雪至更往他怀里贴进来。
还想蹭他。
迟灼荒唐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但无所谓,这世上疯子很多,不多他一个……迟灼去亲靳雪至被淋湿的眼睛。
“你们办案……要证据的,对不对?”他故意轻轻咬靳雪至颧骨那一小块红透的地方,“我吃掉了。”
物证没有了。
迟灼又咬了一口,现在那上面是牙印了。
新的证据表明靳雪至是他的。
迟灼开始有点理解靳雪至咬人的瘾,他也有点上瘾了,他想把靳雪至全身都打上标,省得这只养不熟的猫再乱跑,他应该咬开靳雪至的颈动脉,喝掉里面的血,再把自己的血给靳雪至灌进去。
这样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样,是不是靳雪至这个蠢货就能想起来,他们家门锁用指纹和密码也能开。
是不是这个混账就不会在闯了一大堆祸以后,才知道伤痕累累地爬回他怀里……露出这种表情。
让人想把欺负他的该死的噩梦全都撕碎烧光。
迟灼用浴袍、手臂和胸口临时做出一个破猫窝,让靳雪至藏进去。
他的手有自己的主意,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轻轻摸靳雪至的后背,脖颈和后脑。
他不停地亲靳雪至,把那些咸涩冰冷的东西亲掉。
他想这究竟是眼泪还是海水,靳雪至这人像是一点也焐不热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坏猫。”迟灼摸他的脸,指腹抚过湿透到黏在一起的睫毛,靳雪至惨了,他要拍丑照留念用照片威胁靳律师三十年,“别哭了……带你去吃关东煮好不好。”
他说话,语气柔得他自己都打哆嗦:“和以前一样。”
湿漉漉的灰眼睛大睁着看他。
迟灼知道自己有病,知道自己是疯得更严重了,这么大的雪,就算酒店提供车给客户短途代步,出去也很麻烦。
但有什么办法。
靳雪至哭成这样。
他没本事,拦不住那些眼泪,他把手挡在靳雪至的眼睛上,温热得和他体温趋同的水就漫过指缝。
迟灼帮坏猫吞净这些泪。
迟灼只好又一直认输,勉强暂时改口:“好吧,算你不是坏猫。”
那也不是好猫,迟灼恶狠狠地想。
哪有好猫会咬人的。
他只是想看看靳雪至的嘴唇,是不是被自己咬破了,就又被靳雪至咬住指节,这次的花样比之前多了,靳雪至也模仿他的样子,笨拙地、慢慢地舔他。
柔软湿冷的舌尖,生涩地舔舐指节细细的纹路,湿漉软腻的触感让人脊背发麻。迟灼恶劣地故意挠他的腮帮,靳雪至也不知道吐,愣愣含着,睁着灰眼睛看他,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
苍白的脸颊鼓起一点叫人胸口酸得发涩的软软弧度。
迟灼看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轻轻抽出来,擦干净。
靳雪至不该这么被欺负,他不好,他向靳雪至柔声道歉,躺下来,轻轻托着靳雪至瘦到硌手的肋骨,让靳雪至伏在自己身上。
坏猫看起来很满意这个人肉猫窝。
迟灼重新地、好好地亲他,亲靳雪至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靳雪至的手指发抖,不由自主蜷缩,那上面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
迟灼亲那些伤痕。
靳雪至原来也会难为情,把手往回收,不给他亲,迟灼故意攥着不放:“我猜猜。”
他的嘴唇贴着靳雪至食指上的疤:“让哪个想当庭自杀的重刑犯拿刀片划的?”
他亲靳雪至手腕的烫疤:“让人绑架了,拿烟头烫的?”
他去碰靳雪至右手掌心那道狰狞硬涩的疤痕,发烫的胸口猝然揪扯着冷了下——那个该死的野狗说的话,又像冰冷污水一样悄然漫过心脏的缝隙。
……靳检察官知道。
知道。
当年那件事……那辆车,是靳雪至私下找人安排的。
有证据。
迟灼的动作停下,他怀里的坏猫也像是有些不安,又开始微弱挣扎,想把手收回怀里藏起来。
“没事。”迟灼轻轻摸他发着抖的头发,柔声说,“怕什么。”
他又不是第一天被靳雪至伤了,迟灼知道,靳雪至为了他的“理想”,就是可以不择手段的,牺牲谁都没关系。
靳雪至甚至曾经安排过刺杀自己的狙击手。
那颗子弹离心脏不到三公分,靳雪至因此名声大噪,“铁血检察官”的名头从此焊在他身上……没几个人知道,那个狙击手是从不打歪的。
靳雪至对自己都能这么狠,对别人当然也一样,他只是靳雪至的无数个“别人”之中的一个。
迟灼轻轻摩挲这张苍白透了的脸。
“没事。”迟灼仰躺着,轻轻摸伏在自己胸口的猫,“我不怪你了。”
他本来是想和靳雪至好好讨论讨论、算一笔账,把那些无论如何死活都想不通的事全问清楚的。
……现在不想了。
靳雪至已经这么惨。
迟灼不是喜欢把人赶尽杀绝的性格,不想再把血淋淋的旧账摊开,事实上那些人嘲笑“迟少”“优柔寡断”并非毫无道理,迟灼就是总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下不去死手,才会在那些不死不休的圈套里一次又一次摔得头破血流。
所以靳雪至亲手帮迟灼改正了这个要命的毛病。
迟灼应该感谢他。
如今的迟灼,也和当年的靳雪至一样,不谈感情,只算得失,他攒起最后一点可笑愚蠢的原谅纵容,攒了五年,留给靳雪至:“带你去吃关东煮。”
他有病。
迟灼坐起来,他就喜欢大半夜不睡觉开酒店的车出去找个便利店买十几块钱的关东煮……喂猫。
靳雪至被他裹成鹅绒猫卷,轻轻戳脑袋,靳雪至坐不稳,摇摇晃晃,迟灼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下。
他说:“靳雪至。”
反正靳雪至也听不懂,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迟灼有点自嘲地想,不像话,他自己在这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靳雪至都不知道。
“这辈子不怪你,我原谅你。”迟灼蹲在床边,轻轻摸这张苍白的脸,力气很柔和,“下辈子我们就不见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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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迟灼开始后悔自己说了这种傻叉的矫情台词。
因为靳雪至现在就不见了。
他只是打了个电话要车,三十秒,他发誓没超过四十秒……挂断电话再回来,靳雪至就不见了。
云顶套房本来就有不少套间,衣柜,储物间,为了绝对保证客人的隐私,格局像个精心设计的迷宫,主卧连着书房,书房小门直通备用走廊,三条分支,一条是侍者小道,一条专走老鼠和清洁工,还有一条伸进该死的酒窖。
所有地方都能轻松藏进一只不听话的猫。
迟灼实在干不出大半夜把所有人叫来找猫的离谱蠢事,他不停拉开每个衣柜,叫靳雪至的名字。
他向所有他能想到的信仰保证他会捐款,乞求能在拉开门的瞬间看见那双灰眼睛——哪怕是冰冷的、嘲讽的,哪怕下一秒靳雪至得意洋洋跳出来宣布这又是个圈套。
……好样的。
迟灼磨着渗血的后槽牙,忍着太阳穴快要爆炸的血管,恶狠狠地边跑边想。
靳雪至真是知道怎么折磨他。
迟灼开始道歉,开始反悔,他发誓自己是胡说的了,这台词是他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主角说的,迟灼学来小发雷霆解解气而已,他不是不要靳雪至了……靳雪至不能这样。
不能这就又跑掉。
外面那么冷,那么大的雪,沿海大道出了车祸不知道吗?听说还有逃逸的抛尸杀人犯。
遇到危险不小心死了怎么办……呸。
迟灼狠狠地呸,他胡说的,不能当真。靳雪至是他见过最大的祸害,祸害遗千年,活该是要长命百岁。
“你是不是蠢?”迟灼没好气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扯开窗帘,看见门就狠狠拽开,“我说的‘除非死了才原谅’——是说我!谁说你了?!”
“靳雪至……你他妈那么对我!”
“我差点死在那场车祸里!”
“我生点气不行吗?啊?!我说点狠话不行吗?你对我说的狠话还少吗检察官大人?!”
坏猫,坏猫,坏猫。
迟灼的腿伤又疼起来了,他因为那场车祸断了条腿,休养了小半年,靳雪至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他那时候还打趣……靳大律师怎么忽然这么有闲心。
其实那次车祸他也算因祸得福,迟家的龌龊因此暴露人前,董事会一夜分裂,他拥有了第一批属于自己的势力。
……可这些他不想要啊。
迟灼喉咙里发涩,血气涌个不停,他当然知道这很没出息,可他那天是去给加班了一个月的靳雪至买听说很好吃的进口海鲜的。
他的腿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得挺惨,蹭掉一块暗红绒布,一排水晶玻璃杯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迟灼听见酒柜虚掩的门缝里传来一声轻响。
好极了,迟灼现在就爬过去咬死靳雪至。
他盯着坏猫不小心碰倒红酒的爪子,屏着呼吸,想要轻手轻脚过去拎起那件破毛衣,却紧接着就瞪圆了眼睛,瞳孔收缩:“靳雪至!”
“给我停下,不准动!”
他眼睁睁看着这只脑袋不清醒的猫跌跌撞撞、根本无视地上的碎玻璃就要光着脚跑过来。
迟灼乱七八糟地喊着“站住”、“别动”、“动一下就这辈子都不理你”,一个箭步冲上去,箍住靳雪至的腰,另一只手直抄两条细瘦得吓人的腿,把人从一地碎玻璃碴里拔萝卜一样举起来。
“我看看!你老实点!”迟灼握住靳雪至的脚踝,把人整个团在怀里,“被碎玻璃划很好玩是不是?”
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了只是几道浅浅的划痕、没流血,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把人丢进最近的真皮沙发,自己也精疲力竭瘫坐进去。
看见靳雪至偷偷往回收的脚,又恶向胆边生,狠狠拍了一下靳雪至的脚心。
“啪”的清脆一声。
靳雪至的腿在他手里微微蜷了下。
没跑。
慢吞吞地挪,又离他近了一点,一只手小心地轻轻盖住他跳痛的右膝盖。
迟灼紧闭着眼睛,眼眶烫得心烦,他把靳雪至捞进怀里,气得磨牙,又舍不得下手,他扣着靳雪至的后脑,把额头贴在这个蠢货的额头上,鼻尖碰着鼻尖。
“乱跑……谁叫你乱跑。”迟灼把人狠命往怀里裹,“让你跑了吗?天亮了吗?混账破猫,坏猫,一点狠话都不能听是不是?”
