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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美人面

    时间过去了很久,从一开始就兴致高昂的宴会终于开始变得和缓,中间圈成一大圈的篝火,仍然跳跃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晴朗的夜空里渐次明显起来。


    他们仍然围着圈儿,只是都坐了下来,男人们从不远处的草垛上拎来新杀的羊羔与鲜牛,就这样蹲在篝火旁开始炙烤。


    崔韫枝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像刚开始一样,一点都吃不了这些现杀的东西了。


    或者说沈照山手艺很好,他总是能把手中的东西烤得香喷喷的,一点都不留膻味。


    确实是饿了,崔韫枝眨巴着眼睛接过沈照山递来的小羊腿,用帕子包裹着开始吃。


    其实放在平日里,沈照山都会给她把肉挑来,但今日周遭实在是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器具,况且大家都在这样吃,她要是还扭捏便实在显得矫情。


    其实感觉还不错,崔韫枝一边没有形象地啃着那羊腿,一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一阵飘逸而自由的风拂过心头。


    天上有星星,它们缀在天幕里,地上有星星,它们烧在草原上。


    两人就像无数个草原的儿女那样,平常地坐在篝火旁,平常地吃着现烤的东西,平常地感受着草原的夜风,谁都没有再说话。


    方才刚到的一队汉人商队也加入其中,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对于这种事情很熟练,操着流利的昆戈话,与周遭二二三三的草原男女交谈着,好像他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崔韫枝用余光淡淡瞥过他们的位置,像是寻常疑问:“他们是中原来的商队吗?”


    栗簌刚刚在一旁啃完了两条小羊排,她将那剩下的骨头往火堆里一扔,经起一旁的大灌酒猛猛喝了一口,才回答崔韫枝的问题。


    “是的,他们是幽州的商人,每年都会来这儿交换几次东西。”


    她喝得有些多了,脸颊就开始渐渐浮上绯色,笑嘻嘻地拍了拍崔韫枝的脑袋。


    崔韫枝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上他们都拍自己的脑袋,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只能摸不着头脑地将手放下。


    栗簌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戳了戳崔韫枝的脸颊,给小殿下脸上留下一个油汪汪的印子。


    “小公主,摸你的头是因为你太可爱了,没有别的原因。”


    崔韫枝没有喝酒脸却也开始泛红。


    那刚刚沈照山拍自己的头,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可爱?


    她在心中念叨过这句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得劲,这一种幼稚的心理活动似乎应该全然与沈照山无关。


    所以她侧过头去看,沈照山正把吃剩的一堆细小骨头堆在一起,然后在地上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好吧,他好像确实有时候挺幼稚的。


    这个想法顿时迈上崔韫枝的心头,她竟然有点想笑,于是也便笑了出来。


    沈照山不解地偏过头去,看着少女因为巧笑而红润的脸庞,火光和她的影子同时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还有漫天的星星。


    崔韫枝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手旁的那几根小骨头也堆了过去,她仔细思索了一下,想将那骨头摆成一只小猪的形状。


    其实方才沈照山摆弄的时候已然有了一个圆滚滚的形,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他想弄什么,叫崔韫枝这样一搅和,这没有轮廓的一团圆东西,竟然真的像是一只小猪。


    恰在此时经过的博特格其一低头,看见沈大阎王面前竟然摆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忍不住乐出了声。


    “你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摆这个,还怪可爱的,给我也摆一个呗。”


    当然知道沈照山不会给他摆,他不过是习惯性地嘴欠几句。


    却不想沈照山没有像平常那样冷冷地哼他一声,或是干脆无视他,反而抱臂转身抬眸,朝他挑了挑眉。


    “叫你媳妇儿给你摆去。”


    好长的一句话,好不可思议的内涵。


    博特格其见鬼似地看了沈照山一眼,又看了看完全没搞明白他俩在干什么的崔韫枝,愣怔过几秒后开始吱呀乱叫着跳脚。


    “沈照山,今儿真是见了鬼了。”


    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表弟,博特格其那么大一个块头,竟然嘤嘤呜呜地拱回了琼山县主怀中,指着他们跟前那一堆吃剩的碎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琼山县主笑了,一晚上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她的崔韫枝发现,她这个笑容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好像放下了许多东西般的、快心一笑。


    但是那只有一瞬,很快他就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的、静默的女子,剥离于热闹喧哗的宴会之外,目光没有焦点地平视着远方。


    这只是一晚上熙攘喧闹中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插曲,一切还在继续,琴师的歌声忽然变得绵长,像是要把敕连川千年的月光都酿进曲调里。


