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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挽留

    元衾水仰面看着粗壮的横梁。

    她尚算冷静地心想,这次她逼谢浔跟她行苟且之事了吗?

    好像还没。

    元衾水低下头,她的手依然撑在桌面,片刻之后,她才缓缓抬手,掌心落在男人停在她胸前的后脑上。

    烛火在她眼中轻晃。

    好半天,谢浔离开她。元衾水一时难驳,她来的方式也确实引人误会。

    “若说没有目的而来确实是假,可也并非郡主想的那样。还请郡主将门打开,小人要去给殿下施针服药。”

    他目露赞叹,那种眼神有些像元衾水画完一副极令自己满意的画作后露出的神情,他低声感慨道:“红碧玺。”

    元衾水认为,到目前为止,谢浔所要做的“找地方咬”这件事已然变质。

    她用小腿蹭着他,暗自决定不去提醒他。“你是听不懂话吗?!”

    华阳郡主怀疑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装出这么平静如水的态度,于是急骂道:“浔哥哥都不要你前去诊治伺候,你为何还如此厚脸皮?”

    继而才小声道:“你只想要一颗吗?”

    谢浔捏住这颗晶亮的红碧玺,指尖轻轻摩挲,他道:“元衾水,你喜欢啊?”

    元衾水不理会他。“有那么多太医大夫,浔哥哥才不要你这样的女人留下,你别不知羞耻地贴过去了!好好收拾你的东西,我明日就喊母妃把你赶出王府!”

    华阳郡主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元衾水叹了口气。

    虽不知华阳郡主口中的柔姐姐是谁,但谢浔分明待辰王妃似仇敌,华阳郡主怎么还会如此护着谢浔?

    她有些头疼。

    谢浔近日不愿见她,可能是因为她下药之时不能容忍,也隐有不需要她留下的意思。

    而辰王妃也本就不喜她,加上她来之后刘太医一走更加不待见,眼下华阳郡主又如此厌恶她,若当真要把她赶走了,她恐怕一点办法也没有。

    元衾水开始不安。

    她没有想过后退,也没有后退的选择。

    月光下的池水被风吹起了涟漪,一点点漾开,幽黑犹如一张巨型大嘴。

    她瞧了两眼,手心已然捏出了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她试着想,纵然害怕水,可到底只是心理上的恐惧,实际并不会威胁到性命。

    然后缓缓走向了前。

    谢浔便加重些力道,元衾水只好道:“喜欢……我喜欢。”

    她已经有些心如死灰了。

    不知道为什么,是她自己的缘故还是谢浔技巧高超的缘故,总之他亲吻她这里时,脊柱总能诡异地掠起一到酥麻。

    可能因为这是头一次吧。

    她跟谢浔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她也有这种类似的感觉。她不知是何人,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飞快地跑了。

    谢浔这院子里本就很少人,而她住的这个小庭园里除了她没有旁人,碧春除了一早会来与她闲谈几句,其余时间也不会来。

    若是如此,兴许要到天亮才会被人发现门锁了。

    元衾水走到窗户边,朝外看了一眼,这房间的窗户足有她半身的高度,底下又是一汪不太浅的池水。

    只略略看了一眼,到底退后了几步。

    不是怕高度,而是怕水。

    她从前身子不好缘由,便是幼时在寒冬腊月天不慎跌入水塘才落下的病根,虽后来师父将她医治好,可她从那时起便不敢再靠近水塘。

    很快,谢浔送了她第二颗红碧玺。

    他揽住她的腿弯,带她走向床榻。从灵州回来的这几日,元衾水没有进过谢浔的院里,只是来回往陈管事那儿去。

    她早晚端着药盅去,一来一往,王府上下都知道她已经不受世子待见了。

    原本都以为能将刘太医都赶走,兴许是个厉害的,没承想也待不了几日。

    辰王府听见嬷嬷如此禀报,浅浅一笑,似早有所料:“初见她时便知不是个简单的人,世子向来敏锐,又如何会不知她的面目?只是可惜,让世子借机把刘太医赶走了。”

    嬷嬷附和道:“想攀上咱们王府多了去,她纵然有心机,也该掂量自己的身份,凭她是谁,也敢生此妄念。”

    辰王妃摆手:“此话说来无益,也并非是重点。”

    “那依娘娘的意思是”

    “世子将她留着,便是打算来应付圣上的。倘若她一直留着,王府日后岂能安生。”

    嬷嬷附耳凑近了些。

    言毕,辰王妃起身,柳腰婀娜,步态雍容,看向那方园子里问了句:“华阳可回来了?”

    “回来了。今日表小姐带着郡主去了游宴,宴上与那些世家闺秀玩得高兴,一回来便喊着乏,已经歇下了。”

    辰王妃颔首。

    “是要让她多跟着柔儿多学学,免得只顾着玩乐,收不下心。”

    嬷嬷点头,“郡主年纪还小,又有表小姐陪着,王妃不必过于忧心。”

    然后略说了一下今日宴会上的情况:“今日游宴是江家举办的,听说江夫人的第一个帖子就是给的表小姐,奴婢瞧着那意思多半是看中了表小姐,想替江二公子说亲。”

    辰王妃脸色一变,冷哼道:“她倒是会想,本王妃的外甥女岂能配她那样的蠢货儿子。”

    “你去替我传话,说华阳回来,让柔儿来王府住些时日。”

    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窗外夜幕深蓝,河面流淌万千莲花灯。

    夏日清凉的风吹进来,拂动帘帐。

    元衾水因为顾及他的伤,所以没有继续去抱他的脖颈,而是搂着他的背,很是顺手地帮他脱下外袍。

    在他们已有的几次亲密接触里,无一不是谢浔为她解决需求,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她都还没仔细看过他。

    她坐在榻上,主动去亲他的耳垂,然后心血来潮般轻声对他提出:“我要看看你。”

    谢浔握着她的腰,问:“看哪?”

    元衾水目光向下飞快地瞄一眼,她道:“你明白的。”

    然而谢浔想也不想就道:“你要看我就让你看吗。”

    元衾水瞪圆眼睛看他,她这次已经说得很正式了,鉴于他们俩现在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谢浔难道不应该对她言听计从吗?

    虽然她显然不是个合格的调教者。

    毕竟谢浔常常不听她的话。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在榻上只要她认真提出来什么要求,谢浔大多都会满足她。

    元衾水重复:“我说我要看,我不是在像上次那样询问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我这是要求你。”

    谢浔浑不在意的道:“嗯,我拒绝。”月华如练,庭院里除却花丛里偶尔两声虫鸣,很安静。

    华阳郡主与婢女们远远地守在远处,听着房里悄然无声,不禁觉得奇怪。

    她问:“人当真在里面吗?”

    婢女点头:“奴婢亲眼见她煎好药进了房,才上的锁。”

    华阳郡主还是有些不放心,吩咐几个婢女去两侧望风,自己则跨过月洞门,走近了些。

    房内灯火亮着,隐约能从外面看见一抹身影。

    华阳郡主颇是得意道:“听府里下人说你手段厉害,能在一群刺客当中存活下来。不如今日就看看你要如何从这房中离开?”

    便是从陈管事那打听到她今日要去给浔哥哥施针,也知道她一定在担心浔哥哥会赶走她,才会如此急躁,不顾浔哥哥的命令,执意要凑上前。

    如今将她锁在房里,哪儿也去不了,她自是得意。

    “我与郡主无冤无仇,郡主何必为难我?”

    元衾水倒是并不意外,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华阳郡主气性大还如此记仇。

    “这怎么能叫为难呢?”华阳郡主笑道,“你若有心去讨好浔哥哥,大可以从窗户那儿跳下去啊。池里的水浅得很,不过半身高而已,又不能把你淹死。”

    房内一阵无声。

    华阳郡主以为她终于是服软怕了,于是又说:“你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该来王府,更不该缠着浔哥哥不放。”

    元衾水为了留下用了些手段,惹得几次谢浔都差点下杀手的事,王府上下也都知晓。

    华阳郡主回来打听到这些事后,越发觉得元衾水不是为医治而来。

    “这京中想嫁浔哥哥的世家贵女数不胜数,但像你这样身份低贱的药娘便是八辈子也轮不到,还敢与我柔姐姐争,简直痴人说梦!”华阳郡主说得刻薄至极。

    元衾水也终于明白,为何才刚刚见一面的华阳郡主会对她如此大的敌意了,原来是因谢浔有心上人的缘由。

    她也不恼,依旧温言解释:“郡主误会了,我没想与谁争殿下。”

    可华阳郡主一点儿也不相信,“什么误会,你敢说你女扮男装来王府不是为了浔哥哥?敢说你心里没有存半分心思?”

    “女扮男装,又称自家懂医术,且百般使手段要求浔哥哥把你留下,如此明晃晃的心思,还敢说误会!”

    不过是幼时见过几次而已,算不得青梅竹马,况且十几年不见,怎么就长情了?

    元衾水想到谢浔那张极擅伪装的脸,就觉得后脊发凉。

    不过辰王妃要把外甥女嫁给谢浔,倒是个极好的主意。

    若她能促成此事,一切都迎刃而解,她也就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了。

    脖子蹭在岸边的石尖上,伤口红肿着,碧春瞧着很是心疼:“华阳郡主素来骄纵无礼,她在王府时身边下人隔几日便吃杖子。不过王妃向来是个和善讲理之人,依我看,你不如去王妃那好好解释清楚?”

    想想辰王妃对自己的态度,元衾水并不觉得会有用。

    华阳郡主是她的女儿,且不说辰王妃会不会听信,便华阳郡主嘴上认了错,背地里又偷偷使坏,她能如何呢?

    “若是能听进去解释,也不会发生昨晚的事。况且,辰王妃未必不知道华阳郡主做了什么。”

    “可你是医治世子的大夫,不像我们这些下人一样受欺负没处讨理。不然去求殿下做主,让他出面去解释?”

    元衾水拢起衣服,起身:“你觉得呢?”

    碧春想了想,世子冷漠薄情的性子确实不大可能帮忙。

    “那你近些日子都来我这儿,司膳房里的人虽然嘴臭了些,但都是陈管事挑选进的人,不会由着那边院里的人来作恶的。”

    元衾水弯眉:“不用担心,很快就处理好的。”

    求了也没有用,谢浔是不可能会插手此事的,更不会好心到去帮她做这种解释。

    她虽无闲心去与之计较报复,但那门锁,她是不会自己动手去撬开的。

    谢浔遂而就这样临时改了主意。

    他缓缓道:“那请她稍等片刻吧。”

    元衾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有些难过,又不死心的冲他做口型,“我要一起去。”

    但谢浔并不理会她的话,他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回,低声道:“我正好也有些事找她。”

    元衾水不说话,重新拉住他。

    但谢浔这次并没有为她停留。

    他打开房门,元衾水因太过伤心,所以根本没心思掩藏自己,就这么愣愣地站在谢浔身边,谢浔也默认她跟着,根本没提醒她藏起来。

    殷砚原先还在替妹妹赔罪,目光在触及元衾水时,脸上神情一滞。

    不过谢浔没有给他问候元衾水的机会,而是开门见山道:“殷姑娘呢?”

    殷砚道:“在楼下堂中等您。”

    谢浔这才回头对元衾水道:“我待会就回来。”

    元衾水没有回答他。

    她想伸手再去留他,但是殷砚在这里,意图伸出的手又生生僵住,莫名其妙的,她不想让殷砚看见汤圆先生挽留谁的模样。

    谢浔走下台阶。

    虽然有故意的成分,但他这次倒是没骗元衾水,假如殷姑娘非要见他,他本就大概率不会拒之不见。

    因当初主动定下婚约的,是晋王府。

    婚事宣扬出去后,单方面拒婚的也是晋王府,殷家小姐因婚事在晋地颜面扫地,在此事上,他虽与殷家达成了利益上的共识,但对殷家小姐本身,的确缺一声交代。

    第 42 章   咬痕

    晚间朦胧的灯火下,谢浔忽而转身。

    元衾水立在门前,看见他停顿的身影心里立即升起一股期望来,她捏着衣袖,盈盈双眸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谢浔。

    他是不是后悔了?

    是要回来,还是带她一起去。

    然而都不是。

    她眼睁睁看着谢浔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移到她身侧的殷砚身上。

    “殷公子,不一起过来吗。”

    殷砚下意识看了元衾水一眼。

    元衾水还在兀自伤心,察觉到殷砚的目光后又强自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她点头,对殷砚投以和善的微笑。

    “殿下叫你。”

    她笑得一点也不好看。

    谢浔还在盯视着殷砚,殷砚来不及与元衾水多说,只能嗯了一声朝谢浔走去。

    他本就是有求于人,他那小妹还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他得在旁边看着。

    殷砚下楼后,阒静长廊只剩元衾水。

    她站在谢浔的房门前,仰头看着墙上的昏黄的壁灯,客栈内到处放着驱蚊虫的香料,但灯壁上依然环绕着细小飞虫。

    灯火照亮飞虫的模样。

    灰暗,弱小,令人烦扰。

    谢浔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

    这个问题细思的话无异于自取其辱。

    窗外夜色澄明,月辉落在那方清池里,映那岸边翠竹影影绰绰。

    书房内仍旧被昏暗笼罩,谢浔冷白的手指撑在额边,看了一眼面前的药,“你如今成了她的跑腿了。”

    陈管事坦言道:“这是舒姑娘配的药丸,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先让老奴送来的。”

    灵州的事他没细问,也不知两人好好同去,回来自家殿下又执意不肯见人了。

    谢浔的性子他是清楚的,不是会与谁计较的人 ,但眼下情况就好像是吵架了,怪异得很。

    “如今这王府上下的人对舒姑娘也逐渐冷眼相待,殿下您就不怕把人吓跑了吗?”

    谢浔闭上眼:“她要是怕,又何必费尽心思留在这王府。”

    他清楚那女人的招数,当初刀架在脖子上都没跑,如今又怎么会轻易罢休。

    他不想知道她所求什么,但她那样肆无忌惮的性子令他厌恶。

    “下去吧,总归是死不了。但你若执意要劝,本世子兴许真的会杀了她。”

    陈管事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劝不住,躬身退下了。

    书房内暗了灯火,谢浔连寝房也懒得回了,就那么闭目倚在书案前。

    亥时已过,周围寂然一片,偶然听见有簌簌而晃的枝叶动响。

    许久之后,谢浔睁开了眼,视线看向门外徘徊许久的人影,皱了皱眉。

    虽然没有声响,但对于习惯入夜后定坐到的谢浔来说,吹风落叶、衣摆飘曳,甚至呼吸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门前的人,又整整逗留了一炷香。

    不知是犹豫还是害怕,迟迟没敢近前一步,只是那么轻轻缓缓地调整呼吸。

    仿佛是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不可承受的怒气,遂提前做好准备打好腹稿,要使什么招数了。

    谢浔看得不耐烦。

    欲出声让人把她赶走,门却敲响了。

    先是捂嘴压着咳嗽了几声,然后才轻声询问:“殿下,我能进来吗?”

    与往常不一样,元衾水的声音低哑,有些绵绵无力。

    谢浔冷道:“本世子可有唤你来?”发髻浸透了水,正一点点从耳前滑落至颈项,面色苍白如纸,可缓缓弯起的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殿下只管说,只要民女能做到。”

    比起以往口不对心的谄媚,如今的语气里的只剩了顺从与讨好。

    看来是知道怕了。

    谢浔瞧了她一眼,“还需要本世子提点你吗?”

    元衾水知道他的意思,坦言道:“师父云游不定,不会久留一个地方,就连我也不知他现在会在哪里。殿下应该也猜得到师父不肯露面的缘由,所以我觉得殿下若真想寻求师父帮忙,便应该放弃派人去寻找。”

    师父并非只是个江湖游人,他的身世来历与谢家皇室有着密切的关联。

    旁人不知,但是谢浔身为皇孙,不可能不知道。

    “而且师父若知道我在殿下的身边,更不会让我知道他的消息。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殿下不赶我走,日后需要什么帮忙,一定会尽心尽力完成的。”

    该说的都说了,该摆正的态度她也摆正了,元衾水低着头,下一步想好给他跪一个了。

    谁知谢浔听完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喜还是怒。

    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些思量,却又不像是在怀疑她话的真假,而像是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压根不是他想要听的。

    “都说完了?”

    元衾水站在那,发髻上的水依旧缓缓滴落,表情很是茫然。

    她已经尽力顺着谢浔的心意了,她也知道他因助眠药与师父的事而恼怒她,可她如今不是已经都坦白了吗?

    她想不明白他还想知道什么,她也当真不知道该如何了。

    就在她无措之时,谢浔忽而起了身,走到窗前瞧了一眼,指着问:“你刚才,从那儿爬上来的?”

    元衾水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目眩,急急收回视线,手心也不自觉攥紧了。

    她和谢浔都是同在西院,两边行走要走几条廊道,可那方池水就是两边房子的中间。

    在书房窗户的位置可以看见那宽大的池子,亦能看见她房间的一角。

    元衾水从来没想到会被人瞧见,低着头,觉得窘慌。

    她先是找碧春帮忙换下湿透的衣服,刚才来时又在屋外调整了许久情绪,压着恐慌与焦虑便是不想让谢浔瞧出她的异样。

    哪知自己是何模样,面前的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元衾水试图镇定地解释:“民女不慎掉了东西”

    “哦?”

