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谷雨实在太虚弱, 放松下来之后,连眼皮都睁不开。勉强吃了只奶饽饽,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醒来,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有人在屋外轻声说话, 谷雨听不出来是谁,撑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热已经退去。除去饿之外,趿拉上鞋子下床走动时,身体些许发飘, 她忙缓缓坐下,准备待歇一歇再去净房。
门外有人进来,谷雨抬眼看去,见是陈婆子领着青兰与陌生的小苏拉。
青兰提着食盒, 小苏拉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胖乎乎的京巴犬,她不禁愣了下。
小苏拉看上去颇为机灵,不待陈婆子说话, 噗通跪下来磕头:“二福给姑娘请安了。”
青兰脸色不大好, 僵硬地曲腿福了福身, 叫了声姑娘, 将食盒放在了榻几上。
陈婆子一脸藏不住的喜悦,暖阁内炭盆烧得足, 屋内暖洋洋。还是恐谷雨着凉, 上前拿起厚夹袄披在她肩上。
“姑娘起来了, 黄院使来给姑娘诊过脉,前脚方走。姑娘放心,黄院使说姑娘年轻, 高热退去便无妨。”
陈婆子说着话,前去倒了盏温水递给谷雨,“姑娘先簌簌口。”
青兰怵在那里,很不自在地去拿痰盂,递上来要接谷雨的漱口水。
谷雨一脸茫然,她的嗓子还未痊愈,便含了口水,示意青兰将痰盂放在地上。吐掉水后,嗓子终于好了些,哑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婆子则喜滋滋道:“姑娘,以后青兰与二福来院子伺候姑娘了。青兰以后贴身伺候姑娘,二福在院中做跑腿的活计,伺候小狗。”
青兰别扭地不说话,二福怀中的胖狗乱动乱挣扎,冲着谷雨汪汪叫。二福赶紧把它按住,又怕它吵得更厉害,急得汗都出来了。
“姑娘,小狗还未取名,爷说让姑娘取。”二福将小狗举到谷雨面前,讨好地道。
昨夜胤禛似乎说过她以后无需前去当差,只管专心读书学习。那时她心思都在殉葬之上,没工夫多想。
没曾想一夜醒来,小院大变样。胤禛不但将青兰差遣到小院,连着小狗与伺候狗的小苏拉一并送了来。
谷雨头晕目眩,对二福道:“就叫小白狗吧。你别拘着它,放下让它自己玩耍。你先出去忙自己的事。”
二福松了口气,忙将小白放下,躬身退了出去。
谷雨再看向青兰,她本在胤禛书房当差,现在来伺候自己这个奴婢,不知该有多委屈。
不过谷雨暂时没让她回去,毕竟被退回的话,她的处境就难了。
小白也不认生,在屋中欢快跑来跑去,不时叫唤几声。谷雨实在头疼,先去净房洗漱。
出来后,陈婆子与青兰立在榻边,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饭食。除去浓稠的小米粥,还要奶饽饽,沙琪玛,一碟鹿肉炒酱瓜,两小只羊肉包子。
炕桌上的饭菜,丰盛得让谷雨有些怔松。她两世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菜,尤其是鹿肉,只听说过鲜美,从未尝过是什么滋味。
陈婆子笑道:“姑娘,常管事先前来过,看过灶房后,前去挑选厨子,准备柴米油盐了。以后姑娘的饭食,都在小灶房做,冬日天气严寒,姑娘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经过青兰他们,谷雨听到以后她这里还有厨房厨子,反应已经很是平淡。
她饭量不大,默然片刻,每样捡了些出来,道:“你们拿去吃吧,我想自己坐一会,你们无需管我。”
陈婆子忙应了,拉了把直愣愣站在那里的青兰,“还不快些,姑娘心善,这般好的饭菜,都赏了我们吃。”
青兰死死咬着唇,眼眶都红了。她再也受不住,一扭身冲了出去。
陈婆子愕然在那里,讪讪看向谷雨,见她神色如常,忙挤出一丝笑,将分出来的饭菜装进食盒提了出屋。
谷雨小口吃着粥,捡了一小块鹿肉送进嘴里,慢慢品尝着。
鹿肉确实鲜美,谷雨只吃了一小块,便没有再碰。
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她要是贪恋上,只怕以后再也戒不掉。
陈婆子以为青兰甩手而去,会让她没脸。就如陈婆子觉着是好饭菜的东西,青兰在胤禛书房当差,什么没见过,只有她与陈婆子,才会觉着金贵。
谷雨并不与青兰置气,对她的态度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些不属于她之物,她都会还回去。
小白闻到食物的香气,欢快地跑了过来,飞快地摇着尾巴,眼巴巴盯着垂涎欲滴。
谷雨不由自主笑了,以前穷人家养的狗,有些残羹冷炙吃就不错了。
小白贵重,谷雨不敢乱喂,掰了一小块羊肉包子的皮递到它嘴边。
它前爪抬起来,仰头飞快地吞进肚中,意犹未尽蹲在地上,继续可怜巴巴望着她。
谷雨不敢再喂,狠心转过头不再看它。小白汪汪叫了两声,绕着榻走了两圈。
它聪明得很,见谷雨不再给它,跑出暖阁去玩耍了。
那边,青兰跑出屋,躲到灶台后,蒙着脸呜呜哭。
陈婆子提着食盒进来,也不管她,打开食盒,自顾自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她心气高看不上,正好便宜了自己!
陈婆子吃得满嘴的油,倒了热水洗漱,见青兰还趴在膝盖中抽泣,不禁冷笑了声。
“也是姑娘心眼好,换做别人,就凭着你的做派,早就将你拉下去打板子!”
青兰猛然抬起了头,气得口不择言抢白道:“她是奴,我也是奴,她凭什么打我板子!”
“她也是奴,这句话你敢到爷面前说去?爷让你来伺候,是看得起你!”
陈婆子如今已是小院的管事嬷嬷,她拍了拍衣衫,拿出了管事的架势,道:“姑娘不计较,我也不与你计较。今儿个我将话放在这里,姑娘不要你,看你还能到哪里去!”
青兰红着眼,呆在了那里。
今朝一大早,她与禾穗前去当差,就被苏培盛叫了去:“爷发了话,以后青兰前去谷雨面前伺候。禾穗年后要出府成亲,眼下不到两个月就过年。爷放你早些出家,好与父母团聚。”
禾穗欣喜不已,胤禛尚未起身,她忙在外面磕了个头谢恩。青兰如遭雷击,急着道:“那以后爷的书房,岂不是没人伺候了?”
苏培盛似笑非笑道:“爷说了,就现在的这些人手已足够,以后无需再添人。”
青兰呆若木鸡,禾穗见状,赶紧拉着她离开,常明在四宜堂外等着她们。
“你们快些收拾,将院子腾出来。”常明道。
禾穗反正要出去,自不多问。青兰不甘心问道:“常管事,常管事,以后我住在哪里?”
昨夜胤禛大怒,回前院将他们都叫去审了许久。王朝辅被胤禛亲自盯着,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估计每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
常明岂能看不出青兰的失魂落魄,呵呵道:“爷交代了,你们住的小院,要与谷雨姑娘住的小院打通。两间院子做成一间,自有你的住处。”
禾穗只听着不做声,青兰深一脚浅一脚,回小院收拾行囊。趁着常明在外面忙,禾穗小声道:“青兰,你向来不喜欢我啰嗦,以后我们不知还能不能见面,我一定要多说几句。”
青兰咬着嘴唇,低头不做声。禾穗看着她,叹息一声,道:“你既然不想出府嫁人,谷雨的造化,只怕”
有些话她不好说,便含混了过去,“你用心伺候,有她护着,这辈子你也就不愁了。”
青兰满腹的委屈,哪听得进禾穗的劝说。这时常明带着人来看屋子,她只能言尽于此,没再多说。
到如今,青兰听了陈婆子的话,顿时惊慌不已。
要是谷雨不要她,胤禛书房也回不去,她将何去何从?
青兰枯坐在那里,常明领着胤禛前院的徐厨子前来,她慌忙抹了把脸,低头出了灶房。
太阳升上天空,明晃晃照着。青兰哭过,眼睛酸涩睁不开,她拿帕子仔细擦拭过,暗暗鼓了鼓气,前去东暖阁。
陈婆子收拾了碗筷出来,看到她站在门外,皱眉斜了她一眼,小声道:“姑娘要歇息,你别去吵着她。”
青兰只能默默转身,在外面等着,到半晌午时,胤禛来了,青兰一惊,忙低头请安。
胤禛抬了抬手,目不斜视进了暖阁。青兰赶紧出去准备茶水,陈婆子已经从收拾好的灶房提了茶壶茶盏过来,青兰伸手去接,“我来吧。”
陈婆子盯了她两眼,将茶壶茶盏交给了她。青兰拿着送进东暖阁,谷雨背靠在软垫上,胤禛正在脱斗篷,吩咐道:“放下出去吧。”
青兰放下茶盏退了出屋,听到暖阁内传来胤禛熟悉,又陌生的温言软语:“今朝有朝会,我来不及来看你。昨晚歇得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作者有话说:还有人在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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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青兰来到门外, 陈婆子斜了她一眼,嘲讽地撇了撇嘴。心道这时眼巴巴凑上前,妄想着能求主子爷回去伺候, 真是没眼力劲儿!
太阳高悬, 照在身上不见半点暖意。对陈婆子的鄙夷,青兰毫无所觉,抬手挡住额头,望着碧蓝的天空,神情一片恍惚。
禾穗就要出府嫁人,不过瞬间, 大家就各自奔了前程。
青兰想不到自己前程在何方,心里空荡荡难受得紧。她转头对陈婆子道,“我先去旁边院子一趟,送送禾穗, 若爷那边传人伺候,就交给你了。”
平时胤禛来谷雨这里,都将他们远远打发了, 从不要人伺候。
于是陈婆子道:“你在当着差, 照理说不该乱走。不过禾穗与你认识一场, 去送送也是应有之理。你且快去快回, 别耽搁了正事。”
青兰急匆匆跑了出去,来到隔壁小院, 常明带着人在院内指挥安排, 禾穗已经不在了。
“常管事, 禾穗姐姐呢?”青兰着急问道。
“禾穗去福晋处找她表姨母彭嬷嬷辞行,只怕这时已经出府了。”常明道。
小院到处乱糟糟,青兰说不出的遗憾, 失落地转身回去。
正院那边,彭嬷嬷听说禾穗来了,她忙与福晋回了话。
福晋心下疑惑,道:“今朝她不当差?罢了,快去叫她进来吧。”
彭嬷嬷应下走出暖阁,见禾穗提着两个行囊,哎哟一声上前,“你这是提着甚?”