靳雪至又开始试图用眼泪淹死他了。
迟灼麻木地仰着头,他已经分不清烫的是他快撕开肋骨的心脏,还是靳雪至的眼泪了……他也不知道疼的是他还是靳雪至。
靳雪至这个人,可恨就可恨在……坏也坏不彻底。
不彻底。
这么坏的猫,心偏偏是软的,是热的。
他后来去调查那段时间,也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比如住院那段时间,靳雪至边加班边照顾他,熬得太狠了,庭审结束就一头栽倒在了走廊上……那些厚重的资料洒了一地。
监控里,路过的人连忙去扶他,要送他去医院,靳雪至却只是摇头,自己撑着慢慢爬起来,一张一张捡起资料案卷,然后给他打电话,问他想吃什么。
靳雪至垂着头,额发遮着眼睛,只露出苍白的半张脸,姿势很放松,轻笑着柔声“嗯”。
阿灼。唇枪舌剑的靳律师柔声商量,你刚做了手术,不能吃变态辣小龙虾,嗯,我知道你饿了。
我就回去。
关东煮好不好。
比如他还查到别的——迟灼查到了他完全不知情的案件记录。
既然一场车祸不成功,他二叔就再换个办法要他死。那个被收买的护工,鬼鬼祟祟往他吊瓶里加料的时候,他的术后麻醉还没退,靳雪至把那个人抓住了。
警察来的时候,靳雪至被捅了三刀。
血流得满地都是,靳雪至也不说话,没什么表情,像是不知道疼,斯斯文文的靳律师死死扯着亡命徒不放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个剧毒的药瓶。
对警察说完“是证物、别弄碎了”,靳雪至才倒下去。
靳律师是不会疼的铁打的人。
第二天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现在病房,托着下颌,有一点无奈地抿着唇角,不准他下床乱蹦扯动伤口,防备他偷喝冰可乐。
……
迟灼看了很多遍这些记录。
在深夜,在睡不着的凌晨,他看靳雪至打电话时苍白的、柔和的不可思议的脸,看凌厉冰冷的眼睛弯得暖,看微微抿起的唇角。
看靳雪至在无人注意处一眨不眨地看他。
他试图从这些卑微的、根本不值得在意的细枝末节里,拼凑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答案:靳雪至到底为什么不舍得让他死?
是不想再费力气找一个新台阶……还是因为别的?
就像他不明白,抱着他这条早就好得差不多了的腿,靳雪至怎么看起来好像比他还难过。
“坏猫。”迟灼咬牙切齿,嘟嘟囔囔地骂他,“坏透了……”
他恶劣地揪一揪靳雪至的脸,勒令这个好像灌满了海水的家伙不准再哭,他也很不高兴好吗?他一个人排练了很多遍这段狠话的。
靳雪至就这么对他。
“下辈子还要缠我啊?”迟灼不舍得用力气,怕把他捏疼了,又后悔刚才那一下打得狠,把冰块一样的脚揣进怀里揉,“就那么不放过我?”
他嘴上这么说。
嗓子里柔得他自己都要肉麻了,没出息地高兴,他真是彻底没救了,他高兴自己被坏种缠上。
他把靳雪至捧到自己的腿上、自己的胸前,就这么不嫌硌人地搂着,哄小孩一样轻轻晃啊晃。
他把靳雪至重新哄成一块太妃糖。
靳雪至紧紧抱着他,抿着唇,看起来想说话。
迟灼烦死他了:“行吧,叫吧。”
靳雪至又露出那种孩子气的高兴,小声叫他:“阿灼。”
迟灼故意虎着脸威胁他:“和我说‘对不起’。”他板起脸色盯着靳雪至,捏着靳雪至的脖颈,不准坏猫眼神游移往别处看……这么僵持半天。
靳雪至湿漉漉的灰眼睛眨了眨,忽然仰起脸,主动轻轻碰了下迟灼的唇角。
迟灼:“…………”
他没高兴。
他没笑。
人不能没出息到这个地步,迟灼绝望地想,他好歹也是浴火重生、从血海里爬出来,踩着失败者尸骨东山再起的迟董,那些人骂他的时候,用的词也开始用和骂靳雪至差不多了的。
他在干什么,他疯了,抱着一只坏猫满屋子晃来晃去,因为靳雪至偷偷把冰凉的脚往他衣服里探,就头昏脑涨得想带靳雪至出去玩雪。
“你是不是克我。”迟灼咬靳雪至的耳朵,“算过命吗?”
他问靳律师:“是不是长命百岁,一辈子吃定我?”
他抱着靳雪至翻山越岭回主卧,想不明白这只瘦猫是怎么因为一句“下辈子不见”,就跑那么远藏进酒柜不肯出来的。
下辈子远得很啊。
他又没说这辈子不见,他把靳雪至重新裹成鹅绒猫卷,趁着靳雪至不能动,揪靳雪至的头发、捏靳雪至的鼻尖,把人狠狠欺负了一通。
靳雪至看起来很高兴,湿漉漉的灰眼睛弯着,就知道朝他笑。
……行吧。
迟灼知道自己没救,反正他又不是第一天没救,他把大号猫卷抱下楼,酒店管家识趣地低头,为这对荒唐的客人拉开早预热了半个多小时的车门。
迟灼给靳雪至系安全带,绷着的脸也板不住,泄气地乐了,摸摸靳大律师软塌塌的头发。
他亲靳雪至。
他们的车离开宁静的地下车库,暂时停在雪地里。
风雪呼啸,灯光照不穿三米,靳雪至在这个吻里发抖,仰起脖颈,喉咙里泄出微弱的呜咽。
多糟糕啊。
迟灼和那些冰冷的手指纠缠。
他有点想这么稀里糊涂和靳雪至过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32章 “冷吗?”
融金城是个坏地方。
足足七条街, 路被雪埋了一大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倒是有几家,挨个去问, 居然没一个卖关东煮。
……靳雪至倒是心很宽。
迟灼控制着车速,扭头去看蜷在副驾, 睡得天塌不惊的人。
靳雪至乖得不像话,陷在鹅绒被里,睫毛落下细密的阴影, 迟灼忍不住伸手, 轻轻抚了下眼睑的青黑。
居然亲嘴亲到一半也能睡着。
迟灼轻轻拨开他的额发, 在短暂的风雪间隙,认真看着这张脸。
他还以为靳检察官是机器人,不用吃饭, 不用睡觉,最长续航极限140个小时,烧咖啡的。
前面有闪烁的警灯, 迟灼不打算立刻过去, 那只是些奉命搜捕在逃抛尸杀人犯的巡警,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有问题的地方在于, 迟灼其实不确定靳雪至现在的身份是不是合法。
万一他的靳检察官也是逃犯, 迟灼还得捡起少年时飙车的本事,带着靳雪至来一场极限逃亡。
下着雪。
靳雪至又睡得这么香。
“麻烦精。”迟灼故意说坏话欺负他,捏一捏靳雪至的耳朵,他侧身遮住靳雪至熟睡的苍白脸孔,装作刚被手电刺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先生。”走过来例行询问的巡警礼貌敲窗户,“您是今天因为封路滞留在这里的从业者吗?”
迟灼点头, 递出自己的驾照,他一只手护着靳雪至,空着的手不动声色挂挡,右脚虚点在油门上。
最不乐观的情况,他有大概三百米左右的直线加速距离,拐进尽头的小巷,那是条近路,可以直插码头,不知道这个天气海水有没有上冻……
“……给您添麻烦了。”
巡警礼貌地归还驾照:“请您多注意安全,那是个连环杀手,手段恶劣,极为残忍……”
迟灼听得心不在焉,因为好巧不巧,靳雪至醒了。
醒了就再没那个乖劲儿,迟灼腹诽,现在是扒拉车门非要下去玩雪的时候吗?
迟灼加了点力气把人往怀里带,把靳雪至的脑袋按在肩头,免得引起巡警的注意:“多谢,知道了,我们会小心。”
巡警敬了个礼,移开手电筒,冒着雪走远了。
后视镜里,红蓝闪烁的警灯也渐渐被风雪吞没,世界再次恢复静谧的漆黑。
迟灼松了口气。
靳雪至睁着灰眼睛,瞳孔在雪夜的反光里扩散,他的状态比在酒店里差、比刚出来的时候也差,慢吞吞环视四周,头发被刚才的插曲弄得有点乱,像只被装进麻袋弄得精疲力竭的流浪猫。
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放弃了那点微弱到毫无意义的挣扎,软软垂在空调的暖风里。
迟灼皱了皱眉,把手在靳雪至眼前晃了晃:“坏猫?”
“是我。”迟灼握着他的手指,牵着他摸自己的脸,“……阿灼。”
迟灼投降,重新启用这个名字,把这个名字牵连的一切也都捡回来。
靳雪至听见这个名字,立刻微弱地瘪了下嘴——那是种叫人心脏一下酸软到不行的表情,好像小孩子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家门钥匙声。
靳雪至用力攥住他的衣服,抬头盯着他,像是要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拼命看了一会儿,慢慢把脸贴上迟灼的胸口。
迟灼深呼吸,收拢手臂把靳雪至抱紧,等天亮,他必须弄清楚靳雪至身上都出了什么事:“没有关东煮了。”
靳雪至看起来不在乎关东煮,握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碰两个人的指尖,毫无血色的嘴唇抿起来:“……阿灼。”
“嗯。”迟灼答应,解开安全带,把人抱进怀里,“没有关东煮了,杯面行吗?我买了杯面。”
泡上了,就放在后座。
还加了火腿肠。
过去他们也总是吃这个的,靳雪至总是在他的那杯里偷偷加一两个鸡蛋,被发现了也不说话,盯着笔记本电脑敲键盘,就耳朵泛起一丁点红。
他就拢着靳雪至,把那个鸡蛋给靳律师加餐……要么靳律师乖乖张嘴,要么就用点别的办法。
……
迟灼伸手,把靳雪至整个搂在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乱蓬蓬的发顶。
想不明白,怎么最厚的鹅绒被,配合开到最大档的空调,还不如他抱着靳雪至管用。
至少……他抱着靳雪至的时候,靳雪至的脸还稍微有点血色,身上会有一点暖和气,被咬了、亲了会稍微泛红,手指也不是那种死人似的青白冰冷。
迟灼在心里呸了一声,骂自己胡思乱想,握住那双手在唇边呵气,直到靳雪至开始慢慢摸他。
靳雪至摸他的嘴角,反复摸索那一小片,不确定,反复摸。
再摸。
绷着的。
“阿灼。”靳雪至小声说,湿漉漉的灰眼睛被睫毛遮着,还是那种小孩子似的、透着不安的委屈腔调,“你说……不生气了。”
迟灼:“……”
他什么时候说的?