    谢浔盯着她,面上淡淡的,“掉了什么?”

    元衾水不言,却在他的追问下,又想起适才惊恐窒息的一幕,通体发寒,周身冰冷。

    默然立了片刻,仍是笑着回:“是件不想弄丢的东西说来殿下也不感兴趣。”

    华阳郡主一事她并不想闹大,况且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无用。她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可她越是极力掩饰什么,面前的人好似总能一眼看穿。

    她觉得十分不自在。

    谢浔如何能看不出她在遮掩,他转过了身,非要揭开她的隐藏的目的,直言道:“人总是要有非要不可的目的,才敢如此大胆行事不是吗?”

    “你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说说看,本世子到底可以满足你什么要求,令你不惜一切都想留下。”

    屋内昏暗无灯,谢浔的那张脸却比暗夜还让人觉得阴凉。

    看似只是随口问出的话,却似无形之中横了一把刀剑在她脖子上,令她退不得半分。

    元衾水很清楚,谢浔的过分敏锐时常让她毫不留情面地被揭穿。只有坦言交代时,他才不会过于追究。

    可别的也就算了,唯有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她沉默了许久,脑子想了一大堆,终于找出个有信服力,说出来又不会露出端倪的理由。

    “民女身份低微只想要嫁个值得托付的人。”

    这话算不得虚假,她若真能彻底结束这场噩梦,日后或许能嫁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

    但她的难以启齿,在谢浔看来,却成了另一种很直白的要求。

    从元衾水来王府,关于她心思不纯,有所图谋的言论,不断有人在他耳边提起。

    他丝毫不在意这种自寻死路的想法,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也觉得可笑至极。

    他一脸并不意外的表情,转身坐回榻上,讥讽笑道:“就凭你的身份,还不够格。”

    元衾水:“不曾。”元衾水适可而止,不敢继续激他,将药递过去。

    她弯下腰去递茶杯,白皙的后颈弧度漂亮,却也极为显眼得多了几道刮蹭的伤痕。

    谢浔接过药当即服下,然后嫌恶道:“这身丑衣服,你要穿到何时?”

    元衾水尴尬不答,退身离他远了一点。

    千难万难地将人哄好,服完药施了针,终于能松口气,可回到房间门前,看着那被锁住的门,忽然又觉得头疼。

    今日能跳窗,总不能明日继续跳窗?

    她脸色发白,想了想,由着那锁挂在上面,转身去了碧春那儿。

    元衾水走后,谢浔朝外唤了一句,影卫立即从暗处跃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

    夜间跳池捡东西这样愚蠢的借口也亏得她能说出口。

    不过他倒不是有闲工夫去关心,而是倘若有人想在他这打主意,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片刻后,影卫回来,说了经过。

    谢浔听完,漠然一笑,“愚蠢。”

    影卫不敢揣测说的是谁,只道:“想必只是郡主一时贪玩,未必是王妃的主意,若殿下不放心,属下可去舒姑娘那儿”

    话未说完,谢浔摆手打断,“不必理会了。”

    这点事情若都解决不了,也用不着留在他身边。

    “你要知道敢忤逆本世子的人,还没有过能活着出去王府的。”

    这话不是警告,而是在说事实。华阳郡主愣住,开始着急起来:“那怎么行呢!柔姐姐不能嫁给江延,呜呜呜,母妃”

    辰王妃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郡主,这京城最好的儿郎也该摆到面前供你来选,哪有你上去着急的?”

    华阳郡主蔫了。

    安抚道:“放心,你柔姐姐明日便来王府陪你。”

    下人们一听说表小姐要来,忙里忙外收拾迎接。

    在这之前也曾有过江湖上的名医前来诊治,但因许多原因没能如谢浔的意,前后死了好些个。

    那时候谢浔头疾初发作,且他尚才十二岁,元衾水听府里的人说,还是他亲自动的手。

    所以很清楚他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元衾水手掌贴在门上:“民女担心殿下的身子,夜不能寐,实在放心不下。”

    看不见脸,只听声音,确实能听出几分真切之意。

    谢浔笑:“想找死,就进来试试。”

    摸在门上的手没有任何犹豫,话刚落,便推开了门。

    元衾水道:“只喜欢你。”

    她才说完,坐在谢浔身上的她,便明显感觉到自己股下的,在逐渐变得有存在感。

    元衾水眉心动了动,低头看了一眼。

    她被戳得有点难受,便暗自挪了下腿,她看向他:“你……”

    两人目光相撞。

    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脸庞依然清贵,窥不见任何慾望痕迹。

    元衾水心里忽然一阵憋闷。

    她发现自己在谢浔这里好像永远得不到答案,只有他对着她石更起来的时候,她才能直观地感受到他并非毫无波澜。

    好半晌,元衾水索性不再躲避,伸手覆住,然后细白的指尖隔着衣服重重一握。

    谢浔眉心蹙紧,“拿开。”

    元衾水道:“殿下,你还欠我一次。”

    她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甚至都不再追问他方才跟殷家小姐有没有商讨婚事。

    谢浔靠在床上,心想对元衾水而言,看他的身体会比他的婚事重要吗?

    “我要看,现在。”

    少女的手指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它笼罩他,谢浔盯着她这双脆弱的,受伤的眼睛,最终松开扣在她腰上的手。

    他道:“自己来脱。”

    他终于公平一回了。

    元衾水从他身上下来,为了不露怯,她面上装的很镇定。

    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她。

    像是对他不听话的发泄,元衾水没有应答。她本想亲一下他作为开始,但又有点嫌弃,遂而省去这一步,直接抬手解开他的革带。

    她脱去他的长袍,男人襟口微散,露出白皙的皮肤,元衾水将他的衣服拨开。

    第 43 章   夜色

    元衾水又在得寸进尺。

    她不会只是简单的碰一下,她会像引人深陷的鬼魅,对他织出一张欲望的网。

    她并不那么容易抗衡。

    这一点谢浔早有体会。

    “我要碰了。”元衾水宣布

    谢浔盯着她垂下的眼睫,盯着那张柔和纯净的脸,理智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神情冷静地想,真就那么难以控制吗?

    她身上的香气悄无声气地传过来。

    她的目光盈盈柔和如秋水投过来。

    她指尖的热度隔着空气碰触到他。

    如此摧枯拉朽之势,他却依然冷静。

    所以元衾水也不过如此。

    仅是触碰而已,毋须制止。翌日清早,谢浔去府衙处理公事,元衾水没有随行,可后脚换了男装也出门了。

    虽然她也不愿相信那冒充之人会真的见过师父,但不可否认,师父他爱进赌坊。

    能爱到什么程度呢?

    她与师父经常一起穿着素布衣去泽州城里当走方郎中,几乎从早走到晚,赚了几两碎银子,最后拿去赌坊输了个精光。

    虽不贪钱财,也不喜与权贵来往,却最爱到赌坊玩乐,兴许玩得上头高兴了,一时露了马脚也未可知。

    元衾水向人打听了赌坊的位置,便自己去了。

    只是很可惜,听泉馆的掌柜不在,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随后又去了附近的赌坊,在那恶臭熏天,吵嚷声震耳的地方游荡了一整日,也没有看见师父的踪影。

    再回到驿馆时,已经天黑了。

    莫名其妙地,又突然贴近了她。

    谢浔问了一句:“昨夜那酒中你放了什么?”

    他语气不明,像是恼了。

    元衾水缩了缩肩膀,好一会儿,才道:“我是见端茶的舞姬有些不对劲,才将酒壶换了清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酒壶里都动了手脚”

    谢浔敛眉,打断了她:“是吗?不过是点助兴的东西,怎么之后他们还瘫软在地,到现在都未醒过来?”

    一念之间的放纵,便再没转圜之地。

    因为仅仅须臾间,他面前的元衾水便抬起手掌,毫无阻隔地试着去触碰他。

    热度在她手中变得明显,她目光惊异,手指动了动。

    很快她注意到,谢浔身体变得有些僵硬,那是一种,克制的,无所适从的反应。

    纵然他的脸依然沉静清俊,目光也依然称得上清醒,但就是跟以往不太一样。

    元衾水感到新奇,甚至有些兴奋,这给她一种仿佛可以掌控谢浔的错觉。

    于是她无师自通地动了起来。

    观察轻一点如何,重一点如何。

    她的手掌软绵绵,动作慢吞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浔便再难忍受这种仿若隔靴搔痒的触碰,他忽而强横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元衾水一时不察摔在了他胸口。

    她刚要提出不满,男人就控住她的后脑跟她接吻,力道重且蛮横。

    纷乱的衣衫被扯开来,他覆住她的手,在接吻间隙道:“元衾水,你真慢。”

    他亲吻着她的唇瓣,锁骨,心口,元衾水被操控着,有种要被吞噬的错觉。

    她呼吸不过来,手掌摩挲到发热。

    元衾水沉默。元衾水实在想不到能应对的办法了,因为她不敢承认。

    昨夜下药之事谢浔能知道是她做的,那之前给他偷偷下助眠药的事情必然也猜到了。

    他严令禁止的事情,她胆大包天偷偷干了。

    再有,他一直在寻师父她也是知晓的,自己又背着他出去打听消息。

    以谢浔的性子又岂能容忍她?

    可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与理由,只能顺着他转移注意力。

    她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手掌都快被端到眼前了,一下一下地磨着伤口。

    一边暗忖:他若是生气应该会把手抽回去,但他没有,大概是不打算与自己计较了?

    元衾水一点点地试探着他的耐心,终于听见他没再问罪,而是道:“磨够了没?”

    她取出棉布,慢腾腾地包扎好。

    谢浔的神色严肃,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也凝着冷淡,显然对她僭越的举动十分不喜。

    但好在不是刚刚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元衾水解释道:“那些人想要对殿下不利,民女只是想救殿下。”

    事实如此,倘若谢浔喝了那些酒出了什么事,她作为随行大夫也逃不了被问罪的。

    “而且想到那群人敢找人冒充师父,民女一时没忍住”

    那样猥琐的老头冒充师父,是真的很生气,但她又不能怎么样,只能想到这一招了。

    元衾水没指望谢浔能理解,只是希望他能少点疑心,像个正常人一样。

    “至于给殿下的助眠药民女是想殿下能夜夜安眠,这样能减少头疾发作。”

    元衾水知道什么都瞒不住面前的人,于是三连认错,态度端正勇于认错。

    “殿下若觉得不妥,民女愿受罚。”她捏紧了手心,缓缓闭起眼俨然赴死的表情。

    谢浔站得近,低头便是那张微仰送上来的脸,以及柔软脆弱的脖颈。

    浓黑的睫毛颤颤地,眼皮也在抖,像是猎场上乖乖被等待击杀的猎物。

    只是送上来的猎物,远远没有在掌控中射杀的快感,令人提不起兴趣。

    谢浔没想杀她。

    却被她这张脸皮磨得厌烦,不想再看见,厉声警告道:“你既要留下,便该清楚你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做什么,而不是不知死活的自作主张!”

    只是口头警告,没再动手。

    元衾水应得很快,“民女明白了。”

    说罢,见他脸色发白,料到是头疾犯了。

    这两日因忙着案子,并没有按时喝药,一发作便瞧着又严重了。

    元衾水随着他步子走,谢浔忽地回了头,她的脸险些贴到他的胸膛了。

    谢浔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你耳聋?”

    元衾水退后两步,解释道:“殿下今夜该施针了。”

    见他神情明显是不想看见自己,于是她改口道:“那民女先去煎药。”

    然后目送他阴沉着脸离开,然后乖乖下去煎药了。

    待药煎好,要送去谢浔的房里,却在廊下就被侍卫拦住了。

    “这药交给我吧。”

    侍卫在她身前隔离开,不允许她靠近谢浔的房间半步。

    元衾水觉得奇怪:“可我一会儿还要给殿下施针。”

    侍卫依旧不让,有些为难道:“殿下尚有要事相商,舒姑娘先请回吧。”

    元衾水沉默,大概猜到了是何缘由。

    她昨夜回来便在想,谢浔不是会轻易罢休之人,他早已知道师父好赌,想必也派人去查过了。

    因无所获,便想从她这取得消息,而她不愿意告诉他师父的下落,他便想以这种方式逼她就范。

    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她来灵州辨认师父,真实目的是诱着她找出师父。

    元衾水暗暗恨到,谢浔此人果真是个心计很深的人!

    她弯眉一笑,将药递上前,“那就有劳了。”

    她不知道他在误会什么,但不打算再接话了,生怕说下去要被看出来自己在撒谎。

    只是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可谢浔却捏了捏眉骨,似乎没有话想要再问她。

    元衾水心里没底,也不知算不算应付过去了。

    她试着道:“殿下多日未服药,若这般硬挺下去,对身子不益。”

    窗外起了风,灌进来凉飕飕的,元衾水上前将窗户掩上,又回身走近了些。

    见他并不拒绝自己的靠近,她继续说:“从前师父总说,没有比睡眠更助于身体,所以人最累的时候就是夜间睡不好觉,彻夜不眠对身体的伤害也非常大。殿下长期如此所以比旁人要严重些。民女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您有什么事,其他人怎么办?”

    任由他这样状态下去,或许都撑不到一年后的夺嫡争权,她也不用费心思。奈何她不敢冒险。

    但若总是这样不积极治疾,便是她再尽心也没有用。

    “殿下将来是在朝堂上掌权的,圣上如此器重殿下,将希望都寄托于殿下,殿下要是让这病痛磨垮了身子,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些恶徒?殿下有想救的人,有想做的事,也能都随之放弃吗?”

    元衾水想着他将来血染昭华殿的模样,再看着面前这张脸,便觉得胆寒,可却仍要鼓励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好好治疗。

    谢浔脸色立即沉下。

    虽知是口无遮拦的激将法,可这言辞却如同窥视过一般,令他不得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女人。

    可他望过去时,那脸上却只有藏不住地讨好心思,眼里依稀泛着轻泽,温温吞吞地又添了一句:“民女很担心殿下,不愿看到殿下因此折磨。”

    谢浔仿若没听见这话,冷脸,“敢说如此放肆的话,想来不必本世子动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华阳郡主一早前去给辰王妃请安,提了昨夜之事,又说:“母妃应该去劝劝哥哥,把那骗子女人给赶出王府去。”

    辰王妃听她说了一通,脸色也变了,责备道:“你去参与什么,简直胡闹!”

    想起先前谢浔的警告,她已然有些下不来台,若再搅和下去,于她于王府没有半分好处。

    “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你去多管闲事,可是要兄长罚你!”

    “哥哥才不会罚我,他最多不理我!”

    华阳郡主习惯了他如此。况且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更想不通自己母妃为何要怕。

    她反驳道:“就是因为她有手段,才需要担心!她如此黏着哥哥,让别人知晓怎么办?柔姐姐又怎么办?”

    辰王妃摇头叹息:“她是下人身份,你柔姐姐什么身份?莫说她,就连江陵的那个,你柔姐姐也好她百倍。你担心什么?”

    高柔是吏部尚书高淮之女,家世优越,品行在众多世家闺秀里亦是数一数二的。

    若真的要担心,也该担心已经有的那门婚事,何必费心去担心一个下人能获得谢浔的正眼。

    “你若担心你柔姐姐,便不该缠着她去参加那些游宴,你想在江家多露露脸,可江家却相中了你柔姐姐。”

    还有一些难以描述的话。

    但这一次她听得很模糊。

    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她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原本不想理谢浔的,可是她隐约好像听见谢浔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于是她强打起精神,声若蚊吟道:“……什么?”

    谢浔亲吻她的耳垂,依然未曾退出。

    他很有耐心地跟她重复:“不会有徐小姐李小姐,但会有元小姐。”

    但是元衾水又睡过去了。

    所以这句话没有飘进元衾水的耳朵。

    而是飘散在阒静的夜色里。

    第 44 章   木雕

    睡得半梦半醒时,元衾水被从床上捞起来,温和水流包裹着她。

    她大概察觉到有人在帮她沐浴,但那人显然极为生疏,元衾水在梦里嫌他笨手笨脚,最终没忍住睁开了眼睛。

    房里不必燃灯已能视物,清新晨风伴随着刚起的晨雾吹进房里,元衾水有点冷,又把肩膀缩进水里。

    “很快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元衾水抬眼,谢浔正抱着她,深刻的眉眼沾了水,一只手臂在水下撑着她的腿,另一只手在帮她清洗。

    她有点难受,避开了他的手。

    谢浔又追上,“洗完才能上药。”

    元衾水想问哪来的药,但嗓子太干,能说的话有限,她要说点有用的。

    “痛,你的手好糙。”

    元衾水愣了片刻,声音发冷:“殿下刚刚不是都看见了。”

    那屋顶都是他的人,可即便他看见自己险些被人抓走,也视若不见,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谢浔自然瞧见了,不过是想看看她有多少能耐,便也不着急出手阻止。

    他低头看着元衾水手里握着不知从哪寻来的小短刀在发抖,伸手夺来一瞧,淡淡道:“既是懂穴位的大夫,理当知道何处是致命的位置才对。 ”

    元衾水以为自己逃不了,适才跑的时候手里便一直攥着一柄短刀。刚才被谢浔一拖,她下意识就往他腰上捅,奈何力气悬殊,反被他钳住了双手。

    谢浔把玩着那刀,问:“既瞧过人了,可认出来了?”