“姨母。”禾穗唤了声,估计她不知自己马上出府之事,便道:“姨母,我们进去说话。”
彭嬷嬷帮着禾穗提了一个行囊,进了正屋放在一旁,道:“福晋等着呢,快进来。”
禾穗进屋磕头请安,福晋叫起赐座,“你今朝不当差?”
彭嬷嬷搬了小杌子来,禾穗坐在上面,恭敬地答道:“回福晋的话,爷允了奴婢出府,现在奴婢来给福晋磕头辞行,与姨母说一声。”
不仅福晋吃了一惊,彭嬷嬷更是诧异不已,道:“如今你离府,只剩下青兰一个人伺候,爷那边添了谁去?”
“青兰现在也不在爷跟前伺候,去了谷雨处当差。苏谙达说,爷的书房人手够了,以后不再添人。”
“青兰去了谷雨处当差?”福晋脸色微变,难以置信问道。
彭嬷嬷忙看向福晋,觑着她的神色,一下急起来,小声道:“你个妮子,休得打胡乱说。青兰以前在爷的书房当差,是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丫环,如何能去伺候一个奴婢!”
禾穗不想多说,只道:“爷亲自发了话,青兰已经一早就去谷雨处当差了。”
福晋拽着帕子的手指都泛白,枯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做声。
彭嬷嬷看得心疼,道:“你离谷雨住得近,平时爷何时前去,谷雨那妮子,究竟有何本事能耐,你好生说道说道。”
禾穗不想掺和,碍着福晋彭嬷嬷在,她只能捡着说了些。
“平时大家各自当差,奴婢与谷雨只见过三五次面,她不喜说话,见面时也没说什么。奴婢除去知道谷雨喜欢读书,下值后只要得空,便在读书写字。其余之事,奴婢着实一概不知。”
彭嬷嬷嘲讽地笑了,道:“要说学问,福晋的学问可不差!不过是打着读书识字的幌子,趁机靠近爷罢了!”
禾穗直觉谷雨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见福晋木然坐在那里,她低着头不敢做声了。
福晋没接彭嬷嬷的话,只抬手让禾穗退下,彭嬷嬷将她送出门外,叮嘱了几句,赶紧转回暖阁。
“嬷嬷,你别说了。以后那边的事,你都别再管。”福晋凄凉地道。
胤禛为她将伺候的丫头都散了,那团火正旺着,何苦去做那恶人,生生惹人厌。
彭嬷嬷一愣,想要劝说,福晋手撑在炕桌上,闭上眼睛养起神来。她只能暗自叹息一声,坐在小杌子上,轻轻替福晋捶起了腿。
*
胤禛放下斗篷,斜坐在榻上,眸中是掩饰不住的关切。见谷雨精神虽比昨日好了些,脸色依旧苍白,忍不住伸手出去,欲将轻触谷雨的额头,看她是否还在起热。
谷雨下意识往后仰躲开,胤禛的手落在半空中,神色不由得一暗。
从进暖阁起,谷雨就未发一言,不安紧张地僵坐着。胤禛暗自叹息一声,柔声道:“我想试试你可还起热,你别害怕。”
谷雨清楚他不会拿她如何,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抗拒。胤禛待她好,她却不领情,总想着要拒绝,换做任何人知晓,她都是不知好歹。
可是,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晃悠悠无法着地。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奴仆成群,对胤禛而言乃是稀松寻常。于她来说,则仿佛在做梦。
谷雨以前还在清理恭桶时,每晚都睡得格外踏实。从进前院起,她总是如惊弓之鸟,无论如何都不得松懈,夜里经常毫无来由突然醒转。
那时谷雨不明白,胤禛道明心意之后,方后知后觉顿悟。她是草芥命,习惯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哪怕只有粗糠菜,亦能安之若素。
“爷,奴婢的身子没事了。”谷雨低声回了句,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道:“爷,奴婢不要这么多人伺候,奴婢更不想以后只读书,不再当差做事。”
胤禛怔了怔,“读书要心无旁骛,你当差做事,哪来的功夫读书?”
“奴婢下值后可以读书,奴婢能有读书的机会,从不舍得躲懒,只要一得空就会勤加苦读。”
谷雨愈发急迫起来,道:“爷,青兰厨子他们都是有本事之人,二福忠厚,小白活泼伶俐,只奴婢是苦命,实在享不了福、让他们伺候奴婢,奴婢浑身都不自在。”
小白不知何时溜进屋,乖巧地躺在胤禛脚下打瞌睡。胤禛低头看到雪白的一团,明白小白便是他送来的小狗。
让她取名,看来她真没上心,随意敷衍了个名字了事。
接连碰壁,巴巴为她费劲心思安排,她偏生不领情。
他做了这般多,她的心真真比石头还硬,半点都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以前她也是这般,送给她的茶花也好,书本也罢,每次都被她拒绝还了回来。
胤禛委屈难受之下,变得执拗起来,沉着脸道:“你要继续当差做事,莫非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伺候人?我既然送了出来,你要随你,不要也随你,你自己去处置!”
胤禛前院还有事,抽空来看她,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他拿起斗篷起身离开,生气地留下一句话,“反正,我就想将天底下最好之物送到你面前!此事由不得你!”
第33章
青兰见胤禛离开, 陈婆子已经进屋去收拾,迟疑片刻,跟着走了进去。
谷雨靠在软垫上, 望着窗棂外发呆, 陈婆子轻手轻脚收起茶壶茶盏,陪着笑道:“姑娘,厨房已经收拾好,姑娘想吃甚,我去让徐厨子做。”
“随便吧。”谷雨垂下眼帘答了句,声音暗哑。
陈婆子不敢多问, 见青兰直愣愣立在那里没动,暗自冷笑一声,径直出去了。
青兰咬着嘴唇,半晌后终于上前, 噗通跪在地上,“先前得罪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谷雨愣了愣, 转头过来看着青兰, 无奈地道:“你没有得罪我, 快起来吧。”
青兰站了起身, 心中仍没底,站在那里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谷雨没甚精神, 不大想说话。她大致能猜到青兰的不安, 道:“你来我这里当差,着实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等我与爷说好之后,你就能离开了。”
青兰一听顿时急了,道:“姑娘,我是委屈,今朝我与以前去当差,谁知还没进书房,就被苏谙达叫了去,说是我来姑娘这里,让禾穗姐姐提前出府。我与禾穗姐姐相交一场,连道个别都来不及。”
“是,让你委屈了。”谷雨让她在榻上坐,青兰想着那是胤禛的位置,她哪敢坐下去,搬了圆凳坐在了榻前。
“青兰,主子决定的事,并不需要与我们通气。事情来得太快,你来不及反应,埋怨,委屈,都是人之常情。”
谷雨说得极为认真,这件事是因为她而起,但并非她的意愿,她必须解释清楚。
“你生气还是不满,埋怨,我都没事。只你要明白,你不该朝我撒气。你比我聪明,应该能想通透。”
青兰浑身僵硬,呆呆望着谷雨,脸渐渐变得通红。
谷雨称她聪明,简直让她无地自容。
敢当着谷雨的面扭头就走,是看准她性子好不计较。
可是,若谷雨计较的话
想到胤禛的脾性,青兰不由得后背发寒。
何况,是胤禛亲自下令她来伺候。既然来到这里,谷雨就成了她的主子,她何来的依仗敢耍性子?
“姑娘,是我愚钝,求姑娘不要将我拿去配人,我不想嫁人,我以后就守着姑娘”
青兰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哀求道:“姑娘也别赶我走,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除去姑娘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
谷雨头疼不已,皱眉道:“你别哭,我只是奴婢而已,又不是福晋,哪能拿你去配人。”
青兰听到自己说错话,顿时吓得不敢再哭,哪还坐得住,起身跪在了地上。
“是我蠢笨不堪,张嘴打胡乱说,请姑娘责罚。”
谷雨愣愣看着青兰,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并未感到快意,反而心像是吊在空中,晃悠悠如无根浮萍。
他是皇子阿哥,她是卑贱的包衣阿哈。无论出身相貌,还是其他,她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能与他相配。
哪怕他经常要她不讲那些虚礼,她的腰已经习惯弯着,要揣摩他的喜怒,始终仰视着他。
男欢女爱于她太过奢侈,只怕,她永远都没有底气回应他的感情。
“你起来吧。”谷雨揉着眉心,现在她自己都乱糟糟,一时也讲不清楚,疲惫地道:“你去去吧,我想睡一会。”
青兰慢慢起身,眼泪汪汪望着谷雨,见她精神不大好,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去了。
暖阁内安静下来,谷雨靠在那里又开始发呆。窗棂外的太阳耀眼夺目,有人放轻脚步走动,小白偶尔叫唤一声,二福压低声音追上前训斥。
不知不觉间,谷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院,胤禛与戴铎他们正在忙,太子身边的人来请他进宫议事。他一边更衣,一边吩咐苏培盛道:“你去备车,顺道去让常明来。”
常明很快随着苏培盛来了,胤禛道:“你去找佐领法保,去谷雨家走一趟,准备给他阿玛抬籍。”
谷雨一家是包衣阿哈,抬籍之后,就变成了普通旗人。不用再干最苦最累的活,每月还能领到禄米,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常明心道谷雨一家真是跟着她走了大运,不免替替自己庆幸,当时没与她为难。
胤禛交代完之后,便进了宫。
直到傍晚,胤禛才离开毓庆宫回到府中,更换衣衫后正在洗漱,常明从庄子外赶回了城。
他顶着一头冷汗,进屋回禀道:“爷,奴才与法保一起到城外庄子里,找到庄头张来财。张来财称最近冬天庄子上的活少,谷雨姑娘阿玛谷阿根在家没来做活,便领着我们去了谷家。谷家不见人,邻里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谷雨姑娘弟弟谷东在庄子上放羊,把他找回来一问,谷冬说昨晚他阿玛没回来。”
胤禛听得不对劲,脸色微变,厉声打断了他,“说正事!”