靳雪至恶猫先告状,低头咬他的锁骨,摸着他唇角的手指也忽然加重力气,压出一个非他所愿的人造酒窝:“骗子。”
“……”迟灼有点想把靳雪至也塞车后座那两杯热气腾腾的杯面里。
“我是骗子?”迟灼握着这只乱挠人的猫爪,想和靳雪至好好说道说道,迎上满是控诉不满的固执灰眼睛,张口结舌,“我——”
迟灼忽然忘干净了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靳雪至。
他完全……迟灼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不了解靳雪至,十年前的完美恋人,五年前的冷酷刽子手,靳雪至从来都裹着伪装,靳雪至不软弱,不失控,不动摇。
从不出错。
但现在靳雪至不高兴,很不高兴,拧着眉头,控诉他:“骗子。”
“……好好。”迟灼彻底放弃讲道理,“我是骗子,你是坏猫,行了吧?我们天生一对。”
这话把靳大律师哄高兴了。
靳雪至从没这么高兴,没有,至少迟灼从没观察到过。
不是缜密计划后手到擒来的得体微笑,不是法庭上胜券在握又故意激怒对手的傲慢从容……是偷到最喜欢那条鱼的猫。
翘着尾巴,抖抖胡子,神气活现昂首挺胸。
灰眼睛里是又得意又高兴的亮光,嘴角抿着的那点小得意,孩子气到叫人忍不住……想亲。
迟灼笑了一声,按着额头,自暴自弃亲他,靳雪至居然也不甘示弱地回亲,幼稚死了,迟灼腹诽,靳雪至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他们在一辆被雪埋了一半的破车里笑得停不下来。
“瘦成什么了。”迟灼嫌弃他,一边把靳雪至往怀里团,拉开衣服把人裹牢,一边捏只剩骨头的腰,“屁股都是硬的,硌得我大腿发麻。”
靳雪至就故意更用力地硌他。
迟灼“嘶”了一声,捉靳雪至的痒痒,靳雪至不给他碰,抱着膝盖到处乱滚,车门不知道怎么被碰开了,靳雪至后仰掉进茫茫漆黑。
“靳雪至!”
迟灼的心脏被看不见的东西揪住,毫无预兆地猝然剧烈疼痛,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还好。
还好。
回过神的时候,掉出去的是两个人。
迟灼只来得及给靳大律师当人肉垫子,积雪松软,他们就这么“噗嗤”、“噗嗤”陷在雪地里。
冷风卷着雪往领子里钻,冰凉,激得他一个哆嗦。
迟灼想,怪了,靳雪至什么时候变得不怕冷。
他双手摊开躺在雪地里,发现靳雪至活动很自如、很惬意舒服地趴在他胸口,就没凑够立刻爬起来的力气,只是把手抬起来,轻轻摸靳雪至的头发。
他拨开靳雪至的额发,盯着灰色的、亮晶晶的眼睛。
“你不对劲。”迟灼的指腹摩挲靳雪至的眉骨,“坏猫,明天看医生好不好?我叫私人医生来。”
靳律师最怕冷了,入秋就要裹最厚的羊绒围巾、最防寒的大衣,有时候连庭审现场的空调低过头了,都会冻得骨头疼,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走。
迟灼和他是两个极端,一向负责无视抗议把靳雪至扛走飙车回家泡浴缸。
现在的靳雪至怎么好像一点事也没有,趴在他身上,还把脸贴在他的颈窝,惬意地蹭了蹭,像只找到满意暖炉的猫。
不是说这不好……这当然很好。
当然很好。
迟灼只是不太放心,柔声哄他:“看一下医生,要是没问题,那我就去给教堂捐钱。”
只要有足够的钱。
钱能让问题变得非常简单,私人医生会提供绝对专业、绝无半点好奇心的完美服务,不论靳雪至现在是什么境地,秘密都不会泄露。
他会想办法,迟灼可以现在就抛下一切,卷钱带着靳雪至去找个气候宜人的海滨小国。
反正靳检察官下台,没人拦得住资本逃逸了。
靳雪至不说话,微微睁大了灰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坏猫。”迟灼轻声问,掌心贴着靳雪至苍白的脸,“冷吗?”
……他好像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靳雪至看了他一会儿,抿了下唇角,把脸更贴近迟灼的掌心,轻轻蹭了蹭,那些同样苍白的手指拢着迟灼的手,轻轻往上呵气。
一点点。
微弱到几乎不可查的暖流。
迟灼的瞳孔收缩了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靳雪至的身体微微晃了下,好像忽然变轻、变得更没有血色了。
来了阵裹着雪花的风。
迟灼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人用力搂紧,毫不犹豫把靳雪至抢回车里,关严车门,暖风开到最大,
他囫囵拍掉了两个人身上的雪,给靳雪至喂一点杯面,哄着靳雪至喝一两口热汤,看靳雪至抿着嘴,很不愿意吃东西的样子,就又自己含了喂他。
这次靳雪至总算张口,迟灼稍微松了口气,又含了口汤哺给他。
靳雪至慢慢接受了杯面,小口小口咀嚼吞咽,被他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着,擦拭唇角的汤汁。
喂到第三口,靳雪至轻轻推过叉子,让他吃。
“不看医生。”靳雪至小声说,“阿灼。”
坏猫学会了撒娇,额头抵着他轻轻蹭,拿腿往他的腰上盘。
这个迟灼不太想纵容他。
纵容的结果他们都知道——靳雪至毕竟也是人类,不是什么燃烧咖啡的特殊生物,年纪轻轻一身的病,迟灼只来得及调养了五年。
……但没关系。
又过去五年,迟灼也已经学会说谎,他答应靳雪至:“好。”
迟灼问:“想去哪?”
附近可说不定有游荡的连环杀人犯。
迟灼还是有点想给靳雪至买份关东煮,但也不非得是今天,这就回酒店吗?也不错,好歹那是靳大律师亲自选的六位数猫窝。
但靳雪至往他怀里爬。
靳雪至哪也不想去,又在他怀里团成一团,想起他说自己的屁股硌人,就用手去捂那两块骨头。
“……不硌。”迟灼被他逗得轻轻笑了一下,握住那两只手,轻轻亲靳雪至的额头,“骗你的。”
靳雪至小声说:“哦。”
这一声实在有点乖,迟灼忍不住轻轻摸他的头发,心还没软完,手腕忽然一疼,“嘶”了一声:“……”
……靳坏猫现在有仇就报,低下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迟灼现在知道怎么陪靳雪至玩了,故意被咬得不停吸气,龇牙咧嘴,假装只差一秒就要疼死。
果然换来坏猫翘尾巴得意。
什么啊。
尾巴翘上天了。
迟灼被他这样惹得心头发痒,忍不住乐,伸手去捏他的脸:“好啊,才跑出去几年?哪学的?我看看牙……”
迟灼的指腹摸了下靳雪至的小虎牙,立刻就被坏猫一口咬住。
甩也甩不掉。
靳雪至居然还学会了挑衅,尖尖的虎牙在车灯下若隐若现,抵着他的指腹磨蹭,又忽然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迟灼一个字一个字咬他的名字,“靳,雪,至。”
总忍着会得病的。
迟灼的喉结上下重重滚动,看着一脸“赢了”表情的靳大律师。
靳雪至根本有恃无恐,灰眼睛里的得意劲儿要溢出来,像第一次学会这么玩的小孩子,抿着薄薄的嘴唇,一副完全不怕的嚣张模样。
迟灼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得意,真去掰他的下巴,靳雪至又立刻往后缩,撞上他的胸口。
这可是靳雪至自找的。
迟灼立刻戳他痒痒,靳雪至就笑了,又故技重施滚来滚去地躲。这次没问题了,靳雪至跑不了,迟灼已经提前锁了门,以逸待劳,笑着抱住撞进自己怀里的坏猫,一把揪住靳雪至当宝贝宁死不肯脱的破毛衣……
冰碴从四肢百骸无声蔓延而出,覆盖心肺,冻结内脏。
迟灼低着头。
看着豁穿靳雪至的伤疤。
第33章 都是好消息
好像有什么把迟灼也豁穿了。
可能是把刀。
迟灼一动不动, 盯着这道蜈蚣似的伤疤,缝得很烂,针脚歪歪扭扭, 张牙舞爪地爬在苍白过头的皮肤上……就好像完全忽略了这具身体也有人类的痛感,会冷、会流血、会疼一样。
靳雪至像是被剖开了。
可能是用刀, 该死的、很钝的刀,伤口扭曲狰狞。
……靳雪至胡乱试图挡住他的眼睛。
像跑出去惹了祸、受了伤的小孩子,第一反应是隐瞒伤口, 那些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摸来摸去, 试图捏着他的眼皮, 不准他张开。
迟灼必须想好怎么不又一次吓跑靳雪至。
他必须调整呼吸,管住嘴,管住手, 压下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的东西——他不能大口喘气。
不能弯腰。
那把该死的钝刀好像现在就戳在他的身体里。
“……怎么弄的?”迟灼轻声问。
他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收拢手臂,确保坏猫不能从任何一个角度融化溜走。如果不是这道伤疤不流血、是苍白的,虽然缝得很烂但看起来起码勉强算是好了, 迟灼大概会无视一切警告标志, 在半小时内把靳雪至绑去他最信得过的医院。
狗屎的身份暴露、合法非法、新闻记者、检察官的尊严。
迟灼不准靳雪至动,掀开那件该死的破毛衣。
死死屏住呼吸, 指腹轻轻摩挲伤疤附近的皮肤, 很粗糙,创痕盘踞,像是被钝器生生豁开又草草缝合……后背也有。
迟灼很难不喘得像条狼狈透了的狗。
丢死人了,迟灼咬着牙根,他按着靳雪至肩胛骨下藏着的疤,手指发抖,牙齿也止不住地磕碰, 丢人透顶,他该去跳海。
他问“疼吗”,靳雪至摇头。
他问“有后遗症吗”,靳雪至还是摇头。
“没事了。”靳雪至小声说,苍白的手指扯着毛衣,欲盖弥彰地试图把这些东西遮上,“没事了。”
迟灼哑声问:“没事了?”