    博特格其被人拉着吃酒,他气不过,便要拿着沈照山也来吃酒。崔韫枝很能发现沈照山其实一点都不愿意变得醉醺醺的,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见他像旁的昆戈男子一般豪饮过。


    但她听着四周远方山岗传来的不那么明显的起伏的号声,看着渐渐松弛下来的这一方土地,又想起琼山县主对自己的嘱咐,还是跟着博特格其一起催促沈照山去喝酒。


    沈照山眯着眼看了他一眼,看得崔韫枝背上一紧,心扑通扑通跳着。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别的。


    但沈照山没有拒绝,他竟然真的拿起博特格其手中那一坛子酒,然后起身高高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四周刹那寂静,仿佛一切的喧哗被按下了暂停键,唯余下胡琴的琴弦微微震颤,在夜里拨开一片云波。


    然后那空坛子被砰地扔在宣软的草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崔韫枝脚边。


    四周的热闹欢快又在霎时回来了,沈照山身上仿佛有着一切的开关,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在场所有人的心思,包括他喝干净的酒,包括他带过来的人。


    沈照山今晚确实兴致很不错——崔韫枝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能推定他快意与否的能力,譬如现在,尽管他起身推着博特格其要打架,崔韫枝却不觉得她是真的生气。


    恍然间,她想起刚来时,自己害怕地连营帐都不敢走出去的日子,栗簌似乎与自己说过,在昆戈,男人之间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亲兄弟,明打架。


    说栗簌,栗簌就到,她趁着沈照山不在,悄悄钻到了崔韫枝身旁,幸灾乐祸地看着不远处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边吃果干,边与崔韫枝解释。


    “海日古最不喜欢喝酒了,他上次喝酒,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呢……”栗簌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转过话题没接着说。“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这一个臭博特格其就总是不信邪想拉着他喝酒,他可能以为海日古不喝酒是因为酒量不好吧!”


    她话虽是这样说着却也不见生气,就像是见从小看大的姊妹兄弟斗嘴耍气一般。


    那边沈照山与博特格其滚作一团互相厮打着,身后的人们咯咯笑着,崔韫枝被昆戈难得温柔的轻风吹拂着,那一行中原来的商队也歇息着。


    于是崔韫枝扭头,看一下那一队商人,再看向他们身后的车马。


    她手心又不自觉出了汗。


    只是她观察着,却发现这似乎不是同一队人马,中原面孔中混着一大部分西域人的面孔,连后面长长的车行里箱子的颜色也不是一模一样。


    崔韫枝不敢再去问沈照山,怕引起她的怀疑,身边又实在没有别的认识的人,只好去问栗簌。


    “咦,那马车队好像不是只有一队啊。”


    栗簌哪儿还有一般那婀娜冷眼的样子,她拍了拍手中剩下的果壳,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啊!你说那个啊,他们确实是两队人,还有另一队其实是镖局。不过他们就爱扮作商人的样子,其实别人都看得出来根本不是商人啦,哪儿有商人和他们一样长的凶神恶煞的……”


    说到这儿,她打了个喷嚏,从自己怀里掏出剩下的一点果干,堆到了崔韫枝手上。


    “你吃不?”


    见她一个人在一旁,嚼嚼嚼,嚼了一晚上,崔韫枝也有些好奇这东西的味道,于是亮着眼睛点点头,在栗簌期待的目光中捏起一颗塞到了嘴里。


    啊!好苦!


    栗簌见她中计,在一旁嗤嗤笑了起来。


    “他们都吃不惯这个的,只有海日古能面无表情地吞下去,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不会笑呢。”


    崔韫枝被苦到了,却又不好意思把剩下的扔出去,只好把它们都塞到自己鼓鼓的袖口里,听到这儿忽然抬头:“他……他今天好像挺高兴的。”


    栗簌原本拔着地上的草根,点点头。


    “他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从我来到他身边开始,好像就没怎么见过。”


    听得这话,崔韫枝一愣,一种莫名的、愧疚夹杂着欣喜的感情漫上心头。


    她的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好似完全不经意一般与琼山县主对视一眼。


    琼山县主对她点了点头。


    崔韫枝又不可抑制地开始轻颤。


    她摸不清沈照山,他欺负她、吓唬她,不让她回家……但又不像是对待一个敌人那样对待她,偶尔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妻子。


    毕竟没有人会给俘虏拿小锅煮羊奶甜粥,也没人会从远方的集市上专程给俘虏带奶糖。


    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崔韫枝琢磨不清楚。


    她似乎也喝了酒,这种难耐的、纠结的、混沌的情绪,一直缠绕着她,让她呼吸不能。


    希望她离开以后,沈照山还能这样开心。


    她竟然这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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