    “他不是。”

    元衾水眼中恨恨,少见的愤怒神情。

    “那样丑态毕露的腌臜物,料想也不是,亏得这些蠢东西这么上心伺候着。”

    那厢尚在莺歌燕舞有曲乐声传来,这头庭园正有十几个黑影缠斗打杀,丝毫无人察觉。

    谢浔的暗卫矫健利落,那群黑衣人很快就躺了一片,连方才那些仆役也没有放过。

    谢浔迈腿往那前院去,走了两步,见身后的人没跟上,便道:“不好奇他们怎么找到的人?”

    元衾水还是没能习惯这种场面,做不到看着这么多尸体横在面前,淡定无事。

    她阵阵反胃,面色也有些苍白。

    不过略略缓了一阵,便跟上去了。

    谢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房里出来的,里面的官员显然等得急了,便让一人出来寻他,正巧撞到进门谢浔。

    陡然对上那森冷的目光,那小官员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求饶。

    大部分时候,谢浔在官员面前都是极好相处的模样,并不为难人。但其实也知晓这样看似平易近人的世子,手段却出奇的狠辣。

    那小官员胆怯又从没见过世子,是以表现得极为恐慌。连连跪地求饶的模样,就好像是面前之人,会因这么一撞就要了他脑袋。

    有些过于激动了。

    谢浔掸了掸衣袍,“无妨。”

    其他官员皱眉暗道他不中用,崔知府忙走上前化解道:“下官这有一壶好酒,虽不及宫中的美酒,但世子只要尝过便知其中妙处。”

    随即唤那胡姬前去拿酒。屋内,谢浔坐在书桌前看衙门带出来的供词,一旁的影卫正在回禀着今日处理的事情。

    昨夜刺杀,唐家余下的几人也十分巧合地死在牢里,这让留下的供词成了最后的证据。

    唐家人本就代罪之身,如今一死,算是彻底坐实了刺杀罪。但事情又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不然也用不着大费周折来灵州。

    影卫回道:“行刺一事崔知府等人虽不知情,但宅子里养的那些刺客却并非不知,只是知晓背后之人不敢声张。怪道奉月堂的人怎么都杀不尽,原是被人豢养在府衙之地。”

    “另外,属下也查了唐家的尸体,是服毒而死。赵愈来灵州便是打定了主意坐实唐家刺杀的罪名,好让他幕后主子脱罪。殿下既知道赵愈是章王的人,又有证据在手,何不一早将他拿了?”

    谢浔面色平静:“若拿了他,又如何能知晓奉月堂的人躲在那宅子里?这样会办事的好狗,弃了多可惜。”

    影卫应是,又道:“赌坊掌柜晚间找到时已经被人灭了口,想来假冒鹤老一之事都是一早谋划好的。殿下要如何处置他?”

    崔知府等人自有羽卫刑部会处理,只那假冒之人不知作何处理。

    谢浔翻完过最后一张供词便将它烧了,皱眉问道:“还没死?”

    年过半百的老头,昨夜那一壶药下去,竟然还有命活着。

    影卫低头,知晓自己不该替死人多问一句,忙将话题转移:“他们设局引殿下上钩,想来私底下也在找鹤老,若让他们先一步找到,鹤老只怕是凶多吉少。属下觉得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殿下从舒姑娘那打听消息? ”

    谢浔不言,脸色忽地幽冷。

    因背着身,影卫没看见,继续说:“舒姑娘是鹤老的徒弟,殿下不妨先试试。倘若不行也与舒姑娘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有找到的鹤老消息。”

    医术自然没什么怀疑的,能两三下就将谢浔多年发作难治的头疾给缓解了,这院子里上下谁不佩服她?

    况且他想着,自家殿下已经同意将人留下,还带在身边跟着,不就是因为她是鹤老的徒弟吗?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

    只是姑娘家不好动刑,且旁人也未必问得出来。

    他耐心等待着回应,却仍旧是一阵沉默。

    于是又道:“舒姑娘向来好说话,殿下”

    地上的一团火焰烧成灰烬,谢浔就这么盯了一会儿忽地眼晃,险些没站稳。

    这次的头疾发作比以往延缓了几天。

    影卫急忙上前扶着:“属下去传舒姑娘来!”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舒姑娘”这几个字已然粘在嘴上了,谢浔起了身,太阳穴狠狠跳动,问道:“传谁?”

    “舒姑”

    影卫嘴收得很快,脸上的表情也吓得僵住。

    怎么他每次提起舒姑娘,殿下都如此易怒?

    谢浔眼神冷得彻骨,终于不耐烦说了一句:“滚。”

    影卫连头都不敢抬,因知晓触怒后带来的后果,所以不敢多留,终于听见骂滚时,利落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谢浔眉头深皱。

    从来害怕畏惧他之人都会逃他远远的,哪怕身边的人也是如此。

    唯有一人不同,嘴上说害怕,背地里却胆大妄为。

    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便有恃无恐地贴上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兴许就该掐死她。

    于是顶着难忍的头疾,将先前那张凑过来的脸,反复想了想。

    谢浔抬手止住,却没说拒绝,看向元衾水:“去吧。”

    元衾水没想当他的婢女,但这种场景下她也只能点头。

    崔知府领略其意,便笑道:“这酒就在茶室,烦请姑娘一同前去取来。”

    崔知府敏锐地感知到世子对身边的侍女比较特别,否则不会是这种语气吩咐下人。

    穿过游廊,舞姬带着元衾水来到茶室,她似极为熟悉此地,与她搭话道:“这宅子依山傍水,后院的风景十分好,姑娘可随处去走走,前院自有我们去伺候世子。”

    元衾水浅笑:“多谢。”

    舞姬端出青玉瓷壶,先取其中一壶倒出一杯递上前,提醒元衾水一句:“此酒性烈,姑娘若不擅饮酒,可小心些才好。”

    下属仆人给主子试毒这种事情,心照不宣。

    谢浔让她来拿酒的意思,也包含此意,但元衾水不会傻到真的自己去试毒。

    “诸位大人给世子设接风宴,没道理这点事都需要世子操心。”

    舞姬见她不接酒杯,也明白意思,笑了一声,然后仰头而尽。

    略等了十息,继而再另一壶也倒了一杯。

    两杯酒水下肚,舞姬除了脸上已然升起红晕,并无其他反应,她媚笑道:“如此,世子可能放心了?”

    元衾水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无意中碰到的手背,十分烫热。

    夜里尚凉,舞姬身上的衣服只是几片衣物遮挡,没道理会如此滚烫。

    元衾水沉吟片刻,“我端过去就好了,你留在这儿吧。”

    宴厅里,众人见只元衾水一人端着酒回来也没有多想,只嘱咐她快快给世子倒酒。

    谢浔目光落在那群舞姬伶人身上转悠了一会儿,随即看向走近身前的人,略略皱眉没有说话。

    元衾水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清透似水。随后又端起另一壶,给其余几人都倒满,再退到谢浔身后。

    几人仰头而尽,催着让谢浔尝尝,可他低头看了一眼,连酒杯都不想端,只道:“听闻崔大人有鹤老的消息,不知是在何处见到?本世子也好亲自前去请一请。”

    崔知府扶手道:”世子不必行远,那鹤老就在后院的宅子里,只需稍等片刻,便能来给世子诊治。”

    说罢让人去请。

    “鹤老昔年为圣上医治后便销声匿迹,下官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找到,相信定能给世子医治头疾。”

    崔知府说得忠心耿耿,起身去给谢浔倒酒,腿堪堪迈出去,侍卫便将冒充鹤老的男子给提了进来。

    “大人!小人冤枉啊!是有人威胁我冒充的!他们知道我见过鹤老,所以要我扮成他的模样!”

    那男子俨然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腿骨也被打折站不起来。

    崔知府也一脸惶恐,欲解释:“世子这”

    谢浔拿过他手里的酒壶,走上前朝那男子兜头浇了下去。

    那人腿弯被压折跪着,身上被酒液浸湿,仰头吞咽不及,呛得咳嗽不止。

    酒空,玉壶碎裂,谢浔颇是惋惜道:“这酒倒是可惜了。”

    男子面色滚红,挣着脖子青筋暴起,一边撕扯着身上官袍,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随即瘫软地伏在地上如同一条求欢的狗。

    片刻便起了药效,元衾水不敢想,这酒里到底放了多少料。

    因画面实在不堪入目,她背过了身子。

    其余官员见状皆吓得蔫软在地上,一点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谢浔擦净了手,乜斜着他们:“看来崔大人并非真心要给本世子医治啊。”

    与此同时,舞乐戛然而止,那些伶人瞬间抄出刀剑,朝人群里跃来,直直刺向谢浔。

    暗卫严阵以待,从房顶破入,那些伶人尚未近身,便都断了气。

    独有一个靠近了谢浔,却被他用剑击穿了胸膛。

    鲜血涌出,迅速洇开,将将倒在了元衾水的脚边上。

    她想起自己也曾在火光之夜也这样被人穿透了胸膛,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躲开,只是忘记抬头又撞在了谢浔身上。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教她惊吓成这样,慌张跑出了门外。

    夜宴混乱收场,除了那些伶人舞姬,行刺之人甚至包括了这宅子里的仆人,躲藏在此半年之久,崔知府等人却一无所知。

    “今夜之事下官等实在不知情,还望世子明察!”

    以他们能随便找来个蠢货供着,谢浔岂能不知他们没这个胆量和计谋。

    没打算在他这逼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问:“崔大人是不打算要告知本世子,人从哪儿来的吗?”

    崔知府适才为表忠心说自己费劲才请到人,此刻又支吾起来,“在听泉馆”

    “何处?”

    “赌坊”

    谢浔若有所思,“你凭什么确定此人就是鹤老?”

    崔知府:“半个月前赌坊掌柜被仇家下毒,奄奄一息时,有人亲眼见到他递解毒丸救人。”

    那因冒充鹤老的男子此刻瘫在地上,怯懦哀嚎的模样,根本不像能随手救人生死的药圣鹤老。

    谢浔瞧着觉得厌恶至极,抬腿便往外走。

    元衾水站在廊下,半幅裙摆上都染了血,很是显眼。

    她见谢浔过来,低头想绕过去,他却不让,直言问:“那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民女也不知道。”

    她依旧垂着头,往旁边挪了几步。

    除了害怕,她现在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谢浔皱着眉,本以为是因看见血腥在害怕,没想到竟然是在躲自己。

    这样突如其来的害怕,有些怪异。

    “你如此表情不像是不知道。”

    谢浔知道面前之人对鹤老极为敬重,便是知道什么也极有可能隐瞒不说。他故意走近,逼问道:“鹤老好赌不是吗?”

    “民女只是害怕”元衾水捏紧手心,抬头道时,眼里竟然有些湿润,“殿下或许忘了,我是个女子也是个正常人,没办法做到看见杀人的场面而不害怕的。小人只是想尽力做到接受,不想让殿下觉得民女没用。”

    她这会儿神色没什么不对劲,也不像是撒谎。

    “民女身上腥味重,殿下还是不要靠过来了。”

    谢浔反倒不适应她这样,带着怀疑又多看了她两眼。

    院子里很快来了不少官兵在处理尸体,崔知府等官员尚留在那厅房,不知是吓软了,还是怕谢浔革职查办,没有出来。

    准备出府吗?可这是不是太快了。

    元衾水望着他的脸,听见自己道:“……跟谁,你不是说跟殷姑娘的婚事作废了吗?”

    河风拂过他的衣袂,谢浔望着她的眼睛,觉得元衾水好傻,他重新拉住她的手,无奈道:“跟你。”

    “元衾水,我们成亲。”

    元衾水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她傻站在河畔旁,怀疑自己在做梦,又怀疑谢浔是不是被她下蛊了。

    可是似乎都没有。

    她望着他,比欣喜和兴奋更早涌过来的,是迷茫。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上床了吗。

    元衾水不懂,她站在谢浔面前不说话。

    清冷的风吹凉她的脸颊,元衾水张了张唇。

    第 45 章   明月

    一轮明月当头,高楼檐角悬挂的风铎随风而动,发出阵阵清泠响声。

    河面倒映迷蒙月影。

    元青聿目光沉沉,只见岸边两人并肩而立,而少女的手腕,正被谢浔紧紧攥着。

    “元大人您来怎么过来了?”

    “元大人夜晚风凉,您一路风尘辛苦了,属下先带您前去安置。”

    “元大人——”

    元青聿睨来目光,高挺眉骨下是一双瞳仁漆黑的丹凤眼,此刻眼中毫无笑意,他问:“师青,你们为何离那么远。”

    “我妹妹与殿下需要单独相处吗?”

    师青头皮一麻,一时难以应对,他要怎么告诉元青聿,少主与元衾水昨夜甚至同处一室共度良宵,如今再阻挠已经迟了。

    元衾水想跑去找元青聿,但谢浔依然拉着她站在原地,兴奋过后理智回笼,元衾水瞄了一眼自己被谢浔握住的手腕,下意识想要抽回,但男人的手掌纹丝不动。

    她面露焦急,轻声提醒:“殿下,你先松开好吗,我兄长来了……”

    然而谢浔不仅没松,反而与她十指交握,男人回头看向元青聿,声音低缓道:“来了也好,正好得向他宣布这一消息。”

    “殿下还好么?”元衾水不敢,低头退下了。

    昏黄的灯火置在书房内角落,从施完针到处理完公务,放在一旁的药膳粥早已凉透。

    陈管事进来端走,见一碗粥一动未动,以为是不合胃口,便道:“可要吩咐膳房备些食点?”

    "不必了。"

    谢浔坐在书案前,一脸沉倦。

    陈管事应是,又问:“那明日是否告知舒姑娘不熬这药粥了?”

    案前的人没答。

    谢浔对食物挑剔,心情好时能多吃上两口,若遇上头疾频繁发作,那几日的胃口都不会太好。

    而这几日元衾水尽心伺候,除了施针服药,还从膳食方面替他养补。

    进进出出膳房,手都被燎起了好些水泡,结果送来的食物一口未动。

    陈管事到底有些看不下去。高柔并不敢,她深知谢浔不喜欢有女子靠近,甚至是厌恶的。

    可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大夫,甚至只是个伺候的婢女,世子却并没有将她赶走。

    她回想那日她在世子面前放肆的模样,心底泛起一股酸意。

    元衾水弯眉,提醒她:“若是以前肯定不太方便,但高姑娘眼下不正在王府吗?”

    在王府,多的是机会。

    高柔太胆小了,在王府也有七八日了,竟然一次都不敢主动。

    这样下去,又能有什么进展?

    元衾水言尽于此,转身上了马车。

    谢浔看见了,但却并没有阻止,只觉得她是在自讨苦吃。

    生了那样的心思,不吃些苦头,想必不知收敛。

    元衾水看着那张并没有什么事的脸,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他衣袍整洁,面色正常,想来刚刚的火势在他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并没有到很严重的地步。

    屋内的烟焦味没散,元衾水闻着嗓子很痒,偏过头又咳嗽了一阵。

    她脸颊鼻尖都染有烧落的黑灰的,两鬓发丝飞乱,被浓烟味熏得泪水凝在眼睫上,泛着一片潮湿的水光。

    谢浔盯着因咳嗽喘气不匀的脸,没答她的话,沉声一句:“出去。”

    通常听见他说这两个字时,都伴随着极其不好的脸色,可眼下她分明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不理解他为什么又恼了。

    元衾水听习惯了这两个字,又知他脾气本来躁郁,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担心他这一副急于推开人的模样,到底是无碍,还是真的受影响没平复过来。

    她没管他恼不恼,试着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这里气味难闻,殿下一起回去吧。”

    屋内起了火,焦味一时难散,还需等人来收拾,如此不方便,不如先回去。

    “若是害怕的话,那先在这缓一缓。”

    说完又抓紧了他的衣袖。高柔尚在为昨夜之事忧愁,她知道自己擅自前去竹园有不对,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谢浔竟然会厌恶到想杀了自己。

    她记得明明不是如此。

    小时候他待她极好,见自己淋雨贪玩,肯将伞递给自己,从不会与她说语气重的话,甚至经常偷偷地在暗处看她。

    爹爹说要她嫁给世子时,她是有些厌恶的,因为他脾气太好了,好到像根木头,无趣至极。

    因为她心里有个很喜欢的人,便是皇长孙殿下。

    那年除夕宴,长孙殿下与众大臣行于梅林,厚重的貂裘披在身上,天潢贵胄傲然而立。冷峻眉宇间偶然挑起一抹笑时,令人心跳加速。

    只可惜长孙殿下死于那场大火。

    后来世子从边关回京,多年的边关历练将那一身沉闷气质磨没了,她看着那张脸,心口又慢慢灼热起来。

    她以为他是怨恨自己拒绝了他,所以才会这般冷漠,装作不认识她。

    高柔情绪低落,问向辰王妃:“姨母,殿下变得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似并不认识我。”

    辰王妃捧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挥手退下两边的人,没有回答,而是道:“元家那女儿听闻自小多病,养在府里十几年都没见人。说是她病弱不堪,活不了多久,你只耐心等等便是。”

    高柔眼眶微红,“可万一”

    “没有万一。太子旧疾缠身,膝下无子,诸多皇孙中圣上只器重世子,这将来朝堂之事,甚至那龙椅都是他的。只要你未来当上太子妃或是皇后,将来再诞下皇嗣,高家才能手握权力,你如何能轻易放弃?”