靳雪至大概是觉得这次的祸闯大了,又故技重施,把脸往他手里埋,掉眼泪、湿漉漉的睫毛蹭着他的手腕,拿冰凉的鼻尖拱他的掌心。
迟灼忽然被庞大的无力感笼罩:“不对……靳雪至,靳雪至。”
他捧住这张脸,强行让靳雪至抬起头。
灰眼睛的坏猫毫无悲痛疯狂飙泪,脸上还是那种闯了祸了的小孩又不忿、又委屈的表情。
迟灼没心思笑了:“你知道你是什么吗?阿雪,看着我。”
靳雪至仰着脸,灰眼睛里的泪水还在很没诚意地往下掉,喉咙忽然因为这个过分遥远、亲昵过头的称呼剧烈抽动了下。
迟灼咽回去快要豁碎胸口的钝刀:“你是人,我是说……你要非想当猫也行,但不论哪个,都会疼,受了伤会死,你明白吗?”
靳雪至张了张口,没发出声。
看表情依然像是很听不进去他的罗里吧嗦……迟灼知道,靳雪至一直是这样。
靳雪至这个人,对迟灼很坏,对自己更坏。
所以迟灼没上来就问“谁干的”,哪怕这几个字快要冲破喉咙冒出来了……但靳检察官的前科实在过多。
绝大多数时候,靳雪至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干的。
理由很多,为了舆论,一场交易,多少次迟灼被他气得暴走,恨不得把这个不把自己当人的混账绑回去拴起来好好养。但靳雪至只是垂着那双冷灰色的眼睛,抱着膝盖蜷在角落的阴影里,轻描淡写给自己上药,舔一舔掌心擦破的地方。
“一点代价。”靳雪至这么轻飘飘的说,“很值得。”
每次这么说完,靳大律师又迟钝地抬起眼睛,迟钝地回过神,迟钝地意识到迟灼几乎要被他气死了。
于是犹豫着,轻手轻脚蹭过去,拽一拽迟灼的袖子:“又不会死。”
“我不会死的。”靳雪至大概认为这就是道歉加反省保证了,“我就算被装进麻袋、丢进海沟,也会爬出来回家……”
……
迟灼把靳雪至死死护进怀里。
发抖也发烫的掌心熨着那些冷硬硌涩的疤,私人医生会在明天一早到家,迟灼也不会出现在办公室,去他的工作,去他的K线图。
“你是不是一直都搞不明白……”
“你对你自己这么坏。”
迟灼捧着他的脸,轻轻摸他薄薄的眼皮:“疼的是你,受伤的是你,你不要总是觉得‘对不起我’。”
这些话迟灼对靳雪至说过无数次,没什么用,靳雪至听不进去。
哪怕为了哄他装作完全记住、写保证书并在家里朗诵、被迟灼镶了个镜框挂墙上了也没用。
“靳雪至。”迟灼看着这双世界上最可恨的灰眼睛,不能急,他把人箍在怀里抚摸后颈,低声细语,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慢慢地问,“现在告诉我,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伤到内脏了吗?”
“心脏,肺,骨头,有没有事?”
“现在好了吗?还疼吗?”
靳雪至摇头。
迟灼要的显然不是这么敷衍的答案,所以灰眼睛偷偷往边上瞟,靳雪至开始编故事骗他:“三个月……”
迟灼问:“三个月?”
靳雪至的头埋得更低,小声说:“半年。”
迟灼其实并不相信这辈子谎话比真心更多的靳检察官。
但至少,靳雪至磕磕绊绊,开始说过去没说过的话,比如“下雨天疼”、“呼吸得重了会像撕开”、“睡觉的时候伤口会一下一下地跳”,靳雪至甚至开始拉着他的手摸别的伤疤……为了他被捅的那三刀。
“疼。”靳雪至学会告状,“疼得快死了。”
迟灼低头亲那些疤,嘴唇轻轻贴着,轻轻辗转,他一寸一寸地亲这些伤,妄图这么求它们大发慈悲放过靳雪至。
他呼吸粗重,发抖得厉害,靳雪至就也和他学着哆哆嗦嗦,他们两个像两只惨透了的倒霉鹌鹑。
迟灼的额头抵着靳雪至瘦得嶙峋的肋骨,不合时宜,扯扯嘴角,喉咙里苦得透腔:“……你抖什么?”
靳雪至还挺有科学知识:“共振。”
迟灼:“……”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混账了。
靳雪至敏锐地察觉到了迟灼的表情变化,立刻大受鼓舞,又有了精神,翘起尾巴往他怀里不由分说乱钻,乱糟糟的发梢蹭着迟灼的下巴,要他摸后背。
现在用不着毛衣遮掩,靳坏猫变得更挑剔:
要轻轻的。
慢慢的。
但也不能太慢,迟灼的手要够热,要顺着脊背流畅往下捋,不能卡顿,不能因为哪里有疤就忽然停下打乱节奏,不能顺手拍他屁股……
“…………”迟灼现在就要狠狠拍他的屁股:“哪来的这么多毛病?!?”
靳雪至被打了一下,闷哼了一声,迟灼的手落下来的声势吓人,摸上去的时候其实不重,吓了一跳,把人紧紧抱着翻来覆去看:“怎么了,打疼了?”
靳雪至闷闷地:“嗯。”
迟灼不太信,他那一下连蚊子都打不死,但万一呢?他怕靳雪至真疼,连忙去揉,又哄着赔礼道歉。
他按靳坏猫的要求摸靳雪至的背,把手在空调口吹热,轻轻地、慢慢地摸,掌纹摩挲过每一节凸起的脊椎骨。
靳雪至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一点湿漉漉的气音,他还得寸进尺,抓着迟灼的另一只手塞进毛衣里,按在瘦得只剩骨头的胸口。
迟灼低头问:“还这么摸吗?”
靳雪至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往他怀里钻,很舒服和惬意,迟灼小心地抚摸那些疤痕,还是喘不上气。
他知道靳雪至收买过狙击手,靳雪至离心脏三公分的地方的确有子弹的疤……但这回也一样吗?
迟灼屏着呼吸,用指腹焐着那道疤痕,慢慢打着圈轻轻地揉,妄图把那些硌手的硬结揉得消散。
靳雪至不怕被发现伤疤,开始挑衣服了,要迟灼的衬衫。
“……”迟灼就穿出来这么一件衬衫,他们是在车里,不是在无条件满足客人一切无理要求的天价猫窝:“那我穿什么?”
靳雪至脱下毛衣丢到他脸上。
迟灼被他气乐了,那点盘踞在心头的不散阴霾也暂时被乱七八糟打散,把毛衣从头上扯下来,迎上坏猫解决困难、等待表扬的得意洋洋灰眼睛。
“你这叫打劫。”迟灼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脱掉沾着体温的衬衫,把靳雪至裹住,“靳检察官,我要逮捕你。”
靳雪至满意地蜷在自己抢来的衬衫里,像只偷到衣服的霸道坏猫,两条长腿踩了踩,很大方地把两只手腕都交出来,让他铐上。
迟灼比划了个扣上手铐的手势:“判你六十……七十年。”
他圈住靳雪至的手腕。
犯人发出不满意的咕噜声,还拿脚踹他。
迟灼明知故问:“嫌短?再加三十年。去哪服刑我想想……翡翠星环带?硫磺星群岛?泰坦六号阳光沙滩俱乐部?啊,某人想滑雪是不是……”
他是真的在想带靳雪至去度个假怎么样,做一些舒缓的、休养身心的慢吞吞的中老年活动,比如钓鱼?钓鱼不错,猫就该钓鱼。
怎么可能没事,伤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迟灼胸口沉甸甸地发涩,靳雪至现在年轻,还能勉强撑着不显,等老了有他好受。
迟灼把这些计划、不、服刑地点安排,说给靳雪至听。
翡翠星环带的温泉不错,听说对身体有好处,那里有一颗很年轻的蓝色恒星,提供终年明亮温暖的纯净光照,海水碧绿,沙滩是粉色的。
硫磺星有很没出息的微型火山口,可以在上面烤串那种,还有小发脾气的熔岩泥浆浴场,据说有点烫脚。
要么就去冰卫二度假基地?恩克拉多斯有奇异的低温间歇喷泉和冰火山。
这个迟灼熟,他小时候常去,那地方景色很壮观,有冰粒和蒸汽喷发的数百公里天然幕布,冰下有奇异的巨鲸缓缓游动,抬头是占据大半个天空的气态行星风暴带,极光足以照亮整个冰原……
迟灼慢慢停下话头。
他像是说错话了。
糟糕,他重重咬了下腮帮,靳雪至蜷在他的衬衫里,那种放松的、懒洋洋的架势消失了……迟灼尝到齿缝里的血腥气。
他显然说错了不该说的话。
靳雪至不喜欢听这些。
他想起他们结婚的时候,靳雪至对着他精心做好的蜜月旅行策划,沉默着坐了半宿,还是把那份星际探险环游的富二代愚蠢玩乐方案还给他。
冷灰色的眼睛低垂,靳雪至安静地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打印精美的、足足三十页的“未来幸福生活启航指南”。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靳雪至怎么了。
“我胡说的。”迟灼临时改口,全面推翻自己的破计划,“靳雪至?乖猫,好猫,我们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们回家,就回家。”
他抱起靳雪至轻轻晃,还想再换个居家服刑的思路,他们可以养一窝仓鼠或者荷兰猪什么的给靳雪至玩……
靳雪至慢慢仰起苍白的脸。
像是被他乱说的、完全根本不该说的话,触动深埋的记忆,从自欺欺人的美好暖梦里惊醒。
柔软的、快活的、像是孩子一样的灰眼睛变了。
慢慢覆上一层挟住他喉咙的冷气。
“……好猫。”
迟灼徒劳地、无意义地试图挽回:“靳雪至。”
靳雪至抬手抚摸他的脸。
那些手指太冰凉,灰色的眼睛也是,慢慢恢复了清晰冰冷的灰色眼睛,像不留情的手术刀,像子弹。
像迟家财产被彻底查封那天,他走进去,推开走上来想说什么的靳雪至,他发誓他其实没用力气……但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靳检察官像是连走路都不会了。
靳雪至被他推摔了。
迟灼现在后悔这件事——他其实早就后悔,当时就后悔,靳雪至一只手按在了椅子断裂的茬口上,血一下子就冒出来。
他下意识想去扶的,可旁边的人反应更快,把靳雪至扶起来,靳雪至身上的检察官制服白得刺眼。
他想。
那就离远一点吧,谁叫他有罪。
他的手是脏的,他身体里流着迟家的血,他用过迟家的钱,骨头里都是腐朽的铜臭……他是脏的。
靳雪至的检察官制服洗得那么白。
他看见靳雪至低头轻轻舔掌心的血痕,那双灰眼睛看着他,像是有一层叫他想要过去掐着靳雪至的喉咙不放的湿漉……头痛欲裂,靳雪至努力了那么久,第一次穿着检察官制服回家,他把人举起来转圈,扛着满屋子边喊边乱跑,他把人按在沙发里连领带都亲歪了。
他当时说了糟糕的话。
迟灼试图找到一款能把泼出去的水擦干净的抹布。
“靳雪至。”
他想起那时候,他说,他盯着那些一塌糊涂的废墟。
“如果你早打算好毁了我,其实……可以先抽空,回家两分钟,和我说一声的。”
他把《未来幸福生活启航指南》从一堆垃圾里捡起来,擦拭干净灰土,扯烂,丢进火堆。
他想起靳雪至那时候像是站不住地晃了下。
“……阿灼。”
现在,靳雪至躺在他的膝盖上,轻声地、梦呓一样地想起来:“我把你毁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迟灼拙劣地打哈哈,还捏了捏靳雪至的耳朵,“哇,靳大律师做噩梦了是不是,你看我像被毁了吗?六位数的猫窝啊,咱们俩还在外面乱晃,你是不是吃钱。”
靳雪至说:“我该死。”
迟灼不知道亲嘴还有没有用,他现在终于有一点儿弄懂靳雪至了,他要撕开这个混账家伙外面那层故作镇定、疼到喘不上气了也要死死披着的骄傲的皮。
靳雪至自己露馅的。
靳雪至自己露出最软的地方要他摸。
凭什么,迟灼的呼吸越来越粗,眼泪把视线弄得一塌糊涂,他家那只坏猫呢?