常明一惊,赶忙道:“奴才与法保他们叫上人到处找,最后在一个沟渠中找到了人。只是”
说到这里,常明停顿了下,飞快瞄了眼胤禛的神色,战战兢兢说了下去。
“人已经僵硬了。邻里称,谷阿根平时爱吃酒,恐是吃多了酒醉倒在外。他身上并无伤痕,只穿得单薄,三九严寒的天气,睡在外面哪还有命。谷冬还小,家里没个人撑着,法保留在庄子盯着,张来财将自己阿玛的棺材拿了出来,帮着收敛搭了灵棚。奴才先回府来给爷回话,请爷示下。”
胤禛微微合上眼,半晌后,道:“小院那边的差使,你先交给底下的人去办。给谷雨准备一身孝服,明朝你陪着她去庄子,亲自盯着办丧事。一应的钱粮支出,从我前院的账上走。”
常明应是退了出去,胤禛坐了片刻,起身出屋来到谷雨的小院。
小院灯火通明,陈婆子与青兰提着食盒热帕子出来,见到他忙立着恭敬请安。
胤禛道:“随便不拘什么,捡些现成的吃食,一道送上来。”
陈婆子与青兰转身回到厨房添菜,胤禛走进屋,掀起东暖阁门帘,谷雨俯首在炕桌前,一笔一划认真写着字。
听到动静,谷雨以为是陈婆子她们,抬头见是胤禛,不禁意外了下。
上午时他怒气冲冲离开,谷雨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也没想好如何面对他,有些不自在放下笔,准备下榻请安。
胤禛抬手拦住了,不错眼盯着谷雨打量,问道:“你身子可好了些?”
“回爷的话,奴婢好些了。”谷雨如以前那般,规规矩矩答道。
胤禛沉默了下,脱掉大氅,在榻上坐下,顺手拿起她写的字看起来。
她一直学他的字帖,如今写得不算好,不过已经初见几分他的风骨。
想着她的勤勉聪慧,偏生老天待她太过苛刻。胤禛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如何都说不出口。
片刻后,胤禛放下纸,干巴巴劝道:“你的身子还虚弱,莫要累着,待好了之后再学也不迟。”
谷雨应是,动手收拾炕桌。胤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时陈婆子青兰送了食盒热帕子进屋,他道:“放下便是,无需你们伺候。”
陈婆子青兰退了出去,胤禛擦拭过手,见谷雨摆好了饭菜,将肉菜摆到了自己面前,道:“你吃些清淡的。”
谷雨无所谓,她上午睡到午后才醒。午饭吃得晚,吃了一只奶饽饽,半碗奶酪便饱了。
胤禛没甚胃口,也不多劝。待陈婆子她们进来收走碗碟,他倒了盏茶递到她面前。
斟酌再三后,胤禛才小心翼翼说道:“谷雨,你阿玛去世了。”
谷雨茫然了下,抬眼直直看向胤禛,“什么?”
对着她那双黑黝黝的双眸,胤禛除去难受,更自责不已。
都怪他疏忽,要是早些去找谷阿根,说不定他还活着,他们姐弟不会变成孤儿。
“丧事那边你不用操心,你弟弟也有人照顾着,明朝我让常明送你回去。”
胤禛再也忍不住,起身前去将谷雨紧紧搂在了怀里,轻声呢喃道:“别怕啊,以后有我呢。”
第34章
谷雨整个人都懵住了, 谷阿根常年劳碌,面容苍老饱经风霜,他今年却还不满三十岁。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不长, 他早出晚归忙着干活, 为了省灯油,天黑就各自睡去。
偶尔他回来得早一些,也一言不发,从破袄子中拿出装酒的皮囊,自顾自吃酒。他吃的酒便宜,经常带着酸味。
记得她被选到阿哥府来当差的那日, 半夜就要启程。天气像是她被选到前院当差时一样,冷得刺骨。
谷雨起身穿好衣衫出来,他已经起了身,拿着家中唯一的蓑衣斗笠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 默默将斗笠蓑衣递给她,说了声:“走吧。”
他裹着那身破袄子,躬身走在前面。下雨火把点不住, 他在前面走得极慢, 不时停下来等她。
到了庄头张来财家, 门前的一架牛车前, 已经等着要进府当差的七八人。张来财拿了块出来,让他们撑着避雨。
谷雨脱下蓑衣斗笠交给他, 他接过去就在那里站着。牛车开始前行, 晃动得厉害, 大家都记在一起,伸出手努力撑着油布。她也没有回头,不知他是在原处, 还是已经离开了。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那句“走吧”,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怪不得胤禛先前将肉菜拿过去,让她吃清淡的饭菜,原来是她要茹素守孝。
下人奴才没有守孝的规矩,遇到宽厚的主子,顶多让回去磕个头,最多等到头七过后,便要回去当差。
被胤禛紧紧搂在怀里,一股混着梨的清甜,又带着檀香沉香的淡淡气息冲进鼻尖,谷雨又恍惚了下。
这个香她前世很是熟悉,叫做鹅梨帐中香,很是名贵。尤其是里面的沉香来自番邦,价值连城。
谷雨从以前想到现在,脑子混乱不堪。谷阿根去世了,谷冬还那么小,谷家连个亲戚都没有,他以后要怎么办?
怀里的谷雨安静乖巧,胤禛不由得愈发心疼,下颚抵着她的头,将她搂得更紧:“别怕啊,一切都有我呢。”
谷雨回过神,挣扎了起来。胤禛忙放开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接连解释道:“我一时情急,唐突了”
“爷,奴婢没事。”谷雨见他慌乱,她更加慌乱。现在她只想安静躺着,什么都不想。
胤禛见谷雨脸色苍白,眉眼间笼罩着散不开的疲惫与愁绪。他虽想留着安慰她,想到她明早要赶路,接下来还有丧事要辛苦。略微陪着她坐了一会,让她早些歇息,就起身离开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常明就来到了小院,将孝服手炉等行囊交给青兰与陈婆子,道:“你们等下一起跟着去伺候。”
青兰陈婆子昨夜知道谷雨阿玛去世,两人早已收拾好行囊,听到屋内有了动静,陈婆子忙道:“青兰你进屋去,我去拿早饭。”
常明想着谷雨家的情形,道:“记得将谷雨的厚衣衫都带上,让老徐多装一匣子奶饽饽,若有奶卷驴打滚豌豆黄,都带上。”
陈婆子应下去了厨房,青兰送了孝服进屋,谷雨已经穿好衣衫下了炕。她的所有衣衫本来就是素净颜色,看到青兰拿来的孝服还是愣了下。
“姑娘,这是常管事先前送来,我伺候姑娘换上。”青兰拿着孝服上前,展开搭在了谷雨肩上。
谷雨明白是胤禛安排,她拿着衣衫,道:“我自己来吧。”
青兰松开手,道:“姑娘,庄子上冷,你一定要穿得厚实些。”
谷雨嗯了声,谷家三间土墙草屋,四面透风。她来的时候正值寒冬腊月,原身就是夜里受了寒一命呜呼。
屋中炭拢得足,谷雨不觉着冷。她已经将冬日的厚衫全部穿在了身上,等吃完早饭走出门时,对着迎面而来的寒意,她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青兰忙将红铜暖手炉递过来,道:“姑娘拿着。”
“你们这是”谷雨看到陈婆子青兰都在腰间扎了孝带,手臂挎着行囊,不由得一愣。
“你们别跟着去了,谷家就三间破土屋,你们去的话,连身都转不过来。”谷雨道。
虽说胤禛既然派了常明跟着去,佐领法保也在,谷雨还是不想太过张扬。
常明准备好了车马进来,闻言笑着劝道:“姑娘,谷家就姑娘两姐弟,姑娘弟弟还小,大小事体都得姑娘拿主意。还是让她们跟着前去,姑娘也能有个人能帮着打下手。”
这些肯定是胤禛的安排,谷雨也不想为难他们,于是没再多说。
来到院外,门前停着两架马车。常明打起前面一辆的帘子,二福已经搬来脚凳放好。
谷雨正准备踩着脚凳上车,这时胡同那边,胤禛穿着一身朝服,大步匆匆走了过来。
大家忙着请安,谷雨跟着下来,屈膝福身下去。胤禛微微喘着气,带着一身寒意奔到了她身旁,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常明等人悄然后退,不敢多看,低垂着头目不斜视。
“怎地穿这么少?”胤禛理了理她的风帽,眉头微皱。不待她说话,对常明道:“炭可都带得足够了?”