    高柔抽泣不语。

    辰王妃安抚道:“不用担心,你与世子之间,姨母有打算。”

    这话高柔虽安心了不少,可一想起元衾水,心里便似横了一根刺。

    “自以为是。”谢浔从她手里抽回,起身往外走。

    元衾水回身去拿托盘,可手心适才又被火燎过,她疼得几乎端不起来,只能用袖子垫着伤口端着。

    两人从竹园出来,便一前一后走着。谢浔本就腿长走路又快,迈出一步能当元衾水的三步,她在后面跟着,像在小跑。

    元衾水这下确信他是真的在装了。

    从高柔刚刚惊慌逃跑的神色来看,想必是被他吓得不轻。

    当时在灵州时,他装病是因要卸下那些人的防备,但高柔又没有任何威胁,为何还在她面前假装呢?

    兴许也不是装给高柔看的,而辰王妃又或是高家?

    元衾水想不明白,只觉得高柔选择今夜是个太明智的选择,希望她别打退堂鼓。

    一通胡乱想着,没注意前面的人停下,托盘猛地撞到了谢浔的后背,手心重重地被托盘边沿磨过,手里的东西倒了一地。

    她疼得握不住手里的东西,眉头皱成了一团。

    谢浔转过身,“你倒知道疼。”谢浔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戏谑道:“怎么?送来之前没想到会碎吗?”

    元衾水不答。

    她有些泄气。

    适才在书房外听见的那些,加上眼瞧碎裂的玉佛,她没有心情再去反驳谢浔的话。

    他果然就是个疯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元衾水才恢复平静,当作没发生似的,笑道:“殿下不喜欢便也罢了,民女以后不会再擅自做主了。”

    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且十分乖顺。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只想尽心医治谢浔的头疾,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殿下该施针了。”

    元衾水上前要去脱他的衣服,谢浔身上阻挡:“今日免了。”

    她伸手过来的动作太过自然,就好像重复了许多遍。

    也不曾见她避嫌,就那么行无所忌。

    谢浔低垂着眼看着面前的人,“瞧你如今这般不知羞耻,想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元衾水愣住。

    以往也没听见他说过这种话,今日怎么突然嫌弃起来了。

    她以为是自己靠太近了,往侧挪了一点。

    然后化解这种脱衣服的尴尬:“殿下近几日似乎很疲乏,想是头疾在白日便发作了,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他头疾都是夜间频繁些,极少在白日就发作。

    元衾水有些担心是不是变严重了。

    谢浔幽幽地看着她,“你觉得你能打听?”

    元衾水挺好奇,像他这样的人,内心会因什么而恐惧,以至于害怕到形成了如此严重的头疾。

    她轻声道:“我只是关心殿下。”

    顺利施完针,元衾水没走,而是绕到谢浔身后,刚要伸出手,便被他给握住了,语气冰冷:“做什么?”

    想起上次无端被下药入睡,谢浔极其防备盯着 她。

    元衾水清水眸里有些无辜:“给殿下舒缓疼痛,没有药物,只是用手。”

    谢浔凝看她片刻,半信半疑,松开了她。

    随即柔软的指腹轻摁上两鬓穴位,如水软音从耳边传来:“殿下不必防备至此,民女只希望殿下安好。”

    房间的烛火明亮,元衾水的每个动作都尽收眼底。

    谢浔觉得她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放肆了,可未曾开口,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一块厚布遮住了眼睛。

    “殿下不想看见民女,那就遮着吧。”

    骤然失去视线,谢浔的第一反应是面前的人欲图不轨。

    可这么许久之后,并没有旁的动作。

    等再回过神来时,面前的人也早已经离开了。

    他缓缓扯下覆在眼睛上的遮挡物,蹙眉不悦。

    适才的火势虽不大,可能想着徒手去扑火,他也不知这样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当真是费尽心思。

    元衾水不愿看他冷嘲热讽自己,含含糊糊回一句:“还好,不怎么疼。”

    回到寝房后,元衾水先快速处理一下自己受伤的伤口,然后才给谢浔服药。

    幸而这两日不用施针,元衾水倒能轻松一些。

    临走时,她留下香药包,“这是安神助眠的香药,气味清雅,助眠效果尚可。”

    时下焚香用香之人居多,谢浔却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更遑论挂香药包。

    他知她在挖空心思讨好自己,看都不肯看一眼,“不用了。”

    元衾水怪可惜的:“小人用过多年,每夜歇息时间极其稳定,殿下当真不试试么?”

    面前的人拿着香药包晃动,飘出缕缕清幽香味,闻着让人舒神。

    谢浔想起来她身上的味道,与之有些相似。

    他看着近乎祈求的表情,闭了闭眼,终是道:“放下,出去。”

    元衾水见他难得听劝一回,赶忙把他挂在床幔里面。

    一头一尾,挂了两个。

    深夜,谢浔闭眼躺在床上,方寸的空间里全是那股香气。

    他不习惯。

    似杂糅了些别的气味,闻着只觉得胸口空荡荡地发寒。

    没用的东西,他想。

    “我知道挣钱很难,京城里,也不可能没人欺负你的,我知道你只是不说而已。”

    “兄长,你不开心的时候,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没有陪在你身边,我总是什么都做不了,不能陪伴你,不能保护你。”

    “所以不要这样说了。”

    元青聿喉结滚动,他沉默了许久。

    但最终他只是抬手抱了一下元衾水,然后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轻声道:“好吧。”

    “但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太久了。”

    元衾水这才后退一步离开他。

    她问:“真的吗?”

    元青聿:“真的。”

    说完后,元青聿将茶水放在桌上,手指半晌才松开。

    即便不愿意去谈,但他却又必须去问。

    “小水。”

    元衾水抬眼:“嗯?”

    “你跟殿下,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第 46 章   婚事

    元衾水躲开元青聿的视线。

    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她要怎么告诉元青聿,她为了一己私欲强迫了谢浔,在跟谢浔交合后,谢浔才说要娶她。

    元青聿必定会失望。

    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开口编造谎话欺骗元青聿,所以她低下脑袋,迟迟不语。

    元青聿大概能料到她的沉默。

    他不再试着让元衾水自己叙述,而是换了种问法:“他是不是强迫你了?”

    元衾水摇头:“没有,我是自愿的。”

    “是他威胁你这么说的?”

    “不是的!”

    “小水,跟兄长说实话好吗?”

    “是实话,我没有骗你。”

    “那他用什么东西诱惑你了吗?”

    灵州的事解决完一早便要回京,元衾水敏锐地感知到谢浔此行的不痛快,又见昨夜连同一早煎的药都被侍卫端出来倒了,便知凑上前去劝只会适得其反。

    干脆远离,选择乘坐了另一辆马车。

    然后在路上想着,与其这样日日煎药,不如回去配成药丸。许多贫苦人家缩缩减减连药钱也付不起,他这样高高在上不缺金银的贵人,一个情绪不佳便将上好的汤药给倒了。

    当真心痛可惜。

    安然无事回到王府时,已有好几人在那迎接。

    先走上前来的约莫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子,鹅黄柳裙,肤白娇丽,瞧着眉眼与辰王妃极为相似。

    她一脸兴奋,朝着谢浔娇声喊了句:“哥哥!”

    谢浔并不回应,甚至在她靠近时便敛眉,一副极为冷漠的表情,生生将小姑娘吓退了。

    她怯怯道:“我是与淮之哥哥一起回来的。”

    旁边的男子年纪轻,着官服举止元雅,他朝谢浔扶手后,解释道:“臣从宫里回来,路上恰巧碰见了郡主。”

    谢浔并不想知道这些,只问:“你来做什么?”

    江淮之道:“圣上今日问起你,托臣来看看。”

    说罢缓缓看向身后的元衾水,微微颔首。他顺手从旁拿下一枚银色的短刀,一掌的长度,但取人性命,便是指甲盖那么大也足够了。

    元衾水心提了起来。

    她昨晚行事是大胆了些,但最终不是缓解了头疾吗?

    堂堂世子,竟如此记仇。

    “小人以为殿下不在。”

    元衾水佯装镇定地往里走,将药从食盒里端出来,轻声道:“这药煎了两个时辰,凉了可就没有药效了。”

    谢浔看着她远远地杵在那,讥诮一笑:“那就拿近些。”

    元衾水不敢动:“小人看不见。”

    谢浔:“是吗?”

    他指腹蹭过刀刃。

    这寝房南北通透,本是光线最好,奈何四周都有纱幔层层叠掩,廊下光线透不进来,所以隔远些,就只能看见个人影。

    可元衾水即便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能听出那语气里含着威慑。

    她缓缓挨过去一点,停在三五步的距离,若他伸手也足够接过药碗。

    谢浔却只是垂眸看过去:“怎么,不敢靠近本世子,还妄图治好本世子的头疾?”

    元衾水捧着碗又欲挪近,可步子未沾地,身子陡然被拉着前倾。

    药碗摔落,温热的药汁泼洒在两人的衣摆上,不待她反应,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着她仰头。

    那目光冷若寒霜,绝没有要轻饶她的意思。

    元衾水察觉到脖颈贴来的冰凉,她吞咽一口,强制镇定:“小人没有”

    谢浔听着不悦,银刀从两侧动脉划至喉咙,随即薄刃轻滑过肌肤,一阵微微刺痛传来。

    元衾水终是害怕得发抖,挣扎着要躲,谢浔扳过她的脸,“知道本世子在这儿,还敢进来,是昨夜杀不成,想今夜从头来过吗?”

    元衾水不知他是如何看出自己的意图,颤着眼睫,不敢逆着他:“小人不敢。”

    “你若不敢,又如何解释来王府的目的?”

    “殿下发医贴,小人想要为殿下诊治,便来了”谢浔的头疾没多久后又发作了,不曾用药,却没有昨夜那般猛烈。

    独自坐在书房里,把玩着手中的刀子。

    这院内也没几个仆从,除了陈管事剩下的根本不敢在此时凑上来,便只剩了暗处的影卫。

    他见自家主子坐在案前发苦,他从房梁上跃下,走来窗前:“主子,可要唤舒姑娘来?”

    谢浔神色冷寂。这么多年都如此过来了,如今听下属提一嘴,把玩刀柄的手一顿,兀地笑了声。

    像是在提醒他,今日被一个女人给反将了一军,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只是那笑声有些瘆人,影卫听见,不敢再吱声。

    正欲退下去,那案前人忽然道: “那方院子里留一人便够了。”

    刘太医是皇帝送来的人,除了年纪大一点碎嘴一点毫无用处,若非应付,早不会留他在此。

    淅沥沥雨落,一夜不眠。

    “呵!”晨起时元衾水换回了女子装束,碧春见着吓了一大跳。

    “舒妹妹!?”老皇帝得知刘太医离开王府,并不放心,欲从太医院重新点个人。

    “许太医从前是朕身边伺候的人,行事沉稳亦信得过,有他在你身边,皇祖父也放心些。”

    “孙儿无碍。”

    除了政事,谢浔极少在皇帝提起自己的事,可老皇帝却心里如明镜似的,知道他有事隐瞒自己。

    “羽卫近日查的案子,皇祖父也都知晓了。那些逆子各个心怀鬼胎,朕屡屡相劝,也是对他们宽容过头了。如今你也不必再顾及朕,朕一早已经下旨令羽卫去彻查,倘若真与唐家有关,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皇祖父。”

    见谢浔依旧不肯多言,皇帝叹了口气,又将话说了回去:“外面行医之人身份来历终究不明朗,亦不知怀有何种用心,你呀,要多多提防着些。”

    老皇帝年迈,太子久病缠身无法处理庶政,许多事情交给谁都处理不好,唯有交谢浔他才能放心。

    所以治疾一事格外上心。  

    “皇祖父无需担心,此事孙儿自会处理。”

    谢浔仍不松口,原本无波澜的神情,也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并非因皇帝知晓此事感到意外,而是衍生了某种厌烦。

    皇帝站在上位,自然看得清楚他的神情,颤巍巍从软椅上起身:“罢了,朕也乏了,你且去吧。”

    时下日长,天黑得晚,谢浔从宫里出来天还亮着。 

    出来时侍从回禀道:“王妃昨日进了宫,还有舒大夫这几日似乎都去了王妃那儿,还赏了好些东西。”

    谢浔寻医之事皇帝虽知道,但他将何人留下皇帝是不会过问的;若非有人提起,今日也不会有这一番话。

    但辰王妃进宫一事,谢浔并不意外。

    只是听见元衾水与其走得近,眉宇却沉了沉。

    入夜。

    元衾水忙完煎药,便来到谢浔寝房。 

    房内留着烛火,谢浔坐在榻几上,一袭松垮的衣袍挂在身上,面容冷寂寂的,从一进门,目光便随着她。

    陈管事也在,见元衾水走来,接手把药端出来,随后也并未走,问了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似是想留下来陪她。

    元衾水不解:“若陈管事留下,我没有办法施针。”

    陈管事看了看榻几上的人,颔首退下。

    银针摊开,元衾水看向身后之人,“殿下不妨坐端正些,民女才好施针。”

    他依旧懒散倚着,支着脑袋,并没有要端坐的意思。

    好好的一个清秀公子变成个娇滴滴的姑娘,碧春又惊又喜。元衾水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刚刚恐吓自己,逼自己乱了方寸,竟然是要自己承认他的猜测。

    她转过身去捡地上东西,低头时脖子上的划伤有些火辣辣地疼。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此事都与师父无关,是我自己要来帮殿下医治的。也是因殿下曾发医贴又在江陵说过,只要治好殿下无所不应,才信以为真。”

    元衾水将碎裂的药碗都捡回了食盒,却因太黑一时没看清,割破了手指,她攥紧了适才被他扯下的头巾,请求道:“民女扮成男装只是想顺利进王府,但绝无害殿下之心。”

    已经得了自己想知道的,谢浔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冷漠至极:“不需要。”

    只要鹤老不在京都,不会被其他人找到,那面前的女人存不存在都无所谓了。

    他伸手去推门,身后衣袖却忽然被扯住。

    谢浔侧过头去,看见那双带血的手颤抖:“殿下求医不为自己,那想救之人也无所谓吗?”

    元衾水斟酌着他刚才的问话,“殿下担心的应该不是师父会跟了其他权贵,而是担心师父若跟了其他权贵便治不了殿下想救之人。”

    他执意要寻师父,所救之人一定是非常在乎的。

    “或许我也能试试,待殿下头疾痊愈后,试试救一救殿下想救之人。”

    谢浔脸色陡然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元衾水仿佛在他神情里看出一丝混沌,可眨眼即逝,只剩一片幽暗阴冷。

    他抬手抽出衣袖,又抚了抚袖口的皱褶,笑问:“当真这么想留下?”

    元衾水点头:“只愿殿下安好,便足够了”

    陈管事一直候在外面,见元衾水披头散发得出来,却并不意外,显然一早就知道了她女子的身份。

    “舒姑娘,这边请。”

    元衾水又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时陈管事道:“待殿下痊愈,舒姑娘所求之事定然如愿。”

    谢浔比她想象的还更谨慎,若她适才没有说那番话,他应该真的不打算留她。

    陈管事知道元衾水心中顾忌,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知道她是个温顺规矩的,受了这么多委屈,心里亦有些过不去:“此前并非不信舒姑娘医术,只是鹤老名声在外,殿下不得不小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舒姑娘谅解。”

    元衾水点头:“没事。”

    今夜之事,她虽有害怕,但也彻底放心了。

    谢浔是何性子她一开始就知道,也知道他有求于师父,所以以为不会真的对她下杀手,但他阴晴不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以至于她一直忐忑不安。

    如今他露出真实目的,她便也用不着慌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会需要她。

    陈管事回去后让人送了伤药,元衾水照着铜镜看了一眼,谢浔意在吓唬她,所以只是皮外伤,养两日便好了。

    不过还需留在王府待半年而已。

    等谢浔头疾好得差不多了,她再提出退婚,便也算不得她理亏。

    她不多想,收拾好,躺下就睡。

    “叫我小舒就好。”

    谢浔既已经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又答应让她留在王府,便也不担心旁人如何看待她身为女子又是大夫的身份。

    碧春转着圈打量,两眼都在放光:“哎呀,不施粉黛都这样好看呢!”

    元衾水的生活习惯极好,不似时下以纤瘦为美浑身上下捏不出一两肉的女子,而是那种恰到好处气血充盈的美。

    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但那乌发落下,本就姣美的容颜变得愈发温柔明媚。

    碧春从第一眼见到元衾水,就莫名被她吸引,如今知道她是姑娘,心里更觉得欢喜。

    她问:“你这样殿下可知道?”

    元衾水点头: “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敢告诉你。”

    想想她这些天的勇猛之举,碧春很是崇拜:“难怪刘太医今日请辞回太医院了,看来殿下真的很信任你的医术,小舒真厉害!”

    元衾水一脸诧异:“刘太医走了吗?”

    “是呢,今日一早便走了。”

    元衾水没想到谢浔如此果决。刘太医是皇帝派来的,又是辰王妃母家的人按说十分信任才对,竟然这么就把人赶走了。

    原本元衾水是大夫这件事,谁都并没太意外,如今却因是女子身份,整个王府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而辰王妃在得知刘太医走后,又见她是女子身份,神色里也生出些厌恶。

    “昨日我问你身份来历,你并未提起你是女子一事,为何要隐瞒?”

