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已然天翻地覆, 宫无岁和沈奉君却在这不为人所注目的客栈里待了快半个多月。
宫无岁知道沈奉君一直在与柳恨剑和孟掌门联络,偶尔还早出晚归,他从不过问, 但偶尔还是能察觉到沈奉君异样的心绪。
沈奉君不在的时候, 宫无岁有时会下楼与客栈的小厮聊天, 那小厮对修真界神往已久,日日都打探得到新消息,再和宫无岁这个孤单的瞎子分享八卦。
他说仙陵和夜照联手重新清剿了天命教的总坛, 喻求瑕身死,病尊和隐尊也已被正法,天命教大势已去。
如今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寻找禅尊一脉,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宫无岁一边听着,却忍不住出神,喻求瑕说过诛灭神花府的就是禅尊一脉, 可如今她死, 禅尊还活着, 杀害他兄长和同门的还在逍遥法外。
他考虑和沈奉君提这件事, 可护生寺是佛门圣地, 在正道中地位尊崇, 无凭无据指证, 又有谁会相信他和沈奉君?
谁知还不待他做出决定,一则噩耗就先传遍了修真界。
三日前, 仙陵掌门孟知在追查天命笏的下落的过程中, 却被天命教徒设计暗害, 等仙陵的门徒赶到时,他已然奄奄一息,只说天命笏在害他的人手里, 却不知道那人是谁,留下这句线索就撒手人寰。
人人都知道喻求瑕死前曾把天命笏和隐尊托付给宫无岁,如今隐尊惨死,宫无岁和天命笏失踪多日,一时之间,人人猜测宫无岁倒戈向恶,孟知还之死也与他有关,讨伐之声沸反盈天。
宫无岁听在耳中,却心如乱麻,孟知还是仙陵掌门,更是沈奉君的师尊,如师如父,如今乍然离世,沈奉君必定大受打击。
那天晚上,宫无岁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三更时分,沈奉君终于从外面回来,就连目盲的宫无岁都能察觉到他的身上的霜气。
他在宫无岁床边站了许久,又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察觉到宫无岁睁开眼,他才哑声开了口。
“宫然,我可能要离开一些时间,”哪怕是当年重伤逃命,宫无岁也从来没听过沈奉君这样说话,疲惫又无奈。
“我付过很多钱,老板会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养伤,”他说着要走,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仿佛宫无岁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游鱼入海,从此消失不见,只能一遍遍嘱咐,“宫然,你等我回来。”
孟知还身死,沈奉君作为阙主和掌门弟子。一定要回仙陵主事,可宫无岁现在身份敏感,也不愿跟他回仙陵,他不得不把人留在此处。
宫无岁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没问,只说了句“好”,
沈奉君还是放心不下,重复道:“宫然,等我回来。”
他把宫无岁的无遗剑留在他身边,连夜离开了客栈。
等人走后,宫无岁慢慢坐了起来,他抱着无遗剑一夜静坐到天亮,直到朝阳升起,暖融的日光落进屋内。
他借了纸笔,把写给沈奉君的留书压在桌上,一个人背着无遗剑离开了客栈。
那是宫无岁第一次撒谎骗沈奉君,也是最后悔的一次。
思绪回笼,记忆已经到了仙陵。
轰隆——雷声响过,雨滴从天而降,连附身在柳恨剑身上的宫无岁都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夏季多雷雨,然而此时此刻,一众仙陵弟子立在雨中,仍由大雨砸在身上,打湿衣袍。
漆红的棺木端端正正摆在堂中,里面放着孟知还的尸身,雨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声音,却越发衬出另一种死寂。
直到远天划过一道显眼的剑光,一道醒目的白影终于赶到。
有弟子转过头,喜道:“是阙主……是阙主到了!”
沈奉君也一身湿透,他落了地,却顾不上其他,只走向柳恨剑:“师兄。”
柳恨剑倏然抬眼:“……你还有脸叫师兄?”
“从师尊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七天……你消失了整整七天!我三天前就给你传讯,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沈奉君默了默,实话道:“我去查了一些事。”
“哈,”柳恨剑又拿出惯常的冷笑,可这回他的笑声之中不仅有嘲讽,还有沉沉的恨意,“你为了一个外人,甚至是害死师尊的外人,连师尊都可以不要,如今还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沈奉君,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奉君,你枉为他的弟子!”柳恨剑恨声说着,目眦欲裂,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可宫无岁却能感觉到眼角流淌的热意,借着暴雨的掩盖,他也在流泪。
沈奉君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后却道:“……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捏紧了拳头:“是你自己来得太晚,现在见不上师尊最后一面又怪谁?棺木已经钉上,你还想再开棺不成?”
沈奉君却坚持:“我去了师尊出事的村落,找到一些线索……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却冷笑一声:“我和其他长老已经查验过无数次,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沈奉君心中有愧,但还是不肯退却:“师兄……事关师尊,请允许我开棺。”
他神情恳切,谁知却突然将柳恨剑点炸:“你也知道事关师尊?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要不是为了你,为了宫无岁,他何至于一个人去追查天命笏的下落?何至于被天命教的余孽暗害?”
他一边说着,双手颤抖着抓住沈奉君的衣领:“你要救宫无岁,可你这么保证他一定是无辜的?喻求瑕为什么会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他?说不定他们早早勾结,就是为了今时今日!”
沈奉君任由他抓着,不曾还手,他的面容被暴雨淋湿,眉眼悲怆,语意却很坚定:“师兄……师尊说过,是非对错不能只凭自身好恶,没有证据,不可随意定罪。”
“那又怎么样?”柳恨剑已然恨极,“他宫无岁死就死了,是清白还是有罪与我仙陵何干?为什么还要赔上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赔上师尊!”
“说到底,还是你害死了师尊……他疼爱你,你却这样回报他!”
“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冷心冷肺无动于衷,可我呢?谁来把师尊还给我?”他说着,声音已经呜咽起来,湘君何等孤高刻薄,此刻却这样失态,“谁来把师尊还给我?”
他无助地松开手,跪向堂中冷冰冰的棺木,肩背在大雨中显得那样单薄:“沈奉君……你把师尊还给我……”
他们师兄弟多年,也不睦多年,而孟知还的死,却像是一把刀,生生把昔日同门情谊彻底斩断。
柳恨剑恨得那么深,死也不肯原谅沈奉君,也不让查看孟知还的尸身。
孟知还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在师尊的棺椁前翻了脸,大雨中的仙陵弟子窃窃私语,长老们摇着头叹息一声,转头安慰柳恨剑,无形之中,谁对谁错众人已有了判断。
与柳恨剑的失态不同,沈奉君只沉默地立在雨中,反显他的冷情,然而宫无岁盯着他的背影,却察觉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失去恩师,被师兄责难,长老和弟子都以为是他不对,却从无人在意他或许更难过,失去师尊亦非他本意。
直到大雨渐渐停歇,几位长老吩咐弟子起棺,谁知棺木才到堂外,又被沈奉君拦下。
柳恨剑已经拔了剑:“沈奉君!你以为我不敢在师尊面前杀了你吗?”
几位长老也劝道:“赋儿……你这是何意?”
沈奉君却屈膝一跪,迎棺叩下:“师兄,几位长老,请准许弟子验棺。”
阙主何等坚决,说到做到,即便不同意,他也一定会大逆不道地强行开棺查验。
情势僵持起来,连几位长老都无可奈何,沉默之中,柳恨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好”。
“你想重新开棺,可以,”他陡然改口,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他下一句却道:“但是你敢大逆不道冒犯师尊遗体,理当受罚。”
沈奉君毫不犹豫:“弟子认罚。”
柳恨剑接着道:“我要你受戒一百,要是能受住,就允你开棺。”
受戒一百?
宫无岁是见过沈奉君受戒的,当时离开六禅寺以后,柳恨剑曾让沈奉君到戒堂受戒三十,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当晚沈奉君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疼晕在流风阙中。
一百戒,沈奉君如何能承受?
此话一出,连几位长老都犹疑起来,可沈奉君却仍旧面不改色:“可以。”
柳恨剑闻言微微一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师弟,一瞬觉得他可怜,一瞬又觉得他可憎,受戒一百固然是难以承受的惩罚,却不足以让他真正长教训。
他要让沈奉君永远记得今天,永远不敢再犯。
“我还要你承诺从今以后放弃仙陵掌门之位,永不染指。”
若无意外,下一任仙陵掌门一定在湘君和阙主之间,沈奉君如果同意放弃,就是同意柳恨剑继任。
事到如今,孟知还的死已经不单单涉及这两师兄弟是否不睦,更关乎仙陵的未来。
有长老上前阻拦:“不可……掌门之位岂能草草决断,此事往后再议。”
谁知他话音未落,沈奉君就已经应下:“可以。”
他答应得那么果决,仿佛只是一念之间的决定,快到柳恨剑都以为是听错了,然而阙主一言九鼎,从不与人玩笑,他既说得出口,就是真的愿意为了验棺放弃掌门之位。
柳恨剑看在眼里,却并不觉得畅快,若先前还把此人当做一个可敬的对手,那如今只余失望。
师尊倾尽全力教导沈奉君成为仙陵的顶梁柱,他却这样轻飘飘地放弃,这样不争气。
“好,很好,”柳恨剑咬了咬牙,想说的话在胸中翻来覆去,最后却只化成了冰冷的嘲讽:“既然你下定决心,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来人,去请戒尺来。”
第102章 同生 “我不想等来世,我只想他活在此……
沈奉君垂头跪在棺前, 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阙主在仙陵多年,守礼守节, 被罚一百戒是从未有过的事, 戒堂长老握着戒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面有踌躇:“这……”
柳恨剑皱起眉:“既然他固执己见,师叔又何必心软?您若下不去手,就换我来。”
沈奉君仍然坚持:“弟子认罚。”
柳恨剑偏过头去, 再不多言,沈奉君直直跪着,显然是心意已决, 戒堂长老看着这两师兄弟,长叹一声。
又长又硬的铁戒尺打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宫无岁定定看着, 只觉得那戒尺也打在自己心上, 然而沈奉君只是一声不吭跪着。
才打过六十戒, 沈奉君后背已经开始冒出血痕。
“凡仙陵弟子, 不得忤逆师长, 你受教否?”
沈奉君哑声道:“弟子受教。”
“凡仙陵弟子, 不得不辨是非,你受教否?”
“弟子受教。”
“……”
沉默中, 唯有戒堂长老浑厚威严的声音, 铁戒尺一次次落下, 白衣已经浸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伴随着沈奉君决然的应声。
他嘴上说着受教,面上却无半点悔过之意, 听得久了,还让人以为他说的是“我不受教。”
宫无岁沉在梦中,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奉君受完一百戒,脸色惨白地从地上站起来。
双剑出鞘,剑光刹那亮起,那已经被钉死的红木棺盖忽然翻开,“咣当”一声砸落在地,砸得众人心中也跟着一震。
棺内,孟知还静静躺着,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沈奉君只定定站在一旁,垂目看着师尊的尸体,他浑身湿透,后背血红一片,额上不知是雨滴还是汗水,有那么一瞬,宫无岁甚至瞥见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泪光。
但很快他就收了剑,弯腰查看起尸首,孟知还是先中毒失去功力,后又被乱剑刺死,沈奉君一寸一寸,一个一个地查看那些伤口,直到目光落到孟知还后背的大洞,他伸手碰了碰,哑声道:“是被长枪贯心而死。”
再见师尊的死状,柳恨剑心中仍是波澜起伏,眼眶发热:“废话……这些伤口我们已经检查过百遍,难道我们看不出是长枪吗?”
沈奉君却道:“……是喻求瑕的银枪。”
他和喻求瑕正面交手过,也曾被这把险恶的银枪|刺心,对它留下的伤口再清楚不过。
柳恨剑身体一震:“果真?”