常明赶紧上前回话:“回爷的话,车中放着两筐银炭,若是不够,庄子上也有炭。”
胤禛唔了声,连着问了一堆。从一应吃食,墓地,阴阳风水先生,出殡的吉日,棺椁,香烛纸钱等都再仔细问过交代过。
“你拿着。”胤禛执起谷雨的手,放了一块温润的玉在她手心。
“这是我自小带的玉,我阳气重,能护着你。”胤禛低声道。
谷雨惊了一跳,他自小带的玉肯定贵重无比,要是不小心磕碰或丢失,她哪担待得起。
“快收下。”胤禛紧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我等着你回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谷雨只能先收了起来。屈了屈膝,道:“爷,奴婢先走了。”
谷雨上了马车,青兰陈婆子跟着上来,车夫架着马车朝胡同外驶去。
胤禛望着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车转出胡同消失不见,他还立在远处一动不动。
才送她离开,他便已经开始想念。
第35章
马车行驶得慢, 谷雨在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大兴南海子附近的庄子。
张来财得知消息,早就来庄子路口等着。谷雨如今的身份尴尬,他从骡子上下来, 毕恭毕敬在车外叫了声“姑娘”。
青兰打开车帘, 谷雨从车窗看出去,张来财裹着一身素净的厚袄子,帽檐上落了一层水珠,大胖圆脸上顶着两坨红。想必是天气冷,他等了太久,脸被寒风吹成这般。
谷雨以前见过两三次张来财, 在说话时,总是眼珠朝天上看,或者只拿眼角斜看着人。声音从鼻孔里喷出来,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仿佛说话都是恩赐。
包衣阿哈地位低,连佃户都看不起他们。不过张来财也只是轻视,克扣吃穿, 不敢轻易惩罚。
毕竟, 包衣阿哈是世袭奴才。要是打伤打死, 要上报到督捕衙门, 庄子也缺了苦力干活。
谷雨从没见到张来财如此恭敬过,心情滋味很是复杂, 靠在车壁上, 一时未曾做声。
青兰便说了句:“天气冷, 快些赶路吧。”说话间,合上了窗棂。
马车下了官道朝庄子驶去,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杨树, 分割成整齐的地中,冬小麦绿油油。
大兴地势平坦,京城的粮食果蔬大半都来自这里。谷雨家的茅草土屋在一片枣树林边,门前有两颗柿子树。
马车停下来,青兰先下去,站在车门边,朝谷雨伸出手,“姑娘小心。”
谷雨没有去搭她的手,拉紧风帽利落下了车,待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下怔愣在那里。
几座苇棚将茅草土屋挡得严严实实,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旁边支起来的草棚下,挖了几眼灶,大锅中冒着热气,妇人在忙着白煮猪肉,和面。
旁边的枣树林仍在,柿子树从缝隙中伸出枝丫,顶上挂着一只被鸟琢剩下小半,红彤彤的柿子。
谷雨从不知家中有这么多亲朋,物是人已非。
常明指挥人将带来的炭与一应之物搬进去,法保也从苇棚中走了出来,偷偷打量着谷雨,欠身客气叫了声:“姑娘回来了,姑娘请节哀,还请保重身子为上。”
谷雨屈膝福身道谢,法保忙朝旁边避开,走在前面带路。见到他们前来,所有人赶忙避开。
正屋正中长条凳上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椁,棺椁头点着一盏长明灯。棺椁前的火盆中,堆了半盆纸钱灰。
谷冬神色茫然跪在孝子的位置上,他被收拾一新,崭新皮袄外套着粗麻孝服。瘦得皮包骨的脸颊,肌肤紫红皲裂,放在身侧的手黑乎乎,长了冻疮的地方涂了药膏,油光铮亮。
看到谷雨进来,谷冬定住的眼珠终于动了下,一瞬不瞬盯着她。
谷雨上前磕头上香,不知从何处来的几个妇人,呜呜开始抑扬顿挫哭灵。她哭不出来,往长明灯里加了点灯油之后,就在谷冬身边跪下。
青兰陈婆子跟着跪在她身后,一边低声哭泣,一边递来纸钱。
谷雨接过放进盆中,纸钱卷着火苗升腾,屋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她微微仰起头,屋顶的茅草没更换过,有些已经腐烂,能隐约看到稀疏的天。
谷冬朝着谷雨靠了过来,他也不说话,低头抠着露出来的皮袄。
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青兰陈婆子起身搀扶起她,“姑娘且下去更衣。”
谷雨站了起身,谷冬跟着仰头看来,她便顺手拉起了他。
原来她住的西屋收拾过,窗棂用厚纸重新糊过,土炕上叠着厚实的被褥。炕烧得旺,墙角笼着炭盆,透风的屋子也暖融融。
谷雨脱掉风帽,常明亲自送了茶水到门口,陈婆子上前接了进屋。青兰倒了盏茶递过来,开始整理行囊。
谷冬紧贴墙站着,呆呆看着青兰陈婆子她们忙碌。他已经七岁,因为瘦弱,看上去像是只有四五岁大小,已经在庄子上放了两年的羊。
谷雨放下茶盏,朝他招手,“你过来。”
谷冬走了上前,谷雨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谷冬声音极小,掀起皮袄给她看,与她极像的双眼中迸发出光芒:“姐姐,是新皮袄。”
谷雨鼻子像是被用力撞了下,酸疼难当。她带着鼻音嗯了声,从青兰拿出来的匣子中,用干净帕子包了块奶饽饽递给他:“你吃。”
谷冬闻到奶香味,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他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吞下之后,再咬了一口,拿着帕子就不动了。
以前家中经常吃的是粗面饽饽,谷阿根吃三只,他们两人各自一只半。
谷阿根回来得迟,谷冬懂事得很,哪怕再饿,从来都只吃自己的那一只半,从不去碰给谷阿根留的饽饽。
谷雨知道他想留着,将匣子拿给他看,“里面还有呢,你吃吧。”
谷冬这才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吃到最后,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下扑进谷雨怀里,哭道:“姐姐,阿玛没了。”
听着他伤心,仓惶的哭声,谷雨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太小,没办法进府当差,也不放心将他留在庄子上继续放羊。谷雨琢磨着每个月给常明一些银子,让谷冬寄住在他家。等再过两年等他大一些,看能不能给他寻个差使。
“别哭了,还有我呢。”谷雨哑着嗓子道。
谷冬乖巧得很,很快停止了哭泣,只小身子还不断抽搐。
陈婆子青兰在一边看得心酸,前去打了水进屋伺候谷冬洗漱。青兰看到他脸上开裂起皮,挖了面脂给他仔细涂了:“可不能再去吹风,仔细以后留疤。”
谷冬仰着头,乖乖地任由青兰涂抹,他不答话,只看向谷雨等她拿主意。
谷雨道:“没事,你还小,不会留疤。以后别再出去吹寒风就是。”
谷冬懵懂地应了一声,“可是姐姐,我要出去放羊啊。”
“以后不放羊了!”谷雨坚定地道,打算等常明空下来,再与他好生商议谷冬之事。
每过一个时辰,谷雨与谷冬出去跪一炷香的功夫,陈婆子与青兰便会扶着他们起来进屋歇息。
丧事由法保常明张罗,看墓地,大殓,定下吉日出殡。一切井井有条,办得妥帖而周到。
虽说谷雨万事不管,几天下来,也累得瘦了一圈。她本就清瘦,几乎连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从坟地里回来,忙着丧事的人在吃席,照着习俗,席上是白煮猪肉,豆腐等菜。
谷雨的饭菜,有单独的锅灶给她做。她与谷冬都不能吃荤腥,青兰提了奶饽饽与杏仁奶酪进来,道:“姑娘起来且吃两口再歇着。”
谷冬靠在谷雨身边昏昏欲睡,听到青兰的话,他坐起身,喊了声躺着没动的谷雨:“姐姐,起来用饭了。”
谷雨这些时日都睡得少,昨晚又守了一整晚的灵,此刻浑身没力气,连眼皮都睁不开。
挣扎着坐起身,略微吃了两口奶饽饽就没了胃口,刚躺下去,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常明一头汗来到屋外,禀报道:“姑娘,爷来了。”
谷雨恍惚了下,“什么?”
常明道:“姑娘,爷来巡田庄,顺道接姑娘今朝一道回府。”
眼见已经要离开,谷雨等不到常明得空,着急地道:“常管事,我有些事想与你商议一下。”
“爷已经到外面了,姑娘若有急事,与我边走边说便是。”常明道。
谷雨只能穿上风帽,跟着常明走了出去,将寄养谷冬的事说了:“常管事放心,谷冬听话懂事得很,别看他小,烧火跑腿的事都能做。”
常明一拍额头,自责地道:“瞧我,都忙晕了头,连这般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姑娘。爷已将姑娘一家抬了籍,以后就是普通旗人。爷早就吩咐了,将姑娘的弟弟一并带回去,送进官学读书。”
太阳耀眼,谷雨神色怔松,以为自己太过疲惫出了幻觉。
前面马蹄阵阵,胤禛骑着马从庄外奔来,转瞬间就到了面前。
他一身寒意从马上跃下,目光灼灼盯着她,饱含着关切,心疼,疾呼道:“你瘦了!”
第36章
冬日天冷, 谷雨见胤禛帽沿都结了一层薄冰,家中还在吃席,几间破屋也没办法请他进去坐。
此时陪着胤禛前来的苏培盛等护卫随从, 早就与常明一起避开了。谷雨转念一想, 他既然来巡庄子,应当有落脚处,道:“爷赶路辛苦,先去歇着吃杯热茶吧。”
“我不辛苦,你可有用过饭,冷不冷?”胤禛听到谷雨关心他, 心中暖意流淌,一叠声关心问道。
“奴婢已经用过饭了,不冷。”谷雨干巴巴答道。
胤禛朝谷雨家方向打量过去,只看到门前的苇棚, 不禁更心疼。她家在办丧事,这时去不大合适,道:“你对周围熟悉, 领着我到处走走, 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谷雨来的时日不算长, 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除去家里的活,还要帮着庄子做杂活。经常去的地方, 大多是去枣树林捡柴禾。
枣树有刺, 谷雨经常被刺到。为了取暖, 只能小心避开,刺伤划伤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冬日的田间地头,除去小麦, 草木枯萎,树叶全部凋落,一片寒冬的萧瑟。
谷雨无处可去,只能领着胤禛朝枣树林那边走去。她低头在前面带路,想着常明先前提到的让她收拾回府之事。
胤禛已经习惯谷雨的沉默,她不喜说话,他便主动多说几句:“那边有许多海子,以前畅春园未修好时,每年夏日我都会跟随汗阿玛前来避暑。庄子南海子不远,说不定,我还遇到过你呢。”
“奴婢没去过南海子。”谷雨道。
不止她没去过,以前的谷雨也应当没去过。常年辛苦劳作,连庄子都出不去。南海子又是皇帝避暑围猎之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他身边又是随从护卫,哪能遇到过。
胤禛道:“冬日的南海子也别有一番景象,尤其是下雪时,海子都结了冰,芦苇荡银装素裹,冰上抓鱼,围猎最为好玩了。等下雪后,我带来你来玩。”
谷雨没有做声,她不喜欢下雪,更不喜欢寒冬。冬日的江南,虽比不过京城寒冷,不过气候潮湿。尤其是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浑身骨骼都浸透了阴寒。
前世她亦出身贫寒,她阿爹在冬日要去帮着地主家挖藕,清理鱼塘。她娘要洗藕的泥,双手冻得快僵掉,长满冻疮,晚上整夜咳嗽。在她五岁时那年的冬天,没熬过去没了。她爹娶了后娘,后娘带来了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儿。朝廷来选宫女,后娘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将她送进了宫。
赏雪冰中抓鱼,是贵人的享乐。对穷人来说,却是要命的事。
如今得他的看重,他们待她都恭敬客气极,她仿佛也成了贵人。
突然间,家中冒出一堆亲朋故友,哭灵的人都卖力,真情假意流着泪。
她像是看了场不真实的滑稽戏,她被推举为名角,穿着不合身的绫罗绸缎,站在台上却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嘴都张不开。看戏之人,却拼命拍手叫好。
胤禛见谷雨似乎提不起精神,以为她近来累着了,道:“回府之后你好好歇几日,再补一补。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
枣树林就在面前,谷雨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指着枣树林道:“以前奴婢经常来这里捡拾柴禾。”
胤禛一愣,仰头望着枣树,道:“枣树有刺,你手上的伤痕,便是因此而来?”