会撒娇会蹭他会喊疼的坏猫呢?
凭什么藏起来。
凭什么又把他的猫抢走,关回这个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恨得人牙痒痒的冰壳子里。
这个死脑筋的混账想起不该想的,又开始犯倔了,抿紧白得透明的嘴唇,下巴微微抬起,一言不发……有本事靳雪至别抖成这样。
他把靳雪至按进怀里,压着僵硬的脊背,掰开死死攥着的拳头,他逼着靳雪至和他手指扣手指握在一起:“靳雪至。”
他用心脏贴着靳雪至的心脏,想靠这个压住恐惧。
他想把自己的心脏塞进这个冰壳子里。
迟灼扣住靳雪至的后脑,他强迫这双灰眼睛好好看着自己——他们都不是五年前的样子了。
迟灼紧紧攥着靳雪至想要逃脱的手。
他故意做出凶狠的、比折磨靳雪至的那些噩梦更凶恶的架势。
“……少看不起人了靳大检查官。”
迟灼故意咬他的鼻尖,往那些颤动的睫毛上恶狠狠吹气:“你毁我?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吗?”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愿意,能买了当初的迟家拆着玩?”
“我活得好好的靳雪至,你知道你那些该死的流浪者募捐计划我捐了多少吗?你要名声是不是,我给你买啊,迟家造的孽我还。”
“你毁我什么了,多大点事还要死要活的,臭猫,你有这个本事吗?”
迟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这个,你这个……”
他放不出更狠的话了,该死,靳雪至抖成这样,他把人往怀里裹紧,拿自己的衬衫包住靳雪至,他要被这个混账吓死了,他的下巴紧紧贴着靳雪至扎人的发梢,第八次问:“伤真的没事?”
“……迟灼。”靳雪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当初……”
迟灼不想听别的,只想知道这个,盯着这双灰眼睛,一个字、一个词地问:“伤,有没有,事?”
靳雪至摇头。
迟灼骂他:“坏东西。”
靳雪至靠在他胸口,霸道放肆的坏猫不见了,变回总是装满心事的靳律师,被骂了,反而轻轻抿了下白得透明的唇角。
“嗯。”靳雪至说,“迟灼,我现在是在逃亡,他们要调查我,还想让我‘意外死亡’。”
靳雪至说:“你放我走吧。”
“放屁。”迟灼粗俗地打断他,“你还有一次机会,重新说。”
靳雪至微微笑了下,熹微的光线里,这个笑容该死的苍白、干净、脆弱得像场梦。
“你放我走吧。”靳雪至固执地说,“我没想来找你……昨晚喝了点酒,脑子不清醒。”
灰眼睛垂落,慢慢说着,声音很轻:“是你把我困在这的,我有我要去的地方,时间不多了……”
天要亮了。
已经有阳光落到他们的风挡玻璃上。
迟灼错愕地察觉他们居然在外面晃荡了这么久。
他甚至没来得及把靳雪至塞进被子里,让靳雪至枕着松软舒服的枕头,好好哄靳雪至睡一觉。
迟灼问:“……非得去吗?”
靳雪至点头。
还是那种迟灼很熟悉的、安静认真的神气,迟灼愣了一会儿,说了句“等着”,把衬衫帮靳雪至穿好,一颗一颗扣子仔细扣妥当,把裤子、外套都脱下来给靳雪至,带着体温的袜子裹住靳雪至青白冰冷的脚,迟灼保证是他出来前换的。
“不脏。”迟灼低着头,给他调整袜腰,“你别嫌弃我。”
靳雪至像是被他这句话又欺负了。
他被裹在迟灼的衬衫和西装里发抖,尺码不合身,大过头了,挺括的高档布料空空荡荡挂着,袖口盖到只剩一截苍白指尖,裤脚漫过清瘦脚踝。
迟灼也发现了问题,拎着半边裤腿,皱着眉:“给你剪一下?”
那鞋怎么办啊。
迟灼和靳雪至也不是一个码。
靳雪至慢慢抿了下嘴角,垂下眼睛,好像这是个很好的笑话。
“别抖了,你再哆嗦,我也要‘共振’。”迟灼跪着帮他研究,头也不抬拿他的话堵他,迟董现在惨过头了好吗,只有一件破毛衣,一条秋裤。
靳雪至轻轻揪他有线头的秋裤。
迟灼:“……”
“对,是你买的。”迟灼自暴自弃,“丢人吧,哈哈。”
五年了。
还穿着旧情人旧仇人买的便宜打折秋裤。迟灼想,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三丢脸的走马灯时刻……这什么破车,工具箱里怎么连把剪子也没有。
他听见靳雪至说“丑”。
迟灼要受不了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这个混账苍白脸庞上泛红的眼眶:“靳雪至你大爷。”
怪他吗?
靳雪至挑的!
他也不想穿红的啊?!?
要不是靳大律师当年难得做家务,趁他洗澡把商标吊牌都捡了还勤快地扔进了洗衣机,是能退换的!
靳雪至微微瘪了下嘴,露出理亏的表情,苍白指尖小心翼翼,尝试把线头给他塞回去。
靳雪至小声问:“……你怎么回去?”
哈哈,迟灼看着那只捏着线头的手,发现自己也有点不太想活了,比起这么上头版头条,被连环杀手洗劫后抛尸可能还体面一点:“我开车去跳海。”
靳雪至捂他的嘴,迟灼恨不得在冰凉的掌心上咬一口,他试图真这么做,却被冰凉的水砸得一愣。
“你不要跳。”靳雪至埋进他的颈窝,“很冷。”
迟灼皱眉。
他收紧手臂,还想问问清楚,靳雪至却已经倒进他慌忙抬起的手臂里,迟灼磨着后槽牙,靳雪至太明白怎么治他了,这人嘴里说着要走,又拿眼泪往他肋骨缝里砸。
“关你什么事。”迟灼故意气他,“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们家的猫吗?”
靳雪至说:“嗯。”
迟灼还在发表“我们家猫可厉害了”的演讲,这一段他熟,过去为了逗靳律师、靳大检察官高兴,迟灼能背出所有靳雪至拿到的奖学金条目、经办的案子,能背出靳雪至帮过的可怜人名录。
迟灼也没想到自己现在还能背出来,他已经很久没干这种蠢事了,他滔滔不绝背到一半,意识到靳雪至好像“嗯”了一声,愣了愣。
迟灼低头:“你‘嗯’了吗?”
靳雪至垂着睫毛,抿起淡得透明的唇,躲开他扒拉个没完的手,把脸转向另一头。
“我待……三天。”靳雪至说得很慢,像是在计算什么,“最多四天,迟灼,我可能要去没人知道的地方躲一阵,不会和你联系,要几年……”
“你嗯了吧?”迟灼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靳雪至!你刚才是不是说你想和我回家?”
靳雪至:“……”
迟灼不管了,反正这车有防窥膜,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开车的人穿着红秋裤,他打开收音机,被封的路已经解封了,听说是杀人犯落网了。
都是好消息。
天亮了,太阳出来。
雪在融化。
迟灼狠狠亲了一口靳雪至,苍白的脸颊泛上薄薄的红,靳雪至偏头去看外面,不说话。
不说话就不说话。
靳雪至慢慢回握住他的手,力道迟疑,很轻,但不会有错。
他们很快就来到海滨大道,迟灼懒得回去酒店了,打了个电话,对面周全地保证客人可以随意使用车辆,会派人去按定位取车。
那他们就回家。
“慢点开。”靳雪至轻声说,“不要掉到海里。”
迟灼知道,他开玩笑的:“放心。”
迟灼只开三十迈。
靳雪至还在说有点奇怪的话:“以后也不要掉到海里,迟灼,你不准跳海,很凉。”
“我胡说的。”迟灼轻轻捏他的手掌,“好好的,我跳海干什么?”