沈奉君笃定:“是。”
可喻求瑕已死,她的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隐世的村落中?是谁在用这把枪,又是谁害死了孟知还?
“禅尊……是不是禅尊?”柳恨剑忽然想起什么,“天命教三尊唯有禅尊存世,如果是他拿走了喻求瑕的武器,抢走了天命笏……”
可是禅尊身份至今成谜,他们要怎么把人找出来?
“天命教……我绝不会放过这些孽障!”
沈奉君想说什么,神色却一僵,他抬手拭净唇边的血迹,脸色惨白道:“我已验完棺,请几位师叔……送师尊安葬。”
仙陵的后山有一片墓地,历代仙陵掌门和弟子都安葬在此地,沈奉君的生父渡云阙主,生母宋夫人也在,当年五岁的沈奉君亲眼看着父母的棺椁下葬,如今他又要亲眼看着师尊下葬。
回程路上,暴雨又将众人淋透,洒落的纸钱被泥水裹挟着,无声无息地消失,沈奉君身上的血衣已经被冲淡,他面色难看至极,却强撑着主事,然而刚回到议事的剑阁,一道踉跄的身影就闯了进来,那人脸生,看着是个凡俗小厮的模样。
柳恨剑将人挡在门外:“你是谁?谁放你进来的?”
那人立马将怀中的东西取出:“请仙君通融,小人是来找阙主的……我要求见阙主!”
沈奉君才接过信封,心中就重重一跳,不好的预感包裹着他,然而还不待拆开信封,另一道身形也火急火燎地闯了上来。
“禀两位师兄,几位长老,山下来信,说已有人发现宫无岁的行踪,他一个人往护生寺去了,现在各大门派已经召集了人手去追!”
“啪,”握信的手一抖,那封微微沾湿的留书猝然坠地,沈奉君呆呆看着留书的日期,这才意识到他离开宫无岁已经五日,明天是第六日。
明天就是宫无岁的十八岁生辰。
出了这么大的事,柳恨剑和沈奉君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御剑赶往护生寺。
“你说过会管好他,为什么他现在又出来添乱?”柳恨剑在前,眉头皱得很紧,一边质问沈奉君,“他已经是个废人,连眼睛都看不见,是谁把他送到护生寺的?现在整个仙门的人都在盯着他,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沈奉君紧紧抿着唇,他刚受过戒,连御剑都不稳,此刻却好像能猜出宫无岁想干什么,他苦声道:“不必等我……不管他想做什么,都请师兄为我拦下。”
刻薄的话还未出口,柳恨剑转头看见沈奉君苍白的面容,微微一顿,终于没再说什么,只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将沈奉君甩在身后。
轰隆——暴雨如注,风雷交加。
山阶之上,穿着僧衣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血瀑顺流而下,柳恨剑才御剑赶到护生寺,就眼见此等惨状,何等惊诧。
宫无岁竟然屠杀了那么多僧众?
疯了!他彻底疯了!
柳恨剑只觉一股怒气上涌,见一众正道修士被挡在护山大阵之外,此刻正在合力攻阵,他双目一凝,欺雪剑出,强势剑招扑入,顷刻将大阵击得粉碎。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金殿之中,宫无岁的无遗剑正往下滴血,护生寺主持戒已妄身首异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佛珠也一同散落。
护生寺上百僧众尽丧命,再无活口,血腥味被大雨冲得到处都是,而罪魁祸首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立在殿中。
明明一个月前,宫无岁还是个修为尽废的瞎子,只能每日靠着医药吊命,如果不是沈奉君一夜一夜地贴身照顾,他早已不能活命。
可现在他一人一剑杀上佛门圣地,还屠尽百人性命,连为兄长守丧的白衣已经染成血衣。
柳恨剑只觉得荒谬至极。
他走进金殿,只想一剑结果宫无岁的性命,可等真正看清此人情态,又强压下杀意。
当年文会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宫无岁已经不存于世,如今只剩下一个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杀人者。
他蒙眼的纱布都被鲜血浸透,雨水滚落时,竟像血泪一般。
柳恨剑又想起来时沈奉君那苦声的恳求,恍然只觉二人此刻的狼狈如出一辙,他紧了紧手中的佩剑,那些逼命的杀招终于还是没使出,只劝道:“稚君,停手吧。”
然而如此狼狈时,宫无岁还能扯出个笑来打招呼:“原来是湘君,别来无恙。”
宫无岁说什么都不愿意停手,更不愿束手就擒。
柳恨剑碍于沈奉君的请求,出剑时颇多避让,也不想取他性命,谁知宫无岁一心求死,还未等到沈奉君赶到就提剑自刎,血溅金殿。
柳恨剑的脑中也跟着一空。
他忽觉世事生死不过一瞬,又内疚不曾为沈奉君拦住宫无岁寻死,怔然之中,暴怒的天雷忽然砸向金殿,他来不及思索,只退出金殿,一边支起结界抵挡。
然而震耳的雷声中,一道白影逆着可怖的雷击冲进了大殿中,等柳恨剑意识到那道人影是谁,为时已晚,他怒声道:“沈奉君!”
沈奉君用尽灵力,为宫无岁挡下焚尸之刑。
这是何等荒唐的画面?
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狼狈不堪、甚至必死无疑的人,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柳恨剑用尽半生见闻也不能理解。
连附在他身上的宫无岁也不能理解。
那时的他早已是个死人,临死了才后悔不该欺骗沈奉君,他一心复仇,又不愿连累别人,加上燃血术反噬,与其苟活于世任人折辱,不如自己选择自己的下场。
他当时摸到沈奉君袖口的白梅花和他手腕上的碧玉镯,却看不见他受戒之后血淋淋的后背。
如果他早知沈奉君为了他这样奔波,倾尽全力想让他活命……一切会不会从长计议,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发生过的事不能更改,就算是现在的宫无岁,也不能再承受当年失亲盲眼之痛。
就如在这梦中,他只能呆呆看着回忆里的沈奉君抱着他将死的尸身,拼尽全力也只得到一句“你我之间,来世再算。”
无遗剑断在手边,恰如它命途多舛的主人,直到宫无岁的尸身渐渐冷透,沈奉君也不曾放开,如来慈悲笑面前,俱是生死血泪,柳恨剑看着这惨烈一幕,也不禁动容。
“他已经死了,你……”他话未说完就顿住,他与沈奉君同修多年,却从未见他脸上会露出如此悲怆的神情,就像是高天上的白鹤被折断双翅,从此沉塘。
轰隆——暴雨和天雷仍旧不停歇。
沈奉君踉跄着地把宫无岁的尸身抱起来,还不待反应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柳恨剑心道不好,正要追去,却见被天雷劈开的如来金像面容微微扭曲,金漆融落时,露出一张斑驳的女人面孔。
众人一时骇然,颤声道:“是喻求瑕……怎么是她?怎么是她!”
“喻求瑕的脸怎么在护生寺的如来金像里?”
缭乱的天雷中,护生寺的大殿一座接一座被劈倒,劈开那些被香火供奉的金身,露出了金身下的真容,佛门圣地,万佛尽是妖魔身。
然而柳恨剑已经顾不上骇然,他预感今晚会有更不好的事发生,只朝着沈奉君离开的方向埋头追去。
等他赶到时,沈奉君正将仅剩的灵元渡给了宫无岁,只为保他尸身不腐,他缓缓抽出初魄剑,对准了胸膛里那颗蓬勃鼓动的天赏窍心。
“住手——”柳恨剑上前将他的长剑击落,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沈奉君慢慢垂下头,窗外暴雨不断,却冲不散他满身孤寂。
“师兄,我不想等来世……我只想他活在此生。”
第103章 薄红 “好仙君……你抱抱我好不好?……
“只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把窍心换给宫然, 他就能复生。”
沈奉君珍而重之地抚过宫无岁的脸颊,一边去捡坠落的佩剑,柳恨剑活那么大, 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你把心换给他, 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经脉全毁, 尸身残破,又受燃血术反噬,你真以为换了心能救他?要是他一直不醒, 你又要怎么办?”
沈奉君默了默,哑声道:“我回仙陵,除邪卫道, 等他醒来……若他不醒,他生同生,他死同死。”
柳恨剑震惊到彻底说不出话来。
疯了, 全都疯了!
可沈奉君心意已决不可改, 无论怎么劝说都无用, 他抱起宫无岁的尸身, 很快就御剑消失在雨幕之中。
等仙陵的长老赶到护生寺主事, 柳恨剑重新追上沈奉君时, 二人已经上了杏林。
半年前, 这杏林中忽然出了一位姓楚的医者,妙手回春之名远扬修真界, 宫无岁修为尽废后, 沈奉君就暗中打探过此人虚实, 也有意带宫无岁来医治,如今竟直接求上了杏林。
十年前的楚自怜尚不及如今轻佻,他面貌年轻, 身形单薄,但一双桃花眼似水含情,隐约可见来日风姿。
他倚在榻上,定定注视着沈奉君:“他的身体早就废了,你的窍心倒是能为他修复身体,保他魂魄不散,但如果他一直不醒,你就一直没有心跳……久而久之,你也会虚弱而亡。”
“即便是我亲自动手,成功的把握也只堪堪四成……你真想好了?”
沈奉君:“嗯。”
楚自怜就不再问了:“好罢,那事不宜迟,我即刻为你换心。”
等柳恨剑破开山下的结界赶上山,阙主的窍心已经移进了宫无岁的胸膛,而沈奉君心口寂静一片,无声无息。
倘若宫无岁不醒,这颗心就永远不会跳,直至沈奉君的身体无法承受,随着沉睡的宫无岁一起消亡。
柳恨剑当即大发雷霆,怒而离开杏林,发誓永远不会再管他。
换完心后,沈奉君又按照楚自怜的嘱托把宫无岁的尸身送到仙陵边境六禅山上的红莲洞中安养,他早早置办好宫无岁最喜欢的红衣,又为他买下长命锁,交给六禅寺的住持保管,只等宫无岁醒来。
他自知对不起师门,身体尚未恢复就到仙陵,四处奔波,斩妖除魔。
宫无岁死后第一年,沈奉君主持柳恨剑的掌门继任大典,领命去安置天命教残众,他每个月都去红莲洞中探望,只等着宫无岁醒来。
宫无岁死后第二年,天命教祸乱已除,修真界稍稍安定,沈奉君回到神花府,安置了无家可归的嵇忧和蝶奴,替宫无岁拜祭了兄长和父母,又带回了两只异瞳的幼年花妖,收作入门弟子,他的心仍不曾跳动,所以他每隔两个月去一次红莲洞。
宫无岁死后第三年,夜照城主越凭天暴毙,柳恨剑赶往磷州探查闻家灭门案,沈奉君受邀出面到夜照主事,他每隔三个月去一次红莲洞。
宫无岁死后的第四年,天命教投下的阴影已经慢慢消散,天武台重建完成,湘君和阙主闻名天下,山下的百姓频频受邪祟侵害,常常写信到仙陵请阙主下山,沈奉君每隔三个月到红莲洞中探望一次。
宫无岁死后第五年,沈奉君意外救下墨家当代钜子,免去一场浩劫,却也因此重伤,他在仙陵养了整整半年,只去看了宫无岁一次。
宫无岁死后的第六年,沈奉君在为仙陵弟子授课时口吐鲜血,身体日渐虚弱。
柳恨剑再次带他上杏林求医。
几年不见,楚自怜已然脱胎换骨,他粉衣折扇,身染花香,言语孟浪,举止轻佻。
一见沈奉君,他却不如何意外,只是慢悠悠地喝茶:“哎呀……那位无岁公子果真多年未醒,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阙主也性命难保了。”
柳恨剑打断他:“少废话。”
他取出一根长针:“在下这里倒有个续命的良方……就是要阙主吃些苦头。”
神花府可以问花借灵,楚自怜琢磨许久,终于琢磨出个豢花养命的异术,他以长针刺出沈奉君的心头血,在他身上豢养牡丹,为他延命。
可即便如此,沈奉君还是一日一日虚弱下去……柳恨剑百思不得其解,又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突然闯入流风阙,却撞破沈奉君在重铸无遗剑。
宫无岁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柳恨剑原以为沈奉君会放下,甚至隐约期待着某一日他彻底看清宫无岁不可能再复生的事实,放下执念,把窍心换回。
可那把崩裂的断剑被沈奉君重新找出,想尽方法重铸,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他的痛苦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被时间加深,甚至可能让他早早亡命。
柳恨剑只好将沈奉君关进戒堂,以术法封印所有和宫无岁有关的记忆,也封住了他三成修为。
沈奉君终于保住一条命,他再没有去过红莲洞,也没有去看望蝶奴,他辅佐掌门,教导弟子,人人夸赞,人人景仰。
直到某个意想不到的雨夜,宫无岁从腐朽棺木中爬出,阙主胸膛里那颗沉寂十年的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跳动起来。
……
回忆越来越浅,越来越近,这是即将梦醒的征兆,宫无岁的意识抗拒着不愿醒来,白光却慢慢填满视野。
他有些不甘心地眨了眨眼,却只看到床头散发着暖光的琉璃灯。
是楚自怜的杏林。
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然而一转头,却对上一双清醒又带悲悯的眼,像是下过一场空茫的雨,他怔了怔,下意识出声,却像怕惊扰了什么:“沈奉君……”
“嗯,是我,”沈奉君应了声,带着暖意的手指抚过他的眼尾,微微一顿,“你哭了?”