    自来女子行医少之又少,不论是世家闺秀或是寻常百姓中的闺阁女子皆修得是端雅得体,极少有这样抛头露面的。加上她如此年轻,又特意寻来这王府,难免让人多心。

    辰王妃虽未点出这些,但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元衾水倒不觉得哪里不妥,只对隐瞒一事解释道:“娘娘恕罪,民女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还未来得及告诉娘娘。”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夫的身份,若谢浔先不同意她留下,她也没必要来和辰王妃解释。

    辰王妃顿了顿,确也不好多说什么。

    谢浔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身边从未有过女子近身,他那院里连个婢女都没有,又何必操心这些。

    只是刘太医一走,她日后进宫的机会便也少了。

    “罢了,既然世子都没意见,我这个做母妃的自然不会反对。”她走上前,将人扶起来,又一脸谦和道,“只是你既然为医治世子,便该将心思都用在医治上,行事也要有分寸。”

    元衾水垂首应是,没有多言。

    她能感受到辰王妃对自己是不喜,可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对假装对自己亲和。

    回去之后,辰王妃又命人送了好些东西。虽觉觉得怪异,却也只得收下。

    谢浔一把将她头上软裹扯下,满头青丝瞬间垂落,元衾水神情变得无措,水润的眸子亦是惊慌。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戏谑道:“起初本世子倒没想通你来此是什么目的,又碍于你与鹤老有关,也放过了你。今日却是想明白了,敢不要命地凑过来,不过是有人送来本世子身边眼线罢了。 ”

    相貌难分,可习武之人懂骨相,那样的身形与肌肤,只稍稍凑近些,便可分辨出来。

    他不拆穿,不过是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想来鹤老早已为别人所用,否则不会出尔反尔,又让你扮成男人来本世子的身边。确是新鲜手段,可惜这样拙劣的招数,本世子实在提不起兴趣。”

    说完他将人推开。

    元衾水听他前面一段话只觉得莫名,可后面听他侮蔑师父,有些激动:“师父清清白白,从来不屑为点利益屈于人下,受人束缚,否则当初有人以权贵相请,他不会果断拒绝。我虽不知师父到底给殿下送的什么丹丸,又给谁医治,但绝对不会答应殿下来京城。”

    元衾水忙着替师父解释,面前人淡定听着,半晌才道:“果然是这样么?”

    随后把刀扔在一旁,懒懒抬眼,“不知当初是何人以权贵相请?”

    元衾水与他们并不相识,但也规矩行礼,然后自觉退至旁边。

    待他们都进了王府,留下来的华阳郡主从头到尾打量着元衾水,随后盯着她那张脸。

    “你就是浔哥哥留下来的大夫?”

    “回郡主,正是民女。”元衾水在外面道:“还请陈管事将小人留下,我定能为殿下缓解痛疾。”

    陈管事不由地问:“你连殿下所患何疾都不清楚,如何敢断定能缓解?”

    元衾水直言:“殿下所患之疾并非寻常的头疾,并非身体有哪里不妥,而是心理上产生的一种隐痛。发作也有规律,以殿下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夜间发作。太医也并非束手无策,而是此疾治疗起来十分复杂,且殿下似乎也不肯医治。”

    既然谢浔寻医是假的,师父所给的药也并非治疗头疾的,便足以说明谢浔压根就没有治疗。

    “舒大夫所言不差。若真能治疗好殿下,王府上下定然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恐怕不是易事。”

    陈管事很是意外,面前人所言与太医的诊断几乎一字不差,便是他们殿下不肯医治,才致如此。

    华阳郡主皱眉,目露鄙夷,“你当真会医术?莫不是骗浔哥哥的。 ”

    比起问医术,华阳郡主觉得她这张脸更为惹眼些。

    且在她的认知里,女医只有宫中才有,且专门是侍奉后宫妃嫔的。那些对外的大夫太医都是些皱皱巴巴的老头,他们无所顾忌,会给很多人治病疗伤。一个女子在外行医,就是很不体面的事情。

    可这样的女足,不仅被浔哥哥留下,还带在身边,令她想不通。

    元衾水想她年幼又是郡主,说话到底骄纵些,也没太在意,只回道:“殿下是何等人物,民女怎敢行骗。 ”

    华阳郡主本就因谢浔给她冷脸,心里不痛快,又见一个身份低下的人敢句句顶她嘴,立时生气道:“你不过是个低下的侍女,敢在本郡主面前逞威风,你好大胆子!”

    她出宫之前就听她母妃说过,就是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野丫头,仗着有点医术来攀附王府的。

    元衾水低头:“民女不敢。”

    “你连母妃都不放在眼里,有何不敢的?”

    华阳郡主从小就被娇宠长大的,贵妃乃至皇帝都对其偏爱,几乎所有人都将其捧着。她顾及名声嫌少在外发脾气,但在下人面前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她不认为元衾水这样身份与那些下人有区别,就单单看不惯这样傲气凌人的模样,她就要替浔哥哥教训她。

    “你给本郡主过来!”

    华阳郡主本欲为难元衾水,陈管事恰好出来,忙上前缓和道:“郡主莫为此等小事生气,您好不容易回王府一趟,王妃还等着您呢。”

    华阳郡主见是陈管事过来,敛了神色,哼哼两声,这才作罢。

    元衾水转过身,朝陈管事道谢。陈管事还是没将她赶走,但也没让她去给谢浔诊治。

    元衾水起初是待在房间不敢随意走动,但又两日过去,便开始着急。

    这日一早,她准备去找陈管事,不料无人肯告诉她,甚至避她如蛇蝎一般,看见就走远了。 

    然后在暗处窃窃私语。

    “这样年轻的人也敢称大夫,不知又是谁派来的眼线,咱们不可随便与他搭话。”

    “可不是!先前章王府不是溜进来一个躲进了司膳房,被殿下发现后,活活剥下一层皮。你们谁要敢与他说话,下场说不定比那还要惨。”

    元衾水默默听着,不敢再去问。

    她转身欲回房,走来一个膳房姑娘,安慰她:“别听他们几个乱说,倘若舒大夫当真是谁派来的眼线,这会儿也不会站在这。”

    元衾水点头,温声:“多谢。”

    “我叫碧春,你不用紧张,陈管事既然肯将你留下,耐心等等好了。” 

    碧春见她这样可怜又可爱,不禁大胆地多看了两眼——面前之人虽着素衣却仪态端雅,肤色如雪无瑕,是个眉目清秀俊俏小公子,真真养眼。

    她见了欢喜,主动告知她关于谢浔求医之事。

    陈管事嘱咐道:“华阳郡主一直在宫里陪着贵妃娘娘,今日回来想必要留上一段日子,舒姑娘尽量避开些吧。”

    元衾水应了好,并没有在意陈管事这话。

    她又不曾得罪华阳郡主,且她又瞧不上自己,只要不出院子,想必也碰不上。

    她总是不出门。

    谢昀秋走后,谢浔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右云一别,两人有将近十日未曾再见面。

    但元衾水少见地并未成天想他。

    回到晋王府后,元青聿又莫名其妙忙了起来,每每他出门前,都会询问元衾水想要什么东西。

    元衾水起初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后来她发现就算她不说元青聿也会带,而且购置地都是很为贵重地东西,元衾水这才鼓起勇气跟哥哥说自己想要什么。

    元衾水的生活,迎来了少见地,记忆中最安逸的时刻。

    只除了一件事。

    自她回府后,她还没见过方胧。

    因为她害怕方胧对她失望,所以一直逃避见她。

    第 47 章   争吵

    元衾水最近一直在思考。

    届时倘若方胧问起,她应该编造怎样一个合理的故事来说服方胧。

    首先她不能透露自己跟谢浔在此前就有不少牵扯,因为方胧一定会问她,“你跟殿下有这种牵绊,为何从前对我只字不提?”

    方胧对她总是毫无保留,所有心事所有秘密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所以她不能让方胧发现自己原来对她说过那么那么多谎言。

    这也会让她们的友谊岌岌可危。

    但元衾水一直没有编好理由。

    碰巧方胧也没有主动来找她,所以她一面心虚焦急,又一面安于现状地企图逃避。

    直至一日傍晚。元衾水看着身前横着的几具尸体,心一横,视若无物地便跟了过去。

    原本想再解释一下自己医术其实不差,不料正好看见谢浔脱下那宽袖,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当即表现道:“殿下的伤口,需要尽快清理一下。”

    她随身携带着药包,有药粉可止血。

    然而她的手还没伸过去,便被谢浔抓住,他力道大得似要捏碎那柔骨,“想求死的话,本世子不介意成全你。”

    耐心已尽,眼底又泛起了杀意。

    元衾水没想到他如此防备,忍着疼,很是无辜:“小人绝无伤害殿下之心小人只想医治好殿下的头疾。”

    话落,廊下已经亮起灯火,有人进来处理尸体,谢浔才松了她的手。

    不愿多看一眼:“滚吧。”

    房里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烛台,勉强能看见周围,王府的太医在处理谢浔的伤口,侍卫将地上的尸体都抬走,只余角落里一个被断了手脚的活口。

    血腥可怖,元衾水垂下眸。

    这样暴戾阴狠的性子,果然与她预料的一样。

    她蹲身下去将甩落在地的药包捡起来,不敢发出声响,转身走到陈管事面前,“小人愚笨,忘记怎么进来,烦请陈管事告知。”

    黑灯瞎火的,记不清路是很正常的。

    元衾水试图最后挣扎。路面通散,元衾水并未因头上一点伤返回去,只是下车时戴上帏帽,遮一遮伤口。

    她本以为师父早已经在寺庙,不料住持告知她:“鹤施主已经走了,只留下这包袱给小施主。”

    元衾水接过,忙问:“那师父他可有说何时归?”

    住持合掌道:“鹤施主留话,让小施主不必等他。”师父医术不凡,却并非爱财之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师父如此狮子大张口。

    她看了一眼送药时间,正好是今日,便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改道去了成衣铺。

    祖母不让她以大夫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便也如从前随师父四处行医时,扮作男装。

    嘱咐云初在成衣铺候着,则从铺子后面离开。

    师父交代的送药地点是在梨园,但没有说来人是谁,只让她去规定的房间等着,时辰到了进去拿走诊金,放下丹丸就行。

    元衾水虽知道师父四处游乐随性惯了,但以往冬至都会与她一道来江陵祭拜祖父,今年却不知因何不来了。

    他若不在江陵,她不知该如何劝动祖母了。

    天色不早,元衾水没有久留,随即又下了山。回到马车上方才打开包袱。

    里面是红木盒,放着几瓶丹丸,还有一封书信,上面也没提及他要去哪儿,只吩咐她去给人送药,另要收回百两黄金。

    这倒让元衾水有些诧异。她不由得怀疑,师父会不会因此事才没来江陵?

    可仔细一想,师父应该是知道对方的身份,否则不会配制这宁神养气的丹丸,更不会要价百两黄金

    元衾水手里端着木盒,思绪忽而飘得远了些。

    她记得师父在几年前便配制了此丹丸,还曾考她该用何种针法一起疗愈,她当时没有答上来。以至于后来啃了两天两夜的古籍,才找到对症针法。

    只是这种头疾之症少见,亦最是难挨。轻点的或许还有得治,发作严重的便会不堪折磨,选择自行了结。

    这些正好与谢浔头疾症状吻合。

    正这么想着,隔壁传来东西碎裂与倒塌的声音。

    “殿下——!”

    这便是发作得有些厉害了。

    元衾水定了定神,一个极其不善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里闪过。

    她将丹丸都藏进了怀里,准备离开。

    然,已经晚了,有人动作比她还快。

    陈管事闻言,打量着面前的人,不禁觉得奇特。

    今夜所来之人,他都是一一过了眼的,因看得出元衾水与其他人不同,也觉得她心性单纯,所以刚才会提醒她,希望她不要惹无妄之灾。

    哪料竟然是个不怕死的,明知里面打斗起来,还敢近前去。

    而经历着眼前一切,还能说出不认识路出去的话。

    陈管事好奇道:“舒大夫是从哪儿来的?”

    舒是元衾水的小字,师父常常唤她小舒,元衾水来时以此作姓。

    她乖巧应道:“回陈管事,我从泽州来的,先前与殿下在江陵见过的。”

    陈管事先是一顿,随后笑道:“原来是这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闭眸坐着的人,见其并无一点反应,于是又道:“既然是这么远赶过来,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很是辛苦,今日不妨在王府歇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

    倒不是怕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去,只是既在江陵见过自家殿下,便说明眼前此人就是鹤老的那个徒弟。

    殿下寻鹤老一直都秘而不宣,倘若就这么放人出去,万一将此事泄露,便成了隐患,自然不能就这么让人离开。

    元衾水有些不好意思,犹豫道:“这样可以吗?”

    “不妨事,舒大夫这边请。”

    于是陈管事给元衾水安排了一间房,见她浑身脏污不堪,又命人打水还给套干净衣服,让她安心住下。

    元衾水感激谢过,当即换下一身湿透又有血污的衣服,然后坐在床头瑟瑟发抖,一阵后怕。

    她完全没有想到谢浔四处求医是个陷阱。

    元青聿派小厮传信回来,说是有旧友来晋,他需设宴款待,今夜遗憾无法给她准备晚膳,请她记得与膳房交代,按时用晚膳。

    元衾水悄悄松一口气。刀尖指向她喉咙,上头残留的血滴落在她的衣领处,元衾水僵直着身,不敢动分毫。

    若非刚才陈管事喊住了她,兴许地上躺着的尸体中也会有她。

    她也早该想到的,偌大的王府进了刺客不可能察觉不到,也不可能有打斗声却没一个侍卫出现相救,分明是早有预谋的陷阱。

    害她刚刚还以为他寡不敌众要命丧当场了。

    “我们在江陵梨园见过,殿下忘了吗?”黑灯瞎火的,元衾水怕他看不清又或是忘记了自己,于是提醒了一句。

    “哦?那又如何呢?”

    若非与鹤老有关,他大抵是记不住的。按常理来说,他这样高高在上又把握权力之人,应该极力掩饰,以防有心人乘虚而入。

    可他却不同,大肆宣传自己饱受疾病折磨,就差告诉人他快要死了,毫不遮掩。

    于是蠢蠢欲动之人便当真上了钩。

    说不上是多高明,但能拿自己性命设局的却是极其大胆且狂傲。

    似这样暴戾又谨慎的性子着实可怕,防备至极不肯轻易信人,似乎心情不好还会随时取人性命。

    她都不敢想,要是直接跟他提出退婚,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把她杀了。

    安然无恙待了一晚上,第二日陈管事也没来找她,只是派人过来通知她先等等。

    接着她便在房里等了一整日。

    元衾水反倒松了一口气。

    因为师父的缘由,谢浔并不打算杀她,但愿不愿意留下她,却是未知。 

    她不想干等着,便主动去找了陈管事。

    陈管事见了她,劝道:“殿下未必肯见舒姑娘。”

    元衾水坦言:“行医救人自是尽全力而为,无法绝对保证,但殿下之疾,小人有过诊治的经验,一定会治好殿下的。”

    谢浔漠然:“是吗?”

    随即刀尖忽然上挑,缓缓绕至她的后颈,刀面的血也顺着蹭在那白皙的皮肤上。面前的人行近几步,低眸垂下,探那血痕之下的肌肤厚薄。

    轻声一笑。她来得早,便静静在隔壁房间等。 

    残留余雪化成水从房檐滴下,打在窗台瓷瓶的梅枝上,凝了水珠,那花苞便一点点开了,元衾水坐在旁边,将一壶茶都喝尽了,也没听见隔壁有动静。

    按照约好的时间,对方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她不能在外留太久,不料刚行至门前,隔壁便有了推门的声音。

    因多数人都聚集在二楼吟诗听琴,此间楼层上来的人极少,相对安静,哪怕对方刻意压低声量,元衾水也依稀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今日刘知府在城门外一闹,鹤老未必肯现身了,殿下不妨先回驿站歇下。只要他人在江陵,属下定能在三日内找出人来。”

    “此事不妥。鹤老擅易容术,我们在泽州尚且查不到他踪迹,在江陵恐怕也要费不少时间。殿下身子要紧,不宜在江陵耽误太久。”

    元衾水眉头微蹙,缓缓拢紧了手心。

    鹤老便是师父,而他们口中的“殿下”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一个易容术将你们难住了,还是觉得本世子活不过今晚了?”

    男子突然问话,两个下属噤了声。

    “既然都不是,那便掘地三尺也把人给找出来。”

    他语调平静却不容人抗拒,两人诺诺领命。

    不再提及鹤老,却是回禀了另一桩:“昌宁伯府已经派人来过了,说是同刘知府等人在酒楼设宴,要给主子接风洗尘。”

    男子冷笑,略有些讥讽:“褚家还真是迫不及待”

    听到此,元衾水已经知晓他是谁了。

    只是没想到他不仅认识师父,甚至连师父会易容妆术也知道。

    元衾水很清晰地看见刀面寒光映出的瞳仁阴冷彻骨,比起不信任,似更多的是不屑。

    而不屑的并非她所言,而是不屑杀她。

    元衾水也不明白面前此人到底哪里有温润的样子,更不知她爹当初为何要与辰王定下这门婚事,但她既然来了,便没有轻易退缩的道理。

    虽面上恐惧藏不住,但她说的话却没有丝毫作假:“世子的情况我都知晓,丹丸虽能缓解,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一定尽全力医治殿下,绝无半句虚假。”

    谢浔收了刀,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你算什么?”