谷雨道:“除去捡拾柴禾,还要做许多杂活,割草喂猪喂牛羊,冬日时要将干草砍短,总有干不完的活。不只是奴婢,弟弟也在庄子里放羊。我们都要辛苦劳作,换一口饭吃。”
胤禛上前两步,站在谷雨面前,垂眸望着她,满眼的心疼:“以后不会了,有我在,你以后再也无需吃这些苦。还有你弟弟,我也会一并帮你照看好。”
“奴婢并非在抱怨,爷想知道奴婢自小如何长大,这就是奴婢自小的日子。”
谷雨朝她家的方向指去,“苇棚将奴婢家的土墙茅草屋遮挡住了,那三间屋子,便是奴婢的家。屋顶上盖的草已经腐烂,要是雪下大一些,屋顶会撑不住,会垮掉。要是在夜里垮掉,人没埋在里面,就这么没了。”
胤禛怔怔望着她,她的神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说着这些,却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别有一番景象的雪景,对谷家来说,就是房屋受损倒塌,穷人亦是如此。
胤禛低声道:“这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替你修屋子,修牢固的砖瓦房。”
谷雨恍惚笑了下,道:“爷,奴婢并非是这个意思。承蒙爷的看重,奴婢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住在牢固,无惧风霜雨雪的屋子中。可是,虽是如此,奴婢却如住在这间破草屋中,成日惶恐不安,总担心着草屋会倒塌。”
胤禛似乎明白了些谷雨的意思,心底涌起阵阵难过,怔怔道:“你是怕我以后变心?”
“爷的心,在爷的身上,奴婢管不着,万万不敢管。”
胤禛还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些时日没歇好,头本来就一团浆糊,这时更疼了起来。
“奴婢本来打算给常管事一些银子,将弟弟阿冬寄养在他家。等阿冬再长大些,进府当差也好,寻个差使也罢,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常管是说爷已经安排好,将阿冬一并接回府,让他去官学读书。阿冬与奴婢一样没见识,突然从放羊倌变成了小少爷,他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惶恐如惊弓之鸟。”
谷雨平生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不由得长长哽咽了下,待缓了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爷让阿冬去官学念书,奴婢很是高兴。奴婢也盼着阿冬能识字念书,哪怕不能学出个明堂,总比放羊强。只爷见到阿冬就能明白,他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不像富家子弟。他去到官学,不知会如何害怕。奴婢想着先教阿冬识字,等他再大一些,变得强壮些,再去学堂。”
胤禛只怕她不开口,哪能不答应,忙道:“好好好,你别急啊,一切都依你的。”
谷雨抿了抿嘴,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迎着胤禛的目光:“阿冬想着放羊,奴婢想着当差做事。我们姐弟自小懂得一个道理,干活做事才能吃饭。奴婢不能心安理得仰仗着爷的施舍,过着不属于奴婢的日子。”
胤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谷雨顿了顿,将心底深处的话,坚定地说了出来:“爷不用替奴婢修筑坚固的屋子,奴婢盼着有朝一日,奴婢能自己修!”
她清瘦的脸庞,比此时的太阳还要绚烂夺目,那双黝黑的眼眸,明亮得令人错不开眼。
没曾想到,她瘦弱的身躯中,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除去过目不忘的聪慧,灵秀,坚韧,自强自立。
胤禛一时看得痴了,情难自禁将她拥入怀里,用大氅包裹着她,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以前不解问,为何是她。
教他如何不喜欢!
第37章
常明留下来操持丧事的后续事宜, 谷雨带着谷冬,随着胤禛回城。
谷家一贫如洗,谷冬更是身无长物, 将放羊时的竹哨, 小心地挂在了身前。
“姐姐,我们去哪里?”谷冬不安地紧跟在谷雨身边,不时回头朝谷家望去。
谷雨道:“我们去京城。我在爷的府上当差,以后你就跟着我。爷的府上规矩多,你在屋中不要乱跑,我当差回来时, 教你读书识字。”
谷冬愣愣问道:“以后我们还回来吗?”
“你想回来吗?”谷雨问道。
“阿玛去世了,屋中没了人。”谷冬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谷雨听得心酸,轻声安慰他道:“我们回去后, 就有人了。以后我们回来建青砖瓦房,像是张来财家住的那样。”
“嗯。”谷冬似乎高兴了些,道:“姐姐, 京城远吗?比京城更远的地方呢?”
前世谷雨从宁波府到了应天, 最后到了山东。她走过的路不算远, 听说大清有远渡重阳而来的传教士, 她虽没见过,能从望不到尽头的海外而来, 足可以想象天下之大。
谷雨认真地答道:“到京城不远, 马车行驶得快一些, 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天下大得很,京城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坐着大船来大清。最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在何处。”
谷冬惊奇不已,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想坐大船,可是我还没看过大海呢。”
“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以去看大海,也坐大船游历天下。”
谷雨宽慰了句,见胤禛站在庄子口的马车边,忙小声道:“等下见了爷,你要规规矩矩磕头请安。”
谷冬还在想着大海大船,听到谷雨吩咐,连忙乖巧应下。到了庄子口,不待谷雨提醒,跪下来就砰砰磕头。
胤禛不错眼看着谷雨,抬手示意她别多礼,又弯腰去叫谷冬,“快快起来,地上冷,别冻着了。”
谷冬爬了起来,拘谨地连头都不敢抬。胤禛想到谷雨先前的话,见他身形瘦弱,露在外面的手黑红长着冻疮,脸颊也被寒风吹得皲裂,爱屋及乌心下不忍,对苏培盛道:“你快带着小冬上车,好生伺候着。”
苏培盛脸上堆满笑,恭敬地弯下腰,前去牵谷冬的手。谷冬往后瑟缩了下,紧张地看向谷雨。
谷雨见他害怕,对胤禛道:“爷,让小冬随着奴婢一起吧。”
胤禛本想在回京城的路上,与谷雨好生单独相处,无奈之下,只能勉强同意了。
谷雨牵着谷冬走向马车,他身子矮,够不着车门。陈婆子与青兰搂着她的行囊,双手都腾不开。谷雨打算抱着他上去,胤禛见状,不待苏培盛上前,伸手提着谷冬的衣领,将他提溜到了车上。
“多谢爷。”谷雨屈膝福了福,刚拉着车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胤禛举着腋下从地上拔起,稳稳送进车厢。
随后,胤禛也进来了。谷雨忙叫谷冬坐在小杌子上,她也要随着他坐时,被胤禛裹挟着坐在了身边。
“你快些坐好。”胤禛提谷雨理了理风帽,碰到她冰凉的手,皱眉道:“你的手炉呢?”
本来谷雨打算过头七之后再回府,谁知胤禛突然来了。他们忙着收拾行囊,一时没顾上手炉。
“奴婢不冷。”谷雨忙道。
“怎地不冷。”胤禛的手热,干脆握住她的手,拉起斗篷将她裹住。
谷雨挣脱不开,马车已经缓缓前行,坐好不敢再动了。见谷冬规规矩矩坐在小杌子上,呆呆地望着他们,她脸微微发烫,道:“小冬快坐好,等下仔细摔着。”
谷冬噢了声,动了动身子,紧靠在车壁上坐着。胤禛看到他那双与谷雨极像,黑黝黝的眼睛,先前嫌弃他跟着碍眼。这时见他紧绷的身子随马车摇晃,恐他一头栽倒,又关心道道:“你起来,到你姐姐身边来坐。”
说话间,胤禛带着谷雨往车壁边靠了靠。谷冬不敢吱声,只等着谷雨发话。
谷雨怕他坐不稳摔倒,朝他点了点头。谷冬起身挨着谷雨坐下,他的腿短,垂在半空中晃动。
胤禛伸出腿,将小杌子勾过来放到他脚下,道:“你踩着。”
谷冬踩着小杌子,依偎着谷雨,安静地一言不发。胤禛看了他几眼,不由得笑道:“跟你长得像,性子也像。”
谷雨说是,胤禛又笑道:“你们姐弟两人在一起,只怕一天都没个声响。让小冬带着小白玩耍,以后也能变得活泼些。你离开的这几日,两间院子都收拾好了,中间墙壁上开了道月亮门。小冬毕竟大了,让他住在旁边院子。离得近,就几步路,你院子的人也能伺候得到。”
听到胤禛的安排,谷雨暗自拧了拧眉,道:“爷,奴婢想继续当差,小冬听话,他白日留在院子,奴婢晚上下值后教他识字。院子伺候的人太多了,青兰能干,在奴婢身前伺候着实埋没了她。下人厨房也有饭菜吃,奴婢吃得很好,小冬也一样,什么都能吃,徐厨子他们,奴婢着实用不上。”
胤禛哪舍得她吃苦,慢条斯理道:“他们不是伺候你,而是伺候我。我到你这里来,你总不能让我连热饭热菜都吃不上,伺候的人也笨手笨脚。”
谷雨一时语塞,胤禛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道:“你要当差,我也不拦着你。以后你就四宜堂来当差。”
四宜堂是胤禛的寝所,谷雨被胤禛楼住不放,下意识僵在了那里。
胤禛察觉到谷雨的僵硬,好笑道:“你这小脑瓜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还在孝期,我怎能”
他本来是说笑,却突然结巴起来,耳根开始发烫。
车厢狭小,弥漫着莫名的气息。谷雨低头不语,谷冬还小,什么都听不懂。
胤禛咳了声,将脑中绮丽的念头抛开,道:“我逗你玩儿呢,你要当差,我不拦着你。以后你还是回启祥堂,戴铎学问好,平时我不在时,让他教你读书。”
这些时日连着生病,奔丧,功课已丢下许久。
谷雨听到能继续读书,所有的念头都抛到了脑后,情不自禁展颜而笑,感激地道:“多谢爷。”
她太疲惫,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苍白。发自肺腑一笑,像是在雪地中绽开的雪莲。
胤禛望着她的笑颜,心跳都停滞了,控制不住俯身下去,滚烫的唇,印在她的眉间。
第38章
只蜻蜓点水的亲吻, 谷雨眉间像是着了火,神思恍惚,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去。
胤禛凝望着眼前谷雨微微张开, 夏日菱角般的唇, 水润飘荡着薄雾的眼眸。他的心酸楚发胀,明明就在眼前,他仍然疯狂地念着她。
可又担心吓到她,几乎用尽全力,方克制住自己的悸动。他想说些什么,所有的言语, 在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多余。
惟愿这条路,永无尽头,就这么与她一起到天荒地老。
胤禛深深呼吸, 却变成了颤栗,终究是贪恋不舍,慢慢贴了过去。
这时, 他看到谷冬睁着明亮的双眼, 懵懂地望着他们。
满腔的旖旎, 瞬间消散。
胤禛又恼又无奈, 手探过去,推开谷冬的头, 无声对他道:“坐好, 不许看!”