宫无岁也下意识伸手,只摸到冰凉的水痕,连他颈下的枕头已经湿了大半。
他定定看着沈奉君,只觉得有热意不受控地覆上他的眼瞳,连视线都模糊起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你别哭,”沈奉君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过来,安慰道,“我的记忆和修为已经恢复,身体很快也会复原。”
他不说还好,一说宫无岁更是一阵火,他恶狠狠地擦了把眼睛坐起来,像个欺男霸女的登徒子,二话不说就去扒沈奉君的领口。
沈奉君一呆:“……作什么?”
宫无岁面不改色道:“双修。”
沈奉君“啊”了一声,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宫无岁一醒过来什么都不说就要双修。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等等,现在暂时不行,”沈奉君一只手抓住宫无岁的手腕,“宫然你等等……”
他凶悍道:“没什么不行的,我说行就行!”不就是沈奉君受着伤吗?这点苦头算什么?
沈奉君肩胛上还开着洞,行动困难,见他斩钉截铁要双修,颇有些为难,只能放低声音和他讲道理:“宫然你听我说……”
“我不听!”宫无岁油盐不进,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奉君上半身扒个精光,楚自怜说了,双修有助康复,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宫无岁现在不找点事做,他怕自己真的会发疯,“你要是喜欢我,就乖乖给我躺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裤子,沈奉君眼皮跳了跳,被他闹得脖颈都漫起一层薄红来:“别……”
眼见裤子就要不保,他已经顾不上伤不伤,一把搂住宫无岁,把人箍进怀里,宫无岁突然被打断,刚想挣脱,又害怕牵动他的伤口,只能憋屈地不动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双修?”
沈奉君叹了口气:“我说过,与你相交,是我自愿,你不必难过,也不必愧疚。”
他衣服已经被宫无岁扒了,此刻蓬勃的心跳响在耳边,让人不堪回忆它曾经的死寂,宫无岁喉咙滚了滚:“可我不是因为愧疚才想和你双修……我喜欢你,才想和你双修。”
沈奉君呼吸一窒。
“我宫无岁不喜欢的人,就算为我死千次万次,我也只会感恩赔命,不会献身,”他微微抬起来,盯着沈奉君的眼睛,“我不想看你受伤,也不想看你难过……”
少年时情窦未开,只以为是艳羡那个一尘不染,欺霜赛雪的仙陵少年,可纵然分辨不清心意,不识爱恨,酒后乱性时,他唯独只轻薄过沈奉君一个,只想要沈奉君一个。
他委屈道:“将心比心,如果换做是我受伤,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受苦,自己什么都不做吗?”
沈奉君一时沉默下来。
他搬出歪理:“如果你喜欢我,就应该成全我!”这种话宫无岁只在民间的小话本里见过,都是无心女遇上有情郎,她们心中另有所属,面对深情执着的追求者,才会劝他们成全,如今却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他怕沈奉君心中过不去,大方安慰:“你也不用担心自己受伤,你躺好我来就行。”
他说着,一边从沈奉君怀里挣脱出来,一边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哗——红衣从他身上剥落,露出里面白玉似的皮肉,他脖颈上还缠着白纱,再往下,却是一把长命锁。
他膝行着往前凑了凑,故意递给沈奉君看:“你给我的长命锁,我一直贴身戴着。”
看完他又伸手揽住沈奉君的脖颈,毫无预兆地偏头,吻了吻左边略带薄红的耳垂。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心跳赶着心跳,呼出的热意都是滚烫的。
“好仙君……你抱抱我好不好?”
第104章 莽撞 “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扑通、扑通、扑通……胸膛里的心脏热情鼓动着, 昭示着这颗心原本的主人并不如他表面那么平静,宫无岁揽着沈奉君,不受控制地抓起沈奉君的一只手, 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沈奉君, 你的心跳得好快。”
若在十年前, 沈奉君尚且能用这张脸骗人,让宫无岁以为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冷漠仙男,可现在沈奉君的窍心在他胸膛里跳得那么快, 这个人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沈奉君面上有多平静,心中就有多少波澜。
都到这一步了,如果沈奉君再当什么柳下惠, 宫无岁都怕自己一气之下和沈奉君在床上打起来,然后拆了楚自怜的房子,等柳恨剑和楚自怜双双赶来, 就会发现他们打架的原因是沈奉君不肯和他双修。
他有些紧张地握起拳头, 准备实在不行就霸|王|硬|上|弓, 谁知还未说话, 后腰就被一揽, 他被沈奉君手臂上的温度烫得一愣, 下一刻就被吻住。
沈奉君粗|重的呼吸就在耳边, 他吻得很深,几乎用尽全力, 宫无岁说不出话, 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比起他所经受过的痛苦, 这样沉默又沉重的爱意更让他无所适从,让他想流泪。
他想问:“我宫无岁与你无亲无故,哪里值得沈奉君这样舍命相救?”
可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就算宫无岁再问一百次也始终如一。
他胡乱想着,却被微微推开些,四目相对时,沈奉君的目光仿佛会烫人,宫无岁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盯着他眉心那点红细看。
沈奉君低声问他:“会双修吗?”
“以前看过些春宫,”宫无岁老实巴交地回答,不过他以前看的都是讲男女之间,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流风阙夜话》。”
这还是他和沈奉君一起看的。
他年少时只顾着抓猫逗狗,死得又早,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更没想过会和男人,他忍不住感叹:“那个写书的人肯定猜不到自己的故事还能成真。”
沈奉君却像是想起什么,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宫无岁以为自己被看瘪了,连忙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想证明自己,最后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小瓶东西,香气幽微,惹人心醉,一看就是楚自怜的手笔。
“你有伤不方便,我自己来吧,”他有些羞耻地打开了瓶子,倒了一半在掌心,可迎着沈奉君直白的目光,他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硬着头皮草草涂完,然后胡乱往沈奉君怀里坐。
谁知还没坐下,他就被沈奉君架着胳膊提起来,打断了他的动作:“……这样会受伤的。”
宫无岁被他这么一打断,恼羞成怒道:“你在看不起我吗?”
他这回直接从脖颈红到耳根,沈奉君看得微微一怔,却什么都没说,宫无岁刚要色厉内荏指责他几句,手心却一空,那个带着幽香的小罐子被沈奉君拿走了。
他刚要说话,修长的手指却绕过他的后背,探到他刚才草草涂过的地方。
“等等……”察觉到探入的指尖,宫无岁脸色一变,腰背弓紧,双腿却陡然失去力气,“不用那么,那么……这样好奇怪……”
他伸手去推沈奉君:“你直接来就好了!我受得住,不会受伤……嗯……”
未竟之语被不受控制溢出的声音打断,宫无岁慌乱地闭上嘴,下边却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为什么还没开始就这样……沈奉君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毛病,他有些不自在地弓起身子,脑袋抵着沈奉君的肩膀,像只鹌鹑似地闭着眼,仿佛只要自己看不见,就能遮掩住那不堪的反应。
他一边不敢看,又自欺欺人的掀开眼皮,等注意到沈奉君身下的异样,他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原来沈奉君也……隔着衣料看不清,宫无岁还是受惊不小,不待他回神,沈奉君忽然抽回手,重新把他架到怀里。
仅剩的衣料除尽,宫无岁终于看清两人之间的差距,明白沈奉君刚才那句“会受伤”是什么意思。
这个尺寸……会死人吧?肯定会!
沈奉君脸那么俊,皮肤那么白,堪称仙陵的仙男典范,为什么会上面和下面是两幅面孔?
这根本不合理!
“等一等!”他双膝抵在床上,支撑着身体不敢往下坐,慌张道,“要不再准备准备?不然我会被捅死的……”
沈奉君默了半晌,隐忍着“嗯”了一声。
宫无岁只好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水液全倒出来,认认真真地给沈奉君涂了……他握着小沈奉君,手心却烫像被灼伤一般,沈奉君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动作,额头却浮出一簇显眼的青筋。
宫无岁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可是他不敢啊,就算刚才是他信誓旦旦,但他敢打赌,任何人在床上碰到沈奉君都会害怕的好吗?
可是海口已经夸下,今天不献身明天也要献身,他磨磨蹭蹭地做完准备,又重新揽住沈奉君的脖颈,卑微地和他商量:“你千万要留我一命,要是真死在床上就太不体面了……”
他说完,再次赴死一般贴过去,谁知中途又被打断。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有些困惑地去看沈奉君,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一跳。
沈奉君肩上有伤,不能乱动,只能靠坐在床头,此刻他垂着眼,微微偏过头,墨发凌乱,额上还渗着细汗,只是怎么看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宫无岁一怔,连会不会被捅死都顾不上了,只凑过去:“你怎么了?”
沈奉君抿了抿唇,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有些难堪道:“对不起,我也……不愿如此。”
“我非是存心。”
宫无岁盯着他有些受伤的神色,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沈奉君以为自己嫌弃他太大,心怀愧疚,还自卑了。
仙陵阙主什么时候自卑过?哪个男人会因为这种事自卑?宫无岁只觉魔幻,可沈奉君那难堪的神情一点都不似作假,他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你。”
可沈奉君显然是被他刚才的话伤到了,连和宫无岁对视都不肯,宫无岁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热锅上爬,他咬了咬牙,一把揽住沈奉君的脖颈,不要命地往下一坐。
宫无岁视野一白,疼得差点喊出来,这种疼和被人捅了一刀的疼还不一样,就像有人由内而外把他劈开一般,可是他为了沈奉君开心,还是兢兢业业动起来。
“宫然——”沈奉君显然被他吓了一跳,瞪大了眼,双手却紧紧提着他的腰,不让他继续,“太莽撞了。”
“我不管,”宫无岁推开他的手,强忍着不适上下起伏着,他浑身起了细汗,却口不对心道,“大点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大的。”
他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不见得,沈奉君拿他没办法,只能直起身来,扶着他侧腰给他借力,宫无岁轻松了不少,嘴上仍在自言自语:“只有阙主这样的……才配得上英明神武的稚君。”
“你别担心,我这么厉害……一定让咱俩都舒服,”他嘴上说得轻巧,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沈奉君肩上的伤口刚包扎过,他不敢搂紧借力,又不肯服输,卯着劲往下,左膝一偏,就这么重重地跌了下去。
这一下像是碰到不得了的地方,他脸色微变,瞬间失了魂似的,沈奉君雪白俊美的面容在他眼前陡然放大,他微微一窒,一颗心就跟着狂跳起来:“阙主……有没有人说过你从小就长得很俊俏。”
怪不得大家叫他“仙陵不见月”,看着这张脸,他的痛苦也诡异地消散了一半,甚至尝到了一点隐秘的欢愉。
沈奉君却道:“……你喜欢就好。”
宫无岁当然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从小就喜欢。
他甩了甩头,刚要坐起来继续,却听到一阵按捺不住的闷哼,紧接着就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他慌张道:“等等沈奉君……你…你的伤还没好,我来就好!”