    他那宽大的袖袍浸透了血,垂落时略显沉重,明明一身杀气未散,偏迈出来的步伐似世代贵族养出来的矜贵从容。

    将刀扔至一旁,谢浔行至她面前,看着那张过分柔丽的脸,眼底满是嫌弃:“看来鹤老没有告诉你,那丹丸并非本世子所用。”

    元衾水一怔,惊讶至极:“怎么会?那丹丸分明是没错的 ”

    宁神养精气的丹丸,正是治疗头疾的药物,师父从前还考问过她头疾之症的疗法,怎么会不是呢?

    难不成那药瓶里装的竟是别的丹丸?

    元衾水不知丹药究竟给谁,只急于辩白:“殿下误会了,小人当真是为殿下而来。”

    “本世子没工夫猜你来王府是何用意。”谢浔没了兴趣,冷冷丢下一句,朝屋内走。

    她独自用了晚膳,坐在花树下吹晚风发呆时,师青带了两个裁缝过来为她量体裁衣,说是现在已经开始赶制婚服。

    元衾水起身,道:“这么快。”元衾水在回江陵的路上听闻谢浔近几年头疾频发,太医也束手无策,如今正四处求医发帖,若能医治好,便应许一个条件。

    可能不是个好办法,但她想试试。

    只是,祖母不让她再离开江陵,要她好好留下待嫁。

    她还需想个办法,让祖母肯松口。

    郑氏留着元衾水试衣裳,元衾水却没有心思,寻了个借口便出门了。

    云初备好了马车,劝道:“外头这积雪未化,出城的路想必不好走。”

    “无妨,我要去见见师父。”

    师父与祖父是挚友,若由他出面帮她缓一缓,祖母或许能同意。

    大雪初霁,道路两旁积雪未化,街道上人群挤挤,连去崇庆寺的路都行得不畅。

    因明日便是冬至,进寺庙祈福,出郊外祭祖的人便多起来,往返城内时的行人与马车都在一条道上挪动,行得十分缓慢。

    过了一会儿,竟是半点不前,堵住了。

    云初性子急,忍不住就先下去查看,只是她没走两步,便见后方有官吏策马冲来,在人群里挥鞭,强行开道。

    元衾水甚至来不及喊云初躲开,那马鞭便落在了马上,马失控惊乱,先与前面马车相撞,继而又撞向旁边树干,她稳不住身形,向车厢内倒去。

    云初吓坏了,赶忙爬上车去:“姑娘伤哪儿了?”

    元衾水额角撞在桌角已经破了皮,渗出了血,她忍着疼,“外面怎么回事。”

    云初道:“是官府的人正在开道。”

    元衾水皱眉,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也不只是她,那些行人避让不及的或碰撞或跌倒,已是一片狼藉。

    而那为首的酷吏毫不在意,扬鞭策马,气势慑人:“贵人驾到,尔等速速让开!”

    随即又是挥倒一片。

    能劳动官府开道,且一众官员皆城门相迎,也只有皇裔贵胄了。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念几句倒霉,把伤痛都往肚子里咽。

    元衾水听他们窃窃谈论,大概知晓来人是谁了。

    云初裹着帕子替元衾水揉着撞红的额头,又想起适才险些翻了马车,一时气不过,欲起身出去问罪,被元衾水拉住了。

    云初正疑惑着,便见车帘掀起的一角,有辆极为奢华贵气的马车停在身侧,两旁侍卫凛然而立。

    而知府大人与其部下官员皆整肃仪表,躬身相迎:“世子殿下远赴边关,虎帐运筹令北狄望风而遁,威仪赫赫实乃社稷之福!下官等迎驾来迟,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云初欣喜不已,轻声道:“原来是世子殿下!”

    元衾水默然,只觉出门不利。

    外头官员们还恭敬跪着,车内的人却并不打算现身,只隔着一道帘子,轻笑:“人仰马翻的迎接倒是别致。 ”

    这样的开道,行人与马车倒的倒,横的横,痛呼一片,想必没有人还能笑出来。

    元衾水听着,不觉皱了皱眉,轻轻落下了车帘。

    其他官员们也似乎被这样喜怒不明地笑,吓得都不敢吱声。

    在等候问罪的静默中,忽地有人走到了马车前来请罪: “不知三小姐在此,下官该死。”

    元衾水的马车虽不算贵气,但车前的昌宁伯府徽记却谁人都识。也不会不知她如今是褚家三小姐,更是浔世子亲自去御前讨来的未婚妻。

    刘知府此刻吓得声音都带着颤,他弓着身不敢起。

    元衾水并不想答话,只让云初下去应付了他。

    云初施一礼,随后道:“刘大人,我们家小姐无碍,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刘大人。”

    听见人没事,刘知府松了口气:“请讲。”

    “刘大人身为父母官,却在人群密集之地,不顾百姓安危便扬鞭开道,是否不妥?倘若礼制规矩可无视百姓性命,那日后圣驾亲临,又该如何?”

    开道跪迎是地方官员对皇家贵族所行礼仪,但若只为迎接开道,便罔顾人命为买年太过暴戾,也太过谄谀。

    刘知府被噎住,未料这养在府里从不见人的三小姐言辞尖锐,几句话便将他陷入不义之地。

    他态度极好,赶忙下令让官吏去处理受伤的百姓。

    云初转身,行至旁边的马车,施礼解释道:“姑娘适才受了伤,就不便下来向世子殿下行礼。”

    车里的人仿若没听见,只言:“走吧。”

    于是侍卫驾着马车径直往城门去了。

    元衾水端坐在车内,云初耷拉着脸回来,很是气恼:“世子明明知道姑娘在这,也听见姑娘受伤了,他竟连一句关心也没有,就这么进城……”

    哪怕知晓马车差点翻了,也丝毫没有上前关心问候一下的念头,哪里会是想要求娶她们姑娘的人?

    云初越想越气:“今番便是这样的态度,日后嫁去王府,不知还会怎样的冷漠无情。”

    元衾水面色平静,一点也不意外。

    这样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的人,果然并非真心来祭拜爹娘的。

    她担心云初守不住嘴,嘱咐道:“若非祖母问起,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两家身份的差异摆在那里,多说无益只会落人口舌。

    云初点头,嘱咐车夫回府,不料那刘知府又上前来拦路:“今日让三姑娘受惊,是下官失职,回去必当亲自去世子面前请罪。只是下官人微言轻万万没有三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重,还望三姑娘在世子面前替下官好言几句。”

    这是做错事,找她来分担了。

    可刚才世子的态度如何,他不都看见了吗?

    元衾水并不受她这假意的捧,直言道:“刘知府说笑了,这样的罪责我可不敢担。”

    今日之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身为官员若有失职自有朝廷处理,若她去求情,他日问罪必也是连带这褚家。

    刘知府讪讪,不敢再言。

    虽然心底早有猜测,可见到时难免觉得骇然惊心。

    元衾水怔愣原地,一道身影从里面缓缓出来,云白衣袍被腥红浸染没有了原色,他伸手把刀从门口的尸体里拔出来,抬头看向她。

    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与他们一道来,想必也同他们一样?” 

    幽暗中的眸底,似浸了一片血色,晃出一束狠戾的光来。

    元衾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医师会变成刺客,还这么巧自己又和他们一起进得王府。

    她轻颤着解释:“我是来给殿下诊治,与他们不同。”

    谢浔讥讽一笑,将刀尖抵在她的脖子上,面色苍白森冷,“倘若治不好,便和他们一样,如何?”

    她仿佛踏入一片虚无,也不太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隐瞒了跟谢浔的事,还是会让方胧失望。

    为什么越努力越徒劳。

    她喉咙发干,纷乱的思绪找不到出口,她胡乱道:“胧胧,你还是看见了,是吗。”

    “我不正常,所以你对我失望了。”

    但是方胧没有回答她。

    因为院外传来响动,是元青聿回来了。

    方胧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对元衾水道:“算了,没关系。”

    第 48 章   位置

    方胧很快离开了。

    元衾水想去留她,但她意识到自己就算留了方胧,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那滴泪水已经顺着皮肤滑落,只剩一道湿痕。

    又做了错事。

    她总是小心翼翼搞砸一切。

    她想去道歉,但是又难得敏锐地察觉出,道歉应当也是不对的,道歉要说出自己的错处,但她错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元衾水疑心自己脑子有问题。

    不然为什么别人可以交那么多朋友还游刃有余,而自己连好脾气的方胧都应对不好,她还把方胧气哭了。

    元青聿进房时,看见的就是房门大敞,呆坐在桌案前的妹妹。

    元衾水一向喜欢发呆。

    所以他起初并未察觉不对,脱下外袍后,他问:“晚膳吃了吗?”

    “姑娘,姑娘——”

    元衾水从一片黑暗里睁开了眼,浑身如浸过冷水一般大汗淋漓,连寝衣都湿了。

    她惊坐起身,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

    婢女云初坐在床前,轻柔地替她擦去额前的汗水:“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恍然听见声音,元衾水转过头,眸中水雾朦胧,意识到自己还在江陵,并未嫁到京城。

    自两个月前起,她便时常梦到这些可怕的场景。

    虽有些惶然不安,可到底只是梦境,没有多想。直到一个月前赐婚的旨意到了江陵,她才意识到那一切并非梦。

    她当真与辰王世子有婚约,也与梦境中时间相合,要在一年后嫁入王府。

    褚家上下,包括祖母舅舅他们,眼下都在因为有这婚事而感到高兴。全然不知她那未来的夫君,狼子野心,会在大婚当夜谋反,令褚家上下灭亡。

    刚至卯时,外头天还未亮,元衾水没了睡意,缓了缓便起身。

    见屋内掌了灯,进来几个丫鬟,是舅母郑氏派来跟前伺候的。

    “姑娘昨日才回府,舟车劳顿,老太太与夫人让您不必早起前去请安。”

    元衾水温声:“无妨,该去的。”

    她这些年一直留在泽州养病,很少回江陵,加上知晓未来之事,内心不安,总想着要多陪在家人身边。

    元衾水坐在妆台前,由着丫鬟替她挽发梳妆,只是她不喜妆容繁复,便免了那些夺目贵气的配饰,妆面也只是略施柳眉。

    又在那一堆极为华丽的衣裙里选了件素雅的,领口环以白狐软毛,柔柔拂过下颌,衬得乌眉肤白,胜却冬雪。

    见她如此迅速就妆戴好了,丫鬟愣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寻常闺阁小姐梳妆少不得要耗费一个时辰,敷抹画描点涂,缺一不可方能有个精致妆容,更别说配饰与穿衣还要顺着搭配。

    可自家姑娘毫不在意的模样,想必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翠青鬲炉里熏着柔香,少女倚在软榻上睡着了,眉间自睡着后就一直没有舒展过,泪泽也顺着眼角淌下来。

    似一场噩梦开始,又或是恍回前世重堕地狱一回。

    梦里的大雨下得昏天黑地,整个辰王府被笼罩得压抑沉闷,叫人喘不过气。

    元衾水穿着厚重的喜服被人搀扶进了房内,没有礼成,也无需叩拜,一切都怪异至极。

    先是下人的惊叫声,后丫鬟云初哭着跑来告知:“姑娘,世子谋反,褚家上下已被禁卫诛杀!”

    元衾水推门出去,便见外面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惶恐地逃窜。

    禁卫以辰王图谋不轨逼宫篡位,浔世子恶逆不道,残暴不仁的罪名为由包围了王府,随后举刀便杀。

    喜绸在漫天大火里烧得刺目,雨幕里的人一个个倒下,血流成河。

    元衾水想逃,可喜服厚重阻碍了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穿胸而出。

    血液汩汩而出,在胸前洇散开。

    她倒在地上,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只听见那人啧啧叹惜:“多好的一张脸儿,真是可惜了。到底是本王那侄儿心计深,假意替你爹翻案,利用这桩婚事来拉拢那帮清流,就连眼下大婚这么喜庆的日子,竟也拿来做幌子逼宫篡位,还真是小看了他!”

    元衾水茫然,胸口钝痛不已。

    这一切竟然都是阴谋!

    昏暗间交织的雨幕砸落在血泊里,她趴在那呕血不止,却不甘落得此下场,奋力挣扎着起身。

    可面前的火光却迅速在眼前缩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亮如白昼的殿堂,还来得及抬头,便感觉到脸颊溅来湿热。

    腥气黏腻,殷红刺目。

    殿内席上佳肴琳琅满目,地上却已成了血池。与她对面而站的人亦是一身喜服,衣摆从血池拖曳而过,缓步朝人群走去。

    大臣们被节节逼退,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提刀行近的人,有求饶,有唾骂。

    谢浔不为所动。

    寒芒从空中划过,准确地落在他们的脖颈上,血液肆溅,谁都无法阻挡。

    尸体堆叠,他唇角却勾起一抹笑,血腥浸染在那双眼中,如同嗜血恶鬼。

    元衾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能动弹,连害怕也忘了。

    她根本不敢相信,面前谋反的人会是她的夫君。

    一个在大婚之夜谋反,还谋反失败,祸及她家人的阴险小人!

    雨滴落进眼里,绝望的眼瞳里映着火光,还有禁卫屠杀的剑影。

    元衾水没能爬起来,堕入了黑夜。

    丫鬟们垂眸不敢多言,心下却不免同情。

    大雪下了一整晚,房檐廊下皆铺了厚厚一层白雪。仆人们在庭院清扫,褚老夫人刚从佛堂里出来,见院子里的梅花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甚是喜人,欲唤身旁的嬷嬷折几枝送过去,不想元衾水正从廊下走来。

    褚老夫人站在廊下等她:“今年的梅花开得甚好,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再看看有缺什么的,一并都添置上。”

    元衾水这些年一直都在泽州,偶尔回来也住不长久,但老夫人每回都会提前让人把房间院子都布置好,什么好的都要留着给她。

    元衾水扶着老夫人进屋,随后双手交叠,行了个跪礼。

    褚老夫人连忙唤她起来:“地上寒凉,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说完将人拉到跟前,仔细端详起来。

    瘦瘦小小的人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与她故去的娘亲愈发相似,只是常年不在家,不知在外头受了多少苦。

    老太太将那纤手牢牢握着,思念与愧疚不觉涌上心头,湿润了眼眶,一脸慈爱道:“回来了就好。”

    元衾水亦如孩童时依偎在祖母怀里不肯撒手,直到郑氏掀帘子进来,她方才起身,又向郑行礼问安:

    “舅母。”

    “适才院子里没人,便猜你定是来了你祖母这儿。”

    郑氏托着她的小臂起身,见她并未穿戴自己准备的那些衣裙首饰,便道:“昨儿送去的那些东西,若是觉得不喜欢,可再挑选些其他的。”

    元衾水弯眉:“舅母选的自然都好,只是不必如此花费。”

    郑氏看出她有不自在,直言道:“你可知我与你祖母这几年天天念着你,倘若你回家了却处处见外,那舅母可要生气了。”

    自从元家遭难,元衾水被接回江陵,郑氏便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养着。后来因身子不好被送去泽州养病,郑氏亦时常派人去看她,对她的疼爱程度胜过老夫人。

    所以元衾水从来不觉得自己寄人篱下  又或在外面受了苦,反而觉得自己是被宠着长大的。

    只是想到将来之事,忽觉鼻子酸酸的。

    但元衾水不敢将那样未知祸事说出来,只低头捧着热茶,掩去眼底的情绪。

    郑氏看着她,提起了婚事:“虽说圣上是因你爹案子平反,觉得有愧疚才赐婚,可到底是浔世子主动到御前请婚的,想来他对你是有那份心的。”

    元衾水不言。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元家出事时她才七岁,谢浔十二,如此小的年纪怎知情爱?分明是有所图谋。

    她虽不知爹到底因什么获罪,后来祖母怕她伤心也不愿多提,但她或多或少在外面也听说了些:当年太子妃与皇长孙命丧于行宫大火,而她爹负责整个祭典,因失职判了罪。

    这件事在老皇帝心里成了一块心病,亦是人人不敢提的忌讳。

    何况这婚约不过是爹与辰王口头上相约,连婚书都没有,根本作不得数。

    而多年未提,如今无端请婚,更加说明是一场阴谋。

    如是想着,元衾水只觉寒从心起,缓缓道:“京城太远了,我不想去”

    “这婚约已经了圣上的同意,咱们哪有推拒的道理。”

    老太太清楚元衾水的性子,知道她是想留在泽州,但女子行医终究不能长久。

    “你行事向来有分寸,祖母从来不曾担心。只是这婚事既经了皇上,又是你爹娘亲自定下的,便没有作罢的道理。”

    又道:“诸王之中,唯辰王以德才为纲,世子亦是自幼谦逊温厚,你爹当初便是看中世子品性,才答应下这门婚事。你若嫁过去,祖母也能放心些。”

    婚事已定,轮不到褚家拒绝。

    外头雪已经停了,日头正冒尖,丫鬟打开毡帘,元衾水抬眸便是那一树红梅。

    薄雪残留在枝头,衬那殷红似血。

    恍然一瞬,好似见到那夜的杀戮,以及那幽暗双眸里的赤红,令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郑氏在旁拉着她的手道:“世子从边关回京,昨儿派人来说会在江陵停留一天,顺便来祭拜你爹娘。你们儿时经常在一块儿嬉闹,想必不会生分,明日该去见一见。”

    元衾水知道祖母与舅母对这门婚事感到很满意,一唱一和,哄着她一定要见谢浔。

    可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给她与褚家带来劫难的倒霉婚事,她若嫁过去岂非往火坑跳?

