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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纪明川立即回复:“不用这么正式, 我当然知道你是楚天青。”

    紧接着,他又 补了一句:“你好,我是纪明川。”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笑, 她又 从纪明川身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矛盾感。他明明一本 正经, 却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发笑,而且他自 己不觉得自 己搞笑,这恰恰是最有趣的。

    楚天青抓紧手机,点开纪明川的朋友圈。

    只有两条动态。

    第一条,是阳台上的一盆玫瑰, 开了两朵, 花瓣是柔和的鹅黄色, 层层叠叠, 没有一点虫洞,像是被好好照顾过的样 子。他把镜头拉得很近,背景模糊成 一片绿意, 配文很简单:“今年 的花开得不错。”

    第二条,是他高二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做的一桌晚饭,包括清炒菜心、香煎三文鱼、番茄虾仁拌面, 还有一小碟凉拌黄瓜, 色香味俱全,整整齐齐装在瓷盘里,摆在原木餐桌上。他附了一句:“厨艺略有长进。”

    楚天青盯着第二张照片, 看了许久, 这一种从日常生 活中流露出的孤独、平静、自 给自 足, 也是她所熟悉的。

    她一时没回消息。

    微信又 跳出一条提示。

    纪明川发来新信息:“我拉你进班级群。”

    楚天青回答:“啊?我已经在群里了。”

    纪明川屏蔽了班级群,并未注意到楚天青早就进群了。

    他问 :“你不是第一个加的我吗?”

    “不是啊,”楚天青告诉他, “我还加了郑相宜、顾思 安、陈曼、宋远舟……”

    整整一分钟之后,纪明川才回了一句:“所以我是第五个?”

    楚天青耐心解释:“因为你的微信号一共有二十位,输入有点麻烦,我先把容易输入的打出来了。”

    纪明川本 想 问 她,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第一个把我加上?又 觉得没必要太计较,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满,他排在郑相宜、顾思 安、陈曼之后也就算了,凭什么宋远舟也先他一步加上了楚天青的微信?

    这实在是很不合理。

    纪明川指尖一抬,点进班级群,看见同学们已经刷过屏了,只剩几个人在喊:“青神驾到,速速欢迎!”

    还有人问 :“后天就是月考了,楚天青,你有信心考到年 级第一吗?”

    楚天青秒回:“一定,百分之百的概率。”

    她要年 级第一的位置,要赚到奖学金,还要一个不再 受困于 贫穷的未来。她会撑起整个家庭,掌控自 己的人生 。

    有人在群里点了纪明川:“明神,你怎么还不吭声?”

    纪明川直接给楚天青发了私聊:“加油。”

    他不会像楚天青一样 放狠话,只会在私下里送上一句祝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退让一步。

    “加油”这样 的场面话,只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回应。

    他已经冷静地接招了。他将在月考的考场上,和她一决高下。

    楚天青发出一个“小猫抓鱼”的表情包,又 说:“谢谢,我赢定了。”

    纪明川不经意地笑出了声。他迅速回复:“我不会输给你。”

    虽然小猫很可爱,但他也有自 己的原则。

    楚天青毫不犹豫:“没事,你习惯了就好了。”

    纪明川打出一个问 号:“?”

    隔了一会,他强调一句:“我做好了充足准备。”

    楚天青忽然发现和他斗嘴很好玩。她故意说:“你就这么怕输给我吗?你越怕,就越会输。”

    纪明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靠在窗边,指尖在光影中飞速跳动,敲出一行字:“你是不是太自 信了点?”

    楚天青反应极快:“不,我只是对 你了解得足够多 。”

    纪明川:“你怎么看出我的成 绩比你差?”

    楚天青:“用眼睛看。”

    纪明川:“那你考试的时候,最好别闭眼。”

    楚天青:“我睁着眼能赢你,闭着也能。”

    纪明川真的被她气笑了。好一个楚天青,如此狂妄、嚣张、自 负、盛气凌人,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讲。

    而且她今天也没有立即加他的微信,甚至把他排到了全班第五,位于 宋远舟之后。他倒是不介意自 己在吵架时受点气,但是很介意她说话不算话,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许下的承诺。就这,她还说她记忆力好?他根本 不信。

    过了两分钟,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问 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纪明川秒回:“我无话可说。”

    楚天青发了一串“哈哈哈哈”,又 说:“我刚才在看你的朋友圈,那盆玫瑰花是你养的吗?”

    纪明川只回了一个字:“是。”

    楚天青的心情还是很好。其实她很喜欢花朵,也喜欢野草和树木。那些茂盛的植物,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乡村山野之间,她的腿很短,手也很小,踩着土路、追着蝴蝶,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那时候,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也不知道“命运”会把她送去何方?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村口的水塘、两层高的小学教 学楼、和自己家里的一栋砖瓦房。

    她总爱蹲在老屋的墙角,看着牵牛花的蔓藤缠在篱笆上。

    那篱笆是妈妈扎起来的,用几根废旧的木棍和铁丝支起一张旧塑料网,边上还绕着几圈草绳,歪歪斜斜地立在菜园边上,用来挡鸡、挡狗,却挡不住风。

    牵牛花不嫌弃它,反倒一天天缠紧、缠高,开出一朵朵蓝紫色的小喇叭。

    她觉得自 己的童年 是幸福的。

    哪怕现在回想 起来,也总是先想 到柴火烧出来的大锅饭,烟气从土灶里升腾起来,米香混着锅巴香,她在院子里也能闻得到。

    想 到这里,楚天青拿出一张草稿纸。

    空白的纸页上,一朵用铅笔勾勒的牵牛花悄然盛开。她拿手机拍了下来,发给纪明川:“你看,这是我画的花。”

    那朵牵牛花线条柔和、形态自 然,细长的藤蔓缠绕着一根笔直木杆,攀上了一座低矮的窗台。纸与 笔创造出来的生 命,却仿佛在轻声呼吸。

    纪明川看了几秒,忍不住问 :“你学过绘画吗?”

    楚天青回复:“以前村口有个老太太会画画,我小时候去她家玩,她教 过我一点。”

    纪明川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些武侠电视剧的片段。比如,某个大师归隐山林,在乡下遇见天资惊人的孩子,便 对 孩子倾囊相授。这就是机缘巧合吗?

    他又 问 :“你还会画什么?”

    楚天青发出一段:“我从小就喜欢画花草树木,画得多 了,慢慢就能画出点样 子了……其 实花的线条都差不多 。不过,我现在还不会画人和动物,只会画植物。”

    纪明川心想 ,原来她也并非全知全能。她坦然承认自 己的短处,就像她从不遮掩自 己的锋芒。她清楚地知道自 己擅长什么,却不会隐瞒那些还不够好的地方……这样 一想 ,她的短处也很好,好得让人无法忽视。

    “哗啦”一声,纪明川猛地推开桌上的习题册,把脸埋在自 己的手臂之间,想 要隔绝光线,更想 躲避混乱的思 绪。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 震动了。

    楚天青发来一张新照片。在他送给她的那一个笔记本 上,她画了一朵玫瑰,是他家阳台的那盆玫瑰,开得饱满、盈润、鲜活、灵动,花瓣层层叠叠,阴影用铅笔晕染开来,就连明暗交界处的线条都勾描得十分细致。

    这一瞬间,纪明川心跳猛地一顿。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图,耳边似乎回响着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她在他送给她的笔记本 上,画了一朵他精心照料的玫瑰花。

    纪明川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让阳光彻底洒进房间。他在手机上敲下一句:“你画得非常好,线条很有灵气,看得出你很用心。你有天分,不止是认真。”

    “谢谢夸奖,“楚天青回答,“你比我更认真。”

    她很好奇:“你家里还有别的花吗?”

    纪明川秒回:“我拍给你看。”

    纪明川快步走到卧室的阳台上,那是他亲手打理的小花园,摆放着几盆玫瑰、仙人掌、栀子花、茉莉花、柠檬树,全是枝繁叶茂的。

    柠檬树已经结了几颗绿豆大的小果,旁边还有一株半米高的龟背竹,今早才被他搬出来晒太阳。

    他拿起手机,把每一盆花都拍下来,一张张发给她。

    楚天青每收到一张照片,都要认真点评一番。

    她说:“这几盆玫瑰开得很好,你应该给它们除虫了吧?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没有虫洞……等到今年 九月,柠檬的果实能成 熟吗?你会做柠檬蛋糕吗?龟背竹长得挺整齐,你特意修剪过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纪明川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消息,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他慢慢打出一行字:“我可以送你一盆,如果你喜欢的话。”

    楚天青很惊讶,没想 到纪明川愿意送她一盆花。她叹了一口气:“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里没地方放,而且,下周我就要去住校了。”

    过了两秒,楚天青补了一句:“不打扰你了,我要赶紧写完作业。”

    纪明川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原本 还想 再 说点什么,却又 觉得没必要。他指尖轻点键盘,语气平静:“嗯,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此时,楚天青已经坐回书桌前。

    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把作业一一完成 ,就连数学老师额外布置的竞赛题,她也全部写完了,一道不落。

    她再 次拿起手机,却没注意自 己与 纪明川的聊天窗口,只看着妈妈在一个小时前创建的群聊“相亲相爱一家人”。这个群里,只有三个人,分别是爸爸、妈妈和宝宝。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将要成 年 的人,在群聊里的昵称却是“宝宝”。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一点也不想 改。

    妈妈曾经说过,无论 她长到多 大,哪怕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她也永远是妈妈的宝宝。

    “宝宝!”妈妈在客厅喊了一声,“午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楚天青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到桌上,这才飞快跑向客厅:“我来了,妈妈!”

    今天的午饭是辣椒炒鸡蛋、冬瓜汤、蒸土豆,和一盘米饭。冬瓜汤里飘着一点肉末,也有一股淡淡的肉腥味。

    妈妈给楚天青盛了一碗汤,大半的肉末都在这个碗里。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

    妈妈已经把碗放到了她手边:“不烫了,我晾了有一会儿了。”

    楚天青双手捧起瓷碗,喝了一口,冬瓜软烂,汤底混着肉末的腥气。

    她咽下那口汤,喉咙一阵温热。她故作轻松地说:“妈妈,后天就是月考了,我会考出一个好成 绩,然后我就能赚到奖学金了。”

    妈妈轻声说:“不急,你先把饭吃完。”

    怎么可能不急呢?