沈奉君却道:“无妨。”
你是无妨,可我不行了!宫无岁在心中呐喊,欲哭无泪,沈奉君却已经上了头,他自己来还能偷偷懒,可沈奉君是实打实地想要他的命!
“沈奉君!你听我说……你乖乖听我的话,等下次……下次你伤好了我们再——”他话未说完,一道大浪扑来,脑袋里有道白光炸开,炸得他眼冒金星,神志不清。
他四肢完全没了力气,眼前的景象一直在乱晃,他完全不知道沈奉君这个伤重的人哪儿来那么强悍的精力,说好仙陵都是禁欲守礼的仙男呢?为什么骗人!
他像是江水中的孤舟,刚开始还自命不凡,大着胆子胆子和风浪抗争,可还没多久就被这滔天的大浪打得服服帖帖,可孤舟一入水,他已经靠不了岸,只能抓救命稻草一样靠着最近的人。
他揽着沈奉君,嘴里断断续续,不受控制地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眼,到了最难捱之处,他只能偏过头,讨好似地用脸颊去蹭沈奉君的脸颊:“好阙主…好仙君…你饶过我吧。”
他求得如此真心实意,沈奉君竟然铁石心肠,非但不肯饶过他,反而更凶恶:“……饶不过了。”
宫无岁眼眶一热,只觉一阵难言的委屈漫了上来,眼角似有热液滚落:“你以前从不这样的沈奉君!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我们…我们神花府就只剩我一个了,已经很可怜了,求你饶过我吧……”他到了无助之处,已经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求情,谁知沈奉君是铁了心要他的命,紧接着又欺得他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他神志不清,只能死死搂着沈奉君,直到他跪坐的两膝都酸痛起来,身形摇摇欲坠,沈奉君才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慢慢停下动作。
宫无岁似有所觉地抬头,想看清沈奉君的神情,下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被揽着肩背按在榻上。
他惊得浑身一颤:“你的伤……”
沈奉君却已经顾不上伤不伤,明明还是那张冰清玉洁的脸,此刻却像是变了个人,连宫无岁都觉得陌生,他翻身压下,一边托起他左右膝弯。
宫无岁张了张嘴,不待挣扎,又一阵大浪袭来,带着报复似的力道,他差点没了半条命,只能胡乱重复:“你的伤……”
沈奉君却充耳不闻,闷声道:“无妨。”
第105章 痕迹 “……受不住了?”……
上下一颠倒, 宫无岁更是没了逃脱之处,他仰躺着,琉璃灯光和沈奉君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 晃得他视野都模糊起来。
啪嗒——有水滴落在他锁骨上, 宫无岁定了定神, 这才注意到沈奉君也起了汗,细汗浸过他左肩上的牡丹,越显艳丽妖冶, 随着肩背起伏,竟像要活过来一般,宫无岁定定看着那一大片牡丹, 竟像痴了似的,伸手想去碰,沈奉君却在这时微微直起身, 他一错手, 只摸到手臂。
这人发起性来实在凶狠, 不是宫无岁能轻易招架的, 果然还没多久他就缴械投降, 宫无岁虚虚勾着沈奉君的脖颈, 手指穿过发间, 失神时他忽然又看见对方左心处横亘的伤口,越发显刺目。
沈奉君不光有牡丹, 还有同他一模一样的伤口……他胡乱想着, 连被撞得魂飞魄散都管不上, 只微微弓起身,勾住了沈奉君的脖颈。
“沈奉君……让我……让我亲亲你。”
沈奉君却不理人,他又求道:“让我亲亲你……沈奉君。”
他求得那么可怜, 把沈奉君的理智都拉了回来,只能强忍着停住动作,慢慢俯身,在宫无岁湿透的眼皮上吻了吻:“……抱歉。”
“别道歉……”宫无岁只觉得眼皮一热,白梅花的香气把他包围,恰如阙主疏冷外表下隐秘的温柔,宫无岁眼角还挂着泪,说话时眉眼却带着笑意,“与其道歉,不如让我亲你。”
沈奉君低低说了声“好”,又俯身吻住他,一边刻意放慢速度,缓缓动作起来。
如果刚才是狂风骤雨魂魄升天,现在又另一种温柔的折磨,宫无岁被他亲着,却觉得更难捱,他看得出沈奉君也忍得难受,但见了他的眼泪又心软,只能强行克制着。
就这么磨了好一会儿,宫无岁反而先受不住了:“阙主……好阙主,你别再折磨我了……”
这么折磨人还不如狠一点呢!
他挨着沈奉君的脸胡乱蹭,撒娇道:“沈奉君……我不舒服。”
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沈奉君显然被他闹得没办法,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停下了动作。
宫无岁不解地“嗯”了一声,靠回榻上,迷迷糊糊地对上了沈奉君一双长目:“怎么不……了?”
沈奉君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要如何舒服?”
宫无岁一顿,心说这要怎么答?偏偏沈奉君一本正经,就这样停着等他发话。
明明沈奉君是受伤的人,现在却反过来伺候起人来,宫无岁偏过头去,含糊道:“就随便你呗……”
“不能随便,”沈奉君把他的脸转过来,温和地瞧着他,“……我会听不懂。”
宫无岁一呆,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奉君这么坏,在这种时候也要刨根问底,简直可恶。
“宫然,”被叫了大名,宫无岁连脊背都绷紧了,可沈奉君不达目的不罢休,一问再问,“……我如何随便?”
宫无岁这回像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他羞耻地耳根都泛红,终于束手无策,破罐破摔:“随便就是随便你!”
他说完就不管不顾地抱住身上的人,决然献身一般,他没脸看沈奉君的表情,只敢贴着沈奉君的耳朵说话:“随便你怎么都行……你重重地狠狠地都行……你别不动啊,快点……”
他说完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连和沈奉君对视都不敢,正羞耻时,却听到了一声很低的笑音。
他还以为听错了,从沈奉君怀里退出来,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故意欺负我?”
沈奉君居然会和人开玩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说完就对上沈奉君笑意未褪的双目,仙陵月孤高,难以亲近,可笑起来却会摄人心魄,宫无岁只觉他一笑,视野都明亮起来,仿佛月辉独照,心中那点不满顷刻飞到九霄云外。
沈奉君只要笑,宫无岁就什么都愿做。
只是这笑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沈奉君重新压下来,贴了贴他的唇,低声哄道:“不敢欺负你。”
宫无岁一瞬只觉有丝线钻进耳朵里,又酥又麻,心中更是飘飘然,明明没喝酒就醉得晕头转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话,下一刻声音就不受控制地变了调:“啊……”
沈奉君得了首肯,说翻脸就翻脸,又开始毫不顾忌地欺负人,力道凶得骇人,宫无岁本来还想辩解几句,却被他撞得颠三倒四说不清,再一想到随便都行的话是自己亲口承诺的,只觉有口难言,自讨苦吃。
这间卧房简约,床也不够结实,宫无岁失神时忽听一阵古怪的嘎吱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身下的床榻在作响,长命锁缀在脖颈间,几乎把他缠得喘不过气来,他眼眶滚烫,喉咙里发出几声失控的呜咽,又想到柳恨剑也在杏林,只能紧紧闭上嘴,羞耻地把脸埋进被子里装没听见。
谁知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遮掩还未得逞,就被沈奉君搂着翻了个面。
他跪在榻上,看不清沈奉君的脸,很有些不适应,只能频频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沈奉君也很给面子,竟然停下来认真问他:“……受不住了?”
这跟当面问男人你是不是不行有什么区别?
宫无岁顿觉受辱,嘴硬道:“怎么说话的……你先管好自己吧!”沈奉君肩膀上还开着洞呢,再怎么自己也比他强!
沈奉君微微一顿,就不问了,又埋头狠撞起来。
宫无岁还是低估了沈奉君的体力,起先他自诩神武,强撑着配合沈奉君,结果一等再等,等到床头的琉璃灯都黯淡下来,沈奉君还不肯停;到最后宫无岁已然撑不住,脑子里一团浆糊,人事不知,只能沈奉君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窗外天色发白时,宫无岁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他只觉酸痛,元阳仿佛都泄尽,却怎么也睡不着:“沈奉君……我想沐浴。”
他还惦记着沈奉君的伤,拖着两条腿要爬起来自己洗,谁知刚一动作,就被一条手臂拦腰带了回来。
他下意识抖了抖,肩背蜷起来,求饶道:“我真的不行了……不能再继续了。”
沈奉君手臂一僵,神情有些愧疚,只单手将他抱回来:“我……我带你去沐浴。”
宫无岁一听,忽然大大松了口气,还想说点什么,无尽的疲惫却涌了上来,他嘟囔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闭着眼沉沉睡去。
……
宫无岁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杏林中四季如春,很有些宜人,宫无岁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眨了眨眼,见暖金的日光从窗外射|入,在帐上打出斑驳的光晕。
“醒了?”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微微一顿,对上一双长目,对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宫无岁应了一声,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居然一觉睡到了天黑,都快六个时辰了……怪不得那么饿。”
沈奉君又沉默下来。
宫无岁见他脸色古怪,不由道:“怎么了?”
沈奉君只好实话道:“已经第二天了。”
宫无岁一呆:“什么?”
他年少时被兄长逼着练剑一整天,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也没睡过这么久!
难道双修比练剑还累吗?这根本不合常理!
他转头盯着沈奉君,仿佛要看出花儿来一般,却见这人苍白的面色已经恢复大半,冰清玉洁的脸照旧冰清玉洁,完全看不出半点虚弱不适,神情越发痛惜。
沈奉君被他的诡异目光看得一阵莫名,只道:“何故这样看我?”
宫无岁幽幽道:“你不是还受着伤吗?”
沈奉君安慰道:“我无碍,不必担忧。”
宫无岁一噎,不说话了。
他坐在床上气闷半晌,好容易才消化了自己根本敌不过沈奉君的事实,重新转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昨晚动作那么大,要是扯到伤口就不好了,他一言不发扒开沈奉君的里衣,果然见肩上的白纱红了一大片,上面血迹已经干涸,他不由皱起眉,不满道:“我就知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必担忧?”
沈奉君道:“毒素已经褪去,很快就好。”
房间里就有楚自怜留下的伤药,正好方便,不必再请人麻烦一趟,宫无岁把沈奉君按坐床边,重新拆了纱布涂药,再小心翼翼绑上:“我都说了让我来……现在好了,伤口又开了。”
沈奉君听着他教训,只“嗯”了一声。
这句“嗯”毫无诚意,沈奉君真能听进去才见鬼了,宫无岁为他包扎好右肩的伤口,目光却被他左肩那一大片牡丹摄住,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那片皮肤,以全昨夜之愿:“疼不疼?”
楚自怜说过,豢花养命之法是要刺心头血做引,这一大片牡丹都是用沈奉君的心血养成,不知沈奉君当时受了多少苦楚。
沈奉君却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只道:“已经忘了。”
宫无岁便没再问,目光沿着沈奉君的后背再向下,却看见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没流血,但已经结痂了,他困惑地盯着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伤是怎么来的,脸色红红白白半晌,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对方的里衣给他披上:“好了好了,快收拾好去吃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系上腰带,转头却见沈奉君已经人模狗样地站在床边,天生就比别人体面似的。
上了床还不是那样,宫无岁心中腹诽,又觉一股莫名的憋屈升起来,理了理袖口正要出门,却被沈奉君拦下来。
他不满地回头:“干什么?”