    无论如何都要退了这婚事。

    只是褚家提出退婚是决计不能成的,她只能另想办法。

    她在别人心里是有位置的,所以不能臆测,要去大胆沟通。

    往好处想,既然威胁的理由不成立,那她对谢浔威胁的行为应当也没那么下作了。

    也许有另一种可能。

    元衾水对谢浔总是大胆的多,包括此刻,她绞尽脑汁,大胆畅想。

    也许谢浔答应她,是因为谢浔自己也想靠近她呢,只是谢浔爱面子,需要台阶。

    之前他说合适,但其实他们根本没多合适,一看便是假话。

    想到这里,分外自信的元衾水兴奋起来,她决定回去就去找谢浔问问。

    反正他们都要成亲了。

    第 49 章   否认

    婚期被定在九月十七。

    到今日,晋王世子即将娶妻的消息已然人尽皆知,不少曾与晋王府关系密切的豪绅都曾携礼登门祝贺。

    一向对这种表面礼节毫不关心的谢浔,在某一日,像是突然注意到那些礼品,凝神盯了半天,突兀道:“很有必要吗。”

    师青顺着他目光看去,很快明白过来谢浔的意思。

    商贾作风和官场大不一样。

    山西当地的势豪大户每次前来前来拜谒,都不会空手而来,用心些的备古玩珍宝,直率的直接带着银票。

    谢浔此前从未过问过这些,在他眼里,这些礼品同拜谒本身一样,都是无意义的,可以敷衍而过的事。

    师青道:“您觉得没有必要,但旁人或许会认为,这是诚意。”

    “若关系亲近呢。”

    一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用来买两瓶药丸,更是奢侈至极。

    虽说高家家底厚,不差这些钱财,可若非十分亲近或是在意之人,想必不会舍得。

    是以高柔在说出这瓶药丸的价格时,脸上会露出羞怯难为情的神色。

    而眼下谢浔又肯为她驻足停留,她的心紧张到几乎要跳出来。

    她不敢去看面前人的眼睛,低头含羞道:“原是年节前就该拿给殿下的,只因叔父有事耽搁了,还望殿下见谅。”

    谢浔视线落在元衾水转身离开的背影上,皱了皱眉,恼她的擅自离开。

    再转过脸时,不显情绪,他瞧了一眼手里的药瓶,意味不明,“倒是有心了。”

    高柔没有想到谢浔会这么说,心下十分开心。温黄光线至他身后照来,很清晰地看见谢浔脸上的表情,泛着危险的寒意,冰凉的目光也像是要刺穿她。

    通常时候,元衾水给人施针都不会靠这么近的,也不会触碰到任何位置的肌肤,因为病患都十分配合,所以她总能很快就能结束。

    但谢浔不同,他从来就没有好好端坐过。

    每次扎针她都小心翼翼,生怕偏错位置,弄痛了他。

    她也从不觉得面对脱了上衣的病患有什么羞耻杂念,她只是治病疗疾。

    但此刻她低着头,心虚不已。

    知道谢浔还注视着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在巨大的房间里,幽暗不见五指,谢浔坐在她面前,而那唯一的光照就在她的脸上。

    她刚才手腕对着他那位置,磨磨挨挨了半天,从软绵到硬挺

    而他刚刚呼吸忽然变缓的时候,大概厌恶到恨不得掐死她吧。

    元衾水低头看着自己所站的位置,几乎被他双腿围拢了,浑身紧绷到无以复加。

    直到谢浔张腿侧让,她逃似的退到了外间。

    薄纱裙摆从他腿边拂过,那股轻轻淡淡的幽香随着她的动作流动、蔓延、黏人、令人无法忽视。

    谢浔侧过头,敛眉看向她。

    “对不起民女不是故意的。”

    尽管如此说,元衾水仍旧不敢抬头,但在这样似承认了自己刚刚所做之事有多无礼僭越。

    她暗暗懊恼,自己应该硬气一点的,不该表现得如此慌张。

    她站在离他两尺的距离,焦虑地等待着谢浔对她刚刚大胆动作的定罪。

    然而谢浔视线很快便收回了,没有回应她,端坐身姿,继续处理书案上叠放成小山丘的折子,似乎对刚才的事情并不在意。

    只有她自己多想了。她左右思量,试图从多方面开始调理,比如炖些滋补药膳,弥补些亏空。

    元衾水去膳房的时候,碧春也在,她凑来帮忙,其他人忙着手中的活也时不时偷偷看两眼元衾水。

    自打那夜投毒事件之后,西院里的人都对她有了些改观。一是真的看见了自家殿下对她的信任,再则是对她这种外来身份的融入给予了认同。

    所以见她手忙脚乱,对于膳食并不熟悉时,会主动上来教她。

    碧春亲眼见她烧干了砂锅,好奇地问:“小舒你以前没进过厨房吗?”

    元衾水的身份在大家的眼里便是一个四处行医市井百姓家的女儿,因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师父讨生活,所以不会做饭什么的,显得有些矛盾。

    她低头尴尬说:“以往都是师父做饭。”

    事实是有云初在,她根本不用进厨房。

    她本以为知道大致流程,做起来应该不是很困难。

    但她忽略了熬粥需要的水量以及火候的大小,以至于手忙脚乱烧煳了好几锅。

    众人见元衾水极其难为情的模样,也没忍心说什么,只是告知她注意些,别烫伤了手。

    到最后忙了近两个时辰才将一锅能入眼的药膳粥熬成功了。

    她刚出膳房,便见谢浔回来了。

    他今日一身骑装,显得身量愈发挺拔,与元衾水站在一起时,两人身形差距甚大。

    见她刚刚从相反方向来,神色不虞,“这王府不是你能随意走动的地方。”

    元衾水解释道:“民女只是去了膳房。”

    去做什么她没敢说,只是下意识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谢浔瞥见了她莫名的小动作,继续往前走,随后忽然在月洞门前停下。

    里面庭园里款款走来一女子,身着檀色罗襦,娇美的脸上薄施粉黛,如三春之桃,妩媚鲜丽。

    浅浅施礼,开口时如玉音婉转:“柔儿见过殿下。”

    许是等了很久,突然见到来人,尾音带颤,有藏不住的喜悦。

    而见人胆敢在西院内挡路,谢浔脸上一瞬笼罩了阴翳之色:“何人?”

    女子哑然,随即有些失落与委屈道:“殿下是忘记柔儿了吗?”

    隐隐哭腔,想必眼泪盈眶了。

    元衾水大概知道来人便是华阳郡主口中的柔姐姐,正是吏部尚书之女,高柔。

    她跟在谢浔身后,隐在洞门旁边,不敢出声,有些尴尬。

    谢浔见来人是个听不懂话的,根本懒得看一眼,直接绕开。

    高柔急急上前,“殿下,柔儿是替爹爹给你送药的。”

    说罢,拿过身侧的丫鬟手中雕花木盒。

    “这是爹爹在泽州药老那求来的药丸,可治殿下头疾的。”

    谢浔顿了步子,回头:“你爹见过鹤老?”

    高柔欣喜道:“是家中叔父去岁中秋从泽州回来带的。”

    谢浔没发怒就已经是开恩了,她还好奇他为何没反应做什么。

    元衾水浅浅呼了口气,耐心等待他看完手里的折子,便上前去收针。

    他不似刚才那样怪异的姿势,而是端正着面朝自己。

    元衾水眼睛都敢眨,快速完成手里的活,然后拿来外衣替他披上,又去掩了窗户。

    “施完针尽量不要吹风,若是可以的话,殿下此时也该歇下了。”

    案前的人没有反应,只是冰冷冷地道:“无妨,出去。”

    元衾水转过身退去外间,没有走,而是守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谢浔终于抬起眼看她:“还有事?”

    元衾水垂着眼:“没有。”

    依然没有挪动步子。

    谢浔冷笑一声,似是猜出她又想做什么,于是道:“劝你收起下药的心思,出去。”

    元衾水轻声:“民女不敢。”

    气氛异常诡异。

    分明两侧墙面都是泛着银光的兵器,那股冷意从脚底渗透全身,她却始终不肯挪动丝毫。

    极其难以启齿,近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声音微弱到不凑近不可闻: “民女想留下”

    漫长的一段安静。

    谢浔手中动作停止,抬眸。

    元衾水没想真的留下。可华阳郡主第一次见面便能肆意来欺辱她,辰王妃亦能随意给她扣罪,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如同她先前所想,只是开锁太简单了,但开完锁之后呢?

    她无法去与她们硬碰硬,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而谢浔分明都清楚,但他似乎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只是那么冷眼旁观。

    所以请求大抵是最没有效果的办法,不如直接厚脸皮一些。

    “民女的房门被华阳郡主锁了,加上今日投毒一事,小人也不能确定日后还会遭遇什么,所以就在此守着殿下,兴许安全一些。”

    她说得面不改色。

    或许谢浔会极其厌恶的凶骂,甚至被威胁,但只要能保证她日后的人身安全,她都能忍下。

    可她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元衾水退了几步,身后就是门。

    她大概预料到在说出要留在这房里的时候,谢浔已经很想把她扔出去了。

    “你在威胁本世子?”

    谢浔冷眼扫过她,透着几分森然。

    元衾水不敢承认,只低头道:“我只是害怕受伤。”

    她不清楚这么说会不会有信服力,毕竟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随时会掉脑袋,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怎么会害怕呢?

    “你会怕?”

    谢浔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伸手推开了门,“收起你不该存的心思,趁本世子还有耐心,从这儿踏出去。”

    “那殿下就当我不存在,只让我在这守着,绝对不会靠近殿下!”

    “这世间还没有能让本世子妥协的人。”晚间时,元衾水从碧春房里出来,正巧到时间去谢浔书房,辰王妃身边的嬷嬷怒气冲冲地带着好几人前来问罪,二话不说就要抓着她走。

    “敢在世子的药里投毒,你好大的胆子!”

    元衾水挣脱开丫鬟婆子的手,觉得可笑:“我从王妃那儿回来就没有踏出过房间,如何投毒?”

    “那些药材都经了你的手,你深知药理,便将那些相克药物混在一起,你还说你不知道!”

    如此强势的扣罪,元雅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便被押到了辰王妃的跟前。

    她看着面前压跪着的人,与白日截然相反的面孔,满是阴狠不屑之相。

    “毒害世子之罪,足以你满门抄斩。”

    “我若下毒何必等到现在?王妃未曾对质,也无证据便下定论,有些言之过早。”

    元衾水神色镇定,丝毫不见慌乱。

    辰王妃扯一起抹笑,十分得意:“试药之人已经身中剧毒,你身为医治世子的大夫自然难辞其咎。”

    言下之意,即便不是她下毒,最终也难逃罪责。

    换言之,不管是谁派来的人,今日之事后,圣上与贵妃绝不会容许她留下。

    辰王妃行至元衾水的身前,深深瞧了她一眼,“本王妃给过你机会的。”

    元衾水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谢浔与辰王妃的关系会如同仇人的缘由了。

    她起身,行了个辞礼:“百姓尚有击鼓鸣冤的机会,民女亦会向殿下证明清白。倘若殿下判小人有罪,或是砍头,或是凌迟,民女都甘愿受罚。”

    嬷嬷见她要走,欲上前摁压她,元衾水笑说:“王妃是想在这将我杀了吗?这么多年来,唯有民女能治殿下头疾,殿下也同意将民女留下,可王妃转头却将我杀了,圣上与贵妃就不会怀疑吗?”

    谢浔回来时,夜阑已深。

    陈管事告知宫里贵妃派人来问病情之事,他神色淡淡,并不担心什么。

    于是陈管事又道:“司膳房适才死了个试药的奴才。晚间舒姑娘在膳房煎完药,如同往常一样试药的奴才,却中毒昏迷过去了。” 

    他觑着面前人的脸色,“舒姑娘被辰王妃带走了,然后又自己回来了。”

    谢浔阴冷的脸色,已然显了杀意,但即刻又缓了下来,摆手道:“去将人都处理干净了。”

    从浴房出来时,元衾水已经在寝房外候着了。

    她静立在门外,倒是穿回了合身的衣服,可脖子上却缠了几圈白布。

    谢浔视线掠过,目光微深。

    元衾水先了陈管事一步推开门,又主动接过他手里还未披上的外袍:“都交给我吧。”

    陈管事哑然一瞬,但见自家殿下并不阻止,于是转身退了下去。

    因有配制了药丸,元衾水便不用早晚煎药,只待谢浔回来之后前去侍药。

    但她的房门仍是锁着,白日便一直在碧春这儿,直到午后辰王妃传她去问话才离开。

    听闻是宫里沈贵妃派人来问谢浔最近情况,因刘太医不在,所以也包含了圣上的意思。

    元衾水不敢拖延。

    大致的情况辰王妃也早就告知了,宫里来的嬷嬷便直言问:“听闻你来王府已有些日子,殿下近来头疾可有缓解?如何治疗,服药何药,你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便因谢浔深得器重,故而有这样层层的试探。

    虽觉得莫名其妙,元衾水依旧如实回道:“殿下头疾亦是心病,因夜不能眠才使头疾频繁严重。民女采取的方法与刘太医治疗方法是一致的,按时服药施针。殿下能整夜安睡,头疾亦有所缓解。假以时日,身体得以恢复,头疾亦能大大减轻。”

    谢浔的心病,她无法保证,但坚持治疗,严重程度至少能减轻大半。

    嬷嬷闻言,原本严肃的神色松了好些,并无其他怀疑,只是带着几分威严嘱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尽心侍奉殿下,不可出半点差池。若真能治好殿下,贵妃娘娘那儿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元衾水颔首。

    送完嬷嬷回宫,辰王妃将元衾水留下,满脸笑容地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瞧瞧,这下连贵妃娘娘都知道你了,你这样医术可是比刘太医还厉害。”

    这话听着是为她高兴,实则阴阳怪异。

    元衾水极其不自在地抽出手,作受宠若惊之状:“娘娘言重了。”

    辰王妃见此,又略感歉意道:“华阳贪玩,想是对你生了什么误会,昨夜之事就莫要放在心上了。”

    脖子上传来的疼痛尚在提醒着昨夜的难堪,辰王妃却只用“贪玩”二字轻巧揭过去了。

    想起那门上依旧挂着的锁,元衾水觉得何其虚假。

    她无须讨好,于是默然不言。

    辰王妃见她不答话,唤来婢女,将早就做好的衣裙都拿上来了。

    那些衣裙亮眼雅致,绣线做工皆是上等,亦是京中那些贵女都难求一寸的料子。

    可辰王妃见面前的人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越发证实了心中猜想。

    于是又道:“你住的地方也着实小了些,不如让嬷嬷下去安排,从今往后,就住在东院吧。”

    辰王妃的院子便是在东院,若是住下,行动举止都要受监视。

    元衾水明白其一直拉拢她的用意,断然不能答应的。

    只能以身份低微,一切都是应该之言,惶然不安的全都推脱过去。

    待人走后,辰王妃原本堆笑的脸几乎瞬间暗下。

    身边的嬷嬷冷哼道:“当真是不知好歹的人,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辰王妃:“这也算是情理之中。”

    起初她以为当真是一个乡野女子前来攀附王府的,可近日细细想来,又觉得并非那么简单。

    谢浔无端地信任以及同意她近身随行,看起来就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人。否则她想不通一个无身份无背景,哪里来的胆量敢留在王府。

    但谢浔对其态度,她又不是很确定。

    辰王妃懒得细想,只问:“事情办妥了没有?”

    嬷嬷道:“娘娘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

    谢浔耐心不多,也并不打算再说下去,转身回去。

    影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远远地站在廊下,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元衾水怔了怔,终是从那房间出来。元衾水没期待自己能够成功,但总要试试。

    门锁确实被打开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留在原来的房间。

    陈管事以为她还在担心门会被锁一事,于是安慰道:“这厢院子不会再有外人进来,舒姑娘不必担心了。”

    元衾水嘴唇翕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是我不喜欢房子周围都是水。”

    从进王府后,元衾水没敢开过朝池水那面的窗户。若看不见自然是无事的,可现在她躺在床上便仿佛飘在水上,被水淹没的窒息感一直重现。

    只因她开了那扇窗,甚至跳了下去。

    陈管事知道华阳郡主所做之事,但想着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过失,人又安然无恙,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

    但眼下见她彻夜未眠,脸色也有些不太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西院倒还有一处空房,我这就命人清扫出来。”

    “多谢。”

    搬过去的房子周围全是树,推开窗外面正是一树海棠,花瓣如霞,煞是好看。

    虽然在西院的最角落,离谢浔远了些,却很方便碧春来串门。

    她昨日没敢来找元衾水,这会儿见人没事,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我昨日去找了陈管事,但他下令我们不准声张。”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元衾水也略感歉意道:“和你没关系的。我已经没事了,你往后不用为了我去冒险,我不想牵连你。”

    她来王府,便事事都在冒险,实在不愿把人拖累。

    碧春见她反倒内疚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玩笑着说:“是是,你来王府自然是有大抱负的。不过我也孤身一人,你若需要尽管开口便是,帮不了什么大忙,但夜夜暖床这等事,我还是可以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得知昨日投毒一事,已经被谢浔压下了。

    “司膳房试药中毒的人已经安然无恙,只是殿下下令,谁也不准再谈论此事,你昨日受的委屈,是没办法讨回公道了。”

    “没事,我也没想着能讨回公道。”

    虽然以谢浔的性子能忍下很奇怪,但元衾水也没多想,只当是为保全辰王府的颜面罢了。

    她也用不着仇恨谁,她脑袋里唯一想的事情,便是希望谢浔快些病好,好让她早日离开王府,摆脱噩梦。

    她眼下能做的是能躲则躲,尽量不与她们碰面。

    元衾水正觉得昨夜的谢浔还算配合,转头听陈管事说看了一夜折子没怎么歇,她就又觉得自己昨夜又白忙活了一场。 

    她不明白。

    若换作常人,服完药和施针后必然会觉得疲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想躺下了。

    偏偏谢浔的体力惊人,他甚至能坚挺一夜。 

    要是没有见过他头疾发作时的模样,而是单纯外相与体格来看,元衾水觉得他应该能活到一百岁的样子。

    影卫说:“锁已经打开了,舒姑娘可以回去了。”

    “只要能缓解殿下头疾,爹爹与叔父也就放心了。”

    辰王府与高家往来已久,爹爹与叔父关心世子是极为正常的,但自从辰王妃希望她嫁进王府之后,仿佛一切都变了。

    她不敢轻易出现在王府,因为世子极其不愿意见到她。

    这么多年来,她每次都只能远远地瞧见他的背影,从未如此靠近过。

    高柔轻轻抬眸看了一眼元衾水进去背影,欲开口询问,“殿下近日头疾可好”

    谢浔打断她:“如何见到的鹤老?”