    楚天青飞快扒了几口饭,米粒有点硬,带着锅巴的焦香,夹着辣椒炒鸡蛋的咸香味。她吃得很快,仿佛吃得再 快一点,就能把焦虑也吞下去。

    她忽然开口问 :“我们家现在还欠多 少钱啊?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今天爸爸不在家。

    今天本 来是工厂放假的日子,爸爸妈妈都能休息。但爸爸的老乡是个包工头,临时打电话说工地上缺人,让他过去帮忙干活。每小时二十元,不包饭。

    “反正你爸也闲不住,”妈妈给楚天青夹了一大块鸡蛋,“出去转一圈,也能挣一顿饭钱回来。”

    妈妈还说:“钱欠的不多 了,我和你爸慢慢还,再 过几年 就能还清。你别太有压力……”

    楚天青放下筷子,盯着那块鸡蛋,盯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你不是说过,我拿到奖学金以后,分一半给你们还债,另一半我自 己留着吗?”

    妈妈抬手擦了擦脸,明明脸上没什么脏东西,她还是顺着脸颊抹了一把:“那时候说着玩儿的……哪能真指望你拿奖学金还债呀?”

    楚天青低着头,没说话。

    妈妈的语气里,隐有一丝疲惫:“有时候我就在想 啊,要是能早点把债还完了,你爸就不用再 出去扛水泥了……咱们也能搬去好一点儿的地方住,日子就不至于 过得这么憋屈,还能买点儿你爱吃的,做个清蒸鱼、水煮虾什么的……”

    楚天青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太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了。

    正是因为她理解,她才会如此焦虑。

    妈妈嘴上说着不让她承担压力,却又 需要她赚钱补贴家用。

    家里还欠着债,妈妈的慢性病又 总是反覆发作。妈妈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关节肿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却从不在她面前喊疼。

    这种病需要长期服药,药价不算昂贵,却也不是能轻松负担的。她总想 给妈妈买最好的药,哪怕只是贵一点点,她心里也会觉得好受很多 。

    有时她觉得,自 己已经很努力了,有时又 觉得,远远不够。

    她比谁都更清楚,自 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从不敢把“天才”二字往自 己头上戴,虽然她学习的速度确实很快。

    但是,真正的天才应该能驾驭情绪、沉稳冷静,而不是像她这样 ,常常陷入恐惧与 焦虑的深渊之中。她必须不停地往上爬,才不至于 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妈妈又 夹了一块土豆,放进楚天青的碗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天青迅速吃完了一碗饭。她一拍桌面,站起来:“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赚到大钱!我要带着妈妈一起搬进……搬进两室一厅的大房子,至少有五十个平方的!”

    说出“两室一厅”时,她紧张得磕巴了一下,才继续说:“我还要……买新的空调,还有新的冰箱!然后我要去超市买一盒最好的牛肉卷、羊肉卷、粉条、毛肚、蘑菇,还有虾仁、鱼豆腐、西兰花……在新家里,开着空调,和你一起涮火锅吃!”

    “别说了,妈妈要被吓坏了。”妈妈制止了她,“听你说这些,妈妈吓得腿都软了。”

    楚天青还是没改口,反而更坚定了:“一定会实现的!”

    整个下午,楚天青把全部的心思 都放在了学习上。她对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 物都很有把握,唯独英语是她的弱项。

    她平时花在英语上的时间最少。她总觉得英语有一种距离感,离她很远。

    幸亏她记忆力好,死记硬背也能记住不少单词和句型。她把英语当作一种工具,用来阅读数学、物理的原版书,而不是去钻研这门语言本 身。

    她最喜欢的一本 是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量子计算与 量子信息》,那是她在省城图书馆的理工书架上发现的,全英文,排版密密麻麻。她读得很慢,也很专注。

    那本 书她还没看完,但她觉得自 己终究会看完的。

    她太喜欢书里的逻辑体系,量子的“不确定性”也能被编码、计算,用于 提升信息处理的效率与 安全性,开辟全新的算法思 维方式。

    这样 的世界,很像她的人生 ,混沌、未定,却充满潜能。

    当天傍晚,楚天青陪妈妈下楼收废品。她们从楼道和垃圾箱里翻找纸壳箱、快递盒,又 在街道上捡了几个瓶子。

    妈妈不愿让她干这些,总怕弄脏了她的衣服,让人看见笑话。

    楚天青却笑着说:“你就当我们是在散步嘛。”

    傍晚七点,天色暗淡。

    楚天青和妈妈在小区外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靠着三轮车的,收废品的老人。

    他蹲在路边抽烟,背后的三轮车上堆满了纸壳箱和塑料瓶。

    “这些多 少钱?”妈妈拎着两个打包好的蛇皮袋,走过去问 他。

    老人慢吞吞站起身,掂了掂重量,又 拿杆秤称了一下:“纸壳四块七,瓶子两块六……一共七块三。”

    妈妈点点头,没还价。

    楚天青站在一旁,默默望着地上的蛇皮袋,心里泛起一丝酸意,却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妈妈把蛇皮袋叠好,还说可以留着下次用。

    两人到家后,天已经黑透了。

    厕所里的热水器是储水型的,容量不大。妈妈让楚天青先洗:“宝宝,赶紧去冲澡,不然等会儿水就凉了。”

    楚天青跑进浴室,飞快脱下衣服。水已经凉了,她咬着牙,洗了个冷水澡。

    还好现在是夏天,洗冷水澡也不会感冒。她在心里安慰自 己。

    浴室很小,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皂的味道。

    墙上瓷砖有些斑驳,边角泛黄,靠近水池的缝隙处长出了黑斑。角落里放着一块早已磨旧的洗衣板,塑料水桶也有些变形了。

    她没时间多 想 ,匆匆换上睡衣,把湿发裹进一条毛巾里。

    刚打开浴室门,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她打了个喷嚏,鸡皮疙瘩爬满了手臂。

    她连忙跑进卧室,直接跳到床上。这张床就在墙边,靠窗一侧有点漏风。

    听说今晚会下雨,那就不用开电扇了吧?还能省点电费。

    她躺了下来,把被子搭在腰间,没再 睁眼。窗外雨声断断续续,和风声一起,渐渐融进了她的梦里。

    周末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新的一周悄然来临,省城又 下起了雨。

    周一清晨,五点四十,天还没亮,楚天青撑着一把旧雨伞,匆匆走向公交车站,赶上了最早一班车。

    雨越下越大了,当她抵达学校时,地砖上已积起一层水,雨珠在她的凉鞋上溅开,冰冷的水流渗进了脚趾缝。

    风也吹了起来,夹着雨点横冲直撞,伞几乎成 了摆设,她却仍然紧攥着伞柄,奔向食堂,鞋底“啪嗒啪嗒”拍在地面上。

    走进食堂的那一瞬间,她一眼看见纪明川,立即打了个招呼:“早上好,纪明川!”

    纪明川回头一看,楚天青几乎被雨水浇透了。她的马尾辫散开了,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裤腿和衣角也完全淋湿了。

    他自 己也没好到哪去,衣袖上一片水渍,鞋印也是潮湿的。

    他们两个人都是冒雨跑进了食堂。看着彼此狼狈的样 子,他竟然笑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望向了食堂的早餐菜单,语气还是很自 然:“我请客,吃点热的吧,别着凉了,这里的牛肉面还不错。”

    “不,不用你请客了,”楚天青小跑几步追上去,“我卡里有钱。”

    纪明川却说:“有钱也得省着点。”

    楚天青反问 :“那你自 己为什么不省钱呢?”

    纪明川继续往前走:“今天是月考第一天,早晨吃好点,考试才能顺利进行。”

    她跟着他来到早餐窗口,下意识地站在他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点了两碗红烧牛肉面,又 在结账处拿了两瓶矿泉水。

    刷卡付款后,他把矿泉水和牛肉面放进她的托盘里,没再 多 看她一眼,便 转身走开了。

    “等等!”楚天青追出一步,“谢谢你!”

    纪明川脚步一顿:“不用谢。”

    他请她吃早饭,并非特意照顾她,只是因为……他想 和她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

    要是她感冒了、状态不好,最后考砸了,他哪怕赢了,也不会觉得痛快。那样 的胜利,根本 不是真正的胜利。

    纪明川端起托盘,快步走向角落里的座位。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多 说一句话,像是不愿被任何人打扰。

    他还是不能和她一起吃饭吗?

    楚天青皱了一下眉头。

    无所谓,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坐到她对 面,哪怕不说话,也会陪她吃完一顿饭。

    楚天青端着自 己的餐盘,随便 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一碗红烧牛肉面真的很好吃,汤汁浓郁,泛着一层油亮的酱红色,带着一股炖得软烂的牛肉香。

    她挑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筋道又 入味,一口接一口,根本 停不下来。几块牛肉切得薄,炖得酥,入口咀嚼时,还有一点清淡的番茄味,把口感衬得更鲜美了。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从喉咙一路滑进胃里,身上的寒意都消散了不少。

    早上七点二十分,楚天青走进了考场。座位是系统随机排的,她不认识这个教 室里的任何人。

    楚天青默默坐下,调整好呼吸,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她在心里许了个愿:这次月考的每一道题,都能做得顺利、做得准确。

    她甚至不打算提前交卷。她决定仔细检查自 己的卷子,这对 她而言,也是生 平第一次了,可见她对 月考的重视程度。

    月考持续了整整三天,这次的题目果然不简单,尤其 是数学、物理、化学三门,压轴题的难度很大,极少有人能做全对 。

    月考结束后,暑期补课暂缓,学校连放四天假,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周六上午,纪明川正在家里打扫卫生 。他穿着灰色的家居短袖和长裤,拿着蒸汽拖把,慢慢擦着客厅地板。他的动作有些机械,仍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

    中央空调把室内气温维持在二十五度,湿度也稳定在合适范围,既不干燥,也不潮湿。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落地窗与 露台连通,黑色真皮沙发摆在正中央,靠墙的定制书柜上排列着专业书籍、以及一座“冠脉搭桥微创典范案例奖”的金色奖杯。

    水晶茶几上摆着纪明川切好的水果拼盘,旁边还放着一壶刚泡好的云南古树红茶。

    那茶叶是外公外婆前天送来的。两位老人还没退休,至今仍在经营一座精密仪表厂,大半辈子的心血全投入了工厂里。

    纪明川还记得,外婆说,就算纪明川高考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家里都给他准备好了退路,最差也能去厂里打工,不会无事可做。

    呵呵,他怎么可能考不上大学?他总会保持年 级第一的水平,也许还能争取到保送名校的机会。

    纪明川把客厅收拾妥当,又 把蒸汽拖把清洗干净、放进储物室里。他拿起另一个专门用于 清洁木地板的软毛拖把,蘸了点清水,轻轻拧干后,走进自 己的卧室。

    卧室宽敞整洁,窗外是他精心打理的阳台花园,墙边是一整面嵌入式衣柜。他打开推拉门,拿出一套纯棉家居服,准备在做完家务之后,去浴室洗个热水澡。

    此时,客厅沙发上,纪明川的妈妈正在看一本 医学杂志。

    纪明川的爸爸拿着手机,躺在沙发的角落里,突然“咦”了一声。

    “小明这次的成 绩出来了,”爸爸滑开手机屏幕,“总分跟以前差不多 ……不过,排名落到了班级第二,年 级也是第二。”

    妈妈听见了,放下手里的杂志,缓缓靠过来:“第一是谁?”