他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紧紧握着靳雪至的手,靳雪至能待四天是吗?迟灼心算,知道了,他有四天时间处理手头的钱和生意,然后他们逃亡。
现在他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34章 对不起
私人医生甚至比他们还要早些到家。
迟灼的家, 要说这的确挺叫人惊讶——即使已经完成了相当漂亮的复仇之战,加倍夺回了失去的一切,把当初落井下石的敌人一个个解决干净。
迟灼居然还住着他和靳雪至当初一起租的那个寒酸的小破房子。
当然, 房东早就换了人。
这一栋楼在内的整个小区都被迟董阔气地收入囊中,为了足够保险, 迟灼甚至收购了这块地皮。
至于为什么,要是某只笨猫想不通,那也用不着想了。
迟灼这么不安好心地挤兑靳大检查官。
为了迟董不至于丢脸羞愧受不了跑去跳海, 靳雪至好心地以德报怨, 没让他穿着红秋裤上楼。
临下车前, 清正廉洁的靳检察官把西装、衬衫、裤子都主动脱下来还给了他,但很喜欢那双袜子。
不肯还。
迟灼只好光着脚踩皮鞋,把破毛衣裹着的猫抱回家。
他们穿过了迟灼磕过八百次脑袋的楼栋门、绕过了靳雪至不小心撞到腰的楼梯扶手, 踩着暴雨里三步并两步冲上的水泥台阶……靳雪至不肯发表感想。
那就不说。
迟灼握着靳雪至的手,不让这只不安分的猫去抠墙皮,他一直不想装修这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了。
坏猫回家了。
他有点想下周就找人把楼梯间全粉刷一遍。
迟灼私藏着这点雀跃, 不急着和靳雪至分享,他知道他们要逃亡——可逃亡耽搁装修他们的家吗?迟灼知道不下二十种洗白这栋楼、帮靳雪至改头换面的办法。
被敲碎根基丢进角斗场厮杀过的人, 早已经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迟灼不是过去那个“迟少”了。
迟灼也和当初他最恨、最瞧不起的那些人一样,有了手腕,有了心机,没有什么颠扑不破的原则,有的只有得失权衡,只有利益。
唯一那一点可怜的道德底线……是靳雪至留给他的。
迟灼只坑有钱人。
迟灼假惺惺,给靳雪至的那些倡议捐钱, 资助流浪群体,掏钱救可怜人买名声。
这不是没办法——谁叫握着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的联邦检察官是靳雪至?
他也只好做这么老实的金融家。
“笨猫。”迟灼看见靳雪至对着一块斑驳的痕迹发呆,收紧手臂,“发什么呆。”
靳雪至不该记得这个,迟灼打赌靳雪至八成不记得了,这是他过生日,靳雪至给他买了个便宜到不行的破蛋糕,他们跑去公园喝啤酒、在雨里冲着黑漆漆的湖面大喊大叫痛骂迟灼他二叔。
好吧,痛骂的只有迟灼一个。
靳雪至明明带了垃圾袋——天知道这人为什么还到哪都能掏出一个垃圾袋——他们还是被刷新出来的公园管理员老头追杀,他们拔腿就跑,一路相当惊险地冒雨狂奔回家。
他们挤在楼梯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靳雪至笑得咳嗽,他忽然很想亲靳雪至,他把靳雪至按在墙上,靳雪至犹豫了几秒……慢慢抱住了他的腰。
靳雪至很瘦,打湿的衬衫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近乎锋利的线条,靳雪至被雨浇透了,胸腔里的心脏却跳得比任何一次都激烈。
靳雪至抱他,回应他的吻,用他完全不懂的、用力到浑身都在发抖的力气。
……不行。
不能继续想下去。
迟灼低头,用鼻尖轻轻靳雪至冰凉的耳廓,等靳雪至的睫毛颤了一下,慢慢回神,看向自己。
迟灼用嘴唇蹭了蹭靳雪至的睫毛,他像是得了什么饥渴症,无法放手,不能远离,必须一直碰靳雪至才能放心。
楼道里很静,迟灼压着声音,嗓子有点沙:“手。”
靳雪至轻轻眨了下眼睛,把手交给他。
乖得人心脏发疼。
迟灼握着他的手——这只手又变得很凉了,迟灼拢着那些因为常年握笔而微微变形的指尖,低头呵气,然后按上指纹锁。
他早就想好好问问机智聪明、明察秋毫的靳大检查官了,他们家的锁是只能用钥匙进吗?离婚那天,靳雪至只不过是把备用的机械钥匙还给他,干什么露出那么难过、活像是被他拎着脖颈从家门狠狠丢出去的表情……
迟灼皱了下眉。
电子锁发出无法识别的提示音。
“不……你等等。”迟灼的喉咙重重滚了下,嗓子干涩得有点劈,他起誓他没删掉靳雪至的指纹。
他又试了几次。
无法识别。
“……操。”他慌乱烦躁得像又变回毛头小子,无意识抱紧了靳雪至,“不是,这破锁……”
靳雪至看着电子锁的红光,睫毛垂落,在苍白脸庞上投落一点细碎的阴影。
“可能,可能太旧了。”他仓皇抓过靳雪至的手,反复摩挲那根手指,低头呵气,“我说别买打折的……”他的声音没底气地变小,变成无助的低声嘟囔,“便宜没好货,我没删……靳雪至……”
靳雪至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掌。
迟灼一动不动站着,他的脸在无从辩解的绝望里发烫,被冰凉的手掌轻轻捧着,僵硬地抬起。
靳雪至抚摸他的眉弓,灰眼睛望着他,有点笨拙地、轻轻地用嘴唇碰他。
“我知道。”靳雪至微微偏过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是我……按太多指纹了,那个印泥,要一直擦。”
迟灼愣住。
他听见自己哑声问:“……印泥?”
靳雪至轻轻“嗯”了一声。
迟灼张了张嘴,有点荒唐地松了口气,脱力地靠到墙上,短短一晚上,他算是彻底体会够了什么叫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靳雪至可真是有办法折腾他。
检查署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啊?把他家的坏猫养成这样,用的印泥居然还这么不好擦。
迟灼替靳雪叽里咕噜愤愤抱怨。
靳雪至的胸腔轻轻震了下,像是笑了,他抚摸迟灼的后脑,那些冰凉的手指穿过发丝,有点生疏、力道温柔地轻轻安慰他。
“换锁。”迟灼磨了磨后槽牙,“换人脸识别的。”
看他恢复了精神,靳雪至也抿了下唇角,还是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关你什么事?破锁早该换了。”迟灼短促地笑了下,“笨猫,要不是怕你回家挠不开门……”
他没往下说,当着靳雪至的面按密码,还是他们两个人的生日。
还好这个没掉链子。
“密码我也没换。”迟灼低着头,换他们一起买的拖鞋,靳雪至那双一直在鞋柜里,总算能拿出来了,“我给你找你的,你先让医生检查……放心。”
迟灼抱着靳雪至,轻轻放在沙发上,拽了条毯子给他盖。
他出的价格足够叫私人医生除了给出专业结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泄露靳雪至的行踪。
迟灼翻出拖鞋,举起来晃着给靳雪至看,毫无惊喜、完全不叫人意外的朴素塑料打折款。
迟灼那双已经穿坏又修了很多次。
他看见靳雪至的灰眼睛里微微亮了下,淌出柔软的怀念。
迟灼忍不住也笑,快步回到靳雪至身边,帮他把这双擦得干干净净的宝贝拖鞋套在脚上。
靳雪至还是不肯脱袜子,迟灼也就惯着他,握着苍白冰冷的脚踝,小心翼翼夹心电图的夹子——怎么能瘦成这样,他还是不满意地嘀咕,摸那块踝骨,薄薄的皮肤像是要被就这么刺破了。
迟灼发现靳雪至居然又握着那个鸭子玩具,他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带出来的:“喜欢这个?”
靳雪至轻轻眨了下眼睛,别过头朝向沙发,仿佛那里神秘出现了什么值得研究的新发条。
迟灼看见他耳廓微微泛红,没忍住笑了下,胡噜稍稍扎手的头发:“喜欢就喜欢啊,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回头他给靳雪至买一套。
医生识趣地埋头调试仪器,直到正式开始检查、陪护必须要保持距离,迟灼才不情愿地稍微把手挪开,却也还固执地搭在毯子上,半蹲在沙发旁,盯着仪器上的线条。
……
系统使出浑身解数「啊啊啊啊啊啊」地紧急现场狂编数据。
太健康了,不对,再虚弱一点。
不行不行这样几乎已经是死了。
沈不弃在负责这具身体里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机能强行运转,分出一点注意力,帮系统拨到合理的数值,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难以避免地稍微扩散。
系统很紧张:「有什么飘出去了?!」
沈不弃百忙里回复:「我。」
系统:「???」
沈不弃拿出一个小簸箕,把这些很碎的意识体尽量捡回来。
类比来说,大概是这个世界里,靳雪至的“鬼魂”。
已经碎得不像样了,钻进勉强拼凑修补的躯壳,爬出冻结浪花的海湾。
摔了很多跤。
现在它们拼命藏进这幢熟悉过头的旧房子,像一窝受惊的小猫崽——溜进那个沙发被靳雪至抠出的窟窿,躲进迟灼修得歪扭的旧抽屉,蜷进洗干净的旧睡衣口袋,圣诞节的毛线袜。
躲来躲去,拼命固执地往更深处藏,迟灼拿第一笔收益给靳雪至买的办公电脑键盘缝,靳雪至用第一笔律师费给迟灼买的游戏手柄……电池盒里很久没装过什么东西了,游戏机屏幕发出噼啪的响声。
合影。
被迟灼固执挂在墙上,墙面颜色已经明显分层的合影。
两个年轻的影子,他们肩膀紧紧贴着肩膀,手紧紧攥着手,指节因为用力交握而泛白,好像这样就能不分开。
……迟灼盯着心电监护仪那些波动的绿线。
他大概是太久没休息了,迟灼闭了闭眼睛,用力晃了两下脑袋,试图恢复清醒,他居然就这么跪在沙发边上,醒着看见些和现实无关的东西。
他看见靳雪至。
看见靳雪至。
笨猫,蠢猫,丢了铃铛就以为自己真被赶跑了的猫,躲在门外,缩在楼梯间里不敢回家。
他看着明显是摔了跤、淋了雨,抱着膝盖蜷在门口的靳大检察官,雪白制服脏透了,滴着泥水。
什么时候的事?
他拼命地想,毫无印象——他那时候太忙了,太忙了,他心里全是恨,沉溺在被背叛和出卖的绝望里……发誓要活出人样来站到靳雪至面前。
急于求成,他当然失败了不止一次。
他气急败坏地骂自己没出息,骂靳雪至,坏猫,坏猫,坏猫,他喝了不少酒,醉醺醺拎着垃圾去丢,他开门的时候看见猝然抬起的灰眼睛……当时那不是梦吗?
不是梦吗?!