沈奉君猜不到他莫名的心绪,却也不恼,只是将他翻折的衣领和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把长命锁放回贴身戴好。
宫无岁只有幼年时会被这么小心对待,遂有些局促地站着,心里那点不满却奇异地消退了。
沈奉君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头发,目光却忽然看见什么,微微一顿,手指轻轻在他颈侧碰了碰,力道很轻。
宫无岁只觉那小块皮肤被蝴蝶停了停,正不明所以,却听沈奉君道:“走罢。”
第106章 吃醋 “你是醋包吗?”
“哎呀……还以为你们要在房间里待十天半月, 我和湘君倒不好办了,没想到竟恢复得这么快。”
庭院中,楚自怜和柳恨剑正在对饮, 楚自怜慢悠悠摇着折扇, 一双桃花眼藏在扇后, 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刚出门的二人,笑意盈盈。
柳恨剑目光瞥过两人,眉头又皱起来, 却意外地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如常地喝茶,仿佛多看两眼都会气死。
杏林里就这么几个人, 昨天又是烧水又是沐浴的,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四人心照不宣什么都没提, 宫无岁自顾自给自己和沈奉君倒了杯茶, 言归正传道:“夜照城可有来信?”
柳恨剑未答话, 只把手边刚启开的信封和一本厚书推过来, 宫无岁接过一看, 居然是叶峭眉专门写给她的。
她说夜照城内的天命教众和傀尸已经清理完, 百姓无碍, 越非臣也已经回去主事,各大门派缓过神来后已在合力追查慕慈心的下落, 只不过暂时没有眉目, 燕孤鸿至今仍下落不明,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她不打算久待,不日就要离开夜照城。
“这次真是多亏了命相, ”宫无岁感叹完,又有些苦恼,“欠了她这么大的人情,我反而不好办了。”
命相一心慕田园,拿名利报答反显轻慢,他正想着,叶峭眉却像是能猜到他的想法,宫无岁揭开第二张信纸,却见上头只写了简单写了几句话。
“此书既成,请仙陵广布天下,造福一方。”
宫无岁将那本厚书翻开,却见上面写着《百草伤病录》,上面收录了一些惯常的小伤病,附有医方,草药图鉴等,连先前到朝雾林中解瘟疫的药方都有,继上一本《四时农桑录》之后,她竟又写了一本医书。
修真一道,秘法典籍代代传承,有的甚至作为立派开山的根本,以求门派屹立不倒,故而珍贵异常,大家藏着掖着不肯外传,平头百姓不可亲见,也难拥有。
然而叶峭眉从不钻研此道,只是写些名门大派看不上的医书农书传世,悯世之心让人感佩。
叶峭眉是宫无岁请来的,这传书的事也该交给他负责,他略一思索就有了想法,将书收起来。
思索间,忽听一阵清晰的轱辘声,四人齐齐转头,却见小风和小云推着那位楚二公子到了前院,楚自怜本来在笑,见了人微微收敛神情:“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小风道:“二公子听你们在前院说话,也想来凑热闹。”
“罢了,”楚自怜没再说什么,只接过轮椅,理了理弟弟身上的狐裘,面对亲人,他身上那股轻佻的气质全数收敛,神情都温润起来,“你也的确很久没见生人了,一个人闷着也不好。”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小风小云见怪不怪,其他三人却没见过这等场面,柳恨剑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困惑道:“令弟这个情形多久了?”
楚自怜算了算时间:“也快十一年了。”
柳恨剑有些意外:“连你都不能救吗?”
楚自怜却笑了笑:“湘君抬举我了,医者不是神仙,多有无能为力时,救不了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死生有命,在下只能尽力。”
“譬如阙主当年,若非有那颗天赏窍心,稚君也无生路。”
他忽然挑明,宫无岁也一愣,却听沈奉君道:“这些年多谢你。”
没有楚自怜,也没有今日的他们,只是沈奉君记忆被封禁之后,不光忘记了宫无岁,连带着楚自怜也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才想起来。
楚自怜将桌上的茶水喂了些给弟弟,眼角余光却落在宫无岁身上:“不必谢我,天上不会掉馅饼,我帮你们有我的考量,稚君若是死了,我反而难办。”
宫无岁知道他是在暗示当初的约定,楚自怜要取他的恶骨救亲弟弟,宫无岁当然得活着,只是如今还没弄死慕慈心,他还不能动手。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宫无岁也不想让沈奉君担忧,一时沉默下来。
沈奉君察觉到他的神情,微微一顿,还未说话,却见庭院外飞来一丛红蝶。
这是仙陵的传讯术法,柳恨剑一见红蝶,脸色微变,一拂袖,那红蝶就化作一个年轻的仙陵弟子。
那弟子一见柳恨剑和沈奉君,登时松了口气:“掌门师尊!还有阙主……弟子有要事禀报。”
柳恨剑皱起眉:“怎么是你来传讯?几位长老呢?”
此次夜照城赴会艰险,柳恨剑和沈奉君都离开了仙陵,只留了几位长老守山,此刻他的弟子忽然传讯,一定是仙陵出事了。
“昨日天黑后,仙陵的探子忽然传讯说弃颅池有异动,没多久桃花渡就忽然涨潮,冲毁了许多百姓的屋舍,几位长老带着本门弟子下山去安置百姓,天亮时却没了音讯……弟子不得已才传讯给掌门师尊。”
柳恨剑:“现在是冬天,桃花渡怎么会涨潮?”这根本不合常理。
宫无岁忽道:“弃颅池是慕慈心豢养傀尸的地方,会不会是他手笔?”
本门长老失踪可不是小事,柳恨剑想都没想:“我即刻回仙陵。”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正想嘱咐宫无岁和沈奉君好好留在杏林养伤,谁知这两人已经收拾好佩剑,宫无岁道:“我们也去。”
柳恨剑顿了顿,终于没说什么,沈奉君虽然受了伤,但他记忆和功体已经恢复,性命无碍,事关仙陵安危,多两个人助力总是好的。
楚自怜却拦在三人面前:“稍等……给阙主的药膏明天才能配好,你们全都走了,这药怎么办?”
沈奉君却道:“情势紧急,不必了。”
楚自怜一听,不紧不慢道:“好吧,你既然不要,也不听医嘱,那以后肩胛骨烂穿了也不关在下的事……要走便走吧。”
宫无岁一听,立马道:“要要要,怎么不要?楚圣手的医嘱怎么能不听呢?”
楚自怜没作声,宫无岁又笑眯眯道:“不然这样,等药膏配好,再麻烦你送来仙陵一趟?”
楚自怜转过头,不赞成道:“稚君,旁人来求医都是毕恭毕敬,怎么到你这儿就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医者当跑腿的使唤?”
宫无岁脸皮厚着呢,不依不饶地暗示他:“以咱两的交情,麻烦你一次也不过分吧?”
既然他想取恶骨,就总得付出点什么。
楚自怜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仿佛并不想买账,他唇角勾了勾,最后勉强露出个笑来:“也对,以你我的交情,应该的。”
“你们走吧,不日我自会将送药到仙陵。”
宫无岁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多谢,楚圣手果真医者仁心。”
他还想交代两句,却被沈奉君打断:“走罢。”
不待反应,宫无岁就被抓住手腕,他微微一愣,紧接着就被沈奉君拉起往外走。
宫无岁一边往外一边回头,却对上柳恨剑不满的目光:“你们两……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宫无岁小声道:“喂,你师兄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沈奉君却仿若未闻:“嗯。”
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双修完以后人都会变奔放,连沈奉君都不避人了?
三人在楚自怜的目送之下出了杏林,沈奉君终于松开他的手,一边取出非攻鸟,柳恨剑翻着白眼上船。
非攻鸟一飞到空中,地面的景物就变得很小,宫无岁扒在外边看了会儿云,等回到舱中,就见沈奉君一个人坐在桌边。
嗯?
这下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宫无岁磨蹭着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了?不高兴?”
沈奉君顿了顿,目不斜视:“……没有。”
嘴上说没有,表情却不是这么说的,宫无岁回忆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慢慢凑过去:“真的?那你怎么不理我?”
沈奉君转过目光,正好对上宫无岁揶揄的眼神:“我……”
砰——他话未出口,身后就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二人双双转过头,却见柳恨剑把欺雪剑从地上捡起来,冷着脸往外走:“里面太热了,我去吹吹风,失陪。”
看着柳恨剑愤然离开的背影,宫无岁心中莞尔,对上沈奉君的脸,忍俊不禁道:“怎么办,我们把你师兄气走了。”
沈奉君默了默,却也没追出去。
柳恨剑不在,宫无岁就不必矜持了:“沈奉君,我们昨天才双修过,你怎么现在就不理人?这是不是拔那什么无情啊?还是男人都这样,得到了就不珍惜?”
沈奉君皱起眉:“倒打一耙。”
宫无岁不服气了:“我哪里倒打一耙?你说说?”
沈奉君却道:“你与楚自怜交情匪浅,何不问他?”
宫无岁一愣。
他愣完,脸上却露出个笑来:“沈奉君……”
他笑得太狡猾,沈奉君不明所以地望过来,却被宫无岁轻佻地搔了搔下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醋劲儿这么大。”
忽然被捅破真相,沈奉君神情一僵,宫无岁又顺势搂住他,在他喉结上亲了亲,亲得人呼吸都乱了:“你是醋包吗?”
他亲完喉结,又要去亲嘴唇,谁知话音才落就被人仰面一按,桌上的书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沈奉君却仿若未闻,只抓着宫无岁两边手腕。
“……不准用这种手段转移话题。”
第107章 隐欲 “我告诉你个秘密。”
宫无岁被仰面摊开在几案之上, 却不羞恼,只笑眯眯地与沈奉君说话:“谁转移话题了?我又没做亏心事。”
沈奉君抓着他,静默半晌, 只道:“楚自怜向来脾气古怪, 你复生不久, 就与他交情匪浅……”
沈奉君再迟钝,也看得出楚自怜在有意无意接近和讨好宫无岁,他不喜欢背后妄议别人, 但事关宫无岁,他还是道:“他对你好,或许另有所图。”
至于图财图色还是图别的, 这就不得而知。
宫无岁心道沈奉君猜得还挺准,楚自怜三番两次相助,无非是为了他的恶骨, 否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说来也怪, 他生来恶骨, 天赋异禀, 也命途多舛, 但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察觉出不同, 十年前他尚且能察觉到恶骨的存在, 如今复生后,若不是他人提起, 他早忘了自己还有一对天生恶骨。
宫无岁就着这个姿势与他说话:“怎么, 别人对我好, 你担心我移情别恋?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想他们都对你好,又担忧他们把你抢走,”沈奉君静静看着他, 一字一句道,“这世上讨你喜欢的人太多,未必是我。”
曾经的宫无岁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在神花府极尽宠爱,有兄长有亲朋,性格又讨喜。没人会不喜欢宫无岁。
而流风阙主虽受人爱戴,却从来只被夸赞孤高的性情,清正的品格,他被人推到高处坐守孤月,却无一人愿相近。
宫无岁一呆。
他还是第一次听沈奉君说这些话,不如宫无岁那么巧言令色,只是有些笨拙地抛出真心,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醋意。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看着沈奉君,心底就有个地方又酸又涨,却又带着一股暖意:“那要是我真的移情别恋了……你就不来抓我了吗?”