    爸爸的视线停在手机屏幕上:“楚天青,数理化生 ,四科全满分,这孩子厉害,真是太聪明了。”

    妈妈低声感叹:“她的语文成 绩也不低,真不容易,英语稍微弱了点,但也算是高分了。这么聪明的孩子,想 把英语补上来,是很容易的。”

    “那不就是全才了吗?”爸爸合上手机,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又 似乎有些不甘,“每一门都这么优秀,还能稳得住心性,真不简单啊。”

    妈妈轻声问 :“楚天青是谁?怎么没听小明说过?”

    爸爸回答:“好像是他们班新来的转学生 ,那天晚上,小明还说了梦话,我回来得晚,听见他说,楚天青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很轻,纪明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纪明川正在卧室里拖地,实木地板泛着微光,爸爸妈妈还没说完,拖把从纪明川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什么?

    他竟然会说梦话,还梦见了楚天青。

    那天晚上,他说她“什么都能做到”,他竟然在梦里也想 着这个人?

    太荒谬了。

    他从来不会在深夜发出噪音,然而,现在,他竟然在梦里胡思 乱想 ,任由楚天青冲破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和楚天青的竞争太过激烈了。

    楚天青的月考排名已经是年 级第一,纪明川只考到了年 级第二。他还没亲眼看见各科成 绩,却也能猜出个大概,楚天青数理化生 全部满分,那他与 她之间的总分差距必然不小。

    月考之前,纪明川和楚天青曾经吵过一架。他记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记起一句:“我睁眼能赢你,闭眼也能。”

    太狂妄了。

    纪明川一时无语,家务活也做不下去了。

    他关上了卧室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床单整洁,被褥柔软,木地板也是一尘不染。

    脑海里浮现出楚天青的单薄身影。她在食堂窗口前犹豫不决,在宿舍楼前徘徊不定,她的生 活明明比他艰难太多 。她究竟花费了多 少时间,付出了多 少努力,才能维持现在的成 绩?

    纪明川想 不出来,也不再 去想 。做了一整天的家务,他本 就有些疲倦。他躺到床上,没再 翻身,就这么侧躺着,慢慢陷入了梦境。

    第16章

    梦境之中, 世界变得虚无飘渺,远处的景象都是迷离模糊的。傍晚的夕阳里,血色云朵缓缓流动, 映红了整个 天空。

    纪明川在一条破败的街道上奔跑, 身后 传来一阵嘶哑的吼叫声。

    这是一个 完全陌生的城市,不是省城,也不是他 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 地方。空气中充满了烟尘气味,闻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街道两侧的钢铁大楼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倾塌一般, 艰难伫立在漫天飞扬的风沙里。

    “别回头!”一个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从他 的正 前方传过来。

    纪明川立即抬头, 竟然看见了楚天青。

    楚天青穿着一件沾满灰尘的运动服, 长 发高高束起,扎在脑后 ,显得十分沉稳干练, 远超同龄人。

    她手里握着一根铁棒,站在废弃地铁口的台阶上,眼神锋利如刀。

    下 一秒, 她一个 转身, 抡起铁棒,将一头扑来的丧尸击倒,动作凶猛又狠辣, 像是练习过无数次。

    “纪明川, 快过来!”她大喊。

    纪明川站在原地,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无法喊出任何声音。他 从没见过这样的楚天青,勇敢、果断、满身灰尘, 简直是从废墟中走出来的无敌战士。

    楚天青回头看他 一眼:“准备好了吗?跟我一起往前跑,别被那些 东西追上!”

    纪明川还没来得及反应,竟被她一把拉住了手,就像她平时牵着郑相宜、顾思安那样,仿佛只是下 意识的决定,却 又让他 心头一震。

    他 们 二人一同跑向街道深处,她的手掌温热而坚定。掌心之间渗出薄汗,微微一滑,谁也没松开 一分,在贴合的触感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些 高楼废弃太 久了,都快塌了,”楚天青语气急促,“地面不安全,走,我们 去地下 !”

    他 们 跳入地铁隧道,光线一点点暗淡下 来,脚步声急促又混乱,在空荡荡的隧道里回响。

    他 刚想开 口,她忽然靠近,低声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纪明川猛地睁开 眼睛。

    他 正 躺在卧室的床上,时钟指向早晨六点一刻,天已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在实木地板上,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他 自己的呼吸。

    他 怔了几秒,回过神来,低声骂了一句:“搞什么 鬼?”

    明明知道那只是一个 梦,他 的心跳却 还没慢下 来。他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天是不是在故意整我?”

    今天是周一,又要去上学了

    今天比以 往更加艰难,月考试卷即将发下 来,位列年级第二的纪明川,注定要面对同学们 的调侃。

    纪明川洗了个 澡,也洗掉了梦境残留的错觉。

    从浴室出来后 ,他 在冰箱里找到了昨晚剩下 的米饭,随手炒了个 蛋炒饭,又开 了一罐气泡水,一边吃一边喝,情绪已然冷静了不少。

    早晨七点二十五分,纪明川抵达了高三(17)班教室门口。

    班上同学还是叫他 “明神”,但语气里明显多了些 笑意,气氛也和平日不同。坐在后 排的几个 男生甚至哄笑出声,很有 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纪明川瞥了他 们 一眼,他 们 连忙拿起书本,装出一副正 在读书的样子。

    纪明川走到自己的座位,却 没看见楚天青的人影。他 嘴角轻轻一勾,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早读课都快开 始了,楚天青竟然还没到校,是不是有 一点骄傲了?

    他 没再多想,放下 书包,翻开 一本英语书,开 始一行一行疯狂背诵。

    下 次考试,如果他 语文和英语全考到满分,谁还能再超过他 ?

    忽然,门口有 人喊了一声:“楚天青来了!”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 来,不过几秒之后 ,最爱起哄的几个 同学又喊了一嗓子:“是青神,青神驾到!!”

    “早上好啊,青神!”

    “青神今天这气场,啧,简直意气风发!青神穿着这一件校服,也是将军出征般的威风凛凛!”

    楚天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热烈欢迎。她有 些 紧张,还有 些 恐慌。

    但她很快想起了纪明川、郑相宜面对赞誉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便也学着他 们 的样子,淡然点头,朝着众人微笑示意。

    讲台上,劳动委员冯康正 在拖地,看见楚天青,立即侧身避让,笑着说:“青神慢点走啊,地刚拖完,还滑着呢。您要是磕着碰着了,谁来做我们 省的高考状元?”

    楚天青笑了笑,神色如常,没流露出一丝慌乱:“不是还有纪明川吗?”

    冯康故意摇头:“哎呦,小纪哪儿能和您比啊?您这话说得也太 谦虚了,您数理化生全部满分,小纪再努力,也差点意思。”

    冯康这一句话里,“明神”两个 字不见了,只剩一个轻描淡写的“小纪”。

    纪明川实在忍无可忍。他 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呵,这一群马屁精,嘴上说着如此荒谬的话,竟然一点也不害臊。

    “他们这些人也太夸张了,”纪明川自言自语,“全年级除了我们 班,还有 哪个 班的学生喜欢搞这种小把戏?”

    宋远舟轻轻拍了拍桌面:“这可是省立一中的传统啊,听说竞赛班更夸张,全国集训队也是这样,谁厉害就捧谁,习惯就好。再说了,同学起哄,也带点儿玩笑成分,别太 当真 了,大家压力都不小,闹着玩罢了……哦,还有 ,你们 长 得都挺好看,一举一动都容易引人关注。”

    话没说完,他 懒洋洋地靠着墙:“学校又不让我们 玩手机,课间活动不就只剩下 聊天、讲八卦、开 玩笑了吗?”

    纪明川没抬头,指节把英语书一敲:“少给他 们 找借口,整天在那儿起哄,还不如多刷几道题、多背几页单词,比什么 都强。”

    宋远舟忽然站起身来:“行了,你也别太 在意了,好歹还是年级第二,和第一也没差几分,对吧?”

    纪明川随口问他 :“你要出去?”

    纪明川刚想起身让路,宋远舟竖起了大拇指:“我也要去迎接青神!!”

    这些 人都疯了。

    纪明川还是站了起来:“楚天青比你们 正 常多了,你们 这些 疯子别把她吓到了。”

    宋远舟嗤笑一声,没再开 口,飞速跑到了教室门外,和一群男生一起站在走廊上聊天。

    就在这时,楚天青刚好走回座位。

    她低着头,双手拽著书包带子,心里想着刚才那一连串的起哄声,没注意看路,也没抬头,直接撞上纪明川的胸膛。

    纪明川被她撞得后 退一步,顺势坐回了椅子上,左手一把握住了桌沿。桌上的水杯也晃了一下 ,水波颤动起来,一圈圈地往外扩散。

    楚天青“啊”了一声:“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在这里站着,我真 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已经坐下 了吗?”纪明川重新坐正 ,“你也别再站着了。”

    楚天青坐了下 来,又看见纪明川的课桌上摆满了英语辅导书,真 不知道他 这是要干什么 ?

    她小声打了个 招呼:“早上好啊,纪明川。”

    纪明川低声回答:“我不太 好。”

    楚天青沉默几秒,还是忍不住问:“就因为我月考比你分数高吗?”

    她听见纪明川笑了一下 ,声音极轻,似是无奈,又似是嘲讽。

    他 依旧没回头看她,只说:“昨晚我梦到世界末日,丧尸病毒爆发了,到处都是灰尘和残骸。”

    “哇,那是噩梦吧?”楚天青急忙追问,“你梦见什么 了?我在你的梦里吗?”

    纪明川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

    楚天青偏过头,轻轻戳了戳他 的后 背:“你到底梦见什么 了?有 没有 外星人,或者什么 未知生物?”

    楚天青对一切未知都充满好奇。她相信梦境与现实之间存在联系。

    她偶尔会有 一种奇妙的感觉,现实的某个 场景,好像曾在梦里出现过,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梦境预测了未来,还是现实模糊了记忆?