    高柔:“听闻是中秋酒宴上有妇人身边仆婢患有怪病,无人能治,不想在街上请了个游医,两日便好全了。叔父一直留心鹤老的下落,知道这消息后便派人去寻,这才知晓原来是鹤老。”

    “见到了?”

    高柔摇头:“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叔父认定那人是鹤老,便想办法求药,最终以百两黄金买下了此药。太医院已经验过了,正是治疗殿下头疾之药。”

    “那便是没有见到。”

    谢浔没了兴致。

    高柔想起刚才出现在谢浔身边的女子,以及莫名问的那些话,有些委屈道:“殿下是怀疑这药是假的吗?叔父万万不敢拿殿下的身子开玩笑,殿下莫要听信旁人”

    谢浔厌烦人听不懂话,还哭哭啼啼,将手中药瓶丢回木盒,“回去告诉你爹,与其谄媚讨好,不如好好想想,唐家的案子他要如何应对。”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柔愣在原地许久,眼眶也渐渐泛红。

    她时常觉得面前的人并非以往那个温润的世子,他的冷漠与疏离令她感到十分的陌生。

    然而每每看见他如此俊朗的眉目时,却又什么都忘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多看看他便觉得很满足,可见他当真对自己视若无睹时,心里又觉得难过极了。

    “秋环,殿下他是不是厌极了我?”

    谢浔为何突然娶元衾水为妻,这个问题他早在右云便问过,彼时少主给他列举不下于数十种理由。

    元衾水,双亲品行端正,家世清白,性情良善,头脑聪慧,同时又柔软易于控制,兄长为难得循吏对晋王府大有帮助,同时不会受谢昀秋阻挠……

    其实他当时很想问。

    那为何不娶殷姑娘呢?

    殷澜所带来的益处,比元衾水大得多。

    但他自是不敢辩驳的,遂而只是道:“殿下,元大人已决定长留王府。”

    谢浔嗤道:“不去并州了?”

    师青应道:“您既然留下了元姑娘,自然也能留下元大人。”

    谢浔揉了揉眉心,没再答话。

    房内气氛略微凝结。

    夏日沉闷无风,同样凝结的,还有一窗之外,元衾水的呼吸。

    第 50 章   相拥

    行至半路决定折返时。

    元衾水的想法还很简单。

    她要问清楚,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要配合她,不要那玩笑似毫不严谨的理由,不要调笑逗弄,只想他认真一点。

    至少不要把她当傻子。

    然而临近时,她突然想起殷砚那关于兄长在并州置办房产,但全无后续的对话。

    想起近段时日出奇忙碌的兄长,以及那两张莫名其妙的文书。

    丝丝缕缕无足轻重的小事交缠在一起,让她在那一瞬间变得迟疑。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做了一个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举动,她绕去书房后,在那面洞开的花雕木窗下停留。

    也就停留了短短几个呼吸间而已。

    一切都天翻地覆了。谢浔回来得晚,但没有回西院,而是直接去了竹园。

    陈管事见状没敢跟上,只回身吩咐元衾水今夜要去竹园侍药。

    “还请舒姑娘移步竹园。”

    元衾水怔住。

    竹园就在她房间后面的那片竹林,也是她第一日来王府时,谢浔大开杀戒的地方。

    “殿下怎么去哪儿了?”

    陈管事看出她的担忧,解释道:“奉月堂的案子已经了了,不会有刺客进来王府,舒姑娘不必担心。”

    “知道了,我准备好就过去。”

    陈管事说话稳妥,元衾水闻言放心了不少。

    “殿下图竹园清静,舒姑娘若是侍完药,不要多留。”

    “好。”元衾水给两人空出相处的时间,转头将药膳交给陈管事。她今日来得早,还需要等谢浔忙完才能侍药。

    然而还没走出廊道,谢浔迎面走过来了。

    元衾水默默绕行,欲先离开。

    可谢浔步子就停在她身前,“有何异样?”

    元衾水奇怪道:“殿下没问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见他空手而回,便知是没问出什么消息。

    “师父去岁中秋便离开了泽州,高姑娘叔父见的不是师父,不过那药应该是真的,想来师父托人代给的吧。”

    谢浔又问:“那你躲什么?”

    他神情冷肃,像是在审问,怀疑的意味很明显。

    元衾水也不避开,直言道:“高姑娘来见殿下,民女总不能当面揭穿她……而且民女不想向外暴露与师父有关的事情,怕会给殿下带来不便。”

    最后一点,谢浔倒是不反驳

    他也没打算将元衾水是鹤老徒弟的身份公之于众,惹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他夸道:“尚有些悟性。”

    元衾水则将他这句话与不想让高柔尴尬想在了一起,心下大喜,嘴角挂笑:“那殿下刚刚应该把药留着,不该浪费了。”

    谢浔瞥她一眼,不知她因何得逞而笑,但看着莫名不悦:“如此,你也没用处了。”

    元衾水笑容凝住。

    然后一脸认真:“殿下不知,民女有时比太医还管用。”

    刘太医侍奉这么多年,却连针都没办法施,她虽不敢保证自己医术能比谁厉害,但至少行动力上她应该是强一些的。

    谢浔迈着步子往前,低沉一声:“你也就剩了不怕死。”

    元衾水向来是不喜计较与争执的性子。“殿下”

    谢浔居高临下瞧着她:“活得不耐,在外头来寻死了?”

    元衾水没有哪一刻会如此庆幸谢浔会在身边,她扶好周云月,缓缓起身道:“小人见她怀有身孕了,不忍心丢下她。”

    谢浔目光冷冷。

    旁边的章王妃听见谢浔的声音,忙掀开了帘子,一脸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浔转过身,转而看向马车里的人,笑说:“叔母好兴致,在街道杀人取乐,”

    “叔母不过是教训个不听话的下人。”

    章王妃抬眸,见自己手下两人都被人给压制伏在地上,问了句:“浔儿这是何意?”

    谢浔道:“叔母不知,侄儿也在寻个下人,不巧叔母正要杖杀了她。”

    章王妃闻言,看向他身后的元衾水,实在想不到适才牙尖嘴利之人,竟然会是谢浔的下人。

    谢浔可不是会亲自找婢女的人,章王妃笑说:“既如此,那是叔母误会了。”

    被压制在地上的人被放开了。

    章王妃落下了帘子,“回王府。”

    元衾水扶起周云月,问道:“可还能上马车?”

    周云月点了点头,“多谢姑娘。”

    说完,看向谢浔,又要下跪,元衾水急急扶起她:“你怀有身孕,不宜多跪,仔细伤了孩子。”

    周云月摇摇头,满不在乎,“这孩子要来也无用。”

    她推开元衾水的手,跪向谢浔:“臣女知道不该求世子殿下,但臣女爹不会与唐家勾结行刺殿下,请世子殿下看在元家的份上,还臣女爹一个公道。”

    周云月虽知道希望渺茫,但别无他法,只望能看在元家的份上,说动谢浔。

    谢浔漠然:“这与本世子何干?”

    说完转身离开。

    周云月心凉一片,绝望跪在那。

    元衾水于心不忍,扶着她上了马车,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倘若你爹真是被冤枉的,一定有办法救出来的。 ”

    周云月看在眼前这张脸,怔了怔,“姑娘是何人?”

    元衾水笑笑:“别管我了,快回去吧。”

    谢浔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刚刚从宫里回来,先是看见了玉白,才跟着过来的。

    玉白在马车前回禀着元衾水出王府的缘由,又道:“属下失职,只是离开一会儿去买药材,便让舒姑娘差点受伤。”

    谢浔递过去一眼:“她受不受伤与本世子何干?”

    玉白不解。

    这舒姑娘不是鹤老的徒弟吗?若就这么出事,殿下头疾怎么办?

    怎么会无关呢!

    元雅让周云月上了马车,又走上前来想让玉白帮忙送一送。

    玉白劝道:“章王妃适才可是没想留活口,舒姑娘就不要参与进去了。”

    元衾水没说话,只看向谢浔,“殿下可以吗?”

    谢浔不言,落下了帘子。

    元衾水没有强求,欲转身走,玉白道:“舒姑娘您先回去吧,我去送。”

    自家殿下都已经插手了,即便不去送,也搅和在其中了。

    元衾水屈膝:“多谢了。”

    淋了一身雨,浑身都湿透了,元衾水没敢奢望自己能上马车,只拿着伞便往雨幕里走。

    谢浔远远瞧着,视线逐渐失神。

    许是这两日在宫里过于劳累,竟隐隐有些发晕。

    但若是有人怀疑她的医术,她倒是能噎上两句。

    “殿下的头疾现在只有民女能医。”

    “可是殿下不肯配合,所以殿下也在说自己。”

    虽是顶嘴,却也有劝医的态度,元衾水暗暗拿捏着分寸。

    谢浔眸光沉了沉,盯着她微张的唇瓣,想了想,刚才以下犯上的话应该是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

    “想试试?”元衾水心态极好,她从不将旁人的恶言放在心上。她也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女子行医是不是不体面。

    她这些年随师父四处行医,豁然了许多,她不想只待在闺阁里,她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

    而当初之所以女扮男装,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不是觉得女子行医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人人都知命是宝贵的,为何女子行医救人,就是不知羞耻呢?

    她反正觉得行医是件极其好的事情,她乐于此,更骄傲于此。

    谢浔这几日未回,陈管事说这两日宫里事多,便住在宫里了。

    元衾水倒没清闲下来,她终日看着医书,想寻求些更快的方将谢浔的头疾治好。

    因王府库房的药材虽都是珍贵滋补品,让陈管事吩咐人买,总是比不上亲自去挑选要好,于是陈管事便准许她出王府,还为其安排了马车。

    药材铺多,元衾水走了好些家铺子才买到需要的药材,马车里大包小包地塞了好些。

    而旁边随她一起出来的是谢浔身边的侍卫,也是当初在江陵拿刀指着她的人。叫玉白,陈管事特地嘱咐他来搬东西,驾马车的。

    元衾水却不敢真的使唤人,尽量都自己拿着。

    午后天气阴沉,瞧着有雨势,玉白道:“舒姑娘今日采买就到这吧,该回去了。”

    元衾水从马车里拿出雨伞:“就差一味药。殿下今日不回王府,不必着急赶着回去。”

    “那附近药铺可有?”

    “没有,在另一条街道。”

    玉白想了想:“那你在此等着,我脚程快些,很快回来。”

    说罢,一路跑没了影。

    元衾水站在马车旁边候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赶路回去,却有一辆宽大马车在人群中疾驰。

    而她身侧有一女子站定在路中央,似乎就在等着马车而来。

    元衾水多瞧了两眼,见那女子腹部隐隐隆起,显然是怀有了身孕。

    眼瞧马车疾驰过来,虽见到前面有人,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元衾水见状扔下手中雨伞,几步上前将女子从路中间拽到路旁边。

    马车扬蹄嘶鸣,忽然又停下了。

    陡然被拽女子身子站不稳,元衾水忙用自己身子去替托住她,手肘在地上蹭过,她却顾不及疼痛,将女子扶起来查看状态。

    女子却并不在乎,松开元衾水的手,跑去马车前,跪求道:“求王妃开恩,让王爷救救妾身父亲。他在牢狱重病,无人敢去探望。”

    里面的人却并不理会:“怎么停下了,回府。”

    女子跪着往前,哀求道:“求王妃开恩,只要王爷能救救妾身父亲,妾身一定离开王府。”

    “你们周家敢与唐家合谋行刺,如今竟然还有脸来求情?”

    马车里面的人掀开了帘子,身着华贵的妇人厌恶地看向地上的人:“你不过也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王爷,还想妄图生下子嗣。既然你们周家倒了,不如随之一起去了,免得留在这儿碍人眼!”

    元衾水忽地拽紧了指尖,看向跪在雨中女子的面容,忽然觉得十分眼熟。

    周檀的女儿,周云月。

    从前来江陵时,一直给她带礼物的云月姐姐。

    可她从未听舅母说过云月姐姐嫁人了为何会与章王府沾上关系?

    元衾水抬眸,那马车里的人想必就是章王妃,她忽地想起那日谢浔在书房说的话,章王原是想要周檀死。

    周云月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妾身父亲是被冤枉的,求王妃开恩。”

    章王妃不为所动,让人把她挪开。

    侍从动作粗暴,直接伸腿要踢。

    “慢着!”元衾水上前阻止,“她怀有身孕,王妃也视若无睹吗?”

    章王妃看向来人:“你是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

    元衾水将周云月扶起来,“她既然怀有王爷的骨肉,王妃此举便是在让王爷绝后!”

    众所周知,章王膝下无儿女,尽管找了多房小妾也无所出。

    虽不知云月姐姐如何怀了章王的孩子,但很明显章王妃并不想让这腹中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故意言语刺激,且让下人拳脚相向。

    章王妃冷笑一声,落下了帘子,吩咐道:“把她们给我拖走,若不听劝,直接找个地方杖杀了便是。”

    两个侍从应是。

    然而还没出手,他们手骨断裂,哀嚎着往后退。

    元衾水以身护着周云月躲着,拳脚意外没有落下,身边却不知何时立了道暗影。

    她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上侍从,方才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人,雨水从她脸颊滑落,浑身狼狈不堪。

    蝉鸣声盖过几近于无的脚步声。

    元衾水手上的泡都在手心,用针挑破后上了些药,没有包裹怕会捂热红肿。

    听陈管事说这两日送去的药膳都没动过,她便也打算放弃药膳一事,改为去外面买些香料,配些宁神安睡的香包挂在寝房内。

    一早向陈管事回禀后,她便出了王府。

    先是将昨夜写的两封信送回泽州,然后才去了香料铺。

    她不太确定谢浔会适应哪种香料,回想一下他寝房与衣物都干干净净,从不用任何香料,若是一下接受不了,也是白白浪费了。

    挑来挑去,最后选了自己平常用的香料。

    味道极淡,也有安神的效果,她这些年一直用着,效果甚好。

    再想着,她这些日子都近身伺候,他好像也并不反感这种味道。

    采买好之后,元衾水没有在外面逗留。

    陈管事帮她安排了马车,又派人随身跟着,大抵也有监视的意思。

    元衾水并不在意。

    只是在上马车时,遇见了高柔。

    似乎是特地在这儿等她,元衾水其实从进香料铺便看见了她的马车。

    “可否与舒姑娘同坐马车回王府?”

    高柔近日都住在王府,元衾水知晓她是辰王妃的外甥女,并不打算走太近。

    “抱歉,我与高姑娘不熟。”

    高柔上前,语气尽量温和:“我只是想知道殿下近日可有好转,并无他意,舒姑娘不必紧张。”

    “殿下头疾已经好转,高姑娘不必担心了。”

    因为有辰王妃的前车之鉴,元衾水不敢随便靠近谢浔身边的人,哪怕知道面前的人是喜欢谢浔的,她也不好多言。

    高柔捏紧了手中帕子,原本弯眉的笑缓缓收回。

    就在她以为讨了个下人的没脸时,元衾水忽又转了身。

    她凑上前,轻轻说:“不过我想殿下是心悦高姑娘的。”

    高柔白皙的面庞瞬间红了。

    “当当真吗?”

    “殿下常年被头疾困扰,脾气亦受影响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但其实并非有意。加上殿下平日繁忙,常常熬夜处理公务到天亮,想来是分不了心,所以高姑娘应该主动些。”

    “能能行吗?”

    他只是在黑暗中看着妹妹蜷缩的轮廓,半晌才低声问:“怎么了。”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

    明明他看她看得很紧。

    元衾水窝在被子里。

    她睁着眼睛,朝元青聿的方向翻了个身,后来觉得不够,又朝他挪过去,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才平静地,小声开口道:“……哥,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元青聿依然握着她的手臂。

    房内针落可闻。

    最终,他没有问元衾水缘由,只是无声的揽住她,像幼时哄她睡觉那样。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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