迟灼看着自己拎着袋垃圾毫无出息地放声大哭,痛骂靳雪至是个混账、背信弃义、可恨至极,他发誓他再也不要养靳雪至了。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丢下垃圾把靳雪至抓回家。
靳雪至微弱地挣扎了两下,把沾了泥水的鞋和袜子都脱在了门外,又拼命伸出一只手,把垃圾很有公德心地带回屋里了。
靳雪至光着脚,走得很小心。
靳雪至给他煮长寿面,收拾乱糟糟的屋子,轻轻摸他的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今天是他的生日。
靳雪至小声说,答应过的。
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定会陪他过生日。
他醉傻了,听不懂,但发现靳雪至淋得这么湿,一定要半夜洗猫。
他错愕地看见他摔了一跤,靳雪至给他上药,轻轻舔他摔破的掌心,他手里变出一小泊人工湖。
他尝了尝,冰冷。
很咸。
“你跑了,你不回来了。”他看见他在梦里乱发脾气,“你是坏猫,靳雪至,你再也不回来了。”
“……回。”
他听见靳雪至轻声说。
“阿灼。”靳雪至说,“你不要换锁,好不好,不要换拖鞋,我不喜欢新拖鞋。”
靳雪至轻声说:“等我死了就回家。”
第35章 是噩梦吗?
……迟灼在仪器尖锐的警报声里猛然惊醒。
他几乎把腿蹲麻了, 大口喘着气,猝然想要起身,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眼前发黑,耳边全是激烈耳鸣。
靳雪至在说什么蠢话!
梦里他语无伦次喊着“阿雪”, 舌根不听使唤,喉咙发不出声音,牙齿哆嗦得像要把哪块肉咬掉。
他就该一口狠狠咬住这只不听话的猫。
把这只口无遮拦的坏猫拿手脚胸口做的笼子困在家里, 每天最好吃的东西, 准备最豪华的猫窝, 再也不叫靳雪至出去乱跑了——对,就这么干。
就这么干,他剧烈喘着, 惊魂未定,火冒三丈要这就爬起来动手抓猫,迎上安静的灰色眼睛。
……能映出他倒影的。
声音很轻, 会叫他“阿灼”的。
靳雪至看着他, 还是那种认真过头、好像要把他的轮廓一点一点刻进灰眼睛里的神气。
靳雪至轻轻摸他的头发:“阿灼。”
那种尖锐过头的耳鸣和袭遍全身的麻痹才终于褪去。
迟灼握住瘦脱了形的手腕。
靳雪至轻轻动了动,发现挣不开, 就用另一只手撑着身体, 慢慢爬起来,捧住他汗涔涔的脸。
迟灼狠狠眨掉几乎要淌进眼睛里的冷汗,靳雪至好心地帮他轻轻擦拭,作为感激,迟灼抓住这些手指毫无章法地胡乱地亲它们……直到靳雪至抿起唇转开视线。
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居然泛起淡粉。
迟灼盯着那一点淡淡的粉。
他反复摸这只手上的疤,摸中指握笔压软的那一小块儿, 摸靳雪至掌心的伤痕。
他把发抖的指腹压在靳雪至的手腕上,不停地摸,直到摸到一点规律的跳动。
咚,咚。
……很响亮,像坏猫在暴雨天回家,被风吹得哆哆嗦嗦,拿湿漉漉的爪子拍门。
喵喵抱怨,活蹦乱跳钻进他怀里,会喘气、会咬他的猫。
是噩梦吧。
是噩梦吗?
迟灼缓了几分钟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听见的仪器警报声,只不过是因为医生在关机前提前拆下了导联线。
靳雪至的皮肤太脆弱了。
即使是这样,那些冰冷的导联夹依然在靳雪至身上留下证据:手腕、脚踝浮出淡淡的压痕,泛青,像新添的淤伤,在苍白的薄薄皮肤上格外刺眼。
医生连忙解释,这应该是长期缺乏休息导致的血管脆弱。
毛细血管轻度破裂。
是正常现象。
“……这位先生,需要长期调养……最好完全休息……”
医生斟酌着小心给出评价:不是很乐观,情况有点糟糕,不能放松警惕。旧伤完全没有任何休养,就连当时的处理其实也过分乱来和草率了,还有长期超负荷工作积累的问题……
迟灼看向靳雪至。
靳检察官原来也会心虚。
一点一点,揪起毯子的边缘,自欺欺人地蒙住头和脸。
悄悄踢掉挂在脚上的塑料拖鞋,“啪”的轻轻一声……穿着棉袜的脚飞快缩进毯子里,脚趾蜷曲,连脚踝也严严实实藏好。
笨猫。
不喘气了吗?
迟灼叫他气乐了,走过去蹲在沙发边上,像拆礼物似的,给那团顽固的毯子耐心扒开一个小口。
靳雪至又往里缩。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乖,透口气。”
迟灼放软语气:“好猫,医生没说别的,就是要你放假。”
他可不轻易说“好猫”。
迟灼隔着毯子,轻轻戳靳雪至的痒……靳雪至一定是故意装可怜骗他心软是不是?迟灼咬着后槽牙,不然干嘛直到听见他说“透口气”,毯子里才传出闷闷的呼吸声。
迟灼咽下胸腔里溢出的酸疼。
他收好所有检查结果,仔细听完所有讲解,确保每一项都记牢,全都彻底问清楚了……这才打发走了医生。
后续已经安排了妥当的“照看”,在他们安全逃跑、彻底甩脱这个鬼地方以前,这位为富豪提供专业服务的医生会拿着丰厚报酬,一直安心待在与世隔绝的别墅里。
迟灼不会再留下任何隐患。
“好猫。”迟灼把门反锁,晃一晃毯子里裹着的胆小猫,“没事了,没有别人……我把门锁上了。”
他连人带毯子把靳雪至整个搂进怀里,小心抱去卧室,轻轻放在宽敞点的床上。
那些苍白的手指还是紧紧攥着毯子的边缘。
轻轻拽一拽。
靳雪至蜷得更紧,几乎要在毯子下面团成小球,手指关节已经因为过分用力开始变成彻底的白。
“不抢,不抢。”迟灼只好又柔声哄他,“是你的,你的毯子。”
……说实话。
靳雪至要是再这样……迟灼几乎都要不确定了。
总不会,靳雪至忙成这样,连身体都不顾了,还会记得一条圣诞节他买回来的打折破毯子吧?
迟灼低头轻声问:“大律师?”
这个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毕竟离婚的时候,靳雪至连对他这个人都显得很陌生。
那个时候,靳雪至垂着视线,额发遮着冰冷的灰眼睛,低头不停用手机处理工作,修长的手指没完没了戳那个小小的屏幕。
根本不和他说话。
靳雪至当时看起来简直像是完全不记得迟灼了。
都不记得他习惯让靳雪至走在靠里一边、不记得他每次都会把手垫在车门上,免得心不在焉的大检察官次次下车次次撞,撞傻这颗聪明脑袋。
迟灼还记得当时靳雪至又撞在他手心。
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灰眼睛倏地抬起,一眨不眨盯着他,那里面快要溢出来的错愕困惑……什么破表情。
直到现在迟灼想起来还要恶狠狠腹诽。
不就是扶个车门吗?
靳雪至当时干嘛那么看他?好像过去他从没这么体贴一样。
“……我的。”毯子里的坏猫总算有了点反应,依然紧紧揪着这条破毯子,闷闷地出声,“我要带走,迟灼,卖给我,这是钱。”
迟灼看着毯子里探出来的手指攥着的十块钱:“……”
他早晚要狠狠打靳坏猫的屁股。
“成本价十二块。”迟灼面无表情,抓走十块钱并叼着靳大律师的手指头磨牙,“不够。”
靳雪至终于从毯子里探出头,头发乱七八糟,一副被欺负了的表情:“……它旧了。”
“旧了就折价吗?这是珍藏品,就这一条。”迟灼毫不客气地展示金融家本色——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条靳雪至躺过、抱过、把脸埋在里面赖床过,裹着翻案卷翻到半夜的毯子。
邪恶金融家坐地起价:“至少一千万。”
靳雪至看他的表情简直欠亲。
头发乱得像被蹂躏的猫毛,圆溜溜的灰眼睛,还有那种震惊的、难以置信的“你在胡说什么东西”的表情……他以前怎么从没发现靳律师这么可爱??
迟灼没忍住乐了,抓过这只要和他买毯子的坏猫,裹在怀里,狠狠往嘴角亲。
靳雪至就欠罚,罚了也不长记性。
“长本事了。”迟灼死死抱着他,“和我算账?”
靳雪至仰起脸,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喉咙轻轻动了下。
“原来不是什么都忘了啊?”
迟灼故意欺负他,把话堵回去不准他开口,天知道靳雪至这张嘴又要说什么冰冷绝情的伤人话:“还记得打八五折是吧大律师?”
那天可给迟灼威风坏了。
迟灼当然记得,他以为靳雪至忘了,那天是圣诞节,当时靳雪至在埋头准备开庭资料,他打够了游戏,在百无聊赖刷手机。
——他刷到了一点五公里外超市折上折促销大酬宾的直播。
迟灼都没工夫和靳雪至细说,往大律师脑门上亲了一口,抓起外套就冲出门,等半个小时后回家,他已经抱着毯子、锅碗瓢盆、靳雪至喜欢吃的零食和一个小电油汀。
迟灼得意洋洋地“哈!”了一大声,举高那个电油汀。
他知道靳雪至一直想买这个,他们路过橱窗,靳雪至偷偷回头,看了好多次了。
握着笔蜷在被子里的靳大律师睁圆了眼睛,看他的眼神活像他是整个联邦最会打猎的英雄猎犬。
靳雪至那天顶着一张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心软的脸。
冻得发红的鼻尖,总是冰冷锐利的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笔挺的瘦削肩背也被毛衣软软地埋了。
靳雪至想站起来,但冻得腿疼,又坐回去,被他一把抱住熟练地往怀里塞,他把抢来的毛线袜往靳雪至脚上套,自豪地炫耀自己抢打折货的“浴血奋战”……
然后靳雪至忽然仰起脸亲了他。
……不行。
迟灼尽量不让自己这么控制不住地沉溺进过去的事。
他要现在的靳雪至。
他靠咬住腮帮里软肉让自己清醒,沉迷过去的美好是懦夫和失败者的特权,他要靳雪至。
活生生的、听到“透口气”就会乖乖喘气,会咬人的靳雪至。
他尝试讹诈靳大律师为这条破毯子支付一千块。
发现不太可能,卖了靳雪至也没有一千块。
“一百?”迟灼揪着毯子的一头,勉勉强强降价,“那就九十九?九十八块五,九十八……”他被猫爪忍无可忍地轻轻挠了一下。
他活该。
迟灼眼疾手快,一把捉住那只闪电似的要收回去的手,他把靳雪至往怀里抱紧,靳雪至怎么这么好啊,还会踹他。
迟灼轻轻裹住靳雪至的脚踝。
怀里的人不安分地挣动,膝盖抵着他的胸口,硬邦邦硌得生疼。
迟灼叹了口气,换了只手,干脆把两只脚并拢了单手握住。
瘦猫。
瘦得就剩一张皮、一堆骨头。
“免费。”迟灼轻轻亲靳雪至的额头,拿嘴唇一下一下磨蹭靳雪至的头发,“不过有条件……有些人。”
他故意停了一会儿,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动了、变得微微僵硬,深吸口气,咽下喉咙里泛苦的甜。
靳雪至听到“条件”是不是已经只能想起“威胁”了?