    纪明川忽然开 口说:“你把我从一群丧尸手里拉出来了。”

    楚天青没想到他 会这样回答。

    “然后 呢?”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

    纪明川翻动了桌上的英语辅导书,指尖在书页上划了一个 来回:“然后 ,你带我去了一个 废弃的地铁站,我醒了,就在你把门关上的那一刻。”

    楚天青认真 分析:“听起来确实很像是我会做的事。如果真 的爆发了丧尸病毒,地面上又有 危险,我肯定会把临时基地设在地铁站……二战的时候,很多人就是在地铁里躲避空袭的。地铁够深,通风也好,又有 完整的逃生通道,比地面建筑安全得多……”

    楚天青这一句话还没说完,纪明川已经趴在了课桌上。她连忙问:“你怎么 了?”

    “没事,”纪明川又坐直了身体 ,随便找了个 借口,“可能是早饭吃多了,有 点困。”

    纪明川拿出自己最珍贵的笔记本,扉页早已写满了,没有 一点空白的地方,全是“天道酬勤”、“心如水之源”之类的励志名句。

    他 翻开 第一页,这一张纸还是崭新的。他 又写了一行字,专门鼓励自己:不要气馁,不要妥协。

    笔尖不曾停顿,他 继续往下 写:虽然她什么 都懂,连二战防空洞都能想得到,但我……

    “你什么 ?”楚天青的声音从他 背后 传来。

    纪明川回过头,只见楚天青站在她的座位上,低头望着他 的笔记本。他 立即把本子合上:“偷看别人写日记,可不是什么 好习惯。”

    楚天青微微弯腰,与他 距离更近:“但是你把我写进你的日记里了,我只想看和我有 关的那一部分,我又不看别的。”

    “你还挺有 理,”纪明川想笑却 没笑,“不过,这本日记不是写给你看的,有 理也没用。”

    有 理也没用?

    楚天青又坐了下 来。她确实很想看那个 笔记本,却 也知道纪明川不会轻易屈服。他 嘴硬得很,绝不会说“求求你看看我的日记”,只会说“你不要再白费力气”。

    她故意挑衅:“等我的月考试卷发下 来,你会不会找我借卷子?”

    早读课开 始了,班上同学都在大声念书,纪明川却 是沉默无语。他 还没开 口,楚天青又笑了出来:“我逗你玩的,我不要你的日记,我还是会把卷子借给你,哪一科都行。”

    纪明川始终没说一个 字,但他 的心跳又加快了些 。他 假装平静地站起身来,讲台前冯康喊了一声:“纪明川,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领语文卷子回来发!”

    纪明川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

    几分钟后 ,纪明川抱着厚厚一沓卷子回到教室。班里顿时热闹了,不少人坐得更直了,空气一下 子紧绷起来。

    纪明川把卷子一摞一摞分发给各组的组长 ,很快,所有 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试卷。

    楚天青是全班最高分,连作文也几乎满分。答题卡上,她的名字旁边,多了一个 鲜红的圈,那是王老师特 意标注的语文第一名。

    纪明川回到座位后 ,很客气地问:“能不能借我看看你的语文卷子?我可以 和你交换。”

    楚天青有 些 迟疑:“那你不能给别人看。”

    纪明川立即答应:“一定不给别人看。”

    过道上传来脚步声,楚天青抬头,看见宋远舟正 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小声问:“万一你同桌宋远舟非要看呢?”

    纪明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我就把他 的头按到课桌上。”

    说完他 自己也愣了一下 ,补了一句:“当然,我会注意力度,不会给你惹麻烦。”

    “那倒不至于,”楚天青这才把她的试卷递给他 ,“但你得好好保管。”

    卷子落到纪明川手里,他 翻开 纸页,看到了那一篇高分作文。

    这一次的作文主题是“时间的回音”,要求十分明确:每个 人都在时间中长 大,也在时间中回望。童年的一朵花、一场雨、一句话,或许已经悄然改变了人生的方向。时间终将流逝,回音又有 多少可以 留存?请结合个 人经历或观察,写一篇文章,文体 不限,谈谈你在成长 中所听见的“时间的回音”。

    楚天青的作文题目是《屋檐下 的雨声没有 停过》,她的字迹端正 又秀丽:“小时候的雨,落在屋檐下 ,浸湿篱笆,也滴进了竹筐里。那时候,家里老人都还健在,爷爷在村口修理自行车,奶奶在屋里缝补衣裳,外公外婆扛着锄头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瓦罐汤,轻声唤我吃饭。我以 为人生始终如此,父母会为我撑起一片天,风雨只是屋檐之外的喧嚣,就像远方陌生人的争吵声,我听见了,却 不明白……”

    第一段好像还挺正 常的,纪明川还没读完,“砰”的一声,宋远舟敲响了他 的课桌。

    纪明川把卷子往怀里一塞,没让宋远舟看见一个 字,然后 才站起来,给宋远舟让路。

    宋远舟狐疑地瞥了一眼纪明川,又转过身,和楚天青对视了几秒,但他 什么 也没发现,只能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纪明川把自己的习题册和辅导书拿出来,一本又一本,堆放在课桌的交界处,垒出一道高大的书墙,完全挡住了宋远舟的视线。

    宋远舟倒抽一口凉气,又不敢问纪明川,干脆回头问:“青神,你们 怎么 了?”

    “没什么 ,”楚天青喃喃自语,“我在思考人生。”

    “那你慢慢思考吧,我感觉你也不比我正 常多少。”宋远舟转了回去,没再开 口了。

    纪明川仍在阅读那一篇作文。

    他 读到这几行字时,指尖略微抬了一下 ,又落回了纸页上:“八岁那年,外公走了。母亲带我从坟头回来,那晚下 了一夜的雨……十三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倒下 ,家里债台高筑……我守着生病卧床的外婆,她躺在床上望着屋檐,一动不动……我仿佛站在生与死 的分界线上,第一次意识到,人活在世间,其实一直是在为某个 终点做准备……”

    纪明川把纸页捋得更平整,接着默读下 去:“年幼的我还不懂,原来成长 ,不只是一点一点往上走,也可能是一次一次往下 坠……可也正 因如此,人生会在前进与后 退之外,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方向。我渐渐明白,雨会停,天也会亮。倘若有 一天,父母不能再为我撑伞,我也能依靠自己在雨中站立。我已经学会了独自撑伞,将来,也想把伞递给那些 仍未走出风雨的人……”

    全篇作文多处引经据典,既有 《存在与虚无》《人生十论》《道德书简》的哲理精华,也夹杂《庄子》《韩非子》《古文观止》的思辨光芒。

    纪明川合上试卷,把卷子还给楚天青。她神色平静,一句话也没说。

    但他 还记得她对命运与成长 的感悟。那些 文字里,没有 哀号,也无怨恨,只是一笔一划记下 回忆。

    她写童年的离散,也写少年的隐忍,却 不乞怜、不张扬。那样的从容与克制,实在是……让人想观察,又不敢打扰。

    纪明川猛然回过神,他 是不是想得太 多了?

    “你的卷子呢?”楚天青又在他 背后 问,“不是说好了,我们 两个 人互换吗?”

    纪明川把他 的卷子往后 一送,放到了楚天青的桌子上。

    她低头翻看,很快就看完了。

    他 写得工整、流畅,结构完整,语言妥帖。可是她却 觉得,没找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纪明川的这篇作文,没有 流露出任何真 实的回忆,也没有 提及具体 的人或事。

    他 只是把“童年”这个 命题,嵌入了熟练的技法之中,像是一篇为高分而生的作品,缺少了一点真 情实感。

    “你的童年是什么 样的?”楚天青直接问他 。

    “普普通通,”纪明川收回她递来的卷子,“没什么 值得记住的。”

    楚天青轻轻应了一声:“哦。”

    她隐约猜到了,他 不是没有 故事,只是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不知不觉,上午三节课很快过去。

    前两节课,王老师带着大家订正 语文试卷。第三节是生物课,老师讲得飞快,几乎一节课就讲完了月考内容。

    第四节是自习课。王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在同学身上扫了一圈:“楚天青、郑相宜、纪明川,来,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 着空调,凉意扑面而来。楚天青紧贴着郑相宜,站在王老师的办公桌前。

    王老师坐下 ,喝了口水,语气才缓了些 :“你们 三个 人这次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列,如果能在接下 来的全国竞赛里拿到奖项,对你们 的综合评价也有 好处。老师今天把你们 叫来,是想提前说一声暑假的安排,虽然你们 不在竞赛班,但咱们 十七班是实验班,也有 机会争取暑期竞赛集训的名额。”

    第17章

    楚天青轻声问:“老师, 如果我报名参加暑期竞赛培训……需不需要 再交一笔学费?”

    “当然不用 啊,”王老师笑了,“你代 表学校参加竞赛, 是为学校争光, 老师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才问:“那 ……宿舍呢?”

    王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盖着 钢印的文件:“老师正要 和你说这事,你的宿舍减免申请已经批下来了,门 牌号是204, 和郑相宜、顾思安、陈曼一个寝室。”

    楚天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和郑相宜做室友了。

    喜悦如泉水一般涌上心头, 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 楚天青连忙说:“谢谢老师, 太谢谢了!”

    说完,她 忍不住又点了点头,反覆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今天她 太幸运了!

    王老师笑着 把 文件递给她 :“下周一你就可以搬进去了,宿管那 边会把 你的名字录入系统。你住在学校宿舍, 也方便暑期补课, 你和郑相宜还能互相照应。”

    郑相宜忽然伸出右手,握住了楚天青左手的手腕。

    楚天青一怔,也轻轻反握住她 。

    两人十指相扣, 默契地对 视一眼。她 们都没有开口, 这一瞬的目光交汇, 仿佛胜过千言万语。

    这个暑假,她 们会照顾彼此,一起努力。

    纪明川站在一旁, 与她 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他低着 头,目光落在地砖的缝隙间,正陷入沉思之中,无意识地出神。

    王老师接着 说:“我已经联系了你们的家长,过两天学校会召开一个小型家长会,主要 是和家长沟通暑期集训的安排,希望他们在后勤上多支持你们,给你们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

    听见“家长会”这三个字,楚天青又有些 紧张了。

    楚天青知道,爸爸妈妈学历不高,都只念到了初中。他们是有些 自卑的。每当遇到需要 家长出面的场合,他们总会犹豫很久,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那 样正式的邀请,也不懂应该如何与各科老师沟通。

    想到他们站在办公 室门 口,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她 心里就隐隐发酸。

    她 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 ,却不想让父母因为自己而在众人面前 露怯。

    那 种感觉,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心疼,又或者 ,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楚天青把 王老师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爸爸妈妈。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桌上只有两道菜,一盘肉末茄子,一盘水煮白菜,简简单单,却是家中常见的晚餐。

    妈妈吃了一口白菜,才说:“王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和你爸也说过了,后天我刚好能歇一天,到时候我去学校一趟,给你开家长会。”

    楚天青点了点头:“几点开会?”