不知谷冬是听懂, 还是被他吓到,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着直视前方, 像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胤禛直哭笑不得,忙低头去看谷雨。
谷雨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她从胤禛怀里挣脱开,如谷冬那样,垂首敛眉,手搭在膝盖上端坐着了。
胤禛怕适得其反,默默没再做声。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天色已昏暗。胤禛先下了车,站在车边朝谷雨伸出手:“地上滑,你小心些。”
谷雨犹豫了下,借着胤禛的手踩在矮凳上下了车。她正要转头去接谷冬,胤禛提溜着他的腋下,将他放在地上。
“外面冷,你们快进去。我还有事,晚上你早些歇息。”胤禛叮嘱道。
谷雨应是,带着谷冬一起见礼后进了小院。小白听到动静,窜出来摇晃着尾巴,汪汪汪叫唤个不停。
谷冬看到小白高兴极了,仰头问道:“姐姐,你也有狗吗?我放羊时有只狗,可是被张庄头杀掉吃了。”
“它叫小白,不会被杀了吃。”谷雨见谷冬说到最后,沮丧又难过的样子,赶紧安抚他道。
“原来叫小白。”谷冬听到小白不会被杀掉吃肉,顿时转悲为喜。他蹲下来,小心翼翼抚摸着对他转圈的小白。
小白只对谷雨凶,对着谷冬拼命摇着尾巴,哼哼唧唧撒着娇。
谷雨看向小院新开的月亮门,对谷冬道:““我带着你走一圈,等下再与它玩。”
谷冬听话地站起身,跟着谷雨朝月亮门走去,回头看到小白跟了上来,偷偷地笑了。
旁边的院子谷雨一次都没来过,她走进正屋,里面的桌椅都崭新,看来是新换上的酸枝木。东西屋同样布置一新,西屋做成了书房,里面摆着低矮的书桌书架。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东屋外暖阁里卧房,中间用多宝阁隔开。暖阁的榻上放着软垫炕桌圆凳盆架,贴墙放着长条几,几上摆着一盆盛开的水仙。里间的炕烧得暖和,炕头堆放着厚厚的被褥。
谷冬看得呆住了,问道:“姐姐,这里真是好啊,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这就是你的屋子,晚上你可敢独自住在这里?”谷雨问道。
谷冬脸一白,他咬着唇,半晌后点了点头,道:“好。姐姐住在哪里?”
谷雨看到他的反应,想着刚到陌生地方,便道:“算了,你今晚先跟我住,等熟悉之后,你再搬过来。”
谷冬明显松了口气,跟着谷雨回到她的院子。一进堂屋,映入眼帘的,是全新的黄花梨桌椅几案。
青兰陈婆子忙着摆收拾放行囊,看到谷雨进来,陈婆子忙上前伺候谷雨更衣,她道:“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
陈婆子道是,“姑娘,热水已经打好了。”
谷雨嗯了声,屋内暖和,她脱下风帽,让谷冬也将厚皮袄脱下,摸着他里面的棉袍,问道:“你冷不冷?”
谷冬答不冷,青兰拿着一件小马甲与册子锁匙过来,道:“姑娘,这是你的账目册子,匣子的锁匙。”
谷雨茫然接过锁匙册子,青兰伺候谷冬穿上青绸小马甲,替他拉了拉衣衫下摆,道:“有些大。小冬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长高。”
“嗯,谢谢青兰姐姐。”谷冬爱惜地抚摸着新马甲,乖巧地道了谢。
青兰很喜欢谷冬,他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打量着他的手脸,道:“等下洗过手脸之后,我再替你抹药抹香脂。”
谷冬点头说好,见谷雨朝西屋走去,连忙跟了上前。小白蹬蹬噔跟着跑,像是小尾巴缀在了后面。
西屋同样布置成书房,书架上摆着各种书籍,书桌要高一些,上面堆放着胤禛给她的砚台,笔等。她平时用的字帖,学的书本,也搬了过来,放在书桌的左侧。
东屋也焕然一新,多宝阁换成了鸡翅木,上面摆放着精巧的玉瓶,掐丝珐琅,景泰蓝盒子等摆件。
卧房里加了木柜箱笼,里面放着厚皮裘风帽,屋内穿的锦缎絮棉坎肩等新衫,鹿皮靴子,软底锦缎绣花鞋应有尽有。
妆奁台上,摆着一面盘子大小的玻璃镜,几个首饰匣子。谷雨拿着锁匙打开一看,金簪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珍珠的镯子耳坠,金光闪闪琳琅满目。
另外的匣子里,则装着满满的金银锞子。
打开青兰给她的册子,上面记录着各式的珠宝首饰,金银锞子的数量。
谷雨前辈子管头面首饰,清楚匣子的东西有多贵重。金累丝的蝴蝶簪,虽比纯金簪轻,因做工精致,做工费时费力,价钱比纯金的簪子还要贵。
最贵的,还是南珠串,颗颗饱满圆润,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幽的珠光。
金银锞子共计一百两,加上匣子的珠宝首饰,只怕价值近千两!
谷冬站在玻璃镜前,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个不停。他看到打开的匣子,震惊得合不拢嘴,问道:“姐姐,这些是什么?”
岂止是他,估计谷阿根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
谷雨答是金银珠宝,她深吸一口气,锁上匣子,“我们出去洗漱用饭。”
洗漱之后,陈婆子与青兰送来锅子碗碟,道:“姑娘,晚上吃锅子。”
谷雨发现碗盘杯盏都换过,碗盘是青花缠枝莲纹,杯盏则是纯色霁蓝釉瓷。
酸汤锅子热气腾腾,除豆腐白菜萝卜白梗米饭外,还有两小碗奶酪,一小筐绿油油的菠菜。
陈婆子道:“小冬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姑娘也瘦弱,等七七之后,再吃荤腥。”
“你们也去用饭吧。”谷雨默然了下,一切都是胤禛的吩咐,何苦为难他们。
陈婆子与青兰退了出去,谷雨夹了菜放在锅中,对谷冬道:“先吃奶酪,等下凉了腥气重。”
谷冬这才拿起羹匙,舀了奶酪吃起来。待一碗吃完,锅子的菜已经煮好,他舀起来先给谷雨,“姐姐,给你。”
“你自己吃,小心烫着。”谷雨眼里不由得露出笑意,忙接过了菜。
谷冬说好,低头吃得香甜无比。谷雨怕他吃多积食,见他的小碗米饭吃完,道:“晚上别吃太多,等下你去与小白玩,消消食。”
“好。”谷冬马上放下筷子,犹豫了下,问道:“姐姐,小白可有饭吃?”
“二福会给他喂吃食,不会饿着。小白贪嘴,你莫要去乱喂它。”谷雨叮嘱道。
谷冬答好,照着谷雨在谷家教他那样,自己倒了清茶漱口后,跳下榻:“姐姐,我去找小白玩耍了。”
“外面冷,二福等下会将小白放出来。”谷雨忙叫住了他。
谷冬便靠在榻上等,陈婆子她们进屋来收拾好碗盘锅子,二福也将小白放了出来。
谷雨早就累到极点,等谷冬陪着小白玩了一会,就让他去洗手脸。
陈婆子去搬了谷冬的被褥来铺好,他抹好药膏香脂躺在榻上。谷雨留了一盏小宫灯,低声道:“睡吧,别怕,我就在里间。”
“姐姐。”谷冬伸出手来,拉着谷雨,声音带着哭腔喊了声。
谷雨听得心酸,知道他从破草屋换到这里,始终紧张不安。
她何尝不是如此,将他的小手放进被褥中,轻轻拍了拍他,温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谷冬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谷雨轻手轻脚起身,也准备回卧房歇息。
这时胤禛一身寒意,掀帘进了暖阁。谷雨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愣了下,忙屈膝小声请安。
胤禛将谷雨拥入怀,看到榻上躺着的谷冬,嘟囔了声,干脆带着她转身走了出屋。
他的力气大,谷雨的腰都被勒得生疼,到了正屋门后,胤禛终于放开她。
“他怎地歇在了这里?”胤禛背靠墙,俯身抵着她的头,不满问道。
“小冬刚来还不熟悉,等过些时日再让他搬过去。”
谷雨说着话,胤禛的眼神太过炙热,下意识往后退:“爷吃多了酒,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没吃多。三哥今晚请客,我去得迟了,被罚了几杯,这点酒怎会多。”
胤禛拉着她的手不放,低低道:“你别动啊,让我看看你。我赶着回来,就是想要看看你。”
谷雨见他眼尾泛红,脸上带着傻笑,一看就明显吃多了。她不与他争辩,急着转头朝屋外张望,想要找随从来伺候他回去歇息。
苏培盛他们都不见人影,谷雨被胤禛掰过头去正对着他,“我就来看你一眼,不看不放心。”
他呼吸间热意带着酒气,谷雨仿佛也醉了,脸颊渐渐滚烫起来。
胤禛握住她的手,将一枚硬硬浑圆的东西放在她的掌心,在她耳边道:“这个不能写在明面上,你仔细收好。汗阿玛赏赐了我两颗,我一颗,你一颗。我待你的心,便如此珠。”
谷雨似有所觉,她浑身一震,缓缓摊开手掌。
借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去,手心果然躺着一颗雪白莹润的东珠!
第39章
东珠并非人人可用, 规矩森严。
胤禛尙无封号,照着规矩也不能用东珠。康熙赏赐给他的两颗,只能当做宝贝供着。
如今他将东珠, 分给自己一颗!
谷雨吓得后背发凉, 又不敢出言拒绝。传出去若被康熙得知,她小命不保,胤禛也得受罚。
闻到胤禛身上浓浓的酒味,谷雨认为他是吃醉一时晕了头。她只能暂时收起来,待他酒醒之后再还回去。
胤禛心疼谷雨劳累,虽万般不舍, 安静拥着她片刻后,道:“你早些歇息,当值的事别急,等睡足了再去。”
谷雨敷衍着答了声好, 要送胤禛出门,被他拦着了,“外面冷, 你别出来。”
胤禛一步三回头离开, 谷雨赶紧回到卧房, 将东珠小心翼翼锁进匣子中, 锁匙戴在脖子上,才上炕歇息。
本来以为会做梦, 谷雨头沾着枕头, 就沉沉睡了过去。这些时日起卧全部混乱, 到起身当值的时辰,她还睡得香甜。
不过谷雨只多睡了不到一刻钟,就陡然坐起身。穿戴好出来, 谷冬睁着眼睛缩在被褥里,见到她立刻高兴地叫了声姐姐。
谷雨知道他平时要起床放羊,起得与她一般早,心疼地问道:“夜里睡得可好?”