检查署那个该被炸掉的鬼地方。
“……要好好吃饭。”
迟灼拿鼻尖碰碰靳雪至的鼻尖。
他低下头,手掌温柔托着靳雪至的后脑,这么磨蹭着,气息轻轻交错:“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每天至少吃三顿饭……能做到吗?”
靳雪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
迟灼:“四顿。”
靳雪至:“……”
靳雪至被他闹得晃来晃去,抿了下嘴唇,别开视线,迟灼不知收敛地把价码提到一天五顿,虎口一疼。
好吧。
那就五顿
迟灼看着咬住他虎口报复的靳雪至,漫无边际地思考,要是他把这个牙印描下来,照着纹个身怎么样。
是不是很要面子的靳大律师一看到就要忍无可忍往他怀里钻了。
“好猫。”迟灼不闹他了,轻轻摸靳雪至的后背,柔声好好顺毛,“是你的,都是你的。”
“咱们这个家都是你的,当初……分财产的时候,这儿不是漏了吗?没写就是没分。”
迟灼说:“你别……”
他想说“你别这么和我算账,我难受”,又怕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指责靳雪至。
想说“我也是你的”,又觉得肉麻。
以后有的是机会吧?迟灼也是要点面子的,他有点报复心理地盘算,他就不说,等两个人老得走不动路、头碰头靠在窗前看雪,再和靳雪至说这种话也不迟。
所以他决定聊点别的。
迟灼摸摸靳雪至的耳朵:“这几年,挨欺负了没有?”
靳雪至慢慢松开他的虎口,抬起头,灰眼睛望了他一会儿,轻轻眨了下,摇头。
迟灼问:“真的?”
他不想承认,但他其实天天准时看时政新闻,还有各种专家解析,错过一集都要特地叫人录下来。
迟灼烦死那几个老是和靳雪至对着干、总是拼命抹黑靳雪至,谎话连篇的杂种议员了。
迟灼暗地里给那些王八蛋使了不少绊子。
他家坏猫小声说:“我没输。”
这个迟灼倒是同意——靳律师是从不吃亏的,就算被人使了绊子、下了圈套,也一定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狠狠回敬。
锱铢必较的小心眼猫。
迟灼喜欢惨了。
“这就对了。”迟灼轻声喃喃,胸口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发烫的欢喜,他把靳雪至往怀里藏,在泛红的耳尖上轻轻地亲,“我家猫最好……最聪明,最厉害……”
靳雪至慢慢愿意放开那条破毯子。
靳雪至握住他的衣服。
……迟灼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睛。
迟灼小心翼翼,用最轻的力道,柔声夸着他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词表扬他的好猫,把靳雪至从旧毛衣和毯子的包裹里轻轻剥出来。
迟灼带靳雪至去挑衣服:“想穿哪个?都是你的……”他盼着靳雪至能懂,“那套睡衣吗?”
他定期洗护,晾晒,每天都掸净灰尘。
很柔软舒服的。
靳雪至大概是“嗯”了,很轻,冰凉的鼻尖轻轻蹭他的颈窝。
迟灼握着靳雪至的胳膊,帮他穿上旧睡衣,轻轻抚摸右臂那一小块特殊的凸起——很明显是旧伤。
靳雪至和他说,是小时候在工厂里打工,被怀疑偷了厂里的东西,叫工头踩断的。
所以这条手臂老是不怎么伸得直。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迟灼气得大半夜睡不着,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一定要靳雪至说出是哪个混账工厂,他这就去把那破烂地方拆了替靳雪至出气……当时靳雪至的眼睛他看不懂。
靳雪至偶尔会什么也不说,冰冷的灰眼睛里满是他不懂的东西,那些东西深得像海也冷得像海,如果不小心陷进去,就会发现空无一物,只有无边的窒息冰寒。
“我自己来。”当时的靳雪至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抚摸右臂,垂着睫毛,声音比落雪还轻,“迟灼,这不关你的事。”
靳雪至说:“不关你的事。”
……说实话迟灼当时是有点因为这话受伤的。
迟灼低着头,轻轻地、小心地揉那一小块变形的骨头。
他沿着这双清瘦的手臂,抚摸到手腕,轻轻滑过手背和手指,靳雪至的手被他焐着,所以染上一点他的温度。
“迟灼。”靳雪至忽然开口,“我……”
迟灼耐心地等着他说。
迟灼的手覆在靳雪至脑后,轻轻抚摸,掌心的温度暖着硌手的后颈,靳雪至看着他,慢慢抿了下嘴唇。
……靳雪至像是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
迟灼不催他,不逼他,靳雪至出去太久了,已经不习惯家里什么都能说……迟灼知道。
慢慢来。
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迟灼问:“饿不饿?”
靳雪至摇头。
“怪不得瘦成这样。”迟灼把人抱进怀里,叹了口气,靳雪至一个人的时候到底都是怎么过的,“我给你煮面,还放煎蛋,热乎乎的喝一点汤,好不好?”
靳雪至没立刻说话。
迟灼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绷紧,又有一点发僵,靳雪至侧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迟灼。”
过了一会儿,靳雪至才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继续说:“我当时……有的选。”
迟灼愣了下:“什么?”
“我有的选。”靳雪至说,“可以不处理迟家,有三个选择,我……”
“哦。”迟灼打断他,“我还以为你说秋裤还有灰的蓝的和黑的。”
靳雪至抿了下唇,喉咙轻轻动了动。
迟灼看着他,有点头痛地叹气,又笑了笑,把人抱在怀里拿下巴轻轻蹭靳雪至的发顶:“行了大检察官,你知道,我拿你没办法。”
“我给你找了三百七十二个理由呢。”
迟灼轻轻捏他的手指头:“你是为我好对不对?我一辈子被迟家绑着,一辈子做窝囊废迟少,三天一被挤兑,五天一被暗杀。”
迟灼替他解释:“你看不下去了,你想帮我当断则断,这不是挺好吗?你看我现在。”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
靳雪至怎么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迟灼后悔,肯定是两个人刚见面那会儿,他太凶太过分了:“好阿雪,我就是太久没见你了,胡乱发发脾气,说了混账话,你就当耳旁风……”
他故意把话说得黏糊糊,讨好卖乖,哄靳雪至从心事里出来,朝他笑一下,他甚至主动承认错误:迟灼把一个不倒翁沙袋从一堆衣服下面拖出来,上面粘了张纸,写着“靳雪至”。
靳雪至:“……”
“要是想笑话我请尽快。”迟灼故意板着脸,“限你三秒钟。”
靳雪至很给面子地轻轻笑了下。
迟灼也松了口气,跟着笑了,他帮靳雪至把睡衣的扣子系好,靳雪至自己的睡衣,现在穿着也空空荡荡了:“那几年……买的。”
“本来想不高兴的时候就揍两拳,踹两脚。”迟灼低着头,弯腰给他挽袖子,“后来——”
靳雪至按住肩膀“啊”了一声。
“……”迟灼难以理解地抬头:“没揍!”
靳检察官就这么办案吗??
这破玩意自从买来就没挨过揍,主要是用来陪迟灼喝酒、看迟灼熬夜、和迟灼一起看时政新闻痛骂那几个王八蛋议员的!
迟灼简直受不了靳雪至,气得戳他痒,靳雪至边躲边往他怀里靠,这次靳雪至真笑出来,清瘦脊背贴着他的胸腔轻震。
一点细细的酥痒,像是电流,顺着肋骨缝隙钻进心脏。
迟灼胸口像是破了个洞,又疼又酸又痒,他一遍遍摸靳雪至的头发,轻轻亲舒展开的、漂亮的灰眼睛。
他带着靳雪至想起他们过去是怎么在床上打滚的。
他紧紧抱着靳雪至,带靳雪至藏进被窝,靳雪至侧躺在他的胳膊上,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灰眼睛里漾着柔软的、干净得像水似的笑影……迟灼开始翻一些旧账。
比如靳雪至不理解“洗烘一体机”,非说迟灼把他的袜子变没了。
比如靳雪至一闹不过他就装睡。
靳雪至很擅长装睡,迟灼被他唬了好多次,以为靳大律师真的累到能玩着玩着就睡死过去……呸呸呸。
迟灼狠狠骂自己,又碰那个字。
晦气。
说到哪儿了?对,靳雪至很擅长装睡,连呼吸频率和睫毛都控制得很好,他每次都信以为真,以为靳雪至是累过头了。
等他轻手轻脚,把毯子盖在靳雪至身上……一转身,就准能听见背后得逞的轻笑。
那当然必不可能再放过靳雪至,迟灼扑回去,他们能这么闹半天——靳雪至嘴上不说,迟灼其实知道,靳雪至是想这么玩的。
靳雪至每次闹不过他,被他用毯子卷成猫卷,都不说话,安安静静抿着唇角,灰眼睛里亮晶晶。
“你说说,你骗我多少次。”迟灼翻旧账,“啊?靳大律师,靳大检查官,臭猫……”
他轻轻揪一揪靳雪至的耳朵,拿嘴唇碰碰靳雪至的睫毛,他愣了一下,他的一条胳膊还被靳雪至在怀里紧紧抱着……靳雪至。
靳雪至
迟灼轻声叫他:“阿雪?”
靳雪至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穿着旧睡衣,蜷缩着,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脸很苍白,眼睛闭得很紧,嘴角抿着一点乖到不行的弧度。
迟灼把手轻轻放在这张脸上,好冰,他轻轻碰靳雪至的嘴唇,稍微分开近乎透明的唇瓣,被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笨猫。”迟灼贴着他的嘴唇,轻声抱怨,“乱跑去哪了啊……怎么冻成这样。”
迟灼打开自己的衣服,把靳雪至拢回自己胸口,他还是怀疑靳雪至骗他,毕竟这人前科累累,他摸了摸靳雪至的耳朵。
靳雪至要把他的胳膊抱麻了。
明明一条胳膊伤过,怎么还这么大力气,迟灼忍不住吐槽,他想去给靳雪至煮面的。
“笨猫,不吃饭了?松手。”
迟灼说:“松手……靳雪至。”
他轻声说:“靳雪至。”——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