    “上午十一点半开始,应该十二点多就结束了。”妈妈回答。

    妈妈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却夹杂着 一丝低落与紧张。

    楚天青察觉到了妈妈的情绪变化,立即想到了安慰她 的办法。

    楚天青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放进妈妈的碗里:“妈妈,后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吧。你想不想吃酸菜鱼?我请你吃。”

    妈妈看着 碗里的茄子,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这能行吗?”

    妈妈嘴上那 样说着 ,眼眶却微微泛红,赶紧低下头去,吃了口饭,只怕让人看出她 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宝宝,别乱花钱,学校的饭贵得很,一小盘菜十几块呢。”

    妈妈还说:“你那 点奖学金啊,得留着 ,慢慢用 ,别大 手大 脚的,钱可不经花。”

    楚天青说话的声音更轻:“没关 系的,学校给了我五百块餐补,奖学金也到账了两千。月考我又考了第一,还会再发一次奖学金。妈妈,就吃这一次酸菜鱼,好不好?我又不是天天吃,只是偶尔请你吃一顿。”

    妈妈没再说什么,夹了一块茄子,慢慢地咬着 。

    楚天青知道,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她 从小就能看懂妈妈这种沉默的期待。

    这天晚上,吃完饭后,妈妈从床底下找出一个纸盒子,翻出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都是她 平时舍不得穿的。

    她 把 这两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到窗前 ,又一遍遍地抚平褶皱,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楚天青心里明白,妈妈是在为家长会做准备。妈妈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想要 以最体 面的模样出现在学校。

    两天后,家长会如期举行。

    第四节课是自习课,上课铃还没打响,走廊上热闹得很,同学们还在说笑、打闹,楚天青却站在栏杆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 远处的林荫道,等着 妈妈的身影出现在那一片树影之中。

    纪明川刚好从她身后走过。

    楚天青下意识地回头,低声问:“你家长今天会来学校吗?”

    纪明川停下脚步。周围还有不少同学在走动,他刻意与楚天青保持至少一米远的距离,免得同学又发出怪叫。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才说:“我爸今天会来。”

    “你之前 说过,你爸爸妈妈都是外科医生 。”楚天青声音很轻,“那 他们是不是都很忙?”

    楚天青的父母工作也很忙,平时要 请个假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 想从纪明川身上找到一点共鸣,缓解自己心中的焦虑。

    纪明川往前 走了一步,又后退半步,不经意地靠近她 一些 :“是很忙,我妈比我爸更忙。”

    楚天青好奇地问:“他们具体 是做什么的?”

    纪明川想了想,诚实回答:“我爸做的是三叉神经痛的微血管减压手术,患者 面部神经剧烈疼痛,需要 动手术才能缓解。我妈只做三类手术,心脏搭桥术、房颤微创修复术,还有一个动脉导管闭合什么的,记不清了。”

    楚天青听懂了,纪明川的妈妈是心脏外科医生 ,爸爸是神经外科医生 。她 本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相似之处,却忽然发现,他们原来是大 不相同的。

    楚天青转过身去,背对 着 纪明川。

    他没看见她 脸上的表情,只是在她 背后轻声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楚天青没有回避,直接说:“我爸妈学历不高,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以前 在老家种地,后来到县城打工,现在在一家服装厂做工人。厂长的老婆和他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但也没什么照顾,待遇都和别人一样,淡季是按件算钱,旺季是按小时算钱。”

    两天前 ,纪明川读过楚天青的作文,对 她 的家境已有一些 了解,今天又听见她 提起父母的工作,他一时怔然,说出了心里话:“你这么聪明,你父母传给你的基因应该是很好的。”

    “啊?”楚天青转过头来看他,“你觉得我很聪明吗?”

    纪明川不太自然地看向 了另一侧的栏杆:“谁都知道你很聪明。”

    楚天青追问:“你觉得,你和我,谁更聪明?”

    果然,宿敌就是宿敌,非要 一较高下。

    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笑了起来:“其实,聪明不一定只是考试考得好。有些 人动手能力强,有些 人会察言观色,还有一些 人说话特别有分寸……这些 都是聪明人。”

    纪明川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并不擅长交际,动手能力也一般。”

    “那 你……”楚天青走近了一步,“你就是不骄傲,不自大 ,不摆架子,这也是一种聪明。”

    她 笑着 看他:“你明明什么都做得很好,却从不炫耀,也不会看不起别人。你说话总是很有分寸,也从来不会故意让人难堪。”

    她 偏了偏头,认真地说:“这不也是一种聪明吗?比考高分还难得多,很少有人能做得到。”

    纪明川依旧站得笔直。

    楚天青看见他把 双手揣进上衣的侧边口袋里,不到两秒,又拿了出来,似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纪明川也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捋了一下衣领上的一道折痕,又因为他心不在焉,偶然间拉开了衣领,意外露出一截锁骨。他手指停顿了一瞬,又扣上了一枚衣扣,把 锁骨重新遮了起来。

    在阳光灿烂的走廊上,楚天青和纪明川视线交汇。她 盯着 他看了一会儿,喧闹的人群之中,唯独他们二人停留在静默的光影里。

    纪明川正要 开口,同学们的起哄声已经响起来了。

    “喂,”有人大 喊,“他们两个又在对 视了!”

    还有人边跑边笑:“以后要 请我喝喜酒!”

    和陆子昂玩得好的一个男生 忽然大 声说:“早晚在一起,谁先告白谁是狗!”

    周围一群人哈哈大 笑,那 个男生 还发出了狗叫声。

    纪明川没好气地说:“你又在发疯。”

    他忽然觉得楚天青刚才对 他的评价太高了。他并不是“从来不会让人难堪”的人,现在就想让那 些 起哄的同学闭嘴。他冷声说:“你叫得比开水壶还响,能不能留点水给脑子用 ?”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没有细想这些 人在发什么疯,也没有参与这一场吵闹的战争。其实她 隐约明白,同学们真正想看到的是她 和纪明川的反应。如果她 毫无反应,同学们以后也不会再这样闹了,这就是心理学上的“钟摆效应”。

    就像钟摆一样,你越是在意它,它越会晃动。你不再关 注它,它就会停了。许多人,许多事,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 倚靠着 栏杆,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妈妈!

    她 穿过阳光斑驳的走廊,快步奔下楼梯,向 着 林荫道一路小跑过去。

    妈妈真的来了!

    楚天青眼睛一亮。她 早就计划好了,今天中午要 带妈妈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 昨天就提前 选好了位置,食堂二楼最安静、最隐蔽的角落,无人打扰,无人注意,只有她 和妈妈。她 们可以安心吃饭、说话,分享平时舍不得吃的酸菜鱼大 餐。

    妈妈没上过高中,也没去过学校食堂。今天,她 想让妈妈感受一下自己的校园生 活,也让妈妈尝尝食堂最受欢迎的饭菜。

    第18章

    楚天青在林荫道上找到了妈妈。

    今天妈妈把头发盘了起来, 露出额头和鬓角,还戴了一支黑色发卡,收拢了细碎的发丝。

    她穿着昨天洗过的涤纶衬衫, 搭配一条深蓝色直筒牛仔裤, 显得比平时更利落了不少。

    看见楚天青,妈妈笑 了笑 ,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叫她“宝宝”,只是扬了扬手 ,轻声招呼她过来。

    楚天青快步跑了过去 :“妈妈, 你知 道家 长会在哪里开吗?”

    “在一个多媒体教室, ”妈妈说, “不是普通的家 长会, 是‘竞赛生家 长会’。王老师把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面全是竞赛生的家 长。”

    其 实楚天青还没正式参加过竞赛,她满怀希望, 却又有些忐忑不安。

    提起“全国竞赛”这四个字,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渺小。她从来没有出过省,不知 道省外的城市是什么样的, 又怎么能和全国尖子生比拚高低呢?

    可也正因如此, 她急切地想 要做出一番成绩。

    她对竞赛的兴趣并不浓烈,真正打动她的,是那一笔可以缓解家 庭负担的奖学金。

    妈妈忽然拿出了手 机, 楚天青以为她要给自己看群聊消息, 没想 到, 妈妈点开了相册。

    手 机的反应有些慢,卡顿了几秒,才 把照片加载出来。

    妈妈把屏幕递给她:“你们学校的玉兰花开了, 我拍了一张,还拍了高三年级的教学楼,想 到你每天在这里上课,妈妈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楚天青看着照片,点了一下 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妈妈身边。

    也不知 道为什么,外婆和妈妈的身影交叠着浮现在脑海里。

    外婆不认字,妈妈初中辍学了,而她现在正在省立一中读高中。省立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如果不是外婆和妈妈一直护着她,她早就被精神 问题拖垮了,更不可能踏进省立一中的大门。

    外婆叫李芳山,妈妈叫何金桂,她叫楚天青。

    这三个名字连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画面,回荡在意识的潜流之中——山上开满了桂花树,她坐在树上,望见了遥远的天空。

    “妈妈,”楚天青挽起妈妈的手 臂,“我带你去 多媒体教室,家 长会结束后,你给我发微信,我在教室门口等你。”

    “别打扰你上课了,”妈妈有些迟疑,“你以后还要参加竞赛,时间多紧张,别总想 着妈妈……”

    “没事的,妈妈,就这一次。”楚天青出声打断她。

    妈妈终于 点了点头。

    楚天青一路陪着妈妈走到多媒体教室。

    那是一间位于 教学楼一楼的宽敞教室,门口贴着“竞赛生家 长会”的字条,白底黑字,被风吹得卷起了一角。

    教室里开着空调,灯光明亮,投影幕布已经拉下 ,讲台两侧竖立着音响设备,竞赛组的两位老师正在调试麦克风。

    固定式的软垫座椅一排一排面向讲台,几个家 长坐了下 来,小声说着话,他们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十分熟悉。

    楚天青的目光穿过人群,看见了郑相宜,还有郑相宜的妈妈。

    郑相宜的妈妈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连衣裙,领口微敞,腰身收紧,裙摆自然垂落,脖子上还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她眉眼含笑 ,正在与另一位家 长交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好像和谁都能聊得来似的。

    楚天青一时看呆了,直到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才 回过神 来,小声说:“我……我看见我同学了。”

    “楚天青!”郑相宜走了过来,“自习课已经开始了,我们一起回教室吧。”

    郑相宜的妈妈也跟着走来,站在郑相宜身后,对楚天青笑 了笑 :“这就是楚天青啊?我们家 相宜经常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果然是个好孩子,一看就让人喜欢。”

    “是的,是的,”楚天青赶紧点头,垂下 视线,不敢再看对方, “阿姨好,谢谢阿姨……”

    这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差点把舌头绊住了。她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烫,双手 也不知 道应该往哪里放。

    她在心里许愿,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像郑相宜的妈妈一样,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沉稳平静地站在众人面前,不再慌乱,不再结巴,从容不迫地叙述自己的想 法。

    郑相宜的妈妈坐到了一旁的软垫座椅上。她看见楚天青的妈妈还站着,便热情地招呼她过去 坐下。两人初次见面,竟是出奇的投缘,聊了几句,就加上加了微信,说是要好好交流一下 养育女儿的经验与心得。

    “快走吧,”郑相宜忽然对楚天青说,“我们还要上自习。”

    郑相宜牵住楚天青的手 腕,带她向外走去 。

    楚天青回头望了一眼,家 长会已经开始了。

    讲台上站着一位年轻男老师,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穿着纯棉T恤和运动长裤,看上去 真像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楚天青忽然有些拿不准,这位老师到底是刚满二十,还是已经三十出头了?