沈奉君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宫无岁却心照不宣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纵然他们已经双修过,是名副其实的道侣,甚至连宫无岁这条命都是沈奉君换来的,可如果有一天宫无岁真的弃他而去,他也愿意成全。
等守多年的执念,也比不过宫无岁能真正高兴。
“可是你不来抓我,我又怎么会高兴呢?”明明占尽便宜的是宫无岁,既得者不该抱怨,可是宫无岁还是不合时宜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连沈奉君都被他的眼神一烫,下意识松手。
宫无岁两手得了解脱,却没有逃脱,反握住沈奉君修长有力的手掌,嘀嘀咕咕道:“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来抓我。”
“流风阙还有我的一半,我不会移情别恋的,”宫无岁玩笑完,又低声道,“没了沈奉君,宫无岁在复生后也必然无心生死。”
“你不要我,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宫无岁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脾气,要是恶声恶气,沈奉君必定油盐不进,要是好言好语又装点可怜,那就大不一样了。
他这么说完,沈奉君果然肉眼可见地不安起来,再也不说什么成全不成全,只道:“……没有不要你。”
宫无岁借着力被他拉起来,眼睛又一弯,贴着沈奉君和他悄悄话:“我告诉你个秘密。”
沈奉君不解地“嗯”了一声,但还是转过脸来,认真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其实十岁那年你来神花府游学,你走后那天晚上我还偷偷哭了呢。”
沈奉君一顿:“何故?”
宫无岁说起旧事也不如何害羞,反而十分怀念:“因为我以为你每年都要来,结果兄长说你以后都不来了,我就在被子里掉了几滴眼泪。”
他那时候调皮,又刚和沈奉君打完架,拉不下面子,等沈奉君走了才开始后悔。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长得多漂亮,我那会儿就在可惜,要是你是个姑娘,我以后一定三媒六聘把你娶回神花府做道侣。”
他说完又“嘿嘿”一笑,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在沈奉君唇上啄了一口:“不过现在也不错。”
总归是把沈奉君给抓住了,谁跟谁回家都是小事。
沈奉君被他亲了,道:“……孟浪。”
嘴上这么说,手却还是虚虚地扶着几案上的人,继续追问:“你既对楚自怜无心,却又说与他有交情……你们私下约定过什么?”
宫无岁本来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吻,听他这么问,连忙道:“约定?什么约定,我宫无岁不会和第二个男人有约定。”
慕慈心的事还没解决,要是现在说出要取恶骨的事,不知又要闹出什么风波,等诸事平息,他再机会和沈奉君好好谈。
沈奉君仿却佛并不买账,低声道:“是么……那你会不会又骗我?”
他用了“又”字,宫无岁心里一咯噔,再不敢花言巧语,老老实实道:“等杀完慕慈心我再告诉你怎么样?我保证不是损伤性命的约定。”
他既这么说,沈奉君也没再追问,宫无岁偷偷松了口气,但很快一抹古怪的怀疑又重新升起来,他盯着沈奉君,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楚自怜从不做赔本生意,他帮我是因为想交换条件,那他救你……你又给了他什么?”
沈奉君没想到他反客为主,开始出神思索,最后才有些意外道:“没有。”
说来也怪,沈奉君到杏林求医多次,楚自怜都没有提过条件,事后仙陵送上答谢之物,楚自怜也可有可无。
但据修真界传言,楚自怜行医,最讲一个狮子大开口,要想求他救命,就要给他想要的东西。
“没有?”他越这么说,宫无岁越觉得危险,“果真?”
沈奉君:“嗯。”
“这不合常理,”连宫无岁想求他治病都要用恶骨交换,楚自怜为什么三番五次为沈奉君治病还不提条件?
他联想到修真界盛传着楚自怜的花名艳闻,忽然有个不妙的猜想:“他不会是趁着给你治病偷偷吃你豆腐吧?”
沈奉君一顿:“怎会……”
“怎么不会?”宫无岁打断他,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合理,越想越气,“而且你没发现他每次看你都色眯眯的,你等着,下次见了楚自怜一定要好好问问,居然敢碰我的人……”
他这么笃定,沈奉君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宫无岁刚要接着说话,却听外面柳恨剑道:“咳咳……我要进来了。”
像是在刻意提醒似的,沈奉君很有眼色地退开一些,让二人的距离没那么不成体统,宫无岁随手理了理衣服,懒洋洋道:“请进罢。”
柳恨剑这才掀帘进来,好歹没有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他松了口气,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卷书,宫无岁似笑非笑地靠坐几案边,他眉毛跳了跳,强忍住没说什么,只是聊起正事:“我刚才用仙陵术法给几位长老传过讯,但中途都被人截断,青容和文武双童已经在藏书阁溯源许久,还是找不到几位长老的踪迹。”
青容是湘君座下大弟子,也就是先前给沈奉君传讯的年轻弟子。
宫无岁:“慕慈心身份暴露,各大门派对他人人喊打,他刚从夜照城逃出来,不趁此机会逃脱,忽然跑到仙陵做什么?”
柳恨剑道:“这我怎么知道?疯子的做法难以用常人的想法来衡量,或许他是察觉出自己穷途末路,临死前还要拉人下水。”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失踪的几位长老和桃花渡的百姓,我已将掌门印信发出,其他门派即刻就会派人来支援,再兵分三路,一路控制住慕家堡,一路清剿弃颅池,我们就留在仙陵,这次绝不能再让慕慈心活命。”这么多年过去,柳恨剑早已不是当年的湘君,他行事果决,很快就有了应对之法,但几位长老出事,多少还是让他心焦。
出了夜照城的事,天命教之害已经不亚于当年喻求瑕执掌门派的时候,甚至更胜一筹,斩草除根势在必行,这也是最保险最迫在眉睫的办法,可是慕慈心为人阴毒,弃颅池异动,桃花渡涨潮,仙陵几位长老失踪,背后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宫无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而只能沉默。
沈奉君见他神情古怪,不由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弃颅池异动和几位仙陵长老失踪有什么关联……”他和沈奉君是进过弃颅池的,当时慕慈心故意放出冥谶现世的消息,目的就是想在宫无岁发现真相之前杀人灭口,杜绝后患,他们见过弃颅池底那些密密麻麻的傀尸,比之夜照城攻城的那些还多,这十年间慕慈心已然把喻求瑕炼尸邪术掌握得炉火纯青,将弃颅池化作炼狱。
“我有一个想法,但还不能十成十确定,”宫无岁又问,“带队去清理弃颅池的是何人?”
柳恨剑顿了顿,如实道:“是越非臣。”
带队清理弃颅池的人马是大头。
宫无岁:“已经出发了?”
柳恨剑点头。
宫无岁:“你即刻传讯给越非臣,让他带着各路修士来仙陵支援……我觉得慕慈心是冲着你我来的。”
“你是不是怀疑他要把傀尸带到仙陵?”柳恨剑皱起眉,有些不明所以,“弃颅池边远,傀尸又行动困难,况且传送阵法消耗巨大,他根本没办法让那么多傀尸瞬移到仙陵。”
“仙陵的探子已经在弃颅池外看到逃逸的傀尸,若不及时清剿,附近的城镇一定会遭殃……你想好了,你我踏错一步,又是许多人命。”
宫无岁沉默片刻,忽然下定决心:“……我想好了,你传讯吧。”
柳恨剑虽不赞同,但还是化出红蝶给越非臣传讯,一边怀疑道:“你为什么笃定他的目标是仙陵?”
宫无岁却问:“我记得仙陵桃花渡下,有一条灵脉对不对?”
柳恨剑似有若悟,沈奉君已明白他想说什么:“嗯,这条灵脉足够支撑传送阵法的消耗。”
柳恨剑顿时瞪大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宫无岁却忽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来,细看神情却带着几分苦涩。
“他们最爱用调虎离山的把戏……神花府和我兄长就是前车之鉴。”
第108章 无遗剑 “你我已经是道侣。” ……
非攻鸟载着三人一刻不停, 终于在天黑时分终于赶回仙陵地界。
青容已经带一众弟子在桃花渡口等待多时,一见三人,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恭敬道:“恭迎掌门师尊, 恭迎阙主。”
柳恨剑摆摆手, 只问:“还是没有几位长老的下落?”
青容摇头:“传讯术法一直探查不到。”
仙陵的传讯术法是单向的,每一个仙陵弟子也都有特殊的咒法,譬如宫无岁和沈奉君先前顺水漂流到磷州, 柳恨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人,如今几位长老失踪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一定是慕慈心暗中动过手脚。
柳恨剑皱起眉, 再一转头,却见盛冬漫天大雪,沿江两岸皑皑白雪, 桃花渡却反常地涨了潮, 甚至还在越涨越高, 沿岸的一些房舍已经半边浸入水中, 百姓不得已只能离开住处。
“弟子已经派人将受灾的百姓安置起来, 但再不控制住水患, 两岸都会被冲毁。”
“嗯, 你做得很好,余下的就交给我们来安排, ”柳恨剑交代青容去疏散百姓, 后者领命而去。
那文武双童一直恭敬守在后, 一见沈奉君眼睛就亮起来,柳恨剑一走,就倦鸟投林似地奔过来:“师尊!”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弟子们日日盼着师尊平安归来!”
沈奉君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杳无音讯,可把二人担心坏了。
宫无岁从二人身后走出来:“有我在,你们担心什么?”
“你居然还在……”武童意外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却忽然嗅到一股古怪的幽香,等察觉到是什么味道,忽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们……你们身上的味道……”
花妖的鼻子灵,什么味道都闻得出来,现在宫无岁和沈奉君的味道已经里里外外地纠缠在一起了,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做过什么。
宫无岁不明所以:“嗯?我们身上的味道怎么了?”
武童看了一眼宫无岁,又悄悄看一眼沈奉君,见师尊面色如常,只好试探着开口:“你们身上的味道……唔唔——”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手捂住嘴,文童立马抢话道:“没什么……他这几天嗅觉失灵,总闻见奇怪的东西。”
“这样啊,”宫无岁不疑有他,在知道这两个小花妖是神花府遗孤后,他难免心生好感,又不想刻意提起,只伸手在二人脑袋上揉了两把,“严不严重,严重的话过两天让楚自怜帮你看看?”
“不严重不严重,他这是老毛病了,多谢公子关心,”文童把弟弟拽到身后,又笑道,“流风阙日日洒扫,就是等着师尊和公子回来,请师尊移步。”
这个节骨眼上,沈奉君和宫无岁是没心思回流风阙卿卿我我的,但前者不知想到什么,点了点头:“好。”
两人御剑回了门派,宫无岁一路跟着沈奉君回到流风阙,颇有些不解:“我们不用在桃花渡帮你师兄吗?”
沈奉君道:“不必,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但在这之前,要先给宫无岁找一把趁手的兵器。
宫无岁虽好奇,但也没多问,谁知二人进了流风阙,就顺着楼梯一路向下,等到了底,却是一间宽阔的藏宝室,宝器典籍丹药武器一应俱全,连宫无岁都瞪大了眼:“这些都是你的?”
沈奉君点头:“嗯。”
沈奉君向来都是不食烟火的仙男,宫无岁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两袖清风,全身上下只两把佩剑,没想到他的流风阙里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他后知后觉道:“你有这么多宝贝,当初还把肯把流风阙分我一半……”
沈奉君却道:“不分给你,以后也会给别人。”
他此生不会娶妻生子,这些东西也不必留给谁,待流风阙主百年之后,仙陵自会处置。
沈奉君又问:“你喜欢吗?”
宫无岁道:“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屋子里有一堆宝贝?晚上睡觉想起来都安心多了。”
沈奉君都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财迷:“那以后这里就交给你看顾。”
“一言为定!”
他一路走走停停,摸摸这个玉盏又碰碰那支金箭,等拐过弯,却见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此刻红莲盛放,水中游鱼悠然游动,灵气浮动。
而正中间的石台之上,静静躺着一把长剑,露水滴落时,正正打在剑身上,又沿着剑身直直滚落,将长剑洗得灵光隐现,锋芒毕露。
宫无岁惊道:“我的无遗!”