“好。”谷冬坐起身,拿了衣衫穿起来,问道:“姐姐可是要去当差了?”
“嗯,你今天先跟着小白玩耍,有事情就找青兰姐姐与陈嬷嬷,我当完差回来教你识字。”谷雨说道。
谷冬乖巧答好,穿好衣衫鞋袜下榻。青兰与陈婆子送了热水早饭进屋。洗漱好后,炕桌上摆好了鸡蛋奶饽饽酱菜小米粥,谷冬看得眼睛都直了,茫然问道:“姐姐,以后我们都能吃这么好吗?”
谷雨沉默了片刻,道:“不行。你要认真读书,自己变得有出息,才能过好日子。”
谷冬哦了声,鉴定地道:“姐姐,我一定会变得有出息,带着姐姐一起过好日子!”
谷雨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他碗里,笑了笑道:“姐姐也要变得有出息,自己能过好日子。快吃吧。”
两人吃完饭,谷雨漱口后,拿出她积攒的三两银子,将二福叫进来,道:“二福,你去帮我买两坛黄酒,南方的杏仁酥,定胜糕,桂花糕,龙井茶饼,各自选一些,分成两份包好。”
二福接过银子去了,谷雨将谷冬交给陈婆子青兰,赶着前去当差。
常明还没回来,德昌善德额森三人都在,正在打扫烧水。见到谷雨前来,他们都很惊讶。
谷雨与往常一样屿他们打招呼,拿着布巾开始收拾。善德笑容中带着拘谨,道:“谷雨,你刚回来还累着,放着我们来吧。”
德昌额森两人也不知所措站在一旁,谷雨心下叹息,在他们眼里,她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自然无法再如以前那般待她。
谷雨不想多解释,只笑了笑,埋头做自己的事。善德怔愣片刻,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不敢多说,前去忙碌了。
过了一会,笔试贴们陆续前来当差。茶水房泡好茶,善德与额森准备送去,谷雨上前道:“让我去吧。”
见他们两人犹豫,谷雨多说了句:“我找戴先生有事。”
离得近的额森将茶壶递给了她,道:“小心烫。”
谷雨道了谢,提着茶壶去了值房。沈竹戴铎傅鼐几人都在,见到谷雨进来,除戴铎外,同样一副吃惊的模样。
沈竹先回过神,道:“谷雨姑娘,听说你阿玛去世了,你要节哀才是。”
“多谢沈先生关心。”谷雨如往常那样回答,提壶将斟茶。
沈竹看了看谷雨,也不好多说什么,去忙自己的事了。
谷雨来到戴铎的书案前,善德已经给他斟了茶,她屈膝福了福,小声问道:“戴先生,爷可有与你提过,等你空时,我便跟着你读书之事?”
胤禛已经差苏培盛知会过,他看到谷雨方没那般意外。不过,他接到这个差使真是一肚皮的苦水,以胤禛对谷雨的看重,打不得骂不得,要是教不好,就是他的不是了。
戴铎头疼不已,心道胤禛让他教谷雨读书,只宠着她玩罢了。
反正又不用读书靠功名,姑娘略微识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
戴铎知道胤禛教过谷雨读书识字,于是问道:“你已经学了哪些字?”
谷雨认真答道:“我已经学完了《千字文》,《满汉千字文》会写,认,还有些不会读。大字也会写,写得不好。”
戴铎震惊不已,没想到她学得这般快,他的满文一般,也教不了谷雨读。他沉吟了下,起身让开位置,道:“你写几个字我瞧瞧。”
谷雨应是,走过去坐下,提笔蘸足墨汁,在纸上认真默着《满汉千字文》上的字,满汉两种字各写了两行。
戴铎看得惊讶连连,道:“你的字写得不错,有几分爷的风骨。”
傅鼐与沈竹见状,也好奇围了上前。沈竹不会满文,傅鼐自幼学习满文,他看到谷雨的字,用满语赞道:“姑娘的满文写得很工整。”
谷雨大致听懂了这句话,用满语回了多谢。傅鼐笑起来,改用汉话道:“姑娘不会说,确实可惜。不过姑娘莫要灰心,只多说,逐渐就流利了。”
傅鼐的满文好,谷雨很想跟着他学习。胤禛没发话,她不敢自作主张,点点头说是。
戴铎沉吟了下,道:“姑娘已经学会了《千字文》,平时自己可以练习写大字,读《女戒》。待我空时,再教姑娘《幼学琼林》《说文解字》。”
胤禛提过她无需如蒙童那般学这些,现在戴铎是她的老师,尊师重道,他既然提出让她学,谷雨恭恭敬敬答应了。
到了午后,戴铎终于闲下来。他准备好书,在值房旁的偏屋准备好桌案,叫了谷雨前去,递给她一本书,道:“我今朝先讲《幼学琼林》,此书共有四卷,这是第一卷 。待姑娘读懂之后,我再继续教。”
谷雨答好,翻开书端正坐着,听得真是专注。
戴铎开始从最初的“天文”篇讲起,他怕谷雨不理解,记不住,讲得极慢。
从“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讲到“天将雨而商羊舞”,一共五句便停下了:“姑娘可有不明白之处?”
谷雨道:“戴先生,我都听懂了,你再继续便是。”
戴铎神色狐疑,道:“知之为知之,不可急于求成。如此一来,我来考考你。“日为众阳之宗”何解?”
谷雨流利地答道:“天地由阴阳二气形成,太阳乃纯阳,是所有阳气的根。月则为纯阴,乃阴之极,阴阳交替为昼夜,四季亦从此得来。”
戴铎见她不但回答出上一句,连下一句一并准确答了。虽表面赞许,心中以为她可能恰好记得这一句,将他所讲的全部问了一遍。
谷雨一一做答,戴铎心里暗暗吃惊,问道:“你以前真没学过?”
“我未曾学过。”谷雨摇头答道。
戴铎见她老老实实,并无半点心虚,他将信将疑,继续讲了下去。
再讲了五句之后,戴铎停下来考谷雨。她照样回答得准确无误,他震惊不已,脑子一转,一口气将“天文”篇全部讲完后,开始挑着句子提问。
谷雨默默将书扫过一遍,干脆合上书,回答起了戴铎的提问。
戴铎心情很是复杂,道:“姑娘真正天资聪颖,《幼学琼林》不消几日便可全部学完。今朝先学到这里,你回去好生温习,明朝我会考,看姑娘还记得多少。”
谷雨应下,起身屈膝福了福道谢,告退离开。
快到下值时辰,善德他们已在开始收拾,谷雨放下书上前帮忙。一切规整好之后,大家纷纷下值离开。
回到小院,谷冬高兴地带着小白迎了上前,谷雨摸着他的脑袋,带着他进了屋。二福拿着买好的黄酒与点心进来,道:“姑娘,一共花去二两三钱银子,这是余下的银子。”
谷雨拿出一钱银子给他,“辛苦你了。”
二福拿着银子,乐滋滋的连连道谢离开。谷雨将酒与糕点放在条几上,正准备让谷冬莫要乱碰时,胤禛一身寒气进了暖阁。
谷雨忙带着谷冬请安,她惦记着东珠之事,对谷冬道:“你先带着小白出去玩。”
谷冬听话地抱着小白出去了,胤禛见谷雨开始变得体贴,念着他的思念之苦,支开碍手碍脚的谷冬,心里不由得甜蜜流淌。
连斗篷都顾不得解,胤禛伸出手欲揽她入怀,谁知谷雨已经转身进了卧房。
胤禛双手一空,懊恼地去解斗篷,瞄见条几上放着的酒坛糕点,上前拿起闻了闻。
谷雨拿着东珠出来,胤禛放下酒坛,问道:“何处来的酒与糕点?”
谷雨道:“常管事帮着奴婢操持丧事辛苦,戴先生教奴婢读书。奴婢没甚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托二福去买了些酒与糕点,这是给他们的谢礼。”
她见四下无人,赶忙走上前,将包着东珠的帕子塞到胤禛手上,小声道:“爷,你昨夜吃醉了酒,不小心留在了奴婢这里,爷快收好。”
胤禛见她一脸紧张,狐疑地打开帕子,看到里面的东珠,脸顿时一沉。
他长臂一伸,将她按坐在榻上,俯身逼近,咬牙切齿道:“说你没心没肝,偏生你又懂得知恩图报。你给常明戴铎谢礼,那我呢,我安排他们去为你阿玛办丧事,我教你读书,你就是这般回报我?”
回想起她数次退回他送的东西,胤禛真正难过起来,将东珠凑到谷雨面前。
“我眼巴巴拿来给你,你借口我吃醉酒,要还给我。你定又要找借口,称东珠太贵重,你不敢收。我今儿个就告诉你,这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若还给我,以后我们就一别两宽,再无任何干系!”