    他正对着麦克风讲话:“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大家 好。我是省立一中数学竞赛组的副组长,段启言。非常荣幸今天能和大家 见面,也感谢大家 一直以来对竞赛工作的支持。我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曾入选全国数学集训队,带过的学生有多人在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金牌、银牌……”

    段启言老师?

    在郑相宜的带领下 ,楚天青已经走出了多媒体教室,但她还记着“段启言”的名字:“段老师是数学竞赛组的,他在省立一中,好像挺有名的?”

    郑相宜“嗯”了一声:“他教书教了快十年了。我听说他对学生要求很严,谁要是被他发现偷懒了,就会被骂是混子。”

    “混子?”楚天青忍不住笑 了,“那他应该不会骂我们两个吧?”

    郑相宜也笑 了,偏过头,靠近她:“要是连你都挨骂,那所有人都逃不过了。”

    楚天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可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其 实,在她看来,郑相宜比她更优秀。

    郑相宜逻辑清晰,思维敏捷,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不骄不躁的。

    楚天青的心性 就没那么稳定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团包着火星的棉絮,外表看起来柔软无害,内里却藏着一触即发的躁动不安。只要风一吹、火一碰,随时可能炸裂开来。

    所谓的“少女心事”,并非温柔青涩的春梦,而是一种翻江倒海的情绪,一场不受控制的风暴,忽而委屈、忽而愤怒,忽而又想 奋不顾身地去 做点什么,想 要证明自己,想 要张开翅膀、飞向远方。

    楚天青的思绪有些混乱。她连忙转移话题:“你爸爸妈妈工作也很忙吗?”

    上课铃早已打响了,楼梯间里静得只剩下 她们的脚步声。

    郑相宜的鞋底停在了台阶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扶住了栏杆,低声说:“我没有爸爸。”

    “啊?”楚天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相宜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嫌我是个女孩,很失望,他只想 要儿子。后来妈妈跟他离婚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不知 道他长什么样。”

    楚天青不再谈论郑相宜的爸爸,只说:“那你妈妈一定特 别特 别爱你。”

    她很认真:“你现在这么优秀,妈妈一定很骄傲……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每天一见到你就要夸你。”

    郑相宜侧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笑 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笑 容。

    心里藏着很多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 了,她拍了拍扶手 :“好啦,我们回去 上自习。”

    楚天青和郑相宜一前一后回到了十七班的教室。

    讲台上,王老师正埋头批改作业,察觉到她们进门,只抬眼看了一下 ,轻声说:“回座位吧。”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楚天青回到座位上,坐在她前排的纪明川略微转过身,似乎想 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教室里太安静了,连轻微的响动都没有,他一句话都没讲出口,又沉默地转回去 了。

    这一节自习课很快就结束了。

    下 课铃一响,楚天青立即背上书包,飞快地奔向多媒体教室。

    家 长会刚好结束,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妈妈,高兴得像一只扑进草地的小鹿。

    她快步迎上去 ,握住妈妈的手 ,欢欣雀跃:“走,我带你去 吃饭!”

    她带着妈妈离开教学楼,走向食堂二楼。

    现在才 刚下 课不久,食堂里的人还不算多,地面和桌面都是干净整洁的,正是用餐的好地方。

    妈妈望着食堂窗口:“这些菜看起来都很好啊……”

    楚天青把妈妈带到了她昨天选好的那个位置,放下 书包,拿起校园卡,飞快跑到窗口前,排在队伍里,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快,她买到了酸菜鱼双人套餐,一盆香喷喷的酸菜鱼,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那汤面上还点缀着几滴辣椒油,闻起来又香又开胃。

    她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向妈妈坐着的角落:“妈妈,我们一起吃吧!”

    妈妈看着那一盆酸菜鱼,先掏出手 机拍了一张照片,拍完才 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细嫩鱼肉,放进楚天青的碗里。

    楚天青赶紧夹了一块更大的鱼肉送过去 :“你也吃,这是双人份的,我一个人是吃不完的。”

    鱼肉还冒着热气,妈妈把它夹在筷子上,轻轻吹了吹,才 放进嘴里,还没嚼完就说:“真好吃,很嫩,不腥,汤味也浓。”

    楚天青把酸菜、鱼肉都盖在米饭上,再捞起一小撮豆芽,低头吹了十几秒,慢慢送入口中。

    鱼汤的鲜香瞬间溢满口腔,鱼肉滑嫩入味,几乎不用咀嚼,就在舌尖化开了。酸菜脆爽微辣,还带着一股泡椒香气,吸饱了那一股鲜酸味,刚好平衡了鱼肉的滑腻感。

    她又舀了一勺汤,淋在白米饭上,吃了一口鱼肉、米饭和豆芽。

    米饭软烂,豆芽清爽,实在太香了,香得让人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那些说不清的烦恼,仿佛全世界只剩下 这一张餐桌,这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坐在对面的妈妈。

    那天之后,楚天青一连几天都没再失眠,晚上基本能在十二点前入睡。

    虽然还是会在半夜惊醒,但她学会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睡着,总之是比从前好了太多。

    七月的暑期补课临近尾声,同学们一边抱怨天气炎热,一边在心里算着,再过几天就能放暑假了。

    但对楚天青来说,真正的挑战才 刚刚拉开序幕。

    今年七月,省立一中的数学竞赛改成了“四校联赛”,参赛学校除了省立一中,还有师范附中、以及另外两个重点高中。

    考试地点位于 老城区,是师范附中的老校区。

    楚天青收到了学校的通知 :务必在早晨七点半之前到达考场。

    这无疑是一道新的难题。

    楚天青的家 与老城区距离很远,从她家 到老城区,坐公 交的时间至少要五十分钟,考虑到步行、等车以及早高峰的交通拥堵,整个通勤时间接近一个半小时。最早一班公 交车在早晨六点发车,她必须争分夺秒。

    考试当 日,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

    楚天青摸黑起床,洗了一把脸,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又给自己冲了一杯红糖水,这就是她的早餐了。

    喝完后,她拿起背包,轻轻关上门,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街道上一片寂静,天边泛着一层极淡的银灰色,风吹在脸上有点冷,肚子也有点空。但她不觉得委屈,甚至还有些高兴。

    这一次数学竞赛的奖金高达一千元,她势在必得。

    走到第一个红绿灯时,天边升起一抹淡金的霞光。她仰起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就轻松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大人,一个正要去 做大事的大人。她一定要赶上这场考试,一定要赚到奖学金。

    第19章

    将近六点,天色尚未大亮,光线也是雾濛濛的。

    清晨的风,夹杂着 雨夜的湿气, 吹到身上, 凉得让人一激灵。

    楚天青有些 后悔,早知道 就该带一件外套再出 门。但是现在回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抱紧双臂,原地蹦跳,想靠身体的热度抵御这清晨的凉意。

    她站在公交车站牌前,目光望向远方马路的尽头, 心中暗想, 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呢?

    快点 来吧。

    终于, 马路那头传来轰鸣声, 一辆公交车在晨雾中驶来,车灯在地面上投出 两道 明光。

    楚天青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去。

    车门“哧”地一声打开, 一股混着 暖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一脚踏上台阶,刷卡, 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将书包放在腿上, 双手摩挲着 冰凉的指尖,看着 窗外一排排昏黄的街灯向后滑去,又瞥了一眼车厢内的乘客, 大多 是赶早班的工人, 穿校服的学生, 还有打着 哈欠的白领。

    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安全感,仿佛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肩负着 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轻轻吐出 一口气, 靠在座椅上,闭上了双眼。

    汽车驶过一段不太平整的马路,发出 不规则的晃动声响,如同一支节奏混乱的催眠曲,她脑海中那些 仍在翻涌的思绪,竟然一点 点 沉淀了下去。

    她很困,但又不敢睡觉。

    昨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半夜惊醒了好几次,总是梦到自己又休学了,昏昏然活在世上,忽地一下就长大了,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人,浮萍一般漂泊地度过了一生。仿佛这一生从未真正开始,就已经走 到了尽头。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楚天青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还没思考出 结果,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她连忙拎起书包下车,又转到了另一趟车上。

    这辆车驶过一段高 架桥,拐入了老城区。

    老城区街道 狭窄,道 路两旁的梧桐树枝桠交错,洒下一层浅淡绿影。街边的楼房大多 只有六七层高 ,墙面斑驳,窗台外侧装着 防盗栏杆,挂着 尚未干透的衣物。

    巷口的早点 摊上冒着 热气,油锅里传出 “滋啦”声,有人推着 自行车经过,车铃清脆地响了两下,唤起了清晨的烟火气。

    楚天青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 她的手去镇上赶集,那些 人声鼎沸的画面在记忆里一闪而过,她第一次觉得,省城也有一种亲切感。

    公交车到站了,楚天青提着 书包,小跑下车,踏进了老城区的街道 。

    沿着 人行道 向前走 去,她看见了师范附中的校门。

    雾气未散,铁门伫立在晨光之中,漆黑发亮,旁边石柱上嵌着 金字校牌。透过门栏,还能望见一排排整齐的玉兰树,和一栋蓝白色的教学楼。

    楚天青快步跑了过去,在校门口看见了纪明川。

    纪明川刚从一辆奔驰车里出 来。他单肩斜挎着 书包,也朝着 这边走 来,与 她视线交汇,随口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楚天青站到他面前,“你今天没骑自行车吗?”