当年他在护生寺自刎,无遗剑殉主崩毁,宫无岁只以为这辈子都再难见它,没想到竟然被沈奉君重铸好了。
他才取下佩剑,就感觉一股熟悉的剑意顺着掌心涌上来,顷刻就与当年的剑主心意相通,宫无岁喜出望外:“和毁坏前一模一样……你怎么做到的?”
无遗剑当年碎成那样,居然还能恢复如初?
沈奉君却道:“你刚复生时它尚未完全修复,不能物归原主。”
当年他翻遍铸剑典籍,甚至请教了墨家的铸剑师,费尽心机才把无遗重铸,只是它剑意有瑕,容易崩毁,沈奉君只能把它养在莲池之中。
然而宫无岁复生之后,无遗剑似乎重新感应到剑主,居然开始自行修复,没多久就恢复如初。
“它也在等你。”
宫无岁把无遗剑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满意地不得了,他收了剑,忽然凑过来,在沈奉君唇上猛亲一口:“沈奉君,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沈奉君下意识想说“不必”,宫无岁却笑眯眯道:“都到了这一步,别的报答你也不会收,看来我只能用身体来报答了。”
于是沈奉君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宫无岁揶揄之心再起:“沈奉君……你也学坏了,之前双修的时候你还做做样子欲拒还迎,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沈奉君却理所应当:“你我已经是道侣。”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宫无岁心情正好,沈奉君说什么他都没意见,他拍了拍佩剑,面带笑意,神情却果决,“为了能早点回流风阙,我们现在就去解决慕慈心。”
二人离开流风阙,却不曾往桃花渡去,而是绕到了后山水路,这条水路宫无岁之前走过,当时他复生后各大门派跑到仙陵讨说法,他和沈奉君不得已只能暂避,沈奉君上船不久还晕船落水了。
谁知刚落地,柳恨剑已在洞口等候多时,见到宫无岁无遗剑也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只问沈奉君:“此去探查灵脉凶险,你的伤若未好,就换我去。”
沈奉君却道:“不必,我和宫然同行,请师兄留在桃花渡主事。”
见他坚持,柳恨剑也不阻拦,沈奉君实力如何他还是清楚的:“那最好不过。”
他话说完,就将一枚令牌扔过来,宫无岁抬手接住,再一抬头,柳恨剑已经飘然而去。
他们沿着水道往里走,没过多久就遇上了一处水帘,穿过水帘,却是一道青铜古门。
沈奉君道:“从此门进入,可以直达桃花渡下的灵脉。”
仙陵地灵人杰,一是有灵脉供养,二是有门派守护,二者相辅相成,休戚与共,代代相传下来,就成了举世闻名的求仙之处,若灵脉被毁,受影响不光是仙陵和周围的百姓,甚至是天下道门的兴衰。
如果慕慈心想开启传送阵法,那借用这条灵脉是最好的办法。
宫无岁将令牌嵌会青铜门上的凹槽,只听“咔哒”“咔哒”几声卡顿的响动,青铜门在二人面前洞开,随即是一股迎面而来的湿冷阴风,夹杂着一抹异样的血腥气。
宫无岁心照不宣地和沈奉君对视一眼,缓步踏进门中,却未见异样,他不敢懈怠,一边和沈奉君悄悄话:“这条灵脉既由仙陵镇守,外人想要进入是不是只能从青铜门?”
沈奉君却道:“灵脉有两端,两个出口,令牌分别由仙陵掌门和戒律长老保管。”
宫无岁点了点头,如今戒律长老失踪,桃花渡涨潮,必定是灵脉出了问题。
越往里走,那种湿冷感就越重,走在黑暗中,就像有蛇信在脖颈游走,宫无岁徒手搓了个火,火光一亮,将四周照亮,一低头,却见脚边是星星点点几道血迹,慢慢向远处延伸。
宫无岁弯腰沾了沾,是人血,血迹未干,只是洞中本就湿冷,他判断不出这些血迹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能肯定有人进来过。
他下意识扶住腰间的无遗剑,再抬头时,却见远处有道人影一闪而过:“谁?”
沈奉君显然也察觉到不对,二人毫不犹豫追了过去,宫无岁埋头在前,谁知刚转过角落,一把长枪无声无息出现在黑暗中,迎面斜刺过来。
“慕慈心?”他心中一动,转剑挡下,谁知那人力气甚大,竟单手将长枪打了个旋,又迎面刺来。
宫无岁挥剑逼退对方,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挡路的人影,它穿着一身金衣法袍,右手一柄银枪,就这样直直挡在宫、沈二人面前,威势气度不减当年,如果不是它浑身皮肤干瘪,头颅也不翼而飞,宫无岁差点以为是活人。
他定定地注视着挡路的尸体,半晌才难以置信道:“喻求瑕?”
第109章 迫杀 “那就所有人一起死吧!”……
那尸首已经没了头颅, 自然不能回答宫无岁的困惑,然而宫无岁才走过几招,就确定这具挡路尸身的确是喻求瑕。
慕慈心虽然继承了喻求瑕的武学, 但他枪法阴毒, 且隐有癫狂之态, 而喻求瑕虽是初代天命教主,抛开她做过的恶行不谈,于武学之上的确是大家宗师水准, 枪法利落雄浑,威势骇人,当年黄沙城一战, 宫无岁和沈奉君都见识过她的武学。
慕慈心居然把喻求瑕也做成了傀尸!
怪不得仙陵几位修为不俗的长老都着了道,原来是有喻求瑕在!
宫无岁心道此人丧心病狂,然而喻求瑕已经受慕慈心控制, 一时半刻想要斩杀也不简单, 他紧了紧剑, 却听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紧接着整座山洞都跟着震颤起来。
此处是仙陵的灵脉, 一旦出事, 仙陵根基也必然毁于一旦, 沈奉君自然也能分清利弊,出剑拦下喻求瑕:“你先走。”
宫无岁点头:“你千万小心。”
他再不恋战, 闪身往里去, 喻求瑕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意图, 提枪杀来,却被沈奉君的双剑拦住。
宫无岁最后扫了一眼沈奉君的背影,二话不说继续往里赶, 直到远远看见一处微弱的火光,宫无岁才停下脚步:“慕慈心!”
“宫无岁?”不远处的人闻言慢慢转过头来,他褪去青衣,披着一身玄色战甲,眉眼阴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瘦弱慈悲之态?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你们找来得这么快。”
灵脉深处是一处露天山洞,月光从洞口灌入,照出一片盐霜似的光晕,地上还有一个新画出的阵法,而阵法的四角,分别镇着四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浑身浴血,四肢被捆缚,看得出是经历了一番恶斗,受伤不轻。
宫无岁已经懒得和慕慈心嘲讽寒暄,只急道:“几位前辈,你们怎么样了?”
戒律长老伤得最重,两条手臂都软软地垂下去,地上的阵法正在源源不断吸取他们周身功力,而他浑然不觉,闻言只道:“他抢走了开启青铜门的玉令,咳咳……快…快毁掉传送阵法,否则我仙陵百年基业不保!快!”
他话音未落,宫无岁的剑已出鞘,雄浑的灵力砸到传送阵上,却被慕慈心迎身挡回。
“你想好了,我的传送阵连接着仙陵的灵脉,也连接着几位长老的性命,一道毁了阵法,这几位长老也性命不保,”他站在阵中,却有恃无恐。
几位长老一听,顿时道:“先毁阵,不必保我们!就算是掌门和阙主在这里,他们也会毫不犹豫下决定!啊——”
戒律长老被慕慈心迎面一踹,竟踹得口吐血沫,气息奄奄,然而他不见退缩,神情越发狠厉:“有我仙陵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慕慈心还待再动手,却听又一阵地动的摇撼声,传送阵法已经起效,他微微一笑,闪身退远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失陪了。”
他话说完,身形就化作一道虚影,顷刻消失在洞口,宫无岁闪身欲追,最后又停下脚步。
几位长老还被困在此地,他一走,他们必定性命难保。
戒律长老仍在忍痛开口:“传送阵开在桃花渡口,去通知仙陵弟子戒备,再请其它门派支援……快,快去……”
宫无岁忙道:“湘君已安排好一切事务,夜照城主也已带着人赶往仙陵,晚辈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几位长老救回。”
戒律长老却担忧道:“……越非臣狡诈,见风使舵,不堪信任。”
“不会,越非臣曾与晚辈定约,仙陵有难,他不来也得来。”
他这么说,几人也松了口气,宫无岁收了剑尝试将人带出,然而才伸手,一阵雷击似的力量顺着手臂传上来,他的灵力就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向戒律长老,最后汇入地面的阵法。
他赶忙收回手:“聚灵阵?”
这座阵法吸纳仙陵灵脉和四位长老的灵力,在供给传送阵法,按这种强度,再厉害的人都会被吸干,要想救人,只能毁阵。
他将无遗剑刺进地底,试图用蛮力毁坏阵法,然而他个人之力怎么可能和仙陵一整条灵脉抗衡,他默了默,一抬手,两只面容姣好的花妖就出现在身边。
“公子有何吩咐?”两只花妖话家常似凑上来,一见地上的聚灵阵,颇有些意外。
“你们是依托借灵之术存在,应该也能借仙陵的灵脉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伤害几位长老的性命,还能将他们救下?”
两只花妖闻言,遂认认真真将阵法端详一遍,最后只道:“几位长老已经和聚灵阵绑定,想救人只能先毁阵,否则就算强行将人救出,他们也会受阵法反噬,修为不保。”
宫无岁担心的就是这个:“可聚灵阵下是仙陵的灵脉,凭人力怎么可能毁坏?”
花妖却道:“聚灵阵吸取灵力,再供给传送阵法,如果传送阵法被毁,聚灵阵吸取的灵力没有了去处,阵法一定会崩毁。”
“无岁公子可先去解决传送阵法,待时机到了,我们会趁机将几位长老救出。”
宫无岁心说也好,遂把他们留在原地,又借了几只花妖来打下手,现在这个时机,慕慈心东躲西藏不肯正面交手,沈奉君和喻求瑕的战况也不知如何,既然暂时救不出几位长老,他只能先去解决桃花渡。
主意一定,他又重新绕着原路返回,然而未走多久,却迎面碰上了沈奉君。
他有些意外道:“喻求瑕呢?”
“逃了,”沈奉君沉着脸收剑,宫无岁只好把聚灵阵的事一说,柳恨剑让他们来处理灵脉,解救几位受困的长老,谁知竟白跑一趟。
说话间,脚下又是一阵摇撼,竟比方才两次还剧烈,二人再不犹疑,御剑离开青铜门,谁知刚一穿出水帘,一道冲天的大浪竟然迎面扑来,来不及反应,就将二人打个湿透。
他抬头望去,却见桃花渡上空,一道巨大的水柱竟无端出现,大水凌空直坠下来,四周的房舍顷刻化为废墟。
“湘君——”
宫无岁远远唤了一句,柳恨剑转过头来,他带着弟子抵御,却怎么也抵不住这泼天的水患,他皱着眉,咬牙看着高处身披战甲的人影,一瞬只觉得恨意深重:“这到底是从那里引来的水?”
宫无岁道:“弱水畔在弃颅池底,他想要引水易如反掌。”
扑通、扑通、随水柱一起降落的,还有一条条古怪的人影,它们像激流中的游鱼,被冲进河水,很快又浮起来,待众人看清,才发现是一只只丑陋可怖的傀尸。
桃花渡在上游发源,这里的水养活了多少人,要是这些傀尸顺流漂下,不知会害死多少人!
慕慈心的确没想过逃跑,因为从他身份暴露开始他想的就是同归于尽!
简直就是个疯子!
“仙陵弟子!”柳恨剑扬声,身后一众白衣人影齐齐拔剑,“把这些东西全都拦住了!漏掉一只,我就唯你们是问!”
“是!”