说完,胤禛屏声静气,一瞬不瞬盯着谷雨,等着她的回应。
第40章
看到胤禛难受, 谷雨同样不好过。
他给她珠宝华服,贴身的玉佩,安排谷阿根的丧事, 照顾谷冬。
他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 待她的好,她都明白。
东珠的贵重并非只在价钱,而是代表的尊贵,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承受不起,背负不起。
谷雨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他的手, “请爷责罚,奴婢不能要。”
胤禛神色悲伤,东珠落在掌心,沉得他快要握不住。
今朝他去给德妃请安, 被冷落在一旁,心情本就不大好。
回到府中,连朝服都顾不上换, 迫不及待来到她这里。只要看到她, 她安静坐在那里的身影, 他便能感到平静喜悦。
怀着满腔期待而来, 一盆冰水兜头而来。
她是自立坚强,可她亦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方能回答得那般决绝。
胤禛心被狠狠揪着, 失望到底, 变得麻木起来。手指缓缓握紧,起身一言不发离开。
门帘晃动,烛影随之轻晃, 谷雨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姐姐,小白不听话,外面冷,它总想跑出去。”谷冬吃力地搂着小白进屋,气喘吁吁道。
小白在谷冬怀里挣扎,汪汪汪叫个不停。谷雨回过神,飞快擦拭了下眼角,忙道“放它下来吧,门关着,它出不去。”
谷冬噢了声,将小白放在地上,不放心叮嘱道:“小白,不许乱跑啊。”
小白绕着谷冬腿转圈圈,逗得他笑个不停,满屋的热闹。
他这一去,他们之间便无任何瓜葛。小白是胤禛的狗,小院伺候的人都是他的奴才。谷冬也不能在她的院子中住着,只能送去常明家寄养。
到了晚饭时辰,谷雨坐在榻上望着这场即将散场的热闹,狠心叫住了谷冬:“快去洗手用饭。”
谷冬虽不舍,马上放下小白,乖巧地挽起衣袖,自己跑到架子前去洗手。
烛光下,谷冬手上红肿的冻疮,皲裂红彤彤的脸颊格外明显。谷雨盯着半晌,拿布巾轻轻替他擦拭干净。
穷困无处不在,悲伤的情绪对她来说纯属奢侈。
青兰与陈婆子提着食盒铜锅进来,还是酸菜锅子,除去豆腐白菜萝卜,菠菜换成了嫩绿的豆苗。
陈婆子往铜锅中加了炭,很快锅子滚起来,青兰笑道:“姑娘,小冬白日说锅子最好吃,我便让厨房还是准备了锅子。”
谷雨嗯了声,往酸菜锅中添了豆腐萝卜,道:“你们也去吃饭吧。”
两人下去了,谷冬端坐着,眼巴巴看着豆苗,问道:“姐姐,你怎地不煮豆苗?”
谷雨沉默了下,道:“小冬,豆苗在寒冬时节,只有暖房才种得出来,只有贵人才吃得起。”
谷冬垂下头,懂事地道:“姐姐,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贪嘴,向青兰姐姐要东西吃。早上我问过青兰姐姐,今朝是什么日子。青兰姐姐告诉说今朝是冬月二十一,阿玛告诉我,我出生在这一日,今朝是我的生辰。”
她生在谷雨这天,被叫做谷雨。他生在冬月,取名谷冬。他们的名字都随意得很,与猫儿狗儿并无什么不同。
看着谷冬小心翼翼的样子,谷雨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在她面前如此,她在胤禛面前亦一样。
谷雨放下筷子,出门去了厨房。徐厨子坐在角落的小桌前吃豆子下酒,徒弟邓多福正在收拾找台。
平时谷雨从不进厨房,看到她进屋,邓多福忙拿着布巾恭敬地立在一旁,徐厨子吓了一跳,慌乱地跳起来,点头哈腰道:“姑娘来了,姑娘可还要些什么?”
“劳烦你,可能替我做一碗长寿面?”谷雨客气地问道。
“今朝是姑娘的生辰?”徐厨子愣了一下,问道。
“不是我,是小冬。”谷雨答道。
徐厨子道:“原来是小冬。面粉都是现成的,我这就替你做,快得很。”
谷雨道过谢之后离开,回到屋中,锅子已经翻滚,酸菜散发着阵阵酸香气息。谷冬规规矩矩坐着,面前摆着的筷子一动未动。
“过生辰要吃寿面,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你少吃些米饭,否则就吃不下了。”谷雨温声道。
谷冬咧嘴笑起来,眼睛亮晶晶,道:“好,我还从没吃过寿面呢。”
“今天是你的生辰,正好也是你要学习识字的日子。”谷雨说道。
今天也是他们一别两宽的日子,想忘都难。
谷冬说不出的开心,一粒一粒挑着米饭吃,眼神不住往外飘,等着他的寿面。
没一会,陈婆子就送了寿面进来,雪白细长的面条上,还卧了两只煎得金黄的油煠蛋。
谷冬欣喜极了,夹起一只蛋要给谷雨,“姐姐,你也吃。”
他的体贴知礼,让谷雨欣慰不已,忙道:“我不吃,你是寿星,这些都归你。”
谷冬起身垫起脚尖,硬是将蛋放在谷雨碗中,道;“是蛋呢,我与姐姐一起分着吃。”
谷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只蛋,谷雨不忍拂了谷冬的一片心意,咬了一口蛋,道:“你快吃面,等下就糊了。”
长寿面是一整根,谷冬很是珍惜,小口小口吃着。一碗面吃完,连着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谷雨怕他积食,将他拉过来,抚摸着他的肚皮,关心问道:“可有撑着?”
“不撑。”谷冬往后缩着身子,咯咯笑起来,“姐姐,痒得很。”
谷雨失笑,对他道:“你先别坐着,去与小白玩耍一会,等收拾好之后,再来学大字。”
谷冬咚咚跑去找小白,等青兰陈婆子收拾好炕桌,谷雨唤来二福带走小白,摆好书本笔墨纸砚,开始教他识字。
谷雨开始准备从《千字文》教起,想了想,干脆换了《满汉千字文》,先试一试谷冬可能跟得上。
谷冬很是专注,跟着谷雨念着,先是汉话,再是满语。
谷雨怕他学太多记不住,像是戴铎教她一样,先教五个字,教了几遍后停下来,开始考他:“你来读一遍。”
谷冬聪慧,每个字都读了出来。谷雨发现,他的满语发音极准,比她起初学的时候还要快。
谷雨再教了他五个字,等他学会之后,便开始教他写字。先从磨墨握笔学起。他的手粗糙,手上又有冻疮,磨墨握笔动作比较笨拙。
毕竟他的手不灵活,谷雨就没多强调,拿了空白的字帖,让他开始练习。
与初学者一样,谷冬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谷雨看了一会,她的字也写得不好,怕反倒教坏了他,拿出胤禛以前给她写的字帖,让他照着描画。
戴铎给她留了功课,谷雨让谷冬自己写,赶紧拿了书出来默读。
屋子安静无声,姐弟俩各自闷头写字读书。到了亥时末,谷雨放下书,道:“明天你在屋子复习写字,上午读两个时辰,午饭后读两个时辰。写上两刻钟,就起来动一动。今晚先到这里,快去洗漱睡觉。”
谷冬道好,放下笔,帮着谷雨收炕桌。
谷雨教他如何洗笔,砚台,他嘴里还在念着学的十个字。她不禁问道:“你很喜欢读书识字?”
谷冬道:“嗯,要是识字的话,出门就能认路了。可以去看大海,坐大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谷雨笑起来,旋即又惆怅不已。
读书识字的机会得来不易,不知他们能学到哪一天。
不过,谷雨很快振奋起了精神。抱怨无用,趁着还能学习的时候,多学一些才是。
因为,她也想游走天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翌日谷雨前去当差,常明还没回来,戴铎在空闲时继续教她读书。抽查过昨日所学之后,开始教她地舆篇。
谷雨学得快,今天戴铎比较闲,连着岁时篇一并教了。
下值后,谷雨回到小院,取了黄酒与点心出门,先顺道送给了常明的家人,再送去给戴铎。
戴铎住得不远,与柏林寺一墙之隔,他刚回到院子,与文觉大师坐着吃茶说话。
听到谷雨前来,戴铎惊讶了下,起身走到大门处来迎接,见她手上提着东西,赶忙道:“姑娘客气了,姑娘聪慧,能教姑娘,这是我的荣幸。”
谷雨道:“只一些薄酒与点心,如何比得过戴先生教导之恩,还请戴先生莫要嫌弃才是。”
戴铎见状,只能收下了。她不骄不躁,聪慧沉稳,不免对她愈发和气,“外面冷,姑娘请进屋来坐吧。”
“小冬还在等着,我就不坐了。待我得空时,再来先生家拜访。”谷雨道。
戴铎没再多留,等谷雨离开之后,他提着酒与点心进屋,文觉笑着道:“谷姑娘给你送礼来了?”
“我是得爷的吩咐,得闲时教她读书,只算是领了差使在办,算不得正式的老师。爷也教她读书,我岂能与爷一样领这个老师的名头。”
戴铎感慨不已,放下酒与点心,打量道:“这酒与点心就合适了,不是束脩,又是谢礼。”
文觉好奇问道:“她学得如何?”
“聪慧无双!”戴铎毫不犹豫道,见文觉面露怀疑,将这两天教谷雨之事仔仔细细说了。
文觉听得震惊不已,莫名想起昨日深夜胤禛前来寺中,在大雄宝殿对着菩萨枯坐到半夜方离开。
对胤禛的行踪,文觉自不会透露半分,道:“要换作是男子,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不知她那弟弟,天分如何。”
戴铎道:“我未曾见过,包衣阿哈竟有如此内秀之人,属实难得了。”
这边两人边吃茶边说着话,谷雨回到小院,饭后与昨晚一样,在炕桌上摆上笔墨纸砚,先检查了谷冬昨日所学,他写的大字。
十个大字谷冬已经读得滚瓜烂熟,大字写得还是歪歪扭扭。字要多练,谷雨并未多说,接着教他认字。今晚她多教了十个大字,随后让他自己去学,她也埋头复习。
姐弟俩各自埋头苦读当差,四卷《幼学琼林》学完,不知不觉中,冬至来了。
冬至大过年,帝王有祭天的礼制。今年康熙前往天坛亲祭,太子朝臣以及一众阿哥们随行。
戴铎他们随伺左右,谷雨今天没有读书,下值后,天上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她忙裹紧衣领,加快脚步回到小院。
如平时一样,饭后教谷冬认字。谷雨会读的满文已经教完,只能先暂时停下,教他认汉字。
冬至有写九画九的习俗,写九是选出笔画数为九的九个字,每天填写一笔,九九八十一天填完,数九寒天就结束了。
谷雨给她与谷冬分别描了一份写九的本子,在上面郑重地描上第一笔。
到亥时末,谷雨放下书,与谷冬收好炕桌,准备洗漱歇息。
雪下得大了起来,谷雨怕谷冬冷着,到卧房取了薄被搭在上面,熄灭烛台,道:“睡吧。”
“嗯,姐姐也去睡。”谷冬打着哈欠道,闭上了眼睛。
谷雨等他睡着了,见暖阁门帘卷着,准备前去放下来。
这时大门开了,一阵寒风卷进来,胤禛大步进屋。
自从上次一别,谷雨再也没见过他,不禁愣在了那里。
胤禛关上门,缓缓走到谷雨面前。
屋内只有卧房传出微弱的光,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味,急促的呼吸,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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