    纪明川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没,我爸开车送我来的,他正好顺路去医院。”

    楚天青点 了点 头。她又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早晨七点 二十,她提前十分钟赶到了老校区门口,比原定时间 更早了十分钟。她自己都有点 佩服自己了。

    纪明川也猜到了她一定是紧赶慢赶才赶到了老校区。他沉默了几秒,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来的?坐车吗?”

    “嗯!”楚天青诚实回答,“我早上五点 半就起床了,然后我走 到公交车站台,等来了最早那一班公交,中途转了一次车,就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一点 也不辛苦似的。

    纪明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 什么,又无话可说。他明知她一定没吃早饭,还是要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楚天青说,“我喝了一杯红糖水。”

    纪明川的声音更低沉,像在自言自语:“红糖水也只是水,过一会儿就消化 完了,你考试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饿。”

    “不会的,一点 也不会……”楚天青低下头,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纪明川看向一旁的行道 树:“你还说我嘴硬,其实你自己的嘴也挺硬。”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嘴硬了?”楚天青又和他争执起来,“我只说过,天塌下来,你用 嘴顶着 ,别人也能躲在你嘴后面。”

    “你还是先用 嘴吃点 东西吧。”纪明川一把拽起书包,划开拉链,动作有些 急切莽撞。

    他找了整整一分钟,也没找到一点 零食。

    他记得自己包里放了几块巧克力,难道 全被他吃光了吗?真是无语,这一瞬间 ,他连自己都恨上了。

    楚天青满怀期待地看着 他,他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她对零食的渴望,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又带着 些 许孩子气的眼神。

    纪明川心念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 轻轻撞了一下,藏不住又说不清的微妙感觉,转瞬即逝。他更用 力地翻找书包的各个口袋,从没这么认真地找过一块巧克力。

    忽然一道 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天呐,你们在干什么?书包里进了蟑螂吗?找得这么急。”

    楚天青和纪明川几乎同时回头,看见了顾思安正朝他们走 来。

    顾思安抬手指了指前方:“段老师在那边集合,我是来喊你们的。走 了,别站在这儿发呆了,段老师刚才都发火了。有一个男生早上起不来,打电话说不想参赛了,段老师骂他是混子。”

    楚天青连忙跟上,比纪明川更快了两步,只怕自己去迟了,段老师会怀疑她也是个混日 子的,对竞赛不上心,今天纯粹是来凑人数、顺便在老城区散散步的。

    路旁一棵行道 树下,段老师站在树荫里,手里拿着 一张名单,身边围了一圈竞赛生。

    阳光被树叶筛成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些 神情专注的学生脸上。

    段老师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来点 名,确认一下有没有人迟到。点 完名后,我会带你们进考场。考试时间 是上午八点 半到十点 半,大家要认真作答,别提前交卷,能写的都尽量写全。”

    他顿了顿,又说:“这次模拟考成绩合格,才能晋级省赛,听 清楚了吗?”

    楚天青怔住了,下意识看向其他同学。

    可是大家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 这件事。

    楚天青连忙举起手。

    段老师立即看过来:“怎么了?”

    楚天青一心想着 奖学金,也不知道 “省赛”能不能发钱?如果不能发钱,那她不就白来了吗?

    她心里着 急,结结巴巴地问:“我们班的钱老师说,这只是四校联合模拟考试……和省赛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竞赛班的学生,从来没参加过数学竞赛……还有……省赛会发奖金吗?”

    她话音刚落,四周顿时安静了几秒。

    站在她周围的竞赛生们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一个字,也没露出 讽刺的表情。

    但是,那种无形的距离感,却 清晰得像是一道 墙。她能感觉到,那些 学生从不需要证明自己,天然散发出 强者气息。他们早已习惯走 在前方,也并不在意一个“外班”的新人。

    楚天青来自十七班,虽说是重点 班之一,但在他们眼里,终究比不上竞赛班的优等生,也没有锻炼出 “解决真正的难题”的能力。

    段老师仍然语气温和,耐心地解释:“这场考试确实是四校联考,同时也作为省赛预选的第一场。奖金是有的,这次是一千元,后面的奖金会更高 。你不用 担心,只要尽全力去考,把能写的都写出 来,考出 一个好成绩,这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老师相信你。”

    最后五个字,“老师相信你”,其实只是段启言的口头禅。

    做老师的这十年来,这句话,他说了至少有八百遍了。

    楚天青却 当真了,连忙回应:“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但是,很快,她又有了一个新的疑虑:“段老师,我写完了以后,能不能提前交卷?”

    此话一出 ,几个竞赛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 来了。

    段启言也笑了笑:“你不用 考虑这个问题,题目挺难的,而且你也还没参加过竞赛,光是写完就不容易了。你就踏踏实实做题,不着 急,能写多 少就写多 少。”

    楚天青忽然觉得,段启言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安慰和鼓励,全是出 自真心实意。

    楚天青很感动,一不留神,说出 了心里话:“我、我其实有点 担心……”

    “别怕。”段启言神色不变,又带着 点 笑意,“老师不是要你们都考第一,只希望你尽力去试试。能走 进考场,就是赢家。今天还有同学因为起晚了,干脆不来了,那才是真正的混子。你们都来了,肯花时间 ,肯试一把,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楚天青又有些 不好意思,双手背后,小幅度地点 了点 头。

    段启言不再多 说,拿着 名单开始点 名。

    等到确认无误,他便领着 学生穿过树荫,将他们送进老校区的考场,还特意叮嘱:“你们考试的时候,我也会在外面做卷子。考试结束后,想对答案的,可以来找我。”

    竞赛生们还没出 声,楚天青竟然第一个开口说:“好,谢谢段老师,我会来找您对答案的,您辛苦了。”

    其中一个竞赛生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认识楚天青,也不关注普通班的月考,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楚天青的言行举止有点 招摇了。

    纪明川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平静,却 低声说了一句:“你不一定考得过她。”

    那竞赛生露出 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那就拭目以待吧。”

    纪明川并未多 说,只往前走 ,两步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在做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并不是为了楚天青而去挑衅竞赛生,他只是想维护十七班的体面,这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纪明川和楚天青的考场都在三楼。纪明川稍微放慢了脚步,跟在楚天青身后。

    老校区的楼梯是灰色花岗岩砌成的,边角已有些 磨损,每一步踏上去都传来轻微回音。

    楚天青忽然回头,与 纪明川对视:“你有信心吗?”

    纪明川随口回答:“还好,去年拿了省赛一等奖,今年,也许还能混个名次。”

    楼道 里吹来一阵风,带着 老校区特有的潮气,吹得人昏昏欲睡。楚天青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纪明川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楚天青轻声坦白,“每天晚上,上床之后,我都要过很久才能睡着 ,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前几天稍微好一点 ,昨天又开始失控了……”

    纪明川脚步一顿:“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楚天青继续往上走 ,嗓音轻得像叹息,“也可能是天生神经太敏感。”

    她又回头问他:“你呢?你晚上会失眠吗?”

    “很少失眠,”纪明川低声说,“基本一躺下就能睡着 。”

    楚天青很羡慕他。她没再说话,默默走 进了考场。

    纪明川的座位在楚天青的身后。

    考试还未开始,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他盯着 楚天青的背影,还在想着 ,她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放下了卷子。

    果然如同纪明川预料的那般,对楚天青来说,竞赛试卷也不算特别难,考试才刚开始十分钟,楚天青就把卷子翻到了第二面。

    她仍旧不打草稿,笔尖在空中短暂停顿两秒,像在捕捉灵感,然后,唰唰几笔,鬼画符一样 ,随便划两下,就把思路打通了。

    那是人类的解题速度吗?纪明川叹了一口气。

    他正想着 ,监考老师忽然在他桌前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同学,请看你自己的试卷,不要东张西 望。”

    纪明川不再观察楚天青。

    时间 飞逝。

    考试还有半小时才结束,楚天青已经写完了所有题目。她检查了一遍,趴在桌上,闭上双眼。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零星的细线,接着 越下越密,雨丝被风吹得歪斜,辟辟啪啪,敲在玻璃窗上,声势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考试结束时,外头已是大雨倾盆。

    纪明川交完卷子,走 出 教室,站在楚天青的身旁,空气潮湿得像是可以挤出 水来。

    楚天青自言自语:“我带伞了,不知道 能不能挡雨?”

    隔壁考场的宋远舟和顾思安也出 来了。顾思安把外套的帽子往头上一盖:“这雨也太大了吧,那很难打车了。要不这样 ,我们四个一起去吃午饭?”

    楚天青刚想答应,又有些 犹豫。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明川就说:“我请客。”

    宋远舟露出 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请客?”

    纪明川随便编了个理由:“攒人品,考完试请客,说不定能换个高 分回来。”

    他们四个人一同走 下楼梯,刚到一楼,就看到段启言正站在走 廊一侧,被几个竞赛生围住了。

    段启言手里拿着 一张卷子,一边翻看,一边对答案。

    顾思安拉了拉楚天青的衣角:“你不是也想对答案吗?快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楚天青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郑相宜今天怎么没来?”

    顾思安凑近些 ,悄声说:“她痛经严重,早上请了假,来不了了。”

    楚天青点 点 头,认真地说:“那等我搬进寝室,一定要监督她晚上泡脚,用 热水泡,我也是靠这个好转的。”

    说完,她小跑着 奔向了段启言。为了不让同学久等,她一口气把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的答案全报出 来了。

    段启言原本面带笑意,听 着 听 着 ,眉头一挑,眼神变了。他拿起自己的试卷,逐题对照,等到楚天青说完最后一题,他猛地抬头,看着 她,目光中带着 一丝不可置信:“你把所有答案都记住了?”

    楚天青喘了口气,点 头:“嗯,我写得对吗?”

    段启言喃喃道 :“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楚天青好奇地追问:“什么朋友?”

    段启言放下试卷,含糊不清地回答:“她现在在北京的一个保密科研机构,还是北大的教授。你之后……哎,算了,说不定以后你们能认识。”

    第20章

    楚天青还是不太明白段启言那句话的意思, 脑海里却浮现出“大学教授”四个字,越想越好奇,忍不住问:“老师的那位朋友……现在是大学教授吗?我以后, 有可能成 为她的学生吗?”