刺骨的寒风吹起众人的衣摆,震耳的水声中,唯有剑声此起彼伏,宫无岁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将手下的花妖尽数召出,观战片刻,还是道:“仙陵弟子不够,要是越非臣再不来,下游的防线很快就会被摧毁。”
“那又怎样?”柳恨剑也拔了剑,如今只能守一时算一时,他绝不允许仙陵在他手中败落,“就算其他人不来,我也会守战到最后一刻。”
“好吧,那你先带弟子守住下游,慕慈心和喻求瑕就交给我们,”宫无岁拔了剑,又提醒道,“几位长老还在聚灵阵,撑不了多久,我们尽量速战速决。”
柳恨剑默了默,头一次正眼看了宫无岁一会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拂袖:“罢了。”
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宫无岁莫名道:“你师兄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沈奉君想了想,道:“他应该是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宫无岁诧异道:“他以前不同意吗?”
他复生之后柳恨剑让弟子摸黑把他抬到流风阙,宫无岁还以为柳恨剑是想撮合他和沈奉君呢,居然不是吗?
沈奉君摇头。
宫无岁没想到一直以来都会错了意,只是事态紧急,他已经没时间细想:“好吧,等之后再问他。”
他翻身踏上无遗剑,和沈奉君化作两道流光,直直往天空之中的传送阵而去,慕慈心却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侧过身,一具无头的金衣女尸直直迎上来,宫无岁一侧身,沈奉君的双剑就默契地对上了喻求瑕。
宫无岁重新对上了慕慈心。
这个害他受劫自刎,害沈奉君剖心的罪魁祸首,宫无岁要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铮——无遗剑对上长枪,带着十成十的杀意,慕慈心竟被生生震退几步,看见他的佩剑,笑意嘲讽道:“他竟连佩剑都为你修好了……”
宫无岁一旋剑,在他战甲上带出一串火花:“上次没能在夜照城杀了你,是有越青遥为你赴死,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掉吗?”
慕慈心咬了咬牙:“我从来就没想过逃……也没想过能逃掉,‘他’恨透了我,不可能放过我的。”
宫无岁一顿,心中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他’?”
慕慈心看他神情,就什么都知道了:“果然……你也没察觉哈哈哈……你也不知道!”
“宫无岁,你以为就凭运气就能看破我呕心沥血十年的布局?你真以为夜照城一战能胜是侥幸?”
“他在逼我们互相残杀,他想借你的手杀我,就算我想逃跑也无济于事……”他大笑起来,竟似癫狂。
“既然你们不肯留我性命……那就所有人一起死吧!”
第110章 烈火焚身 “生前弃我,死后回护又有什……
慕慈心话落, 十几只蛰伏在远处的傀尸立刻朝宫无岁扑来,这座高空之上的连接了弱水畔和桃花渡,若不尽快关闭, 古城中的傀尸就会源源不断地传到仙陵。
无遗剑到手, 宫无岁更是如有神助, 他砍瓜切菜般将近身的傀尸斩杀,然而一对上慕慈心,坚硬的战甲却怎么也刺不破, 一时间战况竟僵持不下。
他眼角余光看向沈奉君,发现他也在和喻求瑕对峙,而弱水畔的傀尸顺着巨大的水流, 一个接一个跃入桃花渡,竟像一场荒谬的鱼类迁徙。
宫无岁与他僵持片刻,忽道:“你恨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天命笏, 恨喻求瑕偏心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她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我的时候说过什么?”
谁知慕慈心却不上当:“一个死人, 谁管她说过什么?”
宫无岁继续道:“喻求瑕早知逆天改命非人力可为, 她当年一意孤行, 害死许多人命, 黄沙城事发后她就猜到自己命不久矣, 不愿再让天命笏流传于世,再起风波, 所以才会偷偷找到我, 把喻平安和天命笏交给我处置, 希望自她以后修真界再无天命教。”
喻求瑕一生都为天命所困,早年寥落时她坚信是冥谶为她改命,后来她创立天命教, 希望以人为祭,自行执掌天命,然而黄沙城事败,祸尊一脉死尽,禅尊一脉反叛,她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藏,临到最后,她连最想保护的弟弟都无力保护,悔恨之下,只能将传教宝物和弟弟托付给仇敌,希望这场因她而起的浩劫能够平息。
然而到了最后,她被最信任的人暗算枭首,曝尸天武台,甚至连死后都要被做成傀尸,死不瞑目,而她最后所求的两件事,喻平安惨死元清洞,天命教之祸卷土重来。
都是冤孽。
慕慈心听完却冷笑起来:“她当年既悔恨,又何必收我做弟子,和我这个正道弟子勾连?我为她倾尽心力,她临死前却宁愿相信你这个外人,却不愿对我说一句真话……是她戏弄我在先,死不足惜,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希望我感动?还是希望我悔悟?”
“她早就身坠魔道,临死前还妄想悔过?那对那些一辈子都没有作恶的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喻求瑕如此,我亦然。”
宫无岁挡下长|枪,一瞬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道:“哈……你倒通透。”
到了这种时候,慕慈心也肯说实话:“宫无岁,你以为我是恨透了你才害你,但其实不然,我只是看透了这个世道,早早为自己打算……我当年虔诚皈依佛门,日行一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心向大道不肯改,可后来我看见喻求瑕与你们在黄沙城血战,我心中就有了更值得的道。”
黄沙城中,金衣佛影从天而降,正邪相抗时血肉横飞,场面何其惨烈,他马不停蹄地奔走救治伤患,目光却不受控地看向作恶者。
只要变成这样,他就不必苦守清规戒律,要是能变成这样,他就能凌驾在这些微小又无能的世人之上……
他要不择手段变成喻求瑕,甚至更胜一筹。
“更值得的道?”慕慈心说得冠冕堂皇,宫无岁听在耳朵里,却只觉满口胡言,无可救药,“照你这么说,你当年被你父兄欺辱,生不如死,其他人也应该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你要是真觉得这是更值得的道,你在佛寺修行时,那位偷偷上山给你送吃食的奶奶又算什么?你要是真觉得所有弱小的人都该死,又怎么会频频回忆起她?”
慕慈心却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些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宫无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不杀你我就不叫宫无岁。”
他一旋剑,冷光闪过,长剑贴着慕慈心的侧脸划过,生生将他侧颊的发丝斩断。
“你师尊鼎盛时都要让我三分,就凭你也配和我同归于尽?”
再撤剑,慕慈心脸上已经浮现出一道血痕。
慕慈心抬手一摸,却摸到满手血迹。
他心知不敌,只能继续命令傀尸进攻,无遗剑光缭乱,宫无岁却丝毫不乱,那些尸体堆在他脚下,渐渐的,他的杀意也被淬炼得极凶狠。
而另一边的喻求瑕被双剑辖制,也开始败退。
他们战况尚可,但桃花渡下一众弟子却是另一副光景,那些傀尸入了水,有些爬上岸,有些沉了底,甚至爬到了远处,不管怎么围追堵截都仍有漏网之鱼,柳恨剑怒极时,却见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再不久天就要亮了!
他剑下不停,却恨声道:“怎么越杀越多……这个疯子这些年究竟害了多少人?”
慕慈心闻言忽道:“支援的修士已经尽数赶往弃颅池,就算越非臣想来支援仙陵,至少也要半日左右。”
宫无岁却一顿,半日?
从他们给越非臣传信到现在,已经有半日不止,按理说支援的人已经到了。
他才想完,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你要是想调虎离山,那就打错了算盘。”
却见远天外,曙光将破之处,一众人影御剑飞天而来,为首的正是越非臣。
他身边还站着个笑意盈盈的楚自怜,身后跟着两道稍矮的身影,宫无岁定睛一看,居然是闻枫月和越兰亭。
一见战况,身后各大门派的修士已经自觉涌入战场,连越兰亭和闻枫月也不甘示弱,直直冲下:“湘君!我来助你!”
一见援兵,柳恨剑倏然松了一大口气,抬头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登时皱起眉:“你们?你们来拖后腿吗?”
他话音刚落,越兰亭就慌忙大叫一声,柳恨剑下意识要救人,就见越兰亭惨叫着把剑贯入傀尸的后心,那傀尸抽搐两下,竟直直坠入水中不动了。
柳恨剑:“……”
他松了口气,再不管这两个小的。
另一边,越非臣也带着楚自怜落进大开的传送阵法之中,楚自怜花容失色地踹飞一只傀尸,惊魂未定道:“多谢城主载我一程,否则这药还不能准时送到阙主手中呢。”
他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三个药瓶,转头见沈奉君正和一具无头尸战得难舍难分,“哎呀”一声,躲到了越非臣身后:“这也太凶残了。”
越非臣木然道:“圣手若害怕,不如站远些,战场刀剑无眼。”
慕慈心显然没料到越非臣来得这么快,脸色微变:“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稚君料事如神,猜到你会调虎离山,再借仙陵的灵脉作乱,”越非臣一见他,眉眼都凌厉起来,“我要燕孤鸿的下落。”
宫无岁也一顿,燕孤鸿还没找到?
慕慈心却道:“燕孤鸿失踪与我无关!当时越青遥守在你寝殿外,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密室就塌了!”
“是吗,”越非臣却怎么都不信,只冷声道,“我的密室向来严防死守,除了越青遥第二个人能进,可越青遥是你的人……再不说出他的下落,休怪我无情。”
慕慈心也懒得好言好语:“你既不信,又何必来问我?反正越青遥已经死了,不如我送你下地狱,你亲自去问他?”
“你找死,”腰间红剑顷刻出鞘,越非臣再不多言,转头就加入了战局,只留一个手足无措的楚自怜在原地呐喊:“越越越越越非臣……你先把我送出去啊!”
传送阵连通弱水畔,眼前尽是废弃的古城,还有一群前赴后继的丑陋傀尸,池水从天而降,稍不注意就会被卷进去,楚自怜被扔在一边,又手无寸铁,怎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几人都已陷战,无暇理他,楚自怜只能小心翼翼捏着三瓶药退进角落,在心里祈祷那些傀尸别发现他。
有了越非臣,宫无岁就再不用烦恼那些狗皮膏药似的傀尸偷袭,他手上运力,无遗剑上泛起一层灵光,朝着慕慈心胸腹直刺而去!
第一剑,他被战甲挡下,慕慈心旋枪,又一掌击出,宫无岁本来想躲,又不知想到什么,他撤了剑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形却在空中留下残影,慕慈心瞳孔一缩,下一刻,一道满怀杀意的气息就瞬移到他身后,他后腰一重,紧接着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身后漫开。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单膝落地,就被他生生用长|枪支撑住下坠之势,宫无岁将染血的长剑从他后背穿出,嗤笑一声:“真以为躲在龟壳里我就拿你没办法?”
他高高举剑,誓要一剑斩下慕慈心的头颅,后者闷咳两声,擦掉唇边的血迹,他颤抖着翻过身,正对着宫无岁的长剑,下一刻,剑光闪过,有什么东西重重滚落在地。
宫无岁一怔,却见是一条坚硬的手臂,抬眼,却见喻求瑕不知什么时候扑了过来,她用一条干枯坚硬的手臂挡下宫无岁这一剑,另一条手臂也被沈奉君齐齐斩断。
咣当——银|枪坠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双臂齐断,再无可战之力,她像一个被修去枝丫的光秃木桩,两条腿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最后直直倒在慕慈心身上。
慕慈心见此情状,像是没料到这具已然残缺的尸身会相护,微微一愣:“你何故……”
他愣完,又清醒似地笑起来:“生前弃我,死后回护又有什么用?”
他一掌推开那具残破的尸身,默念心诀,对着那些傀尸下令:“起!”
轰——喻求瑕的尸身刹那无火自燃,数以万计的傀尸也紧随其后,大火遇水竟不灭,反而更剧烈。
它们挣扎惨叫着,烈焰火光之下,桃花渡一瞬亮如白昼,弱水畔漆黑的古城宛若地府黄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