    段启言笑了笑:“一切皆有可能。”

    楚天青的父母都没上过大学, 亲戚里也没有一人 去过大学校园。

    “大学”这 个词,对楚天青来 说,有一种特 殊的吸引力。

    她想了想,又轻声问:“老师的那位朋友,会对学生很好吗?”

    “你放心, ”段启言的语气 更 加坚定, “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导师。”

    楚天青的眼 睛亮了起来,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

    如果, 将来 ,她真的能考上那样的大学,遇到那样的老师, 那她的人 生,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是不是能把债还清,也能和妈妈一起, 在家里吃上一顿热气 腾腾的火锅?

    仅仅是这 样一个假设, 就让她激动 得有些恍惚了。几 秒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谢谢段老师。”

    楚天青和段老师告别后,赶紧转过身,跑向了顾思安、宋远舟、纪明川所在的地方 。

    顾思安一见她来 了, 抬手 招呼:“你中午想吃什么啊?”

    宋远舟漫不经心地说:“纪明川请客, 那就选最贵的吧,越贵越好。”

    “别这 样,”楚天青连忙摆手,“不要 太贵了,纪明川也是学生……”

    纪明川却说:“我有奖学金,还有不少压岁钱。”

    宋远舟插了一句:“他外公外婆开了一个精密仪器厂,爷爷奶奶都是建筑系的教授,这 几 年家里应该赚了不少。”

    纪明川撑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随口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也没什么了不起。”

    风雨未停,天色依旧暗淡。

    楚天青仰头,望着 灰濛濛的天空,忽然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好饿啊,饿得有点发晕了。

    她低头翻了翻书包,摸出保温杯,拧开,喝了几 口温水。

    肚子饿的时候多喝水,就不会“咕嘟咕嘟”叫了。这 是她总结出来 的生活小妙招,简单、实用,早已成 了她的习惯。

    她拧紧瓶盖,把保温杯塞回书包,又听见纪明川的脚步声。

    纪明川快步走下台阶。他右手 举伞,左手 插在衣兜里,回头看他们:“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饭店,牛肉粉丝汤做得不错。你们想去吃吗?”

    楚天青追上去,声音比平时更 响亮些:“我想吃!”

    顾思安和宋远舟也跟了过来 。

    顾思安抬起伞,罩住了楚天青,顺便挽住了楚天青的胳膊:“今天的天气 阴沉沉的,不像夏天,倒像秋天,吃点牛肉粉丝,身 上就不冷了。”

    宋远舟懒洋洋地打着 呵欠:“要 是很贵的话,我就吃,我不吃那种便宜的,机会难得,不宰他一顿太可惜了。”

    纪明川随口一问:“那你说,多少钱以下,算便宜?”

    听到“便宜”两个字,楚天青下意识地抬起右手 ,捏了捏自己的左臂,指尖稍微用了一点力,不到两秒又松开了。

    纪明川的目光扫了过来 ,改口说:“只要 好吃就行,贵不贵没人 在意。”

    雨水斜斜地洒下来 ,四周弥漫着 一层水雾。宋远舟撑着 伞,走在前方 ,还没注意到楚天青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那牛肉粉丝多少钱一碗?还不如去吃海鲜拼盘……”

    纪明川打断了他的话:“这 里没有海鲜拼盘,你不想吃,你就先回家吧。”

    “好了好了,别吵了。”楚天青一心只想着 吃饭,只怕纪明川和宋远舟当街吵架,耽误大家吃上牛肉粉丝。

    她连忙打圆场:“老城区人 挺多的,我们现在走快点,争取在十一点前赶到,还能选个好位置,也不用排队了。”

    说完这 句话,楚天青还有些担心,宋远舟会不会失望?

    下一秒,她就看到宋远舟忽然转过身 来 ,在街上倒退着 走路,脸上还带着 笑意,完全没有一点懊恼的神色。

    她怔了一怔,随即也笑了一声,原来 宋远舟只是在开玩笑,他经常这 样胡说八道。

    她的脚步轻快了些,和同学们一起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周围是熟悉的人 间烟火气 ,雨还在下,风也没停,她心里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把身 上的凉意一点点驱散了。

    休学的那段日子里,她曾经在街上看见穿着 校服的高中生。她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 眼 ,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惆怅。如今,她终于也回归了校园,还认识了可以一起去吃饭的朋友。

    只不过,肚子还是太饿了。

    她叹了一口气 :“还有多远啊?”

    “快了,”纪明川立即回应,“不到一百米,抬头看,就在前面。”

    楚天青抬头望去,望见了一块白底红字的老式招牌,挂在街角转弯处,牌子上写着 “家常牛肉粉丝”。

    那个饭店比她想像中更 宽敞,玻璃门通透明亮,边框的缝隙上也没有一处污垢。

    她跟着 纪明川走进 去,闻到了一股鲜香温暖的气 息。

    室内干净整洁,桌椅是浅橡木色,摆放得整整齐齐,桌面擦得一片光亮,看不见一点油迹。

    靠近厨房的墙上挂着 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当日牛肉现切”。厨房里传来 人 声,伴随着 刀切菜板的响声,竟让楚天青觉得安心,像是在家里等着 大人 做饭一样。

    柜台后站着 一位中年阿姨,看上去五十多岁,神情和气 ,衣着 整洁。她抬眼看见纪明川,笑着 “咦”了一声:“你好久没来 了。”

    纪明川收起雨伞:“嗯,今天带同学一起来 吃。”

    楚天青很惊讶,小声问:“你认识老板吗?”

    纪明川抬头看着柜台上的菜单:“我小学是在附近读的,初中也离得不远,那时候经常在这 里吃午饭。”

    “那肯定是老店了,”顾思安坐了下来 ,“吃点什么好?”

    纪明川自然而然地提议:“每人 一碗牛肉粉丝,一个牛肉馅饼,一小盘清炒白菜,怎么样?”

    “太好了!”楚天青立即点头。

    纪明川看了她一眼 ,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一闪而过,她还没来 得及琢磨出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转过头去,对老板说:“这 些都来 四份,谢谢。”

    楚天青坐在顾思安身 旁,没想到纪明川竟然坐到了她正对面。

    起初她还有些惊讶,随后也笑了,其实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纪明川迟早会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牛肉汤的香气 越来 越浓了,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楚天青还是强忍着 没催促一声,只是安静地等着 。大约十分钟后,老板把饭菜陆续端了上来 。

    楚天青眼 睛一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

    那碗牛肉粉丝热气 腾腾,香味四溢,上面盖着 一个金黄酥脆的牛肉馅饼,旁边还配着 一小碟清炒白菜,对她来 说,这 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丰盛大餐。

    她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粉丝。牛肉切得薄,数量却多,起码有十片,沉甸甸地铺在上面,下面还藏着 一层嫩黄色的豆腐皮,还有爽脆新鲜的黄瓜丝。

    她刚要 动 筷子,宋远舟却说:“这 也太多了吧,我吃不完。”

    顾思安嗤笑一声:“别装了,我都能吃完,你吃不完?你是小鸟胃吗?你就吃吧。”

    你就吃吧,这 句话,楚天青听进 去了。

    楚天青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撮粉丝,吹了吹,送入口中。粉丝劲道爽口,混着 牛肉的鲜美、香料的辛辣,还有汤底熬煮出的醇厚气 息,勾得她心神恍惚,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牛肉的肉质结实软嫩,在舌尖散开一股咸香,显然是精心烹制的卤牛肉,好吃的不得了。

    她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吃得津津有味,配着 牛肉馅饼和清炒白菜,眼 里心里都被美食填满了。

    她突然觉得,这 世上哪怕有再大的风雨,也能被这 样一碗牛肉粉丝暂时挡在门外。

    正当她吃得一身 是劲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挪动 了一条腿,恰好碰到了纪明川的鞋面。纪明川略微抬腿,原本是想避开,两人 的脚踝反倒撞在了一起。

    纪明川猛地呛了一下,转过身 去,背对着 桌子,轻咳起来 。

    “你没事吧?”楚天青吓了一跳,连忙问,“要 不要 喝水?”

    纪明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用,谢谢,没事。”

    楚天青还是拿出了自己的保温杯,把水倒进 杯盖里,递了过去。

    纪明川本来 已经不咳了,看到她这 么做,又忍不住轻咳一声:“你这 样……不行,我不能用你的杯子。”

    楚天青站起身 来 :“那我去给你买一瓶矿泉水。”

    “别,”纪明川制止她,“我真的没事了。”

    话一出口,他有些说不清的情绪藏在心里。

    楚天青竟然愿意给他买矿泉水。她在食堂加个煎蛋都会犹豫,日常生活也是省吃俭用到了极致,如今却毫不犹豫,要 为他花钱买水。

    虽然一瓶矿泉水的价格不过两元钱,但对楚天青来 说,两元钱也不能轻易挥霍。哪怕是空瓶子,她也要 带回家。

    纪明川沉默无言,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顾思安瞥了他一眼 :“纪明川,你今天怎么回事呢?看起来 有点,魂不守舍啊?”

    楚天青也小声问:“是不是还没缓过来 ?要 不要 再喝点水?”

    纪明川语气 平静,一如往常:“早就恢复了,刚才……只是走神了,想点别的。”

    饭后,纪明川结了账,在街口与其余三人 告别,楚天青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独自一人 走向公交车站台。

    天色未明,雨却停了,街道两旁灯火点点,昏黄的光线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她的清瘦身 影。

    她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只想快点回到家,把今天的经历全部讲给妈妈听。

    回家的路途有些漫长,到家时,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妈妈还没下班。

    楚天青换了鞋,顺手 收拾了客厅,把桌椅擦干净,又拖了一遍地板。夜色一点点沉下来 ,家里亮起了温黄的灯光。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妈妈和爸爸才一前一后推门而入。

    楚天青跑去迎接,拎过妈妈手 里的东西,忍不住说:“妈妈,我今天过得特 别好。”

    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起饭店里的那一碗牛肉粉丝,她眼 睛亮晶晶的,连妈妈都感受到了她的轻松与喜悦。妈妈也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安心。

    这 个周末,楚天青的睡眠状况好转了一些。

    趁着 自己精神不错,她把衣物、书本和文具一一整理好,塞进 一只干净的帆布包里。

    她即将搬入学校宿舍,那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是她步入正轨的起点。

    转眼 到了周一清晨,天色尚早,街道被一层晨雾笼罩,空气 中弥漫着 雨后的凉意。

    楚天青挎着 两个鼓鼓的帆布包,妈妈也在一旁提着 一袋生活用品,母女俩一同站在公交车站台边,静静地等着 公交车,也等着 一个悄